◇◇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题目:看不见绿   作者:卓奇文   [林小惜]   那年夏天,天空一直灰蒙蒙的,我如一团空气飘浮在其中。   记忆中那是一个周日。穿过重重的岁月浓雾,我记得那是一个周日。鲁沙与 唐爱在一个地方。他们不在学校。他们在旅馆。   宿舍空荡荡的。阳台上堆满了铁皮柜、纸箱、废弃的堆积如山的书本,少有 光线穿析进来。我感觉轻飘飘的,仿佛躺在一个真空气泡中无所谓地悬浮着。不 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床边桌子上那台蓝色灯罩的台灯一直亮着。   我滑进了一个梦境。我坠落进了一片蓝色的海洋,如一片羽毛一样漂浮在海 洋摇曳的波面。海水覆盖过来,然后我慢慢下沉。浅蓝,蔚蓝,湖蓝,深蓝,墨 蓝……我开始感到了递增的不安与慌恐,就像一个不谙水性的潜水员从海底仰望 着海面的波脊起落担忧暗涌丛起……这种不安在一段时间的持续之后慢慢就平息 了下来,梦境神秘地切换到了另一种祥和的情景,我看到了一场在海底举行的盛 大的葬礼,人们从一个白色的教堂涌了出来,穿着洁白的礼服,脚步整齐而缓慢。 走在最前面的是爸爸,依次是妈妈,叔叔,夏青……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陌生而 遥远的脸庞,走在队伍最后的是唐爱和鲁沙,他们混迹在油画系众多的学生中, 平静而忧伤。队伍中央是一口覆盖着蓝巾与鲜花的白色棺材,我飞翔在队伍之上, 我发现我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在队伍之上,就像脱离了肉体的灵魂。突然,一阵 风从遥远的地方刮来,人们纷纷走散,棺材从人们的肩头脱落,风拂开了蓝巾与 鲜花,掀开了白色的棺盖,我看见了躺在美丽的棺材里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猛然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被子被我推落到了地上,我听见 我的心头有突突的心跳声。窗外真的起风了,纱窗不堪重负地噼哩叭啦地响个不 停,空气中少有尘土,不像春天惯有的沙尘暴天气。不过,天色也因此昏沉了一 些。   大概接近了傍晚。外出游玩的学生如归巢的鸟纷纷从学校大门口络绎不绝地 涌了回来,神采满足而虚幻。我如一根顺水而下的漂流的木头,左右两侧齐刷刷 地闪过一拨又一拨的人群。我来不及看清他们,他们也不会注意到我。我只是一 根漂流的木头。   我漫无目的。天边有轮落日,被空气虚疏得如一张透明的纸,色彩浅红但带 着丝缕怪异的蓝。我爬上了小礼堂后面的山丘,山脚下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河的 另一边是一小片廉价的城中村出租房子。这个不大的山丘是学校准备用来盖体育 馆的高地,已经传闻很久但不知何故一直没有动工。我背靠树干坐在隆起的硕大 的树根上,闻着一股混溶着苔藓与植物腐朽根系散发出来的令人厌倦的潮湿气味, 昏昏欲睡。后来,我听见一阵有节奏的音乐鼓点依稀传来,我站起来环顾四周, 确切音乐声是来自山丘脚下不远的小礼堂。不过,谁知道呢,或许这样的音乐声 早就存在,只是我先前没有注意到罢了。   我感到腿部有点发麻,下山的感觉轻飘飘的,仿佛穿着旱冰鞋在滑行,有一 种轻盈如飞的幻觉。   正是走下山丘那一刻,对,就是那一刻让我走进了生活不可逆转的一种可能, 走进了一个我至今难以破译的生命的静默与迷宫。多年之后,我依然在不断追悔 着当年的“那一刻”,如果“那一刻”我没有走下山丘,我是不是会走进另一种 截然不同的生活图景,是不是可以挽救后来一个接着一个悲剧的发生?   呵,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这样,记忆时不时地滑到一个遥远的起点,在幻 觉与想象中希冀往事可以重新来过——我可以重温到紧紧拽着妈妈温和的手那种 脸带满足而顽皮笑容的童年温暖。而这样的温暖在我真实的生活中早已渐去渐远, 如蚕丝一样从我的生命中一点一点地抽离,而我该从何处捡起才能再度修复我生 命的和谐?在我看不见绿之前,抑或是在妈妈去世之前?抑或是在遇见林小惜之 前的“那一刻”?   记得那天我从小礼堂幽暗的后门进来,坐在后排靠近走道的一个位置上。那 是一场演出前的彩排。礼堂两侧的长明灯熄灭了,梁顶之上的天窗都拉上了窗帘 挡住了室外的光线。只有舞台假台口位置的上方亮着几盏碘钨照明灯。我凝神分 辨着礼堂空间两种分割的形态:聚集的灯光在舞台口与前排观众席的一端画出的 椭圆形,以及包围着光晕由黑暗形成了无穷尽的椭圆形。我渗漏在了所有的光晕 外层,好像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浮物,无足轻重,无关紧要。前排坐满了一溜人, 应该是评委或辅导员之类的职务人员。舞台右侧有一个弓形的小门,时不时有人 从那个小门跑出来在前排一个平头男人跟前嘀咕几句,接着又急急忙忙钻回小门。 我的眼睛很快就能够在黑暗中分辨事物,我惊异地发现,竟然有不少的人影躲在 礼堂两侧光线照射不到的地方。他们在做什么呢?   音乐响起,舞台口的灯光突然熄灭。黑暗稍息之后,舞台中央宽阔的排灯一 齐亮了起来,一时显得格外晃眼,就像推开了一扇黑暗的门、突然发现门后竟然 是阳光普照一样,让人感到吃惊与困惑。不过,紧接着潮涌上台的道具与演员很 快就冲淡了由于光线变幻给我带来的虚幻感。我仔细分辨着舞台的演员的角色, 那是一个混杂的话剧,我听不清纠缠的台词。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何必在乎一 场话剧。   紧接着是小品、相声、独唱……独唱的曲调很奇异,我意欲将歌词记下来, 前排那个平头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我看清了那个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西装上衣, 只可惜西装往两边敞开着让他失去了彬彬有礼的风度。男人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叫 停演出。歌声嘎然而止,男孩不知所措地举着麦克风,男人再一次挥着手臂,不 耐烦的样子就像拂去萦绕在他头顶的一只苍蝇,男孩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向那个粗 鲁的男人弯了几下腰,悻悻地退回去了幕后。   男人再也没有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他如一只被火团围困着的野驴,在舞台下 面来回踱着亢奋的步伐。有一个女人站起来试图伸手去拉他,被他挥动手臂甩开 了,那个女人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好像决意不管了,大步走回了 座位,动作激烈地坐了下来。这时,光线突然急剧撤退,只留下了一束喇叭状放 射的光柱,一段柔曼的小提琴曲随后如海水般蔓延上来,舞台暗红色的侧幕后, 一个清秀的女孩踩着轻盈的舞步旋转而出。   光束紧紧追随着女孩的身影,女孩如天鹅般轻盈自在地游弋在灯光下。提腰, 踮脚,侧颈,跨步,旋转,停顿,再旋转,旋转,再旋转……自此至终,她一直 保持着齐肩的屈弯状的臂肘,仿佛在指引着一个高尚的、不可知的、但又确实存 在的方向,而让我惊奇的是,她总是在稍作停顿之后,又猛然进入一种更孤独、 更纤细、更不可捉摸的旋转舞步,仿佛她有意将那个方向隐匿在一个迂回反转的 迷宫,她将自己层层地裹进了一个无懈可击的不透明体——就像裹进了一块完美 无暇到让人看不出任何光泽的宝石。高贵而孤独。   那个平头男人再一次神经质地挥动着手势叫停,而女孩并不为之所动,抑或 是她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男人粗鲁的动作。男人气急败坏,抬起一只脚要跨到舞 台上去,但屡试不爽。女孩开始注意到了男人,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但舞步并 没有停下来。有一个瘦个子男孩匆匆地从舞台侧门跑出来,拦腰抱住了那个男人, 男人不顾一切地舞动着手臂,男孩很快就被他甩开摔倒在地上。男人摇晃着脚步, 两只手如溺水的旱鸭子慌乱地随惯性扇动,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这次我总算是 听清了一些:谁说我醉了……我没醉……你们这些人给我听好了……戏演砸了我 跟你们没完……   原来这个男人只是一个喝醉酒的辅导老师罢了。在这个学校,行政人员喝醉 酒闹事是常有的事情。我暗忖:如此让人愉快的一段舞蹈,他真该安安静静地让 女孩跳完。   就在我将厌恶的眼光从男人身上挪开、舞台下面闹哄哄地嚷成一团的时候, 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女孩,那个旋转上了魔的女孩,似乎中了 邪一样,在距离舞台前沿一米、半米、甚至只剩下一厘米的时候依然没有停下来 的意思,不可避免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女孩一脚踩空从舞台上飞旋而下。就像 一个突然断了线的旋木,旋转坠落,急遽着地。女孩的身体在地面随着惯性前移 一大段才静止了下来。人群如潮水般散开,又拢聚上来,有人蹲在地面捂着耳朵 尖叫,如一个肇事现场尖锐而哀伤的刹车声……   历经多年,每当我试图回忆起女孩坠落下舞台的那个情景,总有一层模糊且 怪异的毛玻璃横旦在我的眼前,透过毛玻璃,我所看到的那个情景如流体状梦境 一样,模模糊糊,没有定型,散发着死亡腐败的气息,紧接着的迹象斑驳怪异、 记忆立即又会切换交叠到一个更为久远的场景:衣架,一件爸爸湿淋淋的外衣, 阳台,那个有大风的午后,我的妈妈坠落而死……   一声声嘶声力竭的类似“林小惜——”的呼唤穿过遥远的岁月,击碎了那片 毛玻璃,我猝不及防,碎片猝然撒落满地,磷光闪闪,跳跃着,逃逸着,狂笑 着……   音乐嘎然而止。沙哑的音响破音随之停滞。人群愕然,聓静。人人相视,似 乎对方是一面镜子,每一个人都试图从那一面镜子中看清楚如梦境一样突然其来 的究竟是什么事情。那个平头男人傻了眼般神经质地发出惊恐的傻笑,西装的一 边脱落了他一只手臂,看起来像一只残肢,仿佛半空被射落的野鹭那折断的翅膀 无力再支撑它近乎垂死般的身体。有人从舞台上跑下来,撞倒了放置在舞台角的 音箱,震撼变异的巨响让人们突然清醒了过来,纷纷向一个中心点聚拢过去,脚 步不乏凌蹿与慌乱。鲜血从女孩微张的嘴唇、受压的胸口、白皙光滑的双腿底下, 一瓣瓣悄然蔓延开来,看起来反倒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从容地绽放。   有人上前将女孩从血迹上抱起来,女孩垂落着手臂,眼睛紧密,脸庞苍白如 纸,我看到了女孩清晰的脸容,她有一个光亮宽阔的前额,一只精巧的鼻子……   一个女人走上去,将女孩掀至大腿根处的洁白裙子拉了下来……人群开始散 开出一个缺口,仿佛会有一粟光明即将从那个缺口辉照进来……   我在离她十步远处。外面隐约飘来了救护车从远而来的鸣笛,而对焦急的人 们来说,它听起来更像是轮船拉响了离岸的长笛,船在渐去渐远,站在岸边翘首 相望的人们挥动的手臂也随之越来越慢,越来越低,越来越不确定,越来越气馁。   我被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悲伤所覆盖。猝然转身,离开。今晚,我不回宿舍。   我在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叔叔家。从蒙着一层水汽的车窗,我朦胧感 觉到天空有轮清蓝的月牙。   [叔叔]   叔叔的家在城市的北面。出租车司机询问过我意见后开上了环城高速。在高 架桥上,有一列救护车鸣着长笛从背后呼啸而来,司机嘟哝了一句模糊的脏话, 连忙打转方向盘往侧道靠,随即蓝红相间的光线变幻闪过,一会就消逝在了前方。 我感到了一种悬空而不安的焦灼感。耳朵耳鸣般回响起了女孩落地的那声沉闷的 巨响。我连忙安慰自己:或许这只是高架桥造成了悬空感,当出租车下了高架桥, 当我再一次走到熟悉的道路时,所有的感觉将会恢复平静。   而事实上,我的脑海已经如浆糊般搅成了一团,眼前不可抑制地交织起一系 列的画面:叔叔、夏青、爸爸、妈妈……   叔叔疯了。   两年前,在夏天一个幽蓝的晨曦,人们在城郊一片荒凉的野外发现了失踪一 天一夜的叔叔。叔叔疯了。同年夏天,我考上大学。我搬离了叔叔的家。   在那之后,我就不再经常回到这个家。因为每一次当我带着某种渴望回来时, 却总是带着深深的不安离开,那样的不安常常得花很长时间才能在我的内心沉寂 下来。我想,我是不是越来越恐惧回到叔叔的家?但是今晚呢?今晚我为什么这 么火火急急地往这个家赶呢?因为一阵突然升起的无处皈依的悲伤,抑或是我在 冥冥中感觉到了一种类似“必须归来”的预兆?我不得而知。   人们说,他们在野外发现叔叔时,叔叔正抱着一块大岩石端坐着一桩断木上, 两眼圆睁,空洞惘然。当人们上前去推他时,他恳求道:让我再睡会好吗。这时 人们才确信他是真的疯了。几个大块头男人拼命掰开了他抱着石头的手,然后五 花八绑将他抬了回来。叔叔回来之后就将自己关在他的房子里,用散发着树皮霉 味的旧报纸将白墙壁全部糊了起来,挂上了双层的天鹅绒厚窗帘,户外的阳光被 抵挡在了窗帘的后面,不折而终的光线在窗帘密布的丝织纹理间游走,仿佛受迫 堵塞了的静脉里涌动的血液,压抑、膨胀、无处可去,散发出暗幽而绝望的喘息。 房间常年昏暗如夜。叔叔有时蹲在墙角,有时睡在地板上,几乎不踏出房门半步。 而在叔叔成为政府单位职员之前,叔叔曾是一个守狱临时工,那时他监视别人蹲 监狱,多年之后,他却自觉走进了一个自己构建的牢房,一个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的监狱。他选择了自己蹲监狱。   是谁说过,如果一个人是自己的耶稣,那么他同样也会是自己万劫无复的囚 犯。   当然,叔叔被政府单位除名了。而除名事件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叔叔浑然 不知。只是夏青确认已收到单位辞退叔叔的正式通知信,但她不知道何时弄丢了。 事实上,那也不重要。   夏青是叔叔的妻子。她是一个走不出孤独的女人。从六岁到十六岁,我与这 个女人一起孤独成长,我在成人,她在衰老。叔叔与她没有孩子,原因是叔叔不 能生育。在叔叔还没有成为疯子之前,夏青曾经跟我说过,她真恨不得立即去勾 引一个男人,不为别的,就为生一个孩子。但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她不会去 勾引其他男人。她爱叔叔,同时也固执地认为叔叔是爱她的。夏青说,叔叔总有 一天会回头的,她认为叔叔只是一时糊涂了。   呵。夏青。她真的将叔叔当成了一个孩子。   她孤寂而执着,守望着与真实隔岸的叔叔。十多年来,自从她走进了这个有 如荒岛一样苍凉的家,她这样的姿态就从来没有改变过,从始至终,不离不弃。   当然,夏青还不是叔叔妻子之前,她确实有过一个男人。她曾是一个杀人犯 ——一个被判了死缓的杀人犯——的未婚妻。我说过,那时叔叔是监狱的临时工。 杀人犯距被执行死刑只有两个月。夏青日夜守候在监狱门口,只为多看杀人犯一 眼,多让他吃一口她为他做的饭。尽管她与杀人犯见面的时间与次数非常有限, 但她一如既往,一厢情愿。后来她恳求叔叔将牢房旁的杂货间腾出来让她住进去。 她软磨硬缠,叔叔犹豫再三答应了。   就是那六十个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的日日夜夜,她对叔叔产生了爱情。 而这个爱情产生的过程却充满了荒诞与绝望。面对即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杀人 犯,我们可以想象她的内心是多么的慌恐与无助。她无处倾吐,她发现了叔叔, 发现蹲在门口抽闷烟打瞌睡沉默寡言的叔叔。她错误地以为叔叔和她一样正在承 受着人生某一个阶段无处排泄的孤独。她向叔叔一股脑说出了杀人犯的故事。不 管叔叔爱不爱听,她就是要说。她说那个杀人犯是一个杂货店的老板,他很勤劳, 只是爱喝点酒,他就是喝多了和朋友争执才失手将朋友的头砸破的。她流着泪水, 喋喋不休。最后,夏青充满肯定地总结:杀人犯不是坏人,只是一个酒鬼。   叔叔不屑地讽刺:他是一个酒鬼!   但他不是坏人!她打断叔叔的问话,她不准叔叔打断她。   但他杀了人!叔叔并不示弱。   但他爱我!她急不可耐地辩白。   爱?叔叔冷笑,再也懒得再谈及这个对他来说是无稽之谈的话题。但叔叔不 反对有一个楚楚动人的女人在他面前如此流露出她的欲望与脆弱。   夏青说服不了叔叔,她也说不清杀人犯为什么不是坏人而只是一个酒鬼!她 只是在不断地说,她需要的也只是说,夜以继日醒着睡着都在不停地说。她不让 自己停下来,她要将她内心的苦闷全部排干,迫不及待,心迷意乱。事实上,她 与杀人犯认识仅仅只是两个月,她并不了解他,她甚至连初夜都来不及献给他, 但他却在她的心中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湖,她不停地述说他的故事就好比是在一瓢 一瓢地将那个湖的湖水排干。在杀人犯被执刑的前一夜,她终于将杀人犯所有为 她所知的故事说完了。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这样一个她的内心湖泊已被掏 空的时刻,她发现了她的爱情奇妙地获得了重生。潜意识中她将那个即将死去的 杀人犯移植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她让那个人来承载杀人犯的故事,从而使她的爱 情得以重生,得以延续。   那个被夏青混乱意识重叠起来的人就是我的叔叔。叔叔端过来了她倾倒过来 的整个湖泊。   夏青爱上了叔叔。   杀人犯死后不久,叔叔娶了夏青。   而实际上,叔叔娶她并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她具有不同寻常的美丽。她 比他哥哥的妻子(我的妈妈)看起来脸容更加姣好,身材更加高挑。叔叔一生只 有一件事情:那就是超过他的哥哥(我的爸爸),在任何方面都要超过他。叔叔 以一切世俗来衡量超越爸爸的标准:妻子、房子、工作……但爸爸从来都没有参 与进来他的较量,爸爸只是顺其自然过着他的生活:婚姻、事业、生与死。叔叔 却执迷不悟,在所不惜,一意孤行。   确实,对于某些人来说,人生就是一个迷。这样的人生总是被某种与生俱来 的带有强制性质的念头所诅咒,然后受其指使,为其喜为其悲,甚至为其疯狂为 其失常。   叔叔将自己关闭一个房间,即使将房门敞开,他同样会视而不见。   叔叔对爸爸的排挤与压制,其实单位早就有所传闻。作为同一单位系统的工 作人员,叔叔在背后不少说爸爸的坏话。聪明至极的叔叔利用职位之便向上级领 导——管辖着爸爸与叔叔的上级领导——奉言时惯用的开头语就是:我那个不中 用的弟弟就拜托您多多关照了。表面看似关心底下实则贬低。当然有关这个,爸 爸从来没有提起过。   只是在多年之后,在我与爸爸人生最后的重逢阶段,我们走出了长途卡车, 在公路边燃起了温暖篝火时,爸爸才跟我说起了有关叔叔与他以及我从未谋面的 爷爷一些事情。我得知已去世的爷爷是一个脾气暴躁性格乖戾而酗酒成性的男人。 奶奶在生叔叔时难产而死。爷爷毫无声息地在某一天离家出走,从此不知下落。 后来,爸爸与叔叔被一个好心的膝下无子的退休教师收养。事实上,那个教师是 因为爸爸而收留了叔叔。爸爸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深得退休教师喜爱。叔叔一直 渴望得到那个收养教师的认可,所以一直和爸爸较着劲,希望能超过爸爸,但事 与愿违,叔叔在学习成绩方面永远比不过爸爸。但在爸爸心中却有一件让他对叔 叔感到抱恨终身的事情,那是发生在爸爸与叔叔参加的初三升学考试,爸爸作为 特优生,学校高层领导秘密向他透露了试卷的部分试题,并叮嘱他不得外传。爸 爸犹豫再三后,并没有告诉叔叔。爸爸回忆说,当时并不是担心叔叔考试成绩会 超过他,而是爸爸为了信守那可笑的诺言,维护在那个少年年龄段被视为神圣的 “忠诚”。事实上,爸爸一直希望叔叔能够超过他,作为能被退休教师收养的主 要原因,爸爸从来不敢在成绩上有所放松,尽管他对叔叔受学习成绩的困扰有所 觉知,但爸爸却是无能为力。后来中考成绩出榜后,叔叔以一分之差失去了被高 中录取的机会,爸爸得以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并一路顺利考进了重点大学。叔叔 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爸爸的“保密”事件,一气之下弃学来到了监狱应征上了临时 工。爸爸毕业之后被分配回一政府单位。三年后,叔叔也奇迹般通过另一途径编 制进了与爸爸同系统的政府单位。   而事情的结局对叔叔来说却是如此的荒诞与嘲讽:当叔叔的职位刚刚被晋升 到爸爸之上时,爸爸却因为妈妈的死亡而弃职当上了一名与世无争不为世事的长 途卡车司机。就在爸爸出走后不久,叔叔突然变疯了。如不知下落的爷爷一样, 叔叔的命运背永恒地烙上了某种不可逆转的神秘的悲剧色彩,令人无法理解,无 从得知。   我试图去想象着那个离家出走的爷爷,但我的眼前却交叠起了他与他的两个 儿子丝缕相联的形象与特征,有时我很难将他们从某种混沌的迹象中区别开来, 我在脑海里不可遏止地浮想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象:一个稍微有些驼背身材臃肿 的男人,拖着一个胖大的纸箱,而纸箱并没有装多少东西。他坐在拥挤的火车上 一个靠角落的位置,他一身的落寞打扮让他在人群里形影相吊,他用笨大的纸箱 抵挡人群向他靠近,他大口喝下了随身带着的烧酒,茫然地望着火车前行的方向, 只有在火车穿过幽暗狭长夹杂着猎猎风声的隧道时,他才会想起他难产而死的女 人与抛弃下来的两个儿子,而这一切离他已经非常遥远了,他期待火车尽快离开 给他带来强烈虚幻感的隧道,让他重新看到刺眼的阳光,这样他会稍微感到安心, 并适时将酒瓶举到嘴边,汹涌袭来的醉意会渐渐让他彻底忘记了这一切。   冥冥之中,爷爷、爸爸与叔叔是不是存在着某种难解的遗传?   那天,在篝火旁,我向爸爸最后问起的是那个退休教师,爸爸说,在他读大 学的最后一年,退休老师死了。他挺不过那个冬天。他好像故意让活着的人知恩 未报一样,在那个冬天受寒而死。   呵。是的。我想,他应该挺过那个冬天。   [夏青]   在离叔叔家不远的地方,我叫停了出租车。剩下的那段熟悉的路我想安静地 走一走。这是我坐在出租车上就已经想好的。   夜已深,街道上甚是冷清,有少许路灯亮着,风将路上的落叶吹起又在不远 处落下。路边低矮的花圃形成了一簇一簇的黑影,比黑夜更黑的阴影仿佛吸走了 街道上所有的灯光,让我觉得我曾经非常熟悉的街道越发冷清。我的脚步不断加 快,最后我竟然奔跑了起来,好像背后有人在死命追赶着我一样。   来到叔叔所住的四合院职工楼下时,我已大汗淋淋。我跑到了院子中央那口 常年不上盖的水井,快速地打上来了一桶水,当冰凉的井水覆盖过我的眼睛时, 我的喘息才渐渐平息了下来。新的职工楼一年前已经建到城中心去了,单位的工 作人员除了叔叔其他人都已搬离这栋旧楼。如今住在这栋楼的是各形各色的城市 打工者。职工楼脱漆的外墙已显露出了它不可逆转的颓褪与衰败。   我抬头望去,楼上满是窗户透出来的光亮,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只有叔叔 所在的房子窗户如深巷一样静寂。我摸索着狭窄的楼梯上楼。   敲门多时,无人回应,我只好摸索着钥匙将门打开了。屋内一片漆黑。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索门匾上的电灯开关,一小团火焰突然亮起,一个苍白的 脸孔在一缕虚幻的青烟后凸显出来,紧接着,一个冰冷冷的声音厉声问道:谁?   我吓了一跳,脚步后退,身体倾倒撞到了门把。我感到后脑勺一阵生疼,不 过我还能站起来。我看清了火光后面的脸庞是夏青。她举着一根火柴,神情戒备 而严厉,看来她并没有看清是我。   是我。我有气无力地应道。   那束火焰离开夏青的脸,挪到了左边,一会,一盏煤油灯亮了起来。她俯身 吹灭了即将燃尽的火柴。煤油灯蕊上姜黄的光线渐渐弥漫开来,屋子好歹光亮了 起来。我看清了墙壁上有好几大块斑驳得几乎脱落的淡黄色的墙灰,有一片似乎 是由于屋顶裂缝造成的水渍在天花板一点点地洇开,仿佛大海在疯狂地吞噬着溃 不成片的海岸。   我刚才敲门很久你都没有回应,我以为你不在家……   你知道的,我不会离开这个家。她打断了我,不过她的声音已缓和了下来。   她坐在一把褪色落漆藤椅上,脸容落寞而隔阂,好像蒙上了一层面纱,缺少 给人真实的感觉。身边是一个餐盘,可以看出,上面的菜与饭都只是动了一点点。 她看到我正注意着餐盘,便开口说,你的叔叔吃得越来越少了。我看他真的快死 了。   我无语。火光并不散布到整个房间,火光跳蹿,如波浪一样翻越过她的脸庞, 时明时暗,这让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我迟疑着走到她跟前,在她并拢的双腿前蹲了下来,我枕着她一只胳膊,将 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手指动了动,很快就准确地穿过我的指缝,交叉着我的手蜷 握了起来。这个双手交握的动作在我们的过去时光曾经重复了无数遍,但这一次 我竟然产生一种奇怪的生硬感。难道是因为这个家的变化给我带来了无所适从的 陌生感既而让我有一种生硬闯入了的感觉?这个一直往寂静深渊坠落的家真的是 不可逆转了吗?   夏青的手指翻过了我的手背,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拍打着,她大抵是意识到 我的不安。她用手指细微地传递着她对我温柔的安慰。   多少次,我们就是这样,互相靠着,手握着手,在浴室,在厨房,在客厅, 在门槛边,在茶几边,在藤椅边……通过纠结握紧的十指,一股柔情便在我与她 之间蔓延开来,从一端走向另一端,同样有多少次,她在这样的时刻不可救药地 旧话重提,向我说起她与叔叔的故事。本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故事却让她耗尽了一 生来述说。那个故事让她愉快,让她幸福,让她在每一次述说这个故事时,她长 期一成不变的平静脸容又得到了一次强烈的焕发,从而让她的形象在我的面前突 然变得清晰可辨。我静静地听着,是的,我从来都不会打断她的故事,尽管那个 故事我都能背出来,尽管我知道叔叔并不爱她。   在述说她与叔叔某一个阶段的故事时,夏青已流出泪来,她就这样让泪水在 她瘦削的脸颊流淌着,她喋喋不休,似乎永不停歇。对她而言,故事之外的我似 乎并不存在,或者可有可无。   呵。我们都是如此孤独。   爸爸离家后,是夏青将我带回了这个家,我因为追赶爸爸的卡车而累倒在了 路边,是她把我抱回了这个家。从而,我得以了解到这个女人,这个生活在静默 与孤独之中的女人。或许是为了摆脱无处不在的孤独感,她在这个房间几乎是一 刻不停地劳动,即使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务活,她也乐此不疲,比如来回拖地板, 摆放凳子,抑或反复着擦拭着茶杯。只是有时她会来到我的身边,看着我复习功 课,拿起我的课本心不在焉地翻看。只要在这个房间,她的存在总是显而易见, 但当我一旦离开这个房间,比如在寒冷的冬夜躺在大学的宿舍再回想起她来时, 却感觉她的身影好像一个越变越大的肥皂泡般虚幻而不可捉摸。叔叔疯了之后, 她的劳动越发看起来没有多少意义,她似乎对简单重复的活计也开始心生厌倦, 她被动地像海绵一样毫不保留地吸收进去生活给以她的所有的无辜与悲伤,她迟 钝地将所有的一切塞进了她生命孤独的球体,然后又悄然无声地恢复看似光滑美 好的但实际上不具有任何可塑性的外表。   我站起来。蹲太久了,腿一阵发麻。走出煤油灯的光晕,我摸索着往厨房走 去,有清冷的月光透过厨房的百叶窗密析进来,落在冰冷的厨具器皿上,斑斑块 块的光迹反射着一种类似皮肤瘀肿后的那种病态的淡蓝,空气有混合着油渍、烂 菜叶、糊米糨的轻微霉味,东游西荡,如寂寞至极的灵魂。我拧开洗盥台的水龙 头,但没有水流出来,只听见气流在水管里肆意流窜的巨大声响。我终于明白过 来,这个屋子已经停水停电了。   墙角有一个黑色橡皮桶,有少许清水沉在桶底。我将不足半瓢的清水倒进了 洗盥台上的脸盆,将少许清水泼在脸上,但我立即感到一阵轻度的晕眩,连忙用 手支撑在洗盥台的一面镜子上,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的调节。当我睁开眼睛 时,我发现镜子上蒙上了一层雾气,我辨认着镜子里模糊不清的自己,却重复着 夏青的名字。   是的。我叫她“夏青”,从我六岁走进这个家开始,我一直像一个成年人一 样叫她“夏青”。   我走出了厨房。夏青已靠在藤椅边昏睡了过去。她颧骨凸出,胳膊肘支着脑 袋,几缕凌乱的头发从耳后垂落过来。她大概是太累了。   我轻轻的呼唤了她一声,夏青。   许久,她艰难地抬了抬眼皮,梦呓一般对着我说:我梦见他了。随即,她沉 重的眼皮又如破灭的泡沫一样阖合了起来。   他?我不得要领,她梦到的他是谁?叔叔吗?   她不愿意醒来,似乎也没有真的醒来,她延续着一个梦,兴许是一个愉快的 梦,嘴角微翘,洋溢着满足的孤独感。   叔叔就在两丈远处,她与他的相见竟然需要通过梦境才能实现。我突然感到 我似乎站在一艘遭遇冰礁的慢慢沉入海水的轮船上,海面看起来是那么平静,以 至我失聋般听不见任何危险的声音,我抑制不止地下滑,我急切地需要抓住某一 个真实存在的物体,我跑回到厨房,拎着水桶就冲出了房间。   我提着装满水变了形的橡胶桶,一桶接着一桶,来来回回,直至水缸水满, 然后“哗”的一声,水如血液一样溢出了水缸,在厨房的地板上迅速蔓延开来……   我看着欢快流淌的水迹,心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无声的狂笑。我似乎看到水迹 上泛发的红光……不,那不是水迹……那是鲜血……那是从舞台坠落的女孩身下 流淌的鲜血……那是从阳台失足的妈妈身下流淌的鲜血……她们尚未死亡时不断 涌流出来的热乎乎的鲜血……   我透支般瘫坐在了地板上,全身几乎湿透,十多年前,我也是这样,濡浸在 妈妈的血迹里,我的裤子,我的手,我的嘴,我的眼睛,满是妈妈的鲜血。我仿 佛看见了那个遥远童年的我在抽空妈妈生命的血迹中爬行……妈妈。妈妈。妈妈。 我大声喊了出来,但我却听不见我的声音。   妈妈已经听不到我的任何呼唤了。   我颓唐地从水迹上站起来,艰难地回到了夏青的身边。   刚才厨房传来的巨大声响,还有我回来跑动的脚步声,竟然不能将叔叔与夏 青其中任何一个吵醒过来(叔叔可曾睡着?)。或许他们真的是正在梦境中进行 着一场至关重要的相遇。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厨房传来水滴的声音。我沉思着我在 离开这间房子之前应该再做些什么,可是我发现我除了能帮忙将水缸的水打满, 我几乎不能再做点什么。我被这间房间公然拒绝了,尽管是无意的拒绝,但我也 显然地感到了我的多余。   夏青在沉睡中带着微笑,她衣着单薄,安详、孤寂、与世无争、与世隔绝, 像一尊静止的蜡像。在她身旁的煤油灯上闪烁的丁豆的火焰看起来仿佛一块小小 的冰块。   [爸爸]   爸爸是在妈妈失足而死那一天辞去公职当起长途卡车司机的。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午后我从学校放学回家,在院子的槐树下做作业。槐树 的叶子落了满地。妈妈刚好洗好了一大桶衣服,托衣架坏掉了,爸爸答应下班顺 便捎带回来,可是妈妈等了很久,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就拎着一大桶衣服爬到 了阳台的护栏上,将衣服一件件挂到阳台上面的钢线上。我呆呆地望着妈妈,我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那是一个一米多高的阳台护栏,我不知道妈妈是怎样爬上 去的,妈妈摇摇晃晃,举着爸爸一件湿漉漉的外衣,俯过身子以便尽量够得着钢 线,我屏着气、紧张惊恐地看着妈妈。妈妈是不是感觉到我在看着她?妈妈是不 是感觉到背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让她不安?人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的该死的第六感 觉?妈妈回头了,妈妈回头望见我,妈妈笑了,妈妈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妈妈 对着我微笑,妈妈忘记了她站在阳台的护栏上,妈妈你是不是要过来安慰我不要 为你担忧吗?妈妈希望表达她的意思,妈妈举着外衣的那只手做了一个手势,但 那个手势的意思还来不及表达得明确就失去了控制,它随着妈妈后仰倾斜的身体 挥动着,它急于表达什么,它是在说妈妈处在危险中了吗?它要告诉我什么?   不!我不要它告诉我什么!不要!不要!不要!妈妈坠落下阳台的那一声沉 闷的巨响已让一切静止下来了!那个手势将失去了没有任何意义!所有的声音、 动作、神情统统消失吧!   那一刻开始,一切清晰的,不可逆转地清晰了,一切模糊的也永远模糊了。   我六岁那年,妈妈失足而死。那天傍晚,爸爸只是遇上了一个不适时的紧急 会议拖延了回家了时间,爸爸没有忘记买托衣架,爸爸只是开了一个不期而遇的 会议,一个暗流丛生的会议,一个凸显命运荒诞的会议,爸爸说,那是个该死的 会议!   爸爸辞去了公职,将我寄养在了叔叔家,义无反顾地当了一个长途卡车司机, 从此停泊在湖泊、沙漠、森林、无边无际的走不尽走不完的路,无所谓白天,也 所谓黑夜,远离喧嚣,遁沉静寂,与孤独为伍,与寂寞相伴。   呵。我就是在一个这样奇怪的家族长大。妈妈的失足成了爸爸永生的劫赎。 爸爸的出走导致叔叔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叔叔失去了生活的支点、失去了 平衡与重量,叔叔粹然从某一个生活高处坠落而疯。难不成叔叔的变疯、也是他 冥冥之中与弃家出走的爸爸的一个较量?   爸爸带走了妈妈的一双绿色毛线手套,将戴在妈妈左手中指上的一颗绿色戒 指留给了我。自从发觉我看不绿之后,妈妈就将她所能触及的世界改造成了绿色, 妈妈说绿色将是开启我生命神秘之门的颜色。因为我看不见绿,从小我就看不见 绿,我看到的绿是一片蓝。妈妈让这个家充满绿色,墙壁是绿的,椅子是绿的, 帽子是绿的,手套是绿的,戒指也是绿的。妈妈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看到神秘的 绿。我想象:绿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与妈妈握着我的手的感觉一样?是不是 与妈妈亲我额头的感觉一样?是不是与妈妈背着我的感觉一样?   呵。妈妈。我想象不出绿的感觉。看不见绿的人想象绿的感觉就好比一个没 有腿的人想象不出奔跑的感觉、一个还活着的人想象不出死亡的感觉一样。我想 象不了我生命与生俱来缺少的绿。   我只有紧紧握着妈妈的绿戒指,我将它用链子穿起来,一直佩戴在胸前,隐 藏在我的衣服里。它像妈妈洗过衣服之后的手,冰冷而温柔,散发着洗涤剂的清 香。我可以感觉到它是我生活中唯一坚实可靠的绿,相对我而言唯一经久不变的 绿的标记,它坚硬不可摧毁,一如我与生俱来知道我看不见绿一样,我知道它是 绿的。它在我手心,在我的口袋里,在我的枕头底下,在我翻开的书本上……它 无所不在。它会像妈妈所说那样,指引着我找到绿的答案吗?找到绿的快乐与幸 福吗?抑或绿的前方就是快乐或幸福吗?   爸爸离家之前告诉过我,路的前方就是绿,无论是沙漠还是荒野,它的前方、 远方、尽头就是绿。一望无际的绿。十年了,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在哪儿凝 望日出?你在哪儿缅怀夕阳?你的大卡车是不是停靠在半坡?沙子是不是吹进了 卡车,鸟儿是不是飞进了卡车来觅食,你是不是蜷缩在座驾上如鸟儿般栖息?   我想我会怀念爸爸。   [林小惜]   我产生去看望林小惜的念头已是两个星期后的事情了。   我的眼睛真的存在着催生悲剧的某种不确定诱因?一种隐喻的宿命困惑着我, 我深深的不安,一直到下了决心去看看她,我才略微感到有许平静。   终究,我还是决定去看望林小惜了。   林小惜所在的舞蹈系宿舍不难找到,一个自称是林小惜朋友的高个子卷发女 孩告诉我林小惜在绿珠医院。另外她简单跟我聊了一些林小惜的病况,她了解到 的情况其实也非常有限,她将我误以为是林小惜的某一个痴情的暗恋者,对我不 胜同情与嘲讽的表情。   绿珠医院离学校并不是很远,我可以步行着去。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天空是 出奇的湛蓝。担心空着手太难堪,我就在路边买了一束百合花。实际上我不知道 买些什么花合适,我并不是很懂花的含义。   这是一所骨科专科医院,大厅人满为患。挂号室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在门口 端坐着一个浑身粉色打扮的女导医,不耐烦地用含糊的手势打发着前来询问者。 我犹豫着该不该走上去。她将一束怪异的眼光瞟向了攥在我手心的百合花,似乎 我攥着的不是百合花而是她厌恶或恐惧的某种东西。百合花确实纯白得有点刺眼。 我尽量温和地询问前两天从红宝医院转院过来的一个一米六五左右高的女孩在哪 一病房。她眉头微肃,上身不自然地退后,快速而短促地说,十层,最南面一间 病房。说完她迅速扭过脖子。我感到莫名其妙,但不紧要。   好不容易挤上一个电梯上来,十层病房也不少,穿蓝白条纹衣服的病人到处 都是,或是卧床不起或是在房间烦躁地转着圈子,但说话的声音都不是很大,所 以并不让人感到喧哗。有几个白褂衣的护士推着医护手推车从一字排开的房间不 断地吞入吐出,车轮金属的摩擦声在唧唧呀呀地响个不停,从走廊的一端看过去 她们好像是五线谱上的慢舞者。她们的脚步惊动着一盏盏灯接连亮起来,灯光苍 白,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时空错位感。最南面的病房?对,就在这。门半掩着, 房间粉刷着淡蓝米石灰。女孩光亮的额头从条蓝状的被窝里露伸出来,她在靠窗 户的床位安静地熟睡着。阳光从打开的窗户斜照进来,几何分割状的光斑落在了 女孩脸上,几绺被阳光镀上金色的碎发随着女孩身体呼吸的动作轻轻曳动着。   我站立在门口。我突然疑惑我是否应该来到这里?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 么平静,仿佛在她身上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坠落事件。我会不会破坏了她的平 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辆金属手推车来到了我的身后。我蓦然转身,手臂碰 到了一团柔软而异样的东西,一个细眉嫩眼的护士女孩已经站到了我的跟前,她 满脸通红,我想我刚才应该是无意碰到了她的乳房。我掩饰着尴尬地后退,腿部 又撞到了手推车车把,车上玻璃药瓶随即摇晃起来,发出冰块撞击玻璃壁般的清 脆响声,女孩慌忙上前扶住了车把。继而转过身来严肃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当 她的眼睛落到我藏在身后的百合花上时,她整个表情变得柔和了起来。   你是林小惜的男朋友吧?护士女孩微笑问道。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她不表示怀疑。我随着她走进了林小惜的房间。她 检查了房间的温度,掀起林小惜被子的一角,我看见林小惜右小腿膝盖位置下绷 满了石膏,或许她感觉到突然的受冷,她另一只脚的脚丫子微微动了动,但她照 旧酣睡着。护士女孩仔细检查了一会,重新给她盖好了被子。她的动作娴熟快捷。 我将百合花放在了床边的一个小圆桌上。   林小惜需要一个人经常过来扶她走路,多走路对腿部的恢复很有好处,但她 的父母看起来像一对大忙人……我想你会明白我的意思……幸好你来了……护士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仿佛在责怪一个贪玩忘记了做家庭作业的孩子。她纤 细的眉毛稍微弯了起来,蒙上一层雾气的眼神好像在对我说:你怎么现在才来? 小惜住院都快一个星期了。   我不好意思地躲闪着她的眼神,不知道回答些什么,脚步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她立即又投来“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般的安慰与鼓励眼神,并撇撇嘴角做了一 个调皮的动作,然后推着医护车像结束例行公事一样,泰然自若地离开。   我不明白我在这个沉静无声的房间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我下意识地跟在护士 女孩走出了房间。女孩走出两步,突然停下来回头直视着我,口气生硬:你有事 吗?   我一愣,急中生智:我想了解一下她的病况。   她脸山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大概是误以为我这个男朋友如此不称职连 这个都不知道之类。她说:林小惜病况是良性的。一开始她有轻度的脑震荡,不 过已恢复过来了。小腿有严重的骨折,已上了钢板矫正,多亏她身体机能不错, 恢复得很快,不过,她需要一个人经常过来陪她锻炼走路,这个我刚才跟你说过 了。   我躲过她追究般疑惑的目光,向她欠了欠身,道过谢并迅速转身再一次回到 了房间。   我离她这么近。近得几乎可以呼吸着她的呼吸,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体散 发出的微微的温热。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默读起 她的名字——林小惜。我被这张凸凹有致的脸容所深深吸引:光亮宽阔的额头, 长长的睫毛,深深的眼眶,白皙光洁的肌肤,几乎可以看见底下淡蓝清澈的血管, 她微微侧身而睡,裸露着修长的脖颈,隐约可见她一喘一喘的杏黄色肩胛骨。我 想象她美丽娇嫩的玉骨会一直延伸至她线条柔畅、越来越深的后背。   她沉静地酣睡,对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她毫无所觉。她呼吸匀称,睡姿安详, 只是微皱起来的眉头表明她好像在做着一个不愉快的梦境,她长睡不醒,她孤独 而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一切,一如她旋转成不透明的舞蹈,她将自己被包裹在中 心,让人不可理解,不可接近。   我轻手轻脚绕过床边的圆桌来到了窗户边。圆桌上百合花因为放置的时间有 点长了的缘故失去了些鲜润。我暗忖:如果能有一个有水的玻璃瓶子我相信它会 恢复过来的。   窗外阳光明媚。越过医院的围墙,我看见在一片宽阔的草坪上,有三三两两 拖着美丽长裙拍照的新娘在摆扮着各种姿势在拍照,可不知何故一溜烟工夫所有 人都跑了,不知是谁落下了一尾洁白的裙摆,看上去像一朵在寂静中无声绽放的 花朵……我听见了身后有窸窸的声音,我扭过头发现她醒来了,她动了动,身子 半仰了过来。她缓慢地睁开眼睛的动作,让我恍惚有一片冰凉的海水向我漫来, 我下意识地挪了挪脚步。   你是谁?她发现了站在窗前的我,下意识提起被子盖过身子。   我……我一时不知道从何解释。   她看出了我的窘迫,初步判断出我并非是不良歹徒之辈,但从她紧紧地扭着 被子遮挡在胸前的动作可以看出来她并不对我放松戒备。   那天你在排练……就是两个星期前那个周日……我在学校的礼堂看见了你发 生事故的过程……我知道你会感到突然……但我希望我可以来看望你……不知道 你会不会理解……我尽量让我语气放得自然一些,事实上,我比我想象中紧张得 多。   她先是仔细地打量着我,后来,她才慢慢放松了戒备,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 笑。我感觉海水又轻柔地漫了过来,速度减慢,抚摸着我的脚踝,一点一点,先 前的冰凉感消失,取而代之的舒适感开始浮了上来。   她很礼貌地说,谢谢您!接着她再一次打量了我一下,说:您能扶我一下吗?   她对我的称呼用的是“您”。她用手努力支撑着身体,我连忙上前扶护着她 的腰,她一边说着谢谢,一边用力地拖动着身子,背靠着床的护板上坐了起来。 我拿过枕头垫在了她背后。她充满感激地看了我一下,一个垫枕头的动作很快让 我们的处境突然变得很微妙。   她注意到了圆桌上的百合花。金黄的光斑在洁白的花瓣上跳动。她出神地看 着花瓣,像一尊泥塑一样一动不动。我不安地环视着其实空空如也的墙壁。在这 之前,即使我每次去看望妈妈都会带上鲜花,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天我会带 着一束鲜花来看望一个女孩。她难以捉摸的表情让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与不 安。我想象她会不会误以为我别有用心而重新对我产生戒备,就像拒绝一个无耻 之徒一样,拉下脸来满是不屑与蔑视。如果是这样,我倒是愿意空着手来,尽管 情形一样会让人觉得尴尬,但不至于留下让人嘲笑的把柄。   谢谢你的鲜花。她终于抬起头来,她微笑地看着我。我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 换成了“你”,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让我把花递给了她。她掬着花枝,将花瓣靠近她薄薄的上唇处。我以为她 会深深地吸吮百合花的清香,但她却出人意料地叹了一口长气,仿佛不小心吹破 一个美丽肥皂泡那样的让人感到遗憾。她的唇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这样的 雾气让出自她唇间的语言仿佛也蒙上一层不真实的外纱。   很美。她说,可惜再美都是会凋谢的……花凋谢的时候花瓣会散落满地,它 会变得很丑陋,会弄脏地板,桌子,会让人感到厌烦……   我满脸窘容,我不知道她这番话是否另有所指,她是对花会凋谢的事实感到 厌烦呢,还是对我的来访感到不耐烦。但我从她的表情看不出她有驱赶我的意思, 或许她只是沉醉在某一种状态的自言自语,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坐立不安。   是这样的!我轻声打断了她,我突然想起护士话,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心不在焉般点了点头,视线掠过窗外那刻她又突然改变主意:太晚了。明 天好吗?   怎么会是太晚了?我往往窗外望了望,我想她大概是不愿意晒进中午时分有 点过于热烈的阳光。   明天,明天好吗?……她欲言又止。她为难地看着我,看上去她还有些着急 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要发生一样。   我不希望她陷入为难,但我真的不能确定我明天是否还会来。如果明天我还 会来,那将意味着什么呢?难道她和我一样觉得我们有再次相会的必要?   明天你还会来的是吗?她眼神热烈地看着我,口吻有让人心动的温柔与恳请。   我想是的。但……   今天真的太晚了。她不置商量地打断了我的话。明天你会早一点来吗……喔, 我的意思是我非常希望你能早一些来……我知道对你提这样的要求很过分,我们 只是刚刚认识,你会在意的是吗?   我摇头。她信任地伸出手来。我轻轻地握了一下。柔软的小手,与我想象一 样冰凉。   她再一次微微露出海水漫过沙滩石礁一般的笑容。她执意要站起来送我离开, 我只好将她扶了起来,她的手滑进了我的手,我们默契得让像一对相识以久的朋 友。她将绷着石膏的右腿试探着地缓慢地挪动了几步,就在我打算松开她让她自 己走的时候,她出其不意地叹了口气,向我靠了过来。一种异样的温柔让我心荡 神移。   其实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她的年龄,一旦受到同龄人超乎寻常的关注,人对陌 生的抵触就会如冰块一样消融。   我跟她说再见。她支撑在门边向我轻轻挥着手臂。我闻到她身上有青枣的味 道,我不能确定这样的清香是来自她衣服上的香水味还是来自她的体香?我边走 路边回味着似乎永久弥留在周围空气中的那缕青枣的味道。我神情恍惚,在医院 大门出口处,我差点与一个匆忙的高个子的女人碰了个满怀。护在女人身边的那 个一样高个子的男人回头向我扫了一眼。我愣在原地,那缕清香如原本安静停在 我肩头的蝴蝶,突然一下子扑翅飞走了。   次日。我大清早就来到了医院。林小惜刚刚醒来,看见了突然出现在门口的 我,她脸上甚至都来不及露出惊讶的表情。   她调皮地伸出手臂。我让她扣着我的脖颈将她抱了起来。等候她洗漱完毕后, 我们一起下了电梯。   不远便是一片草地,再往远些是一个不大的湖泊。大概是担心病人不小心掉 进湖水,靠近草地这边的湖边围起了齐腰高的栅栏。草地上满是遵照医嘱早晨起 来锻炼的病人,面容疲倦,动作麻木、松松宽宽的蓝白病服在晨雾中显得空洞而 怪异。随处打转的金属轮椅无情地压过草地,硬木拐杖敲击声不绝于耳。   她换上了一条宽深色的裙裤,刚好能遮挡住了绷在小腿上粗硬的石膏,她尽 量保持了挺直的腰肢,她脚步缓慢但每一步都很明确、坚定、义无反顾。我象征 性地搂着了她的腰,后来,她的手绕过来,摁在我的手背上,既而交叉穿过我的 指缝,柔软冰冷。我忆起妈妈带我去看冰雕的往事,每一次我都忍不住想伸手去 抚摸光洁透明的冰面。我想象手滑过冰面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她的手指从我手 心抽出来,滑过我的手背,覆盖在上面,冰冷在手,但温暖入心。   我们绕过草地到达了湖水没有栅栏的的另一边。她一直保持着静默。但沉默 并不至于让我们感到难堪。   这边人迹稀少,湖水清澈湛蓝,白云如小舟般的倒影在湖面轻轻荡漾,这是 一派让人舒服的晨景!   我注意到她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汗。累吗?我轻声问道。   嗯。她的眼睛一时充满了无限的温情,但只是一闪而过。她停下了脚步。   大抵是睫毛遮挡的缘故,她的眼睛显得深黑,湛蓝的湖水仿佛也被她的眼睛 染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我再也无法抓住她目光的中心,我不知道她在注视着什么, 一切都仿佛在瞬间变得不可见,不可捉摸。   跟前湖泊草地接连起来的铺天漫地的蓝让我心情沉静。我沉醉片刻的安宁。 是的,我与蓝最近。天空是蓝的,湖水是蓝的,树叶是蓝的,草地是蓝的……蓝 恬静、孤独、忧伤。   是的,我看不见绿,我的生命只有一片蓝。   你喜欢舞蹈吗?她问。   我说,你沉醉在一种孤独而不可控制的舞蹈状态中时,那样的舞蹈看起来感 觉不错。   她抬起来头,用惊异地眼光看着我,你能看得出来?   你的舞蹈给我的感觉大概是这样。   愿意听我说说我的舞蹈吗?我没有想到你会懂,真的,我很惊讶……她的脸 上莫名地流露出了一种平静的绝望。   接着,她口气开始有点着急,就好像一个小学生急不可待地在作业本的方格 上涂满数字一样,后来她又渐渐放松了下来:   当我站在舞台上时,我感觉到所有的舞蹈动作都是我本身。我感到幸福,但 我又感到心慌……我的脚步走在前面,我追赶着它们,有时我与它们融合,有时 它们远远抛弃了我,将我完全孤立了起来……我感到惶恐而不可控制,你能明白 我在说什么吗?……对不起,我无法表达得更加清晰……   随着她的述说,我的眼前又浮现起她旋转坠落下舞台的那一瞬间。我想,我 大概明白她所表达的“不可控制”,人的身体总是有殊多的秘密,人的认知往往 在人的精神深处止步。正如当一个人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话会有异常的陌生感一 样,精神对身体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的灾难往往都是一无所知的。   我凝望着她。她虽然给我感觉是对着我在说话,但她的眼神看起来却已经离 开,走远,仿佛投向了一种孤独与寂静的虚无。我好几次差点打断了她的话,我 不敢向她表达她的神情其实让我感到不安。   她突然停止了说话,她在沉思吗?她确实在沉思。她陷入了沉寂可怕的沉思, 她不在跟前这片蓝,她在漂浮,游荡,她从跟前这片蓝分离了出去。我将手放在 了她的肩膀上,但她几乎粗暴地推开我的手。我看着我停在半空中的孤独可笑而 多余的手势,仿佛一个失败的指挥面对着一个混杂的自娱自乐、自成一体的合唱 团般不知所措。   我放弃了努力。半会之后,她转过脸,心不在焉地看着我,神情仿佛是在辨 认我是不是她所熟悉的某一个人,她突然惊醒般睁亮了眼睛。她慌忙道歉,对不 起。我走神了。   你在想什么呢?我感到突然其来的不安。   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她说。   什么问题?   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她不耐烦地回答。   那具体是什么问题?我惊讶自己的刨根问底,这显得很不礼貌。   我也说不清,我总是被一些问题困扰……她似乎并不计较,她停顿了一下接 着说:我有一种陷入泥潭的那种感觉,我得自己想方设法将自己救出来。我的脑 袋总是突然有问题冒出来……就像一把刀突然向我刺过来,我必须集中精力全力 招架。她气馁的表情让她看起来很疲倦。   她稍作停顿后又接着说,反正我的脑袋总是会不时冒出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比如“我妈妈不会爱我了”“我会不会突然失去了记忆”等等……我常常感到特 别恐慌,我得拼命找出种种证据来说服自己“妈妈是爱我的”“我不会失去记忆 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神情迷芒,声音交织着真挚与忧伤。   是不是你妈妈对你做过些什么让你有这样的想法?我感到蹊跷,但还是试图 去弄明白。   没有。我妈妈很爱我。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问题冒出来的时候,一瞬间就将我击倒了,然后我得拼命挣扎 着爬起来,甚至同样的问题在一段时间后又会重新冒出来,你会理解吗?你会不 会觉得这很不正常?   她看起来疲倦极了,好像她在说出此番话的同时,正在亲临着与话语中表达 的痛苦。但她的神情看起来她并不排斥这样突如其来的精神重压,她的感觉似乎 很受用,她看起来需要的并不是生活原本可以做到的放松,而是不休止的绞尽脑 汁与阵歇性的精神压抑。我理解她的想法,但我并不认可她将生活问题围困在一 个没有出口的黑暗角落。   我想……问题总有根源的吧。   或许有,或许没有。她的语气透支而疲乏,脸色苍白,手指神经质地紧紧抓 着我的衣袖,上面已经留下了一片她的汗痕,她抿紧嘴唇表明她不再打算回答我 的问题。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她深深地靠在我的肩膀,她实在是疲倦透了。我 不明白我们刚刚走出房门的时候还感觉到的轻松感为什么突然消失了,我们的谈 话为什么会突然切换到了一个让我们感到如此压抑的话题。我感到深深的沮丧。   站在病床一侧的护士女孩最先看到我们回来,她挂着职业的严肃,她用眼睛 向我们暗然示意这个房间出现了一些情况。林小惜触电般推开了我的肩膀。我发 现靠窗的位置站着一个女人,从窗户的反光可以看见她背光的脸,表情冷漠而干 涩。她身材修长,披散着海藻似的波浪长发,脚上一双过于奇特的朱红色的高跟 鞋,这让她与这个谧静的环境极不协调。女人的旁边站在一个身材一样修长的男 人,他在抽烟,侧着脸,菱角模糊,心神不安。   我认出了他们就是昨天差点与我在医院门口撞上的那一对高个子男女。   他们转过身来,眉头紧锁,这让他们看起来很憔悴,我倒是希望他们能轻松 一些,自然一些,在这一点上他们让我失望。女人张着一张红艳的厚嘴唇对林小 子厉声喝道:你去哪里了?   林小惜眼睛忧郁,咬着嘴唇不作声,脸色显得更苍白,肩胛骨微微颤动着, 她像是要流泪的样子。护士女孩见状,连忙帮忙插进话来:夫人,他带着林小惜 出去散步了。林小惜需要多走路……   女人轻蔑地瞟了护士女孩一眼,好像在说“你算什么轮不到你说话”。接着, 女人大步走上前来,男人跟着她,他们一人一个胳膊将林小惜从我身边夺了过去, 女人让她坐在了床沿,然后转身对着我,手势就如打发一个清晨不识时务的前来 敲门推销产品的推销员。   谢谢你小伙子,你可以走了。   女人身上飘来一股浓重的香水味让我感到胸口有膨胀般的不适。   夫人,如果你们不是很有时间来陪你们女儿锻炼恢复,我倒是觉得他是一个 不错的人选。护士女孩再一次插话,带着她职业的权威感,她大抵从女人和男人 的口中得知我并非是林小惜的男朋友,但她明显站在了我们这一边。   女人犹豫了。女人应该也知道锻炼对骨折恢复的重要性。女人用询问的目光 看着男人,男人将烟蒂扔进了垃圾箱,叫过护士,问了几个问题,颇为严厉。护 士女孩一一作答并再三保证,转而退站到了一边。   男人不再心神不安,他伏下身,抚摸着林小惜的前额,并将她垂落到眼前的 头发捋到耳廓后,然后他蹲下身来,女人也跟着蹲了下来。他们轻声向她嘀咕着 点什么,声音不乏温柔与关切,像是在检讨。女人拉过林小惜的手紧紧地攥着, 时不时抬起来吻一下。林小惜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眼泪如断了线一样流淌下来, 后来她将胳膊绕过男人与女人的脖子,并将他们拉近她,然后将脸埋在他们之间。   我一样爱你们。她对着他们的耳畔说。她的声音胆怯、敏感、过于温柔。这 让我陌生。   后来,男人与女人满意地走了。护士上前告诉我刚才男人交待的问题——以 后我还可以来看望林小惜,但我每天的看望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早上10点到11点, 而且我必须接受报酬。   接受报酬这个问题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理解这样的做法,但这让我难受。 林小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擦干了泪水,她看出了我的不快,充满歉意地望 着我。护士女孩觉察到我们需要独自交流一下,客气地对我说:你考虑清楚之后 一会到 1110医务室找我做个登记。说完她离开了。   原谅我爸妈刚才对你的误会。她轻声道歉。   你也认为是误会吗?我说。我更想了解整个事情的关键所在。   我指的是报酬……请不要这样看着我。她恳求道,希望报酬的做法不会让你 太难堪。那是我爸妈的意思。请你原谅我。如果你不答应这个条件他们就不同意 你来看望我,我需要你……对不起……我很孤独……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她落下泪来,她就这样让泪水迅速蓄满眼眶然后如断了的线的珍珠一样落下 来,她没有哭出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她的眼晕、她的鼻尖、她的脸颊变得通 红,她微微仰望着,泪水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流进了她的衣服,胸口前襟的地方濡 湿成了一片。   我记不起来我当时是否拥抱了她,是否吻了她挂满泪水的脸颊,或只是攥着 她的手?或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上前与她坐在了一起,我们靠得很近安静 地坐在一起?我感到在那一瞬间,在看见她泪水涌出眼眶那一瞬间,我灵魂深处 有一根弦被拨动了,我随之温柔地颤栗。是的,我感到我在发抖,我的胸口,我 的腿,我的嘴唇都在哆嗦。   呵。其实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   那天开始,每天我都准时来到这里,如护士所说她体质很好所以恢复得很快。 在每天探望仅有的一个小时里,我们做着一成不变的事情。我们走过草地,绕过 湖边,静静地呆一会,然后又折回来。后来,我们放弃了电梯,我们一级一级走 到十层,有时她很累,我就背着她走完剩下的路。她的手臂搂过我的裸露的脖颈。 温柔的电击感蔓延我全身。她看起来总是忧郁多于快乐。   两个月后林小惜基本康复出院,她父母过来接走了她。他们在护士女孩那给 我留下了一大笔钱。我从护士女孩那得知那对男女是这个城市芭蕾舞团的舞蹈演 员。   我没有拿走那笔钱,我再也没有见到林小惜,我想我也不需要再见到她。   结束医院的探望工作之后没几天秋天就来了,大学暑假已经结束,外出郊游 或回家度假的学生纷纷回到学校来。校园恢复往常的热闹与喧哗。我穿起了长袖, 学校白桦树的叶子开始片片陨落。常有晴空,云朵很少,蓝得更加纯净。   [我]   我在大学的油画系。   我本来可以去一所更好的大学读油画系,但因为我天生看不见绿所以我去不 了更好的油画系。实际上,我也画不了更好的油画。一幅油画不能缺少绿,一如 一幅油画不能全部是蓝。在这个油画系,我只能画没有绿的油画,或被称之为一 幅不完整的油画。   我只能尝试着用灰色的断残的树枝表达衰老与生命的不可知,黄色的稻穗表 达沉淀之后的饱满、淡紫的云朵表达并不存在的天空……我喜欢一个人呆在画室, 人群散去的画室满是颜料笔触,墙角堆满了塞尚的景物、毕加索的女人、梵高的 自画像……我有时长久地凝视着这些杂乱的东西,但我并不想从中得到什么乐趣。 在我与一张空白的画布默默对视的过程中,夕阳会将我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拉长, 在墙壁上形成了一个可笑而孤独的影子。   我端着没有绿的颜色盘,在颜色盘的边缘长久磨拭着涸涩的画笔,有干结的 色块掉下脚边的小水桶,水滴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清脆地回响。   孤独掉进了孤独,便是更深的孤独。   我之所以走上绘画之路与妈妈是紧密相联的。当我在医院儿科被确检为色盲 的那一刻开始,妈妈就下定决心让我学画画。当初或许有不少人这样劝过妈妈: 让一个看不见绿的孩子去学习画画是一件无望而绝望的事情。但妈妈告诉我说, 当你用除了绿色之外的所有颜色去完成了一幅画的时候,那你就寻找到了绿。因 为绿是这幅画唯一缺席的颜色,是这幅画唯一的出口,当你面对这幅画的时候, 你会对这幅画缺少了唯一颜色——绿色而感到遗憾,然后你就会用你的心灵去尝 试弥补这个遗憾。绿的感觉正是你用心灵去弥补这个遗憾时所产生的感觉。绿以 它的缺席让你记住,正如一个人往往在失去爱情的时候才会真正体会到爱情的感 觉一样,感觉的深刻往往是源于它的缺席。   妈妈向我保证她将用她的一生来为我找到绿。   六岁,在我还处在童年的六岁,妈妈走了,妈妈带走了我生命的绿,妈妈留 下了她的绿,绿手套,绿帽子,绿戒指……我再也找不回我生命的绿。   妈妈你知道吗?我一个人走过了漫长的童年。我看不见绿以及六岁那年妈妈 突然失足而死的事件很快就在学校传播开来,我在一个纯洁的世界度过了我漫长 的童年。   我不知道我长大之后时时感到的孤独是不是源自于我的童年?我甚至不愿意 过多地回忆起身处在那个纯洁世界无时不在的孤独。在孩子们还未经历过人情世 故、尚未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高尚也没有绝对的善良时,孩子们会用他们的 纯洁来判断绝对的善与恶,发起他们相应的崇拜与仇恨。自然,我在孩子们纯洁 的世界里被归为了坏人那一类,理由是我看不绿我成了妈妈的克星。孩子们迅速 形成了同一战线,行使着他们高尚的权力:烧掉我的画,毁掉我的书包,将丑陋 的动物放到我的抽屉,拦住我的去路,用鄙夷厌恶的眼光扫过我。我从来都不是 一个模范的“三好学生”。   我孤独,沉默,忍耐,等待着岁月快快成长。我真的不愿意过多地谈起童年, 我不想对那个纯洁的世界产生偏见。如果因为我的错误会否定了纯洁,我更愿意 将我的童年从这个世界抹掉,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更愿意让人们印象中的 “童年”依然是原本的纯洁,依然充满阳光般明媚的笑容,依然是让人怀念让人 感动。   但在大学的油画系我不再经受嘲笑与毁坏。长大了的人们人人都懂得了隐藏。 成人世界的生活需要的仅仅是表面的平静与温和。所以我安全。   我在油画系所有的习作中都让蓝代替绿,他们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我仿佛 只是一张平庸的油画。他们不需要抄袭,也不需要评价。但实际上我在油画系还 是或多或少受到了不少的关注(如果说这算得上是关注的话),但原因并不是因 为我的缺少绿色的油画,而是因为我在油画系有一段奇特的友谊——我与唐爱、 鲁沙三个人的友谊——这让油画系所有人产生了无限的好奇与猜测。   鲁沙来自云南。唐爱是一个喜欢扎着蓝色头巾的孤傲的北京女孩。我们有过 一段愉快的时光。   我们在一起拍过一张照片。我们互相搭在胳膊挤在了一起,在我们的身后是 一片正在退潮的海洋,一片一望无际的蓝。唐爱留下了那张照片,她说,如果有 一天我们需要彼此忘记,也得由她开始。她最爱幻想的情景是:在某一个夏夜, 无风,无月,她身袭洁白的长裙站在阁楼上,手举着一盏明亮的大红灯笼,我、 鲁沙一人骑着一匹健美的白马飞仙而来,在相距一米处跃马而下,拔剑而出,寒 光横厉。我与他为得到她而在灯下决斗,她大声狂笑,快乐喝彩。最后,她抛下 了灯笼,天地瞬间一片黯淡,她拎着裙摆的一角,脚步轻盈地从阁楼上飞奔而下, 在垂死者身上痛哭流涕,然后又满脸媚笑地转身扑向幸存者的怀抱。而就在幸存 者为占有了她露出醉心的笑容时,她悄然抽出了藏在长袖的短剑,从幸存者的背 后一直刺穿到她的背后……   她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在得到的瞬间同归于尽。   呵。我说过,我们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后来,我们出现了分裂。不过谁能知道呢,兴许和谐于我们之间从来就不存 在过。   [鲁沙]   鲁沙退学了。暑假结束他从云南回到学校,一个月后他退学了。   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太多了。或许我们最后出现的不可挽回的裂缝都 是一点点积累而造成的,但我们所能清晰记住的只有导致崩塌的最后一次裂缝。 那件具有绝对拐点意味的事情发生得莫名其妙,但它确实发生了。   就在我与林小惜相遇之前的一天,我们在前往写生村落的途中发生了一些事 情。那天回来之后,我们三个人就分开了。   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会分开,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是“三个”在一起, 或许我们只是在需要找到彼此孤独的镜子,以期看到自己的孤独。但这样的做法 实际上并不能安抚孤独。   那天我们去的是周边城市一个古村落。事情就发生在微微摇晃的火车上。那 短短不足一个小时的路途上我们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这也是我们三个最后 一次再一起。我们没有想到。我们也不愿意想到这样的结局,这样的结局让很多 诡秘地猜测我们是在玩3P(一种三个人的性游戏)的人提供添油加醋的机会。我 们都不愿意这样。尽管我们从来都不忌惮这样的流言,但分开对我们来说确实是 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   那天,我与唐爱坐在同一排,鲁沙坐在对面。唐爱手中把玩着一个红苹果。 她将那个苹果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随意地抛回左手,眼睛漫不经心地望着 窗外不断退后的田野、村庄、漫下山坡的羊群,她的脸立体感很强,黑眼睛,厚 嘴唇,皮肤白皙,神态据傲。蓝头巾的一角被风吹起,有缕长发飞逸了出来。   我们在一起并不是任何时候都交谈热烈。鲁沙望着唐爱的侧影,神情漫散。 我在看一本书。唐爱咬了一小口手中的苹果,然后将它托在了手心,苹果上落下 了她清晰的牙印子。她回过头,看见我在看书,随手拿过了我的书,并将苹果递 给了我。   我将书从她手中夺了回来,但我并不接她递过来的苹果。   怎么了?   我不要苹果。   什么意思?嫌我脏吗?   我无意争辩。我知道她从来都是一个好强的女孩。   她的脸立即绷直起来,随即将苹果递给了鲁沙,冷笑道:你也不要吗?   鲁沙脸色苍白地接过了苹果,并在她刚才留下牙印子的地方咬上了一口,她 冷笑着转过头去,鲁沙尴尬地将苹果放了下来。后来这个被咬过两口的红苹果就 一直被放置在了桌子上,再也没有人动过。那个发黄的缺口犹如晚霞的天空被撕 裂开来一块怪异的伤口,历经多年依然能让人历历在目。   那晚,在古村落的旅馆,唐爱第一次要求鲁沙与她同住一个房间。   夜里隔壁的房间各种声音一直都很大,唐爱的声音混杂其中,夸张至极。半 夜,我一个人离开旅馆。天空有浓白的光。我扒上了一辆中途停靠的火车回到了 学校。   就在那个周日,我睡了一下午,后来我去了小礼堂,后来我看见了林小惜坠 落下了舞台。再后来去了叔叔的家。是的,就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周日,命运仿佛 推倒了一块诡秘的首尾相接的多米诺骨牌,诱发了一场不可收拾的悲剧。   一直到周一晚上,鲁沙与唐爱才从村庄旅馆回来。鲁沙回来之后搬离了宿舍。 当天唐爱也搬离了女生宿舍,人群很快又传闻起鲁沙与唐爱同居的流言,有关我 们玩3P的谣言被再一次无端地添上了神奇色彩。可是相隔不够一个星期,唐爱又 搬回来了女生宿舍。她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她并不看我。她在人群中谈笑自如, 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一直到鲁沙退学,鲁沙就再也没有搬回来宿舍过。   大概是从那段时间开始,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总是打电话来宿舍找鲁沙, 声音怪异,就像捏着鼻子发出的那种假声,每一次我都如实告诉他鲁沙已搬离宿 舍,可他一如既往地健忘,他总是再三道歉,并希望我能够转告鲁沙。   在公共课的阶梯教室上,我将这个消息向鲁沙转告过,鲁沙默然,既而,神 情黯淡。   我抬头,窗外有树叶从枝头旋落,阳光白花一片。   一晃又是一个季节。   当秋天到来时,我才意识到那个神秘的男人已好一段日子没有打电话来了, 而在那个暑假,我也一直是忙碌地往返医院与学校之间。许多事情渐渐被我淡忘, 我甚至有一个奇怪的感觉:鲁沙生活在真实的别处。鲁沙不再常来上课,即使来 也是姗姗来迟,坐在一个角落,沉默冷淡。一如他以超乎寻常的高分进入这所大 学一样,他的高尚与卑微、理想与无知从不为人所知。   在鲁沙退学之前,我与他见过在旅馆最后一次面。他指着位于旅馆最末段的 那个房间对我说,那是他与一个男人的家。   鲁沙告诉我,那个男人就是常往宿舍打电话找他的那个人。那天,那个男人 不在,我与鲁沙谈了一个晚上。后来,我站在窗户,看见那个男人从蓝色的晨光 中归来,他步幅不大,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我感觉他正从天的另一边走来。街 道清冷,来往的车辆还亮着车灯,整个世界弥漫着一种蓝色的烟雾。鲁沙站在我 身后。他说,他回来了。   那个夜晚,鲁沙都跟我谈了什么?我怎么会直至如今都觉得我与他离别的感 觉并不真实?我想起我们还一起住在八个人一个寝室的时候,我们就常常这样整 夜整夜地聊天。我们的床位都在下铺,他睡在我对面,我们望着头顶的床板,有 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各种莫名其妙的话题。寝友们的呼噜声梦呓声此起彼伏,他们 好像与我们隔着一层厚玻璃的圆球隔膜层,我们在玻璃外,他们在玻璃内。我以 为我与鲁沙在旅馆的那次聊天就如在寝室某一个平常的夜晚,我以为那只不过是 我们司空见惯的彻夜不眠的一夜。   四年,四年的大学让我们觉得很漫长,我们以为一生莫过于就是四年这么长, 我以为我与他可以这样漫无边际地聊上一生。那在旅馆的一夜,他究竟向我谈及 了什么?   他告诉我他为什么来到这所大学。那是在高三,他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男孩, 他竭尽全力接近那个男孩,与那个男孩成了好友。那个男孩是学校广播站的主播, 他喜欢那个男孩低沉而忧郁的声音。他常常躲在广播站楼下的一个角落听那个男 孩的声音,他说其实他可以坐在教室或是宿舍听男孩的广播,他这样做只是为了 更加接近他的声音,更加接近他。他感觉到那个男孩就在距离他的不远处,他可 以做出蠢蠢欲动的神态。他可以听到男孩上楼下楼的每一个脚步声,每一阵清痰 的咳嗽声。他痴迷而心痛,他不能让同学们知道他喜欢那个男孩,他从小就谨慎 地做到不暴露出他的同性取向。他癫狂,他梦想,他渴望能与他走进同一所大学, 同一个城市,他可以永远看着他,听到他的声音,而从不让他发现他爱他的秘密。 他说,所有的事情就毁在男孩的一个回头,那天,他刚好站在男孩的身后,男孩 突然回过头来,男孩的脸颊碰到了他的唇,只是碰到而已,男孩并不在乎,也没 有起疑的表情,只是开了一个玩笑:你亲我?那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偶然事件, 鲁沙却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得终日,爱他而害怕失去他,心痛莫过于心死。高考 成绩出来后,他与那个男孩都被录取到了一所重点大学,但他放弃了,他拒绝了 重点线的录取而选择了目前这所普通大学,他从云南来到这个城市,来到这个油 画系,只是为了远离男孩。   那么常常给你电话的那个男人呢?我向鲁沙问起,其实我不应该打断他的话。 但他并不介意。他接着告诉我他后来的故事。   原来,鲁沙接近这个男人,与他同居,仅仅是因为他的声音比较接近那个男 孩,他与那个男孩接近,他只不过是那个男孩的一个延续,不过,这又有什么关 系呢?这个男人爱他,经受过情感挫伤的鲁沙贪婪他的爱,鲁沙说,他累了,他 别无选择。选择其他的活法对他来说太累了。他很孤独,他需要一份爱情。   鲁沙说他在那个村庄旅馆曾将这个秘密告诉过唐爱。他不愿意向我与唐爱隐 瞒这个秘密。尽管为了隐瞒这个秘密他曾经付出了惨重的人生代价。他说他从来 没有像信任我与唐爱一样信任过别人,即使是对目前与他同住在一个旅馆清晨会 归来的这个男人,他也没有对他产生过足够的信任。鲁沙不知道他与这个男人将 来的结局。他不愿意去想。他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生会不会真的有结局。后来他自 嘲地说,其实唐爱对他这个秘密不以为然,这让他哭笑不得。我向鲁沙会意地微 笑,我想起了那个村庄旅馆的夜晚,那些夸张的声音,我记得我半夜离开后曾在 火车上厌恶自己会联想到那样的画面……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我努力搜刮着记忆,试图寻找到与鲁沙跟我述说的他是同性恋身份有关的一 些可疑迹象,但我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方面掩饰很好。在鲁沙还没有搬离学生宿舍 之前,他的床头贴着的偶像格利高里?派克(电影《罗马假日》的男主演)、科比? 布莱恩特(MBA湖人队主将),也贴着奥黛丽?赫本(电影《罗马假日》的女主 演)、弗兰卡波坦特(电影《罗拉,快跑!》的女主演),并不能为我提供任何 证据。他会激情飞扬津津有味地和周围的同学谈论起某一个女孩子的胸部是否丰 满,臀部是否高翘。他在每一次班级联谊舞会上碰到了女孩子的手都会满脸通红, 他会对身边款软而过的每一个性感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忍不住地频频回头啧啧不止。 他酷爱运动,一拿到麦克风就非要将嗓子撕哑了不可……种种的迹象都表明他是 一个健康的男孩子。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找措词以逃避上学。而他绝望与坚决 的表情表明他并不是在说谎,何况这里还住着一个神秘的男人,这让我不得不相 信,他与大部分人不同在一个世界。   我在那个清晨离开,我与清晨归来的那个神秘男子擦肩而过,他敌对地注视 着从旅馆走出来的我,这让我面对铁定的事实越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哀。我望 着依然蓝得忧郁的天空,我似乎感觉我正向那条渐渐翻出鱼肚白的地平线走去, 我消失在了地平线。   那是一条看不见的蓝线,翻过那根蓝线,我不可抑制地掉进了一片无边无际 的蓝。走出不远处,我蓦然回头,旅馆所有的窗户紧闭。   [唐爱]   鲁沙离开一个月之后,唐爱来找我。她穿着短紧的白衬衣与低腰的淡紫色绸 裤,肚脐下面小腹露出了一块发射着性感诱惑的肌肤,这样魅感的打扮与她的形 象格格不入。我想她只是需要一种堕落到底的心理平衡。她在慢慢地发生着一些 变化。   她需要有一个人说说话,其实她并不像鲁沙所说的那样,对他的秘密不以为 然,恰恰相反,因为拥有鲁沙秘密让她倍感孤独。她并不希望孤独,她厌恶孤独, 从进大学开始,她就不断地参加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来摆脱孤独,她策划一次次 班集体郊游,她挤到热闹的人群中,她扎着惹眼的蓝头巾,可这一切无济于事, 用她的话来说,她依然孤独得想自杀。她说每一次在等我和鲁沙时,她都怕得要 命,她害怕我们迟到,害怕我们不来,一过约定时间她就慌张。她曾在茂盛严密 的花丛中黯然神伤,曾在空无一人的阶梯教室落寞而泣,曾在黑暗中抱着一棵树 痛哭流涕。但她不让我或鲁沙看到她的眼泪,她红肿着双眼出现在我们跟前,眼 睛横扫着,倨傲着,她不屑地撇着嘴唇,她决绝掉头,她妄图支配,她伤心,她 无助,她孤独。   她并不确定我是否知道鲁沙的秘密。她沉默着等我开口问她,她气恼我的无 动于衷,她掐我肩膀,她的指甲陷进我的肉中,她说,你说句话啊,鲁沙是不是 真的离开我们了。   我无须回答。我与她拥有同一个人的秘密,同样,我与她一样也正在承受着 不能言表的孤独。   我们从学校出发,和往常一样,沿着学校小操场后面的铁轨一直向北。唐爱 与我一起走在铁轨的枕木上。她将枕木敲着很响,单调的节奏并不和谐。如果鲁 沙也在,唐爱会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搭在鲁沙的肩膀上,我走在 铁轨内,鲁沙在铁轨外,唐爱在铁轨上走着她蛮自信的猫步。她很平衡,她不会 摔倒。   这段近乎废弃的铁轨以往总有亮着很多车窗的火车呼啸而过,但不知从什么 时候起,这里就再也见不到载人的火车,只有黑乎乎的运煤车慢吞吞地从山的那 边开来,车身很旧,白漆的标语表明它来自遥远的过去,它仿佛是从黑暗中突然 冒出来一样,它的过去无法追溯。有运煤车经过时,我们得站在铁轨一边等它缓 慢地滑过,那种感觉就好像也随着它被拖进了黑暗,拖进了无穷无尽的如煤井一 样的漆黑与孤独。铁轨两旁杂草丛生,我们不知道铁轨的尽头,我们会在它穿过 市区的某一段停下来,走下枕木,开始另一段徒步路程。   街道很宽。所有人都不是太匆忙。我们沿着中央大街往桥与河水的方向走去, 两旁商店橱窗陈列精美,高挑俊美的模特,笑容可掬的导购,我听不见她们的声 音。唐爱走在前面,神情漠然,有时她会停下脚步来,长久地看着来往的车辆, 眼神涣散。我在她的身后,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我只有跟随着她,从一条街 走到另一条街,从一个风景走进另一个风景,我们并不属于任何风景,我感觉时 空的列车在与我们平行的另一条轨道上呼啸而过,车窗明亮,人群快乐,充满憧 憬。我们来到了桥下,河水的旁边,头顶不时响起车辆通过桥梁接口处的撞击声, 桥下风很大,光线很暗,犹如一个狭长的走廊,回响着孤独的脚步声沙沙的麽音。 唐爱靠着桥墩,站在更暗的地方,在我的对岸,我看不清她的姿势与动作,但我 可以看到她的眼睛,细腻、透亮,就像黑暗中微弱的长明灯,穿越过距离传递过 来她的涵意:你过来吧,穿过河底的人行隧道。   人的眼睛是如此神奇。即使视线相隔遥远,身体的动作模糊,但眼睛的动作 依然能够穿越距离被最先捕捉到。我穿过河底弧形的隧道,有蓝幽幽的光在隧道 中如幽灵一样游荡,河水在半透明的玻璃隔板肆意翻转,起伏的波纹似乎触手可 及。她是什么离开我的身边?什么时候穿过隧道站到了河对岸?梦境般的幽蓝让 我思维漫散,远离中心。   我来到她的身边。我站在了她的跟前。   我仔细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在努力确切这双眼睛散发出的穿越过河床来到 我身边的神奇光芒,而此时它们却莫名地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水衣,闪闪发亮,晶 莹莫测。   她让我吻她,然后,微微眯上了眼睛。她的眼睫毛如蝶翼一样微微颤栗,雏 花瓣般灵动的舌尖在她微微开启的红唇后若隐若显,我惊讶这本来是被语言占据 的地方竟然能够散发出如此静默而暧昧的诱惑气息。但我俯过身子的时候,却只 是在她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我并不拥抱她。   显然,我的做法让她失望。她睁开了眼睛,有泪水迅速地泌眶而出,她嘴唇 濡动着,想说些什么的样子,却被哭声来临前的颤动的悲伤感所淹没,她扑了上 来,双手环抱着我的脖子,她不庸置疑地吻我,我几乎窒息,感觉嘴角生疼,有 一种潮湿的温软游弋了进来,她近乎粗暴,她咬着我,胳膊紧紧扎着我,她更像 是在复仇。   后来她松开了我,她的脸上泪水纵横,仿佛经过一场殊死决斗之后才从对手 手中抢到精美糖果的小孩,心满意足而顾不上擦去伤心的泪水。她在乎她自己的 形象,即使是在走路的时候她也会时不时回过头来看看鞋跟会不会踩得到什么让 她出洋相的东西,按理说她本来是不会在我面前哭泣的,即使有时她刚刚哭过的 痕迹很难立即消弭而让我觉得她的做法有掩耳盗铃之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 容易伤害到她。这至少不是我的本意。   她说,我们走吧。   我们从桥底下钻出来。我们穿过市民广场,绕过旧城墙,来到了房子混杂灰 旧的老城区,翻过荒废的草地,走过一条又一条狭长的街道,向左向右再向右再 向左。我只是跟随着她,我漫无目的,我们一前一后地码马路,不再交谈一句话。 一直到天色黯淡下来。   她在一个旅馆的门口停了脚步来。旅馆荧蓝的霓虹灯闪烁,她的脸半明半暗, 显得异常苍白而妖媚。   她终于愿意开口跟我说话:我们今晚住旅馆吧。   我跟在她的后面,我看着她紧绷在绸裤中那丰翘的臀部,我在想我是否已从 这一动作感到她有某种冲动或期待的迹象。   我们要了一间双人间。价格不菲但布置一般,只有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台 电视与一盏台灯,灯光橘黄且不足。房间内散发着浓重的潮湿与霉味,让人透不 气来。我巡视着房间,然后走到窗前,扯开窗帘,推开百叶窗扉,有冰冷的夜空 气灌进来,但依然无济于事,霉味对墙壁、椅子、床……浸浊已久,如声音一样 无孔不入,无所不在,驱赶不散。我感到深深的疲倦,继而就是一阵似乎也染上 了腐败霉味般的孤独感骤然而至。   我在电视机旁边坐了下来,她走进了洗浴间,哗啦啦的冲澡的声音非常大。 电视大概是受潮过于严重的缘故,画面模糊不清,我关掉屏幕,单留着杂乱不清 的声音。我似乎是形单影只地混杂在这一片怪异多样的噪声中,有类似“出污泥 而不染”的解脱感。我尽量放松身体,向椅背深深地靠过去,将后脑勺搁置在椅 把上。这样的姿势很快就让我昏昏欲睡。   唐爱走了出来,围着洁白的棉浴巾,头发披散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 的头发从蓝头巾里如此完整地披散出来。我没有想到她的头发有这么长这么乌黑 发亮。   她侧着脑袋,微微弯着腰,手轻轻地拍打着垂落的长发,有细细的水粒从她 肩膀侧旁无声滴落。疲乏的灯光下,她脸颊透红,皮肤白皙,嘴唇微启,呼吸无 来由般地粗重。我注视着她,我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走远,如一道贸然闯入深夜 的光束,将一个遥远地方的景象以一种不可知的方式反射回来,在我眼前模糊、 成像、渐渐呈现出另一种清晰——它不再是唐爱,它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她缓 慢转身,她来回走动——她是夏青。在那遥远的岁月,在那个如荒岛般苍凉的家, 夏青常常这样,穿着洁白的浴衣抑或什么也不穿,在浴室、客厅、厨房……来回 不停地走动。影子随她移动,她比影子更透明,更轻盈。从六岁到十八岁,无论 是有灯光或是只有月光的夜晚,夏青都不在意我的存在(或许她压根儿忘记了 我)。她满脸透红,嘴唇微启,她烦躁地走动,从客厅到浴室,从浴室到厨房, 她累倒在了浴缸旁,她爬进了泡在香草味道的热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直到 气息游离,衰竭无力,她才安静下来。一直很安静。偌大的一套房间仿佛被抽干 了灵魂般訇然地沉入了荒凉与寂静。我木然地站在墙壁的某一个角落,看着受折 磨中的夏青,我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抑与繁华落尽后的厌倦,我绝望地厌倦,所 有在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死亡的宁静光芒。但,我并不害怕,我倒是 愿意生命就在那一刻平静地走完,我和夏青在那片瞬间的安宁中一起滑进深不见 底的永恒的寂静与空白。我说过,从六岁到十六岁,我都是与这个女人一起成长, 一起孤独。淡漠与压抑自己生命激情的孤独是那么强烈地主宰着我们,破坏着我 们即将不再年轻的身体。   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去洗澡?唐爱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了我的跟前,她推 了推我的肩膀。   我被她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我大梦觉醒的惊讶神色让她感到 困惑。她诧异地看着我,她以为我没有听清她刚才的话,便又重复了一遍,该你 洗澡了。   我随口应道,不用了。她一愣。   我感觉有点累。我低声补充道。我感到胸口窒息般的难受,连忙扭过脖子躲 闪着她瞬间变得逼人的眼神,接着,我站起来,走向窗户,我更希望此时能透透 气,我相信清冷的空气会让我颤栗而完全恢复清醒。   她扬起脑袋,将长发齐刷刷地一下子甩到了肩后,她汲着拖鞋吧哒哒地走了 上来,从背后搂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她坚挺的乳房。她的温柔不是不让人想从中 吸收热量的,但是我似乎在承受着某种重压,这样的重压让我手脚发麻神经迟钝。   你究竟是怎么了?她柔声问道。   她的脸在我的背上轻轻地蹭磨,仿佛一只乖巧伶俐的小猫在一段柔和的音乐 节奏上踩着缓慢轻盈的舞步。   我还是处女呢……你是在在意这个吗?我和鲁沙什么事情也不做过……那天 晚上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向你保证……   我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刚才所经受的突然而至的精神重压,并 由其产生的麻痹而疲倦。我无法在她面前提起夏青,我怎么可以将夏青的事情告 诉她呢,何况我又真的能将有关夏青的事情解释清楚吗,那个漫长的童年,关于 成长的那些事情是那么让人难以解释,我要思考的问题太多了,我产生不起对唐 爱的那种强烈的生理冲动,总有东西在阻止着我对她产生这样的冲动,我像一个 兴趣跃然的徒步者,在走过一段艰难的路途之后,突然感到疲乏而不想再走下去。 事实上,即使我坚持走下去,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也将会变得毫无意义。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相信我是处女吗?你真的是嫌我脏吗?你和鲁沙究竟 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喜欢我,你们为什么这样让我担惊受怕……   她摇晃着我,仿佛一台正在发动引擎的冰冷机器,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声嘶 力竭,她锤打我,踢我,咬我,然后不顾一切地扳过我的肩膀,让我面对着她, 非要我面对着她,勇敢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转过去,她又将我扭过来。我们几乎是在扭打。她满脸挂泪。她捶打着我 的胸口: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声音越发迷乱,她几乎失去理智,近乎哀吼。 挣脱中,她的浴巾滑落从双肩滑落,在她修长而健美的双腿下如绽放的洁白花瓣 蔓延铺开。她站立如一支不胜风力的花蕊,摇摇欲坠。   她累了。她趴倒在了我的脚下。她声音暗哑,接近衰竭。我蹲下来,扶着她 的肩膀,试图抱起她,她用手推着我的胸膛挣脱开来,我不顾一切,她奋力反抗。 突然,她挥起了手掌,一记耳光迅速落到我的脸上:滚!这个字倒是口齿清晰。 我脸上一阵火辣。   但她终究还是累了,她再也无力挣扎。我终于抱起了她,她柔软而滚烫。我 将她放到了床上,并盖上被子。她侧过脸去,泪水汹涌而出。   我转身,打算离开。她下意识般从被窝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我想从她的手 中抽离,她却如溺水般紧紧抓着。我只好原地不动地站立着,不再挣脱。   一片沉郁的安静。我下意识地扭过身子。她微微扭动着身体,微闭着眼睛, 喘息,双腿扭动,我侧过脸去,她突然掀开了被子。我看见了血,她的手指上沾 满了鲜血,掩护在浓密阴影下的那片模糊不清的东西强烈地发射着让人不安的气 息,一摊鲜红仿佛一条穿过茂盛森林的小溪从中流淌而下,在洁白的床单上如玫 瑰般一样慢慢绽放,触目惊心,妖冶诡秘。她决绝、鄙夷、冷漠地看着我,她不 再有泪。   就这样,她非要证明,她决意证明。她决意让我看到:她孤独完成了一个女 孩子一生中的唯一,她在所不惜,奋不顾身。她倨傲且孤独地注视着我,然后, 她决然扭过头去,深埋在了枕头里,我借机抽离开她的手。我看见她松开的手如 羽毛般飘落。她累了。这一次,她真的累了。   我将被子盖过她象牙般美丽的双肩,我听见她在枕头底下压抑着的哭声。我 吻了一下她颤栗的肩膀,怀着一种愧疚与做了一件荒唐之举的心情走出了旅馆。   我有点自嘲地想起我和鲁沙的离别情景,竟然都是惊人相似般地发生在旅馆。 我听见我的内心爆发出无声的狂笑。我神情怪异地走在深夜的街头。深夜空旷的 街道,声音稀少,光线通亮,有一些孤独的人影走在逆光中。一辆盖着灰色大篷 布的卡车亮着车前灯停在不远处,屈弯的身子的人影在车厢后将一个个箱子从卡 车上卸下来,如无声的波浪涌进了一扇亮着灯光的大门。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分辨北极星的方向,然后一直向南。我绕过旧城墙,穿过市民广场,走过桥梁, 我不放慢脚步,我不会迷路。然后,我等待,等待黑夜过去,她平静醒来,不再 悲伤。不再孤独。   冬天在持续的寒风过后姗姗来迟,唐爱挽起了一个男孩的手,她倨傲地向我 介绍,他叫韩墨,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后来,她挽着他的手从我跟前走过,再 也不注意到我。她看上去像一个被幸福包围着的女孩。我在簌簌的寒风中戴上了 深灰色的围巾。在初雪降临之后,我相信围巾会迅速在学校流行起来。然后,色 彩缤纷,光影柔和。   [林小惜]   元旦来临,那晚整个校园一片通明。大雪纷飞,明亮路灯处,细碎的雪花密 密麻麻地聚簇在一起,仿佛快乐的虫子在温暖的周围留连忘返。那些隐匿在黑暗 中覆盖上了雪花的白桦林,成了一片模糊不清连绵不断的影子。恋爱的男女在树 下私语或嬉闹,风带来了土壤潮湿的芳香。   我走在人来人往的校道上,无处不在的明亮灯光减轻了我每每适逢黑夜降临 都会在内心深处产生的隐隐不安感。我难得轻松自在地来回散步,雪花落在我的 脸上,轻盈而温暖。   就在这样的夜晚,我在小礼堂门口看到了一辆闪烁着红蓝灯光的乳白色轿车, 车的周围聚集了一圈人群,一开始我以为是警车,但我渐渐看清楚了车后玻璃上 那刺眼鲜红的“十”字。小礼堂有低沉而安宁的大提琴音乐婉约逸出,礼堂门口 处横旦着一张大条幅,上面有“元旦文艺晚会”的字样,欢乐的掌声不时响起, 不难想象舞台上正在上演的精采节目。在这样的宁静雪夜,如此反差的景致会让 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我抬头仰望漫天的雪花,一片一片一片,仿佛是一个个无 序交错的洁白梦境。   救护车开始开动,人群闪出了一条通道,车从我身边经过,从半摇下来的车 窗,我看到了那个女人,被林小惜叫着“妈妈”的女人。她也看见了我,她用一 种失神而怪异的眼光瞄了我一眼,车就那样从我身边艰难而过了。那晚,我是不 是也从那半摇下来的车窗发现了林小惜?我不得而知。那个女人向我瞄来的那一 眼似乎将我那晚所看到的东西全部抽走了,留给了我一片模糊不清的空白。后来, 无论我怎么回忆我也记不清我当时是不是和林小惜发生过什么事情,比如我们相 互打了一声招呼抑或是摇了摇手?唯一能够确定是,我的在场被那个女人碰到了。 而这很致命。   元旦过去两天后的一个早晨,那个护士给我打来电话,询问我是否愿意再一 次承担起照顾林小惜的义务,我才从一种混沌麻木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我获知 林小惜在舞台上再一次发生了骨折事故。但与上次不同的是,她并不是坠落下舞 台,而是在舞蹈进行中嘎然受伤,就如失去支撑的侧刀一样,“嘎嚓”一声落下, 一些东西在一刹那间被拦腰斩断了。   护士女孩在电话中强调,这一次林小惜的父母担心我会拒绝所以不再提到报 酬问题。   我没有给护士答复,我毫无答案。而护士以为我的沉默就是默许了,我能分 辨出她声音中有雀跃的欢喜,当然这是她的事情,我并不在意。我搁下电话,我 静静地躺在床上,内心潮涌着不安与烦躁。   中午时分,我走出了宿舍,我在学校后门的花店买了一束鲜花,然后沿着那 条阒寂的小道向城市西面的一片森林走去。   那是这个城市少有的一片茂盛森林,这片靠近沼泽地的森林也是这个城市唯 一被允许用来当墓地的地方。妈妈被安葬在这里。林地上铺满了落叶与薄薄的积 雪,我踩着融化了的雪水下腐败而芳香的落叶来到了妈妈的身边。我跪坐在妈妈 的碑坟前,碑脚下竟然长有一些枯黄的小草,有风从林间穿过,带来不远处沼泽 地挥发的腥味。碑坟上刻着妈妈和爸爸的名字。爸爸说,妈妈在的地方他也会在。 爸爸告诉过我,妈妈心脏的地方天生就有一个阴影,那是一块奇怪的东西,很多 人都担心这个东西会在某一天夺去妈妈的生命,爸爸他从来都不这么认为。妈妈 一直疑惑是不是她心脏那块阴影的缘故导致我看不见绿。这让我常常产生了幻想, 那块阴影会不会真的如妈妈所说装满了绿?妈妈的身体真的长着一棵树吗?   呵。妈妈。我匍倒在地上。从我六岁开始,就有人指着这块碑坟告诉我,我 的妈妈被埋葬在这里,从此就有一种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孤独开始与我相伴相随。 而死者不能复生,活者的孤独却随着时间有增不减。是的。我想念你。妈妈。   良久,我支撑着站起来。我发现在我不远处一个粗大的树干后面竟然站着一 个女孩。鲜红的围巾随风轻轻摇曳。   我走过去,这才看清她是一个打扮成熟的姑娘。她意识到我的到来,缓缓地 站了起来。我们只是用眼睛友好地示意一下,就不约而同地、孤独地想到了一块, 并走在了一起。   我们做过一个简单的交谈。我知道了她不同寻常的不幸与坚强:她曾经有一 个聪明的弟弟,六年前生了一次病,康复出院那一天,她的爸爸去医院接他,就 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场车祸,父子葬身在了那场荒诞的车祸中。她的妈妈受 不了刺激,当天也离开了人世。她说,她好像在一瞬间就成了一个孤儿。她读书, 工作,后来结婚,继续着生命的延续。每当她想起他们的时候,她就会来这里。 缅怀、沉思、然后安静、离开。   我问起她的悲伤,她淡然回答:既然有些劫难已成注定,那也只好用喜剧来 导演悲剧了。我在她这句“用喜剧来导演悲剧”的结束语中与她挥手告别。很多 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句话,它沉睡在我的内心深处,时不时会苏醒过来让 我清明如初。有一次,我曾问过一个关心我的老人:为什么与我在一起的人总是 遭遇命运的不幸?老人回答我,他们的不幸其实与你无关,这只是人类有天然的 物与类聚的规律而已。   如老人所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幸,每一个人的不幸又会寻找类似 的不幸而相遇。这是真的吗?   我站在森林的边缘,久久看着姑娘娜鲜红的围巾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的圆点, 然后消失了。就在一切沉入寂静的那一刻,我突然决定下来去看望林小惜。   这时,夜色渐渐深沉。没有月,但我依然能分辨出前面的路。我匆忙赶路, 我仿佛害怕错过一场约会般匆忙而焦虑。我想此时大概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 立即见到林小惜更让我安心了。我惊讶于我内心深处汹涌而起的那种异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在我十八岁的那个年龄,我不知道我那个晚上那么着急 地去看望一个受伤的女孩是不是因为爱情。   我怎么了?   我那么急切,那么匆忙,我一路不停地想象着回味着她的样子,她那忧伤的 笑容,飘忽不定的神情,难以捉摸的沉思,柔软的身体,青枣般的味道……我身 体苏醒般的反应让我惊讶,仿佛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在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潮水 冲塌了,在我面前展开的是一片陌生而开阔的天地,一种异样的新奇感紧紧攫住 了我,它排山倒海,势不可挡,而这对于尚处在一种混沌年龄的我,它无疑具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颠覆意义与统治倾向。   我几乎没有思维,不,我的思绪在失控般地翻腾不已,我甚至忘记了招呼一 辆不时靠近过来的出租车,我疾走在午夜的街头,我看不清背后消逝的一切景象, 闪烁的霓虹灯在我眼前幻变成了一片如蓝色绸带般的彩虹。   我恍惚看见了一片海洋,我想起了一个很遥远的梦境,那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那场葬礼我看见了我死亡时的面容。我恍惚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身后空无一 人,街道一片清冷,路面空旷无物,却斑驳着一片片不确定的透明阴影。   医院沉睡在夜色中。有探照灯斜照着洁白的墙面和红砖拱形大门。大都窗户 都落着厚厚的窗帘。如果不是楼顶那刺眼的“十”字,这倒像是一栋覆盖在风雪 中宁静温暖的居民楼。我抬头看见了那扇唯一亮着的窗户。窗扉向外打开着,橘 黄的灯光挥洒出来,消融进了那无尽的夜色,窗前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小惜吗?真的是她吗?她的姿势让我联想到一个等待远方归来的男人的痴 情女子。这样的想象让我激动不已。   我从楼梯徒步飞奔而上,猛然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她从窗户边转过身,我们几乎来不及看清彼此,她就扑了过来,脚步蹒跚着, 一下子倒在了我的怀中。   我拥抱着她,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长发,她依偎着我的肩膀,我的喘息在那片 温暖柔郁的发香中渐渐安静了下来。她从我胸前仰起了脸,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脸 颊上有手指留下的清晰伤痕。在她身上是不是刚刚发生过什么严重的事情?而她 面对我的疑问只有一个劲地摇着头,泪流满脸。她在我的身体上缓慢滑落,她再 也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   我慌忙扶起她,并更紧地拥抱过她。我确切我闻到了青枣的味道。这让我感 到安心。她在我的肩膀边慌乱地喃喃低语: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真的以为你不 会来了……   她身体变得滚烫而柔软,我低下头,吻着她温软而细滑的脖颈,从她撑开的 衣服后领,我看见她那散发着蓝幽光芒的背脊越走越远,我感受到了一阵从下向 上扑面而来的温热。对,那是一阵异常浓郁的青枣味道,我确信青枣的香味来自 她的身体深处。如此浓郁,如此芳香,对我来说,它必不可少,神秘且美妙,它 将我们紧紧拴在一起,好比嵌进我们身体的某种魔环,我们第一次摆脱了让我们 窒息的孤立,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了一起,给予了彼此足够的温暖与关怀。是的, 她靠近了我,我拥抱了她,芳香、温暖、幸福原来是如此的触手可及。   我感觉到我身体的某一个部分苏醒了,它在潮涌,在膨胀,它变得勇敢,它 需要自由。我感觉到了我无法抑制的生命涨潮。它向前,掀起,惊涛拍岸,它寻 找破坏,奋发力量。   我寻索着她的嘴唇,她的舌头受惊般慌乱地游弋了进来,我抓住了它,柔软, 温暖,她面颊潮红,眼神迷离,呼吸粗重。她抓着我的手按放在了她的胸前,一 片突然其来的海水般的冰凉在我手心微微的颤栗,她脱下了洁白的内裤,随手将 它甩了出去,一个美丽的白点从敞开的窗户飞逸而出,如宿命的流星,拖着长长 的忧伤的光痕,然后消失无影。   她用腿紧紧地扎着我的腰,我恍惚地走进了一片神秘温柔的沼泽地。有血迹 沿着她的大腿缓缓流下,我恍然忆起了那个坠落的情景,血迹如花瓣般在她的身 下肆意绽放,而她却毫无所觉般,表情恬静而安详。   我看到一片蓝色海洋正带着它的神秘与深沉快速退潮,一种莫名的孤独感随 之强烈而至。   她的脸靠近我耳语:我刚才好像死过去了……   我将她抱起来,放在了洁白的床上,有血迹滴下来,星星点点撒落在了床单 上,我仿佛感到了雨滴般的冰凉。   她惊讶地摇晃着脑袋,她的头发已被汗水湿透,我伸出手来想帮她捋起粘在 宽阔的前额和绯红的脸颊上的发丝,她却用肘臂拨开了我,然后迅速扭过身子, 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枕头,声音慌恐而急促,你快穿起衣服吧。   我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便伸手试图拿过她的枕头,但她却异常认真地紧紧 攥着,她恳求中带着某种强硬:不要。真的不要这样!   我只好迅速穿起了衣服,我说,好了,你可以拿开枕头了。   她似乎不相信,从枕头的一角胆怯地探出眼睛,确信我已经穿上了衣服,她 才紧张地松开了枕头,翻身坐了起来,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我无比惊讶。她紧抿的嘴唇的严肃神情让我不敢贸然发问,我只有沉默,而 在我的内心,我不由自主地对她脸上迅速消失的如晚霞般美丽的红云感到无比的 惋惜与心凉。   她寻找着内裤,我告诉她她的内裤已被她抛飞出了窗外,她惊呆般地注视着 我,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示意我帮她拿过放在桌子上一个 米黄色的帆布挎包,她找到一条新的内裤。我背过身去,我听见背后她忧伤地叹 了一口气。后来,她从背后抱住了我,她的手臂环抱过我的脖颈,有冰凉的泪水 落在了我的头发,她流泪了,但她不让我抬头,不让我看到她的泪水,我只是感 受到了一片冰冷,直泌心脏。   她松开了我。我转过身来,我确切她脸上有伤是手指的凸印。她别过脸去, 她不愿意告诉我些什么。我安顿她睡下,她好像很疲倦,很快就进入了睡眠。我 悄然离开床边来到了窗前,夜空呈现出分层的鸡尾酒一样的诡秘,扑面而来冷风 让我感到寒栗。我想象着那条飞逸而出的内裤,这让我想起了破茧而出的蝴蝶, 我仿佛听见了翅膀微扇的声息,那么惊喜,那么轻盈。   我关上了窗户。   我回到了她的身边。在她的脸上挂有某种难解的忧愁,而这样的忧愁是来自 于虚幻的梦境还是来自身体的不适?她睡眠深沉,仿佛投身于一个孤独寂静的世 界,而这一切与站在她身边的我却毫无关联。这样的处境让我感到我相对于她的 多余与孤独。我不敢说我是否真的会嫉妒她的孤独。我只是感觉我应该尽快离开。   路过护士值班室时,那个护士女孩向我流露出她深知底细而不露声色的神情。 我佯装毫无所觉地敲门。她迟疑了一下,开门让我进来。我需要向她索取林小惜 的病况资料。   林小惜这一次的骨折是从上次断裂的地方再一次断开的。这一次比上次严重 得多,以后情况可能会更不好。本来像她这种情况是不应该再练习高强度的舞蹈 了。但林小惜的妈妈,我想你应该也知道,那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女人,那个女人 看起来真让人害怕,你说那个女人会不会不是林小惜的亲妈,总之,那个女人看 起来不是很关心林小惜……   护士女孩出我意料地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会不会是因为深夜值班会让一个 人的寂寞变得充满膨胀的交流欲望,我想如果没有人不打断她的讲话,我相信她 会不断地“那个女人”下去……我连忙找了一个不算高明的借口脱了身。我不知 道她对今天晚上我与林小惜的事情知道多少,我并不希望她突然移花接木地提到 这个话题。   就在那晚之后,我度过了一段我的生命中最为隐秘的日子。   油画系组织了一次为期一个月的外出写生,所有画室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清静。 我拒退了写生。唐爱在我之前早就提出了请假。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说了我与林小 惜的事情。她拒绝与我有任何亲近的可能,我想她会不会是不想与我碰见的缘故 而提前提出推辞呢?   我不得而知。而事实上,我有别的事情要忙。   医院放开了我探望林小惜的时间。我想这大概是林小惜父母的意思,他们好 像有意回避着我,我也极少碰到他们,他们就如护士女孩一开始所说的那样来去 匆匆。而这正是我与林小惜所希望的。我们像处在热恋中的情人,对周围所有的 一切表现出了过度的敏感与兴奋。这样的感觉让我们感到从来没有的新奇与幸福, 但也给我们带来了诸多的烦恼。我们都不是太懂爱情,或者说我们都不知道怎样 才能让对方更爱自己。   后来,林小惜再也没有表现出类似那晚的强烈冲动。她的生命不可捉摸的激 情让我感到烦恼。我好像重新找回某段生命必不可少的记忆,我对她身体的秘密 产生了浓厚的激情与追求,但她不愿意看到我的它,她也不再愿意它接触到她, 她说,她讨厌男人的阳具。早在童年开始,她就莫名地厌恶它。她拒绝与它有任 何关系。   我渐渐意识到她之所以拒绝它并不是因为她的害羞,而是有更深层的原因让 她无能为力。事实上我会尊重她的意愿,但这样的做法让我感到更加孤立。我们 隔着厚厚的冬衣温柔抚摸。我们像两个贪吃的小孩,幸福的虚空感让孤独太久的 我们欲摆不能。所有的语言交流都交给了身体的一起颤栗。   呵。我们如此贪恋地接吻与抚摸是不是表明,我们彼此的内心都有一个不可 穷尽无法满足的孤独黑洞呢?人与人之间是不是注定不能完全无障碍地沟通的呢?   我们惊讶蕴含在我们身体深处不可估量的激情与渴望。在漫长的成长阶段, 我们都经历了不寻常的压抑,而生理需要又不能够完全受控于我们的意志力,所 以我们在这方面太容易做出有悖常规的事情。她的身体是一个谜。她依恋我,却 厌恶它。她在兴奋,扭动,呻吟,喘息,而我却窒息般的孤立。我们对这样的做 法总是感到遗憾。   在每一个孤独的深夜,我翻转反侧。后来,她大概是觉察到了什么,便不再 要求我。我们尝试着做些别的事情,这样会分散我们注意力。情欲本来就不会是 生活的全部,更不会是生命的全部,我们之间有着比情欲更为牢固的联系。这对 我们都很重要(如果我们的爱情阶段可以分为在“这”之前与在“这”之后的 话)。实际上,后来在我们爱情生活中不断充裕起来的琐碎内容更让我们感到快 乐,感到一种慌乱的温馨。   在那个难得见到阳光的冬日早晨,我取得了护士女孩的默许,带着林小惜溜 出了医院。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林小惜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右腿上绷着厚厚的石膏。在医院的更衣室她表 现出了让我惊讶的任性,执意拿掉了腿上的石膏。她不顾我的担忧与规劝,顾自 脱去衣服站到了镜子前,她在我面前的随意动作,让我突然感到一种温暖的亲昵, 渐渐地抵消了我内心愁郁般的担忧。她将头发迅速梳到了脑后,并娴熟地将其盘 成了一个桃子状的发髻。突然,她停止了下来,两眼迷离地对视着自己裸露的乳 房与那片森林深处的神秘地带,她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它们,然后迅速撤离。她 困惑地回过头来,问对站在一旁的我,为什么每一次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时, 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部位让她感到陌生。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含糊地动了一下 双唇,气馁地向我耸耸略有些消瘦的肩膀说:算了,这个你是不会明白的。   冬日的阳光总是不在状态,但还算温暖。淡黄的光斑在她洁白棉袄上如精灵 一般地跳跃,我搂过她的肩膀,她拉着我的手,脚步缓慢、轻盈。   我们在路牌下等车。她搂着我。她总是很累的样子。在她的身上或许真的是 压着一件什么东西,她的神情总是游离在真实之外。在人数稀少的公交车上,我 们坐在最后排的靠窗位置,她靠在我的胸前昏昏欲睡,风吹起她的长发拍打着我 的脸,她说这样的感觉真暖。   她枕到了我佩戴在胸口的戒指。她问那是什么。   我将戒指绕过脖子从衣领底下掏了出来,我说它是妈妈留给我的绿戒指。   她身体突地离开我的肩膀,坐正了过来。也许她第一次听到我用“绿”去形 容一个物体的颜色。这让她感到惊讶。你妈妈的戒指?她不确定地重复着我的话。 我很高兴听到她用双音节来称呼我的妈妈。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又靠了过来。   其实我们都是同一类型的人。   我问她指的是哪一方面?   她说:不幸。   我沉默无语。“不幸”与窗外掠过的安静祥和的冬日景致是多么不协调啊。 她或许以为她说了什么她不该说的话,不时地问我怎么了。我抬起了她的手,轻 轻地吻了吻,我希望她安心下来,我并没有因为她所说的事情感到不安。我已经 习惯了她的精神压抑。她总是常常会老毛病故犯,无论我们在交谈着什么话题, 她总是能够将问题往一条悲观的不可归的道路上赶,仿佛那条路才是她必走的路, 她时不时无意识地让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悲伤状态,她将阵歇性的悲伤当成是她 治愈她身体以毒攻毒的良药,她深陷其中,欲摆不能。我尝试着将她努力引出她 的心理谜团,有时她也会被我所感染,但实际上给我的感觉却常常是这样的:我 拼命地拉起掉进陷阱的她,她却总是在最后的关头松开了我的手。而我不得不重 复着同样的挫败过程。所以,在后来我一旦碰上这样的悲观话题,与其对她说些 她并没有听进去的石沉入海的话,倒不如选择沉默,让正在进行的话题与突然其 来的悲伤自行了断。   她沉重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累了,我将她背起来,她变得很轻,我感到深 深的不安,我担忧她在我看不见的背后突然走掉,就像一团空气一样消失掉,留 下我空空的手心。   那天,她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曾是她的舞蹈学校。她在进入大学之前一直都在 那所舞蹈学校就读。她保留有那时的学生证。在门卫处,一个年轻的保安煞有其 事地走出来,拦住了我们,他严厉地让她掏出学生证,他登记下了她的学生证号, 并不时地抬起眼睛,淫荡地注视着趴在我背后的林小惜,然后故作蔑视地说:注 意点啊,这不是你们的家!我想起林小惜说过这是一所以严酷训练的学校。它带 着貌似合理的权威性。幸好她不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她在我的背上。她的呼吸 轻轻地挠动着我的脖颈,带着潮湿与温暖。空气很清新,校园处处都弥漫有植物 淡淡的清香,不过,她身上青枣香味比起植物的天然清香显得更浓些,更能够吸 引我。事实上,这样的清香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记忆。   而半年之后,林小惜离开了我,当我再也寻找不到她的身影时,我差点成了 从大学到这所舞蹈学校的一个梦游者,门卫处更换了好几个保安,每一次我都耐 心地向他解释,我所爱的人在这里,我不会做任何违反纪律的事情。我穿越过每 一个教室,抚摸她坐过的每一张桌子,我让手指滑过桌子的痕迹,我想象她坐在 这张桌子前或静思或紧张或心不在焉的表情,我想象她微微张开桃瓣般的双唇朗 诵着的每一个音节。我恍然来到操场,坐到双杠上,想象下着大雪的天气她是如 何在双杠上压腿踢腰苦练基本功?她会绷着脸吗?她会咬紧嘴唇吗?她会不由自 主地长长叹一口气吗?我想,我会重新听到她的脚步声,我能准确地在很远的距 离外分辨出她的脚步声,我会一如既往地闻到青枣的香味。   那天,在那所舞蹈学校,林小惜告诉我,她从四岁开始就被父母要求进入了 这所舞蹈学校,一直到进入大学,她几乎不跟除了她的父亲之外的任何男性真正 沟通过什么。她的父母要求她,要求她必须也和他们一样成为一个舞蹈家。她说, 她就是在这里被一种怪异的生活习惯所奴化,她抗拒父母而又无条件地臣服于父 母。她的父母有手段让她臣服让她慌乱让她不得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们, 求他们的原谅。而她一样有办法让她的父母跪下来,只是为了求得她一个笑容。 他们与她之间从一出生就存在着这样的紧张关系。她的脸她的嘴唇紧紧地贴着我 的背,她喃喃地絮说着,我有一种奇妙地感觉,仿佛声音不是来自于她,而是来 自我身体的某一个不为我所知的深处,好像一个搭配怪异的交响乐团突然奏起了 不和谐的混杂之音。   有些人就是这样,共同生活在一个房间,但那个房间早已经挥发出死亡的气 息,即使门敞开着,可是谁也出不去,谁也不原意出去。当折磨别人和享受别人 折磨成为一种病态的习惯的时候,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我想事情总会有一个根源,我百思不解她的种种怪异行为,比如莫名其妙就 会陷入一种灵魂出壳状的沉思、不愿意看到男人的它等等。我坚持认为所有的罪 恶都有一个根源,她没有告诉我,或许她只是羞于说出口,或许她想有所保留。   有些秘密会烂在心里,与身体一起走进坟墓,走进万劫不复的黑暗。她会这 样吗?   两个月后,林小惜再一次康复出院。院方的诊断是奉劝林小惜最好永久地离 开舞台,离开舞蹈。男人与女人不以为然,他们甚至懒得去了解什么是骨质抗压 性变差。他们给医院列举的例子是他们之所以有这么修长的腿,正是因为他们采 用了断骨增高术(就是将腿部的骨头人为地折断,利用骨头的可再生性以相隔合 适的距离对接,然后达到增高的目的)。他们大半生的舞台生涯并不给他们带来 灾难,所以他们理直气壮自以为是地认为人的骨头是可以经得起三番六次的折腾, 是坚固无敌的。   他们反复地强调,林小惜应该回到舞台,林小惜应该属于舞台,林小惜只能 与舞蹈不离不弃。他们正是将林小惜不断推向深渊的罪魁祸首。   院方无能为力,事实上他们也觉得无所谓。医院每天都有人在病危,有人在 死亡,死亡与伤残的概念在他们的职业观念里就像扔掉一个从超市带回来的塑料 袋一样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护士女孩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我,我的眼光越过林小惜 娇嫩的肩膀,望向草地尽头那个蓝幽幽的湖泊,有飞鸟在水面掠过,溅起慌乱的 水珠点点。我不能说些什么。此时,我甚至牵不到林小惜的手,他们将她带走。 她不敢回头,哪怕是看我一眼,我不知道她的眼中是否有泪?我知道她脸上手指 的伤痕还没有完全消融。   那是一个有浓雾的黄昏,我很快就看不到了林小惜的身影,我甚至有种错觉: 这是不是我看到林小惜的最后一面?但很快我就安慰自己:不会的,我们还同在 一所大学。我们还是会见面的,我们会在一起上自习,我们会在一起打开水,我 们会在宿舍楼前的斜坡上碰见,她会向我会心地微笑,我会走上前去拥抱她,她 会将脑袋轻轻靠在我肩膀,我会一如既往闻到她青枣的体香。   我们会遇见的。会的。   [夏青]   又是一年的初春。天空灰蒙蒙的,天地之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纱。在这样的 天气,所有的声音来源都让人捉摸不定,耳朵一时失去了灵敏,只有皮肤才能感 觉得到,就像一个透明的身影带着模糊不定的微笑穿过一道幽静的长廊。   我从画室走向宿舍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女人在拦截着从她身边经过的学 生,神情看起来试图在打听着什么。我从那麻质的亚灰长裙辨认出那是夏青的身 影。我的心情突然激动了起来。我没有想到她会来,一如我不会想到她会走出那 个房间。这让我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喜悦。我感觉我与这个女人一生中再也难得 有这样的不期而遇。我们从来没有过,我们习惯了彼此理所当然的存在与依靠。   她看见我走来。她有点不自然地站在了路中央。我走了很久,我仿佛走了很 长的一段路才来到了她的身边。多年之后,当我有一次站在马路绿灯亮起的斑马 线上,看见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女孩挪动着不平衡的步伐向我走来时,我突然 电击般挪动不了半步,我一直等待着她走来,我仿佛等待了很久才看到她走到我 的身边。我想起了夏青。我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初春我向夏青走去,命运竟然能够 在一个不经意间重叠交织。我一直有一个冲动,我想跑过去拉起那个女孩的手, 甚至背过她,让她更顺利地走过那段绿灯亮起的路。我想,我曾在一个梦境里重 现过这样的镜头。   我牵过夏青的手。她有点僵硬地将手抽离了我的手心。她低声说了些什么我 没有听清,大概是一些顾虑我同学看见的话。我们已经不能像很多年前那样,她 在学校的门口等我放学,提过我的书包,扭正我走歪了的衣领,胡乱地揉揉我的 碎发,然后将手伸给了我。我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她紧紧地握着,然后将我手 心合拢,就那样,她紧紧地握着,害怕我一时走神而走散。我们握着手走过一次 又一次回家的路。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重合,从小我就以为人的一生就是这样, 两个影子从远处走来,然后交叠在了一起,平淡自然,安静无声。   我带她来到学校小操场后面的餐厅。这里相对安静一些。我们找了一个靠角 落的方桌坐了下来,在我们的头顶亮着一盏橘黄的墙灯。她似乎感到很拘束,左 顾右盼的。我只好安慰她我的同学是不会来到这个餐厅的。她像一个不小心被人 看穿了心思的小孩,略有羞涩地说,你还是长大了。   她用了一个“还是”。我听起来很伤感。长大竟然让我们在人前失去了一些 珍贵而亲切的东西,这让我感到惋惜。不过,她能来学校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呵,就是那种很满足了的感觉。   你的学校很远呢。她低声说道。上大学那天,她没有送我。我一个人收拾简 单的行李搬离了叔叔的家来到了这所大学。宿舍除了我是单独来报到之外,其他 的同学基本上都有亲人相送。我的行李很少,话语很少,以致上大学第一天就有 人上来问我是不是一个孤儿。我没有回答他。我以为不久夏青就会来。我没有想 到她会是在我大学两年后的一个初春悄然无声地来看我。记得她拿过我手中大学 录取通知书时,她用手指比划比划了这个城市的地图,她说,你去的地方太遥远 了。   我的大学只是在这个城市的南面,对夏青而言,竟然是一个太遥远的地方。   我没有问夏青为什么突然来我的大学。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听到任何的答案。 她一直很沉默。只是在餐厅人变得很少的时候,她才略带自然地伸出手来将我垂 落在额头的头发撩了起来,她的手停留在我耳括的地方稍久,有一种热度通过我 的耳道变成了一股热涨涨的声音,耳膜被震得隐隐作痛。她将手放了下来,支撑 着身体,脸上有了些笑容。我一直认为,夏青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是一个美丽的女 人。她的脸容依然美丽而年轻,眼睛依然深沉而动人,只是两鬓已经不知不觉爬 上了丝丝缕缕的银丝。   她说,你还是一个孩子。   我嘲笑她说话自相矛盾,一会说我长大了,一会又说我还是一个孩子。她不 置可否,身体放松地支撑在桌子上。她倾向我,仔细专注地端详着我,姜黄的光 线在她脸上落下了好看的阴影。   她那么专注以致我不敢去回应她的目光。我低着头,装着不在乎的样子挑着 盘子上的青菜,她极少动筷子,她说,她不饿,她不是来这个学校吃饭的,她只 是希望能来看看我。她说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来看看我,这所学校真的太远了。   我将一块排骨嚼得很响,然后拼命地吞了进去,我感觉到硬物划过柔软的身 体内部带来的排斥与膨胀感,我仿佛在拼命地咽下即将在我内心汹涌而起的悲伤。   我多想回到从前——我还可以抱着她睡觉的童年。我无限地怀念起那无数个 寂静的夜晚,无论我曾经受到过什么样的委屈与耻辱,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我 都会感到无限的安宁——我可以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的柔软的胸前或温暖的背后 相拥而睡,我做过很多美好或悲伤的梦,每一次醒来,我都得将她摇醒,我害怕 一个人分享黑夜无限长的恐惧。哪怕她的一声回应,我也能感到无比踏实而重新 入睡。一如妈妈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一样,妈妈会让我在梦见滑落深崖的时候少 了很多不安的恐惧。每一个夜晚,我都有一种感觉,仿佛我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只有我与夏青,我们足够温暖、足够坚强,足够抵御所有的悲伤。我 们只有无穷无尽的安宁。甚至我会这样想,我想在某一个时刻,我们就这样相拥 而眠走向另一个世界,永远都不要醒来。那无尽的夜!   直至如今,我还常常梦到一个无限类似的情景:一栋清净如梵的房子,我穿 行在所有幽静的走廊与房间,房间的空旷与静寂让我越来越恐惧,而就在我即将 逃离的时候,我发现了房间的尽头躺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我,深深入睡,她的 后背与脖颈我是那么熟悉,我轻轻走上去,安静地躺到她的身边,当我的手触及 她温暖的乳房时,我的内心立即感到一种减压之后的安宁与踏实。我不再害怕。   一个与现实隔绝的世界,一个无尽的夜,一个寂寞的女人与一个孤独的男孩, 组成了一个个我渴望无限永恒的梦境。   叔叔常常很晚才从外面回来。我从来都不知道叔叔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事。 叔叔对我永远都是一副客气与隔膜的表情。他向我的微笑瞬间即逝。叔叔与夏青 分室而居,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并不懂得他们这样分室而居的含义,而夏青总能做 到恰如其分地阻止我提及这样的话题。而在我十一岁那年,房间时不时地多了一 个女人。那个女人穿着制服,洁白的职业上衣与紧腿的短裙。她与叔叔坐在客厅 茶几的对面谈笑风生。女人总是迎接着叔叔注视过来的眼光不断交换着交叠的双 腿,叔叔总是颔首点头意味深长地微笑。房间的昏暗让我难受,夏青不断地跑去 拉上我拉开的窗帘。夏青在厨房洗衣间来回走动,有时她只是在埋头洗着一大盆 的衣服。不断堆积起来的肥皂泡沫淹没了她。我从窗帘的缝隙中回转过头来,只 看见她亚麻裙子的一角在水盆边抖动。那个女人的大腿如大葱一样在偌大的房间 晃来晃去。   女人走后,夏青总是急忙忙地跑到我的身边,将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清香 的肥皂泡沫涂了我满脸。叔叔转身走回了他的房间并带上了门。有一次,我在半 夜醒来,清冷的月光从床头一边的窗户辉照进来,银白将整张床铺得满满,我半 跪着爬到了窗前,我看见了院子那棵榕树下叔叔与那个女人拥抱的身影。我盯着 他们,一直到脖子感到很酸痛的时候才回转过身来。后来我一直没有再睡着。   叔叔与那个女人相好的谣言很快就在街坊间传播开来。而夏青一直都是矢口 否认。谣言因为得不到印证所以在不断地寻找着发泄的机会。不断有人刁难我们, 好像非得我们承认不可。有一次,夏青拉着我去市场买菜,卖鱼贩刚得到了一条 大活鱼,他远远就看看我们走来,然后示意人群散开一条道来,就在我们不知所 然走近时,鱼贩子挥起了宰鱼刀,刀落血溅,夏青和我都被鱼血溅了满身。人群 立即爆发出了一阵快意的哄笑。夏青镇静地放开了拉着我的手,不慌不忙地走了 上去,抓起了那把硕大的宰鱼刀,鱼贩子脸如死灰,人群立即鹊然无声,纷纷急 退。夏青毫无犹豫地挥起了刀,砍下了一块鱼肉,然后扔进了称盘。鱼贩子这才 回过神来,连忙给我们包好鱼块,找好零钱,点头哈腰请我们慢走。自那以后, 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而那个女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就再没有来到过叔叔 的家。叔叔对那个女人从来都没有提起,似乎他对那些谣言也毫无知情,或者说 毫无所动。我说过,叔叔其实只活在他构架的现实与理想之中。   那天,在大学小操场的餐厅,我坐在夏青的对面,认真地对付着饭桌上每一 道新上来的饭菜。她几乎不动筷子。我们的谈话内容很少。我们太习惯了彼此的 沉默与安慰。那顿饭我们吃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餐馆开始清扫地板,收拾桌当, 我们才不得不离开。   我们站在学校大门口等出租车。她双手交叠在身前站立着,身影单薄,她努 力地在簌簌的夜风中站得挺直站得平衡,风将她的裙子吹贴到她的双腿上,我看 见了她那双红色的缎子鞋,已很破旧,红色几乎褪尽。她曾说,那是叔叔送给她 的唯一的结婚礼物,她外出一直穿着它,穿了十多年。呵,十多年。   有出租车打着转停靠在了我们的身边,她在风中迅速转身,钻进出租车离开 了。我久久地凝视着那远去的猩红的车尾灯,一直到它幻影成一个无影追遁的点, 我才突然惊醒过来。我忘记了跟夏青说“再见”。我与她在大学唯一一次的见面 分别的时候,我们竟然都忘记了说“再见”。我们没有对对方承诺“再见”—— 我们会再一次见到。我感到一种慌恐:我们这样的分别场景让我想起了不可挽回 的生死离别,人们在那样的时候是不会说再见的。活者会对临死者说:你走好。 临死者会对活者说:你好好活着。我们不说再见是否会是一种预兆?夏青来看望 我会不会成为我们的永别?我懊恼,慌恐,急不可耐地扒上了一辆出租车往叔叔 家赶去。   我在叔叔家的门口站立长久,我犹豫着我是用钥匙打开门呢还是敲门,其实 我更愿意敲门,但是我是那么担心当我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一个可 怕的图景,垂直的夏青、悬挂绳子、踢倒的凳子……我无数次在梦中梦见这样的 情景,我恐惧它的出现,但当我雨点般敲击门把的时候却长久没有人来为我开门, 如果不是刚才在校门口亲自送走了夏青,我会相信夏青正在沉睡而没有听见我的 敲门声,我越发感到惊慌,胡乱地摸索着钥匙,房间内是一如既往的黑暗,但我 却听见了一阵沙沙的柔和而轻慢的扫地声音,它来自于某一个敞开的房间,借着 从外面泌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确信那是夏青的身影,她大概不会想到我会尾随归 来,我归来只是为了跟她说一声我忘记说了的“再见”,她竟然对门外的敲门声 充耳不闻,更让我惊愕的是,她竟然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清扫房间,而 她在一个这样的深夜这么精心细致地清扫着房间的角角落落又是为什么呢?   对于我的进来,她甚至都没有抬头,也没有询问,或许她以为敲门声是来自 别人的房间,她并没有想到是我,是我站在那里,是我再一次急促地赶回了这个 家,是我那么悲伤地注视着她的身影,我们的距离很近,但却相隔遥远。夏青说 过,她是不会离开这个家的。我确信她不会。   我感觉那把钥匙从我的手心无可抑制地滑落,它落地的声音迅速地被黑暗与 寂静所吞噬,它如一片鸡毛一样落地无声,我没有在黑暗中捞起它,我让它呆在 它应该留下的地方,我转身走了出来并带上了门。我想这个门我是永远都进不来 了。   在我回学校的路上,我是多么懊恼,我再一次忘记了跟夏青说再见。   而我却无法再能敲开那扇门。   [林小惜]   林小惜出院后一个多月才来找我。她直接来到了我的画室。那时正好有一个 雇来的人体裸体男模特在摆姿势让我们速写。天气已经很阴凉了。所以画室给模 特燃烧着一个小火炭炉取暖。模特端坐在火炉旁,身体的一侧被火光映得透红。 画室尊重惯例将所有窗户与窗帘拉上了,只开着屋顶换气的风机。林小惜的突然 推门而入让画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尤其是模特一下子受惊得差点一脚踩到了 火炉上去。画室年轻的男老师打算发作,但林小惜如误闯入狼群的羔羊般,受惊 地退缩回门后,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死灰,我知道她看见了她不愿看见看到的东 西,她恐惧的表情让男老师动了恻隐之心。他终于不忍说出口。我连忙悄然收拾 画架准备撤离,在走过唐爱身边的时候,我听到了有画笔落地的声音,而她的脸 一直冷漠地朝向窗外。   此情此景我为什么会对唐爱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呢?   但我还是很自然地拉起了林小惜的手走出了画室。林小惜将我带到了学校小 礼堂后面的那个山丘。我们沿着山丘一直往下走,穿过密集杂乱的灌木林来到了 那条小河边。   我们站在河边停息。河对岸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妇女 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坐在一栋房子的门前台阶上,她好像在撩起衣服给婴儿喂奶, 但是婴儿却无心吃奶,啼哭不停,她如摇篮般轻轻地摇晃着婴儿,神情着急。那 栋房间的房门紧闭,她也许是在等待着在外操劳的男人归来。可是她为什么没有 钥匙呢?或许她是来串亲戚,但那栋房子所有的人都外出了所以她不得不坐在了 台阶上,或许她只是喜欢坐在台阶上……这谁又能知道呢?林小惜眯着双眼,呼 吸平缓,我以为她从刚才在画室受惊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但她突然缺氧般呼吸粗 重,既而奔跑到了河边的一个垃圾桶上呕吐了起来,我连忙跑了上去,在她的后 背轻轻地拍打着,她一阵一阵不停地呕吐,好像她的内心滞压着了太多的痛苦, 她无法将它们一次吐尽,她抑制不止地产生了一阵阵恶心。   但在她的内心是什么让她如此痛苦不堪呢?   良久,她终于平静了下来,双手趴在垃圾桶的边缘,乏力而疲倦,我将她扶 了起来,我发现她并没有呕吐出什么,垃圾桶空空如也,而她刚才那一阵阵声嘶 力竭、撕心裂肺的呕吐却是从何而来?这让我的心脏一阵阵的收紧般慌恐不安, 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低声说,对不起。   她努力挤出了一脸的微笑,而她看起来却异常苍白。我确切她已经平静下来 了,瞬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大概感觉到了我的担心,故作轻松地走到了 河边,脱下了棉布鞋,弯下腰用脚丫试了试水温,立即收缩了起来,哆嗦着打了 一个冷颤。我看着她的动作,努力笑出声音来。她跟着我会心地微笑。她说,能 让你开心真好。   我感激地将她拥抱了过来。我们绕道从一道木桥上过了小河。她问我,如果 我们从河水里穿过,会不会被冻僵在河中央成了两个木头人。我笑她,还木头人 呐,还不知道河水有多深会不会被淹死呢。   她从木桥上往桥下探了探头,连忙又紧张地缩了回来。河水很清澈但见不了 底,大抵是很深的。木桥本来就很窄,她更紧地靠了过来。她身上青枣的味道让 我迅速感到了一阵愉悦的欣慰。   过了桥她才告诉我她在河对岸的村落里租了一间房子。而在那间房子,她将 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画架,画布,一盏灯光,除了绿之外所有的颜料。她开 玩笑地对我说作为感激我而送给我的礼物就是这间简陋的画室还有她这个御用模 特。   她说开始吧。   她拧亮了房间垂挂下来的一盏灯泡,拿起了浴巾走进了洗澡间。   我愣坐在画架前。我仿佛一束突然闯进一间暗间的光线,感到突兀而好奇。 她时不时出其不意地给我一种时空错位的感觉,此时的情景仿佛只是刚才人气密 集的画室的一个镜像,但所有敷余事物都已隐退而去,只剩下了直接作用互相专 注的主体与客体。她曾经说过,她的身体只有面对着我的时候,她才会感到她的 身体是属于自己的。我想或许她是在用这样的办法——将身体专注地展现在我的 跟前的办法——一点点地找回她自己。   她从浴室走了出来,她向我粲然微笑,然后脱下了浴巾。有水珠顺着她的肩 胛流淌下来,灯光下,她的身体是异常的完美。她将头发甩到了肩头。   我问她冷吗。   她摇了摇头。她感觉很自然。或许她有这样的期待和愿望已久。   我尽量不去想在心头涌动的某种隐秘的欲望。我集中精神调配着颜料,让自 己尽快进入创作的状态。她注视着我,但我注意到她的注视仿佛蒙上了一层玻璃, 我看到的只是玻璃之后她的透明影像,我连忙往画布上泼上大片的颜料,既然我 们彼此需要的只是注视,那么此刻我的画作就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我随心 所欲的摆弄着画笔与颜料,我用嫩黄来表达她的柔软的肩胛,用幽蓝来绽露她的 坚挺的乳房,用清紫来表现她的圆滑的脚踝,我渐渐对她身体的一丝一脉熟稔在 笔。我感觉我身体里涌动的色彩,我从来没有这么淋漓尽致地运用过色彩,我习 惯了缺少了绿的小心翼翼,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原来所有的色彩并不是源 于眼睛,而是源于内心不可抑制的冲动,我似乎在瞬间领悟到了妈妈对我所说的 话:当你用除了绿之外所有的颜料去完成一幅画之后,你会发现这幅画唯一的出 口,那个出口就是绿的感觉。   我忘记了时间。我注视着我心爱的女孩的裸体,我的脑海不可抑制地滑向我 们第一次水乳交融的情景,我竭尽全力,倾尽所有,仿佛在追赶一份可能会丢失 的爱情,我不停地挥晒着颜料,画布上颜料一层叠上一层,我越来越急促越来越 艰难地往一个不可预见的目标攀登,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林小惜是什么时候离开了 座位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抚去了我额头的汗水,伏在我的肩膀上柔声说道:可以 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该停下来了。有汗水甩到了画布上,濡湿了一小片颜料。 窗外的夜色已浓。我们是不适宜在这里过夜的。我们该离开了。我转身去拥吻她, 她躲闪开了,有点为难地说:只一下下,好吗?   我只好轻轻吻了她一下。我意识到她的手机一直在闪,上面不断有信息进来, 她早已经穿好了衣服准备离开。刚才她可曾接过电话?对此我竟然毫无所觉。我 将一块闲弃的窗帘盖到了画布上,然后带着她匆忙离开。   在校门口的地方,她迅速与我告别。   看着她瞬间消失般的身影,我竟一时回忆不起我刚才所画的那张画的模样。   后来我们来到这间画室几次?五次、六次……或许只有两三次。我只是记得 我一共画了十二张她的肖像油画。有一次,她曾拿来了好几块蓝色的丝布将那些 画好的油画细心地盖好,立在墙壁四周。在灯光投射下,丝布背后她的面容依稀 看见,安详静域。我突然莫名地喜欢上了这间画室。我越来越频繁地来到这里, 有时甚至将本来应该在学校画室完成的作业也带到了这里完成。而林小惜却好像 总是有事情脱不开身,她并不常来,尽管我并不需要她坐到我对面我才能将她画 下来,事实上我也这样画了好几张,但我似乎很渴望与她面对面静默的对视。但 她却在某一天开始再也没有踏到这个房子。我不知何故,她也从来没有解释,这 里所有的画她也没有带走。后来细想起来,我想大概会与一件事有些关联,而且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消失过一段时间。那是她在我跟前第一次发生这样无缘 无故消失,尽管后来这样的事情常常出现,但是我还是越来越感到一种迫近的不 安与焦虑感。   那件事发生在学校的咖啡馆。   初春的阳光还是有点惨淡,零零散散地缱绻留恋在咖啡馆的蓝桌子上。没有 音乐,倒落得了个清静。我们与这个大学大多数恋爱的男男女女一样在咖啡馆自 以为很小资的地方打发着漫长的下午时光。而实际上,我们与他们还是有些不同, 因为我们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她将咖啡当饮料喝,她说她很 渴,而她调的咖啡却出奇地浓。   我注视着她,真难得有这样的时光来注视着她,我喜欢她的所有小动作,在 我看来她所有的举动都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美妙,她有点不自然地躲闪着我的眼 睛。   你能忘记你看过的死人的脸容吗?她仿佛想故意破坏这难得的宁静时光一样 突然问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为我酝酿迎接即将降临的暴风雨前的准备心理。   我很惊讶。我只是当作她一时兴起的开玩笑。她用恶作剧般的表情对着我微 笑。但她要求我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我迟疑了一下,我说我经历过两次这样的情景,一次是妈妈的坠落死亡,妈 妈死时的脸容我是不会忘记的,这很让我悲伤让我悼念。另一次是在我十三岁那 一年,我有一次去邻居家找同学玩,当我推开门的时候我发现房间内一点声息也 没有,只有一个双眼紧闭脸色灰白的老人躺在客厅的床铺上,我仿佛感到房间穿 梭着一股阴冷的风,本很狭窄的房间更让我觉得如深谷般空旷阴冷,我没有找我 同学就慌忙跑了出来。当晚,邻居家办起了死寿,我才知道那个老人去世了,我 不能确切我看到他的最后一面是不是他已经死亡的脸容,但那个脸容一样让我记 忆深刻,它让我感到恐惧……   她突然伸过手来抓紧了我,我以为我的讲述让她感到了恐惧,但她只是不停 地摇头,她说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那种看见死者脸容的恐惧她太熟悉了……   我试图转换话题让她平静下来,但她却毋庸置疑地打断了我,她不停地说,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看见三次,我看见过三次死亡的脸容,那是我的弟弟, 你能想象吗?我的三个弟弟都死了,一个弟弟刚生病死亡,另一个弟弟又接着出 生,一直到他们停下来,他们再也不能生出新的弟弟。他们几乎成天泡在医院照 顾弟弟,我每天都坐在门口忍受饥饿等待他们回家,我看着邻居屋顶升起的轻烟, 贪婪地吸吮着他们家飘过来的饭香菜香,我羡慕得要死,但是我又害怕他们回家, 你能想象吗,他们一旦一起回家来,抱着的都不是康复归来的弟弟,弟弟死了, 一个接着一个死了,每一次他们都要让我见到弟弟死亡的脸容……每一次……   她失控般泪流满脸,我不知道在这么美好温暖的环境里为什么要说起那些悲 伤的故事,我们仿佛一下子就毫无所觉地被推进了悲伤的陷阱。我试图安慰着她, 让她安静下来,事实上她也不再有力气说下去……   她枕着我的手背趴在了桌子上,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背上流淌着她汹涌的泪水, 周围不断有好奇的眼光瞟过来,有人站起来匆忙离开,当老板的一对夫妻站在柜 台的后面低声嘀咕,我能感觉到他们脸上那厌恶的神情。   我不能肯定她身上所有隐藏的痛苦是不是因为她弟弟的死亡,她身上有太多 不可隐喻的秘密依然让我感到困惑与不安,她的匆忙离去,她厌恶男人的它,她 毫无呕物的恶心……我无法将这一切在这一瞬间理清,我想或许她的生活中存在 着一个罪恶多米诺骨牌,推倒了那个多米诺骨牌,便引起了一环扣一环的不能自 拔的反应。   我的眼前迷漫着了一层浓雾,我看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所有的桌子、椅子、 彩绘的玻璃窗、走动的人们都在我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隐晦不明,我试图在这 一幅模糊的画景中分辨出林小惜的脸容,但是我却感到陌生,这让我不由地慌恐, 我慌忙端起了还很滚烫的咖啡一口喝了下去,刺痛了神经的热度让我一时清醒了 过来。不知何时,她已离开了我的手背,我看见她异常慌张地望向窗外……她的 双手在桌子上紧张而慌乱摸索着咖啡杯,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辆乳白色的轿 车正在向我们驶来。   快。你快躲一躲!他们来接我了。她不由分说地命令我。   我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柜台后面的老 板夫妻也神奇地蒸发,不见踪影。偌大的咖啡厅瞬间人去楼空,仿佛一场突如其 来的洪水刚刚席卷而过,留下了一片凄寂的苍凉。   她在背后猛力推了我一把,神情异常恳急:你快躲开!我求你了!   乳白的轿车如一片云一样越来越近,我如梦觉醒,迅速站了起来,从咖啡馆 的后门跑了出去。而当我跑出一段距离再转过身回望咖啡馆时,她已从座位上消 失了。我看见停靠在咖啡馆前的乳白轿车缓缓离开。   那天开始,我再也不能联系到她。后来,一直到四月中旬,她才回到学校来。   而在她消失的那一个多月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坚持来到河边的那间画室,我 希冀有一天我能够远远就看见那间画室窗户投出的温柔灯光,想象着当我推开门 时她会雀跃而来,青枣的味道如清晨的露水一般清香。而我是如此地失望,每一 次,我都得自己拉亮灯光,每一次,我都得不断反复地修复着前面已经完成的画, 以期能够在脑海再一次清晰地浮现起她宽阔的前额,她抽鼻子的动作,她修长而 结实的双腿……然后我疾笔而飞,唯恐由于哪怕是因为我一丁点的犹豫与停歇, 她都会如一个影子般消逝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一直坚持这样的作画状 态,我只知道努力抓住能记起她的每一个弥足可贵的瞬间,因为她是那么容易消 失,那么容易让我无从追遁。   而事实上,每一次作画的过程,我都能感觉到我们相伴以沫的欣慰与踏实, 每一次在离开画室之前我都长久地凝望着画面的她,这样能让我内心因为歇笔产 生的突然而至的悬空与孤独感渐渐地消抵。然后,在清冷的深夜,我踩着静寂离 开。   我在那个画室里完成了我毕生最重要的十二张油画。   而林小惜,她好像忘记了河边那间画室。   [唐爱]   我从河边的画室走出来。那天是我在这间画室画的最后一张油画。我再也不 能单凭记忆就能将林小惜画下来,在她消失接近一个月后,我发现在我的脑海里 她的形象突然变得斑驳、支离破碎,我无法将那些交织着裂缝的形象清晰地组合 起来,我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所攫住,在新的一张铺开的画布上,我再也进不了 画画的状态。我将所有的颜料泼到了那张洁白的画布,灯光也随着我的激烈动作 而摇弋不定,我对着如血迹般流淌的画布黯然神伤。   我颓唐地站了起来,将画好的十二张画收集到了一个角落,并用一块宽大的 丝布将它们覆盖起来,将画笔、画架、剩下的颜料、画布摞在了一起堆到了那个 角落,用清水将地面颜料的痕迹清洗了一遍。屋子里充满了清水、灰尘、颜料、 破旧家具混合的潮湿味道,我渐渐地在这样的气味中安静了下来。我安慰自己, 当林小惜重新出现的时候,我们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来到这里,所有的一切又会恢 复到安静自然的秩序,我在灯光下重新能做到在脑海里重现她的前额与微笑。   当我收拾妥当将门带上时,我看见唐爱背着一个白色的挎包从台阶上缓缓地 走上来。她脚步轻盈地踩在台阶的落叶上,引起了一阵静默的骚动。或许我就是 因为感觉到了一种神秘的骚动才会转过身来的,我预感到会是唐爱吗?   我愣在原地。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她倔强地冷漠着脸容,缓缓地走近我,我不知道如何去阻止她,她没有注视 我,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推开了我来不及锁上的门。   她踩着还满是水迹的地板来到了角落那堆油画前。我连忙挡到她的跟前,她 扬起脸,冷峻而挑衅地注视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让开了。她掀开了覆盖着油画的 丝布,看到了那张混乱的画布,她粗鲁地拿开了那张画布。她看到了色彩奇异缤 纷的林小惜的裸体油画。   啊——她惊讶中大概夹杂着许赞赏的语气,她站了起来,首先是距离画有一 段距离,歪着脑袋仔细地端详,然后慢慢地走近,用手指轻轻地滑过凹凸不平如 山脉一般的画面。我从她的侧影看去,她的脸部表情越来越严肃,我心惊胆跳, 我担心她用指甲划坏那些画,我以为她会歇斯底里。但她不会,她不会这样做。 她只是仔细地将那些画一张张地端详。我屏着气,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气馁地等待着,良久,她站起来,嘴角带着微笑。   她向我转过身,走了上来。   你在紧张吗?她嘲笑道。   不,不是。我连忙否认。   你担心我会破坏你的画?她露出了一丝冷笑。   我好像被人出奇不意地揭穿了一种隐晦的心思般感到心虚。   你画得很好。她平静地说。   谢谢。   她对我的客气话表示不屑。然后转过身走到了窗户前,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包 烟。那洁白细长的烟体在逆光中异常寂寞。她点燃了它,猩红的烟头一闪一灭, 她很快就融进了那堆如谜一般的烟幕中。   你有过人的地方。这是我一直都确信的。   谢谢。我只是得以随心所欲地去画而已。   艺术不就是这样。苦苦追求的往往是你得不到的。成就往往是来源于一些你 意想不到的“意外”。她语气淡然。   那终究只是“意外”。   可是你别忘了“意外”只是代表它到来的时候你想不到,但是它的背后同样 是由于天才与勤奋的累加。   我不是天才。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天生有残缺的人……   我并没有说你是天才。她急躁地打断了我,后来她又恢复了缓慢的语气:即 使一个人天生有残缺也不会妨碍他有过人之处。而在这个世界又有谁是没有残缺 的人呢……   即使一个人有过人之处,那也只是体现在“意外”,而“意外”是永远等不 来的。我打断了她。我惊讶我们互相抢话的行为,这在我们之间是很少出现过的。   是的,所有的“意外”到来之前,每一个人都必须事先经历一段漫长的不同 寻常的折磨与煎熬……   我们一时陷入了沉默。她再一次点燃了一支烟,逼仄的房间让我感觉缺氧般 的难受。   你从来都没有想过画我是吗?她话锋突转。   我沉默。   我知道,哪怕我的一个侧影你也不曾想过画下来。她自嘲般自问自答。   不是这样的。你知道的,其实我并不是能够画好每一张画,正如你所说,我 缺少画好你的“意外”。   这个“意外”我还需要等待多久?她幽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让 我对你的等待一次次地从可以忍受变成了无法忍受?   你在意画上画的是谁吗?我很吃惊她所说的“无法忍受”,而更让我吃惊的 是,我这句话隐约流露出来的刻薄,这并不是我本意。   你在嘲笑我吗……她突然停止了说话。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辩解。我并不是在苛刻她的自相矛盾,我想 不到画面的林小惜会让她受到“无法忍受”的伤害,或许我们本就不应该谈及到 这个话题。我提议出去走走,房间太昏暗了。她沉默良久,然后缓慢地在窗台的 地方掐灭了那燃烧的半截香烟。她转过身来,我看见了她眼眶有泪珠滴落下来, 但她却脸带微笑。我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控制不住在我面前落泪的呢?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不得不承认我与她之间的亲 切感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尽管我们因为一些事情曾经产生过隔膜,但是我们之间 依然不会因为隔膜而真的隔绝过对方。我将她拉了过来,她轻微地挣脱了一下, 然后还是靠近了过来,我扯用衬衣的袖口为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她往后仰着别 着脸,表情有点僵硬。   你这是在在乎我吗?她问我。声调骄矜。   我愣然,手不由地离开了她的脸。我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不过鬼才知道我说 了些什么。   你承认了?她狡猾而嘲讽地看着我,那将这些画都烧掉吧!   不!不可以。我肯定地说。她瞬时一把推开了我,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房间。   我愣在原地,我的衣袖被她眼泪濡湿的地方有一片冰凉如海水般缓慢地漫了 上来。我不知道我如何才不会伤害到她。我感到了轻飘的气馁。   我锁上了房门,她并没有跑远,我在后面跟上了她。初春季节,河水青青, 芳草离离,嫩黄的新枝倍加显目。我没有问她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估计哪怕 我问及,她也不会告诉我,我们正顺着河边的路拐回学校。   她脸上恢复了冷峻的表情。她走在我的前面,在穿过那道木桥时,她停顿了 下来,她说,你走前面。   桥道很窄。我尽量放轻脚步,她跟在我的后面,在桥中央的地方,她轻声说, 我们停一会儿好吗?   桥没有栏杆。停顿下来会让人感到突然失去的平衡感,我努力做到不往河下 望,也不去想此时此刻可能会面临的失重。她在我背后抓着我衬衣的衣角,身体 约有约无地接近我,我感到一阵风从我们身体之间缝隙穿过的冰冷,背脊有汗水 涌流。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那缕力量只是来自于一瞬间,是的,我感到她在我的 背后只是轻轻地推了一把,只是轻轻地,我就顺着那缕力量不可抑制地掉了下去, 一直到落进水里被一股刺骨的冰冷所刺激我才明白过来,我掉进了河底,我被河 水呛得喘不过气来,一股带着尘土与败草的河水从我的鼻孔嘴巴直灌而入,我无 意识地扑腾着浮了起来,但我脑子一片空白,我也不记得我是否喊过什么,我什 么也看不清就又沉了下去,我感到异常难受与心脏位置不断加剧的膨胀,而奇怪 的是,很快就有一种催眠般的舒适与放松随之而来,脑海中浮现起了落水那一瞬 间,我好像看见了河边那间画室的窗户突然打开,一个我熟悉的身影——林小惜, 她站在窗台的地方,远远看见了我落水的过程,我眷恋地向她投去了最后一束眼 光,我伸出手来我想抓住些什么,但是我感觉我什么也没有抓着,我只是在下坠 般的舒适感中慢慢入睡,我感到眼皮好重好重,我好累,好孤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重新醒来,头痛得厉害,整个身体软绵绵的,四肢无 力,我努力动了动手臂,触摸到了柔软而温热的草地,这时我才彻底清醒过来, 我还活着,我不是在河底也不是在梦境中,我躺在河边一片开拓干燥的草地上, 在我胸口的位置覆盖着一块蓝头巾。我抓起蓝头巾艰难地站起来,环顾四周,空 无一人。我试着呼唤了几声唐爱的名字亦没有任何回应。   我重新瘫坐了下来。蓝头巾干净、依然带着淡淡的清露水般的清香,我熟悉 这样的清香,它来自唐爱。她救起了我?   是的。她并不是真的想杀我。她救起了我,她留下了她的蓝头巾。头巾的背 面有淡黄的彩笔写着“再见”两个字。我隐约感到嘴唇与胸口的地方隐隐地钝痛。   再见到唐爱时她长发飘飘,她的脸容掩没在了那水漫金山般的长发中。我一 直珍藏着那条蓝头巾,但却在一次宿舍打扫除中不小心弄丢了,连同头巾上依稀 可见的那两个字“再见”我都无法将它再找回来。我与她再也没有任何可以互相 辨认对象的信物,意外对于我们似乎总是猝不及防。   四月的一天深夜,也就是我与唐爱从河边那间画室离开之后的第四天深夜, 河的那一边突然发生火灾,一大片的房子都被卷入了灾情,大半天空被烧得火红。   我被宿舍楼骚动的人群惊醒。我想起了我的画,那十二张来不及撤离的油画, 我不顾一切穿过人潮跑到了河对岸,那里有大量的救护车刚刚驾到,一层叠一层 人群站在离受灾的房子外三十来米的地方围观。有人徒劳地在河边打水,却没有 人愿意提水冲到火灾前面去。那天风势很大,火势迅速转移,已经有一大片的房 子卷入了火灾之中,遭杂的声音混和着火光的热浪,还有浓浓的黑烟,这仿佛是 一场葬礼的盛会!当我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时,唐爱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 跟前。她穿着滑稽,上身还穿着淡蓝的睡衣,披着一件奇怪的宽大外套,她大概 是赶不及换衣服就跑来了这里。   你不可以去那间房子!她态度坚决,她用身子挡住了我。   我不能不去!   你应该知道危险!   这和你无关!我用力推开了她,她差点摔倒,但我顾不上她。我想那晚我是 不是在惊醒来之后还一直在延续着一个梦境,要不我怎么会那么奋不顾身地向那 个被火烧红的房子跑去,我想我真的大概还没有醒来,我依然延续着一个我不愿 意醒来的梦境。   而在我还没有接近那间房子的时候,它已经开始不堪重负地倒塌下来,巨大 的崩塌引起的震荡与汹涌而来的热波将我推倒在地,很快就有消防人员冲上来将 我快速地驾出了警戒线之外。我再也无缘拯救那十二张油画,我心有余悸地退出 了人群。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的眼光不断飘曳,但我再也找不到唐爱。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人群,也许她只是不忍心看到可能会发生的惨剧, 我想寻找到她,哪怕我们只是简单地拥抱一下,我想我大概也会减轻一些内心的 不安。但她已不在这里,不在围观的人群中,当我打电话到她寝室去问的时候, 她也没有回去宿舍。   火灾的事因在一天后调查出来了。在我画室附近有一邻居有人用煤气烧开水, 结果出门之后忘记关了,铝锅烧融之后将煤气管弄断,后煤气罐爆炸并发生了火 灾,有人在大火中被烧伤。尽管后来有大批的消防人员来抢救,但是那天的大风 与干燥让大火依然像失控的疯子般烧平了河对岸那一小片廉价的出租屋。   只是我不知道,在大火发生的那个忧伤的夜,唐爱后来去了哪里?   [韩墨]   火灾之后一个星期,林小惜回到了学校。那已经快是接近了五一节庆。她一 回来就投入了紧张的舞蹈排练。而我们分开的一个多月所发生的事情,她从不问 起。包括被大火烧光的那十二张油画。   我在校园一片遗弃的草地一张长椅上遇见韩墨。那片草地藏在一片灰色建筑 物后,长满了杂草与野花,有蓝色的蝴蝶在飞舞。我在那张长椅上等林小惜。她 会从这儿经过,排练完舞蹈她会从这儿经过,我们事先有约。我凝望着那个亮着 白色灯光的房间,林小惜的身影时而在窗户玻璃上凸现,时而又旋转消失。我在 脑海里想象她每一个舞蹈动作,我想象她脸上惯有的孤独与嘲讽的嘴角动作,撇 嘴、咬唇、舒展、紧抿。当音乐停息下来时,她会退回一个角落,低下腰捶打着 受累的双腿,然后站起来面对着墙壁上的大镜子将散乱的头发捋到了耳后,双手 缓缓地落回了潮红的脸颊上,仿佛一个勤劳的采花女直起背着满篓山茶花的腰肢, 用手背擦去粘在她脸上的汗水与花瓣。她的动作与她的舞蹈总是有一种天然的默 契,舞蹈就好像她身体内部某一个不可或缺的部位,她与它之间既可知又不可知, 既相互依存又相互破坏。   林小惜这一次排练的是五一劳动节暨纪念建校100年的文艺汇演节目,这场 演出她的父母所在的舞蹈团也将被邀请到学校与她同台演出。学校的食堂、教室 长廊、水房贴满了这类通知广告。她再一次被学校所有人熟知。   韩墨向我走来。昏暗的光线让我不敢确切渐渐走近来的是他,他穿黑色的竖 领大衣,他神情悲伤。他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他看见了我,并不向我打招呼, 只是略有惊讶且慌乱地瞄了我一眼。我与他在这样人迹稀少的地方遇见确实是有 点让人不知所措。   我与他沉默着。有落叶在我们的脚下回旋,夜风有点冷。他将大衣紧了紧, 他还是开口了:等人吗?   我点了点头。你呢?   我?他自嘲地讽笑,我想等也等不到。   我知道他指的是唐爱。我本想问唐爱怎么了,但却莫名地让这句话消失在了 沉寂中,我知道如果他愿意告诉我他会主动跟我说的。我想他应该知道我与唐爱 以及鲁沙之间的一些事情,但我不确切他知道多少。   他站了起来,也许他不习惯这样带有些紧张的静寂,他站起来,他问我这个 周日是否有时间,他约我在周日的晚上八点去一个地方。   我困惑地望着他。他会认为我是唐爱的旧情人找我算帐吗?我与他只是突然 遇见,他也是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吗?他是不是会约见我在一个地方,比这儿人 迹更稀少的地方,然后我们将不可避免会发生一场争执或打架?我有略微的不安, 不过即使会出现那样的不测,我也不打算告诉他我和唐爱之间的任何事情。我从 来都不打算这样做。   他的眼神在别处,他觉察不到我的不安,他陷入某种困境,并没有多少心思 在意他周围事物的变化,他好像担心会被我拒绝,补充说,我希望有一个人与我 一起去找唐爱。   但那个认为什么是我?我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他只是带着气馁的悲伤问我,我这个样子看起来是不是 有些懦弱?   从他颓唐的表情判断他好像确实没有找我算帐之意,我想也许是因为有别的 事情。他与唐爱发生了争执?他将我默认为是唐爱最信服的人?或者他只是有点 模糊地认为我可以化解他与唐爱之间某一种矛盾?总之,他的神情表示他信任我。 他带有点乞求地看着我,他希望我尽快答应他的请求。而我似乎找不出理由来拒 绝。   他终于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在昏暗中,他背影蹒跚,消融在了夜色与灯光 中。我知道他走进了一段悲伤的故事,不可自控地将自己完全融进了故事中,他 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表示他正深受着这个故事的细枝末节所左右。而让他感到悲伤 的唐爱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事情呢?   我担忧的对象很快产生的转移。我不得不承认在他们之间我更关心的人是唐 爱,我希望她会好。她会一直都好。   遇见韩墨接下来之后几天,我一直处在某种带有强迫性的近乎麻木的状态中。 我不明白生活为什么会在我看似即将顺利的道路上出奇不意地屡屡设置障碍。如 果是这样,我倒愿意所有的悲伤都聚集在一起如一场暴风雨的骤然而至,暴雨过 后自然就有让人安心的平静。我甚至想放弃与韩墨的会面。但实际上,我很难做 得到。   又是周日。多年来,周日的许多迹象总是在我的回忆中纠结不清,模糊交错。   八点正的时候,韩墨往我的寝室打来了一个电话,再次确认我会随他去那个 地方,然后他在校大门等我。大门处徘徊着很多亮着红色空车标记的出租车,它 们伺机插缝,一簇接着一簇调转车头挤上来。我想,大概是每逢周日,总是有很 多人结伴从这里出发,去市区某一个地方挥霍一个礼拜最后的狂欢。   他看见我来了,他依然穿着那件黑得有点褪色大衣,只是将领子放了下来。 他向我挥手,并示意一辆淡蓝色的出租车停靠在他的身边。他坐在前排驾座的副 座上。我拉开后车门,坐在后排。前排与后排之间隔着钢条栏。我们无法交谈些 什么。出租车拉着我们迅速离开。   我与他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道一家外观怪异的夜总会前。霓虹灯大得出奇, 几乎遮挡了半面的墙。大门倒是很宽,但只有一个人高,敞开着半边,有一个身 材矮小的人在门口站着。如果不是他时不时做出不同的欢迎姿势,我还以为他是 一个木偶雕像呢。   韩墨踯躅不前,他说,要不我就不用进去了。说完,他掉头就走。我预感到 我即将面对的可能会是我们难以面对的事情。但我还是拉住了他。他回头用近乎 悲壮的恳求眼神看着我。我说,如果你不进去,那咱们这就回去吧。他摇了摇头, 他放弃了逃避。我们都得面对。   有一个白衣侍者出来,带领着我们,经过一道长长的幽暗的通道,到达一个 呈弓形的盛大且拥挤的房间。红蓝的镭射灯光在飞快闪烁,人声喧嚣,沸腾如潮, 白衣侍者穿梭其中,透明的酒杯反射着变幻的红蓝灯光,混杂的色块在一张张迷 离颓废的脸庞上闪烁。房间正中位置有一个椭圆形的凸起舞台,人群围绕着这个 舞台一圈圈铺展开来,肆无忌惮地扭动着舞步。舞台上,一个戴蓝胸罩穿蓝亮短 裙的高挑女孩,指引着一排穿着暴露的女郎海藻般花枝招展地挥舞着胳膊、细腰 与大腿,弹性十足,柔韧自如。我注视着那个高挑女孩,我认出她是唐爱。灯光 在她身上散漫着,仿佛往她身上泼上一阵又一阵的带色彩的脏水,她的肌肤在光 怪陆离的色彩下显得更加光滑白皙。她是一个充满挑衅性的不容置辩的爆发体, 混迹在了一片潮湿闷热的热带森林之中。   在音乐与身体欲望的嘹浪下,有人不断舞台上抛扔帽子、手链、硬币,她被 击中,她神情漠然,她倨傲且诱惑。但她这样随意地向着人群卖弄身姿抛扔媚眼, 与其说是在吸引别人,不如说是在堕落自己,她真的是对自己采取了无所谓的态 度。   韩墨走进一张深藏角落桌子边瘫坐在了下来,这里远离人群灯光暗淡,旁边 的桌子上有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一个穿着领口大开露出硕大乳房的短裙女孩 张开双腿坐到了男人的身上,男人将手伸进女孩的裙子,女孩激烈地扭动着身体。 我示意韩墨换一个位置。而他似乎经历一个漫长的岁月才来到这里一样,他再也 没有力气挪动脚步。   他的眼睛胡乱地落满泪水,他问我,他是不是该去死?   我将手臂放到他的肩膀上以期传达某些力量,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知道唐爱害怕孤独,她从来就不习惯孤独, 但我此时更清楚了一件事情:她并不爱韩墨。而她爱过谁呢?   韩墨在我的跟前喋喋不休,颓废落泪,他说,他爱她,爱得刻骨铭心,他像 一条狗一样乞求着她的爱……但他感受不到她的爱,他甚至不从她的身上得到过 一点感动。她不让他吻,不让他碰到她的乳房,他从来都不敢违抗她的要求…… 他只能捧着她的脸,只能牵过她的手……他说他还真不如台下那些男人,那些男 人有权利窥视她,溺爱她,诅咒她,而他在这里连靠近她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敢 告诉她他跟踪着她来过这里,他在她面前强言欢笑掩饰事实,他尽最大的努力不 去责备她……他拼命说服自己这一切不是真的。他说,他丢失了自己……   他出语粗俗,完全失态。他要求我原谅他,希望我告诉他爱与不爱该如何了 断?我并不是完全能听清他表达的意思,我也给不了他爱情的答案。他大致地感 到脑袋隐隐作痛,双手疯子一样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连忙制止了他的愚蠢行 为。身旁的短裙女孩侧过脸来惊恐地看着他,男人正沉醉在快感的云雾里不暇顾 及其它,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滑稽的蹩脚性爱演员。   音乐突然切断,我回头,发现唐爱正走下了舞台。我对韩墨说我要离开一下, 连忙拨开人群追寻而上。我看见她走进了舞台右侧的一扇红木小门。我跑了上去, 门口有人拦住了我。我说我找唐爱。   谁?   唐爱。   这里没有人叫唐爱。   刚刚走进去的那个女孩就叫唐爱。   她叫enny。   不,她叫唐爱。请让我进去!   这里没有唐爱!请走开!   我不顾他的威胁,跨步冲开了门,门后突然冒出了几个大汉,我的后脑被一 重物击中,我感到一片麻醉般的昏眩,紧接着我脚跟离地被架空了起来,有人打 开旁边另一扇隐蔽的侧门,我被抛了出来。我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水泥地板上。 随后门被重重地关上。那声带着愤怒的金属声音让我明白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我瘫坐地上,胳膊的酸痛终于让我从一种晕车般的难受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还好,我能站起来。我环顾四周,发现了巨大的霓虹灯侧影,原来我被抛在了来 时的路面。我强忍着腿部的酸痛,重新回到了那扇拱形的大门前。   韩墨趴倒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可能是伤心过度而疲睡了过去。那个灰色西装 的男人与短裙女孩已经不在了。周围所有的人也都离开了桌子涌向了舞池,我有 一种人去楼空的错觉。我推了推韩墨,他张开眼睛,好像没有认出我的样子。我 将他扶了起来。他很沉。我将他的一只胳膊绕过我的脖子,然后半拖着他走出了 夜总会。突然,他挣脱开了我,冲向了一个路边的垃圾桶拼命呕吐,扑鼻而来的 严重酒味让我不胜惊讶,他是在什么时候喝了这么多酒?我被扔出夜总会的时候 可曾晕了过去?我将他好不容易才塞进了出租车。我本打算将他送往诊所之类的 地方,他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抢先一步吩咐司机开往大学校门口。   出租车穿过无尽的夜色与灯光。我全身受感染一样有一种酸痛的麻痹感,我 感觉我整个人都被悬空了起来。这样的感觉好像在以前有过,我努力回忆起那个 穿过高架桥前往叔叔家的夜晚,我不明白这样的感觉为什么会再次出现。   在校门口下车后,他恢复了些体力。他摆脱了我扶着他的手,突然揪住了我 衣领,他变得异常愤怒,对着我低吼:唐爱爱的人是你对吗?你究竟对她做了什 么?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跟她上过床!你最好不要告诉我!还不等我明白过来, 他就向我挥过拳头。我连忙躲闪开来。他扑了一个空。他摇晃着,再次扑了上来, 但很快就被什么绊倒在地。他爬了起来,虽然他能够挪动脚步,但再也无力扑了 上来。   我转身离开。   这是我与韩墨见到的最后一次面,那天晚上大概是零时两点左右,我和他见 过的是最后一次面。我连他活着时的脸容都来不及记清楚。我想,如果那晚我转 身离开时回过头来,走上去帮忙扶起他,或者让他打上一顿解解他心头的闷气, 他是不是就不会在当天晚上从宿舍楼的楼顶跃身跳下呢?那晚,没人注意到他是 什么时候回到宿舍的,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是如何爬上了那个没有栏杆的顶楼的。 一直到浓雾笼罩的早晨,凄厉的警车啸叫响彻校园,所有人才惊梦觉醒。韩墨已 经跳楼而死。   他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他与大多数这个城市夏季常常发生的从大桥跃身跳进 河里的自杀者一样,什么也没有留下。兴许都是来不及留下。   他自杀之后,我与唐爱应警方要求做了几次笔录。我避口不提那晚夜总会的 事情,警方竟也轻描淡画跳过了。唐爱否认她与韩墨的恋爱关系。警方也不做追 究。   它被作为一场死者精神有问题的自杀事件而不了了之。在警方处理的自杀案 件中,选择跳楼自杀的方式并不少见。他们将这样的自杀者大都笼统地归为精神 病患者。   配合警方做完笔录后,我与唐爱并肩走出了警卫室。我们在马路边有过一段 短暂的交谈。   我问唐爱为什么向警察否认她与韩墨的恋爱关系。   我没有否认什么,事实就是那样。她冷淡地回答。   事实?我反驳。   是的。事实!她对我突然愤怒了起来,她不再愿意做解释,她的气色看起来 糟极了。笼罩在我们周围的空气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淡雾。   如果不是因为你,韩墨就不会自杀。我失控般地大声说道,我惊讶我尖刻的 语调,我不应该这样的。   你!她脸色煞白,嘴唇啰嗦着,突然转身向路中央冲去,我意识到我犯了一 个严重的错误,我不该做出这样的推断,这样的推断对她对韩墨都不公平,我并 没有指责她的资格,我向她追去,我想向她道歉,而她已经穿过街道跑到了另一 边,她奔跑着,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哭泣?   她没有想到我会追来,她或许以为我追她而来是想给她带来更深的伤害,她 从商店门窗的反光中看见了追上来的我,我以为她会停下脚步,这时,让我意想 不到的是,她突然不顾一切地从车流中冲过马路,刚好有一辆火急的救护车呼啸 而来,我听见了救护车急刹时的尖锐声响,我被挡在了车厢的一边,心惊胆寒…… 马路出现了一时的混乱,不断有人将脑袋伸出车窗谩骂!   当车流重新恢复秩序时,我发现唐爱已经成功地穿过了马路,我连忙从人行 道绕过跑到路对面,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踪影。我挨个商店地张望寻找,直到 我确信她已不在这条大街上,我想她大概是搭上一辆出租车走了,我泄气地坐在 了麦当劳门口的大椅子上。   我眼前再次闪过起刚才她横闯马路的情景,真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意外事件。 我再一次用手捂紧了胸膛,确信这不是一场梦境。   阳光不是很耀眼,街道两侧满是各形各色的商店,服装模特、茶具、珠宝、 橱窗后面的世界琳琅满目、色彩斑斓,散发出静物般金黄明鲜的光质,我的视线 渐渐交织、模糊、分割成片、离散全无。我向椅背深深地靠过去,我仿佛嵌进了 一幅场景陌生的鲜艳繁饰的风景画。我回忆起了一个悲伤的童话故事,在那遥远 的童年,妈妈曾来到我的房间,给我讲起了一个悲伤的故事。一个以砍柴卖薪为 生的母亲有一个不懂事的儿子,不但好吃懒做而且常常打骂她,埋怨她给他的零 花钱不够多,给他买的衣服不够华贵,给他盖的房子不够高大。有一天,他在屋 檐下看到了燕子妈妈给小燕子喂从嘴中吐出来的虫子,终于良心发现,顿时懂得 了母亲抚养他的艰辛以及他对母亲的伤害,他一边流泪,一边向山上奔去,迫切 地想见到母亲,向她认错,为她砍柴……那个善良的母亲远远就看见了儿子飞奔 而来,惊恐万分,扔下柴刀择路而逃,结果撞到了一棵大树上,死了……   我在纷杂的闹街中央,竟然不可抑制地陷进了对一个遥远故事的回忆,这个 童话故事不可逆转的悲剧在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后,穿越过漫漫的时光刺痛了我的 心脏,我能感觉到我狂奔的心跳与潮水般的悲伤……   有关夜总会那晚发生的事情,林小惜有问起我手臂贴满药膏的缘故,那时, 距离五一文艺汇演不足一个星期。她一直奔忙于舞蹈。对于我身边发生的事情即 使她有所觉也是无暇顾及。我含糊其辞地向她解释:只是无关紧要的伤。她用担 忧的眼光注视着我我,我连忙安慰她过几天就会没事了,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她这才安下心来。她说,她容忍我有秘密。   她向我微笑。在我们无意去深究某一个或简单或复杂的问题时,她常常这样 对着我无奈地微笑,表示她的宽容与温柔。甚至在她处在某种难过或某种神秘的 状态之中时,她也能够做出这样的微笑。   但她的微笑并不让人感到快乐!   [林小惜]   很多年后,一直到很多年后,我常常在梦中梦到林小惜这样的微笑,我从一 种揪心的不安中醒来,有清冷的夜风吹过窗台,斑驳的树影投射在洁白的墙壁上。 我突坐了起来,靠着墙壁,陷在静寂之中。我不开灯,我不需要开灯,黑暗能让 我回忆清晰,能让我灵光一闪回忆起我生命中仅有的一个夜晚某一个遗忘了的细 节,那晚,仅有的那晚,我进入了林小惜的身体,那样的感觉让我感到无比奇妙, 我沉陷在一种带着颤栗的幸福晕眩中。我想,如果我们愿意无条件地接受一切罪 过的忏悔,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个晚上的快乐时光?   但,是谁说过,每当人间发生错误的时候,总是有风吹乱了上帝的头发,蒙 蔽上了上帝的眼睛,从而使上帝错过了拯救人间一个个错误的机会!   呵。那该死的风。   五一文艺汇演那晚,林小惜似乎早已注定般又发生了骨折事故。其实对于这 样的事实,我一直都有隐隐担忧与预感,从医院劝告林小惜离开舞台开始,这样 的忧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我是那么难以面对又不得不面对。   林小惜是在一个跃起落地的舞蹈动作过程中发生意外的。她嘎然瘫倒在地上, 再也不能站起来,再也不能继续舒展她那优雅动人的舞姿。人群面对着突然发生 的异常交头接耳嘘声四起。舞台上的灯光是如此盛大,她无处逃遁,嘴唇发紫, 说不出一句话,痛苦与惭愧让她深深埋着头,她等待着人们明白过来——她不是 在装样子而是真的也不能站起来了。终于,有人明白过来,跑上了舞台,她的父 母冲在了最前面,他们刚刚卸了妆,他们刚刚还陶醉在能和女儿在同台演出的荣 耀之中,他们以为人体骨骼是坚不可摧的,他们以为林小惜出院之后身体状况大 可以让他们高枕无忧。可是,他们错了。是他们,他们遮住了上帝的眼睛。   我最后一个来到舞台。我坐在礼堂最后一排靠门口的位置,林小惜说她的节 目结束后将摆脱她的父母从后门溜出来到我身边。我为她从她父母眼皮底下溜走 的做法感到担忧,但她语气很坚定,她让我相信,她会来的。她向我调皮地微笑, 好像一个得以侥幸逃过了一次家庭作业的孩子。我想象我会与她悄悄拉起手,我 对她说跟我来,然后我们在礼堂背后那块空地上放声大笑,如果可以,我们会干 脆翻出学校的围墙,围墙后有一个卖蛋煎馅饼的小摊,她会像饿坏了的小孩一样 很着急地将刚烤好的煎饼放进嘴里,我试图帮她抹去沾在下巴上的黄油,她躲闪 着,差点被煎饼烫着,她说:快,快帮我扇扇风。她脸颊潮红。她看起来会很快 乐。她说她最向往这样的快乐时光。   可是,此刻,她站不起了。她看见了我,看见了站在人墙之外的我,她站不 起来了,她向我微笑。她无比忧伤,差点落泪。她向我望来的视线被那个女人捕 捉到,那个女人转过身来,她看到了我,她不怀好意的刮了我一眼。那个男人着 急地对着手机怒吼。   救护车终于来了。红蓝的灯光变幻闪烁。而我看见的只有扑面而来不可穷尽 的蓝。我仿佛身处在一个寒冷的北极,我看到了那一抹蓝光来自那冰冷的了无边 际的冰面。   她被抬走了。人墙开始疏散,音乐恢复,节目继续上演。   我想上前去牵牵她的手,然后摸一摸她的脸。但总是有人用胳膊挡住了我, 我不断地被推搡了出来,她被那个男人与那个女人一人抱着一个胳膊迅速往那辆 救护车跑去,她像一片小舟一样不胜受力随风飘去。我再也看不见她。我的视线 只有涌动的人头,我闻到了一股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让人恶心的香水味。   后来,我终于挤出了礼堂。外面却已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东西好像在一瞬间 全部消失了,一阵冷风刮起礼堂外凸窗台的一片落叶,然后打着旋转缓缓落下。 我环顾左右,我竟然找不到救护车来过的车辙留下痕迹,我听不见任何的脚步声。 一种揪心的不安预兆汹涌而至: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果然,我被拒绝再去看望林小惜。我不再具有看到她的资格。我们的爱情迅 速地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变化过程却是那么难以。在那段日子,我被 一层浓雾遮挡住了眼睛,我看不清事情的真相,但我却身不由己地陷在事情的某 一个环节,就好像面对着一片模糊不清的车前镜,行驶在一条险象丛生的道路上, 我深感焦虑而困惑。我只有努力地回忆和串联起有关林小惜举动的种种可疑迹象, 试图从这些迹象找到接近事情真相的途径。   我知道她常常会被突然被传唤回家,她的电话会不时地响起,然后会放下一 切很着急地回家,她神秘地消失,仿佛从一种虚幻中凸现出来又消融回到虚幻中, 我常常看着身边落空的位置,陷进一种不真实的梦境状态,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 发出疑问:刚才她是否真的来过,我可曾拥抱着她的肩膀,我可曾吻过她的唇? 而另一个声音又从我身体每一个部位汇集而来:是的,我牵过她的手还是热的, 我摸过她的脸还是湿的,她来过,她只是刚刚走了。只是每一次她走了之后,我 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她。记得有一次凌晨两点左右,我在睡梦中被电话惊醒,一 个自称是出租车司机的陌生男人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校门口接林小惜,我困惑在 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让她匆匆离去而又在半夜归来呢?她在车上睡 着了,额头靠着车窗,长发垂落下来遮着她的脸,她深陷在一种深深的疲倦之中。 我将她从车上抱了起来,一直将她抱回到了宿舍,直到我离开,她都没有醒来, 她深深的睡眠让我感到吃惊。但她醒来后却一点也回忆不起来这件事情,她一直 问我她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她记得她应该在家才对。她完全记不得这件事,她困 惑忧虑的神情让我确信她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我吃惊之余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安, 不过还好,这样的事情后来不再出现过。   我问她,是什么事情总是让她这样疲倦。   她说,只有感到疲倦她才能活下去。   我想,在她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或是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有时,她 会问我她的名字,她不敢确切她的名字,有时会发生这样的混乱,她会被各种突 然冒出来的问题困扰。她总是会做各种怪异诡秘带有某种恐惧的梦,她总是会梦 见小孩,她的梦总是与小孩有关。无论夜有多深,她在梦醒后都会打电话给我, 迫切告诉我她的恐惧。我宽慰着她,她低低地诉说,她在哭泣,我想办法安慰着 她,她会突然安静下来,让我的耳边只剩下手机电波嗞嗞的声音,我轻轻地呼唤 着她的声音,她没有回答我,我深陷在夜与电波的摩擦音中,我总是错觉她会如 一溜烟一样在电话那头飘远了。一直到最后,也许相隔很长时间,她才回应我的 呼唤并迅速挂断了手机。我重新躺下,我听见我的心跳声,我安慰自己或许不该 这样不安的。她会没事的。   我无法离开对她的回忆。只是她的梦境有时让我感到困惑与混淆,甚至我在 后来不断回忆起她种种怪异梦境的过程中,我会突然分辨不出这样的事情是发生 自她的梦境抑或是有着现实的嫁接。记得她有一个梦境竟然是发生在大学附近的 一个超市。她跟我说那天她去买超市买奶粉,她也不明白她买奶粉干什么,结果, 她莫名其妙地买了许多婴儿奶粉,她在超市门口处找不到收据,她翻遍了所有的 口袋都找不到,她不知道收据会丢到哪去了。结果她因为出示不了收据被保安扣 押到了经理室。经理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他让她坐下来慢慢回忆将收据丢 到哪去了,她陷入了沉思,她意识不到她的身边突然冒出了许多婴儿。一直到她 感到全身丝丝作痛才清醒过来,她惊恐地发现许多婴儿趴在她的手臂、脖子、脚 踝、她全身所有皮肤裸露的地方,津津有味地吸取着她的鲜血。她惊恐万分,拼 命地挥动着手臂,用力地跺着脚,甩着胳膊想将这些婴儿甩掉。而那些婴儿却紧 紧地叮着她,带着贪婪而满足的微笑。她甩不到,她一个都甩不掉,她感到血在 被一点点抽离出了她的身体,她进入了一个怪异的世界,她全身发抖,但是她却 奇怪地感到了一种虚空的快感。那个中年经理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看见她脸如死 灰,他嘲笑她有什么好害怕的,他说,这个世界的婴儿不都是吸大人的血长大的 吗。让他们吸吧,一会就好。咱们继续谈谈你弄丢了收据单的事情吧。怎么样, 回忆起来了吗?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她感到她气息如丝,渐渐,她再也听不清 经理在说些什么,她感觉到她将死去,她在一点点地死去……后来,她醒来了。 她终于醒来了。她不是在恐惧中醒来,而是在死亡中醒来,当死亡将一切推向安 静的时候,她才会醒来。她不知道梦中的痛苦是不是来自她身体真实的痛苦,她 无不怀疑有一天她会在梦境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让我联想到她常常是带着忧愁表情的睡容。我不愿意去猜测来自于她身体 外在的迹象与她的梦境是否有着紧密的联系。在医院那晚,我们唯一一次做爱之 后,她一样进入了可怕的梦境。事实上,她在熟睡的时候我正好站在她的跟前, 我清楚地记得她那时忧虑的面容,我不知道她正在做着一个痛苦的梦。我后悔当 时没有将她叫醒过来。我不能确切她是否真的愿意从这样的梦境获得快感。   她说她和我做爱之后她梦见一个血肉模糊婴儿从她嘴里冒了出来。但她竟然 在梦中异常清醒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婴儿是不会从嘴里冒出来的,她甚至还 嘲笑自己无中生有,她命令自己快快从梦中醒来。于是她梦见她真的醒来了,她 看到她熟悉的床,堆放在书架上的课本,周围沉睡的寝友们,她确认自己是真的 醒来了,但是她发现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婴儿就在身边,那不是梦,她惊恐万分, 她惊叫着跑出了宿舍,她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她三步并着一步,在拐角处她踩 了一个悬空,她从楼梯上滚落了下来,从楼梯上一级一级不停往下滚落,她浑身 痛疼无比,感觉到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而这样的死亡对她来说仿佛是期待已久, 仿佛是她生命完美的终结……她在死亡的梦境中终于醒了过来,她发现我不在了, 她感到下身传来隐隐作痛的快感与簌簌的凉意,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蹬离了 身体,她跑到走廊呼唤着我,护士女孩跑出来告诉她我已离开。她连忙往我宿舍 打电话,在电话中听到我的声音后她不停地哭泣,她一时分辨不出自己是真的从 噩梦中醒来了还是还在噩梦中,她让我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不断地给她提各 种问题,以便让她能够确认自己真的醒来了。那晚,她确实非常混乱与害怕。   很多年后,我竟然有时也会在我的梦境中惊人近似地重现她告诉过我的某些 怪异的梦境。再后来,我甚至也分不出哪个曾是她的梦,哪个是我的梦?   我想,我只是在思念她。   两个星期之后,我终于获知我再也不能见到林小惜的原因。   那个女人(林小惜的母亲)打听到我是绿蓝色盲,而凑巧的是,她在林小惜 发生事故的场面每次都碰见我。她将林小惜舞台上的受伤归咎到了我的身上,她 认为我滋带有某种不吉利的预言,她认为我的在场正是诱发林小惜事故发生的主 要原因,她咒骂我是一个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的扫帚星。她将我堵在医院门口, 将我手中的百合花夺过去,踩在她血红色的高跟鞋脚下,她变得怒不可歇,扬手 抽了我一个耳光。她叫我滚开。她挥着手背,厌恶而绝情。当我转身走出医院大 门时,我看到那个护士女孩,她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冷漠看着我,她大概也听说 了我看不见绿,她大概和大多数人一样都会这么想:我是一个失去了“希望” (人们认为“绿”是“希望”的象征)色彩的人,我将成为每一个接近我的人的 克星,我将从别人身上抽取“希望”,给别人带来“绝望”。   我看见护士女孩跑向了远处,面容模糊,态度坚决。我穿过这个城市弥漫不 散的浓雾,将近黄昏才回到了宿舍。   我无意从脸盆水面的倒影看到了长久留在我脸上的指痕,竟和医院那晚我在 林小惜脸上所看到的指痕一摸一样。我想大概我是再也不能踏进那家医院了。   我找到了舞蹈系曾经自称是林小惜朋友那个高个子女孩,我向她了解林小惜 的情况,她很高兴能够再一次见到我,她不再向我流露出同情与嘲讽,兴许她已 经知道我并不是躲在暗处的林小惜的暗恋者,所以才产生了这样的态度变化。她 向我透露林小惜已经被转到另一个城市的医院,其实她也不知道是在哪个城市哪 个医院,她对林小惜转医院的事情表示困惑与不解。她希望我能够向她提供答案。 她渴望的眼神长久驻留在我的脸上。我跟她说其实我比她了解得更少。她很失望, 但她努力掩饰着。看起来她并不是太相信我所说的。她给我留下她的电话,希望 我如果了解到情况能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想,她大概是不知道我看不见绿。如果 她知道,她会像那个护士女孩一样突然态度转变吗?   林小惜被转院是我的造成的吗?为什么事情非要变成这样难以收拾?不管怎 样,我是真的不能再见到林小惜了。   而当我经过那个灰色外墙的小礼堂时,熟悉的米石路、不断飘过来的音乐又 会让我不由自主地走进礼堂。我在后排坐下,我等待着报幕员预告下一个节目, 我祈祷还能如愿听到一个亲切带有芬香的名字:林小惜。她踮脚、提腰、抬臂, 指向一个方向。我低声对自己说:她会出现的。她会对我微笑的,尽管她的微笑 看起来并不快乐。但当繁华的舞台让我眼睛毫无所获的时候,一种陌生的隔阂与 沉寂立即将我包围起来,清醒后的破灭感更让我感到忧伤。   我去过我们一起用餐过的地方,一起打开水的地方,一起上自习的阶梯教室, 我将留恋的眼神长久地停留在我们曾经坐到一块的那个位置,有阳光正好照在一 本翻开的牛津英语字典上,挥发着淡淡的墨香,这让我想起了青枣的味道。我去 过医院的蓝色湖泊,当然我不能上楼去,我猜想护士女孩会坚决地制止我,林小 惜的病房也已住进了别的病人,我不希望惊扰到他人的安宁。   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林小惜在离开这家医院时曾让护士女孩转交给我一份 信,护士女孩倒是希望那段日子我主动来,她认为我会主动来所以她将那份信淡 忘了。一个星期后,就在她极不情愿意欲主动联系我时,她才发现她将那份信弄 丢了。不,其实她只是忘记将它放在哪里了。她不敢声张,一直到三个月后,她 才在一本杂志的夹页重新发现这份信。她打电话通知我,她努力做到理直气壮。 我并不想揭穿她。我礼貌地对她道谢。   我努力忽略着生活退而其次的细节。在这三个月期间,发生了另外一些让我 措手不及的事情,我深感昏头转向,无法思考与深究周围的一切。   唐爱所在的夜总会突然遭到了警方搜查,唐爱被当场指控有吸毒行为。她被 学校勒令退学并被遣送回北京一家戒毒所接受戒毒。黄昏时分,警车趁着暮色开 进了学校,她不在警车上,有几个年轻的女警翻走她宿舍所有私人物品并装进了 警车。我询问其中一位女警,她满怀警惕地端详着我,在盘问我几个问题后,她 才极不情愿地告诉我唐爱被关押的地方。我被获准随着警车来到了拘留所,但唐 爱拒绝看到任何人。次日,当我再一次赶到拘留所时,唐爱已被送离了这个城市。 她回了北京。   呵。北京。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城市。   直到唐爱离开这个城市,我与她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她在这所学校存 在过的迹象好像突然间被清空了。如果有一天我碰见了她,如果她不愿意认识我, 我该拿什么证明我与她曾有过一段愉快和难过的时光?我安慰自己我有她的蓝头 巾,但在后来我竟不幸地将它弄丢失了,我甚至懊恼在那么长的相处时光没有与 她合影过一张照片。原来生活存在着这么多的不可预测啊。   唐爱离开才不足一个月,我再一次被传唤到了警署。不过,这一次是有关叔 叔与夏青的死亡事件。有人发现叔叔的家长年紧闭,上门叩问多时未果后报了警, 警方破门而入之后发现了两具已接近风干的尸骨,一具男尸在一间紧闭的房间里, 一具女尸以跪坐的姿势守候在门口。警方给我出示尸检结果——他们属自然死亡, 时间发生在一年之前。我木然地回答着警方向我提出的有关问题。无论是什么样 的答案都已经不再重要,我无所谓地点头或摇头。有一个和蔼的警察摘下帽子搁 在桌角,他用接近谢顶的脑袋对着我,像一盏冰冷的灯泡,只有他固执地问我一 个问题的答案:你叔叔疯了是不错,这我们有备案,可是夏青女士为什么会死呢?   为了早点脱身,我不得不严肃地回答:因为爱情。   爱情?那个警察困惑不已,不停用手捋过头顶。他肯定从未见识过世间有这 样的爱。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脑袋与肩膀随之摇晃了起来。桌子不堪他身体的重 压而嘎嘎作响,周围的人也都爆发出了快乐的唏嘘声。   两个小时后,我走出了警察局。阳光花白,一阵热浪席卷而来,我一片晕厥, 我靠着那豁白发亮的钢制大门停留片刻后才挪步离开,我仿佛脱离了夯实的大地, 悬浮在夏日无处不在的热浪中,膨胀而变得鸿轻。有不断的近乎啸叫的刹车掣声 与咒骂声在我耳边回响,我听见在我心底爆发一阵无声的狂笑,我随着狂笑而全 身颤栗,在这个夏日,在那个历史以来温度最高的夏日,颤栗让我与那个环境是 多么的不协调。   不远处报亭上,人们在争相购买着当天报纸。大体黑字的头条赫然印着一桩 神奇的死亡事件。我看见标题下面用的竟然是夏青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幅挂在我 房间的我和夏青唯一的一张合照,在那张照片上我挽着她的胳膊,她美丽而庄重, 嘴角上挂着慈母般温存的笑容。照片旁边的我被无声地抹掉了。其实,在我搬离 叔叔家的那年,我应该带走那张合照。可是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难道在我的潜 意识中我以为我总有一天会回去那个家,还会住在那个房间,所以我希望一切能 和原来一样完好如初吗?   后悔总是来得太晚了。   报纸将警察与我的问讯笔录在次日刊登了出来。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不得 不暂时避开所有不速之客的来访。我买了一大摞画布呆在画室夜以继日的画,我 麻木而繁忙,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有一天,我累倒趴在画板上,后来做了一个 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掉了一颗牙,结果不停地流血,我一家医院接着一家不停地 跑,可是没有一家医院能够制止我牙床汩汩涌出的鲜血,我不停地跑,血不停地 流,最后,我再也跑不动了,我累倒了一张病床上,一个手持十字架、穿戴黑色 长袍的老人缓缓地来到了我的身边,低沉而忧虑地对我说:我可怜的孩子,你的 血就将流完了。告诉上帝吧。我对他微笑,我说我不相信上帝。说完,我再也看 不见任何东西,我感觉到了一种羽毛般的轻盈与飞翔。   醒来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摸摸嘴上的每一颗牙,它们都在,都很坚固,它们 任何一颗都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它们的位置。我不由地为之感到安慰。所有熟悉我 和我妈妈的人都说,我的牙长得像我的妈妈,整齐而洁白。我躺在黑暗中,摸索 到了挂在胸前的带着热度的绿戒指。   我从护士女孩那拿到了那份迟到了三个月的信。信封没有封口,是简易的纸 张粘折而成。护士女孩交给我信时,充满担忧地对我说,信她保证没有读过。我 漫不经心地对她点了点头表示信任。其实她读不读过这个并不重要。   那个中午,下午没课,我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醒来后我揿亮了台灯,我花 了一个整整一个下午才读完了这封信,蓝色的灯罩反射着幽蓝的灯光。信纸上满 是流淌的蓝。   你还好吗?但愿你还好。我可是一点也不好。我想我的状况再也不能好起来 了。包括心情。   大概你也会听说了我的病况,我会站起来,但我可能再也不能回到舞台了。 你知道吗?这对我很致命。非常致命。我将受到父母无穷无尽的责备,我将失去 父母的爱,我也将失去你。我想,你大概也了解到了情况,我将被父母安排到别 的城市另一家医院。而目前我提供不了给你我的确切地址,有可能我永远都没有 机会给你提供我今后所在的地址。这一点我相信你有所觉察了,因为我的父母阻 止了我与你的交往。他们将我转到别的医院也是为了避开你。这很可笑吧?他们 就是这么决定的。他们的决定我从来都是无力抵抗。   你可曾来这里找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对你做出什么无礼的事情,我很担 心,担心得要死,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你以前曾经问过我很多问题。你问过我的问题我都无法正面回答你。你知道 有许多的事情我都是羞于说出口的,我很混乱,在一切我理清楚之前,我无法向 你清晰地表达。这一切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请你原谅。   我承受了太多的爱,我的父母对我有太多的爱。我跟你说过我的母亲生过三 个弟弟,可每一个都活不过两岁就得病夭折了。我母亲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 她渴望有一个男孩,接连三个弟弟的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后来她又得了妇科病 不能怀孕了。你知道吗,她曾有段时间非常可怜,她自暴自弃,她神志不明,她 差点就疯了。后来,她才渐渐好起来了。她对我很溺爱,我的父亲对我也很溺爱, 他们几乎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担心我也会像那些弟弟一样突然害病死去。他们 非常害怕,我跟你说过,其实他们都很可怜,他们一点也不凶恶,只是命运让他 们变得很脆弱很可悲。小时候,有时为了博得我的一个笑容,他们甚至会跪下来 求我。可是你知道吗?我的母亲,她永远都摆脱不了“有一个男孩”的固执信念, 有时她会用死去的弟弟的名字来呼唤我,有时是这个有时是那个,反正都是那三 个弟弟的名字,她有时会将我打扮成男孩,她分辨不清我的名字。她让我迷惑, 我甚至也变成和她一样分辨不出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谁。你知道这有多可 怕吗?我的父亲有时也会被蛊惑,他也分辨不出我是谁,他甚至也会流着泪抱着 我,混乱地叫着其中一个弟弟的名字。我清醒过来后,我很生气,他们就会跪下 来求我原谅。看到他们的可怜样子,我又会感到很悔恨,他们那么爱我,他们从 小就不让我干过一点重活。他们替我安排好一切,按照他们的意愿,他们将我送 去舞蹈学校,要我一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甚至超过他们的舞蹈演员。我从小就养 成了完全依赖受控于他们的习惯,我如果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会很生气,有时他 们几天几夜不理我,我感到惶恐,我感到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们,如果没有了他 们我会更加恐慌,我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境地。你能明白吗?   但愿你不会觉得我的叙述很混乱。我尽量做到不激动,我尽量做到清晰地向 你叙述这一切,你知道吗?我抑制着激动就如我不断抑制着痛苦一样。我很痛苦,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常常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想到死。是的,我常常想到 死。   可我为什么遇见你,你知道吗?你让我体验到了生命不同寻常的美妙,每次 你都能让我感到电击般的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而我什么也不能给你,我跟你说过 我讨厌男人的它,是的,我从小就对男人的它恨之入骨,这让你觉得很可笑吧。 小时候埋了的仇恨就是这样根深蒂固。我无数次看到过父母做爱的情景,为了得 到弟弟,他们拼命地做爱,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甚至不顾忌我是否在场。为了 弟弟,父亲一次次骑到母亲的身上,我的童年充满了恶心而刺耳的呻吟与拼搏的 声音。我想找到一种东西去仇恨,不断地咒骂它,羞耻它,嘲笑它,讽刺它,以 便释放我内心郁蓄的压抑。可是,我不能恨我死去的弟弟,他们都很可怜,我不 能恨母亲,因为她差点疯了,那么我该恨我的父亲吗?是他让母亲一次次怀上弟 弟的,是他将母亲一次次推向绝望的境地的,但他也是那么可怜,我也不能恨他, 于是我恨上了插进母亲身体的它,是的,我一想到它我就全身亢奋甚至颤抖,对, 就是它,我恨它,就是恨,我咒骂它,嘲笑它,拒绝它,这样的恨让我一种从未 有过的快感,我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在进入大学之前,我几乎拒绝和任何男生交 往,我甚至厌恶与他们交谈,我看到他们对我投来充满欲望的痛苦眼神我就有一 种快感与轻松。我无处释放我的压抑,我只有仇恨,仇恨我给自己虚拟的假想敌! 用邪恶来压制邪恶。我知道我是一个坏女孩,我就是在这样的仇恨中长大。后来 我渐渐明白知道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应该改正过来,可是这样的仇恨已不知不 觉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变得无药可救了。真的。我陷得太深了。我身体好像 住进了另外一个人,她要求我,她命令我,她让我必须听说父母的所有命令,她 让我必须继续仇恨,每一次我有反抗的念头时,她都会勿庸置疑地站出来,指责 我,折磨我,让我混乱,让我感受身心分裂的痛苦,她完全主宰了我。如果说我 的身体是属于我自己的,那么为什么我会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走动时不知 道我要去何方,停下来时却又往往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我变得越来越混乱,有时 我甚至忘记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好像被我身体上的她抽离了大把大把的时间, 在那些时间里,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做过什么事情,对我而言,它们是一节节断 裂的不受我控制不为我所知的空白,我很害怕,我害怕得要死,我害怕有一天我 真的变得完全认不出自己,害怕有一天你站在我的跟前时我却不认识你。我的身 体在发生着我无法控制的变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记得我生命中唯一的神奇,我们有过一次真正的做爱,只有那晚我对你有 一种特别的感觉,思念你的强烈覆盖过了仇恨的邪恶,我竟然接受了它,我能想 象我的惊喜吗?那晚之后,我以为你可以帮我驱赶掉我身体的邪恶,我以为我可 以从此做到放弃仇恨,健康生活,接纳你,接纳我们的爱情,但是你知道我依然 不能,邪恶无时无刻都在占据着我的身体,我无法摆脱,无力拒绝,不以自拔。   如果说什么是我的人生最大的欣慰,那就是我与你度过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一 次例外。而且这一次例外是你给予我的。幸福于我一生已足够!   请原谅我!忘记我!   林小惜   一直到黄昏带着浓雾的色彩到来,我才读完了这份信。我将信纸的折线对好 重新装回了信封里。我对自己的冷静与沉着感到惊讶,我忘记了自己平时并不是 总是这么细心的,我并不知道我其实是在很郑重地做着一件事情。或许我只是希 望能够让事情进行得更加平静,以致能够控制内心已经如潮水般涌现的慌乱。   我从来没有想到林小惜承受着这么多的无能为力。我从来没有想到。   “不幸”真的是我们唯一共同拥有的东西吗?   [王姬]   我一个人。   世界空空如也。我一个人安静地呆在一个地方。寝室或画室。   我感到倦困,但我一旦躺到床上又变得异常清醒而孤立。安静。真是安静啊。 我似乎掉了一团蓝墨水,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一片蓝。耳朵好像灌满了一种沉重 的东西,一些遥远的回声在我耳朵里不断萦绕,我努力分辨着这样的回声,我想 如果我将耳朵伏在地面,我是不是可以听见我熟悉人们向我走来的脚步声:叔叔、 夏青、妈妈、爸爸、唐爱、鲁沙、林小惜……   我不分白天黑夜地开着台灯,将亮度调到最大,我只有沐浴在这样的灯光下 才会感到一种轻微的惬意,淡蓝的颜色在我眼前不断变幻,我恍惚看到了森林, 看到湖泊,看到有洁白翅膀的大鸟飞过湛蓝的天空……   我将画架从画室搬回了宿舍。我不知疲倦地画,不知道什么累趴在了画架上, 我沉睡了过去。后来窗外起风了。我在风声中醒来。   风从窗户灌了进来,画架上一幅未画完的素描随风飞起,然后撞墙落地,阳 台门垂落的帏帷如波浪一样翻转起伏,我仿佛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海腥味,我耳鸣 般听到了一片孤独的涛声,我想象如果我站起来走向窗前,我是不是会看到一望 无际的蓝色海岸,在那个荒凉的海滩上,只有海风、涛声、与一成不变的沉寂。 如果我再将视线转移,我是不是可以看见远处的山脉,零散的野草、愤怒的涛声、 大风扬起的灰尘……   生命都是苍凉的。当我们听见生命喧闹之处传来音乐与笑声时,生命之船已 在掉转船头离我们远去。有的人之所以能够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豁达与乐观,那只 是因为他们经历了生活中太多的无能为力。   我来了那间书店。   我就这样来到了这间书店,带着久久萦绕心头的苍凉感来到了这间书店。其 实从大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这间书店,但我一直没有走进来。它紧贴着一栋暗红 色的教学楼。它看起来就像凸出的一个小长方块。它不足十平方米。在它前面, 是一行高耸的法国梧桐,大片暗黄色的落叶铺满了地面,落在台阶上,落在那个 火柴盒状的小房子顶上。由于树叶的遮挡,书店内光线有些幽暗。一扇朝南的小 窗户长年紧闭着,在走进书店之前我曾想象在窗户后面是不是堆满了书架而导致 窗户成了闲置?   我走了进来。我能分辨出书店的名字。在细木门框的顶部一块铜板上凹印着: 情景书店。暗蓝的书体上蒙落着灰尘。情景书店。不,它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书店, 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租书地方,它不售任何书。它长年亮着一盏瓦数不大的白色灯 罩的吊灯,从屋顶垂直而下。如海上灯塔的长明灯,指示着所有借走的书如出海 的轮船一样顺利归航。   我诧异:为什么几年来我都不曾想过到来这个书店瞧一瞧?而相隔几年之后 我来到这里的感觉却又是如此熟悉而亲切,仿佛昨天我刚刚沿着这个台阶腋下夹 着一本书悄悄离开。   书店真的很小,但书倒是不少,狭长的空间四周都列放着一直顶到屋顶的书 架。店内灯光让架上排放的书目清晰可辨。我注意到靠窗的地方并不放书架,可 是为什么窗户总是紧闭不开呢?书店除了寥寥无几的几个读者,还有一个女孩与 一个接近中年的女人,女孩表情一直很安静,乌黑发亮的头发在脑后的位置盘了 起来,发髻上有一只粉红的普通蝴蝶结,中年女人坐在一个棕红色的桌子后面, 桌子角堆着一摞图书,她衣着素雅,嘴角有浅浅的凝固了的微笑,仿佛一片刚刚 离开枝头的落叶带有某种令人浮想联翩的植物清香。情况很明显:中年女人是老 板,女孩是雇员。看见我进来,中年女人向我友好地点了点头,然后将眼光停留 在书店内某一个走动的身影。女孩一直很忙,在书架间如松鼠般忙上忙下,整理 书目或帮忙找书,够不着的地方她就搬过来一个小木凳,很小心地踩上去,然后 准确地抽出一本书,将书的正面翻过来,扭过身子:是这本吗?声音甜美。   我缓步游转。书架上基本都是文学书。博尔赫兹、司汤达、雨果、福楼拜、 马尔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萨特、加缪、杜拉斯……我惊讶我能如此亲切地念 叨出一个个文学大师的名字,我忍不住地将其中每一本书抽出来翻上几页,书浓 郁的气息扑鼻而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清香再度油然而生。女孩为那个有点偏执的 读者终于找到了一本书,然后从凳子上下来了。另外几个读者也找到他们需要的 书,各自做了租赁的登记然后离开了。女孩总算可以缓了一口气。她脸上露出了 简单的笑容,双手搁枕在身后,靠在书架上,和中年女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 她们的声音仿佛是在书架间迂回的一缕微风。我再一次将视线移向那扇窗户,要 是打开那扇窗户,户外的风是不是会涌进来将书页翻得簌簌作响呢?那样的声音 也会像她们的谈话声那样悦耳而温暖吗?   我借了一本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年女人迅速地在一本条格子册子上 登记下来,因为我是第一次借书,所以我需另交与书本等价的定金。   请放心,当你第二次来借书的时就不需要了。中年女人口吻温和地补充说。   第二次与第一次有什么区别吗?   她微笑:当你借走这里任何一本书之后,如果你会来还书,你以后也会经常 来的,如果你不会来,那你可能连手头这本书都会懒得拿过来还了。   我其实想跟她说点感谢或赞许之类的话,却最终选择了沉默,但我能感觉到 我的内心有微微颤动般的感动。   女孩在我离开之后,从书店走了出来,在台阶上清理着落叶。我回头,看见 灯光落了她满背。   一本《百年孤独》我差不多看了半个月。它让我印象深刻,直至如今,在我 的记忆中依然会时不时回响起类似“马孔多这个镜子似的城镇,将被飓风从地面 上一扫而光,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抹掉,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 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引用自《百 年孤独》)这样的回声。是的,虽然什么都发生了,但一切却好像还可以重新来 过。孤独看似结束了,其实只是改变了方向,另一段孤独之旅才刚刚开始。就是 这本《百年孤独》,让我在那个如黄昏般惨淡的秋季找到了寂静的共鸣,开启了 我生活的另一扇神秘之门。   我带着轻快的喜悦再一次来到这个书店。但这里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化:女 孩走了。书店即便空间紧凑也因为女孩的离开一下子显得清冷了许多。   由于窗户紧闭的缘故,风不时从门口吹进来,在门口位置兜个圈子又灰悻悻 地离开。泥土与败叶的味道一时浮现,又徒然消失了。   我向那个中年女人问及女孩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女孩的名字。 即使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还不是会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全无?可是中年女人还是极 其认真地在条格子册子上给我写下女孩的名字。女孩叫肖丽。   我们近乎严肃地关心一个离开了的女孩的名字,我们似乎都在佯装无意地抓 住某一个已不存在的东西,并试图形成话题化解我们之间的局促。我们本不甚熟 悉,紧张的空气让我们彼此都感到不自在,但似乎我们又互相需要这样的紧张感 来弥补内心一片莫名的空白。那个夜晚,我莫名地长时间逗留在了书店。   我一直坐在离她很近的小木凳上,吊灯就在我的头顶,我能感受到光线灼热 微颤。她告诉了我有关女孩的一些事情,女孩是她家乡农村远房一个亲戚,她将 她带到了城市来,她教她阅读,她让她在这个城市有一个睡觉学习工作的地方。 她说,女孩总会离开的,总有一天女孩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离开的,这种事情 不值得惊讶。顺着女孩的话题,我们渐渐聊开了,一时略有尴尬的气氛也罄尽全 无,自然、安静、温暖的感觉在我内心款软滑过,我甚至能听见风吹动台阶的落 叶轻轻走来的脚步声。   那个晚上,没有一个人来到书店。她说,这是常有的事情,这所学校也许并 不需要一个文学书店。后来她说起了她的事情。   我得知她叫王姬,她曾有一个丈夫与一个五岁的男孩。丈夫原是这所大学热 处理专业的导师,后来被抽调到了国家重要科研单位冰离开了这个城市,她不愿 意离开这里,她坚持说这里需要一所文学书店,她的丈夫带着男孩离开了,然后 就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城市来。一年前,他给她邮来了离婚证书,她在上面签了名, 她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求男孩判归她。她的丈夫答应了她,但是并不放弃抚养权。 男孩也向她表示更愿意跟随父亲。她凄然一笑,她说,如果在她身上真的存在着 什么过错,那也不过是因为她过分地溺爱着这些书,她习惯于面对着这些书,习 惯于沉醉在能让她感到踏实激发她想象的阅读。   她说生活怎么能缺少书与想象呢?她说她的丈夫一度也是非常喜欢这些书喜 欢阅读的。他们一开始曾非常一致地认为这所大学需要一间文学书店。   我想象,在一年前,也许情况是这样的:在那安静的夜晚,一个戴着深度眼 镜个子不高的男人搬一把凳子坐在最上面台阶的阶面上,埋头阅读着一本书,男 孩在一棵树下追逐着一只有灰茄色翅膀的飞蛾,灯光在门口铺开了一团温暖的光 芒,她担忧男孩会不小心摔倒,不时从门后回过头来,然后她看到了男孩嬉闹的 情景,她微笑地回过头继续工作。有时,她的眼光会和男人偶尔抬起的眼光碰在 了一起,她温柔地对他如嫣一笑,男人却心不在焉,含糊地嘟哝上一两句话,突 然站起来,去抱过贪玩的男孩。男孩会趁他不备再一次跑开。男人继续埋在阅读 中,她还是会不时地扭过头,灯光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越来越明亮。   可是这样的情景已经不再会发生了。但它会千篇一律驻留在她时不时的回忆 之中。一个人的回忆如不断加深的夜色一样,终归会无声消褪。“情景书店“是 起名在男人离开之前还是起名在男人之后呢?我不敢再问。我担心再一次触动她 的隐痛与忧伤。   我们一时沉默。她因为一下子说了许多话,看起来有些透支,肩膀倾斜,脑 袋耷歪在了一边。后来她不堪重负地趴在了桌子上。空气里有植物的清香。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我翻开一页,开始轻声阅读了起来:……我需要 和你谈谈,我必须和你谈谈,就在今晚,午夜一点的钟声敲过之后,在花园里, 把井边花匠的梯子搬过来,搭在我的窗外。你爬到我的房中来。今晚有月光…… (引自司汤达的《红与黑》)   她抬起头来,安静而惊奇地看着我,侧过耳朵吟听着,眼睛出奇的闪亮。   我接着又抽出了一本:……然而,不管你对今日的巴黎如何赞叹,还是请你 在脑海中重塑15世纪的巴黎吧,看天光透过尖塔、塔楼、钟楼惊人的藩篱;看塞 纳河席卷着黄色、绿色、变幻不定的大块波涛,在辽阔的城区流淌……(引自雨 果的《巴黎圣母院》)   她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她微笑着,也从桌子上随手就抽出了一本书,她 的声音比我更轻盈:……我住在阁楼上,阁楼的窗户朝着大街,每天晚上,尤其 是遇上节日,从窗台上探出身子,可以看见酒鬼们从楼下的酒馆里摇摇晃晃地走 出来,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地边走边喊……(引自高尔基的《童年》)   ……   如果说我的声音是主旋律,那么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协奏曲。这样的夜晚 不用担心有任何人会来光顾书店,她站起来,小心地将木门关上,以免偶然灌进 来的夜风摇曳灯罩。我们坐在灯光下,任由嘴唇流淌出文学句子化成悦耳动听的 音乐,我们之间有一段差距,无论是阅历还是年龄,我们都存在着一段距离,但 此时我们仿佛变成了同一个人——我是她的青年,她是我的中年,我们具有相同 的音质。就这样,我们由同一声音指引,滑进了沉沉的深夜,我们如进入了睡眠 一样,而我们却不能真正知道我们进入睡眠的那一个时刻。微风带来了安详的和 声……   我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读书,生活突然之间变得充实而宝贵。一本本坚实之 作如一颗颗流星,拖着长长的久久不能弥散的刻痕划过我的记忆与寂静!多年之 后,当我回忆起那个夜晚,我依然感到无尽的感激与油然的温暖,我像一个漂泊 无助浪迹多年的潜行者终于找到了一个前进的风向标,从此以后,我在这个既没 有中心也没有边界的世界有了自己的方向,即使我会再次迷失,但我已开始坚信 这样的生命意义:走下去,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下去。   只是,在某一个夜晚,对林小惜的思念会如潮汐般突然涌现,这时我会放下 书本,握紧坚实炙热的它,在短暂的高潮与空虚之后,我会再度进入阅读。爱与 欲念一起落入了沉寂。   两个月后,秋季接近尾声。我在学校的宣传栏看到了一则消息:第八栋教学 楼将在十一月底拆除,以兹通告!第八教学楼?那不就是情景书店所在那栋教学 楼吗?我心中“咯噔”了一下,那情景书店怎么办?   如往常一样,我趁着暮色来到了书店。自从女孩离开后,她都是一个人搭理 着这家书店,不过还好,借书的人总是不会多起来,她只是稍加多一些走动罢了。 她看起来很苍白,她大概是被这个拆除的消息震过了头。拆除的原因是由前几天 一批神秘来访的稽查人员引起的,这栋教学楼被他们定性为危楼,而且得在短时 间内拆除,同时被鉴定为危楼的还有水房和澡堂。后两者已在昨日拆除。   她陷在孤寂之中。她低着头,伤心至极。看见我走进来,她嘴唇一动,右嘴 角微起,露出了忧愁的微笑,但很快熄灭了。她藏在孤独的面纱之后,尽量不为 人所知。   我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微微动了动,肩膀变得僵硬。我挪开手臂,她抬 起头来,上嘴唇的曲线表明她在努力装出轻松微笑的样子。我不愿意让她感到掩 饰的为难,我转过身,走到书架旁,我看着一本本躲在灯光背后甘愿守护着孤独 与沉寂的书籍,或黄或灰的书脊互相拥挤着,孤立着,消融在彼此的阴影之中。 我突然有将它们拥之入怀的冲动,我想,一本书就如一个生命一样,它有最敏感 的外表与灵魂。它们其实也需要拥抱。   哪怕,只是伸出手来握一握的温暖。   我打开了窗户,窗户上积满了灰尘,仿佛飞鸽突然扑动了翅膀,灰尘一下子 获得了自由,在灿烂的光线中肆意飞舞,消融进了无尽的夜。一根寂静的路灯柱 下,有小孩握紧拳头紧贴裤腿在灯光下奔跑……   从这扇窗户可以看到轻盈的夜。我说。   我不喜欢看到夜晚。但我喜欢灯光。关起窗户我可以忘记夜晚。她说。   为什么要忘记夜晚?   夜晚让我更孤独,在我这个位置,如果面朝窗户,我会仿佛看到黑暗会像火 车一样开进来,你知道,我无力抵抗,我会被淹没,如果不是这盏灯,不是这些 书……她声音越来越微弱,差点变成了自言自语。   我不再说什么。我将窗户轻轻地关了起来。那咔嚓的一声好像让什么突然不 见了。我重新坐到了那把木凳子上。我们不再说话。   她站起来,她像往常一样,时间一过零时,她就会站起来,关起那扇木门。 她背影蹒跚,我从背后拥抱了她,我隔着衣服轻柔地抚摸她的乳房,我不知道我 从何来的勇气,所有的一切我竟然做得惊人的自然。她身子一下子变得柔软无骨, 头侧过来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气息变得粗重,带着清澈的植物清香。   我的手往她身体下移,并穿过她温暖的底衣,她突然用力地制止了我,她在 我身边耳语:我老了。你会失望的。   我不顾她的抵触,但她力气很大,我一只手被她扎着,动弹不得。我们有轻 微的挣扎,但是并没有发出声响。我另一只手依然在抚摸着她的乳房。我和她的 呼吸都变得越来越粗重,也不知道我们争持了多久,我竟然在与她的身体的摩擦 过程中获得了高潮,她感受到我身体发生的变化,她转过身来,紧紧地拥抱着我, 她放声大笑了起来,来自她喉咙深处带着湿润的笑声让她满脸是泪。   她的泪如屋檐断了线的雨珠落在了我的脸上,我伸出手来擦去她脸上的泪, 她脸容光洁依然给人感觉年轻。她流着泪怜爱而热情地看着我,她感到开心也感 到遗憾。我的感受也一样。生命总是无时无刻不在给我们制造遗憾。她的脸背对 着灯光,一会儿,安静的忧郁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我松开了她。她重新坐回到 了那张桌子之后。   孤独终归让我们解体。因为孤独无处不在。   两天后,她离开了我,情景书店搬空了,甚至连那个写着“情景书店”的牌 子也被拿走了。她去了哪里?哪里会需要一个文学书店?她会找到那个地方吗? 她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打开窗户欢迎夜晚吗?   在她搬走后不久,紧接着那个地方也被夷平了。我得以追忆她的东西都突然 全部消失了。那个地方将盖起一座大楼,将有大量打开的窗户投出明亮灯光。   是啊,有谁会再忆起一扇被黑夜所庇护的窗呢?   [爸爸]   在叔叔和夏青去世后半年之久,爸爸突然回来了。那时,王姬已离开那所大 学一个多月。在那个月,这个城市出乎反常地接连下了三场大雪。   爸爸从那个带篷布的大卡车驾座上下来。我与他约好在妈妈的房子见面(这 栋房子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结婚礼物。我们习惯称它为妈妈的房子)。爸爸一直将 车开到家门口。我们已经接近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通过电话,也没有写过 信了。他是怎么问到我寝室的电话的呢?这一直是一个谜。我没有问起他,他也 一直没有告诉我。记得当我拿起电话筒时,他说,是我,爸爸。我听出了他的声 音,即使相隔了漫长的岁月,我还是能准确地辨认出他的声音:淡泊而坚定。在 我六岁之前,他也是这样,如果他有事情不能准时下班回家,他会打电话回来, 听到是我的声音,他就用这样简洁的开场白:是我,爸爸。   爸爸离开之后我曾无数次梦见他,我在梦中总是能清晰重现他的脸容,可是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却又觉得他的形象模糊不清。在安葬了妈妈之后,他当天就 买了大卡车,他将手压在我嫩柔的肩膀,俯下身来看着我,他确定我不会哭,他 没有拥抱我。自从妈妈离开之后他就不再拥抱我。但是在小时候他常常让我坐到 他的肩膀上,带着我在院子里转圈子,或是用力将贪睡的我从被窝中捞起来,让 我一下子滑进了他的怀抱。那天,他头也不回地开着大卡车走了。我站立如胡杨, 我以一种超越年龄的冷漠与倔强不看他离开时的背影。后来当我确认卡车已经开 远,我便沿着那条他离去的道路拼命奔跑,我奔跑我追赶我呼唤但我不希望被他 发觉。我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爸爸是不会回来了。我累倒在了路边,夏青从后 面跟了上来,她趴倒在了我的身旁。她将我的手放进了她的手心,并紧紧地握了 起来。夜深的时候,她带我回家。叔叔不在家,叔叔去了荒山野岭。   我在木栅栏外等爸爸。自从妈妈去世、爸爸离开、我去了叔叔家之后,这套 房子就成了空置。尽管年久失修,但风韵依在。大大的院子,光亮的外墙,木质 的栏杆。院子种有一株高耸的槐树,外面围着细密有致的木栅栏。如今槐树叶子 已经落尽,只有灰色的枝头孤独突兀着,上面压着白白的雪,不时有雪块经受不 住重力的吸引,天女散花般散落下来。   我看到那辆仿佛穿梭过了时间隧道的大卡车缓缓地停靠,如轮船靠岸一样, 不禁摇晃几下才完全静止下来。车后冒出一股浓重的柴油烟。爸爸从那股烟中冒 了出来。   爸爸走近来。他看起来有些老了。岁月让他无限沧桑。我有点茫然,我不知 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我们是不是应该拥抱一下或是紧紧握一下手掌,可事实上我 们什么也不做。他向我不自然但很亲切地笑笑,我回应着笑了一下,然后我们沉 默。我们更需要这样的沉默,好让所有的一切都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表露,全部隐 藏在沉默之下。他摸索着钥匙,他手臂干瘦甚至在颤抖,但他准确熟练地找到了 那把打开木栅栏的钥匙,旋转两圈,咔嚓一声,大锁落到了他的手心,栅栏门被 打开。他退后几步并侧身让我先进去。他对我彬彬有礼,如对待一个朋友。后来 所有的门我都由他来打开。其实我一样有钥匙,但我更愿意看到他这样做。   我们走进了客厅。他伸手打开了灯。我没有想到灯竟然能亮。他看出了我的 惊讶,不置可否地向我微笑。从接到他的电话开始,我就有一种错觉,他一直没 有离开这个城市,他一直都在妈妈房子的附近。可是,我知道这仅仅是错觉,从 他裂开的长满厚茧的手指与他变得黝黑的皮肤不难判断出:他去了一个远方,远 离了这个城市,与这里气候完全不同的一个远方。但他是在什么时候交了房子的 水电费的呢?   家里所有的一切摆布与十多年前没有丝毫的变化,我有直觉确信在这十多年 里没有人走进来过这套房子。家具与地面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一样的灰尘, 色彩浑然一体,仿佛起伏的山丘。我与爸爸落在地面上的脚印赫然清晰。我从厨 房端着装满水的脸盆出来,往地上洒上水,然后开始清洗沙发椅子。爸爸回到了 妈妈的房间,不,应该说是他与妈妈的房间。他将门悄悄地关了起来。他长时间 不再出来。我一个人在客厅,我重新感到了童年那种难忘的孤寂。   常常这样,在妈妈还在的时候,他常常关起门,他与妈妈在里面,我在外面。 妈妈不时会走出来,拥抱着我不停地亲吻着我,好像是对刚才离开了我感到内疚 而做出的加倍补偿。爸爸会一直呆在那个房间,到吃饭的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他, 他会和我在院子玩一会儿。我从小就有一个自己的小房间。碰上他与妈妈长时间 不出来的时候,我就只有一个人呆在客厅的沙发上或是小房间的窗户前。偌大的 房间让我感到一种惶恐的寂静,我有时会故意碰到花瓶或椅子,妈妈听到声音会 跑出来,不过爸爸有一次识别到我是在故意使坏,便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害怕 得连连后退,慌忙躲到妈妈的背后。后来我就不再这样做。我渐渐习惯了孤独, 习惯了一种不是与生俱来的孤独。我知道我与爸爸虽然共同爱着妈妈,但是我们 仿佛并没有多大的关联,有时我们甚至是敌人。在妈妈离开之前,我与他会处在 一个相对平衡的温暖的圈子,妈妈去世后,我与他开始脱离了那个圈子,我们只 属于我们自己,我们都是孤独的自己。尽管我对爸爸在离家出走时没有拥抱我感 到耿耿于怀,但是后来我渐渐明白,他之所以没有拥抱我,是为了明确地告诉我, 我与他的孤独都必须一个人、独自一个人去承担。我与他都得独自面对妈妈离开 之后给我们留下的生命无可弥补的空白。   其实在妈妈离开之前,早就发生了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让我瞬间长大 般明白我与爸爸是两个从不交叉的平行体。那是我还在读一年级,那天,我碰见 了爸爸提着一大包礼物从超市走出来——爸爸常常给妈妈送礼物,围巾、巧克力、 花朵——我连忙躲了起来,心头如受到枪声惊吓的小鹿突突地跳,我不明白我为 什么躲了起来,我躲在路边一个卖臭豆腐的摊位后面,看着爸爸打开那辆暗红色 的摩托车后斗,将大包的礼物放进去,然后发动引擎迅速离开。我满脸油熏气冒 出来。卖臭豆腐的阿姨怪异地望着我,她一定以为我是一个古怪的孩子。是呵, 其实我是可以上去和爸爸打招呼的,其实我是可以坐上他的摩托车一起回家的, 可我为什么不呢?只因为我知道他买的礼物中没有我的份?还是因为我早早就明 白爸爸不爱我或者说他爱我的方式与其他同学的爸爸不同?   后来我才明白,这无关于爱与不爱,而是我与他各成一体的成人式的孤独让 我对他望而怯步。   清理过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一片灿然的如海洋一样的湛蓝,散发出了一股泥 土与海水混合在一起的芳香。我对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了如指掌。地面露出 了光洁的瓷砖,重见光明的墙壁看起来快乐而闪亮。我将所有房门打开,让户外 的风吹进来,我等待着留在沙发上的水迹渐渐被吹干。我想象着再一次坐到那个 沙发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熟悉的温暖会不会再一次包围过来?会不会再一次听 到妈妈的脚步声轻快而清晰地走过来?在这套房子里,妈妈走往每一个房间的脚 步声总是有细微差别,我能准确地分辨出她是在走向厨房,还是在走向阳台,抑 或是在走向客厅……常常是这样,我躺在那个小房间,我早就预先知道她会来, 带着温暖的深吻……   我来到了阳台……我久久地凝望着妈妈站在阳台的那个位置……是的,就在 这里,妈妈离开了我……妈妈爬到了阳台上,妈妈微笑地向我回头……阳光落在 了妈妈快乐的笑容上……后来,妈妈消失在了那眩目的光芒……多年之后,我曾 在一个艺术展览馆遇上了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在拐角的地方摔倒了,墙角磕掉 了她一点右眉,一丝鲜血从她的右眉忧伤地流畅下来,她的妈妈跑了上来,无所 谓地为她抹去眉角的鲜血,女孩停止了哭泣,脱开妈妈的手继续快乐地向前奔跑, 咯咯咯丁玲般笑声渐去渐远。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联想到了生命微观而强悍的 挫伤,一如那个女孩,断了的眉毛是永远也长不回来了,以后女孩会不会因为这 个断眉而遭到人生种种的不同常人的挫折呢?她可能会因为断眉失去一个女孩本 应该有的骄傲与荣耀,她可能会因为这个断眉上不了舞台演出,当不了主持人, 她可能会因为这个断眉影响到她求职面试的成绩,影响到男孩子对她的爱慕,她 会产生自卑,自闭,自暴自弃,或者孤独或者冷漠……而她还是那么小,她还不 懂,她想不到人的身体和人的命运一样是如此脆弱,尽管生命看似强悍,但往往 一次不经意的触礁就会导致人生滑向一个糟糕而孤独的结局。   当我再一次回到房间的时候,爸爸已经坐到了沙发上,他低着头深陷在沙发 上,手指穿插在头发,臂肘支在两腿上手掌托着两鬓,他忧伤而苍老。听见我走 近的声音,他局促地挪了挪身体,笑容显得生硬且疏远,显然他正陷在一场追忆 中还没有完全回到真实世界来。我坐到了沙发的另一端。他灰色的大衣上有扣子 松开,我无意窥见了他鼓囊囊的内口袋露出了绿手套的一角,那应该是他离开时 带走的妈妈的绿手套,他肯定舍不得经常戴着它,他将它长久地保存在内口袋, 就像我以佩戴的方式珍藏着妈妈的绿戒指一样,我们都希望更细心地妥善保存妈 妈的遗物。   我们表情近乎严肃,用沉默蜷缩起各自内心的秘密。我不问他任何问题,我 更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在我与他之间避免局促与不安。他也不问我这么多年我是如 何长大如何考上大学如何度过漫长的孤独,我从他的表情判断不出他是否愿意这 样问我,或者是否愿意吟听我将这一切告诉他。   夜色渐渐加深,他说他不再等天亮了,他问我愿不愿意与他走一遭。   我感到有点突然,但很快我就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思量这是不是他回来之前 的就已经事先决定好的事情?不过这不重要。我答应和他离开,我有一个强烈的 预感,说不定这一次是我与爸爸最后的相聚机会。   我们再一次站在了木栅栏外,默默地,怀念着妈妈。怀念着我们十多年前曾 有过的一段美好而温暖的时光。然后我们离开。   我与爸爸如梦境一样闯进了时隔十年的过去,在熟悉的环境作短暂的逗留之 后,又如梦境一样冲进了一个更不可知的未来。   那整整一个月,我们一直在路上。我们走出了雪区,走近了雨季,看到了孤 峰,接近了落日,沿路那挥之不散的浓雾与袅袅上升的炊烟常常笼罩在不远的矮 屋人家……我想起了那遥远的童年,我在那个院子里,妈妈燃起了煮饭的烟囱…… 我听见爸爸归来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然后我连忙穿起拖鞋吧嗒吧嗒回到我的那 个小房间……时光是如此的缓慢与静默。   在天冷的时候,我们有过一段暂短的交谈。   爸爸问我是否恨他。   我说我常常梦见他,有时梦到他在追杀着我,有时我在追杀着他,我们在梦 中互相毁伤而在现实却相互孤立。我后悔自己的直言,后悔不能抑制住我内心真 实的但会给他带着伤害的话语。我歉意地向他微笑。那天,我们在一片荒野围着 一团篝火,火焰将他的脸容映得通红,他在篝火旁帮我铺开了毛毯,他说,你先 睡吧。我会一直醒着。   后来,在一个夜里,我们在一个盘山路上被困住。泥石流从山峰下俯冲下来, 将道路堵塞住了。我们的前后排起了不能动弹的车队。大雨下个不停。路的另一 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不远处可能有一条大河,河水翻滚澎湃,声音恸地。有人 报了警,警车在两个小时后赶到。爸爸突然从驾驶室走出去,走向一个晃着大瓦 数手电筒的中年警察,不知道爸爸向他说了些什么,他的手电灯穿过重重的雨丝 晃得我眼睛生痛,后来那个警察向我走来,爸爸跟在他身后,那个警察对我说, 道路可能等天亮才有交警过来疏通,希望我能和他一起随警车回去市区。我望着 爸爸。爸爸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离开了爸爸。我们在那个雨夜分别,在那个生死未卜的盘山路上,我们不 说一句话就分别开来。我坐到了那辆打道回程的警车上,爸爸坐回了大卡车的驾 驶座,并关上了重重的车门。雨水将我们相隔在两个玻璃的小房间。我看不到他。   我再也看不到他。   呵。爸爸。   半年后,我接到了那个雨夜与我同行的警察来电:我的爸爸满载着一车的棉 花坠落下了峡谷。那天并没有泥石流。他说,可能是车轮打滑造成的事故,事因 正在调查中。   呵。爸爸。爸爸就这样走了。   我努力想象爸爸与一车棉花一起坠落下峡谷的情景,他一定会躺到雪花般的 棉花之上,一定会是这样。他会被铺天漫地的棉花温暖包围。他的内口袋会装着 妈妈的绿手套。爸爸的死让我瞬间明白爸爸为什么在妈妈离开之后当上了长途卡 车司机,原来爸爸是在寻找着一个坠落——一个与妈妈殊途同归的坠落。爸爸从 妈妈离开当日就将他的名字与妈妈的名字一起铭刻在碑坟上,爸爸相信在这个世 间一定会有一种方式可以让他与妈妈走上同一条重逢的道路。爸爸顺着生命豁口 透射过来的一丝光芒寻找到了宁静的归宿。   为了与妈妈相遇,爸爸独自一个人已经穿过了足够长的孤独。   其实我一直想更直接地用语言告诉爸爸,我不恨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 个父亲是应该被恨的!   生命永含悲悯与饶恕。尽管生命的神秘并不全部为我们所知。   [林小惜]   大四下半学期,时光一下子过得飞快。每一个人都在准备着离开,去一个遥 远的地方或留在这个城市。寝室如杂物存放室一样,充塞着离开或者归来的旅行 包,床沿尽是一张张喜悦或难过的脸容。   我在傍晚寝室楼下的宣传栏处看见了林小惜的父母——那个修长的女人与那 个一样修长的男人。男人穿着与这个季节很不协调的灰色大衣,不安地来回踱着 步,女人心猿意马地盯着宣传栏,背着光的身影生硬而绝望。我远远就认出了他 们。只是,他们看起来都苍老了许多,似乎有些驼背,不再随时发射出一种让人 不可逾越的强硬信息。   男人看见我走来,不自然地往后动了动步子,并及时地用臂肘捅了捅女人。 女人转过身来,她看到我的瞬间,眼睛闪过一丝不难觉察到的难为情与悲伤。   我们在学校附近一间温暖的麦当劳餐厅坐了下来。餐厅回响着老鹰乐队的 《加州旅馆》清脆而细致的吉他旋律。灯光如白昼,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在美味 的食物前绽放着美丽而快乐的笑容。晚餐的高峰时段已经过去,餐厅的人并不多, 我们挑了一个尽量疏离人群的角落。女人与男人坐一排,我坐在女人的对面。男 人低着头,局促地交叉着手指,封闭在自己的沉默中。   女人给我讲述林小惜的事情。她过于血红的双唇,刺鼻的浓香水让我本能地 将身子往后靠。她交叉双腿,将尖利的高跟鞋伸到了过道上,力图维持着她溃不 成型的镇静与威严。我想她大概总是错误地判断别人的智商而一次次地误入歧途。 她忘记了掩饰脸容上处处存在的皱纹,她让它们最自然地显露着,伸展着,交错 着……这很容易让人看出她的慌乱与憔悴。   林小惜用刀子割掉了自己左耳朵……你能相信吗?她本来是用刀子对着我们 的,我们上前制止她,她后退着……突然间,她将刀子调转了方向……你知道吗? 这个我们想不到,从来都想不到……   女人将最悲伤的结局在开场白说了出来,或许她担忧是否有力气将整个事情 讲述到结局,所以她将事情最严重的部分不分头绪地先说了出来,她神经质般重 复着交换交叉腿的动作,神情疲倦,整个人崩溃般,状况变得糟糕极了。她需要 休息一会儿。男人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她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 来。   我们将她转院之后,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但你应该也知道,她是不能再回 到舞台了……这个后来我们也就不再坚持……她用的是一种作为一个母亲特有的 愧疚语调,让人感到忧伤。   回到家后,她将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间,她不愿意再看到我们……我们在那 个时候就应该有预感……她一看到我们就会惊恐地后退,如果我们走近,她会慌 张地不顾一切地跑开,甚至捂着耳朵蹲下来尖叫……她让我们感到了恐惧……她 真的不愿意再看到我们……只要不看到我们她都会很安静,她甚至一整天都能安 静地呆在她的房间……我们将食物放到她的窗口,有时她会端走,有时食物会一 直留在窗口……有一次,我们发现放在窗口的食物好几天都没有动过,我们听不 到她房间的任何声音……是他……   女人用手指了指那个男人,然后接着说,是他坚持说撬开房间……后来我们 就撬开了房门……她正躺在床上,你知道吗?她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我们以为 她死了……真的,我们以为我们的女儿死掉了……我们冲上前去……她突然从床 上坐起来,拿过桌子上那把水果刀……就那样对着我们……她真的不再认识我 们……   女人仿佛身临现场般神情紧张地死死抓着桌子上的水杯,就像一个溺水的人 死死抱着一块对其毫无帮助的石头,我担心水杯会突然爆裂而扎伤她的手。不过 还好,由于她的喘气声变得粗重,她再也不能坚持说下去,她放开了水杯,肩膀 颤抖个不停。男人脱下了灰色的西装,盖在了她的后背,手指温和地穿过她满头 灰涩的发丝。   我努力去想象那个灯光暗淡房间。日日夜夜,在那个房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情呢?我仿佛滑进了一个半睡半醒的梦境,胸口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挤压着,一些 意识如流体般处在了一种不由我控制的状态,我视线模糊,周围的桌子、走动的 人影、远处的落地玻璃窗摇晃着醉汉般的脚步,伴随着凄厉的狂笑,向我扑来, 我忐忑不安却动弹不得……   女人、男人、林小惜……她与他们纠结,哭泣,或冷漠,女人披头散发,颠 三倒四……男人歇斯底里、混乱无章……林小惜惊慌,恐惧,她在后退,她撞倒 了茶杯、椅子、玻璃、桌角划伤了她……女人扑上来,跪倒在她的脚下,女人抱 着她,男人挪着沉重的脚步,悲伤地叹息……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一齐爆发 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然后就是不停的反思,反复的忏悔……这样的悲剧就在那 个房间不分昼夜地一幕接着一幕地上演……门虚掩或禁闭……纷乱的影子相互交 叠奄奄一息……刀子冰冷的清光一闪而过,那束残碎的鲜红,粹然而落,尖叫刺 穿忧伤,逾越过寂静的边界……   女人接着说,林小惜现在在海边的一所疗养院,我想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 那是一所带有疗复精神病患者性质的疗养院,我们不希望与她相隔在不同的世界, 我们无法接受将她送到精神病院,疗养院随时可以探望,如果她愿意随时都可以 领她出来,精神病院就不同……我们无法接受她与精神病院那些疯子在一起…… 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唯一的女儿……她不愿意看到我们,她不愿意,她怎么 就不愿意看到我们呢……她怎么就不愿意呢……   女人开始变得语无伦次,思维交叠,泪水纵横,身体在不断地倾向我。突然, 她抓住了我的手,我一下子被震醒了过来,本能地抽回我的手,但她紧紧抓着, 她那失去血色的指骨头如树枝一般笊着我的手指让我动弹不得。女人放大着瞳孔, 探究着我的表情,她受不了我的沉默,她不能让沉默拖延太久,她希望我能尽快 答应她的请求。   我想林小惜会愿意见到你,她会很盼望见到你,你会照顾她是吗?你会的是 吗,你这个让人讨厌的孩子,你会的是吗……   呵。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孩子。   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是一个看不见绿的让人讨厌的孩子。他们只是苍老了, 他们不会去改变什么想法,在他们这样的年龄,其实也不能奢求他们再去改变什 么想法。即使让林小惜重新回到健康与欢悦,他们依然会重复着类似的轨迹将她 一步步推向深崖,他们会这样做,似乎他们也只有这样做。三个不同的命运早已 互相捆绑,早已结局注定。无法改变。无从改变。   而在林小惜举起水果刀的那一刻,她真的想杀人吗?她想驯服什么?驯服生 她养她的父母抑或是她自己?或是如她所说的住在她身上的另一个“她”。   餐厅突然拥进了很多人,潮湿嘈杂的气息扑鼻而来。外面下雨了。雨水来得 很急,很多人都来不及躲闪而被淋了一身,走动的人抖落了满地的雨水,地上很 快就濡湿了一片。有浓白的水汽穿过玻璃窗。我望不见窗外的风景,我突然想起 我晒在宿舍阳台的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我站起来说:下雨了,我该走了   女人突然脱离了座位,跳过人群,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她绝望看着我, 反复地对我强调着林小惜所在的地址。她说,你一定要去看她,你这个坏孩子, 你害了林小惜……男人走上来,拉开了她的手,向我歉意地欠了欠身。   我在大厅的门口送他们离开。我看着他们打开了一把黑色的大雨伞,他们走 进了如蘑菇一样的黑色大伞下,然后一下子就消失在了雨幕中。他们一言不发就 消失在了雨幕中。我突然有一个幻觉:他们可曾真的来过?我回头寻望我们刚才 坐过的位置,所有的位置上都坐着人,每一个人都在柔情雅致轻声曼语地说着话, 似乎很长时间之前那些人就一直坐在了那里,他们一直坐在那里,他们不曾离开 过,他们慢慢地消磨着时光,他们有大把的时光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消磨……我 真的见过女人与男人吗?他们真的坐到了我的对面与我谈起过林小惜吗?有关她 的孤独,她的自残,她生命最后的静默?   一场突然其至的暴雨将刚才发生过的一切都毋庸置疑地拖进了潮湿而晦涩的 黑暗。   两个月后,我大学毕业。   我按照那个女人提供给我的地址来到了林小惜所在的那个城市。   我看见了她。尽管我无数次设想过这样的重逢画面,但是当我真的站到她身 后时,所有的图景又突然变得模糊不清。   她站在一扇墙窗前,亮得晃眼的阳光铺满了雪白的房间,她就这样背着身站 在窗前,过强的光线让她身体轮廓变得模糊,她似乎并不存在,她消融在了光线 与寂静之中。她没有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一直到我的身影遮住了落在她眼睛里的 光线,她才缓慢地转过身来,她茫然地看着我,阳光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层模糊 的屏障,她那么茫然地端详着我,眼睛深深,昏暗不定,我在这个充满阳光的房 间心凉至脊背。她认不出我了吗?   我用手捧住了她的脸,她的注视立即变得生硬,但并不回避我的动作,我顺 着她冰凉干涩的脸颊让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我模糊到了她的左耳位置处取而代之 的冰冷伤疤,我掩饰着悲痛的心情,热切地注视着她,我不让与我内心一样颤栗 的手指动作停下来,长久地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一直到悲伤的热浪在我身上 慢慢平息。她的睫毛微微地动了动,眼光变得柔和,她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压在 我的手上,我期待着能够感受到她手指轻微的颤栗,我相信这样的颤栗会来自于 她生命深处不受喧哗与责备干扰的那一部分,同样的颤栗将会在以后的某一个眼 神或是某一个动作反应中不断地表现出来,并在我们以后的生活中如海水般蔓延 开来。   我感觉到了,是的,我感觉到了她动了动小手指,温润与热度立即灌注我全 身,我俯下身来,紧紧地拥抱着她,她温顺地靠在我的胸前。她的泪水打湿了我 的衣服,她的哭泣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她大概是突然忆起了我们忧伤而幸福 的时光。这让我感到欣慰。   在我得以来到她身边之前,我曾受到主治她的一个男医生的劝告,他说,她 几乎不接受陌生人的脸容,他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他对我没有多少信心,他 告诉我床头的位置有警报铃,如果她突然晕倒或动作过激让我立即按下那个按钮。 他在胸前划着十字架,他这样的动作让我分辨不清他的国籍与信仰。   我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我也不希望林小惜在这里逗留太久,在我来这里之 前,我已经决定将林小惜带回到妈妈的房子。在那个城市,我顺利地得到一份稳 定的工作,在城郊一所中学担任教员,我确信我有时间与精力照顾她。她如佩戴 在我胸前的绿戒指一样,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绿,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希望和 她在一起。   那个男医生向我透露了一些她的病情,我不愿意辨别性格分裂与精神分裂之 类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我只知道她需要安静,她避免再受刺激,她需要有人细 心照顾,让她在一种不可知的神秘世界慢慢地恢复过来。男医生最后意味深长地 给我一个建议——让她留恋我们目前生活着的真实世界,当她对这个真实世界产 生留恋时,她是会回来的。   我充满感谢地向他致谢。我很快就得知,也是他执意说服院方让林小惜留着 长发的。在这一点上,我对他更是心存感激。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我们沉默地 看着窗外湛蓝的海浪肆意翻卷,温暖蔓延。他喃喃地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她应该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所以没有人有权利剥夺去她的长发。   我知道,美丽的长发可以掩饰林小惜的耳伤。   有几只海鸥在海面升起又落下,伴着孤独而犀利的鸣叫,飞翔得优雅而有力。 海天接壤处,遥远、博深,沉默的夕阳西斜,渐渐变得透明……   她在另一个世界。没有语言。没有欢笑与哭泣。她缓慢、惘然、无所觉地移 动着细碎微小的步子,她分辨不出方向。男医生说,她一天到晚基本都没有离开 过那间房子,因为精神科的护理人员总是不容易招聘到,医院人手一直不足,所 以病人的大部分户外活动基本都取消了。如他所说,这里的护士看起来确实疲倦 而傲慢。   我想,林小惜大概是真的连走路都忘记了。每一次我上前牵起她的手,她都 听话地将手指收拢放进我的手心,眼睛闪过一些让人感觉柔情的波纹。我记得男 医生所说的: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留恋。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我松开她拉着我的手,然后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我摇 动手臂让她走过来,她一开始感到很茫然,像一桩木头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坚持着,摇着手臂,我的姿势好像在等待着从远方归来的爱人,我踮望着,期 盼着,她终于感觉到了我的招呼,她慢慢地伸出手,仿佛还在潜意识地寻找一个 支撑,她像一个刚懂得走路的小孩,犹豫而忧郁地迈出了一小步。这让我太高兴 了,她终于朝着一个方向迈出了坚定的一步!缓慢地,她来到我的身边,她期盼 着我给她一个拥抱,她在我的拥抱中化解了紧张,柔软而温顺,她看起来满足而 安详。我将头深深埋进了她的头发,伏在她柔软的肩胛上,细细聆听着她从胸脯 处传来的均匀而平静的呼吸。我仿佛翻过了一个山头,看到了如白云一样美丽的 羊群在悠然下山,山的那头传来了神秘的回声……我深感欣慰。   我们来到了海滩边。在礁石上有一簇一簇的人群,有不少的新娘拖着长长的 尾裙在幸福地拍照,不时有断续的快乐的笑语传来,荡漾在蓝色的海潮上。我走 在前面,面对着她,退步前行,她发现了她每走一步都会在金黄沙滩上落下的清 晰而温柔的脚印,眼睛不时地闪烁过惊讶与欣喜。我微笑地看着她,突然,她意 识到什么似的扭过头去,在她身边的脚印早已被涌上来的潮水抚平,她眉头微皱, 好像在回想着一个消失的遥远记忆,渐渐地,她的眉角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一 种神秘的微笑。我感到了悲伤。在那样的笑容里,我仿佛并不存在。她在属于她 自己的寂静与孤独之中。   我让她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起来都会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我学会了用丝巾将她 的头发盘扎在脖颈上,让海风吹不起她的长发。她的外表看上去是那么健康,那 么安详。偶尔走过我们身边的人不时地流露出羡慕的眼神,我们看起来像极了沙 滩上最幸福的一对新郎和新娘。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一下子都老了。我们已经 走过了一段漫长的相濡以沫、同舟同济的人生。   我们来到礁石旁。我将她抱了上去,我从背后搂住了她。暮色笼罩下的海洋 是那么神秘,那么境远。每一个人的生命之它都是那么渺小,渺小到几乎可以忽 略所有的担忧与不安。   是的,只有眼前这片蓝色的安详,我可以深深地依恋。   我在医院的水房打开水的时候碰见了男医生。我向他询问我申请带走林小惜 的事情。他微笑地告诉我他同意了,并交代了我一些注意的事情。走廊的顶灯时 明时灭,他消失在了黑暗中。我意识到从今往后我必须像一只落群了的雁独自去 完成接下来的路程,黑暗让我感到不同以往的沉重。   我端着热水壶往回走。灯光再度亮起,我看到了站在门口等我归来的林小惜, 她明亮的眼睛瞬间化解了我涌起来的忧伤。我感到了一片海洋般的安宁。   她端坐在椅子上,我将热水杯放在她的手上。我半蹲在她的跟前,双手交叉 放在她靠拢的双膝上,她轻轻地喝着开水,我仰望着她,静静地吟听着她发出快 乐的咝咝的喝水声音。这样美妙的声音让我对我们的未来信心大增。   次日,我们离开,回到那个我们相遇的城市,回到妈妈的房子。我与她住在 那间我童年时的小房间。爸爸与妈妈的房间依然紧闭。   几天后,天气突然变得阴冷了起来,也许是下过几场小雨的缘故,屋里屋外 的空气总是给人皮肤粘上了雨水的感觉。她不原意穿太多的衣服,她表示拒绝的 时候只是恨恨地看着我,让我明白她不愿意被强迫做任何事。尽管她依然将自己 封闭在沉默中,但她看起来基本恢复了一些正常的反应,她有了方向感,她一个 人来到客厅,走到厨房,她会在爸爸与妈妈那间房门紧闭的房间前自觉止步,她 从不尝试去推开那扇门。有时,当我坐到她身边时她会帮我递过水杯或沙发上的 抱枕。我下班归来的时候常常发现她衣着单薄地蜷缩在沙发上,安静而温顺。我 走上去,轻轻地拥过她,她会醒来,她的身体冰冷得如冬天无意触摸到的金属, 她似乎更愿意这样固执地让自己承受冰冷,她在我的怀中瑟瑟发抖,紧紧地长久 地抱着我。   为了照顾她的用餐,我跟学校商量好了我的课程全部安排在上午,于是中午 之后我基本上都能呆在家陪着她。她吃得很少,她好像丢失了寒冷感与饥饿感, 而更让我担忧的是,她常常在吃饭的中途会停止下来,陷入一种可怕的沉寂状态。 我不得不将米饭与青菜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她,以免她会突然失踪般从我身边脱 离出去,她对我为她喂饭感到很快乐,她有时会假装躲闪着我,让我着急地端着 勺羹跟着她左扭右转,她表现得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但很快她就不再这样做了, 她产生了厌倦。有一次,当我用手背帮她擦拭嘴角时,她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红晕。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丰富而生动。   接下来有一件事来得非常突然,在一个傍晚,晚饭之后,我坐在一把靠近阳 台的藤椅上看书,那株开始掉叶子的槐树档住了一些夕阳的光线。她走到我的身 边,坐边藤椅的椅把上,我以为她只是和往常一样搂着我的脖子,但是她不,她 脸贴着我的肩膀,亲吻着我的脖子,她突然顺着椅把的斜度如泥鳅一样出其不意 地滑进了我的怀中,她脸颊潮红,嘴唇微张着,抱着我的脖子将嘴唇迎了上来。 书本一下子脱落出我的手,我不顾一切地亲吻了她。她拉起我的手,放在了她温 暖的小腹,我能感觉到我手指的颤栗,我轻轻抚摸了她,她稍稍扭动了一下身体, 继续牵引着我的手,穿过那浓密的温暖,我惊讶她那里竟然温湿如潮,滑润而滚 烫。是的,我听到了她微弱温柔的呻吟声,我听到了来自她生命深处的声音,她 并没有失去全部的语言,她依然保留着它,她依然没有失去它。我贪婪地记住了 它,如此美妙的声音在她往后静默的生命将更加弥足可贵,对我同样必不可少。 我闻到了来自她身体深处那青枣的味道,格外浓郁。   我想起那个温暖的夜,我感到生命久违的膨胀,我以为我们可以像那晚一样, 但是不,她不让我起来,她用身体压着我的它,原来她对它从来都没有放松过仇 恨,这让我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悲伤与气馁。   她慢慢平息了下来,她抱着我,脑袋深深地埋在我的胸膛,拱顶着,摇晃着。 她的动作让我油然升起一种异样的幸福感。我们仿佛一对对彼此熟稔在心的父妻, 在今晚所有的一切是那么让人难忘。   当然,我从来不敢主动冒犯她的神秘,我担心会无意惊扰到她生命的迷宫。 而那个晚上她的行为仅仅是出于身体的本能要求吗?她表现得那么温柔可人,那 么灵气聪明,那么让我向往让我怀念。   我幸福参杂着悲伤。   [周婧]   我是学校素描组的老师。我的生活看起来极其简单。从学校到妈妈的房子, 从我到林小惜,我执著与满足于这样的生活路线。就像我每一次面对空白的画纸 时,我总是畅意地让笔触自由蔓延,笔直,有力。这样的感觉让我踏实。   十月过后,中秋节那天学校破例放了半天假。许多老师上完上午的课都收拾 东西匆匆忙忙离开了。学校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我将学生的素描作业放到办公室, 打算收拾东西回家,坐在我对面的周婧突然叫住了我。   有事吗?我随口问道。周婧是水彩组的老师,比我早一年毕业来到这所中学。   她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她有一张姣好的面容,这让她的古怪神 情看起来很迷人。我环顾四周,发现全办公室就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墙上的挂 钟响着有节奏的滴答声。我想象其他老师们一定早已经回到了家,坐在了热烘烘 的火炉边,烤鸡的味道弥漫满屋,孩子们趴在窗户上看到树梢上升起的明月大呼 小叫……林小惜呢?她会被明月吸引走到窗前吗?她会推开玻璃用手去掬住那如 水的月光吗?我想象月光挥洒到她脸上的那一瞬间,她一定会笑容可掬。   我愣了愣神。我以为周婧只是要跟我开些什么玩笑,所以打算不去在意她的 怪异。我们是美术科相对比较年轻的两位老师,年龄的相近让我们有一种天然的 亲切感,从一举一动之间我们都能感到只有年轻人在一起时才会有的默契与愉悦, 她会随意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后面,当有人经过的事情,她就装着好像交待什么 事情似的,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迅速抽走她暧昧的手势。我们曾经在组 织学生郊游的途中一起走过一段开满油菜花的农家小路,我在那段远离了学生的 小路上回想起了她那让我隐约不安的手势,但是那天她的表现却一直很平静,她 只是跟我说起了她的水彩与有关水彩背后的一个少女时代的故事。她说她高中时 代是因为一个教水彩的男老师才放弃了成绩优异的数理化而喜欢上潮湿而忧伤的 水彩画,她说那段时期她曾因为频频光临男老师的宿舍而招来了男老师未婚妻的 仇恨眼光,后来她躲开了他,整整一个漫长的高三,她都躲开了他,她将自己紧 紧地包裹在了寂静的画室与孤独的时光里。她说她曾经用抑制不止泉涌不断的泪 水蘸溶颜料,画出了许多幅有关男老师的肖像,让潮湿的颜料在洁白的画纸上尽 情流淌,而不断滴落下来的泪水又很快让画纸上的肖像面容模糊,她仿佛在不断 地做着一个类似这样的疯狂举动——将写就的情信撕个粉碎而后又一块块地凑拼 起来。即使历经多年,她只要一眯起眼睛,眼泪就会在脑海中铺开的一幅色彩斑 驳的画面上飞奔而出。她说她再也不能去追求一个自己永远得不到的男人。她用 这句话作为她故事的结束语,她平静的语调渐渐平抵了我的不安,这让我感到欣 慰。记得那天,油菜花的香味异常浓郁,有戴着斗笠的菜农在花丛中一起一落地 劳作,蜜蜂与蝴蝶在飞舞,学生们跑遍了漫山金野,热烈的阳光是如此让人快乐。 我们在那段泥泞不平的小路上走了很远。   我望着她,我再一次抬头往办公室墙壁上的挂钟望去,我尽量礼貌地微笑着, 我等待着她是不是会说点什么,但是她一直沉默着。   你要是没事那我就走了啊。我只好主动开口。   为什么?她依然保持着那种玄虚的微笑,你为什么这样做?你爱她吗?   她?我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过很快我就反应了过来。我知道她指的 是林小惜。我想我与林小惜这样的事情,大概早就在人群中悄悄传播开了。   我一时语塞。爱?我不知道我与林小惜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爱情,或者说我并 不是很明白我是否真正懂得爱情。我只知道林小惜需要我,林小惜对我来说同样 必不可少。   她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到了窗前。点燃了一根烟。她的声音从那股青蓝的淡 烟中缓缓而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牺牲。她有父母,她有监护人,你 完全可以将她送到一个条件很好的医院。你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你应该有属于你 自己的生活……   她的直接让我感到吃惊。我以为她会一直很平静。我说过,我们曾经很平静 地走过一段开满油菜花的小路。这让我一时无法适应她的唐突。   够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 她不是一个病人,哪怕曾经是,但她目前在慢慢转好,谢谢你的建议。这样的建 议对她对我都不合适。   呵。你自己的事情?她冷笑,接着,她突然抬起头浪声大笑了起来。   我望着她颤笑不已的背影,对她的举动我觉得异常陌生。我们在彼此面前都 莫名其妙地暴露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而这一些都是我们在平时的生活中用温和 的笑容、平静的声调、礼貌的举动努力掩饰起来的,但这一切却在一瞬间溃不成 行,好像一个吃了败仗踩着混乱可笑的步伐落荒而逃的大兵。   她终于停止了大笑,转过身来。我看清了她的脸容,我没有想到她那一阵大 笑竟然落了满脸的泪。这让我联想起了她曾经向我述说过的水彩画。潮湿而忧伤。   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声音随之悲戚了起来。   我不明白。我说。   你!你……她嘴唇罗嗦,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话来。突然,她做出了一个 疯狂的举动——用力将胸前的衣服往两边扯开,洁白的纽扣如珍珠般在地面上跳 跃开来,胸罩的带子如折断的嫩枝垂落下来,她挺着丰满的乳房悲壮地向我走 来……   我俯身将脚下闪闪发亮的纽扣捡了起来,她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将纽扣递向 了她,我轻声说,对不起。   她脸色由白变红,一手打飞了我手中的纽扣。良久,她恨恨地瞪着我,她斩 钉截铁地说,别以为我真的看上你了。做梦吧你!   她迅速恢复了常态,从挎包里拿出一件宽大的白风衣,优雅地将美丽的身段 裹进了风衣,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噔噔噔”的渐去渐远 的高跟鞋声在走廊久久萦绕,我仿佛做了一个挥去不散的灰色的梦。不过还好, 我们都完好如初。对于未来的生活来说,我们完全可以将这样的事情当作从来就 没有发生过。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给林小惜买了一只烤鸡。这是她最爱吃的一道菜, 但她只是动了一点点,后来她闷闷不乐地坐到了沙发上。当我来到她身边的时候, 她忧伤地望着我,她仿佛觉察到什么事情一样对我伸过的手表现出一种本能的抵 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后来,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主动躺到了我的身 边。我们拥抱着进入了睡眠。   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我梦见了我与林小惜的婚礼。在梦中她完全从静默 的世界恢复了过来,她笑声爽朗,尽管有时还是会流露出忧伤。我们的婚礼就在 海边对着一个大礁石的小餐厅进行。爸爸、妈妈、叔叔、夏青坐在最中央的位置, 夏青对着妈妈不停地说着对祝福语,妈妈脸上幸福得如一朵绽开的山茶花,叔叔 用胳膊搂住了爸爸的肩膀颤笑个不停,爸爸却是一脸的严肃与平静。人们在一圈 一圈的桌子上开怀大喝,男人忘记了妻子,女人忘记了孩子,所有的人都在酒精 的作用下胡侃海吹,天花乱坠。孩子们在沙滩上互相追逐,五颜六色的糖果散落 了满地……林小惜头披洁白的面纱来到我的身边,我牵着她的手穿过西歪东倒的 人们,来到了那个大礁石旁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年轻的摄影师向我们举 起了相机,我搂过了林小惜的肩膀,她依偎了过来,面纱下面慢慢荡漾开来的笑 容如月光下绽放的昙花翩然开朗,我闻到了清晰的青枣的味道,我想,要是能够 像拍照一样将这样的香味永留定格该是多好啊。我以为从此时开始生活真的不会 再发生什么变化,幸福可以无边无际地走下去。然后一直很安静。   相机“咔嚓”一声落下,一张黑背的照片从相机上面缓缓地伸了出来。年轻 的摄影师满脸笑容地走上前来递给我照片,我将照片转了过来,我看到了面纱背 后一张让我惊讶而惶恐的脸庞——周婧?我连忙转过身去,我听见了美丽的面纱 后爆发出了神经质的狂笑声……我惊醒了过来。我在黑暗中用手压着胸口,努力 平息噩梦带来的心跳加快,林小惜头靠着我的胸口睡着了,我不愿意惊醒她,她 的睡眠是那么安详,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们的手心都泌满了汗水……   [林小惜]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在林小惜的未名指上戴上了妈妈的绿戒指。绿戒指曾是 爸爸送给妈妈结婚信物。我想,在我与林小惜之间,绿戒指同样具有这样的涵义 与深意,她将与绿戒指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如果有一天她问起绿戒指的故 事,我会向她娓娓道来有关爸爸与妈妈的爱情。   我与她双手交叉,我滑过她柔滑的手指,一直到触摸到那颗绿戒指,它与她 的手指一样冰冷,坚固如磐。它让我再一次深深地相信她是我的唯一,她是我生 命中不可取代的一片绿。   她戴着绿戒指,好奇地将手掌翻转过来再翻转过去地端详着它。她渐渐有了 一个这样的习惯动作,她会将那只戴着绿戒指的手举起来,放到了嘴唇间,好像 一个顽皮的小孩对待一个心爱的玩具一样亲吻着它。有时她长久地注视着它,抚 摸着它。尽管我不是很清楚她是否明白它的意义,但我看得出来:她喜欢它。   她渐渐活泼起来,常常推开阳台的栅栏门悄悄来到院子。我每晚都得清扫院 子槐树的落叶,我将落叶堆积到了一个角落,然后将其点燃,院子回迂着落叶燃 烧的清香。她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安静地看着火焰渐渐熄灭,一片片落叶在 红彤彤的火光中化成了轻盈的灰烬,她眯着眼睛。火光让她的脸容看起来很苍白。   她不时地从眼睛底处透露出忧愁光,但她愿意多走动。在那个神奇的傍晚之 后,她不再主动要求我那样做,即使我后来尝试着让她感受到快感,但她快乐的 呻吟声却越来越少,后来,那一点声音甚至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一样熄灭了。 她似乎厌倦了,麻木而茫然地看着我的手指慢慢地滑向她的神秘之地,那里依然 潮湿如潮,但她的身体却像断了某根线一样,她甚至会在途中若无其事地走开。 她将那扇门神秘地打开而又毋庸置疑地关闭上了。我不再做任何尝试。我不可抑 制地在梦中常常梦到这样的情景,她将它放在了她冰凉的手心,她亲吻着它,它 如一只小动物一样在那片冰凉中微微颤栗,然后一种潮涌的快感崩如溃堤。我在 涨潮的瞬间醒来,看着安静地睡在我身边的她,我孤独且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 梦境会随之给我带来深深的内疚。我想,我不应该这样。她的呼吸均匀安详,她 美丽如初。我顺着她温柔的指骨准确地触摸到了绿戒指,坚定的冰凉透逼至心。   学校的工作接近期末考试事务异常繁忙,那段时间她突然得了一场感冒,发 高烧、不停地呕吐,我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一会跑出去买冰块买药片,一会 扶着她上洗手间,我一刻不停,忙得头焦脑破。当我好不容易有停歇下来的空闲 时,我发现戴在她手指上的戒指不见了。绿戒指是什么时候离开了她的手指的呢? 我想起她感冒期间烦躁不安的异常状态,我一不注意她就会从沙发上翻起来,焦 乱地走动,碰到花瓶、桌子、水杯,一直到她匍然摔倒的声音才将我从昏昏的睡 眠中惊醒,我一次次将她抱回沙发,我将脑袋埋在她的身上,我希望她能安静下 来让我休息一会儿。就是在这样的焦乱中,我发觉了那个绿戒指不见了,就像一 抹在阳光底下的水汽一样,转瞬间就不见了。   我搬开所有的桌子、椅子、沙发,将枕头枕巾桌布全部掀开,我寻找遍了所 有的墙线屋角,找遍了院子,我甚至打开了洗手间的下水道,将手电筒的光束在 幽暗的塑面遁回。我没有发现一点金属的痕迹。我绝望地思忖,它是不是被冲走 了,顺着水流冲进了更幽暗的通道,甚至到达河流,沉寂河底。她没有走出过这 个房子,可是绿戒指无翼而飞了。我感到了诡秘的不安。我再也找不到绿戒指了, 我失去了我生命的绿。只有,只有看到她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感到一些平息 的安慰,我拥抱着她,她越来越虚弱,我不知道事情在眼看就好转起来的情况下 为什么突然每况愈下,我们掉进了无可逆回的深宫,我看到在我的周围处处泛发 出令人寒冷的冰蓝。   后来她终于退烧了。但她吃得越来越少了,不时总是发生不适的呕吐。她憔 悴得让我担忧,我不得不带着她来到了医院。在医院做过常规的侧脉听诊之后, 我被告知她的心律不齐神经紊乱,她将被毋庸置疑地转入精神病科。医生告诉我 一旦她被确认为精神病人,她将被长时间隔离治疗。我连忙中断医生对她的检查, 躲开他们的视线,带着她逃离了医院。   后来,我只好将她带到一些隐秘的私人诊所,而私人诊所常常因为受到设备 各方面的限制,不能对她做出更细致的全面检查,只是简单地开了一些有助于消 化与精神镇静的药剂。我只好绝望地将她再一次带回了妈妈的房子。   在秋天的最后一天,我带着她走出了妈妈的房子。我们坐上开往城市南面的 公交车,穿过这个城市还没有冻结的河流、空旷的广场、寂寞的公园、人群匆忙 穿行的人行道……来到了阔别半年多的大学。我希望大学熟悉的环境能帮助我唤 醒一些她的生命气息。   大学依然是那么单纯清静。老的一批带着眷恋离开,新的一批又会带着新奇 进来。校园里上演的永远是类似的生活场景。我以为林小惜看到这一切会有一些 触动,哪怕是眉际之间会产生微微的皱紧,但是她似乎对目前这一切无动于衷, 她用空洞茫然的眼光扫过它们,然后向我靠了过来,她几乎让我完全支撑着她的 身体重量。我没有听到她的叹气声。   我们绕过学校的小礼堂,来到了礼堂后面的山丘下。我半抱着她,她缓慢地 挪动着脚步,我惊喜地发现她的目光在执著地注视着她所前进的前方,但让我遗 憾的是,在半山腰时,她将眼睛闭上了,她疲倦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只好将她 背了起来,她轻盈得让我感到吃惊,继而我感到一阵汹涌的悲伤。她将脸颊靠在 我的后脖子上,那柔软的嘴唇冰冷而干燥。   在穿过灌木丛时,我将她托得很高以免她的腿会被低矮的灌木所刮伤,她将 手放在了我的头发上,微微地拨弄着,我想也许她突然回忆起了她那遥远的童年, 她会骑在她爸爸或者妈妈的肩膀上,像一个永远被保护被照顾着的孩子,随意地 拨弄着大人的头发,甚至她会举起那白花花的棒棒糖,对着阳光与微风,吸吮着 那温暖的甜蜜。   在那遥远的童年,我们每一个人大概都会得过父母这样的宠爱,并会烙成一 个甜蜜的回忆永远温暖着我们的一生。生活中的温暖永远会比我们想象多,一如 生活的悲伤永远都会比我们想象少。   我们来到了河边,我将她放了下来,并找到一块河边的大石头坐了上去,她 似乎在努力做到一个人坐得平衡些,轻轻地抿紧了嘴唇,我能感觉她身体的重量 从我的肩膀一点点地转移。我脱掉了鞋,将双腿放进了河水。我轻轻地拨动着水 花,河水的冰冷让我的脚背发红,并脚心传上来一种发麻的痛疼,仿佛身体迅速 地注射入了一种让人缓慢失去知觉的麻醉剂。   她对我的动作渐渐地产生了新奇,也脱去了鞋子,并轻轻地放进了水里,她 学着我的样子来回拨动着水花,她比我好像更能适应寒冷带来的麻醉性的痛疼。 后来,我们互相往对方的脚上拨着水花,我们像极一对温暖恋人,我不由地对她 充满感激。   是的,她真挚地走进了我大学那孤独的时光,如果不是她的陪伴,在那一个 个漫长的午后,我常常会感到莫名的悲伤,她让我的日子充满了期待与希望,与 其说是我在呵护她,不如说是她让我感受到了生活下去的力量。   被人需要本就是幸福的本质。   她突然停止了下来,她厌倦了。我能感觉到她越来越容易失去对某一事物的 耐心产生厌倦。我不知所措,我低下身来将水拨弄到我的衣服上、脸上,手臂 上……但她对这一切却不再动心,她甚至将茫然的眼光转向了别处。   我扶着她站了起来,我拥抱着她,她谨慎地跟随着我的步子,我们穿过了那 道木桥。   河的对岸被火灾夷平的那片空地不知何时已经盖起了一排整齐划一的新房子, 地面上种上了大片的草地,有穿着光鲜笑容明媚的学生结双成对从那一扇扇漆得 发亮的房门进进出出。这里的环境焕然一新。我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感。我恍然 记得,就在那里,对,就在那里,在那扇铁栅条的窗户后面,在那盏昏黄的灯光 下,她端坐在我的面前,神情温暖而绚丽。   她好像真的不再记得河边那间画室,她的脸容上并没有显露上惊讶——她曾 经日夜为我而来的画室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在草地一块干净的位置坐了下来,我 惊愕地发现在我脚下竟然有一小块烧焦了的油画,从那残缺画块上那双如烟雾般 的眼睛我还是能辨认出,那是我的油画,我给林小惜画的肖像,原来它们并没有 完全被烧尽,有碎片随着风势飘出了房子,逃离了火势。但当我满地寻找试图找 到另一片画块时却毫无所获。   我将那片残缺的肖像满怀期待地递给了她,但是她只是简单地瞄了一眼就将 它扔在了草地上,她大概是没有认出来那是她的眼睛,或者是她不再对自身产生 欣赏。那片油画被一阵风吹走了。我悲伤地站在原地。我看着它在我们的面前消 失了。她的眼光涣散在一团空气中。   尽管我不断祈祷,但她的病况却是越来越严重,她几乎不再进食,她甚至虚 弱得再也不能站起来。我抱着她来到了院子,我将她放在了柔软的躺椅上。我清 扫起槐树最后一批落叶,秋天即将过去,冬天与雪就要到来。我点燃了那如小山 般堆积起来的落叶,我看着波澜起伏一样的火光与袅袅上升起来的青烟,在落叶 的清香中我向她娓娓道来在这间房子——我妈妈的失足,我爸爸的离家出走,我 说起了我的童年,我的画,我的叔叔与夏青以及他们美丽的传说……她紧贴着我 的胸膛,她睁着眼睛,竖着耳朵,似乎在努力听懂我的每一句话,然后在火光与 轻烟中勒现一张张早已消失的脸容,那些脸容在我们的面前如气泡一样不断地重 现上来,互相交叠互相疏离,缓慢、孤独、寂静、黑暗……他们向她露出微笑充 满鼓励,她努力地向前奔跑,呼吸越来越粗重,身体越来越轻盈,她仿佛背负着 无穷的重量,缓慢而不可挽回地关闭起了双眼,她握着我的手突然脱落,她与笼 罩着我们的淡蓝青烟融在了一起。我仿佛看见她抖动起了如月亮一样透明而沉默 的翅膀,那远去麽音缥缈飘忽……我抱起她,用毛毯轻轻地裹起她,我与她拥挤 在温暖的躺椅上。夜色加深,黑暗与静寂一起沉入了无尽的孤独与哀伤。   我看到了从山的那头闪烁出来的最后一道光芒,蓝如血脉,转瞬即逝。   她死了。   两天后我赶往火葬场拿回她的骨灰。   那个负责火葬的中年妇女交给我骨灰盒时,同时递给了我一枚绿戒指。她说, 这是在她的骨灰里发现的,但奇怪的是火葬前并没有从她的身体上发现这枚绿戒 指。   难道她吞了戒指?我由此生疑,无限震惊。   我感到我的身体冷如冰窖。我向中年妇女提出了我的疑问,中年妇女若有所 思:这种可能性很大,要不,骨灰里是不会有绿戒指的。   我应该早想到的,她吃得越来越少,我是应该早想到的……我悲痛得让我不 由自主地抓紧了中年妇女的肩膀。她却毫无所觉地思维跑题:一定是绿宝石,啧 啧啧,大火都烧不掉……一定是绿宝石……   我从火葬场那扇黑色的大门走了出来。我回头看火葬场上不断冒出来的轻烟, 扭曲而模糊,我颠簸不停,不胜重,周围无尽的寂静让我忆不起我此时身在何处, 我将去何方。我仿佛一走出大门就滑进了一个奇怪的真空。我梦境般不断地滑回 一个“吞进绿戒指”的片断,就像是在剪辑某段影片,不断倒回同一组镜头不断 去检查同一个细节,当我的手指穿过她的指骨摸不到绿戒指的瞬间,那组影片的 胶片突然断了。   那个断裂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回忆无法逾越的尽头。   她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大街上车来人往,喧哗声起伏翻滚,我突然经受 了一个扑上来黑色海浪,被打翻在地,有人将头伸出车窗对我大声谩骂。我的腿 部很痛站不起来,我只有紧紧地攥着那小小的骨灰盒就像我竭尽全力去抓住我生 命中唯一的绿,我无法相信,这么小的地方竟然容下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人生。 我恍惚地久久地凝望着它,我期待着我小时想象过的童话场景,一缕青烟从那个 盒子冒出,渐渐地显出了一个人形,她穿着一身洁白衣裳,带着她的旋转舞姿与 忧伤微笑,慢慢降落……   我看见了我身下流淌的鲜血……有紧急的救护声从远处而来……我紧闭起眼 睛,我听见我的内心爆发出了久违的狂笑。   在林小惜离开之前我曾联系过她的父母,但电话未果,我只好找到他们所住 的地方,那是一栋红色外墙的三层别墅,朱红色的大门紧闭,周邻也不知道他们 行踪,听说不见他们已多日。住院一个星期后,我被车祸撞伤的腿基本康复,我 带着林小惜的骨灰再一次来到这栋房子。我看到门口处挂着了一块“房产管理处” 的白色标示牌,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拦住了我。我被告知这栋暗红色 外墙房子已经被拍卖,现归属于某房地产公司管理。我向他打听他们的去向?他 脸容严肃,用怀疑的眼光扫着我,后来他发现了我捧在手心的骨灰盒,他的脸色 缓和了下来,转身向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位于门口处的小房间走去,拿起一个黑 色的话筒鼓弄了一会,然后招手让我走过去。   他深感遗憾地说,根据该社区的普查记录,他们已失踪一年零三个月,政府 收回了他们的房产,这里将改建成了一片城市花园住宅区。他神情戚然。   一年零三个月?就在半年多前我还见到他们呢。如果他们真的是失踪了这么 长时间,那么半年前那个黄昏,在麦当劳店那个靠角落的位置,坐在我对面的那 个女人与那个男人又是从何而来?后来他们去了哪里?我真的在半年前见过他们 吗?我不禁怀疑起半年前在麦当劳店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来自于我的梦境?可是后 来呢?后来我是如何找到林小惜的,我是如何将她带回妈妈的房子,我手中捧着 的骨灰盒呢?所有这一切都因为他们神秘的失踪而卷进了一场难解的谜团。   我请求他允许我在房子周围走走,他欣然同意了。他坐回到了那个狭小的房 子,点燃了一根烟。他面容模糊,笼罩在了烟幕中。   我缓慢地穿过玻璃顶棚的长廊来到了屋后的院子。院子堆积着大堆的建筑预 制板,周围杂草丛生,茂盛且纠结,矮小的灌木林上飞翔着五颜六色的小虫。一 架笨重的推土机停靠在院子的一棵大树下。   我想,不久之后这栋房子将不复存在,那么以后我将去哪里再觅到有关它的 记忆呢?   当晚,我一个人去了一个海边城市,搭上一艘夜出的渔船,将林小惜的骨灰 散在了一片湛蓝的海洋,远离海岸线,接近天际。我想她更应该属于海洋,无拘 无束,无声无息,无限,永恒。   我相信,我们会在蔚蓝海岸再一次相遇。过完这一生,我们会再重逢,生生 息息,息息生生。   [周婧]   学校期末考试期间我回到了学校上班。尽管学校在林小惜去世的事情上一再 表示会照顾我,但是我还是坚持回到学校来,期末的监考工作很繁重,在这个时 候我不应该缺席。何况劳动本就有益身心的修复。   我被分到了周婧同一组监考。每一个试室都安排有两个老师。试室出奇的安 静,只有学生们答卷的沙沙的声音,他们处在一个充满梦想与渴求的年龄,额头 光亮干净,表情专注紧张。她站在教室后面,我站在讲台上,我能感觉到她投射 过来的眼光,穿过从窗户漏进来的一道道光缕到达我的身边,带着某种不可知的 意味。我知道我们之间有着一种不可逾越的距离,我躲闪着她的眼光,无奈地看 着时光在一点点地流逝,静默无语。   考试结束。我与周婧收好卷子向教务处走去。通往教务处那道长长的长廊, 空落而清旷。她走在前面,我看不清在她前面走过来的另一个人,在我还没有完 全反应过来时,周婧已被一个彪悍的女人扯住了头发,她手中那叠还来不及封口 的卷子从密封袋里如雪花般散落了出来。   你个婊子!你个贱人!去死吧!   女人一边开骂,一边拖着周婧向墙壁走去。   那声巨大的撞击声让我震惊,我连忙冲了上去,用力拉开那个女人,而那个 女人吃错药般挥起手掌,结结实实给了我一巴掌。我感觉半边脸火辣辣得难受。 但我还是用尽全力掰开了女人扯着周婧头发的手。   女人死命地挣脱着我。她的手中抓着了大把周婧的头发,口水喷飞:你谁啊! 滚开!让我教训这贱人!   我看见了有鲜血从周婧的额头处流淌了下来。女人在我的推搡下放开了她, 她面如死灰,如折断的树枝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闻讯赶来的老师也帮忙挡开了那 个女人,校长随后赶到,在我们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时,他已经向那个撒 野的女人挥起了手臂:反了你!   女人捂着脸颊,顿时豪浩大哭: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我告你,我有证据, 你和这个婊子的风流事我有证据……   其他老师一听是家务事,连忙识趣地散开,有一老师惊恐地惊叫起来:周 婧……   我迅速抱起晕倒在地上的周婧,向校门口的一家医院跑去,她大概被撞得很 严重,鲜血一直不停地流下来,我的半边衬衣都被染成了红色……她变得轻盈, 如一只随时都会飞走的蝴蝶。   她被送进了急救室……随后赶到的老师余惊未定,我看见了医院尽头的长椅 上,坐着一个深深埋着脑袋的男人,他佝偻畏缩的身影让我不敢相信他是我们的 校长,周婧怎么会突然和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扯上关系的呢。   两个小时后,周婧终于醒了过来,我询问了医生得知并她已没有大碍,只是 轻微脑震荡住院一两天就能康复。其他老师听到这个消息陆陆续续回去了。周婧 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我帮忙护士将她安顿好床位,她一直对我别着脸,但我还 是看到她眼角的地方汹涌而出的泪水。   我告诉她我还会来看望她,并问她需要帮忙带点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前额缠着厚厚的纱布,她看起来 感觉很疲倦,我帮她换了一个稍微低一点的枕头,这样她大概会感觉舒适一些。 我在她身边守护了一会,她没有动静,我很快就听到她匀称轻微的呼噜声。她太 需要睡眠了。我悄然走了出来。   医院走廊尽头的座椅已经空无一人,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下午忙完学校的事情,我去超市了点雪梨带来了医院。她已经醒来,背靠在 床沿上看着一本过时的新闻周刊。看见我进来,她放开杂志有点窘迫地向我微笑, 脸颊跃上了红云。我故作不注意,然后坐到床的另一边,帮她削雪梨。   时光很安静。我回忆起了她跟我说起的少女故事,回忆起了我与她走过的那 段路,是的,我们本很平和的交往中曾插入过一段不愉快的片段,但此时此刻这 样的安静时光并不是不让人怀念与依恋的。只是,我一直想不通的是她与校长真 的有那么回事吗?   在我的背后,她轻声地哭泣,我不知道她为何而哭,我想大概发生这样的事 情还是哭出来感受会好受些,她后来接过我的雪梨,并让我帮她递过刀子,她将 雪梨分开了两半,她递给了我另一半,这时她已经停止了哭泣,她说,谢谢你。   后来她又说,对不起。   我站了起来,来到窗户前,拉开了海蓝色的窗帘。外面的天空晴碧万里。   我安慰她什么都不要去想。我说,人如果总是回头难免会扭伤脖子。   午后慵懒的阳光中,她灿烂地微笑。   周婧出院并没有向我告别,我来到医院看到空净的床位时才知道她已离开。 生活中偶然的插曲如卡止了的磁带,突然消然无物,雅雀无声。我穿过充满药水 味的长廊走出医院,外面明亮的光线一时让我感到晕眩。   学校学生已放假,但老师还得留校批改试卷与作一些期末的总结工作。我尽 可能地将时间耗在工作上,但悲伤依然如雨丝一样在思维的每一个空隙乘机而入, 我依然得独自面对林小惜离开之后给我留下的无尽的寂静与孤独。妈妈的房子所 有的摆设都没有改变,但好像所有的摆设也都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它们都落寞地 躲在自己的角落。无言以对。   每一个深夜,我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闪过了寂寞的夜景——路 边高大的树、低矮的房子,墙灯映托出的深幽而细长的胡同。在夜风中静谧摇曳 片片树叶,反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如一颗颗无法入眠的不定闪烁着的星星。 我想起了家里只有停电才会出现的那种安详,妈妈会点亮一盏煤油灯,我、妈妈 与爸爸围坐在客厅地板上铺开的一张草席上,亲密地融在那圈灯蕊散发出来的光 晕里,妈妈会跟我讲起很多遥远的故事,妈妈总是能够抑扬顿挫地控制讲故事的 声调,与屋外传来的树叶沙沙声密切呼应,我会被故事逗乐,趴在妈妈的腿上与 妈妈笑成一团,爸爸会露出会心的笑容,并会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后背,我会在那 一刹那间强烈感到我被安然无恙地保护着,我是多么的安全。但灯光会在某一个 瞬间刺破黑暗,突然亮起来,这样的安详便如潮水般撤退。光亮如一股强大的嘈 杂之音,赶走了安静,冲散了我们看似紧密相连的坚不可摧的团结。我们迅速地 退回生活的原位,我会重新感到孤独。   在林小惜离开之后的日子里,我有时会在黑暗中点燃起那盏久远的煤油灯, 在那米绚丽的光焰中,想象着我、林小惜与我的爸爸妈妈围坐在一起的情景,我 们的交谈声会充盈满整个房间,我们会随心所欲地吸取着一个完整的家庭所具有 的稳固的安全感,我们从来都不会想到会离开对方去单独生活,那样我们会觉得 可怕。我们因为需要对方而感到了强烈的幸福。   我长久地沉醉在这样的夜晚。我在一个这样的夜晚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那一阵不慢不紧的敲门声让我感到异常蹊跷,我忐忑不安地打开了门。竟然是周 婧。   在我发愣间,她已闪进了房间,并迅速地关上了门。   怎么会是你?我差点被她撞倒,她拉着一个黑色大皮箱,仿佛一个庞大之物 出其不意地向我压过来。我无法再将她拒之门外。   为什么不会是我。她将那个大皮箱的拉手“喀——”的一声缩放回了原位。 理直气壮,仿佛她是这个房间深夜赶归的女主人。她抬起手袖捋去了额头的汗水, 将缠绕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扯了下来,白色的紧身衬衣、白色风衣与白色的宽质 丝裤,黑色高跟鞋,俨然一个赴往森林盛会的狐女。围巾已经湿透,在这样寒冷 的夜晚,她可是奔跑而来吗?真的难以想象一个装束庄严的女子半夜拖着一个黑 色的大皮箱在空寂的大街上奔跑的样子,这样的情景会不会像是一个被疏忽遗忘 掉的演员急匆匆地粉墨登场?   我听见了一声低迷的动物鸣叫。在她的身后竟然还跟着一只毛绒绒雪白的小 狗。它睁着蓝白混淆如玻璃珠般迷幻的眼睛忽闪闪地望着我,,好比在我跟前展 开了一幅错综复杂的地形图,这样的眼神让我感觉疏远。   它叫贝贝,我明天带它一起回家。还有它。她微笑地用手指了指黑色大皮箱。   我想象那个大皮箱里装满了她的长靴子、宽大风衣、高跟鞋、镜子、书籍…… 皮箱鼓胀,它们好像在争先恐后地向我描述她的生活全部。   她将皮箱搁在了墙角,然后蹲下来招呼她的贝贝。我因为她的突然闯入感到 为难而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她却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将外套脱下,放在了沙发上。   她向着阳台走去。她将身体伏在阳台的栏杆上往院子望了望,转过身充满忧 虑地问我,贝贝不会从这跑出去吧?   应该不会。我安慰她。很奇怪,我好像一下子被她拉入了一种身不由己的、 她作为房间的女主人而我不得不配合的角色。   她似乎放心了下来。然后说她得给贝贝洗一个澡,她说她可怜的贝贝跟着她 跑了这么长的路,她得让它变得干净与舒适一些。   她低声温柔地叫了一声贝贝,那只小狗竟然极其欢快地跑了过去,那轻柔细 碎的脚步声不由地让人感到开心。我与她对视而笑。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们之 间某种生硬的东西突然融化了。她说她明天就会回家乡。她只不过是在我这借宿 一夜而已。我认为我不该再有拒绝的心理。   我走过去帮她开了洗澡间的灯并帮她放好了温水,她带着小狗安静地站在我 的身后。我从她身边走了出去,并半掩上了门。   我重新回到了客厅。房间因为另一个人的深夜闯入焕发出了一种久违的生机, 熠熠发光,散发着清香的气息。   我躺在沙发上,感觉这不过只是一场梦境。我不能确切我耳朵边的流水声是 不是真的来自于洗澡间。我没有想到她会来,一如我不会想到她在医院对我的不 辞而别。   你能帮我拿张毛巾吗?我听见洗澡间传来她的声音,我将自己深陷在沙发里 的身体抽离了出来,我再一次确切她的到来不是一样梦境。我相信房间将会随着 她的离开很快恢复它原先的静寂与孤独。   我拿着一个宽大的毛巾向那个半掩的洗澡间走去。我以为她打算用它来擦干 小狗的身体,而当我毫无所觉地推开门时,我发现站在我眼前的是湿漉漉的一个 女人的裸体,我连忙后退并迅速地拉起门,而从门后伸出来的一只小手突然抓住 了我,并顺势将我拉了进去,我僵立着,我愚拙地抓着毛巾而忘记在关门的刹那 将毛巾递给了她。我看见了她背后的小狗正蹲在洁白的马桶上舞爪弄脚,地板上 是她随意扔开的衣服,从头而降的温水泌进了我的眼睛,我感到火辣辣的生痛。   她炙热的小手灵活地滑进了我的衬衣,我感到我蜕变般变得轻盈而空虚,我 试图伸出手来推开她,但当我触及她那柔软炙烫的身体时,我却不由地将她拥抱 了过来,我仿佛轻盈地滑进了一场梦境,梦境里交织起了林小惜的面容。我感到 深深的伤感。她说,她真快乐。她的声音如受伤的狐狸般凄迷发楚。   呵。我们只是处在两条相交直线的唯一一个交点上,今晚之后我们将会分离, 我们不知道彼此将会归向何方?何方才是我们停靠下来的故乡?我几乎感觉到了 类似浓郁乡愁般的伤感覆盖而来。   她累趴在了我的身上,而一阵空虚的悬空感之后,我惊愕地发现在她背后的 小狗不见了。   她好像有同感般突然离开了我的身体,问:贝贝呢?   小狗已离开了洗澡间。我们连忙跑了出来,找遍了房间的角角落落,依然不 见小狗的踪影,她着急地呼唤着小狗的名字,贝贝——贝贝——她仿佛是在寻找 着一份弥足可贵的初恋。   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我感到深深的内疚,尽管我并不知道小狗是不是因为 我的闯入而负气而走,但是我有一种隐约的预感:小狗不在这个房间了。   你说过它不会跑出去的,你说过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担心她会控制 不住歇斯底里地扑上来撕打我、咬我,但是她没有。她的神情异常空洞而茫然。   我们出去找找,我建议说。我匆忙地换上了衣服。她跑去洗澡间将那湿成一 片的衣服又穿了起来,她瑟瑟发抖,我不知道她的发抖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衣服 湿气的寒冷?她很慌乱。她的左脚高跟鞋的鞋跟竟然在这样的关头荒谬地折断, 像一个无力赶往安息地的天使自甘堕落地折断翅膀。她打开了那个怪异的黑色大 皮箱。出人意料,竟然只是满满的一箱子的鞋,长靴子、木屐、高跟鞋、绷带凉 鞋……色彩各异,爪舞牙张。她换上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将那双坏了的鞋胡乱 地塞进了箱子里。我找上一把手电筒。我们不容置疑地横扫着一束并不强烈的光 线融进了无尽的夜色。我感到了一阵忍不住发出狂笑的荒谬感:我们如此匆忙只 是为了寻找一只小狗,而事实上我们都没有方向感:小狗会去哪里呢?   我们只有沿路寻找。她不敢大声呼唤,怕惊扰了深夜沉睡的人们。她抓着我 的衣袖,左右翘望,神情紧张,仿佛她并不是渴望而是在担忧它的出现。我们已 经走得很远,并且尽量不放过一个墙根角落,还是寻找不到它的一丝踪迹。我突 然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想象:它会不会被吸进去了马桶,然后被汹涌的水流带走了。 我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可笑。   我们都很疲倦。从那天际边透析出的微弱的光线,我猜测大概天快亮了。我 说,要不等天亮了咱们再找吧。她迟疑了一下,同意了。我们在路边的一排木椅 上坐了下来。   我安慰她小狗是不会丢的。或许它正躲在某一个角落睡大觉呢。我们不可能 寻遍了所有的角落,我们一定有所遗漏,天亮起来后,它自然就会睡饱醒来,并 会回到她的身边。   她基本上相信了我的推测,情绪也相对安静了一些。而此时,在小狗丢失之 前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地突兀了出来。大概我们得谈点什么以避免接 下来会出现不可收拾的难堪。但是谈什么呢?   她最先开口了。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   我沉默。我能感觉到我的不安。   她自嘲地笑笑。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避。她接着说,如果一个坏人确信自 己是一个真正的坏人时,她就不会再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信念的自我推毁自然 会让一个人精神崩溃直至死亡。所以在这个世界还活着的绝大部分坏人都不会觉 得自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坏人。至少在他们的内心有那么柔软的一块,她爱着一 个人或被一个人所爱,并且这个人会肯定她,认可她,单这一点信念对支撑她就 足够了。人在这个世间孜孜不倦寻求的不只不过是另一个人的肯定与认可……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这番话是针对我还是对她自己,其实我想告诉她其实我确 信她并不是一个坏人,但我说出口的却是,对不起。   不,我不准你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我不准你这么说!她突然激 动地站了起来。有泪水在她脸上迅速涌流。我试图伸手去拉她,她猛地甩开我转 身跑开。   这时,天空已蒙蒙亮,有人纷纷推开自家大门,清扫着落在门口的晨叶。   我在一个中年女人的家门口追上了她。我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努力挣脱着, 中年女人警惕地注视着我们,我猜想她大概有回转过头拨打110之意。我急中生 智,连忙问她有没有看见一只白绒毛的小狗。   她的神情开始放松了下来,我以为她会摆摆手说没看见,没想到她思量一下 竟然说她半夜有听见楼下一声车辆的急刹声,并有人说了一句——“死了一只狗 而已”……   我不等她说完,连忙拉起周婧走开了。她悲痛欲绝。她不停地问我没有贝贝 的日子她会该怎么办?可是我该如何去安慰她的孤独……我只有沉默,我试图安 慰她,但我不知道我是应该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肩膀还是放在她的腰间,我只是滑 稽地让我的手臂在她的背后滑上滑下,像一支失去了机械动力的操纵杆。而更让 我困惑的是,贝贝为什么这样不顾一起地奔跑而顾不及飞驰而来的车辆?   在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期待着,或许她会说点什么。 我等待了很久,我感觉我等待了很久,她才轻声呢喃了一句:它是瞎的,它的眼 睛是瞎的,它什么也看不见。有泪水滴落在了她的脚下,在晨曦的照耀下,磷光 闪闪,灼人而忧伤!我眼前浮现起那双蓝白混淆如玻璃珠般迷幻的眼睛,那真的 是一双看不见任何事物的眼睛?可是它看起来是那么灵敏,它怎么会撞上一辆发 出巨大轰隆声的车辆?   当她重新拉起那只黑色大皮箱里时,她的神情已经不再悲伤,但我并不知道 她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了更深的悲伤,她拖着大皮箱逆着早上灿然升起的阳光离开, 我看见阳光的碎片在她模糊的身影上跳动,仿佛一瞬间,她消融进了那一片绚丽 的晨光。   她说,她回去她的家乡广西。那是一个遥远的南方省份。一年四季都有炙热 的阳光与高耸的椰子林。   那两个月的假期,我独自一个人去了一趟西藏,在那个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 我远离了电脑手机许多累赘的现代文明,疾走、停留、仰望、我看到了许许多多 原生态的生存与皈依。两个月后,我回到了学校,但整个学校已因为一件事情在 一个星期前炒得了满城风雨。原来校长与那个泼辣的女人离婚了,而那个女人果 然恶毒地将她所说过的“我有证据”在网上抖露了出来,校长与周婧在一起的一 些隐秘照片被传遍了网络上各大论坛,据说,那是那个女人雇了个私家侦探所为。 校长就被调离到了一个边远地区。而周婧,自从我家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在这个 学校出现过。   她彻底地离开了这所学校。那晚,我记得一切与她有关的迹象:一只黑色大 皮箱、一只白色的失明的小狗、飞翔的轻盈,无尽的空虚与孤独……   不久后,我收到周婧一份邮件,她说,所有的关系终归总会结束。每一个人 到最后都会感觉孤独。走了,即散了。   她说她去了一个地方,我们并不知道的地方。   在那个邮箱里,我同时发现了另外一份一个月前的邮件,它来自王姬,她告 诉我她在另外一个城市一所大学里开了一间同样的书店,她说,那里需要一个书 店。   她只是不敢保证,哪里是否永远会需要一个书店。她说,她会不断地找到需 要一个书店的地方。   但那个地方,我们都不知道。   那夜,我一个人走出了妈妈的房子。其实我也想去一个地方,一个没有孤独 没有悲伤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我一个人闯入了这个城市漫长的黑 夜,我想起了那夜被车轮轧死的那只小狗。它真的闯进了黑夜吗?如果它被轧死 在路上,为什么我们沿路没有看见血迹呢?难道他们将它所有的血迹抹干净了? 为什么我与中年女人的房子距离如此之近,我们就没有听见那声尖锐的刹车声音 呢?或许它并没有死,只是那个中年女人说了谎话。它或许只是独自去了一个地 方,那个地方它不会感到孤独。   就在那夜,我竟然在一条陌生的大街上无意找到一间通宵开业的书店,那里 面有一个头发灰白但脸容却很年轻的店主,他并不在意我在他的书店免费看通宵 的书,我翻看那如树叶一样清香的书籍,好像向日葵面向阳光垂下它沉重的头颅 一样,享受到了自在愉悦的放松感,我在那智慧的字里行间疾走,仿佛长期忍受 轮船颠簸的游客终于找到了靠岸的机会,在脚步踏到陆地与平衡的那一瞬间感到 了翻天覆地的幸福感。   夜很安静。书店外偶尔有车辆经过,明亮的车灯光在书店的玻璃窗户上分割 出了各异的几何图形,但又消纵即逝。记得不同时段有人曾走进来,在书架间行 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然后又悄然离开了。仿佛这间书店只是夜间一个神秘的 客栈。我不曾听见一句对话。   当晨光从窗户斜照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观看马路的店 主突然站了起来,他好像一整夜都一动不动,他这个动作让我感到吃惊,他说我 该离开了,这间书店只在夜间营业。   可是夜间真的需要一间书店吗?我问他。   那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他反驳。   可是我并不买书。我试图说服他这个城市的夜间并不需要一间书店,我只是 一个偶然的闯入者。何况,我并不打算买一本书。   那不重要。他说。他不再理睬我。   我望着他灰白的头发与年轻的面孔,我无法明白他的实际年龄,我不了解他, 他也不了解我,或许如他所说,这并不重要。我迎着灿烂的晨曦走出了书店,但 我还是不胜眷恋地不断回头,望向那一个个书架上如落叶般安静地躺在一起的书 籍。   我担心,在我再一次孤独地闯进这个城市的黑夜时,我再也找不到一间夜间 营业的书店。   [唐爱]   一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被学校派往北京参加为期一个月的教学研讨会, 所谓教学研讨会,也就是开开会听听讲座之类,时间很是闲散。   北京的秋天,天气灰蒙蒙的,让人感觉时间总是停驻在黄昏,闲散的时光沉 寂得让人心慌。我想起两年多前女警察告诉过我的唐爱所在戒毒所的名称。我转 了两次漫长的地铁找到了戒毒所的位置。但唐爱在半年前已离开了戒毒所,几经 周折,我总算打听到她家庭的地址。   一个装态庄重的妇女极不情愿地打开了一道门缝。我站在她家门口时间之久, 已引起了小区大门处几个保安的虎视眈眈,只要她稍作指示,我说不定就被扭进 了某一个派出所纠缠不清。妇女用身体堵住了门缝,极度冷漠上下打量着我,我 消瘦的身材与略显苍白的脸容很可能让她误以为是一个毒瘾子之类的不良之徒。 门后有一阵急剧的男人咳嗽声传来,屋内白炽灯光灰白而强烈。   我只好掏出我身上所有能证明我清白的证件:身份证、会议证、教师资格 证……妇女拿过我的教师资格证仔细端详了一会之后,神情终于缓和了下来,她 将门打开了大半,侧身让我走了进来。不觉门后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 投来的巨大阴影让我吓了一跳。我想我的神情看上去一定有点古怪。   妇女伏在男人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那个男人犀利地扫了我几眼,直起腰, 步幅蹒跚地走回了房间,然后关闭上了门。妇女留在了客厅跟我谈起了唐爱的事 情。   我尽量隐瞒唐爱在学校发生的一切事情。我的含糊不清让妇女很烦躁。她草 草地告诉了我唐爱现所在的位置与电话,她想以此尽快结束对她来说毫无所获的 谈话。而这正是我所求的。妇女极度疲倦地深陷在沙发中,双手掩着脸不再愿意 多说一句话。我起身告辞。在我跨出门口那一刻,房门仿佛自动般重重地关上了。   无论如何,这并不是一次愉快之行。   我与唐爱在一个地铁口处约见。在我身边不断走过赶地铁或走出地铁的所有 人们声音都很沉默,神情都异常匆忙,开走或开进来的地铁不时刮起一阵大风。   我看见唐爱向我走来。她与潮涌的人们相反方向,仿佛是从一片海浪中浮现 上来,如躺在摇篮里一样,慢慢地荡漾过来,然后我会顺手捞起了她。我想这是 一个让人回忆的场景,川流不息但过目即忘的人们、吱嘎的关门声、远去的地 铁……她穿着深色的牛仔裤与紫红的毛绒外套,修长的脖颈上扎着一条浅蓝的短 丝巾。她长发飘逸。她看起来很安静。她来到我跟前,拉过我的手,轻轻地摇了 摇,然后她低下眉,含糊地浅笑。   是我。她轻声说。   是我。我也这样说。   我们就像离家多年归来的人们,在敲门声后面应答亲人的问话一样,熟稔地 说:是我。   我们记得彼此的声音,我们深信声音胜过容貌更能让我们产生信任并再度感 到熟悉的亲切。两年之隔,时间赋予了我们足够的成熟与平静。我们一起走进拥 挤的地铁,一起回到她居住的一个安静的地方,从走进地铁开始她的手一直没有 离开我,我们指间交错,我们身体在地铁颠簸中曾不时碰在了一起。但她只是含 糊地微笑着。   她住在城郊一个安静的小区。院子种满了植物。她自然而稳健地领着我走向 她的房间。那长长的木质长廊与阶梯上不时会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水房的滴水声、 开门关门的撞击声、电视混杂的发音,有人端着一个褪了边的脸盆与提着一个热 水壶走向长廊尽头。她依然牵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娴熟地打开了挎包,在挎包里 翻找着钥匙,我望着暗红色木门,我不知道门的背后是否会站在一个男人,当她 带着我走进房间时,她会迅速放开我的手向那个男人介绍我是她的大学同学,我 为可能会出现的滑稽场面感到一阵发笑的冲动。而她已经找出钥匙将门打开,除 了一股迎面扑来的家居环境特有的生活芬香,门后空空如也。我望向在门口摆放 拖鞋的地方,我看见了一双硕大的男式拖鞋。我装作不在意地躲闪着眼睛,她歪 着脑袋带着嘲讽望着我,那不可捉摸的微笑如面具般罩着她真实的脸容,她松开 了我的手,然后转身走开。   我感到手心有潮湿的汗水,我低下身子松绑鞋带,并脱下了大衣,挂着在门 口处一个衣挂上。她打开衣柜的一侧,站在衣柜的背后脱换衣服。她伸张手臂, 脱下了外套,扔下蓝丝乳罩、蕾丝内裤。我从嵌在衣柜正面的大镜子看到了我自 己目瞪口呆的表情。我想我的表情是多么的滑稽与不协调啊。   我转视四周。房间的布置很简陋,但给人的感觉非常干净清新。一张黑色的 桌子、一把椅子、一台电脑、一盏米黄灯罩的台灯,还有一个红色的热水壶放置 在了桌腿边。房间的温度很温和。她从衣柜后面走了出来,换上了一条裁缝细致 的牛仔短裤以及一件浅蓝色的宽大的T恤。她看见我还在站立着,示意我可以坐 到她那铺着洁白床单的床沿,她转过身去,走向厨房,然后拿着两只刚刚洗过的 玻璃杯走了出来。   你渴吗?   有点。   我给你倒杯开水?   嗯。   我看见热水壶的开水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气。她端着两杯开水走了过来。她将 玻璃杯紧握在手心,竟没有感到烫手。   她站在了我的跟前。向我递过杯子,她低声说,小心烫着。然后低着眉依然 是那么含糊地微笑。   我伸手去接过杯子,并不是真的很烫。我喝了一口,我能感觉到那热切的温 暖直泌心间。我伸出手来拉过她的手,她没有走近来,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仿佛在与我较量着——试试我的力量是否能够将她拉到我的身边。突然,我听见 了一滴泪水滴落到水杯的清脆声音,随即在她手中的玻璃杯遂然而落,仿佛它不 足以承载那一滴泪水的重量,一刹那间,它碎了,开水洒了满地。她一直低着眉, 我意识不到她是何时落的泪。我惊讶地抬起头,她嘴角含糊的微笑依然没有消失, 仿佛她此时的落泪也充满了含糊不清的意味,在她眼角停留着细碎的泪珠晶莹剔 透,长长的睫毛让她的眼睛呈现出湖泊般的宁静与淡泊,或许是她经历了生活太 多的历练与洗礼,所以才拥有了这样宁静致远的水墨画般的淡泊与归隐。她与她 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这双眼睛的背后,不再轻易为人所觉察。   她终于靠了过来。她的手如云朵般轻盈地穿过了我的头发,然后长久地停留 在我的肩膀上,我将脸埋进了她柔软的身体,我搂着她细软的腰,闻到了一种久 违的清香。   她将手背了过去,拍了拍我搂着她的手背,温柔地说,咱们该煮饭了。   她说咱们该煮饭了,就像在说,咱们该去散步了、咱们运动去或是咱们快点 走了,我们仿佛一下子滑入了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生活场景,充满了柴米油盐的 味道,充满了絮絮叨叨的琐碎,充满了对视与默可。我松开了她,我站起来,请 求与她一起做饭,她漫不经心地点头,仿佛我们已经在这个房子里共同生活已久, 已经做了无数遍类似“咱们该煮饭了”的事情。   我们一前一后来到了厨房。她从冰箱里取出了两只西红柿、一只剥开了皮切 掉了一半的马铃薯、两个鸡蛋递给了我,然后转身出去迅速地将刚才撒落在地上 玻璃碎片清扫起来。我麻利地将西红柿与马铃薯切成了片片,并整齐地搁在了砧 板的一边。她再次走进来,在水龙头下淘洗着大米,水流声很大,她埋着头,我 只看见她手臂摆动的动作,她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仿佛掩没在了那片水流 声中。   煤气灶上燃烧的火苗幽蓝而安静。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厨房几乎所有的餐具都 是成双的,两只瓷碗、两双筷子、两把勺子……她忙碌地来回走动,混杂在一片 含糊混淆的声音中。她并不在意我的发愣或者她对它毫无所觉。我涣然抬头,窗 外已是暮色一片。   后来,我在一阵叽叽喳喳的不绝于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窗外天空才是蒙蒙亮。   她站在窗前,眺望着窗外,头发长长地披散了她满肩。   透过窗户透明的玻璃,我能分辨出依然暗蓝的天幕上一颗颗闪烁着微弱光芒 的星星,她将赤裸的乳房贴在玻璃窗上,有青蓝的天光映射在上面,仿佛游走的 云朵般轻盈。她披着单薄的毛毯,毛毯边角被她夹在腋下,一边已褪落到了她的 脚踝。她大概是听到了我翻身的声音抑或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她回过头来。   你醒了?她柔声问道。   嗯。   还困吗?   不了。你呢?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她没有回答我她什么时候离开了我站到了窗前,她或许根本就没有在这个夜 晚入睡,我试图回想我入睡的那一瞬间她是否躺在我的身边,但让我懊恼的是我 无法知道我真正入睡的那个时刻,我想起了那个遥远的鲁沙退学之后我们一起出 走的日子,在桥下的那段路程,她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穿过隧道走到了河的另一 边。对于她的离开,我似乎从来都不能有所觉察。   她背对着我,我侧身看着她。她蹲下身子拉起落在地上的毛毯,将自己紧紧 地裹了进去,只裸露出淡黄色的肩膀。她看起来像一尊刚刚完成的泥塑雕像,安 静而温润。   她拉开了窗户,抬起手臂,指向那遥远的天空,问我,你能看见那些闪烁的 星星吗?   我说我能看到。   我似乎能感觉到她在轻盈的空气中绽放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我能感觉出她 声音中的轻快与愉快。有冷冰的风蹿了进来,她收紧被子,在风中静默了一会, 她将窗户重新拉紧了回来。   她再一次那么专注地凝望着星星,她低声地告诉我:   其实每一个死去之后的人,灵魂都会变成一颗星星,你、我、我们的爸爸妈 妈、我们的恋人朋友……在生命消逝之后都会变成一颗星星,悬挂在天幕属于自 己的位置,我们都希望有一个固定的位置能够被人记住,都希望能够有人陪伴摆 脱孤独。   但是,你能相信一个这样的事实吗?有的星星能发光,有的星星却是不能发 光的……   星星发光是因为那个灵魂死不瞑目,每一个爱过别人但不被别人所爱的人, 他们死去之后都是不甘愿闭上眼睛的……他们眷望着他们所爱的人……他们要永 远记住他们所爱过的人……记住他们的容貌他们的声音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不知道爱过你但不被你所爱的人死去之后是如何眷恋你……你不知道……   你在听吗?我知道你在听……你一直听……   ……   时光落入了睡眠般的静默。我似乎看到了温暖的雪花开始片片飘落……我祈 祷有爱能像我眼前幻觉般的雪花一样片片飘落,风的脚步轻轻走来……我听见了 她包裹在毛毯里的低声哭泣,脆弱的肩膀如蝴蝶般一喘一息。天空渐渐光明了起 来,我看见一颗颗星星意味未犹恋恋不舍地隐退,外面街道上纷乱的声音如一辆 载重的马车扬着尘土从远而来,我看不清它距离我有多远,我感觉到一阵轻微的 震荡与颠簸,仿佛我正是那个坐在那辆马车上车载重负日夜兼程赶向某一个遥远 目的地的人。她停止了哭泣。   在我还在戒毒所的时候,鲁沙曾经来看过我……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 能再见到你们……我不敢相信我竟然能够再见到你们……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她抬起手背,混乱地擦拭着流淌在脸颊上的泪水,她的声音安静而忧伤。毛 毯从她身上整个滑落下来,如山丘般起伏铺展在她的踝骨周围。   鲁沙?你见过鲁沙……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我以为,鲁沙不会再出现, 他会这么做的。可是,他为什么去看唐爱而不来找我呢?   是的。我后来见过他。她声音清晰肯定。   我本来想从她身上多打听一些鲁沙的消息。但她用“我是不会告诉你的”这 样粗鲁的话语迅速地打断了我的问话。我将支撑着身体的臂肘涣然放下,重新躺 在了床上,我再一次感到了晕眩般的颠簸,我们过去的一幕幕簌簌地从我眼前掠 过:唐爱醉醺醺地走在我们中央,哥们一样扣搭我们的胳膊,指给我们看她上衣 的颜色与我的上衣颜色一样,她裤子的颜色与鲁沙裤子的颜色一样,她说她是我 们的结合体,她大声欢呼或狂笑,她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还有,等等,等 等,是不是鲁沙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回响?车后架上捆绑着我们 仨的画夹、水壶、马扎还有唐爱的大书包,他穿梭过热闹的人群,将所有好奇与 嘲笑的声音抛至身后,向我和唐爱飞奔而来……我们用纸盒长出的嫩枝象征自由, 用红黑黄的土块象征我们在一起的热烈、摩擦与沉默,我们画下三只不同的脚祈 祷我们的永不分离……   鲁沙的事情你是不会知道的。唐爱有条不紊地表明她不会向我透露一丝半点 的坚定,仿佛一段变奏终结的钢琴曲一个短促的尾音,空灵、渐远、休止。我无 处追遁。   后来,她漫不经心转过身瞥了我一眼,似乎只是为了确认我是否还在。   窗外天已大亮,一缕橙红的光芒透过窗户照射了进来,横旦在了我们之间。 那瞬间的阳光让我两眼发花般感到晕眩。   一时,我以为她不见了。   以为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想象,一个幻觉,一个孤独的梦境。   -------全文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