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姐 妹 周海亮 著 内容提要:   在深圳打工的小妹姚碧竹突然接到二姐姚白兰的电话,要她去海滨小城威海 为一位叫做马郢的千万富翁朋友做一段时间的保姆。向来没什么主见的姚碧竹千 里迢迢来到这座海滨小城,却在刚下火车就遇到了抢劫。   一段时间以后,姚碧竹突然发现让她来这里原来是二姐设下的圈套——二姐 想利用她做保姆的有利条件使自己接近马郢拥有马郢。姐妹间的矛盾由此产生。   一次马郢带姚碧竹去参加一个晚宴,晚宴上姚碧竹认识了正给黑社会做事的 鲁千寒。那时她根本不知道正是鲁千寒的朋友郭松抢劫过她。她与鲁千寒一见钟 情。   二姐姚白兰得知她和马郢去参加了晚宴,醋意顿生,姐妹间的矛盾开始升级。   马郢处处关心着姚碧竹,让姚白兰终于产生从马家赶走妹妹的想法。她不想 她的心上人——千万富翁马郢爱上她的妹妹,于是巧施毒计赶走姚碧竹。姐妹间 的感情彻底破裂。   姚碧竹离开马家,找到鲁千寒,并与郭松的女朋友项小凝住到一起。她开始 与鲁千寒谈情说爱,直到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鲁千寒。   每一天姚白兰都在疯狂地追逐着马郢,可是马郢的母亲苏老太太就是不同意。 因为马郢已经有了妻子和儿子,虽然他们的感情不好,可是他们仍然是夫妻,仍 然以夫妻相称。为了得到马郢,姚白兰费尽心机,并不顾伤害一直追求她的白领 上官宁蒲。   当姚碧竹得知鲁千寒一直在为黑社会做事时,就劝他另寻一份工作。鲁千寒 听从她的劝告,找到一份司机的工作。可是他工作不久就把公司的轿车给撞了。 是酒后驾车,车上还有郭松。   他需要赔偿给公司五万块钱,可是那时的鲁千寒一无所有。终有一天,他不 辞而别。   所有人都认为鲁千寒逃了,目的是想逃掉五万块钱;所有人都劝姚碧竹不要 再等他,他们说这样的男人不值得等。可是姚碧竹每天都在等他,只有她对鲁千 寒还有信心。二姐姚白兰劝她结束与鲁千寒的恋情,可是姚碧竹非但不听她的, 反而劝她应该放弃马郢。姐妹两人刚刚有些缓和的关系,再一次变得紧张。   在街上,姚碧竹遇到曾经与她一起在深圳打工的管弦。管弦一直暗恋着她, 他专门辞掉了深圳的工作来小城找她。尽管他处处照顾姚碧竹,尽管他连车子上 都挂着姚碧竹的照片,可是姚碧竹不可能接受他。因为她有鲁千寒。她相信鲁千 寒肯定会回来。   果然,半年以后,鲁千寒从广州回来。他说他这半年赚了不少钱,为的就是 把欠公司的钱早点还上。他说他不想欠任何人的钱,他说从此后他只想和姚碧竹 过平淡快乐的生活。   他和姚碧竹开起了一个小书屋。   正当书屋走上正轨的时候,突然有一天,鲁千寒被警察带走。原来他在广州 的时候参入了黑社会殴斗。他被判五年有期徒刑。   与此同时,千万富翁马郢的妻子冷捷从武汉赶过来。她与赖在马家的姚白兰 展开激烈交锋,两个女人用尽所有手段,最终,还是冷捷占了上风。   懦弱的马郢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为难。但其实,在心里,他爱姚白兰更 多一些。   几年过去,疲惫的冷捷终于做出让步,她同意与马郢分手,但前提是,他们 得在苏老太太去世以后才能离婚。她说她不想让年迈的苏老太太再为他们伤心。 马郢和姚白兰无奈之下同意了她的要求。   五年过去,鲁千寒刑满释放。他们将曾经的书屋重新开起来。   可是他们刚刚攒够买房子的钱,郭松就因打架被抓进了派出所。两个人帮郭 松交上一笔钱,买房的事情再一次泡汤。   一两年过去,他们重新攒够了购房的首付款。两个人通过贷款买到一套房子, 可是就在他们搬家新家的第二天,鲁千寒被检查出患上了肺癌。   鲁千寒住进医院,姚碧竹瞒着他卖掉他们好不容易打拼出来的那套房子。从 搬进去到卖出去,鲁千寒不过在他们的新居住了三个月的时间。   郭松突然失踪了。项小凝在绝望中自杀而死。   初夏时候,苏老太太突然死去。可是她的死很是蹊跷。后来一切真相大白: 原来是姚白兰杀死了她,其目的,就是想要马郢早些与冷捷离婚,从而结束她和 马郢无名无份的日子。   巨大的压力之下,姚白兰跳楼自杀。   鲁千寒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他死去以后,姚碧竹 去到大姐夫董纲的鞋厂求职,却在办公室里,见到早已坐在那里等候着自己的车 间主任管弦。   全文终。   本文涉及到爱情、亲情、友情,故事曲折,心理描写尤为细腻。  正文: 姐 妹 周海亮 第一章 1   多年以后的姚碧竹想,假如当初她拒绝了姐姐,拒绝了威海,那么她的人生, 该是完全不同的轨迹吧?她既不会认识鲁千寒,也不会失去鲁千寒;她既不会有 如此之多的快乐,更不会有如此之多的痛苦。可是她竟答应了,在嘈杂的车间里, 在管弦的办公室里。那个夜晚的深圳,小雨飘零。   姚碧竹嚓嚓嚓地蹬着缝纫机,有人喊,碧竹电话!姚碧竹起身,走进车间办 公室。办公室狭小逼仄,车间主任管弦坐在靠窗的阳光里,捧着一只很大的搪瓷 缸,见她进来,指指撂在桌子上的话筒,说,你姐打来的,像有什么急事。姚碧 竹冲他笑笑,抓起话筒。一只丑陋的飞蛾突然毫无方向感地扑向窗子,将窗玻璃 弹撞得嘭嘭作响,管弦皱皱眉头,放下搪瓷缸,打开窗子。飞蛾晕头晕脑地撞进 窗外的黑暗,管弦低下头,吹吹缸沿的茶沫,又伸手抹掉嘴角的一个茶梗。   碧竹你还好吗?电话里的姚白兰问她。声音又细又软,正是男人们所喜欢的 声音。   姚碧竹说还好,正加班呢。姐你有急事?   没什么急事。姚白兰说,想你了,就给你打个电话……想不想换个工作?   姚碧竹笑了。我能换什么工作?她说,一没经验,二没文化……   姚白兰说,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一个人在深圳打工,人生地不熟不 说,还赚不到几个钱。今天我想了整整一天,不妨你也来威海吧,我和大姐都在, 姐妹间还能有个照应……刚开始理想的工作肯定不好找,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 慢慢来。姐妹齐心,其利断金,怕什么呢?正好我认识一位姓马的朋友,人很好, 开着公司,家里正缺一位保姆,如果你愿意,就先过来做些日子,等时机成熟, 再帮你换个理想些的工作……   可是我行吗?姚碧竹问。   这有什么难的?姚白兰笑着说,一天三顿饭你不会做?我都跟马哥说好了, 他反正乐意……当然我得征求你的意见,你同意才算……听姐的吧,别在深圳做 工了,你一个人离家这么远,我和大姐怎么放心?   姚碧竹想了想,说,那我先考虑一下吧。   放下电话,才发现身边的管弦一直盯着她看。搪瓷缸里的茶水冒着袅袅蒸气, 管弦的一张脸模糊不清。他低下头,喝一口水,问,想辞职?姚碧竹说,我姐劝 我去她那里。管弦说你在这里不是做得挺好的吗?姚碧竹说,大姐和二姐都在威 海,她们希望我也过去。管弦放下搪瓷缸,说,那你考虑清楚……不过我不希望 你走……整个车间数你干得又快又好。姚碧竹冲他笑笑,退出办公室。车间里几 百台缝纫机同时轰鸣,那声音令人眩晕。   后来姚碧竹仔细回忆那天的情景,她认为自己根本没有考虑。回宿舍她就睡 着了,醒来,洗漱完毕,随一群唧唧喳喳的年轻女工走向车间。不过这次她没有 走向自己的机台,她在车间门口站住,又推开办公室的门,对正盯着一张表格发 呆的管弦说,我考虑清楚了。管弦抬起头,愣一下,问她,真不干了?姚碧竹点 点头说,我想我姐了。管弦说那好吧。去交接一下,工资算清楚,就可以离开了。 姚碧竹刚刚转身,管弦再一次喊住她。晚上没事的话,请你吃顿饭吧!他放下手 里的表格,嘴角微微上扬,认识一场,也算给你送行。 2   姚碧竹行李不多。一个拉杆小皮箱,外加一个挎包,就是她的全部家当。她 拒绝姐姐姚白兰前来接她,她说既然知道地址,打个车过去不就行了吗?可是下 了火车她又想,既然知道地址,坐公共汽车过去不一样吗?   于是就出了问题。   她要乘坐的是十五路公共汽车。她向路人打听,路人告诉她一直往前走就行。 她拖着皮箱走出足有两站路,也没有发现十五路公共汽车的站牌。此时暮色四合, 陌生的城市呈现出一种灰褐色的铁锈般的调子,那颜色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厚重越 来越灰暗,让姚碧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完全陌生的大街,看着鳞次栉比的 楼房燃起一窗又一窗的灯火,姚碧竹心想,也许真该给姐姐打个电话了。四下张 望,却只在一个和大街交叉的胡同里发现一个门上贴着“公用电话”的商店。姚 碧竹拖着皮箱走进胡同,根本没有注意身后那辆黑色的摩托车正悄无声息地向她 靠近。   摩托车在接近姚碧竹的时候突然加速,然后紧贴着她的身体呼啸而过。姚碧 竹只觉身子一轻,肩上的挎包就不见了。她惊怔片刻,马上意识到遇到了抢劫。 她一边高声尖叫“抢劫啦”一边追赶着摩托车,可是她只跑出几步就不得不折回 来——她得护着她的皮箱。再抬头,摩托车早已不见了踪影。   姚碧竹惊魂未定,胸脯剧烈起伏。她不知道现在应该报警,还是应该给姐姐 打一个电话。正愣着,摩托车再一次冲杀回来。似乎摩托车从天而降,姚碧竹猛 抬头,就看到一张掩在黑色头盔下面的轮廓分明的脸。似乎那张脸还冲她笑了笑, 嘴里打出一个尖锐的唿哨,手一扬,摩托车几乎从她头顶滑翔而过。姚碧竹心想 那一刻她肯定被吓出了眼泪,她只知道死死地抱住她的皮箱,全然忘记了呼救或 者逃跑。直到摩托车蹿出很远,姚碧竹还蹲在那里瑟瑟发抖。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挎包失而复得。   挎包就扔在她的脚边,拉锁大开。她慌慌张张地拾起挎包,清点一下里面的 东西,竟然什么也没有少。姚碧竹恍惚如同梦境,虽然眼角还挂着泪珠,然那嘴 角,却已经笑开了。   她终于没有给姐姐打电话。她步出胡同,重新回到大街,招手拦下一辆出租 车。似乎姚碧竹在小城的生活从她钻进出租车的那一刻才算真正开始,之前发生 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境。   然这梦,却扎扎实实地改变了她的一生。 3   马郢并不像姚碧竹想象中那般刻板和威严。如果不是姐姐介绍,她很难把眼 前这个穿着普通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和那个拥有千万资产的马老板联系起来。马 郢戴一副无框眼镜,板寸平头,鼻子很高,眼珠是灰褐色的,就像暮后的湖。镜 片后面的眼睛虽是笑着的,给人的感觉,却是窅茫深邃。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距 离。   马郢问姚碧竹,你是想住到这里,还是想去你姐那里和她一起住?连他的声 音都是蹑手蹑脚,似乎害怕吵到了谁。姚白兰抢着说,就让她住这里吧!晚上回 我那里住,还算什么保姆?马郢轻轻地笑,看着姚碧竹,说,我得知道你的想法。 姚碧竹垂下头,说,我听我姐的。马郢说那不妨这样,你先在这里住上几天,如 果习惯,就住下;如果不习惯,就回你姐那里住——反正也没有什么太多事,就 是三顿饭。你看可以吗?那口气,姚碧竹不像他雇来的保姆,倒像他请来的客人。 姚碧竹说可是我怕连饭都做不好呢。马郢说这倒没有什么难的,先让我妈教你, 她爱吃的那些菜都很简单,一学就会。一旁的苏老太太就说,就是就是,容易得 很。又扭过头,对马郢说,我看这姑娘挺好,一看就是吃过苦的。马郢冲姚碧竹 耸耸肩,说,我妈总是希望所有人都吃过苦。苏老太太认真地说吃过苦才知道过 日子啊!从小娇生惯养,来了,还不得我侍候她?姚白兰起身,为苏老太太倒一 杯热水,又亲昵地趴上她的肩头,说,我妹没什么经验,以后她哪里做得不好, 还望您老多多担当。苏老太太笑着说看你说的,你都这么好,你妹还会错?说得 姚白兰羞涩地低下头,却用余光不安地搜寻着马郢的表情。   苏老太太六十多岁,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嗓门又高又亮。她的起居很有规 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出去转一圈,然后回来,姚碧竹早已做好了早饭。早饭 以后苏老太太喜欢倚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电影球赛甚至港剧韩剧,她都看得津 津有味。电视一直看到中午,然后吃午饭,午饭后的苏老太太要睡上一会儿,一 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醒来,要么下楼就近走走,要么戴上老花镜给马郢织鞋垫。 苏老太太手很巧,她在鞋垫上绣上牡丹,绣上荷花,绣上各种小动物和不知名的 花花草草,甚至绣上“平安”“发财”“吉祥如意”“一路顺风”等字眼。所有 的鞋垫全都大红大绿,摞在马郢的房间一角,透着浓重的喜庆。很多时候,姚碧 竹感觉苏老太太就像一位乡下老大妈,除了生活在城市里,除了住着二百多平方 米的豪宅,除了有一个资产逾千万的儿子,她和普通的乡下老大妈,基本没什么 不同。   逢姚碧竹不忙时候,苏老太太会一边绣着鞋垫一边给她讲自己年轻时候的往 事。她眯着眼睛说那个时候乐啊,镇子里冬天唱大戏,我站在台子上,又黑又粗 的大辫子垂到胸前,然后这么轻轻一甩,就甩到背后去了。苏老太太晃一下肩膀, 做一个甩辫子的动作。那时候比你还水灵呢,苏老太太接着说,只要我上了台, 哪个小伙子的眼睛敢不是直的?等开始唱了,嗓子一亮,全场,那叫一个鸦雀无 声。姚碧竹笑笑说,现在您也不老。苏老太太说还不老?头发也变白了,嗓子也 变破了,脸盘子像核桃,连骨头缝里都生满了铁锈……一把老骨头啦,还得你侍 候我噻。事实上除了做做饭,姚碧竹在马家的事情并不太多,所以苏老太太说的 “侍候”其实是有些夸张。马郢会把脏衣服拿到洗衣店里去洗,他一本正经地对 姚碧竹说,你是做饭的保姆,又不是洗衣服的保姆……能把我妈哄得那么开心已 经难为你了,哪能让你再做更多事情?他的话让姚碧竹很是感动,从早到晚寻着 家里的琐碎,不见歇闲,直把马家收拾得一尘不染。可是苏老太太真的开心吗? 常常,午睡时候,姚碧竹听到她在梦里重重的叹息。   可是苏老太太从来不说马郢的事情。她不说,姚碧竹也不问。她知道一个保 姆不该向主人打探太多,并且对于马郢,她并没有太多好奇心。——他们间注定 是有距离的,一个是千万富翁,一个是打工妹,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她充其 量是马家的一个过客,就像姐姐姚白兰说得那样,是她在小城里的一个过渡,一 个台阶,只要找到理想的工作,她很快就会离开马家。   姚碧竹在马家生活得还算舒心,虽然也时常感到寂寞,可是总比呆在机器轰 鸣的车间里强很多。记得临走前那天晚上,管弦请她去一个西餐厅吃饭。那是她 和管弦第一次单独相处,那天管弦穿了西装打了领结。穿上西装的管弦帅气十足, 表情却有些拘谨。他紧张,姚碧竹也跟着紧张,两个人隔着洁白的餐桌餐布,隔 着瓶花和蜡烛,隔着精致的银质刀叉,隔着音乐和咖啡的香气,像一场针锋相对 的谈判。管弦问她,那边都安排好了吗?姚碧竹点点头。管弦说有你两个姐姐照 顾你,肯定比在服装厂做工强。姚碧竹笑笑,身子前倾,咖啡的蒸气濡湿了睫毛。 两个人默默吃饭,再也无话。突然管弦站起来,说,我抱抱你吧!没容姚碧竹表 示,就起身绕过桌子,结结实实地将姚碧竹抱在怀里。他的胳膊如同铁钳般紧紧 箍住姚碧竹,姚碧竹顿觉天旋地转呼吸困难。邻桌有人鼓起掌,角落里的钢琴师 眯着眼睛弹起另一首曲子——也许他们以为管弦和姚碧竹是一对难舍难分的小恋 人儿。   对二姐姚白兰,姚碧竹一直很是敬佩。姚白兰是三姐妹中惟一读过大学的人, 又在毕业以后单枪匹马来到威海这座海滨小城打拼。她先是去一家保健品公司做 营销,半年以后换到一家装饰材料公司做业务主管,又过了半年,换到现在的房 地产公司做策划。姚碧竹问她策划是什么意思?姚白兰说就是顺着老百姓的心思, 尽量让他们心花怒放地掏钱买房。姚碧竹问房价很贵吗?姚白兰说这怎么说呢? 我们认为不太贵,可是老百姓都喊贵。那时她们正在夜里的统一路上散步,姚白 兰突然指着远外的一扇窗口说,看到了吗?那套房子就是我们卖出去的,十八万。 姚碧竹啧啧舌头,说,我可能一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钱。姚白兰笑了,她说傻瓜, 你赚这么多钱干什么?买房是男人的事情,你只需嫁个好男人就行了。姚碧竹噗 一声笑,捏起拳头,在姚白兰的后背上猛捶几下,又抬起头,久久凝视着那窗灯 火,自言自语地说,能有一扇那样的窗口,一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姚白兰说 瞧你那点出息,这有什么难的?肯定会有的……咱们都会有的。那天姚白兰是在 马郢家吃的晚饭,饭间喝下一点红酒,脸蛋变得红扑扑的。她竟乘着酒兴蹦到马 路中间的安全岛上,扬开双臂冲姚碧竹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门天下,宋氏 王朝!咱们三姐妹也来个一门天下,姚氏王朝!姚碧竹咯咯地笑了,她说你快下 来吧明天还得去看大姐呢……顺便看看财大气粗的大姐夫孔祥熙。   距市中心一路往西,大约四十里,散着一爿歪歪扭扭的平房,姚红梅和董纲 就住在那里。董纲当然不是孔祥熙,姚红梅当然也不是宋蔼玲。然而她与宋蔼玲 最大的区别却不是身份上的而是身体上的——姚红梅从小瘫痪在床,行走只能依 靠轮椅。姚碧竹和姚白兰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趴在一张小木桌前,聚精会神地糊 着火柴盒,木桌放在小院的角落里,小院里阳光明媚,小虫啾鸣,草木葳蕤,和 风入樾。姚白兰悄悄走到姚红梅身后,猛地捂上她的眼睛,姚红梅愣怔片刻,开 心地笑了。肯定是白兰。她放下手里的火柴盒,轻轻掰着姚白兰的手。姚白兰不 放手,问,姐姐怎么猜得到?姚红梅笑着说,董纲的手哪有这样软?姚白兰又问 你猜我把谁带来了?姚红梅惊喜地说,难道是碧竹?姚白兰问这次你怎么猜得到? 姚红梅说快把手拿开吧,让我看看碧竹。   姚红梅和姚碧竹亲热地搂抱到一起,眼睛看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咯咯咯地 笑个不停。姚碧竹说大姐好像瘦了,是不是那个孔祥熙又欺负你了?姚红梅不解 地问什么孔祥熙?姚碧竹和姚白兰就一起笑开了。姚红梅说碧竹倒好像比过年时 胖了很多。姚碧竹说天天吃饱了没有事做,还能不胖?姚红梅说你这个机灵鬼丫 头还能没有事做?小时候在家,没见你闲下一分钟。姚碧竹说真的没有事做,一 天只做三顿饭,不像保姆倒像一位阔太太了。姚红梅笑。那你以后做六顿饭吧! 她说,马家财大气粗的,吃十顿饭也不过份。姚碧竹说去你的!马哥可不像你想 得那样,虽然有钱,过日子还是很节俭的。这时她才想起董纲,就问姚红梅,姐 夫中午不回来吃饭?姚红梅说中午他哪能回来?客人送鞋取鞋,多趁着中午和傍 晚,他得守着鞋摊。姚碧竹又指指桌子上的火柴盒,说,你也不闲着?姚红梅笑 笑说,能干一点是一点儿,总不能一门心思指望董纲养着。姚白兰问,糊一个火 柴盒能赚多少钱?姚红梅说,两分钱。已经很不错了,去年才给一分。一天下来, 糊上几百个,也能赚上十块八块的。姚白兰说那碧竹走的时候也带上点,没事的 时候帮你糊几个。姚红梅急忙说那可不行。这不等于上班时间偷干私活吗?她的 话让姚白兰和姚碧竹一起笑出声来。   三姐妹有说有笑进了屋子,姚红梅三岁的儿子小伟正趴在床上安静地画画。 他画了一个红太阳,画了一个房子,又在房子周围画上篱笆,又在篱笆里面画上 向日葵,又在向日葵的旁边画上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姚白兰指着那个小孩问他, 这是谁啊?他晃晃小脑袋说,我啊。姚白兰又指指旁边的两个人问,他们呢?小 伟说,当然是爸爸妈妈。姚白兰说爸爸的胡子怎么这么长?小伟摇头晃脑地说, 时间长了不刮呗!姚碧竹捅捅姚红梅,问,姐夫经常不刮胡子?姚红梅说,他说 他忙得没时间刮,我看他是懒了,他总是那么邋遢……姚白兰打趣道,晚上你也 不嫌扎得慌?姚红梅探着身子掐姚白兰,姚白兰一边笑一边躲到姚碧竹身后。董 小伟似乎遗传了董纲的性格,他不像同龄孩子那样爱说爱笑调皮好动,甚至见到 姚碧竹,也只是淡淡地扫一眼,又专心地画他的画去了。姚红梅问他,知道这是 谁吗?董小伟说,姑姑。姚红梅白他一眼说,怎么像见到陌生人一样呢?白瞎姑 姑过年时还给你买了一大包果冻呢!   姚碧竹和姚白兰在大姐家吃完午饭就要离开,姚红梅留她们多坐一会儿,姚 碧竹说不能多坐了,中午马哥说他回家做饭,我这才得空和二姐过来一趟,再说 还想去看看姐夫呢。姚红梅说那以后你和白兰常过来吧,现在离得近了,过来应 该很方便。她摇着轮椅将姚碧竹和姚白兰送到很远,又千嘱咐万叮咛姚碧竹千万 要注意安全。姚白兰偷偷问姚碧竹,知道大姐什么意思吗?姚碧竹问什么意思? 姚白兰笑着说,她怕你被那个姓马的吃了。姚碧竹立即红了脸,说,再胡说八道 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她们在董纲的修鞋摊前只坐了一会儿。董纲正忙得不亦乐乎,嘴里咬着两枚 鞋钉,鹰嘴钳拉刀小锉橡皮锤上下翻飞。董纲不过三十多岁,可是给人的感觉, 他早已年过不惑。不仅脸上皱纹堆积,连表情也变成为饱经沧桑后的那种淡然和 超脱。董小伟画的没错,他的胡子果然好久没有刮过。胡子们茅草般乱蓬蓬地胡 乱生长,加上天生的络腮轮廓,他的半边脸几乎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如此一来, 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倒显得格外专注,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里的那双羊皮 女鞋。   沉默寡言的董纲干起活来更加沉默寡言,他冲姚碧竹笑笑,冲姚白兰笑笑, 再递两个马扎让她们坐,就再也找不到可说的话来。两姐妹无聊地坐了一会儿, 就起身告辞。董纲低着头,一边给一只高跟鞋钉掌,一边没头没脑地问,不再坐 一会儿了?姚白兰说再坐一会儿就被你闷死啦!董纲嘿嘿笑,抬头看她一眼,又 飞快地低下头。姚白兰起身,不满地说,这要是换成别人,肯定以为你在烦他。 董纲再嘿嘿笑,仍然低着头,仍然不说话。姚白兰拉起姚碧竹就走,边走边说, 我要是大姐,肯定会被你憋疯……怎么跟块臭木头似的? 4   不觉间,姚碧竹已经在马家做了五个多月。苏老太太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气 色越来越好,身体也愈发硬朗。没事时,她甚至拉起姚碧竹去海滨公园荡秋千。 她坐在秋千上,嘴里一个劲地念叨姚碧竹荡得太轻。秋千越荡越高,苏老太太兴 奋地说她看见刘公岛啦,看见大连港啦,看见湖北啦,看见武汉啦,看见黄鹤楼 啦……秋千上的苏老太太如同孩子一般大呼小叫,她的皱纹舒展,额头渗出细密 的汗珠。甚至有一次,苏老太太忘乎所以地说我看见冷捷啦!看见小驰啦!冷捷 和小驰是谁,那个时候,姚碧竹还不得而知。   几乎每一天,姚白兰都要过来坐一会儿。她会靠在苏老太太身旁,为苏老太 太捶腰揉肩,斟茶倒水,讲公司里的趣事,常哄得苏老太太开心地大笑。苏老太 太拍着姚白兰的手背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马郢正好从厨房走出 来,说,您可以认她做干女儿啊!吓得姚白兰急忙摇头,说,那可不行,别人会 以为我高攀的!苏老太太撇撇嘴,说,这样就算高攀?再说小郢算什么大款?反 正我从不认为他是什么大款。姚白兰吐吐舌头,偷偷看马郢一眼,目光里,饱含 似水柔情。   好像,姚白兰在追求马郢。她不会给苏老太太做干女儿,她只想给苏老太太 做名归言顺的儿媳。当然她不承认,姚碧竹问过她几次,她总是笑而不答,可是 姚碧竹能够从她看马郢的那种眼神里读出来——那是只有看着自己喜欢的人才可 能有的眼神。现在,她正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接近马郢,甚至,他正利用一 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勾引马郢。有一次姚碧竹去厨房里取咖啡壶,正好碰到姚碧竹 站在水槽边洗一串葡萄,洗完,踮起脚尖隔着马郢的身体去厨柜里取果盘。她丰 满的胸脯有意无意地轻蹭着马郢的后背,她甜甜的呼吸将马郢耳朵上的细小绒毛 吹倒一片。马郢的表情飞快地变一下,急忙找个借口退出去,到客厅里心不在焉 地和苏老太太聊起天。姚白兰出来,将果盘放上茶几,一边给苏老太太剥一颗葡 萄,一边用眼的余光偷瞄着马郢。那一刻姚白兰就像一位身经百战的情场老手, 而马郢,倒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小男孩了。   姚碧竹被吓傻了。姐姐沉稳悠然地剥着葡萄,她的心却嘭嘭嘭地狂跳不停。 马郢成熟稳健,英俊潇洒,温文尔雅,家财万贯,这样的男人几乎会令所有跟他 打过交道的女孩子动心。可是姚碧竹知道马郢有妻子,有孩子,在遥远的武汉, 有他的家庭。虽然马郢和苏老太太从不当着她面说起这些事,可是细敏的姚碧竹 能够感觉出来。有时候,马郢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打电话,一开始声音压得很低, 可是慢慢地,那声音就高了起来,节奏也越来越快,似乎正同对方吵着架,并且 你来我往,谁也不肯认输。甚至有一次,姚碧竹听到他在房间里砸了东西,咆啸 声如同狮吼。第二天,厨房的小垃圾筒里,姚碧竹发现被摔成碎片的烟灰缸。每 一片碎片都像无辜的愤怒的眼睛,带着可怕的锋利的棱角——有时候,极具绅士 风度的马郢,也会让姚碧竹心生恐惧。   姚碧竹猜想电话那端肯定是马郢的妻子。一位娇小妩媚的武汉女人,戴了亮 晶晶的鸡心项链,留了长长的大波浪卷发。她的皮肤肯定光洁细腻,说起话来又 甜又糯。姚碧竹实在想不出来马郢这样的男人还会有什么缺点,这世上还能有什 么事情能够让一位女人下决心离开马郢。突然她开始对姐姐心生不满了。她想马 郢与妻子肯定遇到了什么暂时的困难,比如三年之痒五年之痒七年之痒。姐姐怎 么能够在这种时候向马郢发起进攻呢?   时间一长,姚碧竹隐约发觉,似乎姐姐让她来到马家,也是别有用心。这无 疑使得姐姐有了更多借口接近马郢,将马郢的家当成了她的另一个家。并且,几 乎每一天,姐姐都会偷偷问起马郢的事情。他一个人喝咖啡的时候加糖吗?他最 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甚至,他的睡衣是什么颜色?他说不说梦话?他的妻子是 怎么回事?他只是和妻子分居,还是彻底离异?等等。这些事情,姚碧竹大多不 知。当她的回答模棱两可,姚白兰就会为她布置任务,让她下次多加留心,云云。 终有一次,姐姐的做派让姚碧竹有了抵触,她说我是他的保姆又不是你的眼线, 我不想帮你打听和留意这些无聊的事情。姚白兰笑笑,说,我不过随便问问。姚 碧竹说姐,马哥有妻子的。姚白兰说,他有妻子是他的事情,我对他感兴趣是我 的事情。姚碧竹问,难道你自己不能问他?姚白兰笑了。马哥能跟我说实话吗? 姚白兰看着窗外,叹一口气,说,有些事情,你是不会理解的。   一次趁苏老太太在房间里睡午觉,姚碧竹悄悄问姚白兰,我总不能一辈子待 在马哥家里吧?姚白兰反问她,你什么意思?姚碧竹说,我在马家已经做了五个 多月了吧?我在想,能不能,另找一份工作?姚白兰说你在这里做得不开心吗? 再说找一份工作岂是容易的事情?眼睛躲闪着,不看姚碧竹。正说着话,苏老太 太从屋子里出来,问,什么不开心?姚白兰起身,扶苏老太太到沙发上坐下,问 她,如果我妹不干了,您舍得她吗?苏老太太说当然舍不得,我早把碧竹当成自 己的女儿啦……怎么是碧竹不开心吗?姚白兰急忙说没有没有,她在这里做得好 好的,怎么会不开心?苏老太太看看姚碧竹,说,不过碧竹,如果有好的机会, 你不妨多替自己考虑考虑,做保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虽然我真的有些舍不得 你……姚白兰在一边插嘴说,放心吧伯母,碧竹她刚刚适应,不会走的。   那天夜里,姚碧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如果说这之前她只是怀疑自己 被姐姐当成接近马郢的工具,那么今天中午的事情,则让她肯定了这种感觉。姐 姐的做法让她伤心,让她害怕,让她浑身发冷。当然她深信姐姐爱她,可是同时, 姐姐也深爱着马郢。姚碧竹没有谈过恋爱,她不知道爱情是否会重过亲情,一个 人为得到爱情是否会不择手段,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很显然,姐姐的自私占据了 上风。后来姚碧竹想也许真是自己多心了吧?她和姐姐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十多 年里,姐姐给了她太多母亲般的呵护和关爱,她怎么能够胡乱猜疑姐姐呢?再说 她来到这个城市不足半年,像她这样的女孩,找一份工作,谈何容易呢?   ……姚白兰一袭白纱,小鸟倚人般靠着高大帅气的马郢,满脸羞涩幸福。马 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又把一枚铂金钻戒小心郑重地戴上她纤细的手指。肃穆喜 庆的音乐响起来了,周围响起了掌声……突然姚白兰惨叫一声,婚纱上出现一点 梅花般的粉红,那粉红越开越大,颜色越来越深,终成可恐的暗紫。姚白兰盯着 慢慢渗开的血花,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身体缩进马郢的怀里,脸上霎时结了一 层薄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味,姚白兰的嘴唇变紫变黑,她低唤着马郢 的名子,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毫无声息……婚纱被鲜血彻底染红,姚白兰如同一 只将死的蝴蝶。看不到伤口,却有无数粉红色的血泡鼓起,血泡越来越多,越来 越大,畏葸不前,却是嘭嘭地破裂……姚白兰气若游丝,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抓住 马郢,双眼紧闭……突然她抽搐一下,挣扎着睁开双眼,大喊一声,是苏老太太 害了我……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姚碧竹惊炸一声,猛然惊醒,冷汗湿透了全身。她被莫名其妙的恶梦吓坏了, 打开灯,蜷坐床头,两眼盯着窗外。透过窗帘一隙,远处的朦胧灯火和近处的婆 娑树影互相濡渍渗透,分不清彼此和远近。天际的启明星一闪一闪,黛黑色的天 幕压得很低。姚碧竹重新躺下,翻一个身,抱枕蒙住了脸…… 第二章 1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突然,马郢要带姚碧竹出去。是黄昏,马郢从外面赶回来,手提一件 黑色低胸晚礼服。饭间他问姚碧竹,方便的话,能不能陪我出去参加一个晚宴?   晚宴?姚碧竹吓了一跳。   其实就是自助餐。马郢笑笑,一群妖魔鬼怪从侍者的盘子里抢东西吃。并且 多是素菜,不见荤腥……吃完了,肚子还饿着,回去还得煮方便面……所以我们 先吃饭。你多吃点……   可是你要带我去?带一个保姆去?   晚宴上你可不是保姆,你是我的女伴。马郢说,每个人都有女伴……好像没 有女伴,就不是生意人,就是对别人不礼貌……其实就是虚荣,自我感觉良好…… 以前有时候,会带上你姐,这次她碰巧不在……再说保姆怎么了?凭你的身材相 貌,穿上晚礼服,肯定魅力四射,说不定还会成为晚宴上的女主角……   姚白兰去大庆出差,需要四五天时间。中午时候她过来一趟,穿一身得体的 套装,提一个小皮箱。她嘱咐姚碧竹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定要照顾好苏老太太 和马郢。特别注意不能让伯母吃得太咸,姚白兰一边为苏老太太冲一杯奶茶一边 说,高血压最怕多盐。她的话让姚碧竹有些不舒服,似乎她已经变成了这个家的 女主人,可以对一位保姆指手划脚。   姚碧竹还想推辞,一边的苏老太太说话了。就去散散心吧,她说,天天闷在 家里可怎么行?又对马郢说,你得照顾好碧竹,千万别让她难堪。马郢冲她笑笑, 说,碧竹这么聪明,没有人会让她难堪的。又问姚碧竹,姑娘到底肯不肯赏脸? 姚碧竹还在为难,苏老太太却推了碗,站起来去沙发上提了晚礼服,硬塞进姚碧 竹怀里。去换上吧!苏老太太说,马郢还从来没有带过这么漂亮的女伴出去…… 就让他抖抖威风噻。边说边把她往房间里推,姚碧竹说碗筷还没收拾呢。苏老太 太说我收拾就行……也该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喽!   姚碧竹回房间换上晚礼服,一张脸马上变得彤红。黑色低胸晚礼服将她衬托 得窈窕婀娜婷婷玉立光彩照人,胸前的小乳沟清晰可见,白得耀眼的后背闪烁出 白瓷一样的光茫。姚碧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有些痴迷。这就是那个小时候 一直被大姐和二姐取笑的丑小鸭吗?这就是那个每天绷紧了神经的服装厂女工吗? 苏老太太在外面敲门,她红着脸去开,却把两臂交叠胸前,跺着脚说不去了不去 了。苏老太太咧开嘴笑了,满脸皱纹飞舞。衣服都换上了还能不去?她说,看到 你,又想起我年轻时唱花旦唱青衣时的样子啦。马郢看出她的窘意,说,真不想 去的话,就不难为你了。苏老太太说为什么不去?去!碧竹你别紧张,就是去转 一圈,跟去超市买菜一个道理。再说,多结交几个朋友,有什么坏处呢?   还是去了。真像马郢说的那样,一群人挤在宽敞的酒店大厅无所事事地闲聊, 又不时从侍者手中的盘子里抓东西吃抓酒喝。几个大吊灯同时将强烈的灯光直射 而下,姚碧竹只觉针芒在背,无处可藏。她一刻不敢离开马郢身边,马郢成为她 的伞,她的盾,她的大树,她的保护神。她的小翅膀般的胳膊轻轻插进马郢的臂 弯,一颗心咚咚跳着,却把不安隐饰得恰好。马郢泰然自若地同身边的人打招呼, 又偷偷给姚碧竹介绍:看到那个留着大胡子的人了吗?叫燎野,本市著名诗人, 出过多本诗集和诗评;那个剃着光头,扎着黄色领带,身边站一位胖女人的那位, 是个企业家,以前养猪养牛,现在改养狗了。藏獒你知道吗?一条藏獒对付三匹 狼,绰绰有余。他说等过上几年,藏獒肯定抢手;那个扎着马尾站在角落里的娇 小女孩,是一位古筝演奏者,在大剧院看她表演过一次,非常棒;长得圆圆滚滚 穿着红色T裇衫戴着金边眼镜的那位,叫周胖子。真名叫什么不知道,都叫他周 胖子。是个作家,写小说的,据说一年一个长篇,产量很高。不过我从来没有读 过他的小说,我估计对他的小说感兴趣的人不多;还有那个,脸色蜡黄瘦骨嶙峋 穿黑色唐装的那个,放高利贷……   放高利贷?   嘘。马郢冲姚碧竹眨眨眼睛,又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这家伙也开着公司…… 不过公司好像只是一个幌子……用来掩护走私,洗黑钱……他还常常带一群人在 街上跟另一群人火拼,钢管砍刀满天飞……黑社会吧。或者类似黑社会的组织…… 都喊他宋医生,救死扶伤的宋医生……   为什么喊他宋医生?   因为他以前真的是医生……   姚碧竹突然愣住。她在宋医生身边看到一位戴着墨镜的男孩。男孩穿着火红 的衬衫和紧绷绷的牛仔裤,下巴如同刀削,脸上轮廓分明。看不见他的眼睛,可 是姚碧竹能够明晰地感觉出墨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是笑着的。伴着那笑,男孩的嘴 角微微上翘,带着一丝玩世不恭和桀骜不驯。姚碧竹猛然哆嗦一下——她好像在 哪里见过这个男孩——哪里见过呢?姚碧竹想不起来。   马郢感觉出她的异常,问她,你怎么了?   姚碧竹说没什么。那个男孩……   宋医生的保镖吧?马郢耸耸肩膀,好像见过一次面,记不太清了……宋医生 这样的人物,出门都带保镖。   正说着话,宋医生和男孩从姚碧竹身边挤过去。男孩扭过头,看一眼姚碧竹, 又很快把头扭回去。他的目光不过在姚碧竹的脸上停留片刻,可是姚碧竹却顿觉 脸红心跳。——如同一粒滚烫的火星将她的脸颊猛灼一下,又辣又痛。——如同 一只斑点蝴蝶悄然落上心头,收了美丽的翅,再也不肯飞走。   男孩再一次扭过头,冲姚碧竹笑。姚碧竹慌乱地低下头,却发现连自己的两 只脚都在不安地搓动。再抬头,男孩和宋医生,都已经不见。   整个晚上,姚碧竹心神不宁。马郢端一杯红酒给她,她伸手接过,却发觉手 指僵硬。马郢问还紧张?姚碧竹低头不语。马郢说这样吧!大厅拐角处有个小舞 厅,现在肯定有人在里面唱歌。我们假装去听歌,你坐到沙发上休息一下,正好 避开这群妖魔鬼怪,好不好?姚碧竹使劲点点头。现在她只盼望晚宴早点结束, 待回去,把自己蒙进被子,让一颗心,毫无节制地跳个够。   进到歌厅,姚碧竹坐到沙发上休息,马郢一个人站到角落里慢慢地喝一杯红 酒。歌厅里光线昏暗,巨大的荧光屏前站着一个黑色的模糊的身影。那身影高高 瘦瘦,修长挺拔。那身影手攥麦克风,正在唱歌。那身影唱: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赖……   姚碧竹倾了身子,仔细听。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赖,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赖,我会 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调子虽然跑出去很远,唱得却有板有眼,郑重认真。   姚碧竹扑嗤一声笑了。   歌声戛然而止。身影转过来,看着姚碧竹。姚碧竹于是再一次看到那张轮廓 分明的英俊的脸。舞厅里灯光暗淡,可是姚碧竹能够感觉出他的每一根眉毛都在 跳跃。   那张脸也笑了。   他走过来,看着姚碧竹。唱得很难听吗?他问。   姚碧竹红了脸,掩了嘴,手足无措。想逃,一双脚却被钉到地板上,动弹不 得。   我叫鲁千寒。他向姚碧竹伸出手,山东鲁,千山万水的千,寒冷的寒。   姚碧竹想自己肯定被吓坏了。面对这个在夜里还戴着大墨镜的年轻人,面对 他眼镜后面深不可测的眼睛,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急忙寻找马郢,却发现马郢 正端着酒杯朝他们走来。她叫姚碧竹,马郢盯着鲁千寒,说,是我的家庭教师。 他站在姚碧竹和鲁千寒之间,跟鲁千寒握一下手,又冲鲁千寒晃晃手里的酒杯。   鲁千寒笑笑,说,马老板好品味,家庭教师都这么漂亮。就转过身,重新唱 他的歌去了。他的调子跑到很远,他的声音在小小的舞厅盘旋俯冲,硬生生将姚 碧竹挤得无路可逃。   和马郢走出舞厅,面对着往来穿梭的侍者、无所事事的红男绿女和满大厅的 喧哗嘈杂,姚碧竹突感有些恍惚,眼前一切如同梦境,毫无逻辑极不真实。马郢 说要不我们先回去?姚碧竹问,合适吗?马郢说没事……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环 境……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跟他们打个招呼。说着话,挤进人群,很快就不见 了。   于是姚碧竹再一次见到了鲁千寒。鲁千寒径直朝她走来,到她面前,站定, 嘴角勾起来,伸出手。我得先走了,他说,你和马哥继续玩。他的手灼热滚烫, 如同刚刚从煤炉里拿出来的铁钳,尽管姚碧竹的手蜻蜓点水,还是被狠狠地烙了 一下。握过手,鲁千寒转身就走,却在走出两步以后再一次转回来,掏出笔,在 一个香烟壳上写下一个呼机号码。有事可以找我,他笑着,将香烟壳递过来。他 的半边脸被巨大的墨镜罩得严严实实,他就像冷兵器时代战场上的将军。你的电 话号码,能跟我说吗?鲁千寒盯着她,问。   什么?   你的电话号码。方便吗?鲁千寒不紧不慢,却是不可拒绝的语气和表情。   接下来连姚碧竹也不知道她到底跟鲁千寒说了些什么。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可是她的嘴,明明是动着的。直到鲁千寒走出很远,她仍然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的声音。   你怎么了?马郢不知何时已经回来,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她吓一跳,我们现在回去吗?   你的脸有些红,额头上还有汗。马郢撑开臂弯,记得你没喝酒的。   真的没事。姚碧竹将胳膊插进去,也许是真的累了。   马郢发动车子,说,也许今天真的不该带你来……你好像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的场合。又笑了笑,说,你姐可不像你这样……她总是希望成为宴会上艳丽四射 的女主角……不过她好像,总是做不到。踩下油门,车子驶上宽敞的马路,街道 两旁高大的广告牌一闪而过。   打开门,姚碧竹几乎是逃进自己的房间的。她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她 的心脏几乎撞碎了胸膛。她一连喝掉三杯白开水,惶恐不安的心情才稍稍有些放 松。这时她才想起该换掉身上的晚礼服了,却蓦然发现,自己的左手,仍然紧攥 着那个香烟壳。   那上面,写着一个呼机号码。   姚碧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号码抄到自己的日记本上,对照看一遍,然后将香 烟壳撕得粉碎。她换上睡衣,去厨房,将撕碎的香烟壳扔进垃圾筒,回来,马郢 正和苏老太太正坐在客厅里小声地聊着天。   没事吧碧竹?马郢问她。   她说没事,却再一次红了脸。急忙钻进浴室,却心不在焉地把水温调到很凉。 直到多年以后,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记得那个夜晚,记得墨镜后面的那一 张轮廓分明的脸,记得刀削般的下巴和微微上翘的嘴角。那是1997年。初冬。星 期六。她来到这个小城,尚不足半年。那夜有很大很圆的月,有深蓝色绸缎般的 云,有褐红色的心形落叶,有轻飘飘的音乐和心情。   有鲁千寒的一脸坏笑,有她静宓的拘谨和慌乱。 2   姚白兰按时从大庆回来。她给苏老太太带回一大包大庆土特产,板粟、核桃、 毛磕、松籽、玉米豆包、绿豆膏……苏老太太说这些东西她可以吃上整整一年。 她给姚碧竹带回一条牛仔裤,她说那边服装不但质量好,还很便宜。她给马郢带 回一条宽宽的领带,银灰色,抽象几何图案。姚白兰说领带是她在街上转了整整 一个下午才选中的,这条领带足可以搭配马郢所有的西装。她给马郢试领带,踮 起脚尖,两臂绕过马郢的脖子,微仰着头,鼻子几乎碰触到马郢的下巴,两个人 呼吸相闻。那一刻,他们就像一对亲密的夫妻。   马郢扎着那条领带去上班,姚白兰留下来和苏老太太小声聊着天。她告诉苏 老太太说大庆那边非常冷了,街上已经有人穿起羽绒服……河里结了冰,有胆大 的孩子已经在上面滑起雪橇。苏老太太说那真是够冷……怎么这边仍不见冷呢? 前几天碧竹和小郢出去,她还穿着旗袍呢。   旗袍?姚白兰微微一愣。   也不能叫旗袍……晚礼服吧!苏老太太想了想,说。   是参加晚宴?   是啊!苏老太太说,不过碧竹说她不习惯那样的场合,所以回来的得很早。 回来,脸还红红的呢。碧竹穿上那件礼服真是好看,我想宴会上,肯定有男人跟 她搭讪。说到这里苏老太太哈哈大笑,说,我年轻时,每一次去别的镇子唱戏, 都会有不少男人跟我搭讪……先来一段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 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妹子唱得真好听,跟百灵鸟似的。或 者: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妹子的嗓子是怎么长的?跟哨子一样 亮。我就把大辫子一甩,狠狠剜他一眼,然后从他面前昂首阔步走过去,绝不肯 跟他多说一句话……   她只顾自娱自乐,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姚白兰。姚白兰低着头,水果刀旋 动着一只香梨,却轻咬嘴唇,脸上表情起伏叠宕。姚碧竹在厨房忙完,出来,手 上还滴着水,问苏老太太聊的什么这么开心,姚白兰说,伯母夸你漂亮呢。说你 穿上礼服,赛过杨贵妃,美过七仙妹。姚碧竹冲过来,笑着,拳头轻轻落到姚白 兰的背上。姚白兰呼地起身,躲到一边。干什么你?她说,衣服都被你弄湿了! 她似乎真的有了愠怒,她的五官像溏心一般形状难定,把正嘻嘻笑的姚碧竹吓了 一跳。   苏老太太出去散步,客厅里只剩下姐妹两人。似乎姚白兰感觉到刚才有些失 态,就拉妹妹坐下,讨好般地让姚碧竹帮她敷一个面膜。姚碧竹问白天也敷面膜? 姚白兰说下午不用上班……刚回来,得好好休息两天。说着话依靠到姚碧竹身上, 仰着脸,眯着眼睛,就像小时候等着姚碧竹给她扎小辫时的神情。面膜刚敷上去, 电话就响了,姚碧竹起身去接,刚听到对方的声音,脸就唰地红了,心里有了蘧 然的慌乱。   怎么会是你?毫无防备的姚碧竹偏过身,一只手轻捂话筒。   能听出我的声音?鲁千寒笑。   你怎么会有电话?姚碧竹一只手扶了桌子,呼吸困难。   你告诉过我啊。鲁千寒说,这样快就忘了?   我告诉过你吗?   你想耍赖?   可是我不记得了啊!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姚碧竹能够感觉出他似笑非 笑的表情和墨镜下面的那一双调皮并且狡狯的眼睛。   这个不重要了。鲁千寒说,现在有时间吗?   干什么?姚碧竹一炸,话筒险些从手里滑出去。   想约你,出来喝杯茶。   嗯……不行的。姚碧竹支支吾吾,一会儿还得给马哥做饭。   家庭教师还管做饭?   呃,我是他的保姆。   哦,保姆。鲁千寒笑笑,保姆好,煎炒烹炸,拖扫洗涮,为人民或者为人民 币服务……   你还有事吗?姚碧竹打断他的话。   真不出来?鲁千寒心有不甘。   是的。   那以后呢?以后,我想我还会约你。鲁千寒似笑似笑的脸再一次在姚碧竹面 前晃起来。   以后再说吧。慌慌地扣断电话,姚碧竹的手心里,几乎淌出汗。   谁来的电话?姚白兰盯着姚碧竹的脸,你好像很紧张?   一个朋友。姚白兰在姐姐身边坐下,拿起面膜,轻轻贴上了她的脸。   好像要约你出去喝茶?姚白兰问,男朋友?   讨厌。姚碧竹在姐姐的胳膊上轻掐一下,你给我找男朋友?   怎么认识的?   别问啦。   心虚了?姚白兰笑,到底怎么认识的?   晚宴上。   晚宴上?   马哥说他可能是宋医生的保镖。   宋医生?姚白兰一惊,那个黑社会?   姚碧竹不说话。   他怎么会有马哥家里的电话?姚白兰接着问。   他说是我给他的。姚碧竹说。   他说的?   我不记得我到底有没有给过他电话,可是他说,是我给他的……   你到底有没有给过他?   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想我不会把马哥的家庭电话随随便便给一个陌生人…… 可是鲁千寒咬定说,电话是我给他的……   鲁千寒就是那个保镖?   是的。   你对他还了解多少?   只知道他叫鲁千寒……再见面,我甚至认不出他……他戴着大墨镜,掩了半 张脸……   姚白兰从沙发上蹦起来,奓开两手,狠狠地盯着姚碧竹,就像盯着一只怪物。 你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就敢随随便便把电话给他?他替黑社会做事你不知 道?黑社会啊!你不替自己着想,你也不替马哥和伯母着想?万一他居心叵测, 天啊……   姚碧竹小心翼翼地说,应该没事吧?   你说没事就没事?姚白兰的眼睛,几乎瞪上了头顶,万一有事的话,你区区 一个保姆能负得了这个责任?千万富翁啊!还不是黑社会眼里的一块大肥肉?以 后不许你接触来历不明的男人!姚白兰越说越气愤,到最后,简直变成了歇斯底 里的咆哮。她的脸上依然贴着白色的面膜,两只眼睛从面膜后面渍出,喷射出熊 熊烈火,整个人狰狞恐怖。   姚碧竹突然感觉,面前的姐姐,已经变成了一只魔鬼。   是苏老太太的开门声将姚白兰的咆哮打断。她转过身,指着自己的脸,对推 门而入的苏老太太说,我这个样子,像不像京戏里面的小丑?她笑得像一朵花。 她的愤怒和微笑之间没有任何过渡。从她脸上,你别想看出任何发过怒的痕迹。   姚碧竹有些不敢认识自己的姐姐了。很显然,姐姐刚才的怒气,并非因为她 认识了一位陌生的叫做鲁千寒的男孩,更不是因为她把马家的电话透露给鲁千寒, 而是因为马郢,因为她内心的危机感和恐惧感。姐姐的无名之火来得突然去得突 然,姐姐就像舞台上老练的青衣——姐姐再也不是那个见她受一点委屈就陪着她 掉眼泪的扎一对小辫子的单纯的小女孩了。 3   天气渐渐冷起来。大街上落叶萧条。   姚白兰仍然天天往马家跑,有时一天两趟,甚至三趟。她仍然和姚碧竹嬉笑 打闹,逢姚碧竹不太忙,仍然一起去看望大姐姚红梅的大姐夫董纲。然而姚碧竹 再也找不到与姐姐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了。似乎她们之间隔了什么,即使面对面 坐着,她也总能够感受到一种来自于姐姐的无法排遣的压力。她常常想,也许真 的该离开马家,另谋一份工作了。   今年冬天来得好像比往年更早。是马郢这样说的——那天突然起了风,气温 在几个小时之内骤然变低——马郢说完,转身出去。是夜里,马郢只穿着一件薄 毛衫。苏老太太从屋子里追出来,说,再加一件衣服吧。楼下的马郢早已经发动 了车子。   一会儿他回来,身后跟着一名安装工。两个人钻进厨房,叮叮当当地忙开了。 姚碧竹和苏老太太跟进去看,见他们正往墙上装一个小巧的厨房宝。姚碧竹问装 这东西干什么?马郢说水太凉……这样你洗洗涮涮的时候,就能够用上热水了。 姚碧竹心中顿生感激,嘴上却说,哪有这么娇气?屋子里不是有空调么?一边的 苏老太太就笑了。她说还是小郢想得周到……天天碰凉水,没有厨房宝可怎么行? 这里不比武汉。这里比武汉冷多了。   这里比武汉冷多了。这是苏老太太得出的结论。也许苏老太太在这里住一辈 子都不会习惯,她年初来到威海,只是为了儿子马郢。之前她一直住武汉,她跟 姚碧竹说,她“生是武汉人,死是武汉死人”。是马郢先来到威海的,他在这座 海滨小城开了一家海产品加工公司,又在一年以后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酒店。当 然武汉仍然有他的生意,几乎每个月,马郢都要亲自回武汉一两天。待回来,就 会被苏老太太叫到她的房间里。每到这时苏老太太就会长吁短叹,再从房间里出 来,气色变得非常糟糕,情绪也变得颓然低落。   那天马郢送走安装工,又陪苏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就回房间睡觉去了。可 是半夜,姚碧竹突然被他房间里传出的电话铃声惊醒,紧接着,又传出他压低声 音说话的声音。他用了方言,声音时断时续,似乎还夹杂着一两句粗话,再然后, 突然就没有了声音。半夜里,姚碧竹起身去洗手间,却在客厅角落里,发现了马 郢灰色模糊的影子。马郢一言不发,只顾一个人喝着酒,身边的沙发上,倒着一 个已经喝空的酒瓶。姚碧竹从洗手间出来,去厨房为他榨一杯解酒的萝卜汁,他 伸手接过,喝一口,冲姚碧竹笑笑,然后再一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姚碧竹心 疼地劝他少喝点,马郢盯着她,叹一口气,又为自己倒满一杯。突然他探探身子, 对姚碧竹说,如果你不困的话,就陪我坐一会儿吧!……喝完这些,就去睡觉。   你肯定纳闷当初我为什么单枪匹马来到这个城市吧?马郢喝一口酒,说,因 为你姐。你知道,在武汉的时候,我做着房地产生意,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 你姐。她劝我来这个小城发展,她说几年之内,房地产将会成为这个小城的热门。 来考察一下,觉得她说得不错,就过来了。刚来时,你姐几乎为我打通了这里的 所有关系……你姐很厉害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和她不同。你文静, 内敛。她非常有心机……   可是你现在做的并不是房地产生意啊!姚碧竹说。   来了以后我才突然发现,海产品加工项目在这里,接近于空白。这里有资源 呐,鱼虾蟹鳖,生猛海鲜,就地处理的话,卖不上价钱。为什么不能加工一下销 到内地呢?比如石家庄,比如长沙,比如乌鲁木齐,比如武汉。于是我调整了方 向……现在看来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房地产这样的生意,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做的。 我做不长久……   为什么呢?姚碧竹问他。   因为我善良。马郢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再喝一口酒,起身,去冰 霜取两块冰,加进去。喝葡萄酒一定得加冰,哪怕是冬天。他冲姚碧竹轻晃着手 里的酒杯,来一点?   姚碧竹慌忙摆手。   其实我来威海,还因为冷捷。顿了很久,马郢突然说。   冷捷?姚碧竹想起苏老太太曾经坐在秋千上大声喊着:我看到冷捷啦!   我妻子。马郢摇动手中的酒杯,看暗红色的酒液旋转出一个小旋涡。夜很静, 冰块和酒杯相互碰撞,叮当有声。马郢重新起身,拉开落地窗帘。窗外灯火已熄, 城市好像隐伏在黑暗里的坟茔,错综复杂,深不可测。似乎起了风,窗玻璃不断 滑落着清澈的水珠。马郢叹一口气,拉合窗帘,返身,坐下,再喝一口酒。   和她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马郢说,那时我读中文系,她读外语系,逢星期天, 满大街乱转,咬两串冰糖葫芦,喝两瓶橘子汽水,吃两碗兰州拉面,听路边音像 店放着小虎队和邓丽君的歌……那时候多年轻啊!年轻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年 轻的快乐是无法替代的。后来,毕业了,她去一家公司做事,我去一个小报社做 校对……我学了四年中文,却要给一个小报社做校对……那时候老太太还住在乡 下,那时候我父亲还没有去世……那时候,我和冷捷,仍然是快乐的。我住在汉 口,她住在武昌,每个星期天我们都会骑着自行车满大街乱转,甚至一起跑去 “焦点”酒吧喝酒,常常闹到很晚。可是后来,我就不知足了。我为什么要拼命 工作?我指的是,我学了四年中文,结果却做一个校对员,我怎么能心甘。我能 做一辈子校对员吗?我的付出和回报,为什么不可以成正比?那时候我的很多同 学开始经商,干什么的都有,都赚钱。你知道,那个时候,正是经商热。开商店, 开公司,倒空卖空,给企业家当枪手,给企业唱赞歌……干什么都行。于是我也 辞了职,又借了些钱,学着他们开起一家玉石店……跑云南进货,然后守着店, 像和尚念经……没几个人来买我的玉,地脚太偏,进的货太差,店面太小,装修 太粗糙……我其实,并不是做生意的料。现在也不是……店越开越冷清,有一段 时间,我几乎吃不上饭。那时候冷捷常常过来,骑一辆自行车,给我送些钱,送 些吃的。记得有一次她给我送来整整一袋大米。五十斤。冷捷她弱不禁风,可是 那天,她愣是用自行车驮着一袋大米,又走了二十多里路,送给我。自行车在路 上爆胎,她是推着车子一路走到我这里来的。那天我们炒了些菜,喝了些酒,唱 了几首歌。那天我们都喝醉了。那天,冷捷她第一次住在我那里……记得还有一 次,也是冬天,奇冷,我睡到半夜,醒来,突然发现冷捷坐在床脚。她坐在那里 睡着了,脸上,却还挂着汗。那天她给我带来五十块钱和一网兜西红柿。我轻轻 推推她,竟没有把她推醒……她太累了,我推不醒她……我起身,打一盆热水, 想为她洗洗脚。我脱去她的袜子,我发现,她的两个脚底,布满了血泡。那天她 是走过来的,二十多里路,一步一步走过来,却只为给我送来五十块钱和一兜西 红柿……那天下了雪……你知道武汉的冬天也下雪吗?她摔了很多跤吧。她肯定 摔了很多咬……她的小腿,一块一块的淤青。我给她洗脚,一边洗一边偷偷掉泪。 后来她醒了。醒了,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她看了我很久,突然紧紧地抱住我…… 她说她爱我。她的眼泪是喷出来的……冷捷不喜欢哭。她一直,不喜欢哭……第 二天我把店里最好的一块玉送给她,又把店以接近于白送的价格盘给了别人。后 来我去到一家房地产公司打工……我不喜欢打工,可是我得养着自己,我再也不 想看到冷捷跟着我受苦受累……打工两年以后,我就开始自己做了……房地产生 意其实非常容易——只要有胆量,只要够狠——容易得就像你在夏天的时候做一 盘海米拌黄瓜……最开始是和朋友合伙做,后来生意做大,就分开了……生意做 大,我与冷捷的感情却开始破裂。现在你问我,我和冷捷的感情为什么会突然之 间就破裂了,我也说不清楚……我真的说不清楚……记得那时我们结婚一年多, 刚刚买了房子……那时候,我们几乎天天吵架。不是针尖麦芒的那种吵架,而是 接近于冷战的那种吵架。回了家,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沙 发上看电视,中间,隔着很宽的距离。我知道冷捷不喜欢我把生意做得太大,不 喜欢我东奔西走,我知道,她喜欢安稳……她人很好,可是她疑心很重。她总是 怀疑我在外面沾花惹草,她说如果一个男人将生意做得太大,那么这个男人,就 再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和一个好父亲了。那时候我只想赚钱,我怎么会听她的呢? 冷战。无休无止的冷战。一直持续了很多年。三四年吧?再后来,就到了七年之 痒……有时候爱情真的就像一把火,热恋时,一点点火星,都能让这把火燃烧起 来,并且越烧越旺,越烧越旺,等结了婚,这团火就会保持着固定的温度,不太 旺,也不会熄……可是当两个人之间出现问题,对这团火不加呵护,这火就会一 点一点地变小,一点一点地变冷……这时候需要添把柴吧?可是我和冷捷,都在 袖手旁观。等这团火完全熄灭,彻底变冷,再想添把柴挽救,却发现已经晚了…… 没有了火星,再添多少柴,这把火恐怕也着不起来了吧?有的只是毫无用处的浓 烟滚滚……就是这样,我和冷捷,眼看着我们的婚姻一步一步走向破裂,却没有 人试图挽救……老太太倒是很喜欢她,老太太总是说我的不是……可是有什么办 法呢?冷战打多了,打久了,原来的激情或者温情,就会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 也就没有添柴的欲望乃至兴致了……我与她,似乎就这样了。没离婚,却比离了 婚还让人难受。面对面坐着,没有激情,感觉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你的另一半。 你明白这种感觉吗?……就这样了,她和小驰守着武汉,我和老太太守着威海……   小驰?   我儿子。   你们,商量过离婚吗?姚碧竹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商量过……她提出的条件非常苛刻……她是好人,我耽误了她这么多年, 她有些条件,也是应该的……我接受。她怎么说我都接受。她要多少钱我都接受。 可是老太太,死活不肯同意我和她离婚……老太太喜欢她……老太太来威海长住, 其一是想我,其二,也是为劝说我和她和好……可是碧竹,我们能和好吗?我真 的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同一张餐桌上吃饭,同一张床上睡 觉,却是别别扭扭,谁能受得了呢?   就因为这些?   不。之所以迟迟没有离婚,还因为,其实,我知道,冷捷她,好像,依然爱 着我。或许她现在真的厌烦我,但骨子里,她肯定在乎我。毕竟这么多年的夫妻, 是不是?她提出那么多苛刻条件,或许也是在逼我不要跟她离婚吧?一日夫妻百 日恩呐……我在想,假如我现在失去所有,我现在重新变成穷光蛋,我们肯定还 会回到从前那种快乐的日子吧?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钱就是这么奇怪……钱让人, 特别是女人,心生恐惧……钱把她吓坏了……   可是马哥,你还爱她吗?   我?马郢打一个酒嗝,眉头颦蹙,谁知道呢?好像不爱了吧?可是这怎么可 能?谁知道呢?毕竟,夫妻一场……   姚碧竹笑笑,起身去厨房为马郢榨第二杯萝卜汁,回来以后,却发现他已经 睡了过去。面前的茶几上躺着喝空的酒瓶,他斜倚在沙发上,手里,依然紧紧地 攥着高脚杯。姚碧竹轻轻推推他,他翻一个身,嘴里嘟囔一句,打起轻轻的鼾。 姚碧竹叹一口气,去他的房间为他取一条毛毯,却在书桌上,发现一张照片。是 合影,身穿红色T裇的马郢拥着一位头发很长的女人,女人笑着,脑袋歪向马郢, 小鸟倚人的样子。女人的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这女人就是马郢的 妻子冷捷吧?这男孩,肯定是他们的儿子小驰。   照片一直摆在他的书桌上吗?还是刚才,马郢把它翻出来看,然后顺手放到 书桌上?不管如何,姚碧竹心想,马郢与他的妻子,注定还是有希望的。不管姐 姐是否真的爱上了马郢,不管她的爱情是否真的纯洁真的伟大,在这种时候的介 入,都是不合时宜的,甚至有些不太光彩了。   第二天起床,沙发上早已不见了马郢。茶几上有他给姚碧竹留下的一张纸条, 说得赶去公司办事,早饭就不在家里吃了。结尾加上两个字:谢谢。   谢什么呢?谢她陪他坐到很晚?谢她倾听了他的故事?姚碧竹心想,看似坚 强的马郢,原来也很脆弱。   陪苏老太太吃完饭,姚白兰就来了。说是去附近办事,顺便过来看看伯母。 她带过来满满一兜草莓,她说这个季节,草莓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买到的。她 去厨房把草莓洗好,回来,问姚碧竹,记得昨天厨房里还没装厨房宝吧?   苏老太太说是昨天晚上装的……水太凉,小郢怕碧竹她受不了……   姚白兰笑。她说马哥对碧竹真是关心。去年那个保姆,跟马哥说过好几次水 太凉,马哥也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是想要厨房宝。   苏老太太问,有这回事?   姚白兰说当然。那时候伯母您还没有来,当然不会知道。说着,转过脸看看 姚碧竹,说,碧竹你真有福气。   这样的话,如果放在以前,姚碧竹绝不会产生任何不快。然今天,然现在, 姚碧竹对姐姐的话,突然产生出许些反感。她从姐姐的表情里看到了醋意,甚至, 她从姐姐的语气里闻到一股酸酸的火药味道。她知道,姐姐已经把她,当成了虚 构的对手。   她感到很可笑。她想偷偷告诉姐姐,自己不可能成为她的对手,冷捷和苏老 太太才是她的真正的对手,并且是她永远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她张了张嘴,她看 到姐姐锋利的目光。姐姐是笑着的,眼睛弯着,嘴角挑着,然她的目光,真真切 切如同刀片。姚碧竹打一个寒颤,转身,去洗手间冲洗墩布,然后拖起了地板。 她必须使自己动起来,让自己逃离姐姐的目光,否则,她想,自己也许会被那目 光,切割得鲜血淋漓。   拖完地板,苏老太太已经下楼。姚碧竹在姐姐对面坐下,试探着说,姐,我 想,我是不是真该换个工作了。   想不到这次姚白兰回答得很是爽快。行,她说,明天我就帮你问问朋友。我 想过了,你总在这里做下去,真的不是那么回事……   那一刻,姚碧竹有一股强烈的想哭的冲动。姐姐的醋意和危机感虽然莫名其 妙,却是来势凶猛。现在她已经成为姐姐的绊脚石了吧?爱情路上的绊脚石,得 到马郢的绊脚石。只要她在马家,姐姐就不会安心——原来一直以来,她只是姐 姐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姚碧竹伤心不已。早知如此的话,还不如呆在深圳。工作虽然辛苦,可是她 有一群好姐妹,有关心她的车间主任管弦,在那里,她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可是现在呢?虽然二姐就坐在她的面前,虽然大姐和大姐夫就住在不远处,可是 她仍然倍感孤独。   并且,最重要的是,二姐让她害怕。   就这样了。姚碧竹心想,离开马家,她很快就会有新的环境,新的同事,新 的朋友,新的姐妹。二姐还是她的二姐,二姐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 她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不快。   可是最终,她还是没有避过去。 第三章 1   黄昏时分,姚碧竹再一次接到鲁千寒的电话。鲁千寒约她喝茶,语气郑重, 接近虔诚。姚碧竹嘴上退缩着,说她还得做饭,收拾碗筷,拖地板……鲁千寒问 忙完大约几点钟?姚碧竹说,六点多钟吧?也许六点半。鲁千寒说OK。那就七点 整,在上海人家茶馆等你,不见不散。啪嗒,电话就挂断了。姚碧竹慌忙冲电话 喊喂喂喂,却只听到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姚碧竹又开始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了。她炒菜忘记了加盐,又把酱油当成了陈 醋。苏老太太问她你不想去?姚碧竹点点头,脑子里一片空白。苏老太太说我看 你还是去吧!别让人家小伙子干等一个晚上。姚碧竹说可是他那样蛮不讲理,不 像邀请,倒像下命令。苏老太太说傻小伙不都这样?当初你伯父追我,也是蛮不 讲理噻。苏老太太夹一口菜,说,咦?碧竹你好像用了绵白糖来焖大虾?   马郢没有回家吃饭。事实上每个星期,他在家里吃饭的次数不会超过三顿。 姚碧竹陪苏老太太用完饭,收拾完碗筷,又擦了桌子拖了地板,已是夜里七点多 钟。外面刮起风,越来越大,鼓着腮帮子,唱着尖锐的调子,似乎连路灯淡黄色 的光晕都被刮得支离破碎漫天飞舞,然后挤过窗隙,挤进屋子,将姚碧竹的心, 塞得满满当当。姚碧竹换上睡衣,陪苏老太太看电视,却是心不在焉,不时偷偷 瞅一眼窗外。   电话又一次响起,姚碧竹跑过去接,险些被木地板滑倒。电话却是马郢打回 来的,说今天可能会再晚一些回,要苏老太太和姚碧竹不要担心,事情一完,就 回去……挂断电话,姚碧竹突然有些失落,再抬头,看见苏老太太正盯着自己笑。   马哥可能晚一些回。姚碧竹说。   听到了。苏老太太笑着说,碧竹你想去就去吧!失约,多么不礼貌……不过 要注意安全……尽量挑亮堂、挑人多的地方走……别呆得太晚,早些回来……   我不出去……   你看看,苏老太太说,怎么抹不开面子呢?不过和一个小伙子喝杯茶而已,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可是……   别可是了。你为什么不敢去?因为你怕他。你为什么怕他?因为你喜欢他。 你为什么喜欢他?因为他值得你喜欢。女人一辈子,能遇上几个中意的人呢?错 过一时,也许就错过一世。   我们只是喝杯茶……   那就去喝杯茶啊!苏老太太似乎有些不耐烦了,要不我化妆一下,扮成你去? 我就说,看我想你都想成啥模样了?几天熬过来,阿香熬成阿香婆啦!   姚碧竹终于还是去了。她简单化了化妆,穿上姐姐从大庆为她捎回来的牛仔 裤,又仔细替苏老太太锁好了门。路上她几次转身欲逃,可是两条腿却不由自主 地迈着,一直牵引她来到茶馆门前。屋檐下挂着两排火红的灯笼,寒风里翾翻摇 曳,桔红色的光圈飘落地上,荡来荡去,彼此追逐,煞是热闹。姚碧竹看看手表, 已经接近夜里八点。鲁千寒还会候在茶馆里吗?——她已经迟到了足足一个小时。   茶馆里光线黯淡,茶香氤氲。身着银灰色唐装的服务生引她穿过一管狭仄的 走廊,来到一间很小的茶室。茶室里飘着《致爱丽丝》的曲子,然那墙上,却挂 了仿民国时期的月历牌:一位体态丰膄身着旗袍的姑娘怀抱着琵琶轻轻吟唱,眸 子里,风情万种。   月历牌的下面,坐着戴了墨镜的鲁千寒。见到姚碧竹,他欠了欠身,又指指 墙上小巧的挂钟,说,你迟到了一个小时。   对不起。姚碧竹慌乱地坐下,刚才事情太多。   说抱歉的应该是我吧?鲁千寒给姚碧竹的茶杯里添上水,你还没有同意,我 就挂断了电话……其实就是蛮不讲理,很霸道很土匪很军阀……因为我知道,你 肯定不会同意。与其等着被你拒绝,不如快点挂断电话……   你确信我会来?   当然不确信。鲁千寒笑,不来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也没事,哪里都是消谴。   你晚上不忙吗?   当然不忙。   可是马哥说你是宋医生的保镖。   马郢说的?   是啊。   鲁千寒又笑了。似乎他总在笑,说话时在笑,走路时在笑,唱歌时在笑,喝 茶时在笑。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牙齿,每一根毛发,每一根神经,每一个 细胞,每一种表情……都是笑着的。   我可不是什么保镖。鲁千寒耸耸肩,再说他根本没有保镖,一个也没有。   可是他是黑社会。姚碧竹说,他放高利贷,走私,收保护费,打架斗殴……   也是马哥跟你说的?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鲁千寒举起手里的玻璃杯,看墨绿色密如森林的茶尖在杯子里起 起伏伏。充其量,他只能够算得上一介地痞吧,鲁千寒将玻璃杯轻轻放回桌子, 说,离黑社会,还差着一个档次。   可是他那么可怕。姚碧竹说,穿着唐装,阴沉着脸……电影里的黑社会好像 都这样……   鲁千寒笑。沉下脸可以掩饰不安和懦弱,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他说,其 实就是不自信,怕别人太过靠近自己。不过,他发脾气的时候还真有些男人气 概……脖子憋得有腰粗,脸憋得有茄子紫,嘴唇憋得有裤带宽,眉毛憋得打成了 死结。憋急了,宋医生就变成了宋结巴……你你你你你鲁千寒,你的车子是怎么 开开开开开开开的?他几乎天天发脾气,我怀疑他的前世是驴……驴脾气嘛!不 过就算他发脾气也没什么了不起,看似青筋暴露,实则静脉曲张……   你天天和他在一起?姚碧竹捂了嘴笑。   是啊!鲁千寒摊开两手,所以说,人以群居,物以类聚……   你刚才说开车?   我是他的司机。鲁千寒说,或者叫车把式,车夫。黑社会?黑社会有开一辆 破奥迪满大街招摇的吗?   姚碧竹不懂车。她认为所有的轿车除了颜色,全都一个模样。趁鲁千寒喝茶 的时候,她细细地端详了他的脸。他的脸很方,额头开阔,棱角分明。他的肤色 很白,这使得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更加突兀。他的鼻子很高很挺,带着弧线自然 的鹰勾。他的下巴微微前翘,圆中带方。那是刀削般的下巴。   姚碧竹不再慌乱。有什么可慌的呢?宋医生不过是有些江湖作派有些流氓习 气的生意人,鲁千寒不过是他的司机,有什么好慌的呢?何况,面前的鲁千寒, 与街上那些大男孩,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当然,除了长得稍稍帅气一些。   你为什么总是戴着墨镜?姚碧竹问他。   鲁千寒稍稍一愣。怕被你认出来啊!   可是我们以前见过面吗?姚碧竹说,我指的是,那次晚宴之前。   鲁千寒耸耸肩,不置可否。他摘下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似笑非笑地看着姚碧 竹。   那是一双极为普通的眼睛。摘下墨镜后的鲁千寒好像并不如戴上墨镜的鲁千 寒帅气。仔细看,会发现他年轻的眼角竟也挂着淡淡的鱼尾纹。——皱纹是笑过 的地方,也许只因鲁千寒太喜欢笑了吧?眼角斜下方,一颗小小的红痣熠熠生辉。 可是晚宴之前,她见过他吗?姚碧竹想不起来。   茶室里很暖和。炭炉里的木炭静静地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松油的淡淡香气。 两个人喝光一壶茶,鲁千寒又要了一壶。姚碧竹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回去会睡不着 的,鲁千寒说不再喝我回去也睡不着,姚碧竹问你睡眠不好?鲁千寒笑了笑,点 起一根香烟。如果心里想一个人,当然会失眠。他把表情隐在飘忽不定的烟雾后 面,目光悠远。   两朵红霞即刻飞落姚碧竹的脸颊。她知道鲁千寒所指是谁。她能从鲁千寒的 眼神里,读懂一切。   还是喝光了那壶茶。更多时候,两个人只是面对面坐着,盯着面前的茶壶或 者茶杯,谁也不再说话。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一些,却也呜呜叫着,当音乐停下的 时候,当姚碧竹和鲁千寒不再说话的时候,风声就格外清晰,忽高忽低,将静谧 的黑夜衬托得神秘莫测。小城夜生活单调,冬夜里,过了十点钟,大街上很难再 见到闲逛的行人。喝光第二壶茶,鲁千寒敲敲桌子,问姚碧竹,要不,再来一壶?   姚碧竹急忙说不喝了真不喝了。抬腕看表,已是夜里十点多钟。姚碧竹惊叫 一声,怎么这么晚?站起来,抓了绅包,对鲁千寒说,对不起我得回去了。   鲁千寒耸耸肩膀。OK。我送你。   两个人出了茶馆,站在街边等出租车。他们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一辆空车。 姚碧竹跺跺脚,表情有些焦急。鲁千寒上前一步,说,如果不太远的话,我们或 许可以走回去……当然如果路上遇到空车,你也可以拦下。   姚碧竹没有坚持。两个人并排着往回走,身体靠得很近,如同一对恋人。风 变得小了,天气却愈加寒冷,路边有水的地方结着一层薄冰,如同一面光亮的镜 子。鲁千寒助跑几步,来一个漂亮的单腿滑,突然他怪叫一声,胡乱地挥舞着胳 膊,似乎脚下踩跐,马上就将摔倒。姚碧竹急忙伸手扶他,他却灵巧地跳开,又 冲姚碧竹嘿嘿一笑。上当了吧?他狡黠地眨着眼睛,我故意的。   出租车开过去两辆,姚碧竹和鲁千寒却没有招手,似乎他们要这样一路走下 去,直到天明。两人拐过一个街角,姚碧竹突然惊叫一声,跳起来,缩进鲁千寒 的怀里——路边跪着一位穿着破烂的乞丐,黑乎乎的脸上渍出两粒眼白。他低着 头,眼睛却往上翻着,看着姚碧竹和鲁千寒,口中念念有词。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鲁千寒揽紧姚碧竹,问他。   想碰碰运气。乞丐的声音浑浊觳觫,我都一天没吃饭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从乞丐面前挪过去,可是只走出几步,鲁千寒就突然停下。 等我一下,他对姚碧竹说,我去去就来。姚碧竹看到他径直来到乞丐面前,蹲下, 将两张十元钞票恭恭敬敬地递给乞丐。但愿你不是在骗我,鲁千寒说,快找个暖 和地方吃点热饭吧!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你会被冻死的。说完,站起身,噔噔噔 地跑到姚碧竹身边,伸出手,揽了她的肩膀。这样你也暖和一些,他的眼睛在路 灯下闪出湖水般的微蓝光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姚碧竹不介意。尽管她的心脏又一次嗵嗵嗵地狂跳起来,尽管她能够感觉出 自己的脸颊滚烫灼热,可是被鲁千寒揽紧的那一刻,突然之间,她有了一种扎扎 实实的安全感和交付感。这种感觉从来未曾有过,陌生并且熟悉,不安并且踏实, 美妙得令人窒息,令人颤抖。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很小,小到只剩一抹阳光,一缕 炊烟,一滴水,一朵花。她和鲁千寒就是那抹阳光里的两只蝴蝶,那缕炊烟里的 两粒灰埃,那滴水里的两尾水蛭,那朵花上的两粒蜜尘。   或者两条鱼。两片云彩。两粒砂。两枚树叶。两张纸。两行诗句。两根弦。 两个音符。七彩的世界,光风霁月,落英缤纷。   远处驶来一辆车,雪白的车灯直逼姚碧竹。姚碧竹跳上路台,与鲁千寒靠得 更近。车子直驶过来,又吱一声刹住,然后,车门打开,姚碧竹愣住了。   昏暗的路灯下,她看到马郢焦灼并且关切的表情,看到姐姐不安并且恼怒的 目光…… 2   姚白兰在姚碧竹走后十几分钟就来到了马家。她说她在西门市场买了两斤烤 红薯,特意跑过来送些给苏伯母尝尝。非常棒,她自鸣得意地说,胶东地瓜,又 甜又沙。苏老太太说胶东西瓜才又甜又沙吧?姚白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反 正很甜……已经很难买到这么正宗的烤红薯了。   这才发现姚碧竹不在。问苏老太太,苏老太太说她在家里呆得烦闷,出去随 便走走。姚碧竹说这么大的风出去散步?等了一会儿,和苏老太太每人吃掉一个 烤红薯,仍然不见姚碧竹回来。姚白兰有些坐不住了,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说, 我妹她会不会迷路?苏老太太说不会吧,碧竹她来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再等一 会儿吧。两个人下起跳棋,姚白兰赢了一盘,又连输三盘,仍然不见姚碧竹回来。 这么晚还呆在外面可怎么行?姚白兰站起来,说,我得出去找找……她跟您说过 她去哪里了吗?苏老太太看看时间,已经接近十点,心里也有些担心,只好跟姚 白兰说,她去看一个朋友了。   姚白兰一愣。什么朋友?   说是晚宴上认识的。   是鲁千寒?   是个小伙子。   天啊!姚白兰跺起脚,他是宋医生的保镖啊!   苏老太太表情懵懂。她不知道谁是医生,更纳闷医生怎么还有保镖。可是从 姚白兰的脸上,分明看到她从未有过的焦虑和不安。苏老太太刚想劝她几句,马 郢恰好回来。把事情跟马郢说了,马郢也有些着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马郢说, 碧竹的社会经验那么少。   商量一下,决定出去找找。姚白兰也要去,没容马郢有所表示,就噔噔噔地 跑下楼。马郢站在玄关问苏老太太,她有没有说过要去哪里?苏老太太说,好像 是什么茶馆。马郢问,碧水天茶馆?苏老太太摇摇头。马郢再问,老钦村茶馆? 苏老太太说,也不对。马郢接着问,上海人家茶馆?苏老太太连连点头。没错, 就是上海人家茶馆。   马郢披一件外套,疾步下楼,却见姚白兰正蹲在地上,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 势捂着脸。问她怎么了,姚白兰一边搓着眼睛一边说,风大……沙子迷了眼睛。   很严重吗?马郢走过去。   眼睛睁不开。姚白兰仍然蹲在地上。   还能去吗?   能吧……我们去哪里找?   老太太说她去了上海人家茶馆,这时候她应该在那里喝茶……我们去看看, 如果她还在,我们就等一会儿,等她喝完茶,接她回来。   为什么要等一会儿?   难得碧竹出去放松一次……打搅别人,多不礼貌……   如果她不在呢?   应该会在的。虽然碧竹社会经验不多,可是她很聪明。马郢打开车门,问姚 白兰,你怎么不上车?   姚白兰坐到马郢身边,仍然低着头,搓着眼睛。你给我吹吹,她说,眼睛进 了沙子……   如果不能去的话,你回屋等着……   我可以去,只是眼睛进了沙子……   要不先送你去医院?   不要紧的。你替我吹吹……   马郢发动了车子。车子驶出小区,拐上宽阔的柏油路面,姚白兰把脸凑过来, 马郢只好又把车子小心地停靠路边,然后,捧了姚白兰的脸。他问,哪只眼睛? 姚白兰说,左边。马郢开了灯,轻轻扒开姚白兰的眼皮,说,你往上看。姚白兰 不听他的,眼睛盯住马郢的脸,目光里露出几分痴迷。马郢说,你往上看,往上 看我才能把沙子吹出来。姚白兰微微笑着,往上看,果然,她的左眼眼底,躺着 一粒很小的砂子。马郢将嘴巴凑近她的眼睛,轻轻一吹,姚白兰急忙闭上眼睛。 痛,她挣扎一下,眼睛淌出泪来。马郢问沙子出来了吗?姚白兰眨眨眼睛,说, 好像还在。马郢叹一口气,说,我们再试一次。姚白兰于是再一次把脑袋歪过来。 她的头几乎躺倒在马郢怀里,昏暗的灯光下面,竟然表现出难以抑制的幸福表情。 马郢说,你再眨眨眼睛?姚白兰听话地眨眨眼睛,却说,似乎还在。马郢急了, 他说要不我先送你去医院吧?滴些眼药水,就出来了……还担心碧竹呢!   姚白兰抬起头,甩了甩头发。你只管开车就行,她说,我自己把沙子搓出来 算了。   车子拐上世昌大道,姚白兰突然毫无缘由地笑了。马郢问你笑什么?姚白兰 说,刚才你给我吹沙子,好像有点心不在焉。马郢说车子里太暗,看不确切…… 再说碧竹还没回来,我心里也急。姚白兰说因为心急所以就心不在焉?马郢说要 不这样,等一会儿回去,我再帮你好好找找,或者,我们这就去医院。姚白兰说 假如碧竹的眼睛里迷了沙子,你也会这样心不在焉?马郢说这跟心不在焉真的没 有关系,是车子里太暗了……是迷了沙子又不是迷了钻石,我哪里看得清楚?突 然他放慢车速,用下巴指指前面,冲姚白兰说,快看那女孩是不是碧竹?   是姚碧竹。那时候姚碧竹正好跳上路台,与鲁千寒靠得很近。风吹开鲁千寒 的夹克,露出里面的大红毛衫——风中的鲁千寒就像一团盛开在黑暗里的火焰。   马郢跳下车子,与鲁千寒握了握手,又对姚碧竹说,这么晚了,老太太和你 姐不放心,让我来接一下你。鲁千寒笑笑,说,那我能不能顺便蹭个便车?马郢 说快上车吧,天这么冷。鲁千寒却站着不动,他看看马郢,再看看姚白兰,说, 谢谢你们这么晚了还来接她。又看看姚碧竹,说,谢谢你陪我度过一个美好的晚 上。然后,转过身,拐上一条岔路。   那是鲁千寒第一次喊她“碧竹”,姚碧竹愣怔着,任心里的蝴蝶翩翩起舞, 任一树桃花悄悄盛开。   这么晚还不回去,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姚白兰劈头盖脸。   姚碧竹垂着头,默默钻进车子。   万一出事怎么办?姚白兰不依不饶,和别人在一起也就罢了,偏偏是和这个 鲁千寒!   姚碧竹看姐姐一眼,说,他不是保镖。   他是什么都不行!姚白兰冲她叫嚷道,他替黑社会做事!   姚碧竹小声说,你没有权力管我交朋友。   我没权力?姚白兰的脸直逼过来,我是你姐!   算了少说两句吧!马郢扭过头,不满地看着她,碧竹天天闷在家里,难得出 来散散心……再说就算他是保镖又能怎么样呢?跟保镖一起喝茶,应该很安全才 对。   我这是为她好!姚白兰圆瞪二目,我是反对她交朋友吗?我是反对她交鲁千 寒这样的朋友!我是反对她出来散心吗?我是反对她这么晚了还呆在外面!做错 事也就罢了,还不让当姐的说?   姚碧竹把头扭向窗外,不说话。   随随便便就把电话给他!怎么样?缠上你了吧!   他没有缠上我。姚碧竹盯着窗外,他只是约我喝杯茶。   那怎么才算缠上?姚白兰嚷到,到马哥楼下举个牌子?嘴里喊着“碧竹碧竹 我爱你”?   别说了。马郢再一次扭过头,看着姚白兰,目光中已经有了怒气,就算碧竹 做得再不好,你也不该这样说她……对了刚才你说电话?   碧竹自作主张把家里的电话给了鲁千寒!姚白兰说,本来不想跟你说……   可是你还是说了。   我被她气糊涂了。   我看你是真的糊涂了。   我糊涂?姚白兰愣了愣。   眼睛还痛吗?马郢笑着说,你的眼睛瞪那么大,纵是钻石,也该滑出去了。 说着,一打方向盘,车子驶下世昌大道……   车子经过姚白兰的宿舍的时候,她下了车。她说都这么晚了,就不再给苏老 太太和马哥添麻烦了。“添麻烦”三个字咬得很重,指向明晰——她就像一位唠 唠叨叨的怨妇或者贪得无厌的饕餮。 3   姚碧竹把桌子抹好,又把中午要炖的牛肉抹上酱油和黄酒,就出了门。她得 去超市买些青菜回来。   昨天晚上她好像没怎么睡觉。她想着鲁千寒的狡黠善良,想着姐姐的雷霆大 发,在床上翻来覆去,如同烙饼。天微微亮的时候,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没什么 情节,却清晰如同现世:先是马郢身披睡衣坐在沙发上抽掉两根烟,后来马郢又 变成鲁千寒,后来鲁千寒又变成管弦,再后来,管弦又一次变回马郢。早晨她收 拾茶几,果真在烟灰缸里发现两个烟蒂。——那么,就不是梦了。除了变幻的面 孔,昨夜,马郢在她回到房间以后,真的坐在沙发上,默默抽掉两根香烟。   下楼时候,遇到正往楼上走的姐姐。   要出去吗?姚白兰堵住楼梯,这么早……   马哥不在家。姚碧竹淡淡地说。   我不是来找马哥的。姚白兰说,我来看看伯母。   她去海滨公园散步了。姚碧竹说,可能中午才会回来。找她的话,你得去海 滨公园。   还生我的气?姚白兰笑着,唇红齿白。姐妹之间还兴隔夜仇?给姐笑一个。   你要上去吗?姚碧竹晃晃手里的钥匙,我得上街买些菜。   我有钥匙,姚白兰笑笑说,你没来的时候,我简直就是马家的半个保姆。   现在你也是马家的半个保姆。姚碧竹说,对伯母和马哥,你好像比我还上 心……   我可不是来找你吵架的。姚白兰说,如果昨天晚上我的话有些过份,那我现 在跟你道歉。姐妹间哪有不吵架的?不吵架还能叫姐妹吗?   你还有事吗?姚碧竹居高临下地瞅着姚白兰,我真得上街。   当然有事,姚白兰笑笑说,你不是一直希望重新找个工作吗?   你找好了?   找好了。   这么容易?   不容易,却也不太复杂。昨天下午找了个朋友,办妥了。本想昨晚就跟你说, 可是你不在……韩国独资企业。佳人房服装有限公司……机绣……正是你的老本 行。包吃住。一个月能赚近一千块钱。明天就可以上班……   就是说明天我就可以搬出马家了?   包吃住啊。   然后你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你怎么了碧竹?你不是早想换个工作吗?你跟我说过的,又不是我在逼你。 难道你想在马家干一辈子?   现在我不想换工作了!   不想换工作?为什么呢?   因为你!姚碧竹终于爆发,因为你总是莫名其妙地吃醋!马哥带我出去,你 吃醋;马哥装了厨房宝,你吃醋;马哥半夜出来找我,你吃醋;甚至马哥跟我多 说一句话,你都会吃醋。你的醋意来得莫名其妙,你稀里糊涂地把我当成你的对 手然后暗自跟我较上了劲儿。你为什么吃醋?因为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因为你也 知道在这种时候介入到马哥的感情世界里是不理智的,是自私的,卑鄙的,阴暗 的,无耻的。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不惜压上你所拥有的一切筹码,甚至包括亲 情!难道我说错了吗?一开始你试图把我当成接近马哥的工具,你劝我辞掉工作 然后千里迢迢跑到马家做保姆,可是现在呢?现在你又把我当成了接近马哥的障 碍,于是千方百计赶着走我。姐姐你怎么这样?我是你妹妹啊!你还真把我当成 任你随意调遣支使的骡马?   姚白兰大张着嘴,面如死灰。她做梦都不会想到一惯柔弱听话的妹妹竟会说 出这般铿锵有力的话来。每一个字都像暗红色的利箭,八个方向冲她直射过来, 将她扎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她有变成刺猥的感觉。有变成壮士的感觉。有被剥 光的感觉。或许还有崩溃的感觉。孤独的感觉。绝望的感觉。无依无靠的感觉。 将死的感觉。死去的感觉。时间黏滞不前,眼前的姚碧竹发出淡蓝色寒冷的光茫。 姚白兰身体轻晃,转身,扶着楼梯,一步一步转身下楼。她边走边说,妹你还不 懂事……姐不怪你。她走得很慢。似乎她非常累。她垂着头,纤细的脖颈仿佛支 撑不住她美丽性感的头颅。她非常瘦。瘦削的肩膀仿佛一捏即断,宽宽的裤裙如 同一朵接近凋零的郁金香。她转过头,凄然一笑,她说妹妹,我真的不会生你的 气。   突然姚碧竹有些后悔。毕竟那是姐姐啊!毕竟姐姐的所为,还没有过份到可 以让姐妹二人反目成仇的地步。姐姐肯定非常伤心吧?或许这世上,还从来没有 人跟姐姐说过类似的话。可是她竟然说了,就像泼出去的夹带着冰块的水,想收, 已经收不回来。   买菜也没有心情,只想跟姐姐道歉。就算是违心的吧。哪怕违心,也是要道 歉的。谁让她们是姐妹呢。   逛了两个超市,买了些火腿和蔬菜,又为马郢挑了几斤上好的纸皮核桃。她 提着几个购物袋上楼,到门口,却愣住了。楼梯湿了很大一片,水仍然源源不断 地从防盗门下面的缝隙里流出。她纳闷,怎么会有水呢?打开门,人几乎栽倒。 屋子里,早已经汪洋一片。   到处都是水。水浸泡着电视柜,茶几,衣架,台灯架,摆在客厅里的盆花和 皮墩;京巴狗躲在沙发上,骇惧地冲满屋子的水哼哼唧唧;扔在地上的沙发靠垫 飘浮起来,如同一条无依无靠的小船;那水似乎起了波浪,流出漩涡,水面上的 拖鞋们无可奈何地打着转儿……   水是从厨房里流出来的。水龙头大开,湍急的水流将灌得满满当当的洗菜盆 击出很大的声响。姚碧竹扑过去关紧水龙头,然后在原地转着圈儿,手足无措。 终于她冲进卧室。她发出几声高亢的惨叫。每间卧室里都进了水,苏老太太为马 郢织的鞋垫们浸泡在水里,绿色更绿,红色更红。水甚至浸湿了被子——那些被 子叠放在最矮处的柜子里,被子上的荷花,开得更艳。   姚碧竹紧抱着头,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会这样呢?自己竟然这般不小心。突 然她想起来,出门前,她明明关紧了水龙头!抹完桌子以后,从冰霜里拿出鱼, 鱼冻得很硬,她就把它放进菜盆里解冻。她记得往解冻的牛肉涂抹酱油和料酒的 时候,水龙头还淌着水,然后,一切做完,她在厨房里洗了手,顺手关紧了水龙 头。没错,她的确关紧了水龙头,她甚至还扯了扯缠绕在水龙头上的塑料青藤。 她甚至给塑料青藤擦干净每一片绿叶每一根须角。是的,她关紧了水龙头。她记 得很清楚。错不了。   难道水龙头自己淌出了水?   姐姐!   姚碧竹猛地哆嗦一下,目光中露出几分惊惧。肯定是姐姐!她刚刚和姐姐吵 了架,姐姐记恨在心,于是偷偷来到马家,趁家里无人,打开了水龙头。这件事 她也许策划良久,也许不过是刚才的一个闪念,她这么做的目的只是想让苏老太 太和马郢对姚碧竹心生不满,然后将她扫地出门。姚碧竹甚至能够看见姐姐打开 水龙头时咬牙切齿的表情。她恶狠狠地说,再让你干!再让你继续赖在这里!   姚碧竹抱紧双臂。寒气逼人。   她开始排水,用小桶,用不锈钢盆,用墩布,用口乐瓶,用能够找到的一切。 眼前总是闪现着姐姐恶毒的表情,想赶,赶不走;想甩,甩不开。楼下邻居找上 来,说水渗进他的贮藏室,湿了他贮放在里面的东北干货。姚碧竹道着歉,眼泪 再一次不争气地流出来。倒是邻居慌了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反正都是些不值 钱的东西。他这么一说,姚碧竹反倒更加不安,哭得更凶。   苏老太太恰好在这个时候散步回来。她没有说太多,反倒安慰姚碧竹别急别 怕,又抢过姚碧竹手里的墩布,帮她拖擦着地板。姚碧竹劝她歇着,她说没关系, 你先去做饭吧!姚碧竹这才想起来该做午饭了。今天中午马郢要回来,她得赶在 马郢回来以前将饭做好。她去厨房择菜洗菜,苏老太太悄悄跟进来,轻俯在她的 耳边,说,你说我们能不能够把这件事瞒过去?姚碧竹说不能,屋子里这么乱, 柜子里的被子都湿了……再说连楼下邻居都知道了。苏老太太转身出去,一会儿 又回来,说,就说是我忘记了关水龙头……就说你出去买菜了,什么都不知道。   四菜一汤,马郢吃得很香。满屋的狼籍让他皱了皱眉头,不过也仅仅是皱了 皱眉头。他故作轻松地说正好那些被子也该晒一晒了,正好地板也该彻底刷一刷 了。碧竹你千万不要自责……以后注意些就行……可能是厨房里的水龙头该换了 吧?姚碧竹问地板会开裂变形吗?马郢笑笑说,应该没事。就算万一开裂变形, 也跟你没有关系。那是生产商的事情。说得姚碧竹鼻子发酸,又急忙忍住,生怕 在马郢面前掉下泪来。   说话间有人敲门。去开,姚白兰直直地站在门口。家里发大水了?她吃惊地 问,怎么回事?   苏老太太说,碧竹出去买菜,可能忘记了关好水阀。   姚白兰说,应该不会是碧竹忘记关水龙头……是不是那个水龙头该换了?碧 竹她办事,一向很仔细。   姚碧竹没有看她。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她的内心深处藏着一团越烧越旺的 烈焰。她不敢看她。她必须说服自己坐在椅子上继续吃饭,她必须说服自己不要 在马郢和苏老太太面前失去理智。否则的话,她想,她会冲上去,一边撕扯着姐 姐,一边质问她为什么要用如此卑劣如此阴暗的手段来对待自己和无辜的马郢。   马郢推开饭碗,去衣橱选一条领带戴上。几天来他一直戴着姚白兰送他的领 带,刚才喝汤时,他不小心将一滴汤溅上去。   是这样。姚白兰站在门口,对马郢说,碧竹她一直想换一份工作,我帮她找 到了……   碧竹她一直想换一份工作?马郢停下正打着领带的手。   就在张村。离这儿不远。佳人房服装有限公司。韩资企业。机绣……   我知道那个公司。怎么了?   想让碧竹去那里做工。   太突然了吧!马郢说,之前碧竹都没有跟我说。他看看正埋头吃饭的姚碧竹, 姚碧竹盯着自己的姐姐,拿着筷子的手,不停地颤抖。   她不好意思说吧。你和伯母待她那样好,她怎么好意思说辞工就辞工呢?姚 白兰看看姚碧竹,是吧妹妹?   我不想辞工。姚碧竹放下筷子,嘴唇哆嗦着,我想继续留在这里。   你看你,姚白兰说,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好了?姚碧竹站起来,大声说,我不想去什么佳人房!   姚白兰愣了愣,笑了,就像一只可爱的招财猫。她转向马郢,说,也不急 的……先让小翠跟碧竹学上几天,习惯一下这里的环境……   马郢问,什么小翠?小翠是谁?   姚白兰就从身边推过来一位满脸雀斑的小姑娘。小姑娘羞涩腼腆,低着头, 搓着手,眼睛瞅着脚尖,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垂到屁股。小翠是河南洛阳人, 姚白兰给马郢介绍说,是我从劳务市场上找来的。她在咱们这里做过两年保姆, 人老实,又肯干……先让她跟碧竹学上几天,等一切都熟悉了,碧竹再走不迟。 又问旁边的小翠,先跟这位姐姐熟悉几天,行吗?   小翠点着头,表情板滞地说,中!   马郢走到姚碧竹面前,问她,你真想走?   姚碧竹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感到天旋地转,浑身都在颤抖。她感觉自己的心 脏,已经被绞成无数瓣。她冲进自己的房间,扑倒在床。她想大哭一场,可是她 告诉自己这种时候绝不能哭。她绝不能输给姐姐,让姐姐的阴谋得逞。她要坚强。 她听到马郢对姐姐说,保姆的事情,得我妈作主。她听到马郢关上防盗门的声音。 她听到马郢下楼的声音。她听到苏老太太说如果碧竹同意,我肯定不反对。她听 到姐姐说碧竹她总是抹不开面子。她听到苏老太太说不管如何,得她亲口答应才 行。似乎姐姐为苏老太太倒了一杯加了蜂蜜的白开水。苏老太太说,蜂蜜好像加 得少了……碧竹就从来不会调这么淡……   姚碧竹对着镜子,细细地化起了妆。她将眉毛勾得又细又长,将嘴唇点得又 红又艳。她涂了粉底,打上腮影,这让她的腮部有了深进去的立体感。她走出屋 子,姚白兰正为苏老太太调第二杯蜂蜜水。这次蜂蜜又放多了,苏老太太瘪着嘴 说,碧竹就从来不会调这么浓。见姚碧竹出来,急忙说,碧竹快帮我调杯水。姚 碧竹问那这一杯呢?苏老太太说,倒了吧。姚碧竹“哗”地一声将一杯水倒进菜 池,又给苏老太太另倒一杯。她一边往那杯水里加着蜂蜜,一边说,我想出去走 走。   苏老太太说好啊!正好我想睡个午觉。   姚白兰面露尴尬。她问姚碧竹,又要去哪里?   姚碧竹看看她,不说话。   姚白兰接着问,该不是去找那个鲁千寒吧?   姚碧竹不理她,扶苏老太太进屋午休,出来,对姚白兰说,你猜得对,就是 去找他。你和小翠走的时候千万别忘带上门,再看看厨房的水龙头关紧了没有。   姚白兰的嘴角快速地抽动一下,表情在瞬间变得极不自然。 4   姚碧竹只想出来走走,她没有方向。她在环翠楼公园下车,沿着繁华的商业 街一路往南,累了,随便在公交站点找个木椅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走。途中 她经过一个修鞋摊,修鞋匠抬头看看她,友好地笑笑,问,小姐要擦擦皮鞋吗? 修鞋匠的脸和大姐夫的脸一样黑,手指和大姐夫的手指一样粗短。于是姚碧竹想 起来,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去看望大姐和大姐夫了。   见到大姐姚红梅的时候,她仍然在聚精会神地糊着火柴盒,不同的是,这一 次她把木桌挪到了家里。她坐在轮椅上,身体前倾,表情专注,火柴盒堆成小山。 身边的单放机里飘出“神秘园”乐队的曲子,大姐说过那是她最最喜欢的天籁之 音。   董小伟安静地趴在床头,兴致勃勃地涂鸦着他的作品。仍然是固定的程序, 先画深蓝色的房子,再画淡绿色的篱笆,再画金黄色的向日葵,再画紫红色的太 阳,再画五颜六色的两个大人,再画五颜六色的一个小孩,再为其中一个大人添 上黑色的浓密的胡子。姚碧竹问姚红梅,难道大姐夫从来不刮胡子?姚红梅笑。 最后一次刮胡子,怕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吧?   她问姚碧竹,怎么白兰没来?姚碧竹愣了愣,说,她没时间啊!她得上班。 姚红梅细细研究着姚碧竹的脸,说,难不成你和白兰闹别扭了?姚碧竹急忙说没 有没有,她是真的忙……前几天去大庆开人居节,据说公司的房子卖出去不少。 姚红梅舒一口气,说没有就好。就怕你们俩闹别扭。偏偏你们两个鬼丫头从小就 特别爱闹别扭,闹了别扭,谁也不肯理谁,谁也不肯先认错。记得吗?每次都是 我把你们哄好的。   姚碧竹当然记得。小时候家里穷,很多时候,父亲姚秋山没有能力让她们姐 妹三人每人都分得一块橡皮,一粒糖果,一根头绳,或者一个西红柿。每当漏掉 自己,姚碧竹和姚白兰就会变得自私并且贪婪,她们互不相让,用一个孩子所能 想到的最卑拙最卑劣的手段来对付对方。几乎每一次,都是姚红梅及时让出了自 己的那份,才使得她们的战争得以平息。那时候姚红梅还能够行走和奔跑,还能 够让姚碧竹骑在她的脖子上撒娇或者采槐花。谁料想,几年以后,姚红梅只能够 坐在轮椅上,以一种近似于静止的姿势熬着她生命里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的时光。   突然姚碧竹觉得她与姐姐就像一对淘气的孩子。她们仍然扎着冲天小辫拖着 长长的鼻涕,她们间的争吵或者矛盾就像小时候无数次的争吵或者矛盾,看起来 不可开交,但其目的,仅仅为了一块橡皮,一粒糖果,一根头绳,或者一朵杏花。 她们虽然长成了女人的形状,但其实,她们仍然是没有长大的孩子。她们的心智, 并不成熟。   姚碧竹低下头,发现她的腿上,仍然穿着姐姐送她的LEE牌牛仔裤。   那么,其实她仍然在乎与姐姐间的感情了。因为太在乎,所以要伤心,所以 跑出来。她跑出来,只因不想与姐姐再一次发生冲突,只因不想再一次伤害姐姐 或者被姐姐伤害。她宁肯自己受委屈也不肯告诉马郢和苏老太太是姐姐偷偷潜进 屋子又偷偷打开厨房的水龙头,为什么?只因为潜意识中,她想保护姐姐——姐 姐不过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就像小时候突然抢走她的橡皮她的玩具。之前她 暗自发誓不能输给姐姐,可是现在她想,为什么不能输给姐姐呢?假如她赢了, 战败姐姐和小翠,继续留在马家,类似的事情肯定还将再一次发生,战火肯定还 将进一步升级,并且愈演愈烈,永无停歇——她坚信姐姐肯定不会罢休,她知道 姐姐有着近似乖张和执拗的性格。假如她真的赢了,那么,她们将从此不再是亲 姐妹。姚碧竹越想越怕,怕她输,也怕姐姐输;怕她赢,也怕姐姐赢;怕她永远 不会长大,更怕姐姐永远不会长大。   两个人正聊着闲天,董纲急匆匆赶回来,见到姚碧竹在,说一声,来了?咧 咧嘴巴,就算打过招呼。姚红梅问他怎么这个时候回,他说回来取一块皮子。取 了皮子,却不走,静静地站在床前看董小伟画画,看了一会儿,伸出又粗又短的 手,亲昵地摸摸董小伟的光脑瓢,又转身,盯着姚红梅看。姚红梅问你看我干什 么?董纲说,别太累了……少干点。声音小得如同蚊鸣。姚红梅说你也悠着点干, 别累坏了身子……我们娘俩还指着你养活呢。董纲红着脸笑,在衣襟上擦擦两手, 眸子里刮起暖洋洋的风。他蹭到木桌前,给桌上的水杯添满水,又将水杯推给姚 红梅,然后才转身离开。他把三轮车骑得很快。一路欢快的铃声。   姚红梅留姚碧竹吃晚饭,姚碧竹说不行不行,还得赶回去做晚饭呢。不知为 何,每一次看到姚红梅和董纲恩恩爱爱,她都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她想女人一辈 子图个什么呢?有一个安静温馨的家,有一个念她疼她的男人,有一窗候着对方 的灯火,足够了吧。她再一次想起鲁千寒。她想这时候,那张脸上,有没有扣着 漆黑宽大的太阳镜呢?   她在世昌大道下了公共汽车,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天色渐晚,远处汽笛的 呜呜声不断冲进她的耳朵。她给马郢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今天可能晚一些回去做 晚饭。她想马郢一定会问她为什么,想不到那边的马郢只是愣了愣,说,今天晚 上本来就没打算让你做晚饭啊!好久没带老太太出去吃顿饭了,今晚正好出去走 走。如果你回来的早,我们一起出去……仁和居怎么样?姚碧竹说那这样的话我 就晚一些再回去……正好约个朋友。马郢说那你忙你的好了……不过尽量早点回 来……如果有必要,到时候打个电话给我,我去接你。姚碧竹点点头。嗯,知道 了。   放下电话,她坐在木椅上发了一会儿呆,又起身,给鲁千寒拨了一个传呼。 那串数字她不过看了一遍,却是过目不忘,熟记在心。几分钟以后鲁千寒打电话 过来,说,嗨,碧竹!   你怎么知道是我?姚碧竹吃了一惊。   我不知道是你。鲁千寒兴奋地说,今天我一共回了四个电话,每次我都这样 说:嗨,碧竹!结果我错了三次……   你确信我会找你?   不确信。如果你不找我,我还会找你。不是一回事吗?   你现在在哪里?   在住处……怎么要请我喝茶吗?   不可以吗?   当然好。不过还是我请你吧!鲁千寒笑笑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猜的……正好请你吃晚饭……你现在在哪里?   在世昌大道。   和姐姐吵架了?   也是你猜的?   当然……看出来她对你管得很严……看出来她不喜欢我……你知道黄泥沟吗?   不知道。   沿世昌大道往西,拐上烟台路,再往西,我到路口接你……或者你呆在世昌 大道,别乱跑,我直接打个车过去……就这样,不见不散,碧竹。 5   鲁千寒所说的黄泥沟,其实是一个城中村。村子静静地卧在繁华的城市里面, 如同一位安静详和的老人。村子街道狭窄,鸡犬相闻,到处停泊着废弃的木船、 锈迹斑斑的铁锚以及逝去的渔人岁月,海草房定格成生着苔藓的浪花。夕阳将厚 厚的海草房屋顶染出红彤彤金灿灿的调子,袅袅炊烟升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 麦秸烧焦的香气。——似乎每一栋房子都是一个童话,都藏着美丽动人的白雪公 主和七个憨厚善良的小矮人。   鲁千寒指着其中一栋海草房,对姚碧竹说,房子是租来的。我和一位哥们住 在这里。   这次鲁千寒没有戴他的墨镜。不戴墨镜的鲁千寒似乎显得稍胖一些,稍白一 些。然他的身影却被夕阳拉得很长,魁梧修长的身体散出一圈明亮温暖的金黄色 轮廓。   姚碧竹随他走进屋子,饭桌旁早已坐着两个满脸堆笑的年轻人。鲁千寒为姚 碧竹介绍说,这是我的哥们郭松,这是他的女朋友项小凝。又对郭松和项小凝说, 这就是我刚才跟你们提起的碧竹。姚碧竹。   问了好,握了手,坐下,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都是郭松和小凝为你做的, 鲁千寒说,知道你要来,郭松又特意跑了一趟超市。   菜不多。一个红烧蹄膀,一个海米扒油菜,一个爆炒香螺,一个松仁玉米, 一个紫菜蛋花汤,几个从超市买回来的现拌凉菜。鲁千寒拉姚碧竹挨着他坐下, 说,饿了吧!我们开吃。   且慢开吃!郭松突然说,你得先介绍一下。   刚才不是介绍了吗?鲁千寒说,姚碧竹啊。   郭松问,干什么的?   鲁千寒说,马老板的保姆啊。   郭松问,怎么认识的?   鲁千寒说,前几天的晚宴上啊。   郭松问,有没有眉来眼去或者勾肩搭背?   鲁千寒这才明白上了他的当。他站起来,隔着项小凝的身体打他一拳。有没 有眉来眼去你管得着?又转身对姚碧竹说,你不用理他。这小子一向没有正经。   郭松冲姚碧竹耸耸肩,无奈地说,看看,你男朋友总是没完没了地欺负我。   姚碧竹红了脸。   鲁千寒说快吃饭吧快吃饭吧!又对郭松说,我看就小凝的舌头才能堵住你的 嘴。   马上招来项小凝的一顿花拳绣腿。   郭松冲姚碧竹抱抱拳,说,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一见到陌生人更是结结巴 巴,就像羊屙屎一样,不合你的味道,还请多多包涵。   项小凝立刻又把花拳绣腿赏给了他。碧竹你别理他,项小凝再白郭松一眼, 为姚碧竹舀一勺松仁玉米,说,这个丑八怪跟谁都是这样贫。   你说谁是丑八怪?郭松不依。   说你!项小凝把小胸脯挺得很高,怎么了?   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啊。郭松从鲁千寒的筷子下抢走一粒海米,其实我很帅的 嘛……只不过帅得不太明显。他把海米嚼出花生米的喀喀声。   还帅呢!项小凝咧咧嘴巴,对姚碧竹说,都说他长得像洗手间里的拖把。   姚碧竹笑。郭松长得瘦小孱弱,肤色黝黑,脖子细长,头发凌乱,脸上戴一 副高度近视镜。确实有些像洗手间里的拖把,只不过,是戴了眼镜的拖把。   难道就没有人夸过我?郭松问。   有啊!项小凝说,有人说你长得像食人族的酋长。   郭松问,谁说的?   项小凝说,千寒啊!   谢谢夸奖。郭松对鲁千寒说,你说得很形象。又把两根筷子竖在头顶当成羽 毛,把两粒香螺叼在嘴角当成牙齿,冲项小凝龇牙裂嘴。小心我吃掉你!他猛地 靠近项小凝,将牙齿咬得咯咯脆响。   项小凝拿筷子敲他一下,他的脑袋马上缩回去。真粗鲁,他说,不知我早信 佛了吗?现在只吃植物人。   趁他们打闹的时候,鲁千寒给姚碧竹倒满一杯红酒,又给她夹两块肉。多吃 点,他说,你这么瘦……   不准卿卿我我打情骂俏!郭松拍拍桌子,问姚碧竹,我长得真这样惨不忍睹?   鲁千寒说岂止是惨不忍睹?长你这样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你看看,他指指郭 松的脑袋,说,闪打的脑门,雷劈的缝……   鲁千寒和项小凝笑成一团。   不过,你长得有点像混血儿。姚碧竹喝一口红酒,认真地说,你的眼珠有些 发黄……   黄疸性肝炎吧!项小凝笑。   鼻子也是弯的……   遭人封面老拳的纪念。项小凝乐不可支。   还有头发,好像也有些偏黄……   营养不良呗。项小凝笑岔了气,自小家境贫寒,是养母一把屎一把尿将他喂 养大……   郭松一言不发,似乎受到很大打击。等项小凝笑得不那么凶了,才表情严肃 地对她说,跟你交待个事情。是关于我的身世。以前不敢告诉你,是怕你瞧不起 我。可是,你是我的恋人,我怎么能够继续瞒着你呢?今天碧竹来,正好趁这个 机会……   哦?   小凝,我真的是混血儿。   你是个鸟混血儿。项小凝又开始笑。   我不是鸟混血儿。郭松抓住项小凝的手,我是人混血儿。   那你说说,你是哪儿的混血儿?   混血儿不应该说哪儿,应该说哪儿和哪儿……   你是哪儿和哪儿的混血儿?   我是兵营与郭家的混血儿。   兵营与郭家?   是的。错不了。郭松摊开两手,说,我妈,她是兵营村的。我爸,他是郭家 村的。那么我,就是兵营和郭家的混血儿。我是混血儿,我一直不敢跟你说,小 凝请你原谅我……   笑成一团。笑完了,鲁千寒指指姚碧竹面前的酒杯,姚碧竹端起来,冲他笑 笑,咚就是一口,竟然喝掉一大半。   那天姚碧竹足足喝掉两杯葡萄酒。她有些晕,她感觉嘴角已经笑得麻木抽筋。 好像,自来到威海,她还从来没有如此放肆地笑过。   吃完饭,姚碧竹要帮项小凝收拾碗筷,项小凝忙说别动!知道你在马家的工 作不会太轻松,来这里,正好休息休息。今天,就让我当你的保姆吧!又扭头喊 郭松,保姆夫,过来搭一把手!郭松应,来——啦!嘴里伴起四击头的锣鼓点, 却用了水上飘的动作。这时如果给他一对甩袖,估计他能够甩出十几米远。   项小凝的话提醒了鲁千寒,他问姚碧竹,今天你怎么这时候得空?   姚碧竹说,马哥说他晚上带苏伯母出去吃饭。   鲁千寒说,就因为这些?   姚碧竹说,还因为我跟姐姐吵了架。   鲁千寒说,我知道你跟姐姐吵了架,你在电话里跟我说过。可是,你跟姐姐 吵架与你这个时候不给马哥做晚饭什么关系?   姚碧竹咬着嘴唇。怎么跟他解释呢?不想解释。   我不想继续做保姆了。姚碧竹只好说。   那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   真不想做了?   真不想做了。   那就不做。鲁千寒耸耸肩,说,反正保姆这种工作,也不能做长久。   那我的工作包到你身上吧!淡淡的酒意让姚碧竹跟他开起了玩笑。   鲁千寒愣了愣,一把拉过旁边的郭松。碧竹的工作,就包在你身上了。他拍 了拍郭松的肩膀。   喝得满脸通红的郭松说,毛毛雨!又一把拉过一边的项小凝。给碧竹找工作 的事情,就包在你身上了。他拍了拍项小凝的肩膀。   项小凝眨眨眼睛,说,没问题!却去旁边找出当天的晚报,塞给姚碧竹。千 寒和郭松的工作都是从这上面找到的,她指着满满一页的招聘信息,说,你回去 翻一下,如果没有太中意的,明天再买一份晚报,再翻……招什么的都有:大学 教授,药店坐堂,酒楼领班,货车司机,针织厂女工,赴菲律宾船员……   可是你以后住哪里呢?鲁千寒挠挠头,总不得和我……   你想得美啊!项小凝捶他一拳,说,碧竹和我一起住吧!我那里宽敞,现在 只我一个人——正愁没人陪我睡,天下掉下个林妹妹……   姚碧竹向她致谢,说,容我再考虑考虑吧。此时天色已经很晚,姚碧竹不由 地想起了姐姐。姐姐会不会担心她?会不会到处找她?毕竟,她是自己的姐姐啊!   鲁千寒送姚碧竹回去,郭松送项小凝回去,两个人正好顺路。夜风吹到酒意 正酣的四个年轻人的脸上,清爽,舒坦。虽然冷,可是冷得美妙,冷得神怡心旷。 四个人一边走一边嬉笑打闹,不觉间走到统一路。   街上行人稀少。   突然郭松憋着嗓子,对着伫立在广场上的邓世昌铜像嘶嚎起来:   大炮,刺刀,都没有使他面容改色。战场上他神色明朗,有如夏日的天空。 他是隼,他是雄鹰的朋友。对朋友,他甜如蜜糖;对敌人,他像怒吼的大海。他 比太阳更高,比月亮更温柔。法兰西的敌人,从来没法抓到他;家乡的杀人犯, 却从背后暗算他!就像比托洛杀害桑皮埃罗?科索一样!他们从来不敢直面他! 把我出生入死换来的十字勋章,挂在我床前的墙上。绶带的颜色是红的!我的衬 衣更红!保留我的勋章和血衣吧,给我的儿子,我的远在异乡的儿子。他会看到 上面有两个弹孔。我的衬衣上有多少弹孔,仇人的衬衣上也要有多少弹孔。这样 就算报仇雪恨了吗?我还要那只放枪的手,那只瞄准的眼睛,那颗起着邪恶欲念 的心……   项小凝皱皱眉头,问他,你这是唱的什么破歌?什么法兰西?倭寇吧?   郭松狡狯地一笑,说,这首歌送给我可爱的科隆巴?项小凝小姐。   鲁千寒清清嗓子,也借着酒意唱起来:   一天晚上祖母庆大寿,喝了两口纯汁葡萄酒,就摇头晃脑对我们说,从前情 人我有一大车!那时胳臂胖乎乎,双腿标致多悦目,现在想来多恋旧,白白过了 好时候……   郭松问鲁千寒,什么歌?以前好像没听你唱过。   鲁千寒笑笑说,刚学的……马车夫的歌。   项小凝对姚碧竹说,看看,真是心有所思,嘴有所嘟噜。碧竹我跟你说,他 非常容易爱上女孩子,爱着爱着就能装一大车。全都胳臂胖乎乎,双腿标致多悦 目……   继续往前。经过两棵合欢树的时候,项小凝也轻轻唱起来:   蓝色山谷,蓝色啊风。蓝色山谷,蓝色啊风。山谷睡在蓝色雾里,风睡在我 们心中……   郭松问他,什么意思?   项小凝说不好理解吗?就是说,蓝色山谷,蓝色啊风。蓝色山谷,蓝色啊风。 山谷睡在蓝色梦里,风睡在我们心中……   鲁千寒捅捅姚碧竹,你也唱一首吧!   姚碧竹说,我不会唱歌。   鲁千寒说,唱一首吧!   鲁千寒近距离地盯着她,亮闪闪的眼睛一眨一眨。那双眼睛皎皎如月,清澈 透明却又饱经沧桑。那双眼睛充满期待,姚碧竹不忍拒绝。   于是低了头,低低哼唱起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 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 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黑暗里,突然,鲁千寒捉了她的手。他把她的四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轻捏掌心, 似捏着一只安静的鸟儿或者蝶儿。姚碧竹抬头看他,他笑笑,指着远处的一窗灯 火,对姚碧竹说,这座城市里,如果能够拥有一扇属于自己的窗子,能够拥有一 窗属于自己的灯火,灯火里能够候着一位属于自己的女人,那么,这一生,还有 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姚碧竹再一次想起姐姐。黑暗里,她偷偷流下一滴眼泪。               第四章 1   得知姚碧竹真的要走,苏老太太红了眼圈,满脸不舍。她缩在沙发的角落, 低着脑袋,灰着表情,无言地反抗着,像被抛弃的可怜的孤寡老人。   马郢倒是很平静。他为姚碧竹算好了工钱,问她,你住哪里?姚碧竹说和一 位朋友一起住,住处宽敞安静,也很安全。马郢说那就好……其实你不妨仍然住 在这里。家里这么多空房间,闲着也是闲着……再说老太太早已经把你当成自家 人了。说得姚碧竹也红了眼圈,泪水盈满眼眶,却努力忍着,若无其事的表情。 她伏到苏老太太膝上,抓紧她的手,说,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伯母。   是鲁千寒把她送到住处——她温婉地拒绝了马郢前去送她。马郢和苏老太太 站在清晨的甬道上跟她告别,淡蓝色的薄雾在两个人的身边缠绕弥漫,丝丝缕缕, 久久不散。似乎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对母子,只剩下儒雅俊朗的马郢和神情落寞的 苏老太太。突然姚碧竹感觉他们是那样孤独,即使挤在繁华的城市里,即使拥有 千万资产,即使拥有豪宅香车,即使事业如日中天,即即忙忙碌碌,即使闲舒散 淡,即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此刻,也是那样孤独。   项小凝和姚碧竹的住处也是一个城中村。相比黄泥沟,这里少了几分大海的 底色,倒多出几许山林的韵味。村子东南两侧是又宽又直的柏油马路,两边店铺 林立,热闹非凡;西北两边,则是坡势低缓的山包。山包未被开发,杂草、青藤 和各种各样的灌木密密匝匝地拥挤着,很粗旷很原生态。翻过山包,则又变成高 楼林立,店铺成爿——这正是小城特点:山中有城,城中有山;山在水中,水在 城中。夏天时山上郁郁葱葱,然现在,诺大的山包只剩下一些瑟瑟发抖的如同胡 乱堆插的旗帜般的枯枝老干。村子后面卧着一个很大的池塘,池塘结了冰,一些 塑料袋和垃圾来不及撤离,冻在冰面上,给池塘增加了几分颓败和萧条。几块废 弃的墓碑依次排列,形成自下而上的台阶,便有胆大的孩子拾级而下,去冰面上 溜冰。那些石碑上多庄重地刻了“先考某君某某大人之墓”或者“先考某氏某某 夫人之墓”的简单碑文,却被后人随随便便极不尊重地踩在脚下,彻骨悲凉之中 透出现世的滑稽的无常。而最下面的那块石碑,则有些搞笑的意味了。碑文如下: “吾表兄,人也。年三十而童子试,未受。随弃文就武。演武场上展一翎,中鼓 吏,众考官怒,查之出,晚年又习医术,自择之良方服之卒。”字刻得歪歪扭扭, 非宋非楷非行非篆,倒像手脚不太灵便头脑不太发达的小孩子的涂鸦。夏天时郭 松和项小凝来此闲坐,郭松围着这块碑转了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幽默特别 是幽死人一默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吾表兄若地下有知,早该瞑目耳。   村子叫做牧云庵。可是寻遍方圆三十里,也不见尼姑或者曾经尼姑的痕迹。 郭松说不懂了吧?“庵”在胶东方言里并不特指“尼姑庵”,而是指小石屋或者 护林房。这说明什么呢?项小凝问他。这说明这个村子是从一间小石屋或者一个 护林房发展演变而来。郭松说,苍海桑田,惟生命前赴后继,生生不息。   村子拥挤不堪。但凡能够盖上房子的地方,都盖了房子。据说村子三五年之 后就将拆迁,地主们正在抓紧时间扩张自己的地盘。姚碧竹和项小凝住着三间平 房,有很大的院子和很宽的窗户,院子里有很圆很厚的废弃的石磨,有很粗很老 的无花果树。房子距离那个池塘如此之近,即使坐在床上,姚碧竹也能看到那些 冻在冰面上的垃圾袋、那些兴高采烈的孩子、那些围绕着池塘的垂柳,以及那些 由碑石堆砌而成的整齐颓废的台阶。   大多时家里只有姚碧竹一人。当然院子里还会有其他租住户,他们挤住在院 角的厢房里、临街搭建的砖棚里、由过道改成的水泥屋里,就像一群勤勤恳恳却 是碌碌无为的工蜂。他们到院子里淘米,到手摇机井边汲水,到门口晾衣服,到 邻居那里借酱油借白醋借蜂窝煤甚至借袜子;或者,冰天雪地里摆一尺方桌,几 个男人围着桌子划拳猜令,把烈性白酒的瓶口直接插进开阔粗旷的喉咙。有时女 人们也会加入进来,挤到自家男人身边,听男人们讲两句黄段子,红着脸骂两声, 喝一两口白酒,捂着嘴巴小声咳嗽,又走开,去旁边的煤球炉边挥起炒勺。煤球 炉就放在院子里,放在家家户户的门旁,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燃着炉火,不旺,也 不灭。门前还挂了火红的干辣椒、白里透青的编成辫子的大蒜、黑中带黄的拉成 长条状的腊肉或者焉焉巴巴的咸刀鱼——他们试图把粗糙的日子过得精致,把灰 白的日子过出火红的颜色——纵是只在这里住上一天,住上半天,甚至住上一个 小时,也丝毫马虎不得。   姚碧竹闷在家中,把晚报上的招聘启事细细筛选一遍,再用铅笔做好记号, 然后等项小凝回来,两个人去街上打电话碰运气。那段时间项小凝上着早班,回 来时多是下午两点多钟。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液味道,她是市立医院神经 内科的护士。   项小凝说他与郭松是在急诊室认识的。那时候她还没有调到神经内科,那时 候郭松刚刚大学毕业。刚刚大学毕业的郭松只有两件事情可做:画画,打架。他 穿着破了无数个洞的牛仔裤,背了缺了一角的画板,在海边一坐就是一天;他穿 着宽大的如同裤裙一般的黄褐色太子裤,手持一个啤酒瓶,大吼一声,啤酒瓶就 在对方的脑门上爆炸。鲜血四溅,碎片呼啸。项小凝说郭松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 性格:画画时,他是专注的艺术家;打架时,他是不要命的匪徒。两件事情,都 能让他上瘾。   他是歪着鼻子走进急诊室的,项小凝说那时候他就像一只瘦小狼狈的刚从鳄 嘴里脱逃出来的非洲狒狒。他的脸上沾满鲜血,他的衬衣撕开一条很长的口子。 项小凝给他上药,他龇牙咧嘴,痛苦不堪。项小凝说嚎什么嚎?忍着点!郭松就 不嚎了。不嚎了,又开始唱歌: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它能给 勇敢者以智慧,也能给善良者以欢乐,只要你懂得它的珍贵,山高那个路远也能 获得,哎嗨哎嗨哟,哎嗨哎嗨哟,哎嗨哎嗨哎嗨哟,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哎哟…… 项小凝说让你别嚎!郭松说我没嚎啊我在唱歌哎嗨哟哎嗨哟哎哟哎哟哎哟哎哟…… 项小凝说那就别乱动!郭松就歪着脑袋看她,一边看一边哎哟哟哎哟哟,又自言 自语道,我怀疑你不是白衣天使,你是市肉联公司杀猪的……   第二天郭松再一次找到项小凝,那时项小凝正坐在护士区无所事事地胡思乱 想,郭松走到她的面前,弓起食指弹弹桌面,一张纸飘落桌上。是一张速写,画 的是项小凝。他画得非常传神,同事们都说画面上的项小凝呼之欲出。项小凝的 肩膀上多出一对可爱的小翅膀,项小凝的嘴轻轻地撅着,似乎要唱歌。旁边配有 文字:别嚎!别乱动!项小凝喝着水,噗一声笑,一口水喷得一滴不剩。她说, 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对这个长得像火柴棒的小伙子感兴趣了。   然后就恋爱了?姚碧竹问她。   是。然后就恋爱了。项小凝说,可是郭松总喜欢打架……他说他的前世是蛐 蛐……   现在还喜欢打架吗?姚碧竹说,他那么瘦小……   人不可貌相嘛。项小凝打断她的话,这么跟你说,你的鲁千寒,两个都不是 他的对手。   姚碧竹微微红了脸。什么叫“你的鲁千寒”?难道在项小凝眼里,她和鲁千 寒,早已经成为名归言顺的一对恋人了吗?   可是,如果不是,如果她还想否认,那她为什么还要搬过来和项小凝一起住 呢?仅仅为离开马家?仅仅为避开姐姐?似乎,进入到鲁千寒的圈子,进入到鲁 千寒的生活,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吧?   那些求职电话,有些没有打通,有些打通了,对方的要求又是那般苛刻,接 近无理。工作经验,学历,户口,甚至长相,身高,婚否,等等,让姚碧竹焦头 烂额。电话打完了,冲项小凝做一个无奈的手势,然后,两个人沿世昌大道往西, 拐上烟台路,再往西,一直走,就到了黄泥沟。她们需要步行半个多小时,半个 多小时的时间里,项小凝就像一只唧唧喳喳的麻雀。话题几乎都与郭松有关,项 小凝说起郭松的时候,喜欢说“我的郭松”。   我的郭松没有学过一天厨艺,可是他烧出的菜都是那样正宗。油焖大虾,蚂 蚁上树,蟹黄豆腐,夫妻肺片,干锅鸭头,红烧排骨,豆豉蒸鱼,洋葱猪扒,五 香狗肉,海米黄瓜,韭菜海肠,酱爆海瓜子,橙汁白菜……碧竹你吃过他烧的菜, 我说得没错吧?   我的郭松从七岁开始学画。一开始他把一张白纸蒙在《三打白骨精》的小人 书上描,描过两次以后,就能够默画上来。再然后,他就可以创造了——比如给 猪八戒添上牛魔王的犄角,给沙和尚添一对蝙蝠般的翅膀。他想象力丰富。他有 照像机般的记忆。一次他给我画素描,我倚在木椅上,穿戴整齐。可是他画完以 后,你猜怎么着?我竟然成了祼体!一丝不挂!他说会画画的人都有想象力。他 说在一位伟大的艺术家面前,女人穿着衣服或者光着身子,都是一回事。他说素 描很简单,黑白灰,五调子。他说油画更简单,捕捉光和影,内和外,静态和动 态,轮廓与细节……他给我画了很多头像,炭笔、炭条、水粉、油画都有。那些 画足可以办一个画展……   我的郭松是在宋医生那里认识鲁千寒的。鲁千寒是宋医生的司机,可是我的 郭松只是一介杂役。到现在他也说不清他到底在宋医生那里干了些什么,可是宋 医生每天都能找到合适的事情给他做。今天收拾楼道卫生,明天去青岛收笔帐, 后天去烟台接笔货,大后天又开始收拾楼道卫生。也劝他重新找个工作,我说你 总这样算怎么回事呢?他问我,知道我小时候的理想吗?我问他,是什么?他说, 是地主,大地主。两套带花园带后院的大宅。旱田六百亩。水田三百亩。骡马五 十匹。大车二十辆。轿子三顶。佣人十个。长工十个。轿夫十二个。马夫四个。 厨子三个。管家一个。丫环六个。家丁十二个。短工无数。再娶正房一位——就 是我,偏房六位。他每天斜倚在雕花大床上,抽抽鸦片,画画油画,数数银钱, 骂骂偏房,闲得难受了,就拿鞭子抽打佣人和家丁解闷……我问他,这跟你给宋 医生打杂卖命有什么关系?他说当然有关系。宋医生是这个城市里最最接近地主 的市民。既然宋结巴能够变得宋医生,那我郭松为什么不能变成郭老爷?我问他, 你想取代宋医生吗?他说不。既不想,也不敢……如果我取代他,他会找人挑了 我的大筋……他当他的宋医生,我当我的郭老爷,我们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我给宋医生打杂,只因我想在他那里取经……就是商业间谍……不过所做一切, 都是为了地主这个美好的夙愿……一个地主就是一段奋斗史,一个地主就是一个 王国。地主是中国惟一的贵族,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有物质上的……人为什么活 着?人活着,就是为了实现小时候吹过的牛皮……   姚碧竹摇头苦笑,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郭松的胡言乱语,也被项小凝复 述得这样详致这样传神这样兴趣盈然。再看项小凝完全沉浸在他与郭松的往事之 中,她想,这世上纵是只剩下一位痴情的女子,那么这个人,也非项小凝莫属了。   那么她自己呢?姚碧竹捂了嘴,偷偷笑。又将一枚一元硬币,恭恭敬敬投到 街边乞丐的搪瓷缸里。   有时候两个人会碰到恰好回来或者已经回来的郭松,更多时候,那里却根本 没有郭松的影子。郭松和鲁千寒都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但是每一天,鲁千寒大 都会选择一个相对固定的时间归来。他说反正宋医生的司机又不止他一个,他说 他要赶回来看他的甜甜果汁,项小凝问你的甜甜果汁是谁?鲁千寒就笑。笑而不 答。过几天,又改成他要赶回来看他的方向盘,项小凝再问你的方向盘又是哪个? 鲁千寒还笑。还是笑而不答。眼睛却在姚碧竹的脸上扫过来扫过去。鲁千寒回来, 三个人就开始玩牌,边玩牌边等郭松,可是有时候天已经很晚,仍然不见郭松回 来。姚碧竹问项小凝,我们回去吧?项小凝说,再等一会儿吧!就继续玩牌。再 过一会儿,姚碧竹再问她,我们回去吧?项小凝说,要不千寒先送你回去,我再 等一等他。于是鲁千寒送姚碧竹回去,项小凝一个人留在屋子里苦苦地等着“她 的郭松”回来——郭松肯定会回来的,城市里,只有黄泥沟村的一栋海草房里, 安着他一张床——所以往往是,鲁千寒刚把姚碧竹送到半路,郭松和项小凝就从 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两个小伙子把两个姑娘送到门口,开几句玩笑,道一声 晚安,再回去时,夜已经很深,甚至已近凌晨。项小凝哼着小曲刷牙,哼着小曲 洗脸,哼着小曲放被子,哼着小曲钻进被窝——只要能够见到郭松,哪怕只有几 秒钟,只怕只说一句话,她就是快乐的。而假如,假如一整天都见不到郭松的影 子,那么对她来说,就到了世界末日。   甚至,在梦里,她也会突然喊起来,哦,我的郭松!   姚碧竹被惊醒,爬起来,轻轻为她掖好被角。院子里挂起电灯,男人们还在 喝酒,他们一边哆嗦一边压低声音划拳,不时爆发出虽然经过压抑却是开心无比 的笑声:   一只青蛙一张嘴啊,两只眼睛四条腿啊,扑嗵扑嗵跳下水啊;两只青蛙两张 嘴啊,四只眼睛八条腿啊,扑嗵扑嗵跳下水啊;三只青蛙三张嘴啊,六只眼睛十 二条腿啊,扑嗵扑嗵跳下水啊;四只青蛙四张嘴啊……   兴奋中透着单调,单调里藏着快乐,紧锣密鼓却又一成不变,就像他们的生 活。 2   姚碧竹终于找到了工作。仍然是韩资服装厂,仍然是机针工。常白班,无宿 舍,月薪千元。工厂座落在经济技术开发区,距离牧云庵,大约四五里路。每天 鲁千寒都会到厂门口等她,然后与她一起坐班车回牧云庵,再一个人坐班车回到 黄泥沟。他站在门口与看门老头闲聊着天,逗一逗放学路过的孩子,甚至帮老人 修剪一下门前的冬青丛。看到姚碧竹了,一张脸就笑了,臂弯撑得夸张,说,欢 迎兔宝宝归来。姚碧竹嗔骂一声去你的,却偷偷把胳脯插进去,任鲁千寒带着她, 胡乱地走。每一天都是如此,在鲁千寒的嘴里,姚碧竹的称呼每一天都在改变: 兔宝宝、小乖乖、白骨精、花仙子、果汁、潘金莲、答铃、大脸猫、方向盘、离 合器、车轩、车轱辘,小美人、蒙娜丽莎、奶茶、卡门、狐狸精、虞姬、科隆巴、 张曼玉、林青霞、安娜?卡列妮娜……   逢星期天,鲁千寒就会拉上姚碧竹去大街上闲逛。他们从早晨一直逛到黄昏, 东看看,西瞧瞧,累了,坐下,喝一瓶汽水或者果汁,吃一碗拉面或者粉皮,然 后,再逛。不买什么东西,照样有滋有味。有时鲁千寒会遇到一两熟人,逢这时, 他就会兴奋异常地为他们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不常跟你们说起的姚碧竹。她是我 的兔宝宝,我的小乖乖,我的白骨精、花仙子、果汁、潘金莲、答铃、大脸猫、 方向盘……   姚白兰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杀到了牧云庵。她站在门口,看着睡眼朦胧的妹 妹,笑盈盈地说,怎么几天不见瘦成这样?姚碧竹说瘦了吗?从旁边揽过镜子, 照照,说,没瘦,是精神了。把姚白兰让进屋子,项小凝还在睡觉。她抱着大熊 猫造型的抱枕,吧唧着嘴,说,哦,我的郭松!姚白兰噗嗤一声笑了,放下提着 的苹果,对姚碧竹说,快去洗把脸吧!语气里带着命令,跟小时候命令淘气的姚 碧竹一个腔调。   伯母还好吧?姚碧竹一边洗着脸一边问她。   还好,身体越来越硬朗。姚白兰到床头坐下,又侧了脑袋看不远处的那个池 塘。   小翠做得好吗?姚碧竹问她。   不太好。姚白兰说,呆头呆脑笨手笨脚傻里傻气,乡土气息浓郁……伯母说 她不管做什么饭,都有一股胡辣汤的味道。   那怎么办?姚碧竹笑。   将就着吃呗。或者,我再为伯母单独炒一两个菜。对了,姚白兰把目光从池 塘转移到姚碧竹脸上,听马哥说你找了份工作?   是的。服装厂。也是韩国独资企业。   那当初还不如直接去佳人房,姚白兰摊开两手说,我那里还有朋友,可以照 顾你。   姚碧竹皱皱眉头,拿毛巾擦了脸,又去院子里为晚起的项小凝打水。待回来 时,项小凝已经起床。她顶着满脸眼眵,眯着似乎仍然停留在梦里的眼睛,却与 姚白兰谈得热烈。然后,她转过头,对姚碧竹说,你姐可真漂亮。   姚白兰的脸,马上如玫瑰花般绽开。   三个人正在闲聊,鲁千寒和郭松提来热乎乎的豆浆和茶叶蛋。见姚白兰也在, 鲁千寒在夹克上搓搓手,说不知道她在所以就没有准备她的早饭,要不自己再去 买些?姚白兰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在马哥家吃过早饭呢。鲁千寒问现在你 完全接替了碧竹?姚白兰马上变了表情。早饭是小翠做的,她给鲁千寒纠正说, 我只是去看看伯母。   伯母需要天天看吗?鲁千寒问。   那当然。姚白兰说,这个范小翠呆头呆脑,什么也做不好……   可是我记得你说过小翠很机灵的。姚碧竹终于忍不住,说。   姚白兰咧咧嘴,尴尬地笑笑。她剥一个茶蛋,硬塞进姚碧竹的碗里。多吃点 饭,她说,几天不见你,竟然这么瘦……   马哥还好吧?姚碧竹问她。   还是那样。姚白兰的眼神里即刻有了暖意,不过好像更不爱说话了,回到家, 往沙发上一靠,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劝他少抽点,他说好,可是烟灰缸转眼就满 了……也许是生意上遇到了什么麻烦……   一言不发的郭松突然抬起头,对姚白兰说,我有个感觉,你已经成了马家的 女主人。你老大,老苏婆子老二,马郢第三,小翠第四。   姚白兰抬抬下巴,哦?   这不明摆着的事吗?郭松说,说起马哥的时候,你的语气就变得软绵绵的…… 还带着一分娇嗔,两分责怪,三分呵护,四分关爱……就像小凝她说起我,就像 碧竹她说起千寒。   还没有发展到那种程度。姚白兰借题发挥,不过我相信那是迟早的事情。   迟早被马郢办了?郭松脱口而出。说完,感觉不太礼貌,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又俯到项小凝的耳朵上,悄悄地说,信不信?她朝思暮想着失身……   项小凝偷笑,骂他一句没正经,又赏他一记轻轻的凿粟。   我就不明白马郢到底有什么好?郭松给项小凝的豆浆里加上一点白糖,一边 搅动一边说,俗话说:无奸不商。   商人怎么了?姚白兰不爱听了,商人才是资本家。先富起来的那一批商人才 是中国惟一的贵族。他们促进市场繁荣,推动百姓消费,撑起国家税收,他们是 经济建设的顶梁柱……再说马哥帅啊!帅哥谁不喜欢?小凝你不喜欢吗?   项小凝说我当然喜欢。不过自从上了郭松的贼船,我就再也没有喜欢帅哥的 机会了。   帅有什么用?郭松白白眼睛,说,米字格里东躲西藏,搞不好还得被卒吃。   并且,马哥与那些暴发户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喜欢学习,他有文化。姚 白兰说,只要有时间,他就会捧一本书看,哲学的,心理学的,基础会计学的, 文学的,天文学的,英语的,韩国语的,俄语的,酒店管理的……二十一世纪什 么最值钱?知识!   知识可不等于文化。郭松说,咱中国所谓的专家全都有知识没文化,可况区 区马郢耳?二十一世纪也不是知识最值钱,二十一世纪最值钱的是隐私!再说有 文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专业艺术学院毕业呢!他扭头问姚碧竹,知道咱们 四个人里谁的文化最高吗?是千寒!不仅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柬埔寨语也说得非 常之流利。   你就替他吹牛吧!姚碧竹笑。   不信?现在就让千寒给你流利一句。转过脸,对鲁千寒说,来一句,震震他 们。   鲁千寒挺挺胸脯,说,多少会一点儿,就是不太精通。随便给你说一个单词 吧:咕噜咕噜滴咕噜咕噜。   姚碧竹有些懵,真的假的啊?   鲁千寒说当然是真的。这个单词的意思是:轿车。没听明白吗?轱辘轱辘轱 辘轱辘——正好四个轱辘,轿车。很简单吧?你可以举一反三:独轮车,就是轱 辘;自行车,就是轱辘轱辘;三轮车,就是轱辘轱辘轱辘;火车,轱辘轱辘轱辘 轱辘轱辘轱辘……   够啦够啦。姚碧竹开心地笑着,用手去捂他的嘴。   别动!鲁千寒躲闪着,认真地说,离火车早着呢……这才一个加长半挂。   项小凝问,那中间那个“滴”呢?   按喇叭啊!鲁千寒拍拍她的脑袋,笨蛋!   姚白兰皱皱眉头,问鲁千寒和郭松,你们俩有车吗?   两个人一起说,我们俩只有轱辘轱辘!   姚白兰说所以嘛!我为什么喜欢马哥?还因为他是成功的商人。身价千万, 哪个不动心?   有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鲁千寒说,你去问问孔子,问问曹雪芹,问问耶 酥,他们有钱吗?   姚白兰撇撇嘴,说一句酸葡萄心理,就再也不肯吱声。她反感话不投机的交 流,她不想再做毫无意义的磨牙。无所事事的她站起来,去院子里研究那盘石磨, 又把手指戳进石磨深深的纹理,慢慢地划过来划过去。待她再一次回来,四个人 已经吃完了早饭。   郭松的呼机叫起来,看看,是宋医生发过来的,要他十点以前务必赶去公司, 有要事。郭松看看表,已经九点多钟。他冲项小凝耸耸肩,说,看来今天又不能 陪你上街了。   总这么多事,项小凝有些不高兴,早让你换个工作的。   可是我能干什么呢?郭松说,我身单力薄,手无缚鸡之力……   你可以画画啊!项小凝说,我知道佳人房服装公司正在招聘服装设计……那 些韩国人叫做画工,就是画画的工人……   开什么玩笑?郭松说,我是搞艺术的。我能天天拿支破毛笔在那些短袄长裙 上乱涂乱抹?   管不了你那么多!项小凝生气地说,我看你天天跟着宋医生瞎混,总有一天 会暴尸街头。   你就咒我吧。郭松说,也不怕成了寡妇?   两个人斗起嘴来,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肯认输。最后郭松摊开手,说,我 服你了还不行?你说的对,我听你的。也许我真该换一份工作了。   项小凝说鬼才管你!   郭松说,不,我真的想换份工作。大把大把赚钱的工作。这样吧,我去电视 台。我去电视台给西安或者咸阳的那些小保健品厂做虚假广告。我手持一瓶洗液, 慈眉善目地说:我的私处近来总是灼热骚痒,苦不堪言,细细看来,还有小的疱 疹,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哦!可是自从用上这瓶洗液,我的私处再也不痒不痛啦, 小红疙瘩也全都不见了耶!我又可以去外面寻欢作乐了耶。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 项小凝噗嗤一声笑,捏紧拳头追打郭松。郭松抱着脑袋,蹿出屋子,逃出院子, 越逃越远。他在很远的地方回头冲项小凝喊,我要去上班了,晚上见耶!啵啵啵 啵啵啵啵!   姚白兰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说不清楚是难堪、愤怒还是不齿。项小凝从外 面回来,问姚碧竹和鲁千寒,现在去逛街吗?两个人一起点头。项小凝又问姚白 兰,一起去?姚白兰说我就不去了,还得去马哥家看着小翠做午饭……这个范小 翠怎么做啥饭都是一股白吉馍的味道呢?姚碧竹说是胡辣汤的味道。姚白兰说一 回事,总之一个字:难以下咽。   出门,鲁千寒和项小凝走在前面,姚白兰和姚碧竹跟在后面。到一个拐弯处, 姚白兰突然对姚碧竹说,鲁千寒对你,似乎很是痴情。   姚碧竹看姐姐一眼,不说话。   你对他呢?姚白兰接着问,已经离不开了?   姚碧竹说,姐姐你想说什么?   姚白兰停下脚步,说,听姐一句话,他真的不适合你。   他怎么可能适合你呢?姚白兰接着说,他不但穷,并且还给黑社会做事。你 肯定会辩解说他是司机,可是就算他是司机,也是黑社会的司机,万一宋医生犯 了事,他同样脱不掉干系。当然穷不是大问题,男人都经历过穷困潦倒的时候, 比如马郢。可是好男人要有一颗事业心,有往上的奔头和干劲,有正确的奋斗方 向,有超乎寻常的信心,对不对?最重要的,是要给女人安全感。鲁千寒能给你 安全感吗?他连自己的安全都保障不了。还有他这个圈子,他的朋友,你看看都 是些什么人?粗俗,粗鲁,拿肉麻当有趣……   姐,你不要说了。   我知道你还生姐的气,姐承认姐自私,做了些对不住你的事,可是我敢说, 我追马哥一点儿错误都没有。或许你认为我在这种时候介入到马哥的感情世界里 是不理智的,是自私的,是卑鄙的,那么请你告诉我,我应该什么时候介入?马 哥的生意圈子和生活圈子里有一堆出色的女人,如果我不主动些,马哥怎么可能 对我感兴趣?当然马哥不是那种花天酒地女人成群的男人,他用情专一,他憨厚 得就像一位农民。然而正因为如此,他和冷捷就可以一拖再拖。可是我能拖吗? 女人有几年好时光?当我人老珠黄,还有喜欢马哥的资格吗?   你喜欢马哥没有错。姚碧竹说,问题是你喜欢马哥的什么,人,还是钱?   这两者没有区别。   你不敢回答?   当然敢。是人。我发誓我喜欢的是马哥的人。就算他现在变得落魄,变成穷 光蛋,我也一样会喜欢他。   你肯定吗?    是的。姚白兰点点头,我肯定。   可是姐,听我说,你不可能成功的。你对马哥的爱太过敏感太过自私,除了 你自己,别人即使多看马哥一眼多跟马哥说句话,你都会吃醋,都会不开心,都 会痛苦,都会在心里大发雷霆……或许你不太适合主动去追求男人吧?我的意思 是,当你追求男人时,你的举动就会太过大胆太过癫狂,你会吓坏他,让他从此 躲着你,避着你。或许只有从喜欢你的男孩子里选择你的男朋友或者丈夫,你才 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吧?不是有很多男孩子追求你吗?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公 司里一个叫做上官宁蒲的男孩非常喜欢你。他给你写情诗,送玫瑰,你加班时, 他会为你送去热牛奶;你出差时,他一天一通电话打给你……   他?姚白兰抿抿嘴唇,他与马哥,完全两个档次。   可是现在你对于马哥的感情,像极了当初冷捷对于马哥的感情……爱到极致, 爱到自私,即使把马哥追到了,即使你们真的结了婚,终有一天,马哥也会受不 了这份爱的束缚而逃之夭夭。相信我,他会逃的。他很理性,而你,太过感性。 就像现在,你逼得越紧,他逃得越远。   你的意思是我永远不可能得到幸福?   你从马哥那里,不会得到幸福。   你的意思是我找个正追着我的男孩子嫁了算了?我这么不值钱?嫁给上官宁 蒲?   姐,你懂的事理比我多,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姚碧竹说,我当然希 望马哥成为我的姐夫,不过,我知道这不可能。你永远不可能战胜冷捷和苏伯 母……   姚白兰长叹一口气。好吧,姐回去琢磨琢磨你说过的话……或许你这个鬼丫 头,真的长大了。想了想,又说,不过,就像你不同意我喜欢马郢一样,我也不 同意你和鲁千寒继续好下去。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们不应该生活在一起…… 不然,将来吃亏的,肯定是你。   姚碧竹笑笑,说,千寒和小凝还在前面等着我们呢!我们走吧!   一行人出了村子,站到车水马龙的路口。姚碧竹说没事的话,一起转转吧! 咱们好像很长时间没有一起逛过街了。姚白兰想了想,说,是有很长时间了…… 不过今天还是算了,我真得赶回去看看伯母。 3   马郢问姚碧竹,在服装厂,做得开心吗?   姚碧竹说很开心。虽然有些累,可是累得充实。厂里的姐妹们待我都很好, 她们就像我的亲姐妹呢……鲁千寒每天去接我下班,他说他想买一辆摩托车……   马郢说老太太很想你。   姚碧竹说我也想她。昨天晚上我还梦见她了呢。   马郢说其实当初,得知你要辞工,我应该劝你去我公司里做事。   姚碧竹说,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做。   不,你很聪明。马郢说,我相信公司里的大多职位,你完全可以胜任。   你是在怜悯我吗?   马郢笑。当初正是怕你这样想,所以没敢劝你。加上你走得太突然,加上我 知道,你是真心喜欢鲁千寒……宴会上就能看出来,虽然你们刚刚认识,却好像 相识已久。那天夜里你的目光就像绸缎般柔软细腻,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 对你来说,鲁千寒就是一块巨大的磁铁,他的磁场无处不在……有些事情就是这 么奇怪,有些人刚刚相识,便仿佛相识了一百年;有些人刚刚离别,就好像离别 了一个世纪……   姚碧竹低着头,不说话。   马郢说,如果我现在劝你,到我公司做事,你肯答应吗?   姚碧竹说,不。   马郢探探身子,就算为了我。   姚碧竹说,真的不。   马郢看着姚碧竹。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潮湿,如同被冷水浸泡过的绸缎般柔软 细腻——那是姚碧竹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小翠买菜去了,苏老太太散步去了, 家里更显空旷和安静。姚碧竹站起来,拉开厚重的落地窗帘,白晃晃的阳光立刻 刺得她睁不开眼睛。门外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买菜的小翠满载而归。   看到姚碧竹,小翠兴奋地扑上来,姐姐,快教我做红椒酿肉和菊花青鱼吧! 4   一场突如其来的火,几乎彻底烧毁苏老太太砌在她与姚白兰之间的心理屏障。   对姚白兰,苏老太太谈不上很喜欢,也谈不上很不喜欢。姚白兰对马郢所做 一切,她全都看在眼里。她可以把姚白兰当成自己的女儿,可是她不能把姚白兰 当成自己的儿媳。冷捷才是她的儿媳,才是马郢惟一的合法妻子。更何况,马郢 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冷捷功不可没。她常常劝马郢将冷捷接过来住些日子,她说 夫妻间闹点别扭怕什么呢?以前我和你爸就常常闹别扭,到最后,还不是相依为 命了一辈子?马郢说您不懂的。苏老太太说我有什么不懂?不过是你们在一起生 活的时间太长,彼此都有些腻味。说到底还是钱在作怪,有了钱,你就开始不安 分,就开始胡思乱想。马郢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钱不钱的问题。苏老太太说我不 管什么问题,总之你得把冷捷找过来,咱们好好谈谈,然后你守着她,过一辈子。 如果你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可别怪当妈的不认你这个儿子……人总得讲点良 心对不对?冷捷当初跟着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姚白兰知道苏老太太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在苏老太太眼里,只是一位异想天 开的疯癫姑娘。马郢的周围,这样的姑娘一抓一大把,可是正因为如此,她才必 须每天都去马家,每天都对苏老太太嘘寒问暖。苏老太太是她的神,她需要好生 供奉,顶礼膜拜。假如有可能,她愿意随时为苏老太太跪倒,抱着她的腿,念着 她的名子,亲吻她的每一根脚趾。   姚白兰认为这世上绝没有人可以理解她,更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她孤苦伶仃, 如同遭人遗弃的猫般可怜。   中午她给苏老太太送来一个拔罐器,她坐在苏老太太房间里,为她演示拔罐 器的用法。苏老太太嫌姚白兰又为她破费,姚白兰笑着说伯母您的健康比什么都 重要呢。小翠在厨房里煲一锅高汤,瓶瓶罐罐油盐酱醋让她忙得一塌糊涂。窗外 的柳枝开始发青,柳絮有了模模糊糊的影子,风儿轻柔并且温暖,天空中飘起了 风筝。小翠把砂锅放到气灶上,将窗子拉开一隙,去客厅饮水机边接一杯水喝, 然后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她把电视机调出很小的音量,她独自对着电视的奶油 小生嘿嘿地傻乐。后来她睡着了,抱着沙发靠背,如同一只疲倦的猫。她梦见春 风挤进厨房,将一张记着电话号码的报纸旋到气灶旁边;她梦见纸张慢慢燃烧起 来,变成一朵桔黄色的火苗;她梦见火苗在几秒钟以后飘落到小小的垃圾筒上, 点燃那里面包过熟食的渍满油花的牛皮纸;她梦见塑料垃圾筒在几分钟以后突然 升起一团火焰,烘烤着干燥的纯木厨柜和隐蔽在厨柜角落的天然气阀门……火焰 越来越大,厨柜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几朵火焰纠缠到一起,彼此侵犯彼此吞 噬。一朵更大的火焰腾空而起,扭曲并且狰狞……   突然姚白兰扇扇鼻子。什么味?她问苏老太太。   苏老太太也吸了吸鼻子。什么烧着了?   姚白兰拉开房门,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即使隔一道毛玻璃门,她也能够看 到黑色的浓烟已经挤满了整间厨房。浓烟中飘浮着一朵慢慢上升的火焰,火焰不 断变幻着形状,如同一匹疯狂的噬人的兽……   姚白兰大声喊,范小翠!   小翠被惊醒,先是不解地看看姚白兰,然后才看到厨房里的可恐景象。她稀 里糊涂地站起来,稀里糊涂地冲向厨房,又极其弱智地拉开隔在厨房和客厅之间 的毛玻璃门。姚白兰冲她大叫,别!已经晚了,火焰在玻璃门被拉开的瞬间疯狂 地扑向客厅,小翠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姚白兰慌慌张张地抓起电话,拨打了119。在她拨打电话的时候,小翠爬起 来,如一只惊恐的兔子般逃出门外,又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她一边跑一边扯起 嗓子高喊“起火啦救命啦”,她的声音在静谧的午后分出了叉,每一根细若发丝, 又搓成一根粗粗的长长的惊骇万状的绳子,拼命敲打着每一户小区居民的窗户。 她瘫倒在地,嘴巴里喷射出混浊的泪水和清稀的鼻涕。她的事迹被小城保姆们传 颂了很多年。后来他们送给小翠一个非常好听的朗朗上口的过耳不忘的外号:范 跑跑。   电话打完,客厅里已是浓烟滚滚。苏老太太瘫软在床,爬着,嘴里低嚎着小 郢救我小郢救我。姚白兰冲进洗手间打湿一条毛巾,让魂飞魄飏的苏老太太捂住 口鼻,然后背起苏老太太就跑。身材娇小的姚白兰突然生出矫健的身躯和无穷的 力气,她背着苏老太太在烈焰和浓烟中驰骋,如同一匹躯干平直胸廓深长蹄质坚 实肌腱发达的蒙古种马。苏老太太伏在她的背上,感觉被颠上了天空。那一天, 苏老太太极其难堪地将一泡热尿撒上她的后背……   邻居们及时杀到,控制住继续蔓延的火势。消防队员在几分钟以后杀进来, 高压水枪将试图吞噬一切的烈焰击得粉碎。他们说幸好发现及时,否则的话,只 需十几分钟,整栋房子就会被烧成灰烬。马郢稍后将战战兢兢的苏老太太送进医 院,却除了有些心率过快,再无任何问题。回去的路上已经很晚,马郢开着车, 一言不发,姚白兰紧握着苏老太太的手,感觉那只手仍然冰凉,颤抖不已。马家 乱成一团,锅碗瓢盆到处都是,门框烤得变形,墙面变黄变黑,到处都是水渍。 那天马郢和苏老太太住进了酒店,姚白兰陪他们过去,一路上仍然紧攥着苏老太 太的手。她在酒店呆了片刻,又安慰苏老太太几句,然后与苏老太太告别。她走 出房间,走进走廊,走向酒店的电梯。马郢突然从房间里追出来,冲她的后背说, 今天,谢谢你。   姚白兰停下。转身。盯着他,笑。   马郢说今天如果没有你,后果不堪设想。   姚白兰说,你过来。   马郢就懵头懵脑地走过去。他只穿着单薄的衬衣,领带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 电梯恰好在这个时候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姚白兰伸手拽紧马郢,闪进去,马郢 就稀里糊涂地被姚白兰带进了电梯。马郢问姚白兰,怎么了?姚白兰笑而不答, 却突然搂紧马郢的脖子,一张嘴凑了上去。马郢慌慌张张往后退,却只退一步, 就不再动——狭窄的电梯让他无路可逃。娇小的姚白兰将高高大大的马郢挤到电 梯壁上,然后,柔软的如同熟透的樱桃般的双唇紧紧地堵住马郢的嘴巴。空气停 止流动,一切猝不及防。姚白兰紧拥着马郢。姚白兰踮着脚尖。姚白兰抬起一条 腿。姚白兰像章鱼一般缠紧马郢。姚白兰闭紧双眼。姚白兰呼吸紧促。姚白兰睫 毛阖动。姚白兰脸颊绯红。姚白兰灵动的舌头如同冰凉的水蛭。姚白兰娇弱的身 子如同绷紧的战弓。姚白兰就像一团可以融化一切的烈焰。姚白兰变得冰冷并且 滚烫,干燥并且潮湿。姚白兰轻轻咬住马郢的舌尖。姚白兰的脸上,渗出细密的 汗珠。   电梯下到一楼,打开,两个人仍然定格着,如同两尊热烈而又怪异的雕塑。 有人在外面候着电梯,轻轻咳嗽一声,马郢如梦初醒,挣扎着解开绳索般捆紧自 己的姚白兰。姚白兰走出电梯,身体如同柳絮般飘怱轻盈,又回头,递给马郢一 个迷人的微笑。   你逃不掉的。她冲马郢眨眨眼睛,自信地说。 5   小翠在失火后的几分钟之内逃出屋子,又在逃出屋子后的几分钟之内消失得 无影无踪。姚白兰要去劳务市场的中介部门讨个说法,又要顺着她的身份证复印 件找到她的老家,马郢忙说算了算了……你和老太太都没有事,家里又没有什么 大损失,就不要再难为她了……一个小姑娘千里迢迢出来打工,不容易。   说话时,马郢左顾右盼,始终不敢正视姚白兰的眼睛。   家中已经装修一新。厨房里新换了厨柜,新换了天然气灶,新换了案台,新 贴了瓷砖和地砖,客厅里新铺了地板,新吊了顶棚,新粉刷了墙面,新换了沙发 和茶几、电视柜和电视墙、皮墩和饮水机,台灯和落地鱼缸。几株橡皮树和巴西 木点缀其间,整间屋子,生机盎然。   没有了保姆,姚白兰来得更加频繁。她为苏老太太做早饭,做午饭,做晚饭, 甚至,陪苏老太太去海滨公园散步遛弯。马郢纳闷地问她,难道你不用上班?她 说,请了两个月的假。马郢惊问为何,她说,照顾好伯母啊……在新保姆来这里 以前,我就是马哥和伯母的保姆。马郢慌忙说这可不行。再怎么说你也是个职业 女性,怎么能让你围着锅台转呢?姚白兰说可是我真的请了两个月假啊!马郢打 电话去姚白兰的公司试探,果然。马郢只好说这两个月我给你发工资吧。两个月 以后,你必须回到公司。姚白兰说当然,难道我还能赖在你家不走不成?……我 的工资怎么算?马郢说怎么算都行,你开个价。姚白兰说那就两万块钱一个月吧! 两个月,一共四万。马郢略微一怔,姚白兰就笑了。看把你吓成这样,她说,工 资多少都行,不过得包吃住。马郢问这方便吗?姚白兰说怎么不方便?兴我妹住 兴小翠住就不兴我住?马郢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怕你不方便……姚白兰狡 黠地笑,眼波轻荡。很方便,她说,太方便了。   马郢的目光马上变得躲躲闪闪——或许,他再一次想起电梯里的一幕。   苏老太太一直对撒在姚白兰背上的那泡尿羞愧难当。她说幸亏这是你白兰, 要是换成别人,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呢?姚白兰说您千万不要多想,情况那样突 然那样危急,纵是年轻人,也会吓得“屁滚尿流”。小翠不是被当场吓跑了吗? 姚白兰举例说明。   可是我看你一点儿都没有害怕。苏老太太说,你去洗手间浸毛巾的时候,我 还在想,该不是你也要扔下我不管吧?   姚白兰笑着说,我早已经把你当妈妈了。   苏老太太趁机说,那么,我真认你当干女儿吧!   姚白兰说那可不行。   苏老太太说,你不是把我当妈了吗?   姚白兰说,那也不行。别人肯定会认为我在高攀……   那时她们坐在海滨公园的长条木椅上,周围绿树成荫,花开缤纷。不远处有 一个由打磨的铜板焊接而成的“百寿图”,一百个大大小小毫不相同的“寿”字 刻在光灿灿的铜板上,整个“百寿图”如同一个倒扣的巨大的盘子。姚白兰扶苏 老太太小心地攀上去,两个人坐在最高处,任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姚白兰为苏 老太太打开一瓶矿泉水,说,以后我们每天都来这上面坐一会儿,据说坐上一百 次,就能够长命百岁。   苏老太太说,可是如果上次没有你,我怕是都活不到现在。   姚白兰不满地说你总提那件事情干什么呢?别再提了。也别再想了。   可是苏老太太怎么能不想呢?那场火灾让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老迈, 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生命的无常。那几天她突然非常想冷捷,非常想看一眼冷捷。 她对马郢说把冷捷接过来吧,我好想和她谈谈。马郢说不是我不想接她来,而是 她一直不肯来。她拒绝北方,拒绝大海,拒绝我目前的生活状态。她甚至,拒绝 离婚。苏老太太说她拒绝你就对了,以后不准你再跟冷捷提离婚。我来,就是想 让你们俩回到以前那种日子。马郢说有些事情不是您说和好就能够和好的……如 果真能和好,我还用跑到威海?如果真能和好,您还用跟着我跑到威海?您在武 汉劝了冷捷三年,又在威海劝了我两年,结果怎么样呢?一点变化也没有,还和 以前一个样。苏老太太说那你到底想干什么?马郢说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在这里 发展我的事业,她和马驰在武汉过他们的日子。每个月我回去看看我的儿子,再 捎给他们娘俩十万块钱,我能做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难道您不知道吗? 就在前些日子,她突然不想离婚了。她说如果我逼她离婚,首先她会开出一个吓 死我的让我彻底破产的条件,然后,她也许会选择自杀……我问她这样拖下去有 意思吗?她说有意思啊,很有意思啊!我知道她在折磨我。以前,我们只是冷战, 只是缺少一起过日子的感觉,可是现在,我竟变成她真正的敌人。恨得咬牙切齿, 不大卸八块不足以解她心头之恨的敌人。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好像,什么也没 有做错。她在折磨我,冷捷她在折磨我,您懂吗?苏老太太说知道她为什么要折 磨你吗?因为他恨你。知道她为什么恨你吗?因为你是陈世美。马郢问什么?苏 老太太说你是陈世美!马郢说我不是。我和冷捷的感情破裂,不是因为我有别的 女人。苏老太太说你以前你是没有,可是现在呢?别看冷捷她在武汉,对你的生 活,却是了如指掌。马郢说现在我也没有……我没有别的女人。苏老太太说那白 兰算不算?马郢粗着嗓子说您胡说什么?苏老太太说或许你没有把白兰当成你的 女人,可是白兰自己呢?谁知道她有没有把她自己当成你的女人?马郢站起来, 说,随您怎么想。苏老太太说别管我怎么想,把冷捷给我请过来!……事情总得 有个解决,我知道你们俩还有救。马郢说,爱救你救爱请你请,我可请不动她! 说完,钻进他的卧室,扣上门,再也不肯出来。   可是第二天,他还是给远在武汉的冷捷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老太太想她,如 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带上马驰来一趟,一家人聚一聚,也谈谈以后的事情。冷捷 说我也想老太太,可是你叫我去我就得去?凭什么什么事情都得听你的?我是你 的丫鬟还是你的女奴?马郢说是妈的意思,要不让她给你打电话?冷捷说谁打电 话都没有用。你这种口气,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马郢压着怒火问那怎么 样才能算解决问题的态度。冷捷说,来武汉请我!马郢问去武汉请你你就肯过来? 冷捷说那就看我到时候的心情了。啪,电话挂断,像抽了马郢一记狠狠的耳光。   晚上,马郢对苏老太太说,月底我去一趟武汉,也许会把冷捷带过来。   正吃着晚饭,姚白兰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6   姚碧竹带鲁千寒去看望大姐。公交车上非常拥挤,两个人很快被挤到角落。 鲁千寒艰难地撑开双臂,笑着对姚碧竹说,来这里。他为姚碧竹制造出一个极小 的相对舒适的空间,就像在胡乱靠泊的码头为一艘小小的木舟清理出一个可以暂 时停泊暂时躲避风浪的泊位。可是疲惫的东倒西歪的没精打采的傀儡般的人们很 快将这个小小的空间填补,他们恹恹欲睡,表情呆滞。姚碧竹和鲁千寒之间至少 隔着两个人,鲁千寒笑笑,悄悄伸出手,准确地寻到姚碧竹的手。他把姚碧竹的 手轻轻握在手心,又把头转向窗外,看低矮的农房一闪而过。车子行驶在城郊结 合部,城市慢慢变得荒凉。伴着轻微的颠簸,鲁千寒悄悄在姚碧竹的手心里,画 了一个规则的“心”形。   姚碧竹转过头,轻声说,讨厌。   鲁千寒笑了。目光相碰,竟仍然有第一次见面的感觉。   公交车继续往西,远处的玉米地隐约可见。草腥味顽固地挤进车厢,车子颠 簸得越来越厉害。突然姚碧竹转过头来,认真地对鲁千寒说,见到大姐的时候, 千万不要吃惊。   她吃人?鲁千寒打着哈哈。   她腿脚不灵便。姚碧竹说,她需要轮椅。   鲁千寒的确有些吃惊。不过这没什么,他耸耸肩膀说,中国有近八千万残疾 人。就是说,每一百个人里,差不多就有五个是残疾人;平均每五个家庭里面, 就有会一个家庭有残疾人……不过碧竹,能不能告诉我,她的腿是怎么残的?   姐姐的腿是怎么残的,姚碧竹终生难忘。不但不会忘记,反而在一次又一次 骇惧惨痛的回忆里愈加清晰,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回忆是否为多年前 那个沉重的午后增添进并不存在的沉重内容。那是夏末的午后,天空又高又蓝, 成群结队的麻雀唧唧喳喳地掠过高空,像在天空里洒下一把长了翅膀的灰色的豆 子。刚下过雨,村头的土路变得坑坑洼洼,低凹处蓄积了黄褐色的污水,污水上 落满密密麻麻蹦跳不止的蚊虫。三姐妹耐不住寂寞,如麻雀般唧唧喳喳从家里跑 出来,姚红梅在前,姚白兰在中,姚碧竹在后。三个人依次矮下一个头,嬉笑打 闹着跑向村口。姚红梅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前端黏了用面粉濯成的面筋。 那坨面筋奇黏无比,姚红梅说只需一会儿她们就能捕到至少一百只知了。可是知 了们远比她们想像中狡猾和敏捷,面筋距离它们的身体尚有寸余,它们就吱一声 逃离,无影无踪。三姐妹直忙了大半个下午也没有逮到一只知了,姚碧竹嚷着要 回家,姚白兰却有些意犹未尽。她对姚红梅和姚碧竹说,我们藏猫猫怎么样?   全体通过。开始藏猫猫。一条红领巾缠住姚红梅的眼睛,姚白兰和姚碧竹在 她面前闪过来躲过去,如同两只调皮灵活的兔子。有时姚红梅的手眼看就要碰到 姚白兰的身体,姚白兰闪转腾挪,姚红梅就再一次扑空。姚红梅圆地转着圈儿, 渐渐失去了耐心。她说再捉不到一个我就不玩了!姚碧竹稍微一愣,正好被姚红 梅逮个了正着。   姚白兰继续蹦蹦跳跳,声东击西。突然她跑到姚碧竹面前,悄悄对姚碧竹说, 看我怎么把大姐引到那个水坑里。水坑在土路拐角处,土路边矗着一个很高的土 台,从土台这边,根本看不到那边。姚白兰冲姚红梅不停地拍手,一点一点将她 引向那个水洼,姚红梅不知有诈,有说有笑,步步跟随。姚白兰轻巧地跃过那个 水洼,兴灾乐祸地笑着,看毫不知情的姚红梅一步一步走向她的陷阱。她再一次 冲姚红梅拍拍手,又冲姚碧竹快活地眨眨眼睛。快来捉我啊!她喊。   终于,姚红梅的一只脚,准确地踏进那个水洼。蚊虫炸起,一股土腥气味随 即弥散开来。然后,姚碧竹惊恐地看到,一辆卡车毫无声息地直冲大姐而去。卡 车摇摇晃晃,却不见减速,如同横行的巨大的螃蟹。姚碧竹和姚白兰一起喊,车! 姚红梅笑了。她挺拔单薄的身姿在夏日的阳光里如同半透明的剪纸,她的脸迎向 太阳,她张开的双手怜爱地触摸到黑暗中卡车灼热的车体……   那条土路,有时一天只经过一辆车子。或者自行车,或者三轮车,或者吉普 车,或者,卡车。那个年代里,卡车是如此稀缺,稀缺到躺倒在污水的姚红梅仍 然好奇地瞅着这个夺去她双腿的庞然大物,一脸幸福。多年以后的姚红梅说,或 许,这就是命吧?   那年姚红梅十四岁。姚白兰十二岁。姚碧竹十岁。十四岁的姚红梅,再也没 有站起来。   父亲姚秋山砸锅卖铁,也没能把姚红梅的两腿治好。后来,实在没有可卖的 了,姚秋山就背着村里人去距离村子二十余里以外的崑嵛山上求药。一座小庙猫 在山腰,据说附近很多人在那个小庙里求到了药到病除的神丹。那座山很高,山 路崎岖;那座庙很小,破旧颓败。已是隆冬,万籁俱寂,大雪封山,从山脚看, 筷子般的山尖几乎要戳破天空。姚秋山天不亮就出发,带着一个空酒瓶,以及可 以食用两天的掺了食盐的玉米饼子。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爬到那个寺庙的。庙中徒有几近坍塌的四壁,一座关公 土像摇摇欲坠。姚秋山上了香火,然后将空瓶子恭恭敬敬地摆到关公面前。其时 已近黄昏,姚秋山又冷又累又怕又饿,嗓子就像节奏忽快忽慢的风箱,头发和胡 子无缘无故地发出冰凌的脆响。他寻一处背风的地方坐下,就着雪,啃掉一块冻 得坚硬的玉米饼子。他想将鞋子脱下,用雪搓热冻僵的麻木的双脚,却发现他的 鞋子无论如何都脱不下来。鞋子、袜子以及他的双脚被紧紧地冻到一起,那是两 根完整的酥脆的冰桩。姚秋山将两只脚埋进雪地里,两手捂着耳朵,竟然睡了过 去。醒来,已是半夜,清冷的月亮高悬半空,仿佛伸手可及。那里距离天空是如 此之近,姚秋山说他甚至可以看见又白又胖的嫦娥怀抱玉兔对着他笑。他站起来, 从雪地里拔出双脚,然后试着走动,试着蹦跳。他像旧时的俳优一般在白雪皑皑 的大山里划圈,他从嘴里喊出浑浊并且滑稽的祷告或者怨骂。他走到关公像面前, 检查放在那里的瓶子,他欣喜地发现瓶底竟然散着一层极细极细的如同绒毛或者 颗粒或者结晶体的白色粉末!姚秋山泪流满面,仰天长嚎三声“谢谢关老爷”, 然后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村子,回到了家。路上他磕破了头,扯破了棉衣,又失去 一片指甲和一片趾甲。当他蓬头污面地站到三姐妹面前,十岁的姚碧竹竟然被这 个满脸鲜血的野人吓得当场嚎哭。当然他带回来的那些白色粉末并没有将姚红梅 的两腿医好,后来他说那也许不过是些遇冷凝结的水汽。   姚秋山在炕头上躺了三天三夜。他没有治好姚红梅的双腿,却险些失去自己 的双脚。到现在他走路仍然一瘸一拐,他说他把所有平坦的路都走成了坑洼。他 说他瘸了好……大妮子残了,我瘸着,心里还好受一些。他拖着一条残腿把三个 女儿拉扯大,又牙关紧咬,将二女儿姚白兰送进了大学。   因为这件事,他受到了村里的处分。因为他去拜庙,去求药,去偷偷摸摸搞 封建迷信。如果他是为全村人谋福或者为伟大的祖国谋福也就罢了,偏偏为的是 自己的女儿——这便是罪过了。   可是大姐她怎么来到了威海呢?两个人下了公共汽车,鲁千寒仍然拉着姚碧 竹的手。她是怎么和修鞋匠董纲认识的?   姚红梅二十岁那年,父亲姚秋山发了一笔小财。那年西瓜疯了似地涨价,姚 秋山说他的瓜地里滚动的不是西瓜而是元宝。秋天时候姚秋山带姚红梅来到威海, 他想再为姚红梅试最后一次。他们在这里租了临时的住所,每天,姚秋山推着姚 红梅去一趟骨科医院,呆上三五小时,做一下例行检查,然后再推着她回到租住 的小屋,盼着明天的奇迹。那个骨科医院是一家非常有名的医院,那里的医生说 如果连这里都治不好的话那么姚红梅的腿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每天他们都会用一 个小橡皮锤轻敲姚红梅的膝盖,再用一根牙签轻戳姚红梅的小腿,问她,有感觉 吗?这样有感觉吗?这里呢?那这里呢?怎么样都没有感觉,哪里都没有感觉。 姚红梅的两条腿如同死去多日的树桩,一点一点变得萎缩。姚秋山推着姚红梅在 深秋的街道上整整往返了三个月,每一天黄昏,姚红梅都会让父亲停下,为她拣 两片飘落在路砖缝隙里的桔黄色的银杏树叶。姚红梅把这些银杏叶夹在她的日记 本中,她说也许夹满这本日记本,她的腿就真的好起来了。   那时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每一天,路边都会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盯着她。   姚秋山在董纲那里修过一次鞋——他的腿总是拖着,他的鞋无一例外会首先 磨透鞋底,包括结实耐穿的解放鞋。姚秋山坐在马扎上,姚红梅坐在轮椅上,两 个人怀着相同的心事,看董纲把一块结实的皮子牢牢地砸上鞋底。完了,姚秋山 付了钱,要走,董纲却突然说,有东西要送给妹妹呢!声音很大,很突然,很踧 踖。姚秋山纳闷地问他你有东西要送给你妹妹跟我有什么关系?董纲就红了脸。 他说不是送给我妹妹,是送给这个妹妹。他指指姚红梅,脸和脖子红得可怜。他 从鞋摊下面翻出一个由牛皮纸捆扎的纸包,塞给姚秋山,再也无话。姚秋山懵懵 懂懂地替姚红梅收下,回去,打开,见里面是路遥的一套三册《平凡的世界》, 外加一个硬皮日记本。日记本粉红色,带一把小铜锁,小铜锁心的造型,与那些 飘落的银杏叶同样的颜色。那是姚红梅第一次接到同龄异性的礼物,那天晚上她 把日记本翻来覆去地看,又把《平凡的世界》读完接近一册。   以后每经过那个鞋摊,姚秋山都会过去坐一坐,甚至,逢董纲不忙时,他会 坐到董纲面前,认认真真与董纲杀两局象棋。姚秋山说只要摆开棋盘,董纲立刻 变成一位统率千军的将领。他的棋下得很稳,杀着不多,然防守却是坚不可摧。 他几乎从来不肯主动进攻,即使将一下,也是声东击西蜻蜓点水,真正的用意是 借此调兵谴将来保护自己的老巢。姚秋山说这样的男人护家,姚秋山说这样的男 人为护家敢和所有的闯入者拼个你死我活。可是董纲没有家,那时他来这个小城 不过半年多,一辆三轮车,一盘象棋,几把小锉几个小锤几个冲子几个锥子几把 拉刀几块皮子一个订鞋机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棋局多以平局收场,即使董纲有赢 的机会,他也会嘿嘿笑着,说,和了吧?就和了。再来下一局。再和。   姚秋山和董纲下棋的时候,姚红梅会安静地坐在一边,看这个严谨得接近木 讷、木讷得接近呆傻的年轻人。他的额头有着犁耕般深深的抬头纹。他的肤色如 同青藏高原牧民一般黑里透红。他的眼睛不大,明亮,清澈,如同黄昏的湖,然 盯着她看时,她却能够感觉隐藏在湖水深处的惊涛骇浪。他的嘴唇很厚。他的下 巴很开阔。他有着浓密的眉毛和浓密的络腮胡子。当他将胡子刮掉时,她可以清 晰地看到根植在他肌肤深处的藏青色。正偷偷看他,突然他抬起来,极快地看她 一眼,又低了头。姚红梅即刻慌了表情,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看猎猎秋风卷起 烟尘,看大街上毫不相干却是千篇一律的脸。   姚红梅和姚秋山一直在城市里呆到将近过年。城市突然多出火红的灯笼、火 红的春联和转动的小风车,商店和街头突然多出盘放得整整齐齐的鞭炮,他们才 知道,要过年了。姚红梅的双腿依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姚秋山带去的钱也花 了个精光,父女二人只好打道回府。回程必是悲凉的,绝望的,回去的头一天晚 上,姚红梅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天姚秋山请了董纲喝酒, 一老一少坐在院子里,两瓶二锅头外加两碟小咸菜,喝一杯叹一口长气。姚秋山 问你为什么叹气?董纲听了,不但叹气,反而抹起了眼泪。他说我舍不得红梅。 董纲像一块木头。木头不会转弯抹角。木头有木头的表达方式。木头说出来的话, 直接,简洁,干脆,钉是钉铆是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声虽不高,却振聋发 聩。木头说,我舍不得红梅。   给董纲留了地址,父女俩回到那个叫做丑家屯的村子。无所事事的姚红梅把 董纲送她的那套《平凡的世界》看了三遍,又将一本日记本几乎记满。写日记的 时候她会想起董纲的样子,想起他将光滑的冲子直立在皮子上,然后,小锤轻轻 一磕,皮子上就会出现一个梅花形状或者红桃形状的小洞;想起他眉头紧锁与父 亲下象棋,他说一声“将”,嘴角露了笑意,抱了臂,点一根烟,突然发现她在 看他,一张脸立刻窘得像没有熟透的猪肝;想起他咬着两枚铁钉,表情专注地为 一只皮鞋上掌,铁钉生了红锈,与他的脸庞一样的颜色;想起他恭恭敬敬地坐在 父亲面前,将一口辣酒一饮而尽,然后抹着眼泪,说,我舍不得红梅……   姚秋山和姚红梅都没有想到,春天时候,董纲竟然找到了丑家屯。他是骑着 三轮车来的,他说他想在这个镇子上常住下来。每天挣一点就够用了,城里和乡 下一个样。董纲这样说。他租住了姚家的一个偏厦,每天他需要往返十里路去镇 上修鞋。镇子叫做界石镇,不大,也不繁华。镇子背靠崑嵛山,春天时,映山红 染得满山霞光。有时候回来,如果天色尚早,董纲就会推姚红梅出去转转,每到 这时,便有大妈大姨大嫂大婶主动凑过来搭讪,说姚红梅有福气,能和这么英俊 这么老实还有一门手艺的小伙子谈恋爱。每到这时姚红梅和董纲都是一言不发, 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彼此交换着眼神。后来姚秋山干脆把董纲叫到家里吃早饭吃 晚饭,又让姚红梅为他准备些中午的干粮。干粮多是米饭和炒菜,每一次,姚红 梅都会在那些炒菜下面,偷偷藏一个煎好的荷包蛋。姚红梅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董 纲,你一个人来到这个穷山沟,你家里人不反对?董纲说我的老家远不如这里 呢……再说我哪有什么家里人?五岁时,父母就全都去世了……   自然而然地,第二年冬天,他们结了婚。婚后姚红梅多次问过董纲到底喜欢 她什么,董纲想了半天,说,因为你安静。姚红梅说还有呢?董纲又想了半天, 说,没有了。姚红梅说就因为这些吗?董纲再一次想了半天,说,还因为这是我 的初恋。竟然答非所问。那天全家人都在。那天姚白兰和姚碧竹抱着肚子笑了半 天。   姚秋山劝董纲重新去威海发展,他说蹲在这个小镇上,不但生意清淡,并且 看不到任何前途。董纲看看姚红梅,问,那你呢?姚红梅说当然陪着你去……说 不定还能替你打个下手。然而回到威海董纲才发现,城市与两年前有了天壤之别。 他以前修鞋的那条马路已经拓宽,路边的小摊点也已经撤销。他在城市里转了足 足十几天,才最终决定将修鞋的摊点摆在市郊。那里有两个很大的农贸市场,那 里的一切费用非常便宜。城市总有一天会发展到这里来的,董纲对姚红梅说,到 那时,说不定,这里就变成市中心了。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虽然清苦,却也苦中有乐。姚红梅偷偷告诉姚碧竹,她 和董纲已经攒下将近五万块钱,再努力一两年,说不定,就可以在这座海滨小城 买一栋像模像样的房子了。到那时顺便落下户口,她和董纲,就成了名副其实的 城里人了。   说着话,姚碧竹和鲁千寒来到董纲的修鞋摊前。董纲正喝着水,见姚碧竹来 了,放下水瓶,点点头,说一声“来了?”,又看着姚碧竹身边的鲁千寒,目光 里露出疑问。姚碧竹为他介绍说,这是鲁千寒。董纲在围布上搓搓手,与鲁千寒 握了手,就算打过招呼。这时又有人过来修鞋,董纲说你们歇着,我忙一会儿。 就心无旁鹜地干开了。姚碧竹和鲁千寒坐了一会儿,看他一时半会不会忙完,说 先去看看大姐,就走开了。走出很远,听到董纲在后面喊,晚上一定留在这里吃 晚饭啊!   傍晚时董纲回来,额头有些发青,姚红梅问了三遍,他才告诉姚红梅说,刚 才跟别人打了一架。姚红梅问为什么?董纲说,抢地盘啊!本来他们拉了一车海 虹蛤蜊在街东卖,后来看我那个地方不错,就把车子开过来。我让他们稍稍挪一 挪,说这样会影响到前来取鞋的人,可是他们看只我一人,不但不肯挪车,反而 上来一把将我薅我,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拳。姚红梅问他,几个人?董纲说两个。 看样子是附近郊区的农民。姚红梅心疼地摸摸他额头上的淤青,董纲倒吸一口气, 表情痛苦。鲁千寒噌地站起来,说,我最看不惯欺负老实人!去院子里捞一根棍 子就要往外冲。董纲急忙喊住他,说,他们已经被我打跑了!   他们被你?打跑了?姚碧竹张大了嘴巴。   是。董纲露出得意的笑,他们甚至没有顾得上开走他们的三轮车……   姚碧竹突然想起父亲姚秋山说过的话。父亲说像董纲这样从来不肯显山露水 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他是家的庥荫之神。他敢和所有的闯入者拼个你死 我活。 7   春节前些日子,三姐妹搭伴回到了丑家屯。大山依然峣峥,河流依然干涸, 土路依然坑坑洼洼,村子依然没什么大的变化。似乎这里早已被世间遗忘,只是, 她们的父亲姚秋山好像又老了很多。   从小到大,每一个春节,三姐妹都是在丑家屯度过的。包括去年,包括姚碧 竹和姚白兰结着芥蒂的那段时间。好像回到乡下,姐妹间立即变得纯粹,再也没 有任何可以引起她们不快的事情。相比陌生和喧哗的都市,这里更显亲切平和。 连圈里的羊粪气味,都是那么好闻。姚红梅这样说。   姚白兰穿了草绿色的风衣,站在村头逗一位远房亲戚的孩子。她从包里抓出 一把糖果,塞给拖着鼻涕的孩子,说,叫姐姐。姚红梅和姚碧竹一起笑,说她应 该叫你姑姑才对。姚白兰愣了愣,说,姑姑吗?我一直以为她应该叫我姐姐。   她在马家做了三个月的保姆。三个月以来,除了出去买菜出去倒垃圾,她几 乎片刻不离苏老太太身边。有时候苏老太太被她哄得团团转,就忘记了冷捷,可 是待清静下来,便又开始念叨冷捷的名子。马郢去过两趟武汉,却都是一个人回 来,他说冷捷见到他比见到陌生人还要冷淡,更别说跟他来威海。苏老太太说是 不是你们谈得不好,又吵上了?马郢说真要吵架的话还好了……我们俩现在连吵 架的兴趣都提不出来。苏老太太说难道就这么完了?马郢说肯定完了……难道还 有什么好办法吗?苏老太太沉吟片刻,说,我决定回武汉……和冷捷过一个年…… 你也跟我回去一趟。   马郢没有跟苏老太太回去。他说这边生意太忙,脱不开身。如果近来生意顺 利,也许年前他会赶回武汉一起和苏老太太过年。那时家里刚刚新请了保姆,苏 老太太的决定让马郢措手不及。保姆只好辞掉,又赔偿给对方两个月工资。马郢 把苏老太太送到机场,苏老太太攥着他的手说,年前你可一定要回来啊!你不要 骗我……马郢说放心吧,如果这边顺利的话,一定。送走苏老太太,马郢驾车回 家,却见姚白兰正大模大样地坐在客厅里,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马郢问今天是 什么特珠日子?姚白兰说没什么特珠的……知你心里烦,陪你喝一杯……   马郢终于没回武汉。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想回武汉。他深知冷捷根本不可能与 他和解。他还深知冷捷可以将老太太照顾得非常体贴非常周到。冷捷对老太太的 照顾和体贴绝对超过他,超过姚碧竹,超过姚白兰,超过这世上所有的人。她将 老太太照顾得越好,老太太越喜欢她,越离不开她,越觉得她是那般无辜那般可 怜,越觉得她和马郢应该是一辈子的夫妻。这就是乌鸦的智慧吧?醉熏熏的马郢 对姚白兰说,她抢走了我的儿子和我的母亲,她让我孤立无援。   这次回家过年,从登上列车开始,姚白兰就不停地说着笑话,一直到走到村 头,姚白兰的嘴仍然没有合拢。姚红梅说白兰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姚白兰说要看 到爹了还能不高兴?她淡绿色的风衣在颓败斑驳的土墙前随风飘摇,她又黑又亮 的长发如同一团神秘莫测的火焰,姚红梅说,她就像“落入凡间的精灵”。   姐妹三人在乡下度过两天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到了除夕夜。三姐妹嘻嘻哈哈 地包着饺子,董纲和姚秋山在一边下着象棋。他们下了三盘和了三盘,董纲说再 来再来,姚秋山说,先不来了,我得出去一趟。   去哪里?姚红梅问,饺子马上下锅……再让碧竹给您和董纲弄几个下酒菜…… 下午看你们好像没喝尽兴。   我想去喊你刘婶过来。姚秋山挠挠头皮说,姚壮在海南岛当兵,没回来过 年……她一个人呢。   姚红梅愣了愣,看看姚白兰。姚白兰说那快去叫她过来吃饺子吧!一个人过 年,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姚秋山就去了。想到这几天来,刘婶总是有事没事往这里跑,三姐妹一起偷 着乐。董纲问你们乐什么呢?姚红梅说乐什么你管?你那个榆木脑袋能想出来? 倒是董纲乐了。以为我看不出来?他笑着说,爹刚才下棋就心不在焉,把炮当马 踩我的老将。   刘婶收拾得利利索索,过来后就烧水扫地,不见半点空闲。她和姚秋山年龄 相仿,她是看着三姐妹一天一天长大的。姚秋山的老婆在生下姚碧竹半年以后死 去,尚未断奶的姚碧竹饿得扯开嗓子嚎。刘婶听了,就落了泪。她把姚碧竹抱到 家里,解开衣服,将鼓涨涨的乳头塞进姚碧竹嘴里。她相当于你半个妈呢!姚秋 山这样跟姚碧竹开玩笑。本来刘婶是有两个儿子的,可是小儿子姚健在修水库的 时候被一块滚落的石头砸中脑袋当场死去,所以现在,她只剩下在海南岛当兵的 大儿子姚壮。刘婶的老伴前几年死于脑溢血,刘婶常常对姚秋山说,我还没有准 备好,他怎么就死去了呢?   姚秋山和董纲喝白酒,姚家三姐妹和刘婶喝葡萄酒,坑头上一下子多了六位 关公。董小伟跑到院子里放鞭炮,又抬起小脑袋,痴痴地看着天空中绽开的烟花。 电视里的主持人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三,二,一!过年喽!烟花绚 烂,普天同庆。刚跑回来的董小伟眨眨眼睛,纳闷地说,这一会儿工夫,烟花怎 么钻电视里了呢?   炕头上的所有人都笑了。   1999年来了。又一个春天来了。 第五章 1   鲁千寒去火车站接姚碧竹归来。他骑着一个很大的摩托车,他把油门拧出很 大的声响。   哟?姚白兰笑着问他,买上轱辘轱辘了?   鲁千寒挠挠头皮,嘿嘿一笑。跟朋友借的,他说。又指指摩托车后座,示意 姚碧竹坐上去。他戴了红色的头盔和黑色的墨镜,穿了红色的夹克和黑色的衬衣。 他把腰弓得很深。他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马郢已经在火车站等候多时。这个年是他独自一人在威海过的,几天不见, 他似乎瘦了一圈。尽管在火车上已经给他打过电话,可是见到他时,姚白兰还是 发出一声灿烂的惊呼,身体几乎弹进了车子。马郢说倒是先让你姐和你姐夫上来 啊!姚白兰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姐姐和董纲。马郢下了车,打开车门,姚红梅却 依然推辞着不肯上车。倒是旁边的董纲急了,说,捎段路有什么呢?不由分说将 她抱进车子,又收了轮椅放进后备箱。待几个人坐好,鲁千寒已经发动了摩托车。 摩托车蹿出飞一般的速度,姚碧竹长长的黑发飘扬起来。   姚碧竹紧紧搂住鲁千寒的腰,一张脸轻轻贴上他宽阔的后背。她再一次生出 奇怪的感觉,似乎,在那次晚宴之前,在她与鲁千寒正式认识之前,她真的见过 鲁千寒。难道果真有前世前生?姚碧竹摇摇头,暗笑,怎能把神话和现世混淆。   摩托车钻进一条安静的青石小巷,速度放慢。车子左拐右拐,就像一样快活 的灵巧的水蛇。这条小巷是那样熟悉,古老的宅院里坚守着同样古老的银杏树, 白髯老人闲坐门前,眯着眼睛将紫铜的烟锅啧出太阳的味道。突然姚碧竹想起来 了,就是这条小巷!她刚刚来到海滨小城的时候,就是在这条小巷遭遇了抢劫! 一辆摩托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的挎包就不见了;几分钟以后,摩托车重新杀 回来,她的挎包于是失而复得。   鲁千寒!   抢她包和还她包的人,都是鲁千寒!   她想起了这辆摩托车!想起了掩在黑色头盔下面轮廓分明的脸!想起了似笑 似非的嘴角!甚至,想起了鲁千寒遗留在空气里淡淡的烟草气味。   姚碧竹打一个寒颤,松开紧搂着鲁千寒的手。车子猛地一颤,姚碧竹险些被 颠下来。鲁千寒扭过头来喊,抱紧我。车子再一颠,然后拐一个弯儿,驶上世昌 大道……   锁着门,项小凝和郭松逛街去了。项小凝在桌子上留了字条,说他们顺便去 看一位朋友,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鲁千寒把摩托车停到院子里,吹着口哨进了 屋子。他坐在姚碧竹对面,握着她的手,说,这几天可想死我了我的桅子花,现 在我终于深深体会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你抢过我的包。姚碧竹直视他的眼晴。   我不但要抢你的包,还要抢你的心。鲁千寒满脸坏笑,一只手伸过来揽姚碧 竹的肩。   你抢过我的包!姚碧竹啪地甩开他的手,一年以前,在银杏巷,你抢了我的 包!   一年以前的事情谁还记得清?鲁千寒说着,手再一次搭上姚碧竹的肩膀。   我姐说的没错,你真的是黑社会的!姚碧竹大声嚷到,你抢劫!   鲁千寒笑笑,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为姚碧竹倒一杯热水,姚碧竹不接, 他只好将那杯水放到桌子上。我不是黑社会的,他沉默片刻,说,威海这小地儿, 根本没有什么黑社会。   可是你抢劫!姚碧竹喊,你敢说一年前抢我包的人不是你?   抢你包的人是郭松,这种事他只做过那一次。鲁千寒猛抬头,看着姚碧竹, 还包的人才是我……我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你不会再把那件事情想起……   你一直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鲁千寒说,我只负责给宋医生开车,我从来没有抢劫……宋医 生也没有。   你敢发誓?   我发誓。如果我做过什么坏事,天打五雷轰……   郭松为什么要抢劫?   他没有抢劫。我们把包还给了你,这能算抢劫吗?当跟你开个玩笑吧!也把 我们认识的时间,提前了半年……   郭松为什么要抢我的包?   因为他把为宋医生收的保护费弄丢了。他害怕……   保护费?   商业街上很多歌厅舞厅茶室咖啡馆洗头房都会按时付给宋医生保护费。那天 郭松去收……   还说不是黑社会?   不是。他们自愿的。宋医生会帮他们摆平很多事情……黑道白道的事情都 有……算什么保护费?感谢费吧!那些事耗费宋医生很多精力,拿点钱也是应该 的……托人办事,哪有不花钱的?   郭松把钱弄丢了?   一万多块钱,丢了。   于是就抢劫?   他也是一时头脑发热。那天他喝了多了酒。我发誓他去抢钱我不知道。他让 我站在路边等一会儿,然后开着借来的摩托车拐进银杏巷……直到他给我看你的 包……   他很失望?   他很害怕。也许会失望吧?里面没有钱,谁都会失望。但是我不失望。因为 那里面有你的照片。那么安静地坐着,那么一袭白裙,那么精致动人的眉眼,身 后细雨霏霏,柳絮飞扬……我发誓从那天起我就喜欢上你……   于是你就把包送了回来?   我把包送回来,是因为这是抢劫。我和郭松可以为宋医生做任何事,但绝不 能犯罪。这是底线……   你刚才说从那天起你就喜欢我?   是的。   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呢?   那我就重新喜欢一个。   鲁千寒!   娘子息怒。是有了好感。那种淡淡的喜欢。想起来,心里暖暖的感觉。那时 你孤零零地站在巷子里,站在夕阳里,守着你的皮箱,抖着身体,让人倍加怜爱。 你在这个城市里孤立无援,就像我,就像郭松,就像项小凝……当然如果再也见 不到你,我也不会到处寻找你。谁知道这是不是幻觉?可是我们还是见面了。那 天晚上我想,冥冥之中,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让我们走到一起呢?难道是上苍的 力量?   什么力量?   当然不是什么上苍的力量。鲁千寒耸耸肩膀,嘿嘿笑着,其实从那天晚上以 后,一直是我像只癞皮狗一样打电话缠你。不过晚宴的确是上苍赐给我们的机会, 难道不是吗?两个孤零零的人,两颗孤单单的心……二十郎当岁,红男绿女配…… 天上牛朗配织女,地上瘦驴配破车……鱼配鱼,虾配虾,王八配个鳖亲家,当那 个当那个当那个当……   可是你一直在撒谎!   我没有撒谎。从决定爱上你的那一刻,从决定与你厮守终生的那一刻,我就 摘掉了墨镜。我不怕你认出我,可是你一直没有把我认出来。当然还有郭松……   你说什么都没用!姚碧竹再一次甩开鲁千寒的手,站起来,冲向院子。你撒 谎!你是个骗子!   我不是!鲁千寒拽住她的胳膊。   你放手!   我不放。   放开!   我不放。   放开啊!姚碧竹猛然转过身来,眼睛里早已经擎满泪水。   鲁千寒非但没有放手,反而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姚碧竹拼命挣扎,泪水溅 上鲁千寒的胸膛。她用牙齿撕咬着鲁千寒,用拳头击打着鲁千寒,她的拳头在鲁 千寒的胸脯上击打出“嘭嘭嘭”的响声。鲁千寒没有动,他低头看着姚碧竹,手 上加了力气。两个年轻的身体越靠越近,近在咫尺。鲁千寒说,相信我。   姚碧竹挣扎着,放手啊!   鲁千寒堵住了她的嘴。是用唇。他的唇俯冲下来挤压下来,带着蛮不讲理和 排山倒海的气势。姚碧竹想避开,可是她被鲁千寒紧紧钳住,丝毫动弹不得。鲁 千寒轮廓分明的嘴就像一个吸力强大的风洞,姚碧竹感觉到自己的双唇像旗帜般 飘了起来。鲁千寒的舌头笨拙地开启着她的牙齿,野蛮地探寻进来,碰触到她的 舌头,与她的舌头热烈相拥。她试图躲开,可是那舌头却将她的舌头缠得更紧。 两个舌头终于紧紧地缠绕到一起,她感觉自己变成一条蛇。一条抱着滚烫的火炭 的蛇,被鲁千寒一点一点地烤化,烤干,烤出青烟,烤成灰烬。她闭上眼睛,软 着身体,任鲁千寒把她钳得更紧。她确信自己仍然在挣扎,可是连她自己都感觉 不出挣扎的力度。她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湿润。她是蛇,是蚯蚓,是章鱼, 是河蚌。她的身体向后倒去,一种天崩地裂的幸福。   两具年轻的身体终于完全纠缠一起。没有任何束缚。没有任何遮掩。鲁千寒 亲吻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的 下巴,她的耳朵,她的脖子,她的锁骨,她的乳房,她的小腹,她的大腿,她的 膝盖,她的小腿,她的脚踝……甚至,她的每一根脚趾。她紧紧地拥着他,低低 地叫着,尖锐的指甲犁开他宽阔结实的后背,留下鲜艳的火一般的犁痕。她轻唤 着鲁千寒,将柔弱无骨的身子毫无保留地迎向他。她是蛇。是蚯蚓。是章鱼。是 河蚌。她是沙漠。是远古的湿地。是平原和山峦。是海洋和风暴。她是树。是花 草。是微小的水系。是阳光里的尘埃。她是一艘充满弹性的船。   窗外飘起了雪。先是一粒一粒,接着是一片一片,然后是一簇一簇。雪花落 在地上,棉絮般噗噗有声。姚碧竹轻轻扭动着身子,她看到粉的桃花开满屋子, 花瓣飘飘洒洒,粉了地,粉了床,粉了她和鲁千寒的全身,粉了室内风景。她瘦 小的肩膀和平坦的小腹在雪光和桃花的映照下更加明亮,闪烁出白瓷或者绸缎般 细腻迷人的光茫。她粉红色坚挺并且柔软的乳尖轻轻颤动,那上面挂着露珠,就 像薄雾里两粒跳跃不止的樱桃。她一遍遍低唤着鲁千寒的名子,青春且荒芜的身 体一点点向他打开,打开,打开……鲁千寒让她变成一位真正的女人。   她与鲁千寒完全融为一体。那是真正的融合,零距离的融合,负距离的融合。 两个人被一点一点地揉碎剥离,皮骨砉然;又被一点一点地揉到一起,彼此不分。 鲁千寒在她的身体深处訇然炸开,一种滚烫的汹涌的尖锐的疯狂的猝不及防的排 山倒海的足以熔化一切燃烧一切摧毁一切湮没一切的巨大力量将她彻底吞噬。她 将身体挺起危险的拱形,她的锋利的牙齿狠狠地切中了鲁千寒结实的肩膀……   院子里的雪,已经深及脚踝。却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早春的大地在他们水 乳交融的同时变得异常纯净平和。姚碧竹静静地躺着,微微地喘息着,睫毛在眼 睑处垂下模糊可爱的暗影。她看着天花板,说,千寒,答应我。   鲁千寒说,我答应。   她说,你都不知道我要你答应什么。   鲁千寒说,这一辈子,我都不会离开你,也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她问,还有呢?   鲁千寒说,我明天就去辞职。我不会再给宋医生开车。你说的对,他虽然不 是黑社会,可是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并不十分正当。或者,就算我们做的那些事 情没什么,但是你不愿意,我就不会再做。   她问,还有呢?   鲁千寒说,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说出来,我就答应你。你是我的宝贝, 蝴蝶,冰淇淋,果汁,阳光,香烟,方向盘,离合器,油门,刹车……   他坐起来,盯着仍然赤裸的姚碧竹,眼睛里刮起灼热的黄沙。他俯下身子亲 吻姚碧竹的肩膀和肚脐,他把姚碧竹紧紧地搂在怀里。   一辈子,不离不弃。他亲吻着姚碧竹的耳台,轻轻地说。 2   鲁千寒真的辞掉了工作。辞掉工作以后的鲁千寒无所事事,每天守在屋子里 等待姚碧竹回来。——确切说是等待姚碧竹的下班时间,时间一到,他就会去工 厂大门口接她。有时他会在路上买两个烤红薯,与姚碧竹每人捧一个坐在路边吃 得香甜,吃完了,再手牵手往回走。路边开出鹅黄色的迎春花,鲁千寒常常偷偷 摘下一朵,又偷偷插上姚碧竹的头发。大多时会被姚碧竹发觉,骂一声讨厌,追 打着鲁千寒。鲁千寒跑得很快,却不时回过头来,冲姚碧竹喊,小心汽车。   日子过得简单而又甜蜜。   趁星期天,姚碧竹去看望苏老太太,可是在马郢那里,她只看到了姐姐。姚 白兰穿着草绿色的棉布睡衣出来开门,把姚碧竹吓了一跳。   怎么这身打扮?   哦。姚白兰笑笑说,家里又没别人,换上睡衣舒服。   谁的睡衣?   我的啊!姚白兰递妹妹一双拖鞋,有时候帮马哥收拾屋子太晚,我就会住在 这里。不过是住在你和范小翠以前的屋子里,可不要乱猜乱想哦。姚白兰捂起嘴 笑,模样很有几分得意。   她告诉姚碧竹,苏老太太回武汉过年还没有回来,家里没有保姆,所以她就 抽空过来帮马郢收拾一下屋子。当然有时也会炒几个菜,和马郢开怀畅饮。   马哥需要保姆吗?姚碧竹问。   当然不需要,姚白兰狡黠地笑,不过他需要女人——他这种年龄的男人,尤 其需要女人。姚白兰双手往下一劈,为她的话加上肯定的语气。屋子里传出手机 铃声,姚白兰去房间翻出来接,说,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就是没时 间。电话就挂断了。   又是那个上官宁浦。姚白兰皱皱眉头,说,自从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他就天 天打。   什么事?   一起吃饭呗。姚白兰说,天天约天天约……我怀疑他就是传说中的饕餮。   马郢回来时,姚白兰仍然穿着她性感迷人的睡衣。她为马郢准备了满桌海鲜, 又自作主张从酒柜上拿下一瓶葡萄酒。姚碧竹问她马哥开始喜欢吃海鲜了?姚白 兰俯到她的耳边,悄悄地说,海鲜壮阳呗。说完一个人笑开了,停都停不下来。 不远处的马郢纳闷地盯着她,问,笑什么呢?却让她笑得更厉害了。   饭间马郢向姚白兰打听是否认识没有工作的司机朋友,姚白兰问他什么事, 他说一位生意上的朋友托他找一个小车司机。要求驾龄五年以上,稳健老实。马 郢说。   千寒就可以啊!姚碧竹脱口而出。   他不是给宋医生开车吗?马郢问她。   不做了。姚碧竹说。   为什么?马郢问。   姚碧竹红了脸。她想起鲁千寒向她保证不再为宋医生做事。她想起纷纷扬扬 的雪花和纷纷扬扬的桃花。她想起自己枕在鲁千寒宽阔的胸膛上轻轻喘息。总之 是不做了,姚碧竹看看马郢,又看看姐姐,现在他没事可做。   那就是改邪归正了。姚白兰把一只剥好的大虾递到马郢碗里,他这样也好, 替宋医生卖命,早晚得出事。   可是他肯做吗?马郢说,是这样,那位朋友是我的一个生意伙伴,他的公司 为我的公司提供海产品原料或者浅加工的半成品,由我们再深加工成成品……换 句话说,我们是兄弟公司,一根绳上的蚂蚱……是他的私人轿车想雇一位司机。 公司里的车,货车和保鲜车,都有专人开……应该不会太累,不过也不会赚太多 钱……如果鲁千寒感兴趣……   他肯定感兴趣。姚碧竹说。   你替他做主了?姚白兰又开始为妹妹剥一只虾,他已经对你百依百顺了?   去你的!姚碧竹轻轻推姐姐一把,又对马郢说,晚上我问问他。   姚碧竹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很晚,姚白兰仍然穿着她的草绿色的棉布睡衣在 客厅里看电视。看来她注定要睡在马家了,可是那天,她并没有“帮马哥收拾屋 子太晚”。   回去跟鲁千寒说了,鲁千寒当然愿意。第二天他找到马郢,马郢又带他去见 了那位朋友,一切出奇地顺利。不但工作很轻松,工资也远比鲁千寒想象中多出 很多。那天他是哼着“咱们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的调子回来的,他见到姚碧竹 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发财啦!   鲁千寒、姚碧竹、郭松和项小凝一起出去庆祝。是在一个叫做“仁和居”的 烧烤城,四个人霸了邻窗的座位。郭松在仔细地询问了公司规模以后,断言道, 用不了几年,千寒就可以成为公司的二把手。   怎么不说是一把手?鲁千寒笑。   你想啊!郭松转向姚碧竹,他给孙老板开私人轿车,是不是得经常拉着老板 娘到处转?时间一长,眉来眼去,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千寒又帅又年轻,那个 又老又丑的鱼老板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于是乎,孙老板拥有公司,千寒拥有老 板娘,也算各取各需。老板娘怎么限制自己的老公?很简单,把自己最信得过的 男人安排到老公的身边。谁是老板娘最信得过的男人?当然是互生情愫勾搭成奸 的千寒。另一个角度说,假如那个孙老板看出一二,怎么办?两个办法,其一, 辞掉千寒;其二,把他弄到身边,形影不离看着他。千寒是个难得的人才,孙老 板他怎么舍得辞掉……   其实还有第三个办法,找几个地痞揍千寒一顿。项小凝乐不可支。   越说越离谱。鲁千寒给每个杯子里倒满啤酒,说,为了新工作,干杯!   人间正道是苍桑,千寒是越来越出息了,可是你呢?项小凝端起酒杯,转向 郭松,还跟在宋医生身边瞎混。   其实直到现在,项小凝也不知道一年以前“她的郭松”曾经做过一次成功的 抢劫。假如不是鲁千寒及时将他抢得的挎包还给姚碧竹,也许现在,“她的郭松” 正呆在莱西监狱里高唱《铁窗泪》。   那说明千寒身边有一位伟大的女人。郭松把一杯酒一饮而尽,说,而我,就 没有这种福气。   还敢说没有?项小凝美目圆瞪,我的那些同事,人人的脖子上手腕上都戴着 男友们送她们的首饰,金的银的铂金的钻石的玛瑙的翡翠的和田玉的绿松石的, 我什么时候跟你要过哪怕是一颗水钻?   那是你知道要也白要。郭松说,说明我美丽聪明的小猫咪从来不会自讨无趣。 不过,假如你真的要了,我想我真的可以满足你……   你满足我?项小凝张张嘴,我没听错吧?   当然。郭松说,我可以倾己之力来满足你。比如,明天我就可以去买一桶上 等的松油,把自己做成琥珀。我还可以脱光衣服,摆出思想者的造型。这绝对世 间独一无二的珍宝,不但大,并且人物清晰,栩栩如生。如果你不嫌沉,可以天 天挂着我出去招摇……   你也就胡说八道能耐。项小凝不理他。   要不,我给你屙一座珊瑚山怎么样?郭松说,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   够啦够啦!项小凝用手里的竹签敲着郭松的脑袋,吃饭呢!   郭松就低下头吃烧烤,把一块脆骨嚼得喀喀直响。后来他再一次将一杯啤酒 一饮而尽,然后抬起头,看着项小凝,幽幽地说,人的一生就像在拉屎,有时你 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挤出来的,不过是一个屁。   全桌笑喷。   回去时候,项小凝装作崴了脚,要郭松背她。郭松虽然识破了她的诡计,可 是他还是背着项小凝走了大约五百米。他一边走一边夸张地喘息,他说如果不是 因为从来没给她买什么首饰心怀愧疚,打死他都不背。他的话让自己的耳朵被抻 得很长,项小凝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那五百米也许是项小凝一生中最快乐的 时光,她说她希望郭松永远背着她走下去,永远不要停下。   鲁千寒和姚碧竹跟在两个人的身后,默默地往回走。鲁千寒轻握着姚碧竹的 手,姚碧竹调皮地挠着他的手心。突然鲁千寒停下脚步,指着路边的一扇窗户, 认真地对姚碧竹说,看到那栋房子了吗?只要我们好好干上几年,再贷些款,我 们就可以在这个城市里安一个家了。   他把手伸出去,接住那缕从窗子里飘出来的淡红色的灯光。他把手握紧,再 松开,那缕光仍在。他再一次把手握紧,然后把紧攥的拳头递给姚碧竹。送给你。 他眨了眨眼睛,说,一缕家的灯光。 3   第二天晚上鲁千寒把车子开了回来。他说只要不耽误老板的时间,他把车子 开到哪里都行。他还说刚才在路上遇到了姚白兰,郭松冲姚白兰吹起口哨,说, 看到了吧,轱辘轱辘轱辘轱辘。姚碧竹问怎么郭松会在车上?鲁千寒说正好经过 宋医生的宋氏公司,就顺便拉上了他。让他也跟着开开洋荤,鲁千寒嘿嘿笑着说, 不过以后肯定不会这么干了。毕竟这是人家的车。新车。得细心呵护呢。   可是没过几天,鲁千寒就把那辆需要细心呵护的新车撞了个一塌糊涂。   酒后驾车。车上还有郭松。 第六章 1   本来鲁千寒已经将车子开回了黄泥沟。四个人玩了一会儿牌,然后郭松送姚 碧竹和项小凝回牧云庵。鲁千寒也想去,可是姚碧竹硬是不让。她说白天开车太 辛苦,你就多休息一会儿吧。郭松偷偷跑过来,将嘴巴俯到他的耳朵上,问,顺 便出去喝点酒?鲁千寒说明天我还得开车呢。郭松说你是明天开车又不是今天晚 上开车,到底去不去?鲁千寒说你自己去吧,早点回来。项小凝走过来在郭松的 脖子上砍下温柔一掌,问他,嘀嘀咕咕干什么呢?郭松冲鲁千寒挤挤眼睛,说, 晚安咧我的兄弟。   鲁千寒洗了几件衣服,把种在院角的凤仙花浇了,又刷了牙,洗了澡,仍然 不见郭松回来。他躺到床上胡乱地翻一本过期的《读者》杂志,他打算翻到犯困 就睡觉。就在这时呼机上收到一条信息,是郭松发来的,让他速去金海湾大酒店 接他。我已经烂醉如泥。郭松这样说。   只好重新穿了衣服,发动了车子,直奔金海湾大酒店。到了以后才发现已经 “烂醉如泥”的郭松还在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地和别人拼酒,郭松抻着脖子说,屁 股一抬,喝了重来。对方缩着脖子说,屁股一动,表示尊重。两个人就像两只好 斗的公鸡,眼睛瞪着眼睛,直接搂着酒瓶往嘴里灌,又把灌进嘴里的大部分酒淌 上胸口。看到鲁千寒,郭松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将鲁千寒掼到椅子上。替我报 仇!他大着舌头说,喝死他!   鲁千寒说,回去还得开车呢。可不能喝酒。   郭松说,你问问他们,哪个回去不得开车?   鲁千寒说,那我就喝杯啤酒吧。   郭松说,啤酒能算酒吗?要喝就喝白的,又不用你买单……   鲁千寒说,可是我得开车啊!都这么晚了……   郭松说,那就三杯吧!三杯啤酒。再不同意的话,小心我捏着你的鼻子往里 灌。   鲁千寒只好喝掉三杯啤酒。很大的杯,鲁千寒怀疑那是用来养鱼的鱼缸。三 杯啤酒下肚,郭松又趁机劝他三杯,他说大不了我们把车子扔在酒店后院然后打 车回去,明天早晨你再打车过来就是了。鲁千寒站起来想跑,郭松在后面喊,只 要再喝三杯,借我的那两百块钱就不用还了。跑到门口的鲁千寒踅身回桌,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咚咚咚又是三大杯。六杯啤酒下去,鲁千寒也有些兴奋。 他抢过郭松手里的白酒瓶,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   这就对了。郭松晃着拖把般的脑袋说,天上雷,雷打雷;地上锤,锤碰锤, 这个世界谁倒霉,谁有老婆谁倒霉。几个老婆最倒霉?问你呢!他眉开眼笑地冲 鲁千寒努努嘴,几个老婆最倒霉?鲁千寒把三两三钱的白酒海进喉咙,粗着嗓子 喊,齐人之福最倒霉。说得一桌人全都笑喷。郭松说齐人之福怎么会倒霉呢?说 错了再罚一杯!鲁千寒于是又干掉一大杯。郭松接着喊,几个老婆最倒霉?鲁千 寒喊,一个老婆不倒霉!郭松哈哈大笑。你耍大刀啊!我问你几个老婆最倒霉, 你偏偏一个老婆不倒霉,喝酒喝酒!   就接着喝。直喝到凌晨三点,一桌人才摇摇晃晃互相搀扶着离开酒店。   鲁千寒没有忘记他的车。   还能开车吗?郭松问他,却抢先钻进车子,坐上副驾驶座。   废话。鲁千寒口齿不清地说,车子扔在这里,万一丢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车子刚刚发动,郭松就把一口呕吐物喷出窗外。慢点开慢点开,他仍然不忘 嘱咐鲁千寒,你今天的表现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兄弟真给我长脸啊!   车子经过青岛路,经过海滨路,经过公园路,经过统一路,经过世昌大道, 平安无事。接近牧云庵的时候,郭松突然拽拽鲁千寒的胳膊,我们去看看小凝和 碧竹如何?   都这么晚了。鲁千寒用一只手摁着太阳穴。   去吓唬吓唬她们。郭松面露傻笑,我们就说,起来起来查暂住证身份证同居 证嫖娼证粮油证学生证献血证计划生育证……   别去了。鲁千寒说,别吓坏了你的小凝。   去吧……难道你不急?   急什么?   装什么柳下惠!郭松笑,喝这么多酒,难道不想搂着碧竹亲两口?子曰:宽 衣解带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鲁千寒笑笑,动作迟钝地打着方向盘。   坐一会儿也行啊!郭松说,咱们什么也不干,就去坐一会儿。子曰:何当共 剪西窗烛,夫妻对坐到天明……   真受不了你。鲁千寒说,那就去坐坐吧。说好了就坐一会儿啊,明天还得早 起……   那时候车子正好行驶在世昌大道与牧云庵的交叉路口上,睡意朦胧的鲁千寒 急打方向盘,猛地一惊,然后狠狠地踩下刹车。   ……橡胶轮胎与沥青地面磨擦出尖锐高亢的声音。那声音把正做着梦的项小 凝猛然惊醒。她翻一个身,抱住枕头,低喃着,哦,我的郭松……   晚了。一辆黄色面包车恰好从岔路口开过来,没有任何防备。两辆车子结结 实实地撞了个满怀,面包车倾了身子,只用两个轱辘在路面上怪异地滑行。然后 它翻倒在地,打一个旋儿,不再动,就像一只已经死去的翻壳的乌龟。   鲁千寒看着郭松,郭松看着鲁千寒,两个人呆若木鸡。片刻后他们惊惶失措 地跳下车子,却见面包车里的司机已经昏死过去。突然他伸出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有节奏地敲打着窗玻璃。他的全身,似乎只有那一根手指还可以动。   鲁千寒说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对方仍然紧闭着眼睛,不断从鼻子里鼓出椭圆 形的血泡。鲁千寒跑到另一侧,想把撞翻的车子掀过来。可是他试了两次都没有 成功。他冲郭松大声喊,快帮我掀车子!   郭松却拉起他就跑。   你是酒后驾车!郭松稀里糊涂地朝鲁千寒喊,你撞死了人!你会被判刑的!   鲁千寒被拽出一个趔趄。他轻轻挣扎一下,就跟着郭松跑起来。他们拐上一 条更狭窄的公路,跑向牧云庵。   后来他们想,如果出事地点不是距离牧云庵太近,不是距离姚碧竹和项小凝 太近,那么,他们肯定不会丢下被撞坏的车子丢下受伤的司机逃之夭夭吧?可是 他们的确那么做了,用郭松后来的话说:鲁千寒逃得比兔子还快。两个人急切地 敲着门,急切地唤着姚碧竹和项小凝的名字,就好像两个恐惧的孩子在黑暗里无 助地呼喊着自己的母亲。   那么,好像,潜意识里,他们早已经把牧云庵,当成他们的家。 2   是姚碧竹去交警大队做的笔录。清醒过来的鲁千寒和郭松斟酌着酒后肇事逃 逸的后果,可怜兮兮漏洞百出地互通着口供。他们不停地喝水不停地漱口,试图 赶走浑身的酒精气味。那时候事故已经发生了将近半个小时,姚碧竹突然走进院 子,返身将门锁上。   锁门干什么?鲁千寒感觉出她的异常。   我去跟警察说。姚碧竹说。   可是是我们撞了车子!鲁千寒喊,那个司机好像受伤很重……你去毫无用处。   有用处。姚碧竹平静地说,最起码我没有喝酒。   再喊,外面已经没有了声音。等鲁千寒和郭松跃窗而出跑到事故地点,姚碧 竹早跟着警察去了交警大队。   是你开的车子?警察问姚碧竹。   是我。姚碧竹甩甩头发。   可是你没有执照。   为了好玩。姚碧竹说,我偷偷把鲁千寒停放在院里的车开出来。我开着车子 在大街上耍龙,于是“嘭”的一声,地动山摇……   处理结果,肇事逃逸。   马郢和姚白兰在事故发生一个小时以后赶到了交警大队。是姚碧竹给马郢打 的电话,那时他正在浴室里洗澡。姚白兰将他的手机拿过去,马郢顶着一头泡沫, 从浴室里伸出一只手。稍后他匆匆走出浴室,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打电话联系他 交警队的朋友。他的头发还是湿的。外面起了风。   要出去?姚白兰拿着电吹风,抓紧时间为他吹头。她的手飞快地翻打着他的 头发,给马郢吹头这样的事情,她已经轻车熟路。   碧竹她出事了,撞了车子。马郢到处寻着他的公文包。   碧竹她撞车了?姚白兰愣了愣。   不是被撞。她把别人的车子撞了。   碧竹开车?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马郢说,可能是鲁千寒出了车祸,让她去交警大队顶一 下……   是碧竹这么说的?   是我猜的。   马郢出门下楼,姚白兰一溜小跑跟上来。马郢说你去能做什么呢?天又这么 冷。姚白兰说碧竹她不会被拘留吧?马郢笑笑说没那么夸张。再说这点面子,我 还是有的。车子开出很远,身着睡衣的姚白兰仍然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当天晚上姚碧竹就出来了。鲁千寒和郭松缩在交警大队门口,就像两只灰头 土脸刚打了败仗的野耗子。郭松讨好地递马郢一根烟,说今天多亏了你。马郢说 我帮不上什么忙……我只是不忍碧竹呆在这里,孙老板的修车费,对方的医药费、 误工费,估计都得你们来赔。郭松说你认为这需要多少钱?马郢说,一万正常, 十万也正常。郭松和鲁千寒马上变了表情,身体萎缩变小,表情发灰发蔫。把我 的骨头磨成高钙奶粉卖了也赔不起啊!郭松咧咧嘴巴,冲鲁千寒哭笑。   让碧竹来交警大队,谁的主意?马郢突然问他。   我和千寒,都喝了些酒。郭松稍微一愣,答非所问。   我是问谁出的主意?马郢盯着郭松的脸,好在那个司机没事。万一他死了……   碧竹她把我们锁在屋子里,郭松说,那时她就像慷慨赴死的刘胡兰或者赵一 曼……他们有没有对你严刑拷打?郭松转向姚碧竹,嬉皮笑脸地问。   马郢看着郭松,再看看鲁千寒,再看看郭松,再看看鲁千寒,然后钻进了车 子。他小声说,真没出息!他的话让鲁千寒和郭松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红一 阵,就像被人当场抡了十几个香色味俱全的耳光。 3   半个月以后,孙老板为鲁千寒开出具体的赔偿数字,四万块。这是大修厂有 关单据的复印件,孙老板说,零头我已经替你免了。   可是我去哪里弄四万块钱?鲁千寒带着哭腔。   想办法借一借。孙老板两手一摊,车子是我个人的,与公司没有关系……我 已经替你付了对方的医药费和误工费,我不能再不明不白地再替你花四万块钱来 修我的车。替你花四万块钱来修我的车,这句话是不是有些别扭?不是我想为难 你,我是生意人,不是修道士……车子还压在大修厂,你不把钱送来,我没有办 法取我的车子……十天吧!十天内,把钱送过来,这个月的工资仍然给你算清楚。   要不你先替我垫上?鲁千寒试探着,以后再慢慢还你。   孙老板笑。你认为这有可能?   要不我继续给你开车,钱一点点从我的工资里扣?   你把我的车子撞得像根天津大麻花,你想我还敢继续用你?孙老板说,从你 的工资里扣?你不吃不喝得他妈三年!   难道你缺四万块钱?鲁千寒打着哈哈,先帮我垫上,你的大恩大德……   别再继续跟我磨牙!孙老板终于拍了桌子,我的钱是我的钱!我的钱得用来 改善职工生活扩大公司生产规模周转公司流动资金让他们母女从此过上好日子! 我怎么可能替你花四万块钱来修我的车!你酒后驾车肇事逃逸当然得为我修好车 子!跟你说,没出人命算是你侥幸……   鲁千寒悻悻而回。把事情跟郭松、项小凝和姚碧竹说了,三个人立刻傻了眼。   要不我去找找宋医生?郭松说,或许他可以从中周旋一下。   周旋什么?硬攻还是智取?鲁千寒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道找宋医生 挑了他的大筋?   那就找找马郢。郭松说,他和孙老板是朋友。   我看谁也不用找。项小凝瞪着郭松,你不是很能说吗?你不是口才非常好吗? 平时巧舌如簧挥斥方遒,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变成缩头乌龟?   这叫斗智斗勇。郭松耸耸肩膀,说,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找谁都没有用。鲁千寒说,马郢和孙老板只是生意上的朋友,你以为他们的 友情好到能值四万块钱?再说马郢昨天回武汉了,十天之内应该不会回来。   马郢回武汉了?项小凝问鲁千寒,又看看姚碧竹。   回去看苏伯母了。姚碧竹说,昨晚的飞机。   你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得还那四万块钱?郭松问鲁千寒。   肯定得还。鲁千寒说,咱俩没事,对方没事,已经谢天谢地了。换成是你, 车子被别人撞了,你会心甘情愿自掏四万块钱?   可是四万块啊!郭松站起来,满屋子划着圈,把我做成奥运会吉祥物,都值 不了那么多钱……如果我们就是不给他钱,你猜他会怎么办?   很简单,那他就一纸诉状将碧竹告上法院。鲁千寒说。   为什么要告碧竹?郭松问。   因为去交警队的是碧竹,那就等于开车的人也是碧竹。鲁千寒说,不过现在 全世界都知道碧竹不过是替罪羊。   姚碧竹安静地喝着水,一言不发。有时她会抬起头来看一眼鲁千寒,她的表 情平静,没有任何恼怒或者不安。   那就由他告去!郭松拍了拍桌子,我们就是不给他钱,看他能把碧竹怎么样?   三个人一起看郭松,郭松吐吐舌头,再也不敢吱声。   第二天姚碧竹找到了姐姐。她想问姚白兰能不能借给他和鲁千钱一点钱。话 未说完,姚白兰就摇起了头。   这件事情与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姚白兰说,你已经替他背了黑锅,你没有 必要再为他还钱。还好只是车祸,如果是偷盗抢劫杀人……   可是我与他……   你与他怎么了?撞了车不敢承认,让一个弱女子去交警队顶罪。没有钱还, 自己不想办法,只知道打发你出来借,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可信任的?   他没有打发我出来借钱。我瞒着他……   你们分手算了。   姐……   是,你们分手算了……你们迟早是要分手的……鲁千寒现在算什么?吃软饭? 如果说这之前他只是不务正业,那么现在,他就是无耻了。   姐,你这样说,对他不公平。   难道我说错了?开着别人的车到处招摇,撞了车不敢承认,打发你到处借钱, 这不是无耻这是什么?也好,与他分手吧!我相信就算你这次替他还了钱,那么, 肯定还会有下次,再下次,再再下次,然后,看你实在榨不出油来,突然有一天, 他不辞而别……   你这是在侮辱他的人格!   如果侮辱他能够让你早些看明白,我愿意侮辱他。姚白兰说,我是不想看着 你越陷越深……这样的男人注定是靠不住的。难道车祸不足以证明吗?你还想怎 么证明?现在他喜欢你,是因为你有资本。漂亮的资本,青春的资本,性的资本, 你可以陪他睡觉……   姐!   难道你没有陪他睡觉?你敢说你们之间仅仅是拉了拉手?不过这没有什么, 以后再有好男孩爱上你,他是不会计较你不是处女的。听姐的话,跟他分手吧…… 你该知道,这世界上,姐是最了解你的人。   姚碧竹脸色苍白,身如筛糠。姐姐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现在她想,或许, 姐姐是世界上最不了解她的人。她“陪鲁千寒睡觉”?姐姐怎么连这样粗鲁的话 都可以说出来?   姚碧竹转身就走。到门口,却停下,回过头,一字一顿地对姚白兰说,那你 呢?你认为穿着睡衣在马哥的屋子里晃来晃去,就能够得到马哥?   你什么意思?妹妹的骤然反击让姚白兰有些手足无措。   马哥回武汉了,看他的妻子冷捷去了,也许再回来,他们就和好了。也许马 哥会扔下这里的生意回到武汉,也许他会把冷捷也带到威海来。总之,当马哥回 来,你可能就再也不会有机会穿着睡衣在这间屋子里晃来晃去……   那是我的事情。姚白兰坐下来,说,我反对你和鲁千寒好,都是为了你。你 是我的亲妹妹,我不会害你。可是你,碧竹,你应该祝福我和马郢才对啊!难道 你不希望我的马郢走到一起吗?难道马郢不是一位值得我爱的男人吗?难道我追 求一位成功并且英俊的男人也有错吗?   那么你的第一次给了谁?姚碧竹盯着姚白兰,是马哥?   姚白兰从椅子上蹦起来,你没有资格跟姐姐这样说话!   那么你就有资格跟妹妹这样说话吗?   我把第一次给了马郢又怎样?姚白兰几近咆哮,我心甘情愿,他值得我给!   钓饵?   碧竹!   你认为这样有用吗?你心甘情愿,你认为值得,你有为爱情而献身的精神, 你真伟大。可是马哥也这样想吗?不错,马哥是一位好男人,可是正因为如此, 他才不会轻易放弃冷捷。所以最终,姐,你什么也得不到,马哥的人,马哥的财 产,马哥的心,马哥的所有,你什么也不会得到。我和千寒是真心相爱,我给他, 没有任何所求。你和马哥呢?他已经得到了你,可是你,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他。   你闭嘴!   你气愤,因为你被我戳到痛处。   你给我滚!姚白兰声嘶力竭,抓起沙发靠垫,猛地砸向姚碧竹。   长这么大,这是姐妹俩吵得最凶的一次。姚碧竹甩门而去,姚白兰却在客厅 里呆愣至少三分钟。后来她去洗手间将自己剥得精光。她站到一面镜子面前,轻 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脸颊、肩膀、乳房、小腹、肚脐,想象那是马郢的手;想 象马郢站在她的面前,低声说,我爱你;想象马郢从武汉归来,为她带回一件或 昂贵或廉价的衣裙,还有一份他与冷捷的离婚协议书。后来她伏在洗漱台上,肩 膀轻轻抽动。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伤心,指尖里淌出眼泪,嗓子里似乎藏着一 只不知疲倦的伤心的蝉。   ——直到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 4   那个夜晚,姚白兰刻骨铭心。马郢送走苏老太太,回来时,她已经备好满满 一桌子菜。她打开一瓶红葡萄酒,为马郢和自己各倒一杯。她晃晃手里的酒杯, 冲马郢暖昧地笑。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也不是。知你心里烦,陪你喝一杯。姚白兰的嘴唇,比杯里的葡萄 酒还要艳上几分。   两个人开始吃饭,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姚白兰有些心神不宁,一会儿站起来 去看看鱼缸里的金鱼喂食了没有,一会儿又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胡乱地调着电视 频道。饭很快就吃完了,可是酒还没有喝完。姚白兰又打开一瓶。   别开这么多。马郢开着玩笑,很贵的酒呢。   姚白兰端起酒杯,从暗红色的酒液后面盯着他,美目盼兮。   干杯。她说。   你今天好像有些特别。马郢点起一根烟。   因为现在,这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姚白兰说。   那又怎么样?   那天晚上在电梯里,也是只有我们两个。   马郢笑笑,低了头,表情很不自然。姚白兰再一次拿起酒瓶,他急忙用手捂 住杯口,却被姚白兰轻轻地掰开。   别……再喝了吧?马郢说。   为什么不喝?姚白兰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很晚了。   姚白兰咯咯地笑了。你为什么不跟伯母回去?她突然问。   不想见到她。马郢说,过年,会有很多朋友去串门,浑身不自在……   她让你厌烦?   也许是吧。   也许?   是吧。   你为什么不跟她离婚?   因为她不同意。或者,就算她同意,她的要求也是那般无理……   你完全可以拒绝她的无理要求。   是的。   你为什么不拒绝?   不知道。   这说明你还在乎她吧!你还在乎她?   也许是吧。   也许?   是吧。   你是在乎她,还是在乎你曾经的付出以及你现在的儿子?   我不知道。   可是你不回去,你们之间又如何结束?   你是说结束吗?   难道还能重新开始吗?   不能吧?我不知道。   现在我们打个比方。只是打个比方。假如,我和她,同时站在你的面前,让 你选,你会选谁?   不能这样打比方。   只是打比方嘛。你别太认真。   可是不能这样打比方。   那好,换一种比方,假如在你没有认识冷捷以前就认识了我,那么,你会不 会选择我?   也许会吧。   也许吗?   会吧。   那好,我们再打一个比方,假如,你同时认识了我和冷捷,我是指,在你还 很贫穷的时候,你会选择谁?   这不可能。那时候你还小。   你不敢回答?   你知道米卢吗?博拉。米卢蒂洛维奇。南斯拉夫老头。中国男足现任主教练。 他说,我们不必为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左右为难。   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指什么?   假如没有那个点球,假如那个点球没有罚进,等等等等。所有的假如,都不 可能取代现实;所有的假如,都是对现实的虚构的回溯。说白了就是自欺欺人。 既然如此,又何必为这些事劳神。   他还有什么名言?   态度决定一切。   态度能够决定一切吗?   不能。决定一切的,还包括天赋,勤奋,机会,实力,一颗善良的心,一个 美满的家庭,几个知心的朋友,一个宽松的环境……   就是说他的“态度决定一切”是在扯淡。   是扯淡。   那么“我们不必为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左右为难”也是在扯淡。   不。这句话说得很对。   那么马郢,对你来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指什么?同时认识我和冷捷?   是这个意思。这相当于神话。   马郢,你真狡猾。姚碧竹迷离着美丽的眼睛,又一次抓起酒瓶。她把最后的 一点酒均进两个酒杯,然后端起来。干杯!她说。   干杯!马郢说。   姚白兰确是醉了。她的脸颊就像着了火,她感觉面前的马郢长出两个鼻子。 她把这感觉告诉马郢,又说,我想用手指摸摸,看你的哪个鼻子是真的,哪个鼻 子是假的?马郢说你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姚白兰说我先摸摸你的鼻子,摸 完了,我就回去休息。她突然伸出食指,轻轻一探,就稳稳当当地刮中马郢的鼻 尖。姚白兰哈哈大笑。原来这么简单!她恍然大悟道,原来我的手上长了两根食 指!一虚一实,正好应了你的两个鼻子!   姚白兰去洗手间洗脸,她说得给自己发热发烫的脑袋降一下温。洗完脸她又 大声说她要洗澡,给发热发烫的身子也降降温。马郢在外面说记得关上热水器的 开关,话没有说完,就听到浴室里传来“咕咚”一声,紧接着传来篷头的洒水声 和姚白兰的尖叫声。马郢问怎么了?姚白兰没有了声音。马郢问白兰你没事吧? 姚白兰仍然不肯回答。马郢问白兰你还在吗?还是没有声音。马郢愣怔片刻,暗 叫一声不好,冲进浴池。   于是,毫无防备地,他被赤身裸体的姚白兰紧紧抱住。   姚白兰就像一条潮湿温暖的蚯蚓或者泥鳅。篷头开着,温水细雨般洒落到她 黑瀑布般的长发上,洒落到她赤裸娇艳的身体上,洒落到她扬开的柔软的两臂之 间。与电梯里不同,这一次的姚白兰温婉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娇羞。马郢挺得笔 直,红着脸说,白兰你喝多了。姚白兰闭起眼睛,抬起下巴,嘴唇花一般盛开。 马郢说,我的衣服被你弄湿了。姚白兰踮起脚尖,吐气如兰。马郢说,白兰我们 不可以的。姚白兰张开嘴唇,轻吻了马郢的下巴。她说马郢,你的胡茬扎疼我了。 马郢轻轻掰着姚白兰的手,可是那只手不停地游移,让他跟不上她逃跑和进攻的 节奏。姚白兰的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面色一点点变得潮红。她叼住马郢的鼻子, 马郢的耳垂,马郢的下巴。她软着声音说,马郢,要我。   她轻轻脱掉马郢的上衣。近四十岁的马郢仍然有着令人痴迷的结实胸膛。她 趴在马郢的胸前,轻轻亲吻马郢的胸膛。她的唇是一团火焰,火焰落到哪里,哪 里立刻变得滚烫。她说你好咸……你该冲个澡了……马郢你好咸。她的舌尖灵巧 地滑行,她感觉马郢的心脏随时可以爆炸随时可以将胸膛撕破。她抬起头,轻吻 马郢的眼睛。她贴紧马郢,两只毛桃般的乳房蹦蹦跳跳。她用乳房轻啄着马郢的 胸膛。她低着声音说,马郢,要我。   她盘上马郢的身体。她像一枚青涩的山杏,像一个熟透的水蜜桃;她像一位 懵懂的乡野少女,像怡红馆里身经百战的名妓。她的身体深处散发出茉莉花般的 清香和陈年女儿红般的酱香,她的眸子里闪烁出母猫求欢般幽亮急切的光芒。她 的指甲深深嵌进马郢的后背,她感觉一根粗壮结实的大筋在她的手心里蹦跳不止。 她再一次低下头,温柔地亲吻马郢的胸膛。她说你不咸了……马郢,你一点都不 咸了。她的舌尖迅疾而又温和地击打着马郢,她像一条吐着信子的失去脊椎的小 蛇。她滚烫的舌头将马郢的胸膛烙出白色的水泡,她求欢的呻吟与马郢身体相撞, 迸射出幽蓝色的迷人的火花。她说,马郢,要我。   她与马郢终于缠到了一起。他们躺在香气四溢的地砖上,他们的周围,流淌 着温暖的水。篷头不紧不慢地将温柔的热水喷洒到他们的身体上,就像浇灌着两 朵挣扎着开放的花儿。马郢进到她身体的瞬间她哭了。连泪水都是滚烫的,连泪 水都是粉红的颜色。她是峡谷,马郢是探险者。她是高山,马郢是攀登者。她是 土地,马郢是勤劳的农夫。她是水。无边无际的水。柔软的坚硬的孱弱的矫健的 美丽的丑陋的淡蓝的深蓝的天蓝的湖蓝的蔚蓝的幽蓝的孔雀蓝的西藏蓝的天上的 空中的地下的融化的结冰的滚烫的冰冷的树叶里的树干里的树根里的花瓣里的果 实里的种籽里的清澈的滢渟的浑浊的翻滚着泡沫的夹着断木残枝的风平浪静的波 澜壮阔的飞流直下的混混沄沄的浩瀚无边的大洋的大海的大江的大河的小溪的小 沟的桶里的锅里的壶里的碗里的杯里的泪液里的血液里的汗液里的唾液里的精液 里的乳液里的所有体液里的油里的盐里的酱里的醋里的茶里的酒里的可乐里的咖 啡里的幸福的哀伤的平静的激荡的内敛的张扬的静止的流动的霏霏的滂沱的酸的 甜的苦的辣的咸的无色无味的空虚的充实的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异思天开的极度压 抑的天马行空的来势汹汹的存在了一百年的神经质的水。她是史前的水。现世的 水。来世的水。史前的史前的水。现世中现世的水。来世的来世的水。她是传说 中的水。传说中传说的水。所有的水。她是水。无处不在的水。马郢在她的水中, 起起伏伏。   马郢变成一条水蛭。贪婪的粗壮的扭曲的笔直的奇异的水蛭。他一点一点钻 进她的体内,吮吸她的鲜血;他甚至可以钻进她的骨头,啃食咀嚼她的骨膜她的 骨髓。他畅游在她的峡谷里,攀爬在她的高山间,耕作在她的土地上。他每一次 粗野并且温柔的冲击都让姚白兰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闭 上嘴巴又张开嘴巴,张开嘴巴又闭上嘴巴。姚白兰想哭,想笑,想死去,想重生。 想哭完再笑。想笑完再哭。想死去再重生。重生再死去。不断膨胀的马郢让她欣 喜若狂让她彻骨悲哀,那是被撕裂被黏合被填满被贯空的快感和被开垦被窥探被 践踏被污染的凄凉。她深深含住马郢的舌头。她用喉咙间的利齿将马郢的舌头咬 破。   滚烫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激流,终将两个人彻底淹没。   她清晰地记得马郢恐惧的表情——因为马郢惊恐万状地看到一滩粉红——她 体内的鲜血被马郢冲出体外,梅花般溅开,飘落地上,又被地砖上流动的水稀释 融化,呈一种淡淡的迷人的静止的却又不断弥漫的粉红——马郢惊惶失措地说原 谅我我不知道你是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给我?   姚白兰淡淡地笑。她说,我盼了一个世纪。   她盼了一个世纪。也许两个世纪。十个世纪。一百个世纪。一个世纪或者一 百个世纪,纵是最年轻的皱纹也会老去。现在她希望她的身体变成一柄锋利的尖 刀。她希望这柄尖刀可以在马郢蚕般的身上划开一道血口,然后,她将变成噬血 的蚂蟥。   一个世纪或者一百个世纪。她仅仅,可以在虚构中,可以在马郢的身体上, 划开一条微不足道的血口。   那夜她一直枕着马郢的胳膊。那夜她的胳膊一刻也没有过离开马郢的身体。 她可以用肌肤品尝马郢的咸,用身体深处品尝马郢的咸。她做了很多梦,可是那 些梦,无一例外地全都避开了马郢。醒后她伤心不已,她盯着近在咫尺的马郢的 脸,盯着他眼角的一条淡淡的鱼尾纹,盯着他在梦中露了笑意或者叹息。她不知 道为什么当现实中的马郢终把他搂在怀中,睡梦中的马郢却警醒地逃开。暗红色 的灯光在屋子里飘来飘去,耳畔隐约传来海滨公园广场的音乐钟声。   她知道又过去一天。她知道又老去一天。 5   电话是马郢打回来的。马郢告诉她,过些日子,他和苏老太太将会返回威海。   为什么不打我手机?姚白兰有些奇怪。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在家。马郢说。   我当然会在。姚白兰说,今天是星期天啊。   我的意思是,马郢说,我和老太太回去时,千万不要告诉她有时候你会住在 那里。还有,不要留下任何你在那里住过的迹象……   以前我不是就住在这里吗?   不一样的。马郢支支吾吾,以前,有老太太在;现在,家里只有我。   姚白兰明白了。马郢不想让苏老太太看出他们之间任何细微的变化,在苏老 太太面前,她和马郢仍然要装作朋友,甚至,她仍然要装作马家的保姆或者佣人。 或许马郢真的仍然把她当成朋友?有过肌肤之欢的朋友?或许在马郢看来,她真 的仍然是家里的保姆或者佣人?悲凉阵阵袭来,姚白兰几乎站立不稳。   你怎么了?马郢问,你的声音不太对劲。你好像哭过?   没有。姚白兰说,有些感冒。   那注意些。马郢说,对了,鲁千寒的事情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他要赔孙老板多少钱?   姚白兰张张嘴,终于没有跟他实说。也许这是妹妹与鲁千寒彻底两断的唯一 机会,她不想节外生枝。   又聊了些别的,就挂了。挂断电话后姚白兰才发现自己仍然光着身子,她穿 上睡衣在各个房间之间漫无目的地穿行,后果她累了,扑倒在马郢的床上,拣起 一根长长的头发。   她的头发。已经死去的她的头发。   她将那根头发点燃。头发迅速打着卷儿,一朵微小的金黄色的火焰一路跳跃, 飞快地接近她的手指。伴随着一缕诡谲的香味,头发霎时萎缩成一粒黑色的炭。   她想起一个词。飞蛾扑火。 6   姚碧竹去了一趟孙老板的办公室。她提着烟和酒,花生油和鸡蛋。她恳求孙 老板能够多宽限鲁千寒一些日子,可是她只得到了三个字:不可能。   明天就是孙老板规定的最后期限,鲁千寒仍然没有凑齐钱。别说四万,四千 都不到。鲁千寒坐在屋子里愁眉不展,手指像弹琴般击打着桌面。突然他盯着姚 碧竹,笑着说,要不,咱们逃了?   逃了?姚碧竹吓了一跳,为四万块钱?   逼上梁山呐!鲁千寒笑着说,真他妈的!   郭松说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拿宋医生压他。   压你个头!项小凝说,撞了车你还有理了?   郭松立刻没有了声音。   鲁千寒说明天再说吧!明天,我再去找孙老板谈谈。又不是不还他的钱,只 不过现在没有。慢慢还呗,事情是需要商量的,哪能他一个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难不成他还真能起诉碧竹?不过是吓唬吓唬咱们罢了。   郭松抽着烟,说,此屁有理。   鲁千寒说就凭我们四个穷光蛋,再讨论也不会讨论出人民币来。那就这样吧! 好好睡个觉,明天一早,醒来,哗,阳光灿烂!   然后,转身离去。郭松跟在他的身后,嘴里小声念叨着,哗,阳光灿烂!   然后,当第二天,当一觉醒来,姚碧竹的天空,却布满阴霾。   鲁千寒失踪了。   他带走他简单的行李。   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姚碧竹和郭松。   他是在凌晨两点不辞而别的。郭松说他起来方便,旁边的床上,已经不见了 鲁千寒。   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他扔下了他的呼机。   种种迹象表明,鲁千寒的失踪,等于逃走。   他抛弃了姚碧竹。   却仅仅为了四万块钱。 7   郭松对天发誓。他说他真的不知道鲁千寒去了哪里。可是不管鲁千寒去了哪 里,他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逃掉四万块钱。   鲁千寒跑了。他抛弃了姚碧竹。之前他对姚碧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不过是 在放屁。他是懦夫。他不是男人。他不配做男人。他不配得到姚碧竹的爱情。他 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情。他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这些话不是姚碧竹说的,不是姚白兰说的,也不是项小凝说的。说这些话的 是他的好哥们郭松。似乎他是第一个对鲁千寒还能够回来失去信心的人。郭松说 他太了解鲁千寒了。他是个只喜欢开始不喜欢结束的人。所有事情的开始,都会 令他充满激情,兴奋异常——就像追求姚碧竹,就像学车,就像当初来到这个城 市;可是,他不喜欢所有的结束。他认为所有的结束都是灰暗的,都是无趣的, 都是激情过后的失落和空虚——就像追求姚碧竹,就像学车,就像当初来到这个 城市。所以他逃了,在他没有彻底感到无聊感到失落感到空虚感到没劲以前。   就是说,即使没有这四万块钱,他也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城市?项小凝问。   是的。郭松说,四万块钱不过让这一天来得早一些而已。夫妻本是同命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能各自飞,何况区区谈恋爱乎?   可是他与碧竹之间是有感情的!项小凝说。   郭松仰天长叹,问世间情为何物?圣人答曰:废物!   项小凝说,你也这么想?   郭松说,太多人这样想——包括圣人。   项小凝说,我是问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郭松说,连圣人都这么想,我当然也不例外。   项小凝问,如果你是鲁千寒,你还会回来吗?   不会回来。郭松肯定地说,为什么要回来呢?回来干什么?接受大家对他的 批判?他又没有卖给碧竹,他和碧竹又没有结婚订婚,为什么要回来呢?何况还 可以逃掉四万块钱,何况外面的世界花天酒地,何况他全世界都有朋友……何况, 鲁千寒从来就不是一个肯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的男人。   姚碧竹不信。郭松和鲁千寒只是哥们,他怎么可能如此透彻地了解鲁千寒? 她仍然相信鲁千寒对她的爱情,仍然相信鲁千寒会在某一天里突然站到她的面前, 勾起似笑非笑的嘴角。有时候夜间,外面突然响起摩托车声,姚碧竹会马上侧了 耳朵,一动不动。甚至她会爬起来,赤着脚冲出门外。每一次她都失望而归,再 躺下,就再也睡不着了。她不相信鲁千寒是可以为了四万块钱逃掉的男人,她更 不相信鲁千寒是个只喜欢开始不喜欢结束的男人,可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的心里,竟也似乎有了几分绝望的感觉。她想起鲁千 寒站在宽大的电视屏幕前面唱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赖”;她 想起鲁千寒在公共汽车上偷偷捉了她的手,又她的手心偷偷画一颗心;她想起鲁 千寒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房子说,我们好好干上几年,就能在这城市里安一个家了; 她想起鲁千寒轻吻她的脖子,轻吻她的肩膀,轻吻她的乳房和肚脐;她想起鲁千 寒笑着对她说,要不,咱们逃了?   她流下一滴眼泪。   或许她应该和鲁千寒一起逃走吧!那是她和鲁千寒能够厮守在一起最后的机 会。   可是那样的话,即使她与鲁千寒厮守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可以为四 万块钱抛弃他的恋人,那么他的爱情还能够值得信任吗?还有,他说过的那些话, 又有哪一句,可以信任呢?   每一天都是这样。她想想鲁千寒的不好,再想想鲁千寒的好;她说服自己鲁 千寒不会再回来了,又说服自己也许明天鲁千寒就能够站到她的面前。也许姐姐 说的对吧?鲁千寒终是靠不住的男人。从一开始,自己就深陷错误的泥潭,并且 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突然,姚碧竹对她的爱情,产生出深刻的怀疑;对所有的海誓山盟,产生出 深刻的怀疑;对这个世界,产生出深刻的怀疑。这怀疑来得排山倒海,这怀疑让 她在几分钟之内变成为真正的女人。她的眼泪滚滚而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净。   那一段时间,姚碧竹度日如年。   姚白兰在鲁千寒失踪的第三天找到了姚碧竹。她说她知道鲁千寒失踪了。她 说她知道鲁千寒早晚得失踪。现在你总该相信姐的话了吧?姚白兰说,对男人, 你远没有我了解得透彻。   你来就是想证明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正确的吗?姚碧竹问她。   姐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你怎么还跟姐这样说话?姚白兰寻一张椅子坐下。   姚碧竹低头不语。   我来,还想告诉你,孙老板那件事情,已经解决了。他不会起诉你……   我知道他不会起诉我。他只是吓唬千寒……   不。他是生意人,生意人绝不会允许自己吃亏。之所以他不再找你麻烦,是 因为,昨天晚上,马郢回来了。   马哥回来了?他回来跟这件事情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他替你还了那四万块钱。   你怎么知道?马哥跟你说的?   不。马郢没说。上午我去找孙老板,孙老板告诉我的。   你去找孙老板干什么?   帮你还钱。不过我只带了两万块钱。我只有两万块钱……   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   我跟你说过的,姐妹间,不该有隔夜的仇恨。姚白兰看着妹妹,轻轻地笑, 我想通了,即使那些话我不跟你说,你终有一天也会明白,只不过我没有想到这 一天来得会如此之快;还有,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即使你不说,我也明白。可是 我一直不敢承认。是的,你说得对。我害怕输给冷捷,我的惟一本钱就是自己的 身体……我自私,无耻,阴暗,不择手段。现在你说什么姐都承认。你说什么, 姐都不会生你的气……   马哥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一个人。   苏伯母呢?   留在武汉。可能永远留在武汉。这里或许已经用不着她了。   马哥的事情怎么样了?——我是指他与冷捷。   我没有问。我只去过一次。昨天晚上。他胖了不少。好像还白了。看来冷捷 真是一位贤妻良母。   假如马哥真的要回到武汉,真的要永远留在武汉,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妹,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真心爱着马哥。即使他变成穷 光蛋,变成丑八怪,变成植物人,我也会爱着他……妹妹你了解这种感受吗?当 全世界的人都说我是真心喜欢马哥的时候,其实,我更喜欢他的钱;而当全世界 的人都说我是喜欢马哥的钱的时候,其实,我更喜欢他的人。   电话在这时候响起,姚白兰掏出来接,语气马上变得极不麻烦。挂了,冲姚 碧竹苦笑,说,是那个痴情的上官宁蒲……现在他是房地产建筑商会的秘书长, 兼建设工程技术培训中心行政主任……   然后,姐妹俩相对而坐,谁也不肯再说一句话。一年多时间里,她们都感觉 自己和对方变了很多——单纯或者狡狯,简单或者复杂——从女孩变成女人,有 时候,并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变化——这需要一段漫长崎岖的心路旅程。 8   马郢决定回武汉。过几天就走。   这边的生意由可靠的人帮他打理,他只需每隔一两个月过来一趟就行。房子 暂时不会卖掉,他说这样他再来威海,就不必住酒店了。   可是我呢?姚白兰低着眼睛问他。   马郢掏出烟,点上,深吸一口。无言以对。   这次回武汉,冷捷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不再对马郢横眉冷 对。她变成了世界上最合格的绣娘或者煮娘。她亲自下厨为马郢烧最美味的菜, 又在饭后把马郢的衬衣洗得干干净净;她把儿子马驰抱到马郢的脖子上骑大马, 她带苏老太太去“武汉剧院”听无滋无味的汉剧或者楚剧。她喜欢和马郢去最繁 华的江汉路散步,她将雪白的胳膊插进马郢的臂弯,小鸟依人般靠着,像恋爱时 那样缠马郢为她买五角钱一根劣质冰棍。到晚上,她会早早地哄马驰睡着,然后 洗了澡,喷了有着淡淡苦艾气味的香水,再换上性感的睡衣,风情万种地偎到马 郢怀里。她甚至会跟马郢检讨她以前的错误,她说那时太年轻,不经事。——其 实即使现在,她走上大街,也常常有人将她误认为成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   总之,她不仅保持了成熟女人善解人心的万种风情,还恢复了以前娇小可人 的乖巧模样。有一种感情就是这样,看似疙疙瘩瘩了好多年,缠着一个又一个的 死结,却往往因了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温存,就在几天之间—— 甚至一天之间——甚至一瞬之间——解开了。   这就是所谓的解铃还需系铃人吧。   其实马郢也知道,冷捷的改变肯定与老太太有关。老太太回到武汉,肯定跟 冷捷说了他在威海这边的所有事情。当然包括姚白兰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对 他无处不在的引诱。她的话可能极不客观,添油加醋添枝加叶,于是冷捷怕了, 动摇了,改变了。于是她选择与马郢重新开始。或许冷捷可以选择与马郢结束, 可是她绝对不能忍受因了姚白兰的介入而导致的她与马郢之间的彻底结束。这说 明她没有魅力。这说明她已经成了黄脸婆。这说明她在青春美丽的姚白兰面前不 堪一击。这说明,一个女人无奈地输给了另一个女人。主动放弃是一回事,被别 人打败,又是另一回事。她绝对不能被姚白兰打败。她得把马郢从姚白兰的怀里 抢过来。哪怕,抢过来以后,立刻像甩掉一把恶心的鼻涕般将他甩开。   更何况马郢并不是恶心的鼻涕。他帅气,温和,事业有成。他们是真正合法 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于是,马郢动摇了。   于是,他多在武汉呆了几天。   于是,他更加动摇。   于是,他决定放弃威海,回到武汉。他想也许,生活在武汉,在家与公司之 间来回奔波,才该是他人生的主旋律吧?来威海的三年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小插 曲再美妙再愉悦,也总会有结束的时候吧?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新开始,他与冷捷,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坐在姚白兰面前,抽着烟,汗如雨下。   姚白兰捧起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我不怨你,她说,我曾经问过你,假如 我和冷捷同时站在你的面前让你选择,你会选谁?结果你的回答是,这不可能。 可是现在呢?现在不是我和冷捷同时站在你的面前吗?结果,你真的选择了冷捷。   马郢说,对不起。   姚白兰说没什么对不起的。我既不会继续缠着你,也不会因为我们的肌肤之 亲而要挟你。你回去,永不再回来,对我来说,或许也是一种解脱。之前我做错 过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认识了你。如果说碧竹对鲁千寒是太缺乏了解太凭着 自己的直性,那么我对你,就是了解得太多思虑得也太多……但是结果,却都一 样……我陪你睡觉,我赏我面子,我感谢你。   姚白兰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她说得无比可怜无比凄凉。她坐在沙发上,却 如同散落在沙发上一般。她站不起来,她感觉浑身没有一丝力气。马郢坐在她的 面前,低着头,搓着手,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后来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亲 吻了姚白兰的额头。   对不起。他说。   什么对不起?姚白兰说。   对不起。他说。   一滴泪落下来,正好砸中姚白兰的眼角。落在心头的那只小鸟,终于翙翙飞 走。 第七章 1   马郢走了。连同姚白兰的所有希望。   临走前那天晚上,他留在家中与姚白兰共进晚餐。两个人默默吃饭默默喝酒, 气氛压抑成灰色的尘埃。屋子里飘着蔡琴的《把悲伤留给自己》,每句话每个字 都直刺心脏深处,一刀刀切割不止。   姚白兰喝一口酒,随着音乐轻轻哼唱: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说留不住你,回去的路有些黑暗,担心让你一 个人走。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不能分担你的忧愁,如果这样说不出口,就把 遗憾放在心中。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 乐起来的理由。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   马郢说,别唱了。   姚白兰继续唱:   是不是可以牵你的手啊,从来没有这样要求,怕你难过转身就走,那就这样 吧我会了解的。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假装生命中没有你,从此以后我在这里, 日夜等待你的消息……   马郢起身,关掉音乐。别唱了。他说。   姚白兰盯住马郢。你也会伤感?   什么?   你怕了?   我……   马郢,我们做爱吧!   什么?   姚白兰猛然起身,扑倒马郢。她像一只野猫,一只猎豹,一只老虎,他像所 有矫健敏捷的猫科动物。马郢爬起来,懵懂着表情,却又一次被姚白兰扑倒在沙 发上。姚白兰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衣服,她说你走你走你为什么要走?马郢躲闪着, 身上衣服却越来越少。姚白兰低嚎着马郢再给我一次再给我一次!她的手猛地一 拽,四粒钮扣炸开,空中定格成梅。马郢奋力将姚白兰推开,说,白兰你别犯傻! 姚白兰再一次扑上来,狠狠地将马郢压在身下。马郢说对不起白兰,白兰对不起。 姚白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她说,现在我只想再要你一次。她再一次疯狂地 动作起来,她撕开马郢的衬衣又解开马郢的腰带,她长长的指甲在马郢的胸前和 大腿上留下道道清晰的抓痕。马郢说别这样白兰,这样对你不公平。姚白兰蓦然 停下手里动作,问,你说什么?马郢说这样对你不公平。姚白兰静止片刻,突然 抡开手,“啪”地赏给马郢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怎么样才公平?她冲马郢大喊 大叫,你他妈能给我公平吗?她继续撕扯着马郢,就像剥着一个反抗着的巨大的 玉米棒子外面的包衣。马郢的嘴角淌出鲜血。马郢一动不动。马郢终被他剥得精 光。   姚白兰放开马郢,急急地剥着自己的衣衫。马郢站起来冲向洗手间,姚白兰 再一次扑上去……   这次是完全赤裸的姚白兰。   如鱼般的姚白兰。   如蛇般的姚白兰。   如剥开的荔枝般的姚白兰。   如剥掉皮的青蛙般的姚白兰。   白如雪的姚白兰。   红如血的姚白兰。   她将马郢掼倒在沙发上。她跪倒马郢的两腿之间……   我今天不方便。她抬起头,突然说。   白兰!马郢挣扎着。   不要紧,我服侍你。姚白兰轻轻笑着,现在,马郢,我就是你的女奴。   她是马郢的女奴。女奴是用来服务的。女奴从来不会考虑自己的快乐。主人 的快乐就是女奴的唯一。女奴的一切都是主人的:头颅,身体,生命,甚至尊严。 那天她做得极其彻底。她的舌头无比柔软无比湿润无比温暖并且弹性十足。她在 马郢的呻吟和颤粟中迎来自己无比忧伤无比苍凉的快乐。   她仰躺在地板上。她在剧烈地喘息、无声地嚎啕。迷迷登登中,她感觉自己 将马郢一点一点地吞食殆尽。毛发,肌肉,骨头,内脏。生命和灵魂。他的一切。 什么都不要剩下。马郢被她一点一点地吞噬。他无路可逃。   可是为何,她眨一下眼睛,马郢就不见了?    2   鲁千寒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似乎他已经从人间彻底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 尸。有那么几个瞬间,姚碧竹甚至动了报警的念头。当她把想法告诉项小凝,项 小凝几乎笑出眼泪。   报警?警察管失恋吗?他犯了什么罪?抛弃恋人罪?   他不会遭人绑架吧?姚碧竹喃喃自语,他以前,毕竟给宋医生开过车。   其实连姚碧竹都知道,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现在的问题不是鲁千寒有 没有逃,而是他还会不会回来。如果回来,值不值得自己去爱;如果不回来,值 不值得自己去等。那段时间姚碧竹的心情没了端绪,即使项小凝约她逛街,也是 无精打采,任项小凝带着她胡乱地走。   那天她们恰好经过合欢巷。合欢花还没有开,合欢树们静静地长着,将小巷 染得碧绿,一派生机盈然。巷尾一株合欢树下面摆一个卖凉粉和凉皮的小摊,摊 主笑眯眯地,老远就冲姚碧竹和项小凝打着招呼。正是中午时间,项小凝拉姚碧 竹坐下,要了两碗凉皮。凉皮上来的时候,姚碧竹突然抹了抹眼泪。   哭什么?项小凝问她,凉皮长得也像鲁千寒?   我和千寒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姚碧竹目光窎远。   你们不是在晚宴上认识的吗?项小凝有些吃惊。   是在这里。姚碧竹说,晚宴上,我们是第二次见……这里应该是第一次见, 不过我们那时还不认识。   项小凝耸耸肩膀,说,越听越乱。她当然听不懂姚碧竹在说什么,她更不会 知道鲁千寒与姚碧竹的相识其实是因为“她的郭松”曾经在这里抢劫过姚碧竹的 挎包。好不容易劝姚碧竹擦干眼泪,刚拾起筷子,她的身边,就蛮不讲理地挤过 来一位男人。   请问这里有人吗?男人把一只手背到身后。   项小凝白白眼睛说,你以为这是酒吧还是夜总会?想泡小妞的话,从这里往 前走,第一个路口左拐,有一家“鼓得耐特”酒吧,你找个人多的地方坐下,然 后盯紧一位漂亮姑娘径直走过去,说,请问能请你喝杯酒吗小姐?态度要诚恳或 者伪诚恳,举动要绅士或者伪绅士。你的脖子上最好再戴一个黑色的领结,说话 时最好再带一点港腔或者来几句英格力士……三块钱的凉皮就想泡姑娘?你雏儿 啊!   男人笑了笑,寻一个马扎坐下。我不想请你吃凉皮,他说,可是我想请你对 面这位小姐吃凉皮。   你可别招她。项小凝说,她刚刚失恋脾气正暴躁……她学过螳螂拳……   男人打一个响指,说,正好我们可以切磋一番。   项小凝扔掉筷子,刚想对身边的狗皮膏药发作,突然感觉有些异常。她看到 姚碧竹盯着面前的男人,脸上竟露出近些天难得一见的笑容。再看看那个男人, 竟然扬开双臂,似乎要拥抱面前的姚碧竹。   姚碧竹说,管弦!真是你!   管弦拥抱了姚碧竹的一只胳膊。如假包换,他笑着说,世界是如此的小我们 注定无处可逃……我来这里已经两年多了。   两年多了?姚碧竹讶异地说,那岂不是我刚刚离开深圳你就辞职了?   是啊!管弦说,你走后一个月,我就单枪匹马快马加鞭屁颠屁颠……   你来这里做什么?姚碧竹问,车间主任干得好好的,怎么舍得那么多年的奋 斗成果?   来和你切磋螳螂拳啊!管弦说。   别听她胡说。姚碧竹红着脸,你来这里到底做什么?   想你就来了啊!管弦说,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她在凉皮飘香处……   姚碧竹笑。两年多不见管弦,他竟然也学会了开玩笑。他把头发剃成板寸, 整个人更显精神;他把两年前的黑框眼镜换成无框眼镜,这使他更显干练和随和; 他刮掉蓄了多年的小胡子,他就像一位文质彬彬的旧时书生。   他告诉姚碧竹,他来到威海以后,恰好碰上市文联和市公安局联办的《警界 文艺》杂志社面向全社会招聘记者和编辑,他去试了试,竟然被顺利录取。是以 前在报刊上发表的那些臭豆腐块帮了我,管弦笑着说,记得那时候你和你的那群 姐妹经常嘲笑我写谁也看不懂的朦胧诗。   那是她们跟你开玩笑。姚碧竹说,我可从没有嘲笑过你。   你们嘲笑得对。管弦说,不但你们看不懂,连我自己都看不懂。   尽管你喜欢,可是那时候连你自己都觉得那些事情不务正业。姚碧竹说,其 实那时候你挺自卑的,别看你是全厂最年轻的车间主任……   现在我也自卑。管弦说,自卑是人的天性。你有多自卑,你就有多孤独;你 有多孤独,你就有多强大……   哟,可真会自夸。姚碧竹笑,对了,你是编辑还是记者?   编辑。管弦说,编辑部就在文化中路,有时间你可以去坐坐。   项小凝早已经把一碗凉皮吃完。她耐心地听着两个人说话,手指在长长的发 丝间绕来绕去。后来她长叹一口气,说,看来鲁千寒可以放心地去了。   管弦就问项小凝,鲁千寒是谁?   项小凝说,她男朋友。   管弦的表情飞快地变了一下。放心去了是什么意思?   她失恋了。项小凝甩甩头发。   管弦的表情再一次飞快地变了一下。对不起。他对姚碧竹说。   姚碧竹笑笑。   难道这不是好事情吗?项小凝看着管弦,以前,碧竹只拥有一个叫做鲁千寒 的男人,现在,她可以拥有全世界所有的男人。   管弦说,我们还是别拿这件事情开玩笑了……要不要我送两位小姐回去?   项小凝问,难道你有轱辘轱辘轱辘轱辘?   管弦挠挠头皮,什么轱辘轱辘轱辘轱辘?   项小凝和姚碧竹一起笑。   走到巷尾,果然,一辆半新的奥迪停在那里。管弦做一个请的姿势,又说, 一会儿车子打不着火的话,还烦两位小姐下车推一把或者就近找两头牛来。   项小凝笑得花枝乱颤。   姚碧竹问他,你抢银行了?   管弦不好意思地笑笑。公家的车。他说,昨天我刚给它过完四十周岁的生日。   警察也兴腐败?项小凝把姚碧竹推出车子。你坐前面!她指指副驾驶座,命 令到。   杂志走的是市场,管弦说,因为极少有行政干预,所以前景看好。   可是你一个小编就能配一部车子?项小凝说,我怀疑你的工作单位不是杂志 社而是联合国。   现在我是副主编了。管弦将车子熟练地开出小巷,自嘲道,管着七个情窦初 开的女大学生,还有这辆接近报废的经常得我牵着它走的车子……其实最开始我 是想跟杂志社要辆自行车的,我打了申请报告,递给领导。领导看完以后,画一 个圈儿,说,批准,再请递交上一级领导。——画圈就是通过,又叫圈阅,据说 北宋时很流行。于是我再把申请报告递交上一级领导,上一级领导看完,再画一 个圈儿,说,批准,请再递交上一级领导。四个上一级领导全部通过以后,申请 报告终于递到总社长手里。社长拿眼前一看,嗬!好家伙,四个圈儿!生动形象, 一目了然!于是大笔一挥下圣旨:批准购买旧奥迪一辆!   姚碧竹和项小凝一起开怀大笑。   突然姚碧竹在车子里发现了自己的照片。塑封的彩色照片,制成小巧精致的 挂件,在管弦的右上方轻轻地荡。那是服装厂组织旅游时管弦用一部旧像机为她 在一棵椰树下拍摄的单人照,她明明记得管弦把照片和底片全都给了自己。   她的耳根似乎被狠狠地烫了一下。记得那次晚宴上,当她遇到戴着墨镜的鲁 千寒,也是这样的奇异感觉。   她假装没有看见。   可是她分明看见管弦的右手消消接近那个挂件,然后轻轻一摘,她的照片就 被管弦握在手心。他把照片揣进自己的口袋,偷偷瞟姚碧竹一眼,继续若无其事 地开车。他甚至吹起得意忘形口哨。   都看到啦都看到啦!身后的项小凝突然叫嚷起来,老实交待,挂碧竹的照片 干什么?   管弦停下口哨。片刻后,他说,碧竹她长得丑,可以用她的照片避邪。   姚碧竹笑着,在他的肩膀上抡下轻轻的一拳。   管弦将她们送到牧云庵,又为姚碧竹和项小凝留了电话,就离开了。项小凝 意味深长地盯着姚碧竹笑个不停,姚碧竹骂道你这个鬼丫头笑什么?项小凝笑而 不答。后来她去院子里晾衣服,隔着晾衣绳对姚碧竹说,我看这个管弦,好像比 鲁千寒优秀。   姚碧竹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项小凝就走进屋子,冲姚碧竹大声喊,我看这个管弦,处处比鲁千寒优秀!   声音很大。吓哭了隔壁午睡的孩子。 3   马郢走后,姚白兰搬回她的集体宿舍。   说是集体宿舍,却只放了三张床。并且,自姚白兰回来以后,那里其实只住 着她一个人。同屋的仝玲玲和汤美丽争先恐后跟她们的男友同居去了,偶尔回来 看望姚白兰,脸上洋溢着被爱情滋润的无与伦比的自豪感和幸福感。   这也使得上官宁蒲有了更多的接近姚白兰的机会。姚白兰拒绝与他一起吃饭, 他就改成给姚白兰送花。玫瑰满天星康乃馨郁金香幸运草向日葵,花店卖什么他 就买什么,买到什么就给姚白兰送来什么。当然最多的是玫瑰,红玫瑰白玫瑰粉 玫瑰紫玫瑰蓝玫瑰彩玫瑰,姚白兰想他也许把世界上所有品种的玫瑰都买到了。 那些玫瑰们多有非常洋气非常好听的名子,芬得拉、黑珍珠、假日公主、卡罗拉、 蓝丝带、安娜、拉菲尔、白皇后、巴比伦、坦尼克、阿斑斯、瑞奇、维西利亚、 紫精灵、托斯卡尼……上官宁蒲把这些好听的名子写到一张小巧的明信片上,连 同玫瑰一起抱在胸前。几乎每个黄昏,他都会捧着他的鲜花傻呵呵地站在楼下, 耐心地等着他的心上人归来。看见姚白兰了,他会将鲜花连同明信片放到台阶上, 指指自己,再指指花,笑笑,然后扭头就走。姚白兰冲他的后背大声喊,你给我 站住!他就站住了。姚白兰说,你天天给我送花什么意思?他说,我喜欢你。姚 白兰说,可是我不喜欢你!他说,现在不喜欢,以后巴不准会喜欢。姚白兰说, 以后也不可能喜欢!他听了,再笑笑,转过头,继续走。姚白兰说以后你不要再 往这里送花了!可是第二天,黄昏,待她回来,上官宁蒲仍然候在门前,仍然手 捧鲜花。有一天姚白兰没有上班,黄昏时,上官宁蒲仍然捧一束玫瑰过来,站在 楼下等她下来取。他等了很久,姚白兰仍然没有动静,他就仍然等。后来姚白兰 终于极不耐烦地出现在阳台,俯下身子冲他喊,你的花枯萎了吧?上官宁蒲就盯 着手里的玫瑰看,说,好像是有点发蔫……我再去给你买一束吧!姚白兰说不用, 稍等。上官宁蒲就继续站在楼下,继续傻呵呵地等。一会儿姚白兰重新出现在阳 台,喊,上官!上官宁蒲抬起头,满怀喜悦地看着一袭白裙的笑意盈盈的心上人。 可是他迎来的是一盆劈头盖脸的冷水,冷水从天而降,姚白兰端着脸盆站在阳台 哈哈大笑。替你浇浇花!姚白兰说,现在你的花精神了!   那天上官宁蒲在那里呆站很久。他的周围全是水渍,他的脸上淌着水,他的 玫瑰折断了花枝。小区里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看他淋成落汤鸡,围着他拍起了巴 掌。上官宁蒲盯着姚白兰,嘴唇抖动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我也是有尊严的。 说完,将手里的玫瑰连同被淋湿的明信片郑重小心地放上台阶,转身离去。—— 那天他送来的是一束黄色玫瑰,昵称帕里欧。   他的话让姚白兰差点掉下眼泪。   姚白兰并不想伤害上官宁蒲。虽然不喜欢他,但是绝没有恨他的理由。她恨 的该是马郢,该是这个应该千刀万剐应该上油山下火海应该被剁成肉酱应该被绫 迟应该被斩首应该被打翻在地然后踩上一千脚应该从肚子里掏出他灿烂的肠子然 后缠上他喉结突出的脖子的马郢——这个优柔寡断前怕狼后怕虎不擅言辞不擅表 达不敢爱不敢恨的窝囊男人才是这世上唯一辜负过她伤害过她的人。可是她恨不 起来。每一次,怒气鼓到一半,就会消失殆尽。她劝自己去恨他,说服自己去劝 他,强迫自己去恨他,可是她就是恨不起来。不但恨不起来,反而每想他一次, 就会更喜欢他一次,然后刻骨铭心一次。她不知道姚碧竹会不会失眠。她会。她 夜夜失眠。她数绵羊,喝热牛奶,喝酒,喝玫瑰花茶,喝菊花茶,服安定片,服 维生素B6,服安眠药,做脚底按摩,甚至,她一边想着马郢,一边偷偷自慰。没 有用。她睡不着。她的神经就像一台无精打采却是不知疲倦的机器,日夜转动不 止。就算她把自己折磨得汗流满面浑身酥软,她仍然睡不着。难得睡着的时候, 她会做很多梦,黑白的,彩色的,大场面的,小片断的,一个接着一个,中间没 有停歇。她梦见自己变得老态龙钟,身上堆着如同蟾蜍的皮肤;她梦见雪白的婚 纱披在她皱皱巴巴的身体之上,婚纱上落满密密麻麻的丑陋恶心的绿头蝇;她梦 见老迈的自己突然栽倒街头,从嘴里吐出黏稠的鲜血,她想爬起来却动弹不得, 想呼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梦见人群从她的身边涌过来涌过去,却没有人上前 将她扶起;她梦见马郢站在不远处盯着她笑。她喊,马郢。她既发不出声音,马 郢也不会听见;她梦见马郢仍然有着年轻的身体和英俊和脸庞,他越走越远却越 来越清晰,身边倚着他娇小美丽的妻子冷捷;她梦见苏老太太走到她的面前,诧 异地说,白兰你怎么老得比我还早噻?醒来,浑身都是冷汗。她躺在黑暗里,感 觉自己真的在飞快地老去,鱼尾纹落上眼角,皮肤变得干燥,肚腩一天天堆积, 乳房松松垮垮没有一丝弹性。坐起来,立刻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当例假来临,她 会全身酸痛难忍,脾气更加暴躁,心里更加想着念着爱着恨着马郢。马郢离开一 年了吧?五年了吧?十年了吧?五十年了吧?一百年了吧?但事实上,其实,马 郢不过离开了一个多月。   不屈不挠的上官宁蒲再一次将电话打过来。她盯着电话,任铃声兀自响着, 不接。一会儿他再打来,姚白兰干脆关机,又将电话扔进花盆。整整三天,她没 有再开过她的电话,电话孤零零地躺在花盆里,似乎生出了根,发出了芽。她烦 躁。她焦虑。她无助。她绝望。她想出家。想绝食。想切腕。想跳楼。想投河。 想自缢。她猛地打一个寒噤。她想,是不是,她该去武汉,把马郢从冷捷怀里夺 过来?   是的。她应该去的。她没有错,她追求的只是自己的爱情。她是第三者,可 是她并不无耻,更不下贱。第三者不能够挽救婚姻,但是第三者可以挽救婚姻旋 涡里的两个人。马郢是婚姻世界的失败者,她相信自己,可以为马郢带来崭新的 生活。   那么,既然马郢可以来威海,她为什么不能去武汉呢?曾经,她是那样无限 地接近胜利无限地接近幸福,马郢躺在身边,爱情唾手可得。可是现在呢?她凭 什么听任马郢听任冷捷听任苏老太太摆布?   把马郢从冷捷那里抢过来!一场伟大的持久的艰难的甚至是惨烈的战役!! 她相信自己会成为这场战役的最终胜利者!!!   姚白兰跳起来,急急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她往皮箱里塞了夏装,想了想, 又将冬天的衣服也塞进去。后来她干脆把衣柜里的所有衣服都摊到床上,她想也 许,这些衣服再也不会跟随她回到威海。现在她需要一个或者几个更大的皮箱, 她不但要带走她所有的衣服,还要带上她的鞋子、书籍、首饰、化妆品、牙具盒、 牙膏……她什么都不要留在这里。这里只是一个海滨小城。失去马郢,这里没有 任何值得她留恋的理由。   她跑上街,一下子买来三个皮箱。她用街上的公用电话给公司打了一个电话, 她说她要去南方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公司经理说你的意思是想请假吗? 可是你已经请了太多假,你不可能再有假期。她说这次我不是请假,我是不干了。 他挂断电话,泪流满面地提着三个皮箱往回走。电话亭老板追上来说你还没有付 钱呢!又说,姑娘有志气,树挪死人挪活,没必要给他们卖命……有钱人没一个 好东西。   姚白兰把所有东西收拾好,才想起丢在花盆里的手机。她打开手机,蹦出一 排未接电话。有上官宁蒲打来的,但更多,却是马郢打来的。   马郢?马郢!   之前的一个多月,马郢没有给她打来一个电话。她想给他打,却终是忍着。 凭什么要给他打?凭什么呢?何况马郢跟她说过,没事的话,不要给他电话。他 说有老太太和冷捷在,不方便。那时她和马郢坐在机场大厅二楼的咖啡厅里,她 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马郢咸咸的体液味道。   可是电话关掉的三天里,马郢却打来无数个电话。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 姚白兰的心嘭嘭嘭地跳起来了。她的世界,蓦地闪过一道曙光。   急急将电话拨回去。本来她不想告诉马郢她要去武汉,可是现在,她想,跟 他说说吧!说说有什么呢?去武汉,她终究是要见到马郢见到冷捷见到苏老太太 见到马郢的儿子马驰的。战役就是战役,一个回合一个回合,一场战斗一场战斗, 真刀真枪,一刀子一剪子,无处可避。四个行李箱就放在她的脚边,像一排英勇 的即将奔赴前线的士兵。现在,什么都阻挡不了她去武汉的决心。   白兰吗?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让姚白兰泣不成声。   白兰,不要哭。马郢说,听我说白兰,我要回威海。   你打算回来?姚白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紧攥着电话,似乎攥的是马郢 赤裸的肩膀。   是,我打算在威海过一辈子。马郢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我劝自己 不要想你,说服自己不要想你,强迫自己不要想你,可是我办不到。现在我才知 道,这个世界上,我最在乎的人,其实一直是你。我离不开你……   你是说你在乎我吗?姚白兰挥泪如雨。   我在乎你。我不想欺骗自己。我在乎你……   窗外的合欢花开得热烈,到处落满一片又一片粉红色的霞光。姚白兰站在窗 前,一朵绒球般的合欢花飘落上她裸露的肩膀。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姚 白兰终于号啕大哭。   你想我吗白兰?   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你爱我吗白兰?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白兰,我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假如你出什么事情, 我想我会后悔一辈子内疚一辈子。我想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马郢,你是说你要回威海吗?我怎么不敢相信?我是不是在做梦?   白兰你不是在做梦。是的,我回威海。   你什么时候回来?马郢,我有些等不及了。   我现在就在机场。   你是说你现在就在武汉机场?   不。我现在就在威海机场。我刚下飞机。   你是说你现在就在威海机场吗?姚白兰抹着泪,身体变得滚烫——她像一只 流浪多日的终于见到的主人的小猫或者小狗。   是的白兰,我在威海,我已经回来了。马郢深情地说,再过半个小时,你就 可以见到我。 4   姚碧竹在工厂大门口,遇到了管弦。   这么巧?姚碧竹说。   一点都不巧。管弦笑笑说,我是来接你的。   开着公车来接我?   差不多顺路的。管弦说,我住在蒿泊……去坐坐?   姚碧竹就跟着管弦去了他的住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一个巨大的书架占 据了整整一面墙。姚碧竹随手抽下一本《人类社会学》,翻了翻,却尽是她看不 懂的生僻词。   还这么喜欢读书?她问管弦。   闲时胡乱翻翻。管弦笑着说,知识改变命运嘛。   姚碧竹又在管弦的书桌上发现一沓稿纸。还写诗?她问。   不写了。管弦说,现在改写小说。   哦?   写诗是愤青的事情。管弦递姚碧竹一杯红茶,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已经长大了 吗?   姚碧竹笑了笑。为什么突然来威海?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管弦说,你走了,我就挺想你的……   还敢说你长大了?姚碧竹笑。   是真的。管弦说,我没开玩笑。你走了,我突然有一种离不开你的感觉。就 像孩子离开母亲……或许是弟弟离开姐姐……还或许是哥哥离开妹妹……舅舅离 开外甥女?总之,茶不思饭不想……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你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跑来有什么用呢?你能找到我?   我说的本来就是真的。碰运气吧!威海这个城市很小,我想终有一天,我们 会遇到的。现在不是遇到了吗?   你找过我吗?我是指主动找过我。   没有。否则的话,或许我早会找到你。管弦说,别忘了我们的刊物是和公安 系统合办的,我有很多警察朋友……   你来,又不找我,还敢说想我?   管弦笑。其实是这样,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招聘启事,于是就来了——因为你, 远在深圳的我对威海这座小城倍加关注。因为关注一个人而关注一座城市,你知 道这种感觉吗?来过之后,我又想,假如有缘,我们终会见面的。我给了自己三 年时间……   现在三年没到。   两年半多一点。   两年多时间里你没有找到我,活得却照样开心潇洒并且越来越开心潇洒。姚 碧竹说,这说明在你心里,我其实可有可无。   管弦笑笑。   这两年我变了很多。姚碧竹说。   谁都在变。管弦说。   我交了男朋友。   可是项小凝说你失恋了。   我没有失恋。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男朋友。   他失踪了。   这比失恋还可怕。   可是他终会回来的。   终会回来是什么概念?   我相信他还爱着我。他不是骗子。他是好人。   好人也会失恋。   我说过我没有失恋。他也没有。   可是他失踪了。没有任何音讯。难道这不是事实?   你想说服我离开他?   现在不是你要离开他,而是他的的确确失踪了。   可是我说过他还会回来。   管弦耸耸肩,做一个无奈的手势。我又没有说我要追你,他笑,就算以前有 过这种想法,两年多的时间里,这想法也会改变。两年会改变很多事情和很多打 算,是不是?所以你不必紧张。   你呢?姚碧竹喝一口茶,有女朋友了吗?   有。管弦说。   很漂亮?   相当漂亮。   职业呢?可以透露吗?   空姐。   哪天带我看看?   不可以。   为什么呢?   因为吹了。管弦为姚碧竹续一杯茶,威海飞三亚,三亚飞威海。后来她留在 三亚,嫁给一个戴了四枚戒指的大胖子。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分钟与千年》, 指着扉页上的作者照片说,跟这个家伙长得差不多……她说她喜欢吃木瓜,可是 据说在三亚,人们用木瓜喂猪……   那天姚碧竹在管弦那里呆到很晚。管弦送她回牧去庵,项小凝和郭松正搂在 一起热烈地啃。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姚碧竹说,和管弦聊了一会天。   仅仅是聊了一会儿天?项小凝饶有兴趣地问。   喝了几杯茶。   仅仅是喝了几杯茶。项小凝穷追烂打。   姚碧竹说随你怎么猜。   项小凝对郭松说,看看,我就知道这个管弦肯定会对碧竹展开夏季攻势。不 过郭松,说实话,好像这个管弦各方面都比千寒优秀。   可是你确信千寒不会再回来?郭松说。   不是你说他不会回来了吗?项小凝反问。   我说他不回来他就真不回来?郭松没好气地说,我是秦始皇还是耶酥?我的 话是圣旨还是圣经?   你神经病啊!项小凝白着眼睛,你跟我发什么火?如果不是因为你,千寒会 撞车?如果千寒不撞车,他会偷偷跑掉?你以为马哥替你们还了钱就完了?这笔 钱,你们还是要还给马哥的!   我不用你提醒!郭松说。   那你还啊!项小凝挺起胸脯,找不到千寒,你就自己还!还不起是吧?你是 在混黑社会还是在混非洲难民营?你黑蝌蚪荡荡掐尾巴,你混充什么大眼鱼?千 寒走了,你就说他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好像你是千寒肚子里的蛔虫;现在碧 竹好不容易走出千寒的阴影,她的生活里好不容易又出现个优秀的管弦,你又叫 嚷着千寒会回来千寒会回来,像一根搅屎棍一样从中胡搅。你安的什么心?睚眦 必报还得有原因,何况你和千寒是多年的好哥们!有你这样的男人吗?有你这样 的人吗?动物的种类在减少,人的种类在增加吗?   当然。郭松说,人妖不是吗?   你哪里比得上人妖!项小凝说,人妖还有感情,你呢?千寒走了,看你说的 那些话,要多风凉有多风凉要多恶毒有多恶毒。你说说,你安的什么心?   人妖心。郭松缩着肩膀笑。   你是不是想让牧云庵从此多出两个真正的尼姑?   怎么会是两个?郭松看看姚碧竹。   我也出家算了!项小凝说,你这样的人能给我幸福?   不能。郭松说,不过我至少可以给你舒服……   你不是人!   理解万岁。郭松恢复他嘻皮笑脸的样子,脱掉衣服我就是禽兽,穿上衣服我 就是衣冠禽兽……   从今往后不准你碰我!   别这么绝情,刚才我们还亲过嘴……   我权当被一头臭猪拱了一下!   刚才我还摸过你……   郭松!   我万水千山走遍……   郭松!我杀了你!   项小凝真的操起菜刀,却挥向案板上的西瓜。她把西瓜切成很小的薄片,自 己拿一片,又递一片给姚碧竹。郭松探头探脑地捞到一片,却终被项小凝在他的 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郭松撸起袖子,那里已经变得乌青。   项小凝得意地笑。   姚碧竹安静地洗着脚,看郭松和项小凝嘻嘻哈哈地打闹,心想,纵是这世上 所有的人都可以抛弃项小凝,郭松也肯定不会;纵是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辜负 郭松,项小凝也不会。这样一对恋人,注定喜结良缘白头偕老。   可是千寒,可恶的可恨的千寒,你到底在哪里呢? 5   那肯定是姚白兰一生中度过的最快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那几天里,她几乎 没有穿过衣服。   她为什么要穿衣服呢?鲁千寒每天都会从酒店订来饭菜和葡萄酒,她斜倚床 上,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她光着身子在各个屋子间走动,她的皮肤在几天之内重 新变得光滑细腻。她小巧的弧形美妙的脚与纯木地板碰触出“嚓嚓”的声音,那 声音无比动听,令她欢愉。她光着身子听音乐,光着身子看电视,光着身子撒娇, 光着身子坐在宽大的落地窗前晒太阳。她为什么要穿衣服呢?这样马郢要她时, 她就能够在最短时间将自己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他。她喜欢马郢要她。她喜欢紧紧 地包融着滚烫的马郢。她知道马郢喜欢她的肩膀她的脖颈她的胳膊她的乳房她的 肚脐她的小腹她的腋窝她的腰她的臀她的大腿她的小腿她的脚踝她的脚趾以及她 的两腿之间微微坟起的柔软的小丘。马郢喜欢看,她就要给他看;马郢喜欢抚摸, 她就要给他抚摸;马郢喜欢啃咬,她就要给他啃咬;甚至,假如马郢喜欢把她的 身子切成肉丁盛在盘子里吃掉,那么,她。   ——那么她当然不会同意。姚白兰噗一声笑了。   她会先给马郢端来孜然,端来辣椒面,端来芥茉,端来陈醋,端来凉拌菜酱 油,她会把自己从外至里洗得干干净净,躺下,温柔为马郢呈上刀叉,然后,对 他说,肉丁要切得小些,这样更容易进料,味道更好……或者像诗人屈大钧写的 那样:两肢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噗一声,姚白兰又笑了。   你笑什么?马郢问臂弯里的她。   你吃掉了我。姚白兰抬起头,亲吻着马郢的下巴,说,不令命绝要鲜肉,片 片看入夫君腹……   你说什么?马郢没有听清,明明是你吃掉了我才对。你是一只贪婪的馋猫, 你把我吃得极其深入……   你讨厌!姚白兰勾住马郢的脖子,递上她的晶莹剔透的红唇。   突然有人敲门,笃笃笃笃笃,又轻又急。马郢对姚白兰说,快穿上睡衣吧! 送外卖的来了。   姚白兰撒娇说,偏不穿……夫君你去拿。   马郢穿了衣服,光着脚去开门。姚白兰从床头柜上摸到口红,细细地的抹起 嘴唇。她一点都不饿。她不想吃饭。她想让她的嘴唇再艳丽些,再娇嫩些,再明 亮些。她想当马郢回来,她会在他的胸口印上一枚鲜艳清晰的唇印。她会一直让 马郢将那个唇印保留到晚上。她会要求马郢带着那个唇印与她做爱。唇印就像落 上去的蝴蝶。她的蝴蝶。她的化身。马郢的图腾。当疯狂时,盯着自己的唇印被 马郢的汗水打湿,她想,那一定是一件非常刺激非常幸福的事情。   她又一次轻轻地笑了。   可是她马上就愣住了。   她听到客厅里的马郢大声说,妈。   紧接着,门口传来苏老太太爽朗的笑声。   卧室里没有姚白兰的衣服。连她的睡衣和内衣都扔在客厅沙发上。姚白兰拖 过惟一一条浴巾,随随便便搭到身上。   然后,卧室的门被突然推开,她看到苏老太太惊恐万状的脸。 6   几乎每一天,管弦都会去工厂大门口迎接下班的姚碧竹。似乎他已经变成另 一个鲁千寒,对姚碧竹嘘寒问暖,呵护有加。直至有一天,姚碧竹的一位同事突 然问她,你男朋友什么时候买了辆二手车?   姚碧竹只剩下苦笑。   只好劝管弦,说以后别再过来接我了,又不是不能走路,又不是没有公共汽 车。管弦问你是在顾忌什么吗?她说那倒不是,只是感觉没有这个必要……你这 样子,显得我很娇惯。于是管弦真的不再去接她,却隔三差五将车子开到牧云庵。 时间多是晚上,那时候郭松多会呆在屋子里陪项小凝看电视里的垃圾连续剧或者 玩一种叫做“抽鳖”的扑克游戏。郭松说看这小子戴个眼镜就是一副不安份的样 子,我得看着他。项小凝说人家可是编辑。郭松说那更得防着了……知识分子, 道貌岸然,满肚子坏水。   管弦曾经劝过姚碧竹辞去服装厂的工作。他说我绝没有轻看服装女工的意思, 而是我觉得,你在那里干,真的不会有太大前途……韩资企业会有什么前途呢? 说倒闭就倒闭,没有任何保障。姚碧竹说可是我能干什么呢?管弦说你不妨开个 书屋吧!相当于新华书店,只不过投资和规模都小得很多。这城市现在只有一个 新华书店,书屋肯定有市场。店名我都帮你想好了,就叫紫竹书屋,既文雅,又 好记,还与你有关。姚碧竹说那干脆叫碧竹书屋好了。管弦说碧竹书屋也行,其 实名子不要紧,叫留书斋,叫三味书屋,叫有间书屋,叫彩虹书社,叫智杰书屋, 叫纳贤书苑,叫黄金书城,叫明德书店……叫什么都行。我们又没有指望它做成 国际大品牌,是不是?姚碧竹说我的天,你昨天是不是想了一宿店名?管弦笑笑, 不置可否。姚碧竹问书屋稳赚不赔?管弦说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风险肯定是有 的,只不过相对较低……我可以帮你把证件办全齐,再帮你挑选个店址。姚碧竹 说然后经常过来照顾我生意?管弦说那简直是一定的。姚碧竹说可是我没有本钱 啊!管弦说我借你啊!姚碧竹笑笑说还是等千寒回来再说吧!就算开起店,我一 个人哪能忙得过来?再说我这样的人做生意,纵是开银行也会把本钱赔光。管弦 说你真认为他还能回来?姚碧竹说是的,我相信。如果连我也不相信他,这世上 恐怕就再没有人相信他了。管弦说万一他不回来呢?姚碧竹说不可能。他肯定会 回来。   鲁千寒也许会回来。鲁千寒也许不会回来。鲁千寒肯定会回来。鲁千寒肯定 不会回来。每一天,姚碧竹都会在这些结论之间倍受折磨。她甚至用扑克牌为自 己占卜。她曾至去街头找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摇头晃脑地说,美人卷珠帘,深 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嫁得瞿 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 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床头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白,低头思故 乡……   姚碧竹怀疑他是从满清逃过来的私塾先生。专授唐诗三百首。   那天刚刚下班,天空就下起了雨。似乎所有的云彩都在瞬间被挤压撕扯成黄 浊的洪流,哗啦啦直泻而下。工厂距公交站点尚有二三百米距离,雨稍小的时候, 姚碧竹决定跑过去。可是她只跑出几步,浑身衣服就被淋透。于是她加快了脚步, 却又是趔趄又是踉跄,整个人跌跌撞撞,似乎随时可能摔倒。   这时她想起了管弦。她在想起管弦的同时惊喜地看到了管弦的车子。车灯大 开,就像混沌世界里两颗明亮的眼睛。   车子徐徐驶来,如同一间装上了轮子的移动着的小小的家。车子在她身边停 下,管弦跳下来,打开另一侧车门,一把将她拽上车。知道你不愿我过来接你, 管弦说,可是雨太大太突然,不放心你。他指指搭在靠背的一件藏蓝色衬衣和一 件锗石颜色的西装,说,换上吧!抱歉我那里没有女人的衣服。   我?换上你的衣服?姚碧竹张大嘴巴。   是啊……知你肯定往大雨里冲……知你肯定会湿透……可是我那里,真没有 女人的衣服。管弦突然变得口拙,这样湿的身子,万一感冒……你快一点,我帮 你瞅着人。说完打开车门,不容姚碧竹有何反应,再一次跳下了车。雨似乎更大 了,整个世界变成明晃晃的银灰色,一切景致扭曲变形。地上的积水已经很深, 背冲着她的管弦只穿一件白色老头衫站在黄浊的积水里,姚碧竹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一刻,突然,姚碧竹产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想哭的冲动。   她知道她必须换上他的衣服。她知道假如她拒绝,那么,管弦将会拒绝上车。 这样的事情在深圳发生过一次,只不过那时,他们是在风景区的人工山洞里。正 是那次旅游,管弦为她拍了一张照片,现在几年时光过去,她手里的照片早已不 知去向,而管弦却将它做成挂件,挂上他的车子,日日与他相伴。   衣服很快换好,虽然松松垮垮,却是柔软舒适。姚碧竹摇开车窗轻唤管弦, 管弦回头时,天空中恰好划过一道蜿蜒并且明亮的闪电。那闪电来得如此强烈如 此迅速,将姚碧竹的心,击得火花四溅。   管弦重新跳上车子。自然,他被淋成了落汤鸡。他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 冲姚碧竹笑,竟有点像戴上墨镜的鲁千寒。你穿上男装,蛮好看的。他笑着对姚 碧竹说。   他将车子开到牧云庵,开到门口,开进小院。他几乎把车子开到了姚碧竹的 床上。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跑进屋子,正赶上项小凝举着一把伞,吩咐郭松去工厂 接她。见到姚碧竹,郭松大吃一惊,捏起嗓子尖叫,敢问来者何人?   管弦说碧竹她被淋透了她可能会感冒你们这儿有没有感冒药先吃两粒再说如 果没有我这就去药店买。啊?   项小凝看看姚碧竹,再看看管弦,再看看姚碧竹,再看看管弦。你们俩到底 是谁被淋透了?她咧起嘴笑。   管弦说当然是碧竹被淋透了她傻呵呵地冒雨往回跑正好被我碰了个正着于是 她换上我的衣服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这儿有没有感冒药先吃两粒再说如果没 有我这就去药店买。啊啊啊?   项小凝捂起咧得像蒲团般的大嘴巴。淋点雨就兴女扮男装?   郭松找来感冒药,站到管弦和姚碧竹之间。感冒打喷嚏流眼泪,他猛地抽动 一下鼻子,笑嘻嘻地对姚碧竹说,只需,两片!   那个晚上姚碧竹总感觉身上绕着一股奇异的好闻的气味。那气味不香,不咸, 不甜,不是烟味,不是汗味,不是香水味。那气味真真切切地存在着,清爽宜人, 缠缠绵绵,经久不散。   然后,第二天,她去送还管弦的衣服,才知道管弦患上了重感冒。他趴在床 上轻轻地咳嗽,额头如炭炉般滚烫,两个脸蛋子一边一片高原红,却仍然不忘为 姚碧竹扮鬼脸。姚碧竹慌慌张张扶他去打吊针,管弦却硬撑着,说不用啊不用啊 苍蝇蹬一脚蚊子拍一掌螨虫咬一口怕什么呢?   在楼下门诊部,年轻的大夫给管弦挂了吊针,又开了几片药。走的时候,大 夫突然喊住管弦,又俯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管弦立刻乐了,精神抖擞, 眉开眼笑。   姚碧竹问他,大夫跟你说什么?   管弦说,他让我小心点免得把感冒传染给你……他说这两天咱们尽量不要接 吻实在耐不住了可以找一块透明的玻璃……   讨厌啦!姚碧竹捏起粉拳在管弦的脖子上轻轻捶打,他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把咱们当夫妻了呗!管弦好像沾了很大便宜,他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好 人……   回去,已是夜里八点多钟。姚碧竹想为管弦做些吃的,打开冰箱,却发现里 面空空荡荡;钻进厨房,那里只有堆积如山的方便面空纸碗。   赶忙去超市买来一大堆好吃好喝,将他的冰箱填塞得满满当当。她还下厨给 管弦烧了几道菜,菜烧好后她才发现,这些菜竟都是鲁千寒的最爱!管弦一边盯 着她笑一边狼吞虎咽,就好像十年没有吃过饱饭。收拾碗筷的时候,姚碧竹暗自 念叨,千寒你在哪里?千寒你快回来吧!我好像,有些坚持不住了。   回去,自然,她迎来项小凝的一番奚落。似乎她与管弦已经成为事实,似乎 项小凝希望她与管弦已经成为事实。 7   苏老太太并非是一个人回威海的。随她一起来的,还有马郢的妻子冷捷以及 他们的儿子马驰。   冷捷留着披肩长发,穿着露脐短装。这个年龄的女人还敢穿露脐装,足以看 出她迷人健硕的身体以及她对自己身体的自信。她的小腹上绝对没有一丝赘肉, 平坦光滑得让姚白兰也心生羡慕;她的乳房饱满并且坚挺,如同两朵刚刚绽放的 花蕾;她的腿又直又长,姚白兰想那双腿绝对可以和中国第一美腿莫文蔚女士相 媲美;她的腰又细又软,姚白兰想所谓的“杨柳细腰”也不过如此;还有她的气 质,是那种令人忍不住想亲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稍稍离得远了,又害怕怠慢 了她亏欠了她的奇异感觉。总之她的周身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磁性,她有梅艳 芳般的优雅、钟丽缇般的妩媚、伏明霞般的健康、张曼玉般的成熟、蔡依琳般的 清纯、玛丽莲?梦露般的性感、斯琴格日勒般的深远、杨澜般的自信和阳光。她 综合了太多女性的太多优点,她站在你的面前,微笑着,几乎无懈可击。   可是姚白兰知道,她不可能没有弱点。人怎么可能没有弱点呢?何况她是女 人。太过出色就是她的弱点。太过出色的女人就会自恋,就会自傲,就会自负, 就会目中无人目空一切。世界上,太多优秀的女人,还有太多优秀的男人,最终 都输在自傲或者自负上,不败则已,一败涂地。   对冷捷,姚白兰有着足够的耐心和信心。   事实上当苏老太太和冷捷走进屋子,姚白兰已经占据了上风——因为那时候, 她正躺在马郢的床上,赤裸的身体上只搭着一条柔软的白色浴巾——对马郢,这 是一种征服;对冷捷,这是一种示威;对苏老太太,这是一种事实的交待。后来 姚白兰风一般跑到沙发前拾起她的衣服,她注意到,站在一边的冷捷,脸上竟挂 着甜甜的迷人的微笑。   像母亲宽恕闯祸的女儿;像姐姐原谅犯错的妹妹。   那微笑让姚白兰的身体,霎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知道从现在开始, 她与冷捷的交锋已经正式开始。并且,因为冷捷的微笑,她输掉了第一个回合。   待姚白兰再一次从马郢的卧室出来,已经穿戴整齐。她指指沙发,笑着对冷 捷说,别客气,随便坐。   俨然她已经成为这套房子的主人。   冷捷说,谢谢。递还她一个微笑,听话地坐下。   她竟然不恼。姚白兰输掉了第二回合。   姚白兰问她,喝点什么?牛奶、咖啡、可乐还是茶?   冷捷说您不用麻烦……看样子您也是好久没有去过厨房了,刚才我进去看了 一下,案板上竟然沾着一只死去的苍蝇。   姚白兰说煮咖啡用不着案板……给您煮一杯吧?   冷捷探探身子。那就谢谢了。   姚白兰往厨房里走,心里偷偷捏紧拳头,暗叫一声,耶!——她是屋子的主 人,只有主人为客人忙碌的道理。她好像,扳回一个回合。   来小郢这里你还客气?身后的苏老太太笑着对冷捷说,让小保姆为你煮一杯 咖啡,天经地义。   这一次,姚白兰不仅输掉第三个回合,还使得冷捷的力量变得空前强大—— 因为她有了苏老太太这样强大的后盾。   那个下午,只要冷捷出现在姚白兰的视野里,她就浑身不自在。   黄昏时候,她出去买菜,顺便带上了马驰。她在路上拣到两片银杏叶,她把 银杏叶当成礼物送给马驰,小家伙乐得又蹦又跳。   姚白兰趁机问她,阿姨好不好?   马驰骨碌着明亮的小眼睛,说,好!   姚白兰说,可是你妈妈和你奶奶好像不大喜欢我哦。   马驰想了想,稚声稚语地说,我喜欢你就行了!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小阿姨!   一辈子都是他的小阿姨?第四个回合,她竟输给一个七岁的孩子。   回到家,姚白兰不经歇息,直奔厨房。马郢、苏老太太和冷捷坐在客厅里聊 天,见她回来,马郢急忙站起来说,今天我来露一手吧!   姚白兰说,您多陪陪伯母和冷姐,做菜我一个人足够。   冷捷说,这不好吧?   姚白兰说,没什么不好的……我已经习惯了。   冷捷说,您习惯了做菜?   姚白兰说,是啊!马哥特别爱吃我做的菜。   冷捷说,就是说你会做武汉菜?   姚白兰说,马马虎虎吧!因为马哥爱吃,我就学了一些。   冷捷说,琵琶鸡会做吗?   姚白兰得意地笑笑。当然。   冷捷说,蛮扎实哟!樱桃丸子呢?   姚白兰说,没问题。就是太麻烦。   冷捷说,好吃的菜做起来都麻烦。清水煮白菜不麻烦,可是能吃吗?   姚白兰说,那就樱桃丸子。   冷捷说,皮条鳝鱼呢?   姚白兰说,做倒是会做,不过今天没买鳝鱼。   冷捷说,不要紧,一会儿我去超市买些……反正马郢有车子,方便得很。   姚白兰说,超市里也没有鳝鱼。这里没有人喜欢鳝鱼。海滨城市,海鲜倒是 多得很。   冷捷说,那就有些遗憾了。妈想吃鳝鱼,已经想了好几天了。   妈?姚白兰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您的苏伯母啊!冷捷笑笑,我不叫妈叫什么?   姚白兰说,既然她想吃鳝鱼想了好几天,您为什么不给她做呢?   冷捷愣了愣。武汉那边近些日子也缺得很呢!不太好买……   姚白兰暗自得意。她就知道,冷捷并非无懈可击。   冷捷接着问她,三镶盘、椒盐酥肉,这两道菜妹妹会做吗?   姚白兰说,不懂的地方可以请教姐姐。   冷捷说,这没问题。我做也没问题。在家里,郢子最喜欢我做的椒盐酥肉。   姚白兰说,今天还是我来好了。刚下飞机,您多歇着。   冷捷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剩下的菜,您自己看着办吧!我也早想尝尝鲁菜, 四大菜系之一呢!对了您刚才说这里多的是海鲜,那就再来两个海鲜好了。听说 海鲜对男人有好处呢!   说完,退出厨房,和苏老太太聊天去了。   这一回合,算她赢了还是算冷捷赢了呢?姚白兰心想,打个平手也是进步啊!   肉片下到油锅的时候,马郢进来一趟,问姚白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姚白兰 说,你把海蜊子洗洗吧。马郢就撸起袖管洗海蜊子。海蜊子洗到一半,听到冷捷 在外面叫他,郢子,小驰要骑大马,你给他骑啊。马郢说我正忙着,让他待会儿 再骑吧!一会儿,冷捷又在外面叫他,郢子,小驰要吃核桃,你给他砸啊。马郢 说,我正忙着,你给他砸吧。冷捷就进了厨房,攥着马郢的胳膊把他往外拽。我 和妈都砸不动,还是你去砸吧!又笑着对姚白兰说,我来洗菜好了。   第五个回合,姚白兰终是输掉了。   久疏厨房,姚白兰将菜烧得一塌糊涂。可是苏老太太和冷捷还是吃得极有修 养,冷捷还一边吃一边夸她,难怪郢子离不开您……菜烧得真是不错,既有鲁菜 风格,又有鄂菜风格……虽然两不像,却是风格显著,很独特……   可是小孩子不会掩饰。马驰只吃了几口就拒绝再吃。他跑到一边兴致勃勃地 玩起姚白兰送他的银杏叶。   谁送你的银杏叶?冷捷说,脏呢。   阿姨送的。马驰说,她已经洗过了。   谢过阿姨了吗?   谢过了。   真乖。冷捷扭过头对姚白兰说,您可别惯着他,哪能要什么给什么?别看郢 子是千万富翁,别看小驰是千万富翁的儿子,平日里我从来不会惯着他……   小孩子嘛!姚白兰轻轻捶着累得酸痛的肩膀,树叶是拣的,又不是买的。您 看看,那枚树叶像不像一颗心?   冷捷看也没看。不像,她摇摇头说,像扇子,济公的扇子。   怎么会像扇子呢?姚白兰说,看来姐姐不是个浪漫的女人。多像一颗心啊!   像心吗?   活灵活现。姚白兰来了劲,有一首诗怎么说来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在南国,红豆代表着思念,代表着爱情。而在北国,广义上的北国,在我们北方, 代表思念和爱情的就该是银杏叶子吧?   这句话是谁说的?   谁也没说,是我刚刚发现的。姚白兰得意地说。   可是我们南方也有银杏。冷捷笑着说,叶子不比这里小。   可是南方的银杏叶像扇子啊!姚白兰说,对了像济公的扇子……只有这里的 银杏叶,才像一颗美丽的心。   我看不出来它像心。冷捷说,越来越像济公的扇子。   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姚白兰越说越开心,她好像看到一场局部战斗的胜利的 曙光。你得仔细看。仔细看,上面宽宽的,下面窄窄的,再下面尖尖的,弧线优 美,无可挑剔。呵,它浓缩了人世间最美好最伟大的情感,它是上帝的恩赐和大 自然的杰作啊!   可是《本草纲木》里说,银杏是用来治脚气的。冷捷盯着姚白兰,说。脸是 笑着的,语气里却带着杀气。   治,脚气?姚白兰慌了。   治便秘也有效果。冷捷接着说。   有关银杏叶的讨论,就此戛然而止。   第六个回合,姚白兰输得更加彻底。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第二天上午,姚白兰出去倒垃圾,回来时,恰好听见冷捷和苏老太太在房间 里小声聊天。   《本草纲木》里真说过银杏叶能治疗脚气?苏老太太问。   冇得!冷捷乐不可支,我哪有那样板眼!我懂什么《本草纲草》!是我现编 的唦!   姚白兰站在门外,恨得牙根直痒。   这算不算一个回合输掉两次? 8   似乎,鲁千寒真的永远不会回来。他已经失踪了将近半年。他还将这样无休 无止地失踪下去。   郭松被人揍了。郭松常常被人揍。可是这次他被揍得极其豪迈。他的衣服撕 成了拖把,他的肩膀上敞开一条很深的血口。血口是砍刀砍的,郭松说那砍刀锋 利得足以削断他的汗毛并腰斩他肩膀上的螨虫。他在深夜敲开项小凝和姚碧竹的 柴门,他说请问这里有护士吗?项小凝和姚碧竹立即分头行动,一人去村头小商 店买高度白酒为他消毒,一人去药店买纱布绷带为他包扎。待两人回来,却见他 已经扑倒在项小凝的床上睡着了。他显得非常疲惫。他毛茸茸瘦巴巴的干腿无所 顾忌地搭在项小凝干净的枕头上。   项小凝一边为他消毒,一边说,以后打完架,别来找我!   郭松说不找你我找谁呢?当时追你,就是为了这点事。别往我身上倒这么多 酒,省点给我喝……你应该再给我买点下酒的小菜……   项小凝的手猛一使劲,郭松痛苦地嚎叫起来,哎嗨哎嗨哟!   项小凝恶狠狠地说,怎么不痛死你?   郭松说,人在江湖飘,岂能不挨刀哎嗨哟?   项小凝说哪就别在江湖飘了!   郭松说,有千寒在就好了哎嗨哟。有千寒在,我们两个打他们三个,他们哪 是对手哎嗨哟?   项小凝说这样混下去你总有一天会连哎嗨哟都叫不出来了。一低头,看到脚 边躺着自己龇牙咧嘴的烂脑袋……   郭松说,哎嗨哟!   项小凝猛地把纱布扔到地上。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幽默?她说,再穷嚎的话, 你就爱找谁包扎找谁包扎去!   郭松就不叫了。   项小凝说多大的人了还打架?长青春痘的时候打架,现在都长老年斑了,你 还打架?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黄药师?要不是欧阳锋?一灯大师?洪七公?你是 不是感觉打架很好玩?你是不是以为身上有几个破伤疤就沧桑成老江湖了?你是 不是以为“宋氏公司”就是你的丐帮总舵?什么“宋氏公司”?狗屁!正当生意 人有天天支使他的职员到处打架的吗?以后不准你再去宋医生那里!   打架与宋医生无关。郭松说。   项小凝说那跟谁有关?   郭松说,跟你。   项小凝说,狗屁!   郭松说是真的。一群傻二青喝多了酒,开始说粗话。说着说着就不上道了, 操你妈,操你姥姥,操你姐姐,操你妹妹,操你大嫂,操你二舅妈,操你三姑妈, 操你四表姨,操你五表婶,操你六姨太太……最后,有个小子终于把一嘴臭大粪 喷向了你。   于是你就打架?   当然得打!郭松说,有关尊严的事情。   你的尊严还是我的尊严?   我们的尊严哎嗨哟。   那也不能再打架了!项小凝的表情硬着,声音却软下来,真不能再打架了。 也不要再跟宋医生混了,好不好?郭松,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 也从来不去关心,是不是?   我知道错了哎嗨哟……   郭松,你总是这样,你从来没有一句正经。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我 都没有听你跟我说过一次“我爱你”……   高潮时也没说过吗?   郭松!碧竹在呢!项小凝在郭松的后背上猛击一掌,郭松立刻又哎嗨哟哎嗨 哟起来。   对了,郭松突然歪过头,对姚碧竹说,明天你生日吧!   是我生日吗?姚碧竹愣了愣,连我都忘了。   我看你是想千寒想的。郭松说,秋风阵阵,落叶萧瑟。秋风秋雨愁煞人,郎 君啊!   项小凝说你的裤裆嘴能不能收拾收拾?   郭松说好。我的裤裆嘴现在就收拾起来。碧竹,千寒不在,我们更应该好好 庆贺你的生日……明天我们一起看场电影吧,我请客……叫上那个什么丝竹?   是管弦。项小凝说。   叫上那个什么管弦。   要拉郎配?项小凝说,以前你不是特别讨厌他吗?   现在我也讨厌他。郭松说,正因为讨厌他,所以明天要带他去看电影。   项小凝奇怪地问,为什么呢?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郭松两手往下一劈,哎嗨哎嗨哟。 9   四个人一起去“阿三狗肉”吃了一顿晚饭,然后直奔电影院。郭松、项小凝 和姚碧竹各喝了一点酒,管弦却一滴未沾。他说得开车子,四条人命呐!项小凝 就捅一把郭松,说,看看人家,你也学着点啊!郭松点点头,说,不过我没有车 子。途中他们各自拿出送给姚碧竹的礼物,管弦送的是一块绿松石小胸坠,项小 凝送的是一支韩国missha水润唇膏,郭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忘了买了。 车子开到统一路,姚碧竹把脸贴到窗口,突然陷入了沉思。郭松问怎么了?姚碧 竹幽幽地说,如果千寒也在,不知他会送我什么礼物。项小凝说快别想他了,我 敢肯定他再也不会回来。姚碧竹却似乎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说,千寒他曾经指着 那扇窗子对我说过,再过几年,我们也能有那样一个家了。项小凝耸耸肩膀,对 郭松说,但愿今天的电影是部喜剧片,否则的话,碧竹的眼泪又得开闸。郭松说, 肯定是喜剧片。大喜剧。能让碧竹笑出眼泪的大喜剧——《泰坦尼克号》。   果然是《泰坦尼克号》。巨大的海报张贴在电影宣传栏上,一位染着黄头发 的小姑娘站在那里轻轻抚摸着男主角杰克道森英俊的脸,嘴里念念有词。远方天 际红得像血,天使般迷人的罗丝张开双臂站在船尾甲板上,杰克从身后轻轻揽住 她的腰,轮廓分明的嘴唇轻触她大理石般洁白的脖颈。画面像诗,像音乐,像雕 塑。世间一切邪恶与龌龊远离。爱情在瞬间凝固成永恒。   姚碧竹再一次想起鲁千寒。   四个座位连在一起。姚碧竹、项小凝、郭松、管弦一字排开。座位是管弦刻 意安排的,他偷偷对项小凝说,这样一会儿电影开演,管弦就不能搞小动作了。 顶小凝打他一巴掌,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郭松笑笑,说,男人本色嘛。   电影院里的灯光暗下来。电影马上就要开始。观众席鸦雀无声。姚碧竹正了 正身子。   银幕上打出八个大字:祝姚碧竹生日快乐。   姚碧竹愣住了。怎么回事?她看了看郭松和管弦。   管弦也愣住了。   郭松冲她耸耸肩。   你搞得鬼?她问郭松。   郭松笑笑,不置可否。   这里是电影院啊!姚碧竹说。   有钱能使磨推鬼。郭松得意地说,接着看。   银幕出现短暂的空白。然后,突然,银幕上出现一颗巨大的红心。再然后, 姚碧竹看到三个令她怎么也想不到的字。   三个字。一个名子。   鲁千寒。   千寒?姚碧竹叫出声来。   忙回头,她的身后,已经站了一位男人。   一位曾经喜欢在夜里也扣着大墨镜的男人。   一位总是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男人。   一位有着轮郭分明的下巴的男人。   一位身材消瘦的男人。   一位在某个夜里突然失踪的男人。   一位在某个夜里又突然出现的男人。   一位令她捉摸不透又爱又恨的男人。   她捉了鲁千寒的手。去抓,去挠,去捏,去抠。她低声说千寒怎么会是你怎 么会是你?   鲁千寒不说话,紧挨着她坐下。从他们一行人到来电影院,这个位子就是空 的。现在,姚碧竹终于知道,这个位子,原来被郭松留给了鲁千寒!   姚碧竹急急地说千寒你到哪里去了?千寒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你怎么这样无 情?   鲁千寒向她竖起食指。嘘,他笑着,小声说,回去再批判……先看电影…… 郭松好不容易请一次客。   电影院里响起掌声。那一天,秋天,1999年的秋天,白露,威海,夜晚,电 影院里,很多人见证了他们久违的爱情。   可是姚碧竹哪里还有心思看电影。她抓住鲁千寒的手,在他的手心上写字。 她写,去哪了?鲁千寒画一颗心。她写,我想你。鲁千寒再画一颗心。她写,你 坏。鲁千寒还画一颗心。她写,我恨你。鲁千寒继续画一颗心。她写,别再走。 鲁千寒仍然画一颗心。她写,如果你再不回来的话我想我可能支撑不下去了。鲁 千寒就扭过头,轻轻对她说,你写得字太多我搞不懂了。   姚碧竹开心地笑了。   电影不是喜剧。当罗丝松开杰克的手,当杰克沉入冰冷的海底,电影院里泣 声一片。可是姚碧竹知道,不管这段时间鲁千寒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不管他 为什么突然逃走又为什么突然回来,这一生,他都不会再离开自己。她将鲁千寒 的手越握越紧,鲁千寒在她的手心里慢慢融化。鲁千寒回来了,她的世界阳光灿 烂。   郭松说得没错。今天晚上,一部完美的喜剧。   郭松送她一份最好的生日礼物。一个男人。一个叫做鲁千寒的男人。一个视 她为生命的叫做鲁千寒的男人。一个用画心的方式告诉她一生一世都不会再离开 她的男人。   可是后来,后来,她还是失去了他。 第八章 1   千寒,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没有离开你。即使在广州的那些日子,我也想着你,念着你……我知道一 辈子都离不开你了。碧竹,我赖上你了……   千寒,你一直在广州吗?   我一直在广州。   可是当初为什么要逃?   我怕了。是的我很害怕。四万块钱就把我难倒了,那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 无能……我在夜里登上开往济南的火车……我甚至不敢看乘警的眼睛,我的心咚 咚咚地跳个不停,我就像一个无耻的小贼……我在济南找到一个朋友,胡吃海塞 了三天,然后去了广州……朋友帮我在广州找到一份工作,那里夏天奇热……到 广州的第三天,当我一切安顿下来,我打了个电话回来……   可是千寒,你没有打电话回来。   我把电话打给了郭松。我不敢给你打电话……可是碧竹,我想知道你的情况, 我怕孙老板他真的起诉你……郭松告诉了我一切……   可是千寒,郭松没有告诉我你打过电话给他。他说你逃走了,他说你不是一 个喜欢负责任的男人,他说你是懦夫。   我不让他告诉你。走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他;去广州,我仍然没有告诉他。 他说得对,这之前,我真的是一个懦夫。可是我爱你。因为我爱你,这一切就改 变了。碧竹你知道吗?是你让我改变了。现在我才知道,男人之所以不肯负责任, 是因为他一直没有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女人。如果遇上了,那么,其实每一位男 人的爱情都是轰轰烈烈,有始有终……   可是千寒,既然你爱我,既然你知道错了,为什么还要留在广州?   因为我要赚钱。因为我欠马郢四万块钱。因为我不想欠他的钱。因为我不想 欠任何人的钱。碧竹,我不想让你跟我受苦,我要和你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就因为这些吗?   不仅仅是。还因为我真的想离开你一段时间。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我要离 开你。正是那时候,我对我们的感情产生了怀疑。我怀疑我对你的爱只是自己枯 燥生活的一种调味品,我怀疑我不是爱上了你,而是爱上了爱情,爱上了恋爱的 甜蜜感觉。我想试试我是否真的离不开你,我想试试你的模样在我的脑子里是不 是会越来越淡。可是碧竹,我错了。我办不到。广州的那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 在想你。你知道思念一个人有多痛苦吗?时间停滞不前,时间因你而存在,而流 逝,而定格,而重复……我撑了半年,我撑不下去了。我要回来守着你,碧竹, 我真的赖上你了……   可是千寒,你赚够四万块钱了吗?   我赚了五万块。   五万块?姚碧竹吓了一跳,半年多时间赚五万块?干什么能赚那么多?   跑运输。鲁千寒说,开大车,天天在高速公路上玩命地跑。拉的是化工原料, 供广西的一些厂家。碧竹你知道苯吗?二甲苯。有毒,易燃,易爆炸。每年都会 出事故,死伤几个人。还有,那东西杀白血球,如果一个人的白血球本来就很低, 又常常与苯打交道,就容易患上白血病……   千寒你别吓唬我。   我可没有吓唬你。有时间你可以问问你姐夫董纲,你问问他做鞋是不是需要 苯?你问问他鞋厂工人在正式去鞋厂做工以前,是不是都要去医院检测白血球? 太低,就会有危险,就不能去鞋厂做工。不过我没关系,回来之前,我在广州检 查过,一切正常……   千寒,你真的赚回五万块钱吗?   这还有假?鲁千寒拿出一张存折,笑着说,你看看,五后面几个零?   可是千寒,我还是不放心你。   这个简单,明天我们再去医院检查一下。查一下,你就安心了。   千寒,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碧竹,现在咱们不欠任何人的钱了。碧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 这样踏实过。碧竹,现在,我甚至想向你求婚。   他们面对面坐在两把椅子上,他们之间隔着桌子,隔着盆花,隔着茶壶,隔 着茶杯,隔着单放机和眼镜,隔着打火机和香烟。两个人的眼睛一直相互凝视着, 片刻也没有分开。院子里传来男人们划拳的声音,传来女人们嗔骂的声音,传来 孩子们打闹的声音。有人唱起歌,那首歌在这片弥漫着海蜊子气味的胶东大地上, 至少流传了三百年。   一个男人唱,三个闺女挑女婿哟!   一群男人唱,嗨呦嗨呦!   一个男人唱,一个一个挑仔细哟!   一群男人唱,嗨呦嗨呦!   大姐挑了个光头秃哟!   嗨呦嗨呦!   二姐挑了个秃头光哟!   嗨呦嗨呦!   就数三姐挑得好哟!   嗨呦嗨呦!   四周没毛当个间光哟!   嗨呦嗨呦嗨嗨呦!   姚碧竹“噗”一声笑了。她说俺们三姐妹挑的女婿可不会这么差劲……千寒, 答应我,以后别再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走。   鲁千寒点点头,站起来,推开椅子,绕到姚碧竹面前。他抱起桌子上的盆花, 郑重其事地捧在胸前。他说碧竹,我要向你求婚。他俯下身子亲吻姚碧竹的嘴唇, 他硬硬的胡茬扎疼了姚碧竹的脸。他们亲吻了很久,院子里,男人们的歌声,一 直没有停歇。 2   买菜、做饭、拖地板、洗衣服,那几天里,姚白兰成为一位标准的保姆。她 篷松的头发用一方白手帕随随便便地扎起,她跪在地板上将小驰吃饭时滴落的油 渍擦得干干净净。她甚至修好了洗手间里坏掉多日的开关,那天,她的一片漂亮 的闪着光泽的指甲被一字改椎戳出很远。听到惨叫,苏老太太慌慌张张地从房间 里跑出来,她一边为姚白兰寻着创可贴和红药水一边说,白兰,你这是何苦?   可是姚白兰认为这一切有必要。很有必要。她是保姆吗?她是。她还是女主 人。还是贤妻良母。是黄脸婆。是女奴。是丫鬟。她是什么都行,只要能把马郢 抢过来。马郢不是皇帝,冷捷不是皇后,她不是妃子,可是自冷捷来到威海,她 竟切肤地体会到一群女人为争宠而心机耗尽的感觉。   绝不是两个女人争宠。是一群女人。她面对的不是一个冷捷,而是两个冷捷, 十个冷捷,一百个冷捷。冷捷以一当百,战无不胜。   可是马郢呢?马郢到底站在哪一边?她看不出来。她想同样看不出来的还有 冷捷,还有苏老太太。有时他会走到姚白兰面前说,别干了。姚白兰不理他,拖 把挥成风车,地板亮如明镜。他默默地看一会儿,又默默地走开。仅仅有一次, 他抢过姚白兰手里的拖把,刚挥动两下,又被姚白兰红着眼睛抢回来。他这个微 不足道的或者仅仅是装装样子的举动,让姚白兰一个人偷偷哭了半宿。   她得坚持,坚持到冷捷和苏老太太崩溃;她得争取,争取将苏老太太和小驰 拉到她的这边。这是一个人的战斗,她孤立无援,可是她需要援手。   所以傍晚出去买菜的时候,她拉上了小驰。   想不想吃冰棍?她问。   当然想!小驰说。   姚白兰就为小驰买了一根冰棍。把冰棍递给小驰的时候,她问他,阿姨好不 好?   小驰说,好。   姚白兰接着问,那阿姨和你妈妈,谁好?   小驰眨了眨眼睛,又挠了挠头。都好。   姚白兰笑了笑,将冰棍递给小驰。赐冰棍一根。她说,太子慢用。   两个人买菜回来,姚白兰又问小驰,想不想再吃一根?   小驰说,当然想。可是妈妈不让。   妈妈不让你吃冰棍?千万富翁的儿子就这待遇?   她说吃多了会肚子痛……   那你到底想不想吃?   想!   想吃就再吃一根。姚白兰说,冰棍又不是耗子药,怎么会肚子痛?   这次姚白兰为小驰买了一个三十块钱的万花筒。小驰说这么大吃不完的,姚 白兰说那就慢慢吃……我们可以在外面多呆一会儿。她把冰淇淋拿到手里,却并 不给小驰。小驰眼巴巴瞅着,眼睛里伸出千万只手。姚白兰说我们做个游戏吧! 你叫我一声妈,我就把冰淇淋给你。小驰说妈哪能随便叫?姚白兰说不叫妈的话, 就不给你冰淇淋。小驰说我知道冰淇淋是给我买的,不叫妈你也会给我。姚白兰 说你倒是鬼机灵……叫妈,现在就给你吃,不让你妈妈和你奶奶知道;不叫,就 把冰淇淋带回家,让你妈妈和你奶奶说了算。小驰说那你就带回家吧!反正我不 能随便叫你妈。姚白兰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回家。她把冰淇淋揣进购物袋里,牵 着小驰的手往回走。走出几步以后小驰突然停下来,对姚白兰说,这样吧!我叫 你干妈。姚白兰说,得叫妈。小驰说,要不,叫后妈?姚白兰想了想,说,那就 叫后妈。小驰说后妈快把冰淇淋给我吧!姚白兰满意地笑了,说,后妈赐小驰冰 淇淋一个——   那天他们在外面呆了很长时间,直到小驰将那个碗大的冰淇淋消灭得干干净 净。   到了晚上,小驰的肚子果然痛起来。他“哎唷哎唷”地叫着,拱到苏老太太 的怀里撒娇。冷捷问他是不是着凉了?他说我不知道,我肚子痛,我快痛死啦! 苏老太太说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冷捷说能吃什么呢?她把小驰一天来 吃的所有东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说,不可能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肯定是 着凉了。又对马郢说,你快送他去医院看看吧!马郢说没那么夸张吧!肚子痛不 是病,一泡屎没屙净……   冷捷于是火了。什么叫一泡屎没屙净?她冲马郢喊起来,小驰是不是你儿子? 他现在肚子痛成这样,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不关心我也就罢了,你怎么连小驰都 不关心?又扭过头去劝小驰,别怕。去医院打一针就好了。   小驰听说要打针,吓得一个劲儿往苏老太太怀里钻。我不打针!他说,现在 肚子好像好点了。   听话!去医院!冷捷说,不一定非得打针……   我不去。小驰说,现在真的不怎么痛了。我知道肚子为什么痛。我知道一会 儿就好了。   为什么痛?冷捷问他。   因为我吃了两根冰棍。小驰说,是白兰阿姨给我买的,第二根有一只碗那么 大。   所有人都扭过头去看姚白兰。姚白兰急忙解释说,去超市买菜,看小驰眼巴 巴瞅着超市的冰柜,就知道他是想吃冰棍了……   第二根有一只碗那么大?冷捷问她。   小孩子嘛!总是会夸张。姚白兰耸耸肩膀说。   可是刚才你为什么不说?冷捷问,刚才小驰痛得在床上打滚,你为什么不说?   吃根冰棍嘛!姚白兰答非所问,谁知道他真会肚子痛?再说他可怜巴巴地冲 我要冰棍,我怎么忍心不给他买?   你跟阿姨要了?冷捷瞪着小驰。   没有。小驰说,阿姨买了冰棍,问我要不要吃?我吃了第一根,她又问,想 不想再吃一根?   你没告诉她妈妈不让你多吃?   我跟她说了,她说不怕,冰棍又不是耗子药。她还说,得叫妈才让我再吃一 根……   叫什么?   叫妈。   叫妈?冷捷盯住姚白兰,你让他管你叫妈?   跟他开玩笑嘛!姚白兰赧然汗下,小驰这么聪明,我想逗逗他……   逗他就让他叫你妈?   肚子还痛吗小驰?   那你告诉我,如果他管你叫妈,那他管我叫什么?   我送小驰去门诊开些药吧!我看他的肚子好像不那么痛了。   妹妹你真是可以啊!为了马郢你可真是殚精竭虑费尽心机。小驰多大的孩子? 你想让他什么都知道吗?   我不过给他买了一根冰棍。   可是叫妈是怎么回事?   算我错了。姚白兰摊开两手,算我错了行不行?我不该给小驰买冰棍,我不 该跟他开玩笑,我不该让他一次吃那么多。我现在就陪他去医院,你们怎么骂我 都行。说着,想从苏老太太怀里抱起小驰。   别动他!冷捷冲过来,挡在她和苏老太太之间,现在他肚子不痛了,他不需 要去医院了,也不敢再麻烦你了……我看你还是早点歇着吧!   苏老太太把小驰抱进卧室,马郢去小区门诊给小驰买药,客厅里只剩下冷捷 和姚白兰。姚白兰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又去卧室看了看小驰,出来,低着表 情对冷捷说,他真的没事了……他睡着了……冰棍的事情,对不起。   冷捷笑一笑,认真地对姚白兰说,你以为全世界的鸡蛋联合起来就能打过石 头?所以妹妹,做人还是要现实些。 3   苏老太太带小驰去环翠楼公园看老虎,马郢突然要去公司谈一笔生意,家里 只剩下冷捷和姚白兰。是星期天,冷捷坐在沙发上磕着瓜子,姚白兰躲在洗手间 里刷马桶。冷捷过来一趟,说,妹妹歇一会吧!还真把自己当保姆?姚白兰不说 话,咬着牙往马桶盖上挤洁厕剂。冷捷说就算你不休息我也要用洗手间啊!姚白 兰就直起腰,洗了手,退出去。一会儿冷捷从洗手间出来,说,我看不用再刷…… 挺干净了。姚白兰仍然不说话,进去,趴到马桶上,硬毛刷蹭遍角角落落。冷捷 笑了。我都没生妹妹的气,妹妹反倒生起我的气了,她说,似乎家里一个子多出 两个女主人,一妻一妾,这可如何是好?姚白兰掀开马桶盖,开始刷里面。毛刷 和搪瓷磨擦出沙沙沙的声音,那声音如此刺耳,如同铁锹拖过沙地,粉笔划过玻 璃。马桶的角落里藏着黄褐色的水洉,姚白兰抓着毛刷的手毫不犹豫地伸进去。 她的动作稍大些,几点污水就趁机溅上了她脸。她弓着腰,伸手擦一把脸,心里 咬牙切齿地骂着冷捷,用尽天底下最最恶毒的语言。眼泪就藏在眼角,似乎眨一 下眼睛就可以喷涌而出。姚白兰强忍着,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到冷捷离开。   有人敲门,丢掉毛刷去开,很意外地,见到了妹妹和鲁千寒。倒是把姚碧竹 吓了一跳,问,姐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跟白毛女似的?   姚白兰说,刷马桶……现在我是马家的职业保姆。   听到有人说话,冷捷走过来,纳闷地盯着姚碧竹和鲁千寒。姚白兰忙为他们 介绍,说这是我妹碧竹这是鲁千寒这是马太太,冷捷分别与姚碧竹和鲁千寒相视 一笑,就算认识了。她将两个人让到客厅,又洗了水果,冲了咖啡,然后问姚碧 竹,过来看姐姐?姚碧竹说是啊,顺便把借马哥的四万块钱还上。冷捷吃惊地说 马郢借给你四万块钱?姚碧竹说算是吧!千寒出了车祸,马哥帮他垫付了四万块 钱修车费。冷捷说可是马郢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姚碧竹说他可能事情太多, 给忘了。她把四万块钱撂到茶几上,对冷捷说,本来跟马哥约好的,可是他突然 说要去公司一趟,只好劳您帮他数一数。冷捷说不用数了不用数了敢把钱借给你 们就是信任你们……可是这件事情他怎么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呢?   她们说话的时候,姚白兰已经洗了手,坐在一边剥起葡萄。她剥好一粒,递 给冷捷,冷捷说谢谢我自己剥就可以了。姚白兰说你先数钱,我帮你剥。冷捷皱 皱眉,说,真的不用你剥。姚白兰说难不成姐姐嫌我脏?冷捷再皱皱眉,只好伸 手接过葡萄。可是她刚把葡萄含进嘴里,姚白兰就在一边笑着说,其实嫌我脏也 对……谁让我刚刚刷完马桶。   姚碧竹和鲁千寒只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冷捷留他们吃午饭,说马郢刚才 打来电话,马上就回,姚碧竹说今天真不坐了,等以后有时间再来,顺便看看苏 伯母。这时电话响了,是苏老太太打回来的,说小驰在环翠楼玩海盗船玩得起劲, 中午就不回家吃午饭了。冷捷放下电话,姚碧竹和鲁千寒已经不见。   姚白兰送两个人下楼,一直送到很远。鲁千寒走在前面,姚白兰和姚碧竹慢 慢跟在后面,直到跟鲁千寒拉开大约五十多米的距离。突然她们一起停下来,彼 此看着对方,又一齐说,我有话要跟你说!姚碧竹笑笑,说,你先说。姚白兰说, 鲁千寒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姚碧竹问,什么怎么办?   姚白兰说,继续跟他交往?   姚碧竹说,我已经打算跟他结婚了。   姚白兰说,你会后悔的。   姚碧竹说,即使后悔,我也打算跟定他了。他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样,他能把 马哥的四万块钱还了,就是证明;他能回来,就是证明……   姚白兰说,他回不回来,还不还钱,都说明不了什么。他和郭松是属于那种 没有根的男人,他们不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生活太久,更不会守着同一个女人生 活太久。这样的男人,不适合有家庭。   姚碧竹笑笑说,你怎么劝我都没有用。不管如何,我是跟定他了。   姚白兰叹一口气,说,看来姐不可能说服你了。将来你后悔的时候,可别怪 姐没有提醒过你……对了你不是也有话要跟我说吗?   姚碧竹说,姐,听妹一句话,离开马哥。   姚白兰愣一下,说,不可能。   姚碧竹说,如果马哥真的爱你,他为什么不跟冷捷离婚?不错,冷捷她不同 意,冷捷提出的条件很苛刻,马哥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并且这之间,还隔着一个 苏伯母。可是姐,假如马哥真的爱你,他还会看重这些吗?或者就算看重,他也 应该寻一个合适的办法将这些事情解决。这些事情迟早得解决的,不解决,你就 永远得不到马哥。这些事情靠谁来解决?是马哥,而不是你。或者,就算这些事 情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的,就算马哥现在也在积极地想办法,可是他怎么能够让 他爱着的人受委屈呢?现在你就在受委屈。长这么大,你都没有受到这样的委屈。 你的头发又干又乱,你的皮肤又黑又糙,你的指甲缝里满是油污,你的眼袋都出 来了。姐,你只是追求马哥,你不欠任何人的,你没有必要变成马家的奴隶啊!   我没有变成马家的奴隶。姚白兰说,现在我是马家的女主人。   你还要欺骗自己吗?姚碧竹红了眼圈,有你这样的女主人吗?姐,放弃吧! 把马哥还给冷捷,你有你的上官宁蒲……   我为什么要放弃?姚白兰叫起来,我凭什么不能爱马郢!   你可以爱马郢,姚碧竹说,可是马郢他并不爱你。   你胡说!   或许说,马郢并不如你爱他那样爱着你,并不如你想像中那样爱着你。他对 你的爱是有保留,有折扣的。这折扣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信我一次吧, 姐,冷捷和你,马郢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冷捷……   姚白兰强忍一上午的眼泪,终于淆淆而下。几天来的委屈霎时涌上心头,她 紧紧拥住了妹妹,号嚎大哭……   待回去,马郢已经回来,正在厨房里炒菜。见到姚白兰,问她,碧竹上午来 了?   姚白兰换上围裙,抢过马郢手里的炒勺。和鲁千寒一起来的,为还那四万块 钱。   你刚才哭过了?马郢问她。   没有。   怎么眼睛红红的?   红眼病。   马郢笑笑,转身,就见到站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盯着他的冷捷。冷捷穿着性 感的睡衣,胸口敞得很低。几天来冷捷一直穿着睡衣,几天来冷捷的表情一直疲 倦慵懒。她像猫一般眯着朦朦胧胧的眼睛,她在屋子里走动时,绝没有任何声响。 有时冷捷会躺在阳台的藤椅上,身体打得很开,任初冬的阳光遍洒全身。窗外是 瑟瑟发抖的合欢树和失去绿叶的无花果树,是枯黄的草坪和失去头颅的月季花, 然屋子里,叶子们绿得温和,花儿们开得灿烂。冷捷躺在摇摇摆摆的藤椅上,唤 来京吧狗亨利小贝,抱着,逗着,果真是无所事事的富太太模样。   今天她的睡衣更加迷人。姚白兰认为那睡衣完全可以用来充当色情片里的道 具服装。睡衣的肩膀上,一朵牡丹开得蛮不讲理。   吃饭时,冷捷问马郢,你啥时借给姚碧竹四万块钱?   马郢说,不是借给她的,是借给她男朋友鲁千寒的。   冷捷说,姚碧竹以前在这里做过保姆?   马郢说,她是白兰的妹妹。   冷捷笑。真是一对姊妹花啊!   吃完饭,姚白兰还想继续刷她的厕所,马郢终于火了。他把姚白兰逼到墙角, 问她,你到底有完没完?姚白兰睁着无辜的眼睛说,我是保姆啊!马郢说,去休 息!他的嘴巴张得很大,他用了吼叫的气势,却发出很小的声音。   卧室里突然传来冷捷的声音,郢子,过来一下。   马郢说,小驰又要骑大马?——现在小驰不在家。   冷捷不急不恼。郢子,过来一下嘛。竟然如小女生般嗲声嗲气。   姚白兰的身上,霎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听得懂冷捷的语气,那是 做爱的暗示,求欢的招唤。姚白兰本来真的想继续洗刷洗手间里的洗刷台,现在 她想,为何不坐到客厅里嗑瓜子呢?就坐在卧室门口的皮墩上嗑瓜子喝茶水看电 视,看他们如何过夫妻生活?   果然,马郢刚刚走进卧室,她就听到他压得低低的声音。大白天的,不太 好……   又听到冷捷说,有什么不好?我们是夫妻,又不是偷情的奸夫淫妇,有什么 不好?   可是……还是等晚上再说吧。   为什么偏要等到晚上?如果你中午饿了,会不会也要等到晚上再说?   可是这跟吃饭不一样……   食色,性也……   冷捷你别这样,白兰她在外边……   保姆还管扫黄?用不用奴婢去请示一下噻?   冷捷……   没了声音。从客厅听不到任何声音。可是姚白兰知道,此时的卧室里,不可 能没有声音。姚白兰还知道此刻的冷捷肯定攀上了马郢的身体,就像一根青藤, 一条毒蛇,一根软鞭,一只章鱼,一缕轻烟,一团白雾。她还知道冷捷肯定用她 的唇堵住了马郢的唇,用她的舌头绕住了马郢的舌头。否则的话,为何一段时间 以后,她突然听到房间里传出砉欻并且暖昧的喘息之声?   木床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了。那节奏湿润美好,令人留恋痴迷。那是马郢的床。 那是她的床。那是马郢和她的床。就在几天以前,她还仰躺在马郢身下,任马郢 在她的身体上游走,任马郢将她尽情享用以及被她尽情享用,可是现在,床还是 那张床,马郢还是那个马郢,可是躺在马郢身下的,已经变成了别的女人。那是 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她有优雅的气质和无可挑剔的身材,她有深邃的思想和战 无不胜的手段。或许她不是女人。她是神,她是妖,她是魔,她是巫。她是王母 娘娘的第七个女儿,她是深海里长着七彩鳞片的美人鱼。她是洞穴深处的白骨精, 她是披着黑披风骑着扫帚的可怕的巫婆。她发出高高低低的呻吟,连那呻吟声都 像意大利歌剧,低音处匍匐逶迤,中音处平缓舒展,高音处直上云霄。声音开出 了花,分出了杈,搓成了绳子,甩起了鞭子——那是世间最最美好的天籁之音。   姚白兰打开电视机,将音量一点一点地调大。没有用。冷捷的呻吟声也一点 一点地调大,节奏也变得愈加强烈,甚至有了黑人说唱的意境。姚白兰捂住耳朵, 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打开蓬头,打开排气扇……她动用了一切可以发出声 音的东西,可是冷捷的呻吟和尖叫还是不断钻进她的耳朵,将她可怜的脑袋一点 一点地塞满。姚白兰终于忍不住,她低吼一声,跑进厨房,操起菜刀。她说我杀 了你这个婊子我杀了你这个没用的男人!她举着刀冲向卧室,却终在卧室的门口 瘫软在地。菜刀有着青蓝色的刀锋。菜刀锋利无比。菜刀将她的一滴眼泪在空中 齐刷刷砍断。   她扔掉了菜刀。伴着冷捷快活的呻吟声,她绝望地将自己的脑袋嘭嘭嘭地撞 向结实坚硬的木地板。    冷捷的呻吟声还在继续,木床的嘎吱声还是继续。风轻轻地吹着,阳光无力 地照着,世间一切,仍然淡定从容。蚂蚁们忙忙碌碌地向巢穴里搬动着冬贮的食 物,一只冻僵的苍蝇用尽最后气力撞向透明的窗玻璃,又收了翅,歪了头,蜷了 腿,飘落地上,从灰蓝色的脑袋开始,一点一点安静并且满足地死去…… 4   姚碧竹搬出牧云庵,鲁千寒搬出黄泥沟,两个人在海滨路中段租下一套两居 房的房子,住到了一起。郭松借了一辆三轮车给他们搬家,两个人的东西加起来, 一辆三轮车刚好满。郭松说就这点家底还想过夫妻生活?姚碧竹说去你的!郭松 说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们还要分床睡不成?将东西搬上楼,喝了口水,郭松拉着 项小凝就往外走。鲁千寒说稍等,走过来,紧紧地拥抱了他。郭松说别这样我这 小身子骨可受不了这种折腾……从此你和你的碧竹该过那种鸳鸯戏水的滋润日子 啦。鲁千寒不松手,说,我不在的那些日子,多亏你照顾碧竹……谢谢我的好兄 弟。郭松说你可肉麻死我了最见不得别人这般抒情。想挣开鲁千寒,可硬是挣不 脱。项小凝在一边轻轻地笑了,她对姚碧竹说,看到了没?鸳鸳相抱何时了?鸯 在一旁看热闹。然后她清清嗓子,有板有眼地对着姚碧竹唱了起来:姐姐娇艳如 花胜天仙,宛如月里嫦娥下凡间。你想二度与她再结缘,除非苦修正道列仙班。 郭松也捏起嗓子,扮成小生的声音:广寒宫中高处不胜寒,冷裘孤枕无人可为伴。 不如人间红颜伴痴男,凤凰于飞逍遥在人间。项小凝“噗”一声笑,说,这是人 家千寒的事情,管你哪门子事?再说你唱的这叫小生?整个一乱嚎乱叫的大花脸。 郭松不理她,又尖起嗓子,换成白素贞的唱腔:百年苦修同船渡,千年才得共枕 眠。悬壶济世救苦难,愿修来世再结缘。项小凝立刻做呕吐状,大呼三遍“我受 不了啦!”,却跌倒在郭松的怀里……   房子在七楼,虽然没什么家俱,可是因为有过简单的装修,所以搬进去就可 以住。房东是一位三十多岁眼睛很大的纤细女人,虽然肤色苍白,肤质却保养得 极好。鲁千寒寻着晚报中缝的招租启事找过来,一眼就相中了这套房子。   女人姓邹。鲁千寒和姚碧竹亲切地称呼她邹姐。她住在同一栋楼房的二楼。 她喜欢穿着红色的高跟鞋,她的头发又长又顺。   那几天鲁千寒常常不在家。他说他得出去找一份工作,不然的话,从广州带 回来的那点钱,用不了几天就会花个净光。姚碧竹说我也有一点积蓄呢。鲁千寒 说你那点积蓄还是留着给自己买些像样的嫁妆吧。一顿粉拳自然是逃不掉的,嬉 笑打闹以后,两个人就会紧紧地拥到一起,没完没了地亲吻,就像两条不知疲倦 的春蚕。那时姚碧竹的工作换成了三班倒,这样有时候,她整整一个白天都会呆 在家里。邹姐常常敲开她的门,然后,轻盈的身子慢慢悠悠飘进来,毫无声息。 邹姐喜欢穿带格子的卡腰风衣,她笑着对姚碧竹说,这样连裙子都省了。   邹姐问姚碧竹,你是农村出来的吗?……看看,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不 仅我们,全中国所有的城里人往上寻两辈,就没有城里人了;全中国所有的城市 往上寻二十年,就没有城市了。你去北京,去西安,去上海,去哈尔滨,去重庆, 你和别人说话,对方一张嘴,嘴里喷出来的,肯定是一股窝窝头味。中国哪有城 市?哪有城里人?没有!所以等于我们是从一个小乡村来到一个大乡村,却失去 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失去了我们的父老乡亲。你说,我们这是何苦?   姚碧竹洗着衣服,抿嘴一笑。似乎城市里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就像面前的女 人——她的表情和动作永远都是那般慵倦,她好像不应该属于白天,她好像应该 永远生活在黑夜里。当阳光照上她的肩头,她就如同一尊迷失在光明里的无所适 从的妖艳的鬼魅。   我就是农村的。她说,我是四川人,羌族。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长得不太一 样?因为我是羌族人。几年前秃头去我们那里做干货生意认识了我,眉来眼去不 到三天,就把我拖到山腰处的凤尾竹林里办了。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粗俗? 事实就是这样,不过三天,他就要去我用了十九年才辛辛苦苦长成的那张薄膜。 不怕,那张膜长出来就是给男人破坏的,不过谁破坏了它,谁就要为它埋单。捅 破了就跑,就没他的事了,想拍拍屁股走人,还想拿这点事到处招摇,哪有这样 的好事?乡下女孩的膜和城里女孩的膜都一样,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构造,凭什么 乡下女孩的膜就不值钱?不行!我的膜就是要值钱!你知道“顶礼膜拜”这个词 吗?我觉得,拜的就是女孩子的膜。我用这张膜钓来秃头,我还不算亏本。秃头 你该见过吧?我老公,不常回家。其实他也没想拍拍屁股走人,他甚至给我描绘 这边的样子,他说这边有大海,有青山,有小河,有水库,有连成一片的平坦的 土地,有刘公岛龙须岛石岛望岛俚岛黄岛前双岛后双岛大渔岛镆耶岛黑驴岛,有 中国大陆的最东端——天尽头,有美丽的天鹅湖,有国际海水浴场,有金沙滩银 沙滩,有道教圣地圣经山……其实他不用说这么多,只要他肯要我,只要威海是 一座城市,我就会来。我在大山里呆怕了。我们全家都在大山里呆怕了。我也穷 怕了。我们全家都穷怕了。我来,于是一下子拥有了三套住房。一张膜,三套房 子,合算吧?你们住的是最小的一套,四分之一膜吧……   ……秃头的老家不在市区,他以前住在张村。他父亲为他哥哥盖了四间大瓦 房,为又他盖了四间大瓦房。那瓦房和我老家的瓦房没什么不同,那瓦房甚至远 不如我老家的瓦房。可是他父亲只有那么大的能力,八间瓦房是他父亲这一生中 做过的最重要的事情,最浩大的工程。可是他哥哥在订婚前突然死去,去前双岛 偷海参,结果被鱼网缠住,天亮被发现,尸体泡得就像一个又白又胖的大馒头。 他那四间瓦房,自然而然就归了秃头。后来有韩国人要用他们的村子建厂房,按 平方计算,给他们折算了楼房。他父亲是三间房,他和他哥哥各是四间房,于是, 他们就一下子分到了市区里的三套楼房。你看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坐 地户用不着奋斗,只需等别人来收买自己住过的破屋子,就可以在寸土寸金的市 区拥有价值不菲的住宅,可是我们呢?可能折腾了一辈子,连一套小面积的住宅 都买不起。所以就得嫁人。我嫁给了秃头,是不是等于我突然拥有了三套房子? 婚姻其实就是交换,就是利用,各取所需,你认为呢?……女人总是会付出自己 的身体的,给谁不是给呢?又没有规定说给过他就不能再给别人,遇到喜欢的男 人,照样还可以再利用,是不是?现在医学发达,连膜都可以修补,身体更是取 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是最廉价同时也是杀伤力最强的战无不胜的武器,是不 是?妹妹,我这样跟你说话你是不是感觉很不习惯?你是不是认为我很粗俗,很 颓废,很无耻,很下流?   姚碧竹想到了姐姐。甚至,连邹姐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情,都像极了姐姐。那 天她的心情突然变得很糟糕,直到鲁千寒回来,她才露出一点点笑脸。   鲁千寒的工作仍然没有找到。那天他说,咱们干脆开一个夫妻店算了,夫唱 妇随,总比上班赚得多吧。他的话让姚碧竹想起管弦曾经说过的书屋——某个晚 上,彻夜不眠的管弦甚至帮她想好了店名。   深夜,姚碧竹和鲁千寒突然听到邹姐撕声裂肺的号呼。那号呼在阒静的夜里 訇然炸起,然后延绵不断,无休无止。似乎她正在饱受最残忍的绫迟之刑——鱼 网绷紧她的身体,行刑者用一把锋利的小刀一块一块切割着她凸出网扣的皮肉— —每次只割下指甲般大小,割完后涂抹上盐水或者辣椒油,然后再切再割,再涂 再抹。邹姐的惨叫声传出很远,姚碧竹想也许整个城市都可以听见她凌厉凄惨的 叫声。   姚碧竹推推鲁千寒。去看看吧!别出什么事情。   鲁千寒说,怕是跟秃头打架了吧!家丑不可外扬,咱们还是别去搀和了。   姚碧竹说,我看不像在打架,倒像是在行刑。   鲁千寒说,难道他们两口子有什么癖好?还是等明天再说吧!明天,你可以 跟邹姐旁敲侧击一下。   第二天下午,邹姐再一次敲开了姚碧竹的房门。仍然是慵倦的表情,仍然毫 无声息地飘进屋子。她似乎总是睡不醒,她似乎总是用着一种迅疾的动作和娇媚 的神情旁若无人地梦游。她倚着墙角,将两瓣瓜子皮小心地吐到掌心,又把一粒 瓜子灵巧地丢进嘴里。   你老公又出去找工作了?邹姐问。   姚碧竹愣了愣。是啊!   他多好。邹姐说,这样的男人才值得交付。   好什么啊!姚碧竹说,这都找了半个月工作,还是没有合适的……还是大哥 好,他有生意吧?   开了间酒吧,管着二十多个丫头片子。邹姐说,他一妻,二十多个妾。   怎么能这样说他?姚碧竹说,生意归生意……   我可不敢错怪他。邹姐往嘴里丢一粒瓜子,舌尖灵巧地一卷,两瓣瓜子皮落 上手心。我亲眼所见,就在酒吧的包厢里,他把人家小姑娘压在身下,他的裤子 褪到了脚踝。哈,对了!他一边干那事一边喝酒,抱着一大瓶十二年苏格兰威士 忌。包厢里的电视开着,放着《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说黄梅戏的调子怎么适 合干那种事呢?太舒缓,不猛烈,没有节奏感。怎么着也得换个崔键的《让我在 这雪地里撒点野》吧?我把他从小姑娘身上掀下来,然后冲小姑娘就是一顿猛踹。 我踹她的脸,踹她的下巴,踹她的脖子,踹她的小胸脯,踹她黑乎乎的小骚胯…… 我一言不发,只是猛踹。我把她踹出血,鼻子,耳朵,下面,都被我踹出血。小 姑娘跪在地上求饶,她说大姐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她求饶我也不理她。我为 什么要理她?又不是她的错,我为什么要理她?所以我就继续踹她。我踹累了, 就换着花样折磨她。我用指甲在她的脸上划出长长的口子。我用拳头击打她的小 腹。我用尖尖的鞋跟敲她的指甲。我把她的头发一绺一绺往下薅。我甚至薅她那 里的毛。我甚至想点根香烟烫她的奶头。我揍她的时候,秃头一直坐在旁边抽烟。 他抽掉两根烟,站起来,说,够了。够了?我还没痛快完呢!他骂一句我操你奶 奶的熊,冲上来,拤住我的脖子,将我放倒。他开始踹我,一言不发。他踹我的 脸,踹我的下巴,踹我的脖子,踹我的胸脯,踹我的下面。那天她把我踹出血。 鼻子,嘴巴,耳朵,下面,都踹出血。我向她求饶。他不理我。这件事又不是我 的错,他为什么要理我呢?他踹累了,开始折磨我。他用指甲在我的乳房上划开 深深的口子。他用拳头击打我的小腹。他用坚硬的鞋跟敲我的指甲。他把我的头 发一绺一绺往下薅。后来我想,那天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不该捉贼捉赃, 擒奸擒双……这世上最忌讳的事情就是捉贼捉赃擒奸擒双……是这个意思吗?是 这个意思……   讲到精彩处,邹姐眉飞色舞。她手心上的瓜子皮越来越多,她将它们小心翼 翼地拍进屋角的垃圾袋。   昨天晚上把你们吓着了吧?邹姐突然问。   什么?姚碧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昨天晚上啊。那么大的声音,不信你们听不见……秃头常常不回家,每个月 他呆在家里的时间不会超过五个晚上。巧得很,昨天晚上我往家带了男人,他就 回来了……我想不到昨天晚上他也会回家,按照以往惯例,他不可能一连回家两 个晚上……他当然暴跳如雷。他可以在包厢里同时搂着三个水光溜滑的小姑娘, 但他绝不允许我沾染别的男人……男人们的想法就是这样可爱,是不是?他喜欢 一边做那事一边打人,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全身心投入地做那事……他可以一边做 那事一边喝酒,一边做那事一边抽烟,一边做那事一边看电视,一边做那事一边 打电话,我甚至猜他可以一边做那事一边写信,一边做那事一边剪趾甲,一边做 那事一边吃饭,一边做那事一边修理自行车……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一边做那 事一边揍我……他用皮带,用皮鞭,用拖把,用遥控器,用台灯,用茶杯,用烟 灰缸,用啤酒瓶,用无绳电话……只要那些东西落到我的背上,就会让他亢奋异 常无比坚硬。可是现在他不再打我的脸,他说我的脸很好看,他舍不得打。他打 我的身子。我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疤,妹妹你要不要看看?你看不看都无所谓,反 正到处都是伤疤……昨天晚上那个男人,跑了。跳窗而逃。你看看男人们多么可 爱。他们想要你的身子,可是他们就是不敢负责任。他们连看秃头一眼的勇气都 没有。秃头很可怕吗?秃头是我的老公……   你这算报复他吗?姚碧竹说,我是指,你往家里领男人。   当然不是。邹姐又磕起了瓜子,就算他不在外面睡小姑娘,就算他天天回家, 我也要和别的男人好。谁规定我只能属于他?连我们的法律都取消通奸罪了,他 又算哪只鸟?他拿走我的膜,他想什么时候干我就什么时候干我,他想怎么干就 怎么干,他想什么时候打我就什么时候打我,他想怎么打我就怎么打我,难道还 不够吗?足够了。我往家里领男人与他在外面玩小姑娘没有直接的关系……我喜 欢不同的男人,我喜欢尝试不同的男人,我认为这没有错……只有不同的男人, 才会令我兴奋……这跟你吃腻一道菜想换换口味一个道理。   你喜欢看电影吗妹妹?我喜欢看电影。很突然地,邹姐突然转移了话题。我 买了电脑,就是为看电影。我喜欢看爱情片和惊悚片。爱情片让我彻底放松,惊 悚片让我紧张恐惧。放松和恐惧我都喜欢,我认为人的一生,就是在放松和恐惧 的更替中过完的。还有那些自杀的镜头,血淋淋的镜头,绝望的镜头,让我舒 服……一位非常瘦的浑身赤裸的女人将自己装进密封的玻璃罩里,任氧气一点一 点地抽光。你会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凸出,嘴巴张得如同一条脱水的鳗鱼。她大 口大口地呼吸,她的脸上全都是汗。她拼命地抓挠着自己的胸脯和喉咙,她的脸 和身体一点一点变红,一点一点变紫,又一点一点变黑。她把脸贴在玻璃罩上, 她的脸变成了平面,她的五官扭曲成你不可想象的限度。她的眼睛几近破裂,玻 璃罩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残忍吗?当然残忍。任何人都不可能选择生的方 式,但任何人都可以选择死的方式。与众不同,也是一种个性吧?……取两根筷 子,轻轻插进自己的耳朵,然后静坐,心中诅咒着你的仇人。五遍以后,双手上 举,猛地一击!知道是什么结果吗?七孔流血而死。不仅你七孔流血而死,一同 死去的还有你的仇人……从里到外,把自己洗干净,然后躺到肉联厂的流水线上, 看传送带将自己一点一点送近飞速转动的切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一 刀切下,你看到了自己的脖子,你看到了失去脑袋的自己的身躯。她一伸一缩, 四肢抽搐。她粉红色的血管喷出粉红色的血液,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丝肌肉都在 快乐地蹦跳。然后,或许,你的骨骼、肌肉和内脏被搅到一起,加上色素、淀粉、 调料和防腐剂,制成可口的美人牌火腿肠,端上千家万户的餐桌……你煮上满满 一锅剥掉皮的香芋,端上桌,蘸一下凉水,再蘸一下白糖,不停地吃。为什么要 蘸凉水?因为刚出锅的香芋太烫。为什么要蘸白糖,这样更可口。你不停地吃, 不停地吃,肚子就慢慢地痛起来,并且越来越痛,越来越痛。凉水不过激凉了它 们的表层,香芋里面的高温会一点一点地传出来,像烙铁一样烙烫着你的胃壁。 你甚至能够闻到你的胃壁被烤焦的香味,和牛肚鸡珍没什么不同。你是闻着自己 的香味慢慢死去的……还可以喝酒。白酒,高度酒。越高度最好。可以喝北大荒 那种八十度的纯高梁。你不停地喝,不停地喝。你把自己灌醉,灌醉后,你就什 么都不怕了。你张大嘴,大口喘气,然后在面前点燃打火机。你看到了什么?你 会看到一股蓝色的火焰蓦地钻进你张开的嘴巴,然后穿过你的喉咙,直接将你的 肺页点燃成熊熊烈火。崔键的《像一把刀子》里有这么一句:“它要穿过你的喉 咙去吻你的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读过周胖子的《棺材床》吗?是一篇 小说。其中有一段,写上官花的自缢:屋子里没有任何可以悬挂绳子的地方,上 官花把自己的脚踝当成屋梁。她躺在地上,身体弓起,麻绳一端绕上脖子,另一 端缠上脚踝,然后两只脚一起用力,将身体慢慢拉直,拉直……人可能就昏了过 去,绳子重新变得松松垮垮。过一段时间后醒来,再用力,用力,一直用力…… 坚决将自己吊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是用自己的身体将自己吊死的。她是躺 在地上将自己吊死的。她自缢的方法是那般奇特、坚定、艰难、富有想象力,所 以说人的潜能是无限的……还有,还有,你读过周胖子的《江南好》吗?也是一 篇小说。说女人公桑“悲伤到极致,想死到极致”,就死了。就是说,如果真想 自杀,其实什么也不用干,只需躺在床上,高呼一百遍“我要死去”,就死去了。 所有人都是这样。不过这样的话,就千篇一律了,就没有创意了。是不是,妹妹?   邹姐笑眯眯地盯着姚碧竹,舌尖不停地弹出完整的瓜子皮。她的模样是那般 妩媚那般平静,却让姚碧竹不寒而粟。从没有人对死亡这样感兴趣,对自杀这样 感兴趣。那些自杀的方式千奇百怪,姚碧竹的脑后骤然刮起一阵凉风。   晚上,将这件事跟鲁千寒说了,鲁千寒说富婆嘛,总是会胡思乱想的。去厨 房为自己冲一杯芝麻糊,回来,对姚碧竹说,,对了,今天在街上,我遇到你的 朋友管弦……那时他正在“老头包子铺”吃包子……他劝我开一间书屋。   姚碧竹问他,你怎么说?   鲁千寒说,我告诉她,我得回来请示我的小兔子乖乖。如果我的兔宝宝也同 意,我就听他的,开一间书屋,从此成为书老板……我看管弦这个人很聪明,他 说的话很在理。   姚碧竹说,那就这么定了!开书屋,我和你一起干!   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那时他们坐在窗口,眼前是深夜里的海滨 中路。五彩斑谰的灯光沿着长长的海岸线闪烁不止,潮湿微腥的大海气息不断冲 击着两个人的鼻子。鲁千寒点着一根烟,指着远处的一窗灯火,对姚碧竹说,看 到了吗?只要我们好好干上几年……   姚碧竹说,很快就能拥有那样一个家了!   说着话,握住他的手,就用了力气。 5   书屋很快开了起来,取名“寒竹书屋”。   开业那天,董纲、姚红梅、郭松、项小凝、管弦全都跑过来捧场。管弦一下 子挑走八本书,他说这些书他足可以看上半年。鲁千寒想给他打个五折,他死活 不肯。不行不行,他抱着书逃上车子,哪有头一次买东西就打折的?鲁千寒把钱 塞给姚碧竹,让她追上去还给他。姚碧竹拿着钱追过去,轻轻拍打着车窗玻璃, 正好看见他往车上挂着那个用她的照片制成的小挂件。   看到姚碧竹,管弦愣了愣,尴尬地笑了。挂习惯了,他说,感觉车子上不挂 个装饰,就像人没长眉毛……   那天的事情,对不起。姚碧竹说。   什么事情?   千寒突然回来,我也不知道。姚碧竹说,看电影是郭松安排的。   没关系啊。管弦笑笑说,他请我看电影,我该感谢他。   他可能对你有些敌意……你知道,他和千寒是多年的好哥们……请你原谅 他……   看你说的。管弦冁然一笑,为这点事生气,我还算不算个男人?好了快回去 招呼你的客人吧,我得走了。   等一下!姚碧竹喊住他,有件事想跟你说……我和千寒,已经结婚了。   你是说你和鲁千寒要结婚吗?   不。我们已经结婚了。   已经,结婚了?管弦吃了一惊。   前几天,我们偷偷领了结婚证。姚碧竹低下头,不过我们暂时不打算办酒席, 也不打算让二姐知道……我们想早些攒够买房子的钱……你知道,人在城市里没 有家,就像一棵树在森林里没有根……   有人在身后喊她,她冲管弦说一句对不起,就蹬蹬蹬地跑回去,只剩下车子 里的管弦,暗自伤神。   管弦认为他根本没有准备好。管弦认为姚碧竹根本就不曾给过他任何机会。   中午时,鲁千寒和姚碧竹留几个人吃饭。席间鲁千寒宣布了他与姚碧竹已经 领取了结婚证的消息,竟然没有一个人吃惊。   你们也该结婚了。姚红梅说,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奔劲以后的日子了。就 是感觉有些突然,有些不习惯……也不跟姐商量商量……跟爹说了吗?   说过了。打电话回去,爹一百个同意。姚碧竹说,虽然他没有见过千寒,可 是他知道我的选择不会错……   你也成家啦!姚红梅感叹到,咱们三姐妹现在就剩下白兰了。   大姐,姚碧竹突然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不妨劝劝二姐。   劝她什么?姚红梅问,再说她怎么可能听我的?咱们三姐妹里,数她最聪明。   劝劝她和马哥的事情……   你是指马郢吗?   是。现在她是马家的保姆,现在她很可怜。   她是马郢的保姆?怎么可能?   她这样做,只为能嫁给马哥……   两个人不再说话。姚红梅可以从姚碧竹的语气和表情里揣摸到一切。   郭松、项小凝和鲁千寒正在旁边划拳。郭松说“孙子”,项小凝说“你是”, 郭松输了,喝掉一杯酒。郭松说“大爷”,鲁千寒说“我是”,郭松又输了,又 喝掉一杯酒。郭松说“孙子”,鲁千寒说“我是”,郭松就笑岔了气。终于赢你 一次啦!他端起酒杯往鲁千寒的鼻子里灌,喝光喝光。   姚碧竹说下午还得看店,别让他喝那么多。   郭松说他划拳划输了啊!   姚碧竹说输了也别喝那么多。   郭松说,咦?刚结婚就管上了?   姚碧竹笑笑,夺下鲁千寒手里的酒杯。   郭松撇撇嘴。真扫兴!他说,好久没跟千寒拼酒,好不容易逮个机会,还不 能喝得尽兴……我记得阿芳就从来不会这样。   阿芳?姚碧竹愣忡一下,阿芳是谁?   哦。郭松拍拍脑袋说,在我们老家,我们把酒店的老板娘和服务员,都叫做 阿芳。   在我们老家我们把酒店老板娘和服务员都叫做翠花。项小凝乐不可支。   可是姚碧竹分明看到鲁千寒的嘴角极轻微却是极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阿芳是谁?姚碧竹盯住鲁千寒的眼睛。   老板娘。   到底是谁?   还有服务员。   千寒,看着我的眼睛。   看了。我只看到了眼眵。   千寒,你在撒谎。   我没撒谎,我真的看到了眼眵。   阿芳到底是谁?   服务员嘛!郭松站起来,说,跟伙计、小姐、跑堂的、侍者、侍应,一个职 称……千寒你还喝?下午你不做生意了?   鲁千寒趁机离开桌子去总台算帐。他大着声音说,阿芳埋单!把总台的小姑 娘喊得莫名其妙,愣怔很久。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她含情脉脉地盯着鲁千寒, 娇嗔地说。   那个下午,姚碧竹再也没有跟他问起过阿芳的事情。可是她确信那是一位女 孩。她确信那位女孩跟鲁千寒有过千丝万缕的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与鲁千寒和郭 松的守口如瓶无关。她相信她的直觉。   小店当天的营业额,竟然突破了一千。兴奋的鲁千寒抱住姚碧竹又亲又啃, 姚碧竹只是笑一笑,然后温柔地推开他,去厨房忙她的家务去了。鲁千寒追过来, 说,我的兔宝宝,还是我来吧。姚碧竹笑笑说,你歇着。   咱俩都忙了一天,凭什么我歇着?   因为咱们是夫妻。因为我是你老婆……   鲁千寒低了头,不再说话。他静静地抽完一支烟,然后轻轻走到姚碧竹的身 后,伸出双手,揽住她的腰。碧竹,现在我告诉你阿芳是谁,他在她的耳边轻轻 说,不过你得保证听完以后不准生气。   姚碧竹回头,笑笑。我尽量吧,她的心咚咚跳着,谁让我是你老婆呢? 6   姚白兰知道冷捷不可能一辈子赖在威海。她总会回到湖北。武汉才是她的家。 如果这时候被这个女人打败,那么,之前所做的种种努力,全都会半途而废。   她不能失败。她得坚持。哪怕粮尽弹绝。   可是她几乎一天都坚持不下去。一分钟一秒钟都坚持不下去。在她与冷捷的 无数次交锋中,她全面处于下风。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她,鼓励她,为她擂鼓助 威,为她出谋划策。她就像一座孤城里面最后一名幸存的士兵,抱着被扭成麻花 的钢枪,又饥又饿,身心崩溃。冷捷将她牢牢围起,却不攻不打,更不受降。她 要将她的能量一点一点地耗尽,她要将她活生生折磨致死。她呼天天不响,叫地 地不应。可怜的她将会马革裹尸,她的死状将会惨烈无比恐怖无比。   只要有机会,只要苏老太太和小驰不在家,冷捷肯定会把马郢叫到卧室。稍 后,卧室里就会传出冷捷高低起伏的呻吟声。那呻吟是一种释放,一种示威,代 表着一段凯旋的号子,一种归宿。有时姚白兰受不了了,就会干脆躲出去,买买 菜,倒倒垃圾,或者去门前小区浇浇花,任冷捷自讨无趣地表演个够。一次正浇 着花,猛抬头,恰好看见马郢站在窗口看着她——马郢穿戴整齐,领带打着漂亮 严谨的结。姚白兰愣了愣,上楼,开门,站到客厅里轻轻咳嗽,卧室里便再一次 传出冷捷的呻吟声——似乎她无比快活,似乎她飘上云端。姚白兰急急地跑下楼, 再抬头,马郢仍然站在窗口,一根烟抽得只剩下烟蒂。于是姚白兰笑了。她认为 自己获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   可是仍然烦躁,寝食难安。冷捷穿着睡衣在各个屋子间晃来晃去,在她面前 晃来晃去,敲敲马郢的脑袋又啄啄马郢的额头,捶捶苏老太太的大腿又捏捏苏老 太太的后背,或者讲个小笑话逗逗小驰,却把苏老太太逗得哈哈大笑。她烦。冷 捷越是出色,越是优雅,越是讲文明懂礼貌,她就越烦。她想她即将崩溃。她要 逃走。   苏老太太在自己的房间里为马郢绣鞋垫,冷捷在小驰的房间里哄小驰睡觉, 马郢坐在书房里看书,姚白兰在洗手间里刷拖把。拖把上沾满了灰尘,模样就像 半年没有洗头的郭松。自小驰来了以后,家里就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他会把所有 的沙发靠垫全都搬到阳台再把阳台上的所有盆花搬到客厅,他会把所有的抽屉打 开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摆上地板,他会把所有的晾衣夹全部夹上京吧狗 亨利小贝的耳朵然后把亨利小贝装进购物袋挂上晾衣架,他会把碗里的米饭一粒 一粒摆到墙角喂他也找不到的蚁王和蚁后。他做这些的时候冷捷并不阻拦,她对 姚白兰说小孩子好动是天性是好事情。她任小驰把家里搞得一团糟然后心满意足 地等着姚白兰收拾打扫,她坐到旁边的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捂起嘴笑。她幸 灾乐祸地说妹妹今天这一集真是棒极了。   姚白兰最怕给她和马郢打扫卧室。冷捷会把纸巾扔得到处都是。那些纸巾被 揉成一团,充满暖昧和性欲的色彩。它们也许擦过鼻涕,也许擦过汗液,也许真 的擦过精液或者女性分泌液,也许,什么都没有擦。冷捷把它们揉成团扔满一地, 只为在打击姚白兰的同时增加她的工作负担。并且每一次,当姚白兰从他们的卧 室出来,冷捷都会欠欠身子,说,以后我们的卧室就不用你打扫了吧!可是第二 天,当姚白兰提着拖把走进卧室,她的两眼就会牢牢地盯紧电视,对旁边的姚白 兰视而不见。终于有一天,姚白兰问她,姐,今天卧室还用打扫吗?冷捷说,如 果不脏,就不用打扫了。——不可能不脏。那天小驰将八十多个玻璃弹子撒满一 地,那天地上至少躺着二十多团湿润的肮脏的散发出性欲气味的纸巾。   姚白兰非常累。非常累非常累非常累非常累。她身心疲惫,整个人接近爆炸。 拖把在小小的塑料盆里搅动,污水溅出来,弄脏了她的围裙。   突然她产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那想法让她颤粟不安,兴奋难捺。她知道一 会儿冷捷就要洗澡。她知道冷捷喜欢将自己泡在撒了玫瑰花瓣的木头浴缸里。她 知道那些花瓣放在洗漱台上面的柜子里。   姚白兰将浴缸注满温水。她侧耳倾听卧室里的动静,冷捷正欢天喜地地唱着 “小燕子穿花衣”。她取出那袋花瓣,撕开包装,然后将它们全部倒进马桶。她 骑到马桶上方便,她感觉那流畅的“嘘嘘”声就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她确信那 些花瓣全部被打湿浸透,然后站起来,用刷马桶的硬板刷将花瓣们小心地捞出来, 再小心地将它们泡进旁边的浴缸。花瓣们飘起来了,颜色愈加鲜艳夺目。   姚白兰无比愉悦。紧张刺激。   还没完。她将拖把也捅进浴缸,晃了晃,提起来,看看,满意地笑了。现在 拖把很干净,可是浴缸里的水却有些浑浊。不用怕,她只需再往里面加一袋鲜牛 奶,然后轻轻搅动,纵是冷捷有火眼金睛,也不可能发现她的手脚了。   姚白兰愉快地笑了。   她去冰箱取牛奶,冷捷还在小驰的卧室里唱着“年年春天来这里”。姚白兰 说姐你的洗澡水我给你放好了,要不要加袋牛奶?冷捷说当然要……妹妹辛苦了。 语气里竟藏着随意遣使他人的快乐。   姚白兰往水里加着鲜奶,心里狂笑不止。想到冷捷在加了牛奶的污水里舒服 地泡着身子,脸上露着惬意的表情,姚白兰终于笑出了声。回头,马郢正看着她, 吓得她差点蹦起来。   怎么进来也不……   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她硬生生吞了回去。——她看到马郢在唇边 竖起食指。   白兰,马郢低声说,知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原谅我。   姚白兰受到惊吓,已经说不出话来。   这些事情总会解决的。马郢说,明天我就跟冷捷摊牌,跟老太太摊牌,我不 忍心看你永远受这样的委屈。   我不委屈。姚白兰咬着嘴唇,我心甘情愿。   不。马郢说,我知道你委屈。是我无能,我明天就跟她们说……   姚白兰扑上去,抱住了马郢。她寻着马郢的嘴唇,她将他的嘴唇狠狠地吮到 嘴里。马郢的嘴里有一股很浓重的烟草气味——近来的马郢,烟量陡增。   她缠住了马郢的舌。仅仅那么一下,姚白兰就幸福得浑身颤抖。卧室的门轻 轻响了一下,马郢慌忙推开姚白兰,又打开水龙头,若无其事地洗起了手。姚白 兰整整头发,将拖把摁到地板上挤水。   开会呢?冷捷走进来,笑着问马郢和姚白兰。她走到浴缸前将一根手指伸进 去试水温,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妹妹辛苦了。她笑着对姚白兰说。   姚白兰笑一笑,拿了拖把去阳台。她在阳台上呆了大约一分钟,回来,浴池 里已经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姚白兰决定与冷捷继续战斗下去。为什么不呢?——马郢已经打了保票,明 天就要跟冷捷和苏老太太摊牌。为什么不呢?——今天晚上,她战胜了冷捷。冷 捷用又臊又臭的污水洗了身子,马郢用他的舌头勾住了她的舌头。世界上还有比 这更美妙的事情吗?她夺走一个女人的男人,又把这个女人,扔进世界上最为肮 脏的污水之中。   哪怕那吻只是一霎,哪怕那女人又站到蓬头下仔细地淋浴。哪怕后来,连她 自己都怀疑这到底算不算胜利。 7   鲁千寒对姚碧竹说,其实认识你之前,我就认识阿芳。那时候我在广州,那 时候郭松也在广州。阿芳做着超市收银员,她喜欢留着长长的头发,她喜欢把长 长的头发盘在头顶。她是江苏昆山千灯镇人,她说话时总是软着舌头。不过我和 阿芳已经分手了。来威海之前,就分手了。   鲁千寒对姚碧竹说,来威海以后,她打过电话给我。她在电话里哭,她说她 把头发剪短了。她说剪了头发象征着新的开始,她说如果我回到广州,我们可以 试试重新开始。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那时候我已经认识了你。那时候我已经爱上 了你。我爱上了你,我的生活中,不再会有别的女人。   鲁千寒对姚碧竹说,后来就撞车了。撞车了,我想到了广州。我发誓不是想 到阿芳,而是想到广州。我想多赚些钱,把欠孙老板的债早早还了。我还想当面 告诉阿芳,我们之间,真的不再可能了。我有了你,怎么还可能继续与她交往呢? 事实上,在广州的那段时间,我真的把这些话都跟她说了。阿芳说她理解。阿芳 的头发剪得比我还短。阿芳哭了好几天,可是阿芳说她理解。阿芳从超市辞职了。 阿芳是一位好姑娘。   鲁千寒对姚碧竹说,广州的半年里,阿芳帮了我很多。她帮我找了住处,还 帮我介绍了很多新朋友。可是我发誓我们之间真的再没有发生什么,我只是把她 当成一位好朋友,和郭松一样的好朋友。那些日子,每一天,我都在念你。   鲁千寒对姚碧竹说,她知道你。我给她看过你的照片,她夸你漂亮。她祝你 幸福,祝我们幸福。难道你没发现我带走了你的照片吗?你肯定发现了。所以你 知道我还会回来,所以你坚信我还会回来。   鲁千寒对姚碧竹说,我的兔宝宝我的小乖乖我的白骨精我的花仙子我的果汁 我的潘金莲我的答铃我的大脸猫,我的姚碧竹,相信我,只有你不要我的份,我 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哪怕你变得再老再丑,我也会像疼宝贝一样疼着你;哪怕 你老得掉光了牙齿,我也会满含激情地亲吻你的牙床。相信我,我的小乖乖我的 维纳斯我的方向盘我的计算器我的梦露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就这些吗?姚碧竹问他。   我的美人蕉我的薰衣草我的小猫咪我的打火机……   还有吗?   我的鸟窝咖啡我的黄山毛尖我的法国白兰地英国威士忌我的俄罗斯伏特加我 的贵州茅台我的烟台苹果莱阳梨我的乳山大嫚不用提我的潍坊大萝卜我的胶东大 白菜……   还有吗?   我要累死了碧竹。我的香格里拉我的可可西里……   可是你漏掉了最重要的一个。千寒,现在我是你的什么人?   哦,我的上帝我的玉皇大帝!我的娇妻我的美妻我的爱妻我的太太我的老婆 我的婆娘我的婆姨我的内人我的家里的我的那口子我的孩子他妈……   你讨厌!姚碧竹开心地笑了。她捏起拳头追打鲁千寒,鲁千寒像一只兔子般 跳着躲开。他们从厨房追打到客厅,从客厅追打到卧室,从卧室追打到阳台,再 从阳台追打到卧室。突然鲁千寒猛地停下来,转身,张开双臂,毫无防备的姚碧 竹就跌落到他怀里。   相信我碧竹,我爱你。鲁千寒棱角分明的脸压下来,姚碧竹闻到一股熟悉好 闻的男人气息。   我太爱你了,我真的赖上你了。鲁千寒喃喃地说。 8   整整一天姚白兰都是心神不宁。马郢要“跟冷捷摊牌,跟老太太摊牌”,她 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她甚至想好了每一句话,冷捷如何说,她如何答,苏老 太太再如何说,她再如何答。她确信她的话毫无破绽,精彩纷呈。可是马郢。马 郢似乎将昨天晚上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他按时去公司,按时回家,按时吃饭, 按时睡觉。在冷捷面前,他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可是姚白兰不想再等。她为什么要等呢?既然马郢已经决定要她,既然马郢 已经跟她发过誓,她为什么还要等呢?所以那一天,吃饭时候,姚白兰突然放下 筷子,又清清嗓子,对马郢说,前几天你不说过有事要说吗?   马郢看着她。什么事?   姚白兰说,我和冷姐的事。   马郢笑笑。哦,他说,没什么事。先吃饭吧!   冷捷就在一边问他,我和妹妹什么事?   马郢说,真的没事。   冷捷又看看姚白兰。咱俩什么事?   姚白兰说,这得问马郢。    冷捷再一次把头转向马郢。到底什么事?   马郢说,真的没事。大家吃饭吧!   就吃饭。饭吃完,马郢推开碗就往外走。他说晚上还得见一位生意上的朋友, 约好在茶馆见面,他不想迟到……   你这个懦夫!姚白兰挡到他的面前。   马郢皱皱眉。马郢仅仅是皱皱眉。他绕开姚白兰的身体,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小捷,别忘了临睡前让小驰喝一杯牛奶。   姚白兰的眼泪,瞬间盈满眼眶。这算怎么回事呢?这到底算他妈的怎么回事 呢?她可以被冷捷打败一百次一千次,她可让冷捷骑到脖子上耀武扬威,她可以 为马郢和冷捷打扫做爱后的卧室,甚至,她愿意像真正的女奴那样毫无怨言地接 受女主人的虐待。她什么都可以接受,可是,她绝不能够接受马郢欺骗她。刚才 马郢的眼神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那把刀刺进她的心脏,左边绞一下,右边绞一 下,左右两边一起绞,反复地绞,不停地绞,直把她的一颗心,绞成惨不忍睹的 肉酱。   她瘫倒在沙发上。她悄悄抹起了眼泪。她不想让冷捷和苏老太太看到她在哭 泣。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她想擦干眼泪。可是她总也擦不干净。   手机响起来,不接。一会儿再响,还不接。继续响,苏老太太帮她接起来, 又把电话递给她,说,别哭了白兰……一个男的找你,姓上官……   那天姚白兰第一次赴了上官宁蒲的约会。她对苏老太太和冷捷说晚上她不想 做晚饭了,苏老太太说不做就不做吧,难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保姆?……白兰,听 我一句,歇歇吧,别闹了,你救过我的命啊!姚白兰从脸上挤出笑,化过妆,甩 门而去。   上官宁蒲就像一位小男孩。他红着脸说话,又红着脸听姚白兰说话;他红着 脸吃饭喝酒,又红着脸看姚白兰吃饭喝酒。甚至,姚白兰心想,当他盯着自己看 的时候,也许连他的脊梁,都是紫红色的吧?吃完饭,他送姚白兰回去,却站在 门口,迟迟不肯离开。姚白兰说难道还要吃霄夜吗?上官宁蒲说,如果你饿了, 我们就再去吃霄夜。姚白兰哭笑不得。饿了?他们才刚刚吃过晚饭。   恰好在这时接到马郢的电话。马郢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姚白兰说现在就在楼 下呢。马郢说那怎么还不上来?姚白兰说现在我不想回去了,我要和上官一起出 去吃宵夜。   姚白兰一直在外面呆到凌晨一点多钟才回来。屋子里静悄悄的,苏老太太发 出均匀的鼾声。她蹑手蹑脚地换鞋,蹑手蹑脚地洗漱,可是当洗完澡打开卫生间 的门,她还是见到了木头桩般戳立在外面的马郢。   白兰。马郢低声说,白天的事情,你不要生气。   姚白兰看他一眼,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白兰,马郢横跨一步拦住她,明天我一定跟她们说,我保证。   你不用跟她们说了。   白兰……   你真的不用跟她们说了。姚白兰推开马郢,径直走向她的卧室,既然你不敢, 那就我来说!   姚白兰说到做到。第二天早饭时,她突然对冷捷说,有件事情,我想,我们 得问问马郢。   什么事情?冷捷推开了碗。她似乎胸有成竹。   我们的事情。姚白兰逼视着马郢,问道,现在,我和冷姐,你选谁?   马郢说,吃饭吧!   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姚白兰说,你说了,我和冷姐都不必再受折磨了。   我可没受折磨。冷捷笑,并且你这个问题问得相当幼稚。   就算我幼稚吧!姚白兰说,现在,马郢,你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和 冷姐,你到底选谁?   你没有权力这样问他!苏老太太插话道,冷捷是我的儿媳,是马郢的妻子, 你充其量是他的朋友,难道这还用选择?   您代表不了马郢。姚白兰逼近马郢,穷追不舍,只要你一句话,到底选谁?   马郢说,白兰你别找不自在。   我找不自在?姚白兰的嘴唇哆嗦起来,你以前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在放屁?   白兰……   快说!你到底选谁?   马郢低下头,沉默不语。屋子里静得可怕,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地响着, 如同挂在那里一颗巨大的定时炸弹。很久后他抬起头来,说,我当然要冷捷……   谁?   冷……捷……是的,我要冷捷。   马郢。姚白兰慌了,你不必回答得这么快,你考虑清楚再回答……   我考虑得很清楚,我要冷捷。没错。就是她。   马郢,你真的不用回答得这么快,你肯定没有考虑清楚……   我考虑得很清楚。   现在,吃饭吧!冷捷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笑笑,然后重新拾起了筷子。   马郢,我杀了你!姚白兰一声尖叫,跳起来,却不是冲向厨房。她赤着脚逃 出屋子,蹬蹬蹬地跑下楼,一路狂奔。她跑出很远,一家人仍然可以听到她的高 亢绝望的尖叫声。   去看看她吧。苏老太太对马郢说,别出什么事情……   能出什么事情?马郢耸耸肩膀,拾起饭碗,吃饭吧!   他将一小块泡菜,嚼出“喀嗤喀嗤”的响声。 9   书屋的生意一天天好起来,姚碧竹和鲁千寒看到一栋真正属于他们的房子的 希望。那房子藏在他们卖出的每一本书里,藏在他们收到的每一分钱里,藏在每 天的营业额里,藏在他们心满意足的笑容里。那房子叫家,叫温馨,叫幸福。   有时候他们会去看望郭松和项小凝。两个人的日子没有丝毫变化,郭松仍然 跟在宋医生的屁股后面胡混,项小凝仍然在市立医院做着血液内科的护士。项小 凝多次当着姚碧竹和鲁千寒的面劝说郭松另找一份工作,然而每到这时,郭松就 变得嬉皮笑脸没有一点正经。别的工作多累啊!赚钱又不多。郭松说,我又没有 千寒和碧竹那样的生意头脑,所以就只能够给宋医生当跟屁虫了。项小凝说那你 的地主大志什么时候可以实现?郭松说差不多了,现在只差旱田六百亩水田三百 亩骡马五十匹大车二十辆轿子三顶佣人十个……到这时项小凝就会哭笑不得。我 的郭松怎么就一点儿也不长进呢!她对姚碧竹说,真是愁煞人啊!郭松马上仰天 长叹,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项小凝说酒酒酒就不忘你的酒!郭松说当然。李煜 曾经曰过:问君能有几多愁?不妨畅饮一杯二锅头……   那时他们已经住到了一起。黄泥沟拆迁了,郭松就搬去了牧云庵。与鲁千寒 和姚碧竹不同的是,他们是属于“非法同居”的那种。碰上警察查夜,郭松就会 跃窗而逃。——他当然逃不过人民警察雪亮的眼睛,只是那双雪亮的眼睛在那时 多会睁开一只闭上一只就罢了。待警察们离开,郭松就会大摇大摆地回来,倒头 便睡。项小凝问刚才你干什么去了?郭松吧唧一下嘴,说,办同居证去了……妈 的不给办啊!   姚白兰再一次搬回她的集体宿舍。虽然她离开了公司,可是没有人计较这些。 仝玲玲和汤美丽都在,她们曾经争先恐后地跑出去与男友同居,现在又争先恐后 将男友抛弃或者被男友抛弃。问姚白兰以后怎么办,姚白兰说能怎么办?公司我 是回不去了,这里又不能呆长久……干脆去韩国打工算了。   姚白兰真的为出国做过准备。她去过劳务输出公司,她做过体检并且签过表 格。她做这些的时候,上官宁蒲静静地等在外面,待姚白兰出来,就会像一位绅 士一样跟在她的身后。每天他都请姚白兰吃饭,每天她都劝姚白兰不要出国。合 同一签就是四年,跟非洲黑奴贩到欧洲贩到美洲一回事。他盯着姚白兰,说,你 走了我怎么办呢?姚白兰问什么你怎么办?他说我想你怎么办呢?姚白兰就笑了。 笑得浑身抽筋。笑出眼睛和鼻子一起喷出眼泪。马郢对我有你对我一丁点好,我 就心满意足了。她抹着眼泪,说。   那天逃出马家,跑了很远,她才发现自己竟没有穿鞋子。半路上哭了一会儿, 决定去附近的超市买一双。周围的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甚至有人动了拨打 120呼叫精神病医院的打算。已是数九寒天,姚白兰的两只脚很快冻僵,她甚至 可以听见它们像冻透的萝卜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把两只鞋子套上脚,然后去 超市收银机处算帐。收款的小姑娘为难地说,扫不到条码呢!姚白兰就像杂技演 员一样高抬起一条腿,“啪”地抡上了收银机。快扫!她说,我坚持不了太久。   从超市出来,姚白兰坐上去大姐家的公共汽车。似乎只有在这时候她才能想 起她的大姐,似乎只有这时候她才能想起自己原来还是一个人的妹妹。她经过董 纲的修鞋摊,那里却空着,问旁人,说董纲今天没来。姚白兰就有些吃惊:董纲 从来都是风雨无阻,今天怎么偷懒了呢?   到大姐家,进了屋子,正好看见董纲将一些零碎的东西往一个纸箱里拾掇, 姐姐姚红梅坐在旁边帮他打着下手。姚白兰开玩笑说要搬家?姚红梅说是啊!在 凤凰山庄买了套三居室的房子,下个月就能入住。姚白兰吃惊地说真买房子啦? 姚红梅说贷了些款,不过不是太多……怕压力太大呢。姚白兰说下个月入住今天 就着急收拾?姚红梅说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还是提前收拾利索好,省得到时候 太急,拉下啥……正好董纲今天过生日,就没让他出去……天天没黑没白地干, 累坏了,我们娘俩指望谁去?说着,关切地瞅董纲一眼。董纲抬起头,嘿嘿一笑, 满脸胡须飞扬。   姚白兰很快烧出满满一桌子菜,又为董纲开了一瓶白酒。姚红梅说白兰你什 么时候学的这一手?在家里可从来没见你这么出色过。姚白兰说还不都是练出来 的?姚红梅说对了,听碧竹说你现在是马家的保姆?姚白兰说以前是,现在不是 了。姚红梅想了想,说 ,咱们三姐妹里你最聪明,你明白的事理肯定比我和小 妹都多,可是有句话,姐还是得说。姚白兰说劝我别再跟马郢来往?姚红梅说按 理我不该干涉你的私事,可是你与马郢,我是指,如果你真的动了感情,你还得 三思。姚白兰说用不着三思了,我们已经黄了。姚红梅说黄了?姚白兰说黄了。 彻底黄了。黄了难道不好吗?   黄了好。一直闷头喝酒的董纲突然说。   什么叫黄了好?姚白兰问他。   不是你说的吗?董纲反问。   不说他了。姚白兰烦躁地甩甩脑袋,抓过董纲面前的白酒瓶,说,我也喝点。   可是她怎么能够甩掉马郢呢?即使她住在集体宿舍,即使她去劳务输出公司 填过表,即使她和上官宁蒲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即使她默许上官宁蒲偷偷拉她 的手,即使她喝到酩酊大醉,即使她强迫自己忘掉马郢……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马郢的脸总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马郢赤祼的胸膛总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马郢 马郢,这个夺去她贞操的男人,这个胆小如鼠的男人,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这 个铁石心肠的男人,这个应该千刀万剐的男人,她怎么就忘不掉呢?   后来她想明白了——因为他伤害过她。还因为,即使他伤害过她,她也不恨 他,也爱他。   她感觉自己,真是贱到了极致。 10   那年春节,姚白兰没有随姚红梅和姚碧竹一起回丑家屯过年。她说她没有心 情,她说以她现在的状态,肯定会坏掉大家过年的好心情。姚碧竹说怎么会呢? 姐妹们间正好有个商量。姚白兰说还是算了……你就跟爹说我临时去呼和浩特开 个会,大年初二就得去布置会场,所以今年就不回去看他了。姚碧竹摇着头说爹 会信吗?哪家公司会赶在过年开会呢?他肯定知道你遇到了麻烦。姚白兰说管不 了那么多了……反正今年过年,我不想回家。   她是坐在集体宿舍的床上跟姚碧竹说这番话的,那时候她刚刚睡醒。她的头 发凌乱地沾在脸上,她的眼睛无所事事地眯着,那时的她面容无光,无欲无求。 姚碧竹感觉姐姐在几天以内憔悴了很多,甚至,面前的姐姐,就像一位垂暮的老 人。   姚红梅、董纲、董小伟、姚碧竹和鲁千寒一起回丑家屯过年。姚碧竹把姐姐 交待她的话跟姚秋山说了,姚秋山说她已经打过电话回家……不回来就不回来吧! 还是工作要紧,爹什么时候不能看呢?然后,就忙他的事情去了。今年他宰了六 只大公鸡,那是真正的跑山鸡,只只器宇轩昂,每一只足有六七斤重。刘婶在灶 间为他烧满满一锅开水,又不时起身,拿烟给他抽。累了就歇一会儿,刘婶说, 总是弓着腰,腰不痛才怪。姚秋山说差点忘了,快给董纲和千寒拿好烟抽。刘婶 应了,爬上炕,随便拉开炕柜的一个抽屉,就拿出两整盒红塔山来。姚红梅问刘 婶,抽屉里到处都是红塔山吗?刘婶说哪里有?你爹秋天帮村里人盖猪圈,人家 给了他两盒红塔山,他一直舍不得抽,他说等董纲回来……姚红梅就笑了。可是 你一下子就找到了,她说,我看你对这个家,混得比我们还熟悉。说得刘婶红了 脸,骂一句“臭小妮子”,慌乱地趿了鞋,下炕继续烧水去了。   似乎是真的。这个家处处有刘婶住过的痕迹。炕柜上放着干净的梳子和擦得 锃亮的镜子,衣服们干干净净地叠放在一起;窗台上扔着两个油漆斑驳的发卡, 其中一个上沾着一根银灰色的长长的头发;炕间打扫得干干净净,鞋窝里猫着一 双红褐色的女式拖鞋;灶台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水杯,而在以前,姚秋山喝水从来 都是直接用上大海碗……姚秋山抬起头喊,热水!刘婶就舀了一大勺热水,一遛 碎步跑到院子。她把热水倒进姚秋山面前的盆子里,又提醒姚秋山,烫。姚秋山 伸一根手指试试水温,说,不烫还能拔掉鸡毛?刘婶说,担心你烫伤手。坐在炕 头上的姚红梅就大喊起来,爹你小心点,别让刘婶心疼。姚秋山听出她的意思, 不满地瞅瞅她,骂道,越来越没大没小。说得姚红梅和姚碧竹一起开心地笑了。   似乎鲁千寒很合姚秋山的心意。吃饭时候,他不停地给鲁千寒倒酒,鲁千寒 也不客气,端起来,一口一杯。姚碧竹说你慢点喝。鲁千寒就慢点喝,两口一杯。 姚碧竹说再慢点。鲁千寒就再慢点,三口一杯。姚碧竹说还慢点。鲁千寒就不喝 了。他歪着脑袋瞅着姚碧竹,说,不让我喝酒,你杀了我算了。姚秋山哈哈大笑 说,这才是个男子汉的模样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咱们图个什么?就图一 豪爽,图一舒服!别像那些生意人,不喝不喝,不吃不吃,等吃完了回家,却偷 偷摸摸再煮包方便面再开瓶啤酒,活得那叫一个累……千寒你倒是给爹也倒一杯 啊!鲁千寒就给他和董纲满上。后来鲁千寒回忆说,他一辈子从来没喝那么多酒, 也从来没有那样放松过。窗外下起了雪,天寒地冻,屋子里却是热气升腾,笑声 不断。吃完饭,姚秋山童心大发,去院子里浇出一块冰地,要与董纲和鲁千寒比 赛转陀螺,输者罚酒。董纲和鲁千寒求之不得,举双手赞成。可是输的总是董纲, 直把他灌得两眼发直,双腿发软,心里一着急,手上更失去了准头,硬是一局都 赢不了。姚红梅心疼地说别再喝了吧!输的人挨脑瓜壳如何?结果那一天,性格 单纯几近颟顸的董纲的脑门被趁着酒兴毫不客气的姚秋山和鲁千寒弹出两个尖尖 的大紫包,董小伟兴奋地拍着巴掌说他爸爸“眨眼之间就变成了牛魔王”。   没有人谈起姚白兰。也许所有人都知道此刻的姚白兰肯定呆在她又窄又潮的 集体宿舍里唉声叹气,可是所有人都说她在为会议做准备甚至说不定已经到达了 呼和浩特。他们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这个名字,他们不想让新年的欢乐气氛因了她 而变得沉重。但是在夜里,姚秋山会突然无缘无故地发出一声长叹,那叹息让姚 碧竹和姚红梅知道,其实她们的父亲,无时无刻不在挂念自己的女儿。   可是大年初三那天傍晚,姚白兰突然回来了。她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满面 春风。她草绿色的风衣让村子一下子有了生机。   没去呼市吗?姚秋山明知故问。   临时取消了。姚白兰躲闪着眼睛,赶回来,正好赶上个年尾巴。   她坐在炕沿,一颗一颗地磕着瓜子。她偷藏了小伟的陀螺,一会儿又从他的 口袋里变出来。她和刘婶抢着烧火做饭,她把姚秋山茶杯里的茶水换成高度白酒。 她打牌时出老千,她把一个小鞭炮偷偷插进董纲的香烟。甚至,当她知道姚碧竹 和鲁千寒已经领取了结婚证,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吃惊。她笑声不断,似乎遇到 了天大的开心事。晚上临睡前,姚碧竹悄悄问她,马郢与冷捷的事情搞清楚了? 姚白兰说,他们还是那样,不过冷捷年初二那天回武汉了……她要回家看她父母。 姚碧竹问那苏伯母呢?姚白兰说,她还在。姚碧竹问可是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姚 白兰说,马郢好像回心转意了……冷捷走了,他求我回去。   他求你吗?   他求我,请我,让我,吩咐我,命令我……一个意思。   你还想做马家的保姆?   其实就是女主人。只要冷捷不在,我相信自己可以把马郢和老太太搞定。   可是姐,你真的不想再工作了?   服侍马郢和苏老太太就是我的工作。这工作并不轻松,极具挑战性……   你这样做有意义吗?   什么有意义没意义?姚白兰转过脸来,请你告诉我什么叫有意义什么叫没意 义?马郢跪倒在我面前给我读徐志摩的情诗有意义,可是这可能吗?现在我必须 把马郢从冷捷那儿抢过来!我不想半途而废!我相信马郢现在爱的是我而不是冷 捷!其实我们应该理解他,很多时候,在苏老太太面前,他也是迫不得已……马 郢和冷捷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我们应该给他时间,而不是逼得太紧,是不 是?…………过去的事情,不管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他。我们要重新开始…… 碧竹你知道吗?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懦弱,一种十分懦弱;女人也只有两种,一 种可怜,一种非常可怜……   姐……   我知道你看不起姐姐,你认为我阴暗无耻,你认为我只想嫁大款。你怎么想 都行,我都接受。可是你知道吗碧竹,我追马郢,除了我爱他,还因为,我不想 让我们姐妹三人当一辈子的穷人。只要我嫁给马郢,我们的三姐妹的好日子就来 了。大姐和大姐夫勤劳肯干,可是怎么样呢?混了这么多年,买个像样的窝还得 贷款,然后就成了房奴,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偿还。你的鲁千寒,到处给别人打工, 结果不过因为四万块钱,就得逃到广州。为什么?因为我们是穷人。我们是穷人, 就不会有地位,就得处处受人欺负……   没有人欺负我。姚碧竹说。   笑话!姚白兰说,富人们开着车子满大街跑,你出趟门还得挤公共汽车,结 果他们造成了交通堵塞,我们还得闷在公交车里受罪熬时间,这不算受欺负吗? 富人们坐在散着空气清新剂的车子里,你跟在他们的车屁股后面闻着呛人的尾烟, 这不算受欺负吗?富人们排放的汽车尾烟让城市的夏天变得酷热难当然后舒舒服 服地躲进开着空调的屋子里,你却得在闷热的车间里每天工作八个小时,这不算 受欺负吗?富人们做生意只需找到一个项目,然后就有一堆人为他出谋划策为他 融资为他卖命,你和鲁千寒却得时时刻刻守着那个书屋就连上趟厕所都得一溜小 跑,这不算受欺负吗……   为什么要和他们比呢?姚碧竹说,富人也有富人的难处,穷人也有穷人的快 乐,各有各有活法,为什么要比呢?我对我现在的日子很知足,也很快乐。守一 间书屋,守着千寒,多好呵……名缰利锁才让我心生恐惧……   快乐?你和鲁千寒没有任何社会保障,还快乐?或许你们满足于每一天的营 业额,可是你想想,假如你们之间谁生了病,那点钱,还不在几天之内花个净光? 谁帮你?国家?社会?民政?联合国扶贫组织?中华基金会?朋友?难道你没有 危机感?难道你对未来从来不曾恐惧?你还快乐?你的快乐有多么肤浅!   可是这些与马郢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姚白兰说,马郢有社会地位!马郢是千万富翁!你了解社会地 位和千万富翁的意义吗?你不了解也没有关系,反正你已经嫁了鲁千寒……可是 碧竹,还记得你刚到威海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一门天下,姚氏王朝”。我们 是乡下妞,乡下妞进城,总得有一棵树罩着,才晒不着淋不着,是不是?如果这 棵树足够大,足够出色,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可是我和千寒、大姐和大姐夫现在都没有大树罩着,不也活得很好吗?   那是你们的感觉!姚白兰几乎叫起来,活得很好?我可没感觉出来。   姐,那上官宁蒲怎么办呢?他那么喜欢你。   碧竹你不要再说了。我们都不要再说了。睡觉吧!姚白兰烦躁地翻一下身, 被子蒙住了脸。姚碧竹叹口气,刚想睡觉,突然听到低低的极度压抑的抽泣声。 她探身轻轻掀开姐姐的被子,影影绰绰的雪光之下,姐姐用拳头堵着嘴,表情狰 狞。她的脸上,亮晶晶一片。   妹,再给我一年时间。姚白兰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明年过年,我说什么 也得把马郢领回家过年! 11   大年初五那天,三姐妹一同登上返程的长途汽车。董纲说街上行人该多起来 了,能挣一块是一块;鲁千寒说寒假里的学生是书屋的主要客源,他得回去守着 摊子。姚秋山不舍地说要不你们先回去,让小妮子们多住几天?三姐妹的脑袋立 即摇得像拨浪鼓。一旁的刘婶轻轻笑起来,打趣道,谁说娶了媳妇才忘了娘?我 看有了男人,爹也不要紧了。姚碧竹笑着追打她,她跳到姚秋山背后,动作竟然 轻盈得很。姚红梅悄悄对姚白兰说,看到了没?刘婶变成小姑娘了——这就是爱 情的力量。突然刘婶想起什么,对姚白兰说,要不你留下住几天吧?不容易过一 次年。姚白兰说我也着急赶回去呢。刘婶说人家红梅和碧竹是成双成对,你又没 有结婚,怎么也着急回去?说完,感觉不妥,忙笑着补充一句,走就走吧!姑娘 大了真是麻烦!却见姚白兰早已经变了表情。   三姐妹坐着邻居的拖拉机去公路边等车,姚秋山和刘婶送出很远。后来他们 在一个高高的田埂站下来,目送着三姐妹越走越远。突然姚红梅捅捅姚碧竹,说, 信不信爹肯定偷偷牵了刘婶的手?回头看,果然。三姐妹嘻嘻哈哈地笑开了,彼 此打闹着,就像小时候坐着牛车去镇子里赶集或者看戏。   到了威海火车站,马郢已经候在那里。见到姚白兰,他只是淡淡一笑,姚白 兰却尖叫着扑上去说,你又瘦了你又瘦了!马郢笑着说你总是说我又瘦了,可是 我明明胖了两斤。姚白兰说我不管反正我看你是瘦了。两个人开着玩笑,就像更 正的夫妻,从他们的脸上,根本看不到几天前的不快。马郢将姚红梅、董纲和董 小伟让上车子,然后对姚碧竹说,不好意思车子没位置了。姚碧竹说就算有位置 也坐不成啊!我们住的地方,又不顺路。   两个人坐公共汽车回到住处。放下行李鲁千寒就将姚碧竹拦腰抱住,嘴里说, 亲亲我的兔宝宝小乖乖……姚碧竹轻轻挣扎说,去你的。鲁千寒说这几天分床睡 可痛苦死我了……姚碧竹指指窗子,说,大白天呢。   突然有人敲门,鲁千寒去开,见门口站一位虎背熊腰的小伙子。小伙子说我 是来检查煤气管道的,请问您是鲁千寒吗?鲁千寒说,是我。然后,他就被对方 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又有两个人冲了进来。姚碧竹惊恐地看到,其中一个人的手里, 握着手枪。   一刹那的工夫,鲁千寒就被紧紧拷住。   我们是警察!小伙子掏出警察证,在鲁千寒面前晃晃,你被逮捕了。又在姚 碧竹面前晃晃,说,现在我们得带他走。   鲁千寒被提起来。他边往外走边冲姚碧竹做着调皮的鬼脸。他说,碧竹,也 许我得去唱几年《铁窗泪》了。   姚碧竹瘫倒在地,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她爬到窗前,看到两名警察正把鲁 千寒往警车里塞。鲁千寒轻轻挣扎,头努力地抬着,看着窗子的方向。看到她鲁 千寒笑了,那笑和几年前他们相识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 第九章 1   鲁千寒被判五年有期徒刑。   有些事似乎命里注定,有些人似乎如影相随。鲁千寒来到广州,当天就找到 几年前的一位朋友——是那种一根烟可以掰开抽,一条内裤可以轮流穿的好兄弟。 好兄弟脸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那刀疤笔直地穿越了眼睛,贯通了额头和下巴, 将一张长满痤疮的脸整齐地分成两半。鲁千寒问他,有车开吗?刀疤说,有!那 时他们正喝着酒,酒后的刀疤变成深紫色,脸上醒目地挂着,似乎来一阵风,那 刀疤就可以在脸上轻轻荡漾,然后突然脱落,飘向远方。鲁千寒问他,什么车? 刀疤说,货车,拉化工原料。——这一切都与鲁千寒后来说与姚碧竹听的完全相 同。不同的是,鲁千寒不可能拿到万元月薪。两千多块钱已经是这个行业的高薪, 那是刀疤为照顾朋友,和头头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结果。   可是那一天,突然,鲁千寒的命运被改变了。   早晨他接到刀疤的电话,让他去公司接几个人。鲁千寒问货车能接什么人? 刀疤说你来了就知道了。鲁千寒赶过去,见一辆半挂车泊在公司大院内,十几个 年轻的后生候在那里。每个人的胳膊上都露着张牙舞爪的刺青,他们手持砍刀铁 棍或者磨了尖的钢管,亢奋异常,气势汹汹。鲁千寒吓了一跳,忙问刀疤怎么回 事,刀疤笑着说,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街头火拼。鲁千寒说可是你知道我不打架 的。刀疤说谁让你打架了?你的任务只是把这群小弟送过去,再负责将他们送回 来。鲁千寒说不会出事吧?刀疤说那得看出什么事,人命肯定出不了,不过剁手 指挑脚筋这样的事情肯定少不了。说着话就把鲁千寒往车上拖。鲁千寒说可是这 种事情我没干过啊!刀疤说没干过你电话里答应那么爽快干嘛?难道你想让弟兄 们手持凶器然后马拉松过去?鲁千寒说可是……刀疤说你怎么这么麻烦?别可是 了!一回生两回熟,你只管开你的车就行。车子慢慢驶出公司大院,鲁千寒感觉 根根头发竖立。   那不是火拼。那更像屠杀。刀疤训练有素,闪转腾挪;刀疤心狠手辣,刀刀 见血。后来他蹲下来,笑眯眯地盯着一位躺在地上嚎叫不止的年轻人。他用刀背 敲敲年轻人的脑袋,用刀刃割割年轻人的耳朵。他像一只猫打量着一只耗子,嘴 角露出满意的笑。他问你今年多大?对方紧咬牙关,惊恐地看着他。刀疤的刀锋 划过他的脸,刀疤说从此你的脸上也多出一条刀疤啦……你今年到底多大?对方 骇惧地说,十九。刀疤笑了。他说你在这世上跑了十九年,也该躺床上好好休息 一下了。他刀锋陡转,刀尖从年轻人的脚踝下方灵巧地挑上去。年轻人凄惨地号 呼,身体有节奏地抽搐,扭曲成不可思议的恐怖形状。刀疤并不停歇,刀尖再划 一条美妙诡异的弧线,年轻人的惨叫,便再一次响起来。他的脑袋在瞬间耷拉下 去,似乎刀疤挑断的不是他的脚筋而是他的脖子。   火拼进行了不足三分钟。对方毫无戒备,丢盔弃甲。鲁千寒开着车子往回逃, 车厢里的十几个后生挥舞着刀枪棍棒狂呼乱叫,似乎正在庆祝第二次世界大战宣 告结束。车子即将驶上主干道的时候,鲁千寒突然打一下方向盘,拐上一条偏僻 的小路。刀疤愣一下,问,干嘛呢?鲁千寒说,这样能避免和警察碰头。果然, 拐上小路不久,他们就听到警笛呜啦呜啦的声音由远至近再由近至远。刀疤乐了, 拍着鲁千寒的肩膀说,你小子如果不给组织办事,真是浪费了人才。   可是鲁千寒再也没给刀疤所谓的组织办过事。他说他答应过姚碧竹的,他说 他不想再过这种打打杀杀提心吊胆的生活。他的话让刀疤很是不齿。一个女人就 把你迷成这样?他说,别忘了我们是男人!男人是要做大事业的!狗走到天边吃 屎,狼走到天边吃肉,这就是逻辑……   后来鲁千寒知道,那场火拼,对方三死五伤。可是待警察们赶过去,他们早 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他们当然得逃,他们才是真正的黑社会。据说他们用江湖大 礼为三个死去的小弟送行,据说他们发誓要抠出杀死三个小弟的家伙然后将他们 缷去胳膊和腿再装进大缸里泡补酒。   那次行动以后,鲁千寒得到四万块钱。四万块钱是头儿赏的,既是对他的肯 定,更是对他的饵诱。刀疤说头儿为这次行动总共拿出十万,你一个人就拿走四 万,了不得啦。刀疤对他不肯加入组织深表惋惜,他说如果组织里的人都像你这 么出色,我保证咱们在五年之内,就能混成意大利黑手党的规模和声望。   可是鲁千寒再也不想做了。特别是当得知对方死掉三个人以后,他就常常在 白天一遍又一遍自责,在夜里一次又一次做恶梦。半年以后警察摧毁了刀疤的组 织,刀疤持枪拒捕,被当场击毙。他们从广州摸到了威海,将“畏罪潜逃”的鲁 千寒顺利拿下。至此这个组织土崩瓦解,所有骨干和大部分小弟被法办。鲁千寒 是做为骨干被判刑的,所有参加过那次械斗的小弟都可以拍着胸脯证明。   鲁千寒被关进了广州的监狱。广州与威海之间,相隔千山万水。姚碧竹从来 没有去过广州,她只知道那里有繁华的街道,茂盛的棕榈树,巨大的太阳和架着 铁丝网的监狱。世界在姚碧竹的面前分裂成两个城市,一个威海,一个广州。世 界在姚碧竹的面前只剩下两个城市,一个威海,一个广州。广州有她的鲁千寒, 威海有她和她的宝宝。 2   威海有她和她的宝宝。近一段时间,姚碧竹突感身体有些不太对劲。去医院 一检查,果真有了身孕。姚碧竹被吓坏了,她找到项小凝,将她有了身孕的事情 跟她说了。她的声音战战兢兢,充满恐惧与不安。   好事情啊!项小凝说,等千寒回来,哦买疙瘩,这么大的儿子!哦错了,也 许是女儿……   可是小凝我好害怕。姚碧竹说,我好像还没有准备好。   这种事情不用准备。项小凝说,你也是一夜之间从女孩变成女人的。   可是小凝……   你打算等千寒回来吗?   当然。我要等他回来。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项小凝说,孩子是千寒的又不是别人的……你害怕千寒 不会回来?你害怕失去他?   不是。   你害怕孩子生下来以后没有爸爸?   不是这样的。   那就不要怕了。女人总要过这一关,到时候我陪着你。项小凝冲姚碧竹笑笑, 对了,上午你姐来过一趟。   她来干什么?   陪苏老太太检查身体。项小凝说,昨天就来过,今天是第二天。可是苏老太 太的身体好像比她还结实,她健步如飞,一步两个台阶……一起过来的还有马郢, 他说既然白兰有这个心思,您还是安心检查吧。你姐赶忙说,人上了年纪就得常 常做一下全面检查,这样才能防范于未然。看得出来苏老太太不太乐意,她不是 舍不得钱,她是不愿意被人拽过来拽过去,即使真的是为她自己好。谁愿意被人 拽过来拽过去呢?就像傀儡……她被你姐和马郢拽着,楼上楼下疯跑。似乎你姐 对她,比对亲妈还亲……   姚碧竹无奈地笑笑,低了头不再说话。她不知道姐姐现在是以保姆的身份还 是以女主人的身份,不管如何,她想,姐姐又回归了从前的快乐与忧伤,骄傲与 自卑,心安理得与心神不宁,坦然自若与楚楚可怜……姐姐是可怜的女人。她的 可怜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同样可怜的男人。   到现在为止,鲁千寒被判刑不足两个多月,可是在姚碧竹看来,似乎他已经 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大半辈子。生活突然失去了色彩,失去了目标,所有一切 全都变得毫无意义。她咬牙切齿地恨着鲁千寒,咬牙切齿地骂着鲁千寒,咬牙切 齿地念着鲁千寒,咬牙切齿地爱着鲁千寒。鲁千寒已经被关两个月,那么,距他 出来的日子,还有四年零十个月。四年零十个月,姚碧竹认为,世界上一切都可 以安静地老去。   姚白兰打来电话,邀她去家里坐坐——她说的“家”是指马郢的家,她的声 音里充满了成熟女人的优雅和高贵。她再一次换上她美丽性感的睡衣,她神色恢 宏,骄傲如同古时的翚。她在客厅、卧室和厨房之间快乐地穿梭,她的笑声让整 间屋子跟着颤动。她去厨房只是给姚碧竹煮杯咖啡,她说新来的保姆笨手笨脚, 比那个范小翠强不了多少。   家里又新雇了保姆,这是姚碧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这说明姐姐再一次 变成了家里的女主人,可以住进马郢的卧室,可以邀请煤气收费员进来喝一杯水, 可以对新来的保姆随意谴使。事实果真如此,姚白兰一会儿嫌小保姆把地板拖得 一塌糊涂,一会儿又嫌她把没有刷干净的盘子往消毒柜里放。后来她终于忍不住 了,她说你能不能把盆子偶尔刷干净一次?你还是不是个女人?   小保姆垂着头,闷声不响把那些盘子拿出来重刷。   你怎么办?姚白兰啜着咖啡问姚碧竹,那个店一个人能看得过来?   先看一阵子再说。姚碧竹说,人倒是辛苦些,不过暂时还能忙过来。   辛苦些?你说得倒轻松。姚白兰眨眨慧黠的眼睛说,早就劝你别跟鲁千寒好, 偏不听……   姐,你又来了……   好,咱们不说鲁千寒了。姚白兰说,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等着他。姚碧竹说,我答应过他的。   多么年少无知的诺言。姚白兰笑笑说,要不要吃块西瓜?   姐妹俩啃着西瓜,看着电视,心不在焉。一会儿苏老太太散步回来,看到姚 碧竹,惊喜地抱住她,又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这么瘦可怎么行?苏老太太说, 都结过婚的人了……听白兰说,有喜了?   姚碧竹浅笑不语。   苏老太太又看看姚白兰,马上换上一副不满的神情,怎么也不换件衣服?   姚白兰说,妹妹又不是外人。   苏老太太说那也不好哇。你又不是小郢的老婆,哪能天天穿着睡衣在屋子里 晃?冷捷过些日子可能还会过来……   来就来吧!姚白兰说,她来了,我就躲出去。   不再争了?   不用再争。姚白兰说,您认为我现在还用争吗?   你感觉自己胜利了?   起码离胜利不太远。姚白兰说,我已尼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你错了。苏老太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永远不会认你这个儿媳……   那您就不认好了。姚白兰耸耸肩膀,说,只要马郢认我这个老婆就行。   苏老太太的脸阴沉下来。也许她们刚才只是玩笑,可是当玩笑触及了原则, 苏老太太就会把不高兴表现出来。姚白兰给她榨了果汁,她看一眼说,放茶几上 吧!爱理不理的表情。姚白兰凑过去,说,不兴生气的啊!苏老太太说你这样说 话,谁都会生气。姚白兰说那您当我胡说八道好了。苏老太太说你真打算就这样 熬下去?姚白兰说我没打算熬……是冷姐在熬……我已经决定了,等下次冷姐再 来,我要好好跟她谈一谈,如果马郢仍然选她,我真的退出去。苏老太太说上次 不是已经谈过了吗?姚白兰说那次不算……那次,您和冷姐给他施加了太多压力。 您知道,马郢是个胆小的男人。苏老太太说以后我也会给他施加压力。姚白兰叹 一口气,说,伯母,我真的那么让你讨厌?   你不讨厌。你只是有些走火入魔。   这说明您的儿子有魅力。   有魅力的男人很多。   可是马郢只有一个。   我说不过你,白兰。你看着办吧!苏老太太说,你为马郢付出太多,你付出 的这些并不值得——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辜负你。   我不后悔。姚白兰甩甩头发。   苏老太太再叹一口气,对身边的姚碧竹说,你看看,你姐她真是走火入魔了。 3   八个月以后,姚碧竹顺利地产下一个女孩。小家伙皱皱巴巴,咧着嘴巴狂嚎 不止,可是那鼻子那眉眼,还是能够看出几分鲁千寒的模样。名字思来想去,仍 然没有取好。苏老太太建议她叫小敏,姚白兰建议叫瓜瓜,项小凝建议叫小美, 郭松建议叫丸子,马郢建议叫鲁姚白雪,管弦建议叫莲莲,邹姐建议叫安琪,光 头建议叫软中华硬玉溪……什么名字姚碧竹都不中意,她说她得征求鲁千寒的意 见。我不想让千寒失去为自己的女儿取名的权力。她说,哪怕是个乳名,哪怕他 现在还在监狱。   女儿没有名字,姚碧竹就胡乱地叫。反正叫什么她都不应,反正叫什么,她 都听不懂。   我的兔宝宝。姚碧竹说,听妈妈给你唱儿歌: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 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我的花仙子。姚碧竹说,听妈妈给你唱儿歌: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小 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哦,你离上学还早着呢……   我的蒙娜丽莎。姚碧竹说,听妈妈给你唱儿歌:三个闺女挑女婿哟,一个一 个挑仔细哟!大姐挑了个光头秃哟,二姐挑了个秃头光哟,就数三姐挑得好哟, 四周无毛当间光哟!……哦,你离挑女婿更早着呢……   我的方向盘我的离合器。姚碧竹说,听妈妈给你唱儿歌:一只小鸡叽叽叽, 两只小狗汪汪汪,三只绵羊咩咩咩,四只老鼠吱吱吱,五只鹁鸪咕咕咕,六只青 蛙呱呱呱,七只蟋蟀唧唧唧,八只小鸭呷呷呷,九只斑鸠啾啾啾……小蚂蚁,小 蚂蚁,见面碰碰小胡须。你碰我,我碰你,报告一个好消息:开步走,一二一, 大家去抬一粒米……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打不到,打到小松鼠。松鼠 有几只,让我数一数,数去又数来,一二三四五……小花猫,喵喵叫,不洗脸, 把镜照,左边照,右边照,埋怨镜子脏,气得胡子翘……凤凰山上凤花香,凤凰 台上落凤凰,红凤凰,粉凤凰,粉红凤凰黄凤凰……   我的烟台苹果莱阳梨,我的乳山大嫚不用提。姚碧竹说,听妈妈给你唱儿歌: 你有一双小小手,小手象个小蝌蚪。你和爸爸握握手,只能握他手指头……   一边的项小凝就笑了。她能听懂?   你和千寒握握手,只能握他手指头……   可是她知道千寒是谁吗?   你和千寒握握手,只能握他手指头……   姚碧竹低着头,长久地凝视着怀中熟睡的女儿。她喃喃自语,眼睛里伸出千 万只手,在女儿的脸蛋上轻轻抚摸。女儿越来越白越来越胖,脸蛋长成椭圆的形 状,小胳膊小腿就像刚刚栽上去的白白嫩嫩的藕。她把女儿轻轻放到床上,冲她 做一个鬼脸,又笑笑,却发现笑出一滴眼泪。   小凝,她说,千寒在监狱里,会受欺负吗?   怎么会呢?项小凝吃惊地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管教又不是野兽……现 在提倡的是人性化管教……   我是指那些犯人,他们会不会欺负千寒?   不会的。项小凝说,上了同一条船,互相照顾还来不及呢。再说千寒到哪里 都有人缘,他会生活得很好的。   小家伙醒过来,却不哭,睁着一双明亮清澈的小眼睛看看姚碧竹,又看看项 小凝,再看看姚碧竹,两条胳膊轻轻摆动,两条腿胡乱地蹬。姚碧竹想抱她起来, 项小凝急忙说,我来吧。   然后,姚碧竹诧异地看到,项小凝竟然解开衣服,将她小巧坚挺的乳头塞进 小家伙嘴里。小家伙马上不闹了,她闭上眼睛,把项小凝的乳房吮出吧嗒吧嗒的 声音。   先练着。项小凝眉开眼笑地说,说不定哪天郭松那个混小子喝了二两猫尿小 霸王赤裸上阵……   姚碧竹刚刚擦干眼角的眼泪,这时却“噗”地笑出声来。 4   姚碧竹不可能边带女儿边照看她的生意,尽管她不舍,可是最终她还是咬咬 牙兑出了那个书屋。兑走书屋的是管弦,他说姚碧竹随时可以将这个店再兑回去。 他从深圳接来刚刚大学毕业的弟弟帮他打理照看书屋,他弟弟像他一样英俊。   现在的姚碧竹,只能靠着一点微薄的积蓄生活。日子当然过得万般艰难,她 几乎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了两半,又把每一半都花到了女儿身上。每一天都会有人 来看她,姚红梅、董纲、姚碧竹、项小凝、郭松、马郢、苏老太太、邹姐……当 然来得最多的就是管弦。有时姚碧竹正给女儿喂奶,管弦就在外面敲起了门,姚 碧竹说一声稍等,整理好衣衫,抱着女儿来开门,每一次,面前的管弦都是提着 大包小包的东西。姚碧竹重新坐回床上,背过身子继续给小家伙喂奶,管弦坐到 餐桌旁,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他掏出奶瓶、奶嘴、奶粉、鲜牛奶、婴儿衣裤、 尿不湿、水果、毛毛熊、塑料充气锤、饼干、袜子、可乐、指甲刀、盒带、蔬菜、 牛肉、奶茶、书籍、杂志、排骨、小米、拖鞋、红糖、汉堡、可乐、洗衣粉、爽 肤粉……他能掏出你想到和想不到的任何东西。有时他还会撸起袖管去厨房做几 道可口的菜,然后陪姚碧竹把那些菜吃得一点不剩。那天他为姚碧竹带来五千块 钱,他说这是书屋半年的收入,你收好。姚碧竹说书屋不是兑给你了吗?管弦说 当我弟是你的雇员吧……我已经替你扣掉了他每个月八百块钱的工钱……你仍然 是书屋的老板。姚碧竹沉默片刻,说,你是在怜悯我?管弦急忙说没有没有…… 等小家伙大些,你还可以去照看那个店……你和千寒为那个店付出那么多,我哪 能说兑下就兑下?姚碧竹说这件事不用讨论了,现在店已经兑给了你,与我和千 寒,再没半点关系了。   尽管姚碧竹背向管弦,可是她仍然能够用脊背感觉出管弦滚烫灼烈的目光。 那时候小家伙已经会叫妈妈了,时间在兵荒马乱中竟也溜过去一年多。每一天醒 来,姚碧竹的第一件事就是撕去挂在床头的一页日历,然后盯着仍然熟睡的小家 伙出神。她希望时间过得快些再快些。她在饱受煎熬。   那几天她决定去一趟广州。鲁千寒入狱两年多,她还没有见过他一次。   管弦问她,小家伙的名字还没起好吗?   姚碧竹说这次去广州,让千寒为她取个名字。   管弦问,小家伙会叫爸爸吗?   姚碧竹说还不会。在路上我可以教他。   管弦将小家伙抱起,亲昵地用下巴蹭蹭她的脸。你能学会吗?管弦更像在自 言自语。   小家伙好奇地瞅着他。   叫爸爸?管弦笑着。   爸爸。   爸爸?   爸爸。小家伙口齿伶俐。   管弦慌了,忙人才你把小家伙递给姚碧竹。我不是有意的,他不安地说,我 哪知道她这么聪明?   奇怪啊。姚碧竹惊喜地说,怎么一教就会?叫爸爸?   爸爸!小家伙说。   管弦红了脸,衣襟上搓起了手。我真不是有意的。他说。   好事情啊。姚碧竹说,这样她去广州见到千寒,就能喊爸爸了。千寒会有多 开心呐……叫爸爸?   爸爸!小家伙乐此不疲。   一路的花销……凑手吗?管弦突然问。   有的。姚碧竹笑笑,叫爸爸?   要不这五千块钱你先收下?管弦说,那个店,当你今天正式兑给了我,以前 的都不算数……   管弦,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如果你不想让我难堪,就把这些钱带回去。姚碧 竹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也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可是这种时候,我不 可能接受你,包括你的钱……   碧竹你想多了。管弦尴尬地笑,我的意思是……   把钱带回去吧!姚碧竹说,你放心,我会生活得很好的。等我从广州回来, 或许会给附近的火柴厂糊糊火柴盒,多少也能赚一点吧。和小家伙节俭些,也够 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董纲和姚红梅敲响了门。见管弦在,姚红梅愣了一下,问 他们,吃过饭了吗?管弦说吃过了,姚碧竹说还没有。姚红梅笑,到底吃过没 有?……一起吃点吧!正好我和董纲都没吃饭。她打发董纲去超市买些菜,又摇 着轮椅进了厨房。怎么这么干净?她在厨房里大声喊,我怀疑你一下子雇了十个 菲律宾女佣!   其实厨房是管弦收拾的。昨天傍晚,他为自己和姚碧竹烧了六道好菜。当然 他不忘为小家伙蒸上一碗鸡蛋膏,鸡蛋膏盛在一个精致小巧的青瓷碗里,碗是他 特意从婴儿用品商店买来的。他用一个小汤匙喂小家伙吃饭,吃完后,又用一根 彩笔在小家伙的脸蛋上画上两根卷起的胡须。他喊来姚碧竹看,姚碧竹笑着,拿 拳头捶打他。——只有管弦来了,她才会暂时忘掉鲁千寒,才会有些支离破碎的 快乐。当然当她怀抱女儿的时候也是快乐的,可是那快乐因了鲁千寒,变得不纯 粹,不彻底,有些单薄,空有花拳绣腿。有时候,甚至,在心里,姚碧竹会真的 把管弦错认为是小家伙的父亲。然刚才,当小家伙突然张口叫爸爸,她还是被吓 了一跳。   饭做好,还没有端上餐桌,项小凝和郭松就把防盗门敲得震天响。项小凝一 进门就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拱,又从包里掏出一个波浪鼓,在小家伙 的脑袋边摇来晃去。郭松钻进厨房,出来时,嘴巴塞得满满当当。是京华火腿, 他口齿不清地对项小凝说,口味纯正。   爪子不痛了?项小凝剜他一眼。   看见好吃的谁爪子还痛?郭松说。   姚碧竹这才注意到郭松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问他怎么了,项小凝说,手 指被人剁了。   被人剁了?姚碧竹差点跳起来,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郭松说,在红番茄酒吧跟人打了一架。我指东打西,直打得对方 落荒而逃。回到家,才发现少了一截小指。回去找,你猜怎么着?那段小指正在 酒吧门口的台阶上弹钢琴呢!   姚碧竹只觉脑后蓦地刮起一阵凉风。   你被砍死了才好!项小凝说,砍死了就不用来烦我了。   没去医院试试接上吗?姚碧竹问她。   接个屁啊!郭松说,两个多小时的断指,还怎么接?跟根小萝卜一样凉。我 回去找的时候,正好有一条狗在嗅那段手指头。那畜生舔着那上面的血,那手指 一下一下敲击着那畜生的鼻子……奇怪得很,当时打得热闹,竟然没有感觉到痛, 直到回去,拿盘子,啪啦!奇怪,怎么拿不稳了呢?这根手指陪了我二十多年……   再这么折腾下去,下次就不是丢一根手指而是丢一条命了。项小凝说。   知道那根手指被我丢哪里了吗?郭松嬉皮笑脸地说,它被我埋在花盆里,过 几天再找一棵枸杞栽上。大补。   真恶心。项小凝皱皱眉头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饭菜已经端上桌,很是丰盛。董纲开了一瓶酒,又给郭松和管弦各拿一个酒 杯。郭松刚想喝,项小凝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杯子。外伤不能喝酒你不知道?她说, 你是不是连拇指也不想要了?郭松说正好消消炎啊。项小凝说我说不能喝就不能 喝。一仰脖,把一杯酒喝光,又把空杯倒扣到郭松面前。郭松摊开两手说,不喝 就不喝。可是待项小凝刚刚扭过头去,他就抢过管弦的酒杯滋溜一口。他冲管弦 狡黠地笑,似乎被砍掉一根手指,是多么有趣好玩的事情。   姚碧竹把要去广州的事情跟姚红梅说了,姚红梅说去看看吧,都一年没见他 了吧!又说,等回来以后,搬我那里住吧!我和董纲刚搬进新房,家里还算宽畅。 姚碧竹说我去了以后姐夫睡哪里?董红梅说让她睡沙发,咱姐妹俩睡大床。姚碧 竹问董纲你睡沙发行?董纲说当然行……太行了。姚碧竹问那我在你们家里住一 辈子呢?董纲说那我就睡一辈子沙发。姚碧竹笑。她说那样的话,你就该恨我一 辈子了。   我是说真的。姚红梅说,搬我那里住,我还可以帮你照顾一下小宝宝。   等我从广州回来再说吧。姚碧竹说,大姐夫不是正策划办一个小鞋厂吗?听 说他近来没事总往金猴皮鞋厂钻……   这又不冲突。姚红梅说,他的小工厂与咱们与关。   怎么无关?关系大了。姚碧竹说,姐夫真开了厂,我肯定是要去找董厂长给 份工作的。   董纲喝着酒,只顾嘿嘿地傻笑。   真不去住吗?姚红梅问。   真不去。姚碧竹说,大姐你放心,我一个人照顾得了自己。   接着吃饭,先聊些无关紧要的话,到后来,又一齐把矛头对准郭松。都劝他 不能再跟宋医生混了,应该早些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后来管弦打了一个电话,挂 断电话后告诉姚碧竹说,火车票他已经帮她订好了,是硬卧。本来想订软卧的, 可是卖光了。管弦耸耸肩说,一会儿再去帮你买些东西,牛肉干、方便面、矿泉 水、毛毯什么的,火车上用得着。   所有人都盯住管弦,直到小家伙突然“哇”一声哭,才各自回过神来。 5   姚白兰和马郢几乎成为没有法律依据的夫妻。在外面,姚白兰喜欢用“我的 老公”来称呼马郢——即使当马郢和苏老太太在场,她也从来不避。   周末马郢带她和苏老太太去“重庆红门干锅辣鸭头”吃饭,正巧碰上马郢的 一位朋友。那位朋友跟马郢闲聊了几句,临走前说一句“嫂子好漂亮”,姚白兰 的一张脸,马上笑成一朵花。一旁的苏老太太不爱听了,对马郢说,以后再有朋 友误会,你得给他们解释一下。马郢笑笑说,解释好麻烦的。苏老太太说麻烦也 得解释,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姚白兰只顾低头拆着鸭头,不说话。饭吃完,几个 人一起往外走,姚白兰说还没结帐呢。马郢说结过了。姚白兰问什么时候?马郢 说刚才你扶妈去洗手间的时候。这时他们正好经过收银台,姚白兰笑着对收银台 的服务生说,你看,我老公总是这么细心。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苏老太太就站在旁边。老太太扫她一眼,不满地说,你 有些过份了吧?然后她轻轻甩开姚白兰的手,一个人上了车子。   那天马郢和苏老太太在房间里谈到很晚。苏老太太房门紧闭,姚白兰只能偶 尔听到从门缝里挤出来的“冷捷她”、“真过份”、“我不允许”、“我是你妈” 等苏老太太咬出来的支离破碎的句子。似乎马郢一直一言不发——他是一位孝顺 的儿子。   后来马郢轻轻上床,姚白兰听到他长长的叹息。   新来的小保姆是安徽人,虽然姚白兰嫌她笨手笨脚,但事实上,小姑娘还算 勤快,很得苏老太太欢喜。没事时苏老太太喜欢带她去海滨公园散步或者荡秋千, 一呆就是一个下午。那天姚白兰说正好我也没事不妨一起去吧,苏老太太皱皱眉 头,说,可是今天我有些不舒服,不想去了。姚白兰说不想去您还换好了衣服? 苏老太太就上下打量起姚碧竹,她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成心想找不自在?   我不过想陪您去散散步,我怎么找不自在了?姚白兰满脸无辜。   可是我不想你陪我去散步。苏老太太说。   以前难道我没有陪您去散过步吗?   以前你也没有睡到小郢的房间。   我知道您一直想干涉我和马郢。姚白兰说,现在您见到我都烦,何况我住在 这里。可是现在,您想我还能放弃吗?   白兰你认为这样有意思吗?苏老太太说,你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充当第 三者?   我倒是觉得,现在冷姐更像是我的马郢之间的第三者。   可是只要有我在,你休想!   您以为您是谁?   我是小郢的妈!   连王母娘娘都干涉不了她女儿的婚姻,何况是您?   姚白兰!   您又没有玉皇大帝给您撑腰……   姚白兰,你给我滚出去!   您没有权力赶我走。   我是小郢的妈!   我是小郢的未婚妻!   苏老太太的脸,涨得通红。她一只手扶着沙发,一只手捂住胸口。她的嘴无 声地一张一合,如同一条不小心跳上岸边的鲤鱼。她看着站着屋角的小保姆,她 说,水,水,给我水……   您甭惊唬我。姚白兰笑着说,您身体好着呢。   苏老太太的脸,慢慢变得苍白。   水,给我水。她说。声音越来越短促,越来越微弱。   姚白兰抱紧双臂,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的表演。   苏老太太突然跌倒。她的手胡乱地抓,她的嘴角翻腾起白色的泡沫。她的眼 睛似闭未闭,不停翻动着,只见白眼球不见黑眼球。姚白兰吓坏了,她跑过去扶 起苏老太太的脑袋,问她,您没事吧您没事吧?苏老太太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剩 下有节奏的快速的抽搐。她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甚至包括指尖上的肌肉。 她的脖子僵硬,拳头捏得很紧。似乎她即将死去正在死去或者已经死去,她的喉 咙深处传来呼哧呼哧的老朽的风箱一般的声音。   小保姆惊悸地给120和马郢打了电话,几分钟以后,苏老太太被抬上急救车, 直奔市立医院。那个下午姚白兰恐惧到极点,她守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不停地 抖着身体,看医生护士们在她面前匆匆而过。那个下午马郢始终没有对她说过一 句话,他静静地坐在对面的长椅上,对姚白兰视而不见。后来他跑到医生面前与 医生小声交谈,姚白兰走过去为他递一瓶水,却被他抓过来狠狠地砸到地上。   对不起。姚白兰说。   给我滚。马郢说。   对不起。姚白兰说,我不是有意的。   给我滚。   妈她身体一向很好,想不到几句话就会变成这样。   给我滚。   妈怎么样了?   给我滚!   妈没事吧?   听不懂我的话吗?他妈的给我滚!   姚白兰站起来,慢慢走出医院。那一刻她的脑子一片空白,那一刻她的世界 只剩下纷飞的眼泪。似乎项小凝跑过来拦住了她,匆匆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可是 她没有听清一个字。她是走着去到姚碧竹的住处的,那一段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 她完全没有记忆。   一开门她就紧紧地抱住了姚碧竹。她神色惶遽地对姚碧竹说,妹,我杀死了 苏伯母。 6   在广州,姚碧竹终于见到了鲁千寒。隔着铁栏,两个人默默相对,泪如潮汹。 小家伙躺在姚碧竹的怀里熟睡,红扑扑的脸蛋,渗出细密的汗。   姚碧竹将小家伙抱起。隔着铁栏,鲁千寒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像 你啊!他笑着,眼睛里刮起湿润的黄沙,手掌在小家伙的脸上亲昵地拍了两下。 小家伙被拍醒,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看鲁千寒,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   姚碧竹一边哄着小家伙一边说,别哭别哭,是爸爸亲你呢……对了千寒,她 还没有名字呢。   鲁千寒想了想,说,就叫鲁小歆吧!歆,喜爱,喜欢,羡慕……这个字很美。   姚碧竹点点头。听你的。她说,小歆小歆,别再哭了。快叫爸爸……   小歆看看鲁千寒,嘴巴紧闭。   小歆快叫爸爸。姚碧竹说。   小歆仍然不吱声。   怎么不会叫了呢?姚碧竹说,在家里,明明学会了的。   哪有这么快就学会叫爸爸的?鲁千寒笑,再说叫不叫都一样的,反正我是他 爸爸。   可是她在家里明明已经学会了。姚碧竹逗着小歆,小歆乖乖,叫爸爸。   小歆竟被吓得哭出了声。   别再逼她了。鲁千寒笑着说,等我出狱那天,她学会了就行。   鲁千寒突然捉住姚碧竹的手。姚碧竹缩了缩,却被他抓得更紧。管教就站在 旁边,姚碧竹的脸蓦地红了,眼角也盈出泪来。却任她的手被鲁千寒静静握着, 让一张脸变得更红,如同秋天里阳光下悄悄绽放的熟透的石榴。   在家里,她积存了一肚子委屈,想好了一肚子话,可是真见到鲁千寒,那些 委屈,便再也想不起来,那些话,便再也寻不见了。她看着鲁千寒鬓角的一根白 发,看着鲁千寒眼角的一条皱纹,感受着时光的无情和生活的磨难,心如刀绞。 她知道鲁千寒每天都在受苦,肉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这一切只因了他的鲁莽 和无知,或者,只因了他们幻想中的那个家。为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鲁千 寒在某一天,铤而走险。   是的。是这样。鲁千寒跑到广州,鲁千寒参入斗殴,只因了她,因了他们的 家。一滴眼泪滴上小歆圆圆的脸,姚碧竹想腾开手去擦,那手,却是被鲁千寒更 紧地握住。   两个人不说话,只是紧握着手,看着,笑着,哭着,度过生命里最短暂也是 最漫长的一段时光。   回来,生活再一次回归从前,只是她的日子,似乎有了味道,有了斑斓的七 彩。只剩下不足三年,姚碧竹想,相比她和鲁千寒的漫漫一生,熬一熬,也就过 去了。   她哄小歆熟着,又把地板拖了一遍,门外就响起敲门声。声音不大,却很急, 就像迅疾的雨,姚碧竹感受到一种迎面而来的焦灼恐惧的气氛。开了门,就见到 披头散发的姐姐。   我杀死了苏老太太。姚白兰惊骇不安,我把苏老太太杀死了。   她怔忡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睁得很大,一连喝下两大杯水。她的牙齿发出得 得的声音。她的手脚冰凉。姚碧竹耐心地听她讲完,问她,你确定苏伯母已经没 救了吗?姚白兰捧着水杯,身体抖得如同寒风中无助的叶子。我杀死了她。她说。   姚碧竹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她就笑了,她说苏伯母没事……小凝说,苏 伯母早已经醒过来了,现在正在打点滴。   你骗我?水杯从姚白兰的手中滑落地上,摔得粉碎。   你可以自己打电话问她。姚碧竹说,或者你再回医院看看。   姚白兰瘫在椅子上,号嚎大哭。回不去了,她喃喃自语,马郢把我赶出来了。   马郢把你赶出来了?   他让我滚。   姚碧竹将地上的玻璃碎片收拾干净,又去厨柜里为姚白兰拿来一个新水杯。 别伤心了,她说,伯母没事就好。   可是马郢他不要我了。姚白兰抹着眼睛。   姐,要不你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姚碧竹说。   我在这里住吗?姚白兰看着姚碧竹。   是啊,咱姐妹俩住到一起。姚碧竹说,正好你给我做个伴,正好还可以平静 一下心情……   那段时间,姚白兰真的住到姚碧竹那里。姐妹俩除了照顾小歆,糊糊火柴盒, 似乎再无他事。她们会长时间坐在阳台上,看远处的街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或者姐妹俩面对着一盘跳棋,却都是心不在焉,久不动子。落日余辉将两个人镀 上金黄色明亮的轮廓,侧面看,姐妹两人,其实长得很像。   姚白兰没有给马郢拨过任何一个电话。那段时间她是真正的心灰意冷。与前 几次不同,这一次,她想,自己也许真的要彻底离开马郢了。当一位同床共枕了 两年多的男人突然对着他大声咆哮,当这位男人居高临下地冲她大吼“给我滚”, 当这位男人半多个月不给她打一个电话,她想,即使她真的留恋他,在乎他,他 们之间,似乎也不再可能。怎么可能呢?也许现在,马郢正搂着他的妻子冷捷, 在卧室里窃窃私语。   可是那天,很意外地,马郢闯了进来。   马郢一进来就给姚白兰跪下——那时姚碧竹刚好不在,那时小歆在小床上睡 得香甜——马郢单腿跪地,对姚白兰说,回去吧!   姚白兰被马郢吓了一跳。你要给我演小品吗?   回去吧。马郢说,我想你。   你不想我。姚白兰强迫自己转过身子,眼睛瞅着雾濛濛的窗外。   我想你。马郢说,我爱你白兰。   你爱爱谁爱谁去。姚白兰说。   前几天的事情,是我不对。马郢说,那种时候,你知道,谁都会发火……   你可以发火。姚白兰说,可是你让我滚……   对不起白兰。我爱你……   我不会回去的。马郢,我想做你的妻子,不想做你的奴仆……   回去,你就是我的妻子。   我不是。冷捷她才是……   只要你肯回去,我就跟冷捷摊牌,彻底摊牌……   这句话你说了很多次。   这一次是真的。   你想我还会相信你吗?   如果有必要,我们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她。   好。姚白兰转过身,将电话递给马郢,你这就给她打。你就说你选择了我, 你要娶我。你就说你不想再跟她继续下去了。你打完电话,我就跟你回去。   马郢真的拨通了冷捷的电话。电话嘟嘟响着,无人接听。马郢挂断电话,寻 一张椅子坐下。一会儿我再打,他说。   马郢,你真的在乎我吗?姚白兰问他。   是的,我在乎你。不然的话,我不会来找你。   可是我怎么回去呢?我和你妈,真的就像水火一样难容……   相信我白兰,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我和冷捷离婚,她迟早会接受你这个儿媳。   可是我差一点气死她,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会原谅你的。相信我。我了解她。   马郢再一次拨起电话。仍然无人接听,马郢只好无奈地挂断。一会儿再打吧, 他说,今天,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一个了断。   姚白兰耐心地等着马郢给冷捷打电话。她想她今天必须亲耳听到马郢跟冷捷 摊牌,亲耳听到马郢在她与冷捷之间做出选择。这是她回到马家的前提,她不想 再这样稀里糊涂地夹在冷捷和马郢之间。   电话终于打通,姚白兰的一颗心咚咚咚地跳起来。她听到马郢说:我想通了, 现在我必须和你离婚……不管你提出什么条件,不管你怎么刁难我们,我都要和 你离婚……因为现在,就在前几天,我终于知道,我已经离不开白兰。那边沉默 了好久,姚白兰几乎可以听到马郢和冷捷的心脏跳动的声音。终于,姚白兰听到 冷捷说,好——吧——不过你得回来一趟,带上姚白兰,我有话跟你们说。   几年来的压抑瞬间释放,放下电话的马郢有一种虚脱的快感。片刻后他紧紧 拥住了姚白兰,他说白兰,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马郢。姚白兰将眼泪蹭上他的胸膛,我不该惹伯母生气。   一切都过去了。马郢说,你回去,给她道个歉就行。你得诚恳……   我知道。   你会回去吗?   我会回去的。   你会跟我一起去武汉吗?   我会的,马郢,我会的。   两个人紧紧拥抱着,恨不得将对方揉碎。突然姚白兰咬住了马郢的嘴唇,她 把马郢往卧室里推,她轻轻地剥着马郢的外套。   别,白兰,这是在碧竹家……   她去看大姐了,晚上才能回来……   别,白兰,小家伙她在看……   她看不到的……马郢,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爱你,多在乎你……   ……   姚碧竹回来以后,姚白兰告诉她马郢下午来过,又说自己明天就要回到马家。 姚碧竹愣了愣,说,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回去了。   怎么会呢?姚白兰笑,马郢是我老公啊!   可是你发过誓的。   你希望我不再回去吗?姚白兰说,那我这几年的青春不白白耽误了?今天马 郢给我道了歉,他还说,过几天我和他一起去一趟武汉……   回去跟冷捷摊牌?   顺便离婚。   可是姐,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姚碧竹说,如果你肯听妹的话,那么,姐,离 开马郢吧!   你什么意思?姚白兰说,我熬了这几年,好不容易熬到这一天了。   可是我总觉得不踏实,心里没有着落。   是你多心了吧?姚白兰说,我敢肯定这一次,马郢是认真的。不然他不会来 找我,更不会给冷捷打电话。   唉。姚碧竹长叹一声,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只好祝你们幸福。   你怎么样,妹妹?姚白兰说,和管弦,有没有发展?   姐!小歆都会说话了,你怎么还这样想?   怎么不能这样想?姚白兰说,鲁千寒的错误,绝不是他一时犯糊涂,而是他 性格所致。我总觉得他以后似乎还会犯这样的错误。   他不会的。姚碧竹说,我也绝不可能离开他。   那么,我也只能祝你幸福了。姚白兰笑笑,抱起小歆,亲着她的小脸蛋,说, 姑姑明天就要回去喽!   小家伙咯咯地笑,又将一泡热尿,欢天喜地地撒上姚白兰的大腿。 7   几天以后,姚碧竹上街买些东西,恰巧经过管弦的书屋,就拐进去坐了一会 儿。管弦坐在收款台后面算账,见到姚碧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脸莫名其妙 地红起来,表情也变得有些不太自然。   忙吗?姚碧竹问他。   不忙。他说,给你介绍一下——我女朋友,张娟娟。   姚碧竹这才注意到书架前站着一位戴着眼镜的女孩。女孩肤色白皙,头发又 长又黑。女孩手捧一本书,正冲她笑。姚碧竹还女孩一个笑,然后对管弦说,你 女朋友挺漂亮。   是个空姐。管弦说,威海直飞海口。   姚碧竹笑了。似乎管弦对空姐很感兴趣。或者空姐对管弦很感兴趣。威海到 海口,姚碧竹知道,远比威海离广州还要远。   并且,中间还隔着浩瀚的大海。   女孩走过来,逗着婴儿车里的小歆,咯咯咯笑个不停。她笑起来很好听。她 脸上的一粒雀斑恰到好处地跳跃。她远比姚碧竹漂亮。   小店生意清淡,稀稀落落的几个顾客随意翻着书,却并没有掏钱买的意思。 管弦的弟弟一直坐在角落里读着一本厚厚的《源氏物语》,似乎他不是小店的主 人,而是小店的顾客。   姚碧竹回去时,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是因了管弦的女朋友张娟娟?她 弄不明白。可是她知道,像管弦这样的出色的男人,早该有女朋友的。   半个月以后的一个深夜,毫无缘由地,小歆突然嚎哭不止。她的拳头捏得紧 紧,脸憋得彤红;她的嗓子几近撕哑,浑身都是热汗。姚碧竹哄她,吓她,求她, 可是她非但不肯停止,反而哭得更凶。这时姚碧竹接到管弦的电话,她还未及张 嘴,管弦就问,小家伙怎么了?   不停地哭……   哭了很久吗?   哭了很久。   哄不好吗?   不好哄。   我去试试?   天已经很晚,街路上车辆稀少,路灯早已经熄灭。天冷得刺骨,却没有一丝 风——风直接划开皮肤,钻进肌肉和骨胳,经络和内脏,尖牙利齿,一点一点地 啃。   姚碧竹没有拒绝。她知道即使拒绝,管弦也会在稍后敲开她的门。并且,管 弦这么晚打来电话,肯定有什么事情。   管弦过来的时候,可怜的小歆还在嚎哭不止。姚碧竹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腰, 手足无措。管弦看着小歆,笑笑,说,我来抱吧。说来奇怪,小歆这时候突然停 止了哭闹,她眨巴着眼睛瞅着管弦,几乎有了破涕为笑的意思。   可是管弦刚把她放下,她就再一次哭起来。   管弦只好再一次将她抱起。   这次小歆真的破涕为笑。   姚碧竹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管弦说,是不是床上有什么东西扎了小家伙?   姚碧竹就低了身子仔细寻找。这时她听到小歆清清脆脆地叫一声,爸爸。   姚碧竹的脸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小歆的嚎哭不止更像是对管弦含蓄的招唤。管弦再一次 试图把小歆放到床上,可是她再一次哭起来,小胳膊小腿不满地挥舞不止。管弦 只好继续将她抱在怀里,又对姚碧竹说,等她睡着了,再把她放床上吧。   他真的一直抱着她,直到她睡过去。天已蒙蒙亮,天际的启明星即将隐去。 管弦伸一个懒腰,看看表,说,我该走了。姚碧竹看看小歆,说,上午还要上班 吗?   当然得上班。管弦说,又不是星期天。   如果你不反对,不妨在这里眯一会儿……我们可以一起吃点早饭,然后你直 接去杂志社。姚碧竹说,假如你现在回去,等到了宿舍,天就亮了……   管弦想了想,没有坚持。他躺在沙发上,很快睡了过去。似乎他特别累,呼 吸舒缓并且低沉。睡梦中他翻一个身,将姚碧竹偷偷为他盖上的毛毯拽开。姚碧 竹再一次悄悄为他盖好,又细细地为他掖了掖被角。她看了看熟睡中的小歆,蹑 手蹑脚地开门下楼——她想为管弦准备一顿营养丰富的早餐。   可是她刚刚走到二楼,就听到那一声惊耸的长长的尖叫。那是鬼一般的声音, 声音猛然炸起,雾色茫茫的早晨,无比凄厉和恐怖。 8   邹姐自杀了。这个对自杀有着浓厚兴趣的女人,终在某一天夜里,结束了自 己的生命。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自杀。虽然她的生活一团糟,可是,她对她的生活, 似乎是那般迷恋。一直以来她与光头同床异梦斗智斗勇,这样的漫长过程中,她 可以尽情享受无穷无尽的智慧和快乐。或者痛苦也是一种快乐吧?因了痛苦的并 存,快乐就有了参照,变得厚重,变得来之不易。日子哗哗地从身边流淌开去, 像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每一个拐弯处都是一处全新的风景,让她百般痴迷百般 留恋。可是她还是自杀了,或许一时兴起,或许预谋已久。或许自杀也是快乐的 一种吧?——谋杀自己的生命,别人不得而知。就像一个迷藏,一个游戏。或许 自杀对邹姐这样的人说,是极具吸引力的。能亲手将自己解决,让光头后悔或者 恐惧,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吗?邹姐是无畏的,自杀的人是无畏的。一个连死 都不怕的人,还会怕什么呢?她曾经给姚碧竹描述了太多自杀的血腥场面。那些 方式新奇有趣,姚碧竹闻所未闻。可是真轮到自己,她却用了最简单也是最古老 的方法。她把两条裙带接到一起,将自己挂在了洗手间。光头很晚回来,醉熏熏 倒床上就睡,天亮时起身上洗手间,打开灯,见自己的妻子悬在半空,摇摇晃晃。 她的舌头吐出很长,她雪白的裙子上沾满了自己的排泄物;她的眼睛是睁着的, 白眼球流出血来。她试图用最干净的方式结束自己,可是她死得是那般刻板那般 丑陋那般恶心那般肮脏。   那是极为恐怖的一幕。整整一天,光头没能从地上爬起来;整整三天,光头 没有吃下一口饭。   好在有管弦。管弦请了假,整整陪伴姚碧竹三天。他知道姚碧竹害怕,到夜 里,当窗外有风吹起,姚碧竹就会想起邹姐倚门嗑瓜子的情景。——风是无数个 邹姐。——邹姐试图从无数个缝隙里钻进来   管弦夜夜睡在客厅沙发上。家里只有一张床,沙发是除了床以外惟一暖和一 些的地方。有时候姚碧竹睡不着,就会爬起来,偷偷给管弦加盖一条毛毯。每一 次管弦都会及时醒来,冲她笑笑,再侧了身睡过去。他像一位忠心耿耿的士兵, 他的惟一任务,就是让姚碧竹感觉到他的存在。白天时间里,他会开着他的车到 处转悠,为姚碧竹寻着合适的房子。姚碧竹过意不去,跟他说,别再麻烦了。他 说,我能陪你一辈子吗?姚碧竹笑笑,不说话。他说所以我得为你再找一个房 子……你会害怕的,你不能再住在这里。   几天以后管弦终在高区为姚碧竹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房租非常便宜,这样姚 碧竹怀疑他是否提前给房东支付了一大笔钱。问房东,房东笑而不答。   管弦去搬家公司租了车子为姚碧竹搬家。姚碧竹抱着小歆,坐在管弦的旁边, 看她与鲁千寒曾经的家越来越远,心里不免产生几许伤感几许失落。车子拐几个 弯,姚碧竹转过头来,她发现,用她的照片做成的装饰挂件仍然在车子里荡来荡 去。   该换换了,她对管弦说,该换成你女朋友的照片了。   管弦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   你们,怎么样了?姚碧竹问他。   我和谁?管弦点上烟。   和你女朋友。   吹了。那天晚上本想告诉你。小歆哭闹的那天晚上,本想和你大醉一场的……   吹了?   她留在了海口。管弦说,嫁了一位海口大佬。她说她喜欢吃木瓜,可是我知 道,在海口那边,农民们甚至用木瓜喂猪。   姚碧竹无奈地笑笑。她不知道管弦说的是真是假。为什么他所有的女朋友都 是空姐,都喜欢南方,喜欢海岛,喜欢木瓜,喜欢大款或者大佬。从管弦的眼神 里她似乎了读出了痛苦和伤悲。她想,管弦的话,也许是真的。   东西一点一点搬上楼,管弦倚着车门,不停地抽烟。姚碧竹站在窗子后面看 着他,心中百感交集。后来管弦向她挥手,她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管弦上了楼。似乎管弦能够感觉出她的心思。他站在门外,不敲门,只是一 根接一根地抽烟。很久后姚碧竹替他开门,他走进来,看着姚碧竹,问她,今晚, 还用我为你守夜吗?   姚碧竹淆然泪下。她上前一步,抱住管弦。她流着眼泪说对不起。对不起, 管弦,我和你,只能做朋友。 9   马郢和姚白兰几天以后到了武汉。冷捷开着车子去机场接他们,又给了马郢 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一段时间不见,冷捷似乎更加娇小,皮肤也更加细腻光洁。 她一边开着车一边给姚白兰介绍,这是万松园路,这是武汉广场,这是世贸大厦, 这是阳光大厦,那边是外国语学校……妹妹头一次来武汉吧?姚白兰说,头一次 来。冷捷说那隔天我得带你好好转转……武汉虽处内地,可是也有不少好玩的去 处呢。东湖、黄鹤楼、磨山、古琴台、行吟阁、木兰天池、龟山公园、武汉植物 园、归元寺、中山公园……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说的就是武汉……对了妹 妹,我还可以带你去焦点酒吧喝酒,和郢子谈恋爱那会儿,我们常常去那里泡吧 呢。有一次,恰好碰上几个拉拉在那里庆祝生日……   马郢的表情飞快地变了一下。他提醒冷捷说,小心开车。   冷捷就笑了。还这么关心我?她说,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 深……   冷捷直接把车子开到一家酒店。三个人坐下来,冷捷点上菜,又要了一瓶长 城干红。今天多喝些,她说,能和郢子一起喝酒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姚白兰的手猛地一抖。   就这样结束吧!冷捷继续说,我也不愿意再熬下去了。这样很没劲,是不是? 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将郢子从你身边拉回来。我和他这么多年夫妻,可是最终, 我还是失败了。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也不能这样说,冷姐。   那你说应该怎样说?难道我不是失败者吗?或者,就算我打败你又能怎么样 呢?我还是打败不了郢子。我拉不住他,收不住他,我栓不住他的心……   喝酒吧。马郢说。   喝酒……都喝了,一滴别剩下。冷捷盯着马郢,说,真不熬了。你和白兰妹 妹好好合计你们今后的日子,我带着小驰熬我的后半生……小驰给我,你不会不 答应吧?   我答应。马郢说,我会按时付他抚养费的。   哈。冷捷笑,笑得泪花一闪一闪。夫妻这么多年,我只争取到了抚养费。   应该的。姚白兰说,马郢是他亲生父亲啊!等小驰长大些,让他来我和马郢 那儿长住都可以。   可以吗?   当然可以。   哦。冷捷笑,你真大度。   姚白兰听出冷捷的讥诮之意。可是她不在乎。现在她离成功,仅剩咫尺之遥。   那么,哪天方便的话,姐和马郢可以去民政把事情办了。   什么事情?   你和马郢的事情啊!   我和马郢什么事情?   不是离婚吗?姚白兰淌下汗来,她隐隐感觉出事情似乎并非像她和马郢想象 得那么简单。   哦,离婚。冷捷说,迟早的事情,不急。   姚白兰终于感觉出事情的蹊跷。什么叫不急?她问冷捷,你约我和马郢来, 不就是为离婚的事情吗?   也不完全是。冷捷说,现在这里还是郢子的家,他回武汉,就等于回家了。   可是我呢?姚白兰大声说,你在电话里,不是都说好了吗?   我是说把郢子送给你,冷捷说,我是说我不想再这样熬下去了。就是说,现 在你和马郢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住在一起,以夫妻相称,我肯定不会打扰你们; 当然,我也可以再找一个男朋友,有钱的或者穷的,年轻的或者老的,英俊的或 者丑的……郢子都不能够干涉……   那你们为什么不能现在就离婚呢?   为了婆婆。冷捷说,婆婆她喜欢我,不喜欢你。我想妹妹这么聪明应该能看 出来。婆婆她肯定不会同意我和郢子离婚的。   我们可以瞒着她。   你认为可以吗?冷捷笑,瞒不过去的——婆婆远比你想象中聪明。果真瞒她 的话,反而会害了我们。你和马郢,更别想再住到一起了。   可是就这样拖着吗?   等婆婆过世吧!冷捷说,这种话说出来不好听,可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只要婆婆过世,我和郢子就会把离婚手续办了,从此你和郢子就可以恩恩爱爱朝 朝暮暮……   别再说了。马郢喝一口酒,说,老太太身体好着呢。   我当然希望她长命百岁。冷捷说,我想这世界上,除了你马郢,不会有第二 个人像我一样打心眼里对婆婆这样好。正因为如此,所以,和你离婚,办正式的 离婚手续,只能等到她过世以后。其实这样有什么不好呢?虽然没有离婚,可是 跟离婚没什么区别,或者说,离婚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我已经决定这样做了, 你们不要再逼我。我已经很大度了,是不是?没哭没闹,没给你和白兰妹妹制造 障碍……   别再说了。马郢再喝一口酒,听你的。   这就对了。冷捷说,不过,跟白兰妹妹说句心里话,你在你的苏伯母面前, 最好还是收敛一些,否则的话,也许会弄巧成拙。总之郢子早晚是你的,他的财 产早晚都是你的,他的一切早晚都是你的……你只需等上几年……人总有一死, 包括你的苏伯母……尽管我们都希望她长寿,但是她总会死去……   没有人再说话。可是每个人都在喝着酒。服务生又端上一瓶酒,再一次被他 们喝得精光。后来三个人都喝醉了,他们将车子扔在酒店门前,三个人互相搀扶 着往回走。后来冷捷突然清清嗓子,马路上高歌起来:   是什么淋湿了我的眼睛,看不清你远去的背影,是什么冰冷了我的心情,握 不住你从前的温馨。是雨声喧哗了我的安宁,听不清自己哭泣的声音,是雨伞美 丽了城市的风景,留不住身边匆忙的爱情。谁能用爱烘干我这颗潮湿的心,给我 一声问候一点温情,谁能用心感受我这份滴水的痴情,给我一片晴空一声叮咛……   声音慢慢低下来,然后,冷捷泣不成声。 第十章 1   鲁千寒刑满释放。   时间是这样一种东西,你生活其中,却常常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当你真真 切切地感觉到它,那么毫无疑问,要么它溜得太快,要么它走得太慢:你希望它 过得快些,它反而会慢下来,缠缠绵绵,黏黏滞滞,定格不动,一日三秋;而当 你希望它过得慢些,它反而会奔跑起来,如白驹过隙,似闪电流星,眨眼间,便 是百年。   姚碧竹的五年,就是在一日三秋中度过。每一天她都在思念鲁千寒,每一天 她都希望时间过得快些再快些。现在五年已过,突然,姚碧竹对于逝去的五年时 间,产生出一种恍惚的不真实的感觉。五年真的过去了吗?她真的可以从此守着 鲁千寒过他们简单平淡安逸闲舒的生活了吗?她掐一下自己的大腿,她痛得咧开 嘴笑。   鲁千寒在饭店设宴,郭松、项小凝、管弦、姚白兰、马郢、姚红梅和董纲第 一次聚到了一起。这是城市里与鲁千寒和姚碧竹最为亲近的几个人。他们组成一 个特殊的群体。这群体几乎是姚碧竹的全部。   鲁千寒给每一个人敬酒,并特别感谢了马郢和管弦。他对马郢说,如果不是 因为你,我就不会认识碧竹,更不会与她相恋相爱相守;他对管弦说,如果不是 因为你的照顾,碧竹她也许会过得很苦。说得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起来,嘴上说着 一连串的“不客气”,一杯酒一饮而尽。   当天管弦就把书屋再一次兑给了鲁千寒。他说就算你们不要,我也是要往外 兑的。事实真的如此,书屋在他和他弟弟的经营下,生意愈来清淡。——并非所 有的人都可以做生意,——并非所有的好人都可以做生意,——有些人对做生意 就是天性愚钝。管弦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小歆被送到乡下,每天在姚秋山的农家小院里疯跑。那时候姚秋山和刘婶已 经举办了简单并且隆重的婚礼,嫁过去的刘婶每天把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井 然有序。有刘婶对小歆无微不至的照顾,鲁千寒和姚碧竹可以专心致志地开始第 二次打拼。管弦每天都会在店里呆到很晚,他对姚碧竹说,多守一会儿,可能就 会多卖出一本书,离我们那个家的目标,就又近了一步。姚碧竹心疼他,想在店 里陪他一会儿,到这时鲁千寒就劝她回去。你不比我,他说,我在号子里面早锻 炼出来了,可是你这小身骨怎么受得了?不由分说,将姚碧竹往外推。公共汽车 站点就在书屋的外面,他常常把姚碧竹“押送”上公共汽车。   管弦仍然是小店的常客。每个月他都会过来几次,翻上一会儿书,再抱走几 本书。有时候,甚至,他会趁中午顾客少的时候和鲁千寒一起去附近的小吃部喝 上两杯。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海米拌黄瓜,几瓶啤酒,就能让两个人拍着胸脯 称兄道弟。事实果真如此,现在两个人几乎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车上的装饰挂 件已经被管弦收了起来,现在,那里挂着一个大红的中国结。然后,又过了一段 时间,管弦再一次有了女朋友。这次不是空姐,她是超市收银员,在“家家悦” 超市上班。她个子不高,长头发,戴一副无框眼镜,喜欢穿红色的连帽T裇。   她的眼睛很大。她的嘴唇鲜嫩娇艳。 2   书店经营不错,两年下来,他们攒下一点点钱。那些天鲁千寒每天都要去各 个房地产公司问房看房选房,买房已经被正式提上日程,在城市里拥有一个属于 他们的家,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突然之间,郭松被抓进了派出所。   郭松仍然在“宋氏公司”跟着宋医生瞎混。缺了一段小指的郭松成为一个小 头目,屁股后面每天跟着两个耀武扬威的小弟。那天他们正在一个台球厅赌台球, 郭松突然接到宋医生的电话。放下电话,他招呼好两个小弟,直奔一家夜总会而 去。路上他买了三把菜刀,他和两个小弟每人一把。菜刀别在后腰,跟着他们的 步伐,踉踉跄跄,有节奏地蹦。三个人径直闯进一个包厢,将三把菜刀扔上茶几, 又命令那个正搂着一位姑娘狂啃的胖子还钱。胖子听话地给他的手下打了电话, 一会儿,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小弟果然送过来两万块钱。郭松收好钱,重新掖了菜 刀,和两个小弟打着唿哨往外走,却在门前走廊里遭到埋伏。十几个手持砍刀的 年轻人早已经控制了走廊,他们的嘴里喊着号子,砍刀舞成了风车。郭松们指东 打西,奋力突围,可是一个小弟还是在跑出几步以后被砍刀砍倒。后来的事情郭 松也记不清了,他只知道醒来时他躺医院,肩膀上缠满了纱布,身边的小弟包裹 得像如同肥墩墩的肉粽子。警察对郭松说,知不知道你用一把菜刀砍翻了五个人? 郭松惊叹道,天啦,我有这么厉害?!   还好只是打架斗殴,郭松不必被关进监狱。可是他需要赔偿对方的医药费共 计六万元整,警察说这还是对方让步了,假如他们不依不侥,劳改队两年是逃不 掉的。郭松歪着脖子问我们也受伤了,怎么不见他们赔我们?警察说因为你们手 持凶器,而他们赤手空拳。郭松说他们明明手持砍刀将我们包围。警察说反正我 们去的时候没见一把砍刀,就见你们三个正抡着菜刀玩命。郭松说那我们身上的 伤难道是自己用菜刀砍的?警察说他们可以正当防卫——抢你们的菜刀正当防卫, 自然而然的事情。   项小凝表情凝重地来找鲁千寒,问他能不能帮帮忙。鲁千寒一个电话打给管 弦,管弦忙了两天,郭松仍然被关在派出所。他们说必须拿出五万块钱才能放人, 管弦说,最低五万,不能再少了。项小凝听了,坐在椅子上抽泣不止,可怜兮兮 地绞着自己的衣襟。鲁千寒看看姚碧竹,悄悄问她,要不我们先借郭松五万?姚 碧竹说,那房子的首付款呢?鲁千寒说房子再等等无妨,我们两个好好努力,首 付款也就是一年两年的事情……再说说不定郭松很快就把钱还给我们了呢。姚碧 竹想了想,点点头,无奈地说,好像只能这么办了。尽管她和鲁千寒都知道,这 五万块钱,也许郭松一辈子都还不起。   郭松被放出来那天,咬牙发誓再也不去“宋氏公司”上班了。可是他只老实 了半个月,就又一次跑回了“宋氏公司”。他说他得跟宋医生要钱,他打架是为 宋医生追款,那么,他的伤理所当然是公伤,那五万块钱也理所当然应该由宋医 生来掏。宋医生倒是大度,一下子拍给他三万,说三万已经不少了,因为你们的 鲁莽,那两万块钱欠款已经不再可能追回,并且现在,警察们已经盯上了我们公 司……不过不要紧,近来我们要做一笔大买卖,只要你肯卖力,只要你能把这笔 买卖搞定,别说那两万,再追加两万我都给你。郭松还想再要,宋医生一拍桌子, 吼道,你还想不想继续干了?不想干滚蛋!郭松当然想继续干,因为他觉得,宋 医生还欠着他两万块钱,他得跟他要回来。 3   秋天时候,董纲的鞋厂开了起来。你很难相信董纲这样的男人能够自己办起 一个鞋厂,但事实正是如此。当然他的鞋厂更像一个小鞋铺,不仅没有鞋厂应具 的规模,更没有专业的营销人员。鞋厂挤在一爿自然村的三间平房里,一台缝纫 机,一台磨砂机,一个烤箱,一台压气包机,三五把小铁锤,三五把橡皮锤,三 五把鹰嘴钳,三五把拉刀,两筒胶,两瓶苯,一小堆鞋楦,几斤铁钉,几把冲子, 几块皮子,一堆衬底,一堆大底,几乎就是鞋厂的全部家当。董纲雇了一名工人, 加上他,两个人组成鞋厂的全部编制。鞋厂的惟一生意就是给附近的群众量身定 做,每天晚上,董纲都会一家一家地敲开他们的门,陪着笑脸将一张名片递到他 们手里。鞋厂的惟一优势就是免费保修终生,董纲说他做出来的皮鞋完全可以穿 上一百年。   可是似乎,人们并不在意一双皮鞋能穿够三年穿够五年还是能穿够一百年。 用他们的话说,就算你的皮鞋能够保证一百年不开胶不变形,可是,我能保证自 己一百年不开胶不变形吗?   房子月月交着贷款,董小伟一天天长大,那段时间,董纲和姚红梅的日子, 过得相当艰难。   后来鲁千寒为董纲想出一个主意,他说你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你现在是 鞋厂而不是鞋铺,什么叫鞋厂?鞋厂的意思就是先做出成品,然后找人来经销; 而不是先等人来订一双鞋,再根据人家的要求做出一双鞋。董纲问谁来经销?鲁 千寒说我啊!晚上去夜市给你摆个小摊,一晚上能卖出三双鞋,你的鞋厂就有赚 头,我也有赚头。董纲问那你的书屋怎么办?鲁千寒说我是这样想的:你的鞋再 好,现在也不能进到商场。为什么?因为没有商标。所以只能去夜市偷偷卖。也 不算假冒伪劣吧,是不是?鞋是好鞋,不过没有注册商标罢了。至于书屋,碧竹 她先忙一阵子,晚上多呆在那里一会儿,我从夜市回来,再接她一起回家……等 你的鞋厂走上正轨,有了商标,有了专门的经销商,我就不必再偷偷摸摸跑夜市 上帮你卖了。到那时,说不定我会在威海卫商场租下几节柜台,再雇一个促销员, 专让卖你的皮鞋呢。董纲说这样行吗?鲁千寒说行不行得试过才知道。你先做好 二十双成鞋,我拿夜市上看看好不好卖。   果然好卖。事实上董纲的皮鞋式样很流行。这不足为奇。他先去鞋帽商场看 准哪一种式样的皮鞋好卖,买上一双回来扒开,当天就可以炮制出和样鞋一模一 样的皮鞋。董纲心灵手巧,擅于模仿,他甚至可以在原来的式样基础上加以改进, 融进去更多的地域特色和流行元素,再加上价格便宜,二十双皮鞋三天之内卖得 精光,当鲁千寒去董纲那里结账时,董纲的眼睛瞪上了脑门。   如果有了商标,如果皮鞋能摆上鞋帽商场的柜台,岂不是大卖?董纲说。   所以你的当务之急,就是把鞋厂合法化。鲁千寒扭过头,轻轻咳嗽一声说, 只有早日合法化,你的聪明才智才会有用武之地。   一个工厂不可能说批就批下来,所以往后的半年里,鲁千寒仍然天天晚上往 夜市上跑。他把三轮车蹬出摩托车的速度,几乎每一天,他都是夜市上最后一位 收摊的商贩。终有一天,正当他眉开眼笑地卖出一双皮鞋时,他被突然袭击的工 商部门逮了个正着。   这些皮鞋保证十年不开胶。鲁千寒解释说,绝对不假冒伪劣。   一百年不开胶都不行。对方说,只要没有商标,就可以认定为假冒伪劣。   这是自家产的,怎么会有商标?鲁千寒说,就像农民的地里出点地瓜,出点 芋头,然后拿到城里卖,怎么会有商标?   你怎么说都没有用。对方说,我只管做我的事情,你若不服的话,明天可以 去工商局讲道理。说着,将十几双皮鞋连同一个大纸箱搬上车子,一溜烟而去。   那时候董纲正在为他的鞋厂能够审批下来而努力。可是他不可能成功。最终, 他的“千里马鞋厂”还是改成了“千里马鞋铺”,只有订做却没有上市的权力。 当然他还可以修鞋,事实上他的那个鞋铺比一个修鞋摊大不了多少。   董纲没有去工商局要回那十几双鞋。他说他最反感和这些腐败的白痴们打交 道,他说他没有必要唯唯诺诺地听从他们狗屁不通的训斥。他说如果他努把力, 其实订做的活计足够他发家了。每天他和他的雇员挨家挨户搞宣传分名片。他把 价格定到了最低,又把服务定到了最好。再加上这一段时间顾客们的口碑宣传, 鞋铺的生意竟然越来越好,有了起死回生甚至走上正轨的迹象。   鲁千寒感冒了,他发着低烧,轻轻地咳。夜市自然是去不成了,夜里,他守 在书屋里,和姚碧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姚碧竹劝他回去休息,他嬉皮笑脸地 说,我的兔宝宝还没有休息,我怎么敢先休息呢?有顾客挑中一本书,他就冲人 家笑笑,找好钱,再用牛皮纸将书仔细地包好。他一边将书递给顾客一边说,两 年以后如果这本书还在八成新以上,只要您愿竟,您就可以把书拿回来打成五折 退给我,或许折算成别的书。——这是书屋的主要促销手段,事实上回来退书的 人极少。——鲁千寒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生意人。   鲁千寒冲顾客说声再见,轻轻地咳。然那脸,却是笑着的。   那笑意让所有人温暖。 第十一章 1   那天项小凝突然找到姚碧竹,表情焦灼不安。她说我的郭松失踪了;我的郭 松不见了;我的郭松跑了;我的郭松再也不会回来啦!   姚碧竹劝她不要着急。先坐下,她说,到底怎么回事?   前几天郭松说他要出去干一趟大买卖。项小凝把一半屁股坐在椅子上,他说 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亲口说的么?   他亲口说的。他说他不会再回来了。以为他在开玩笑……   你们吵架了?   没有……郭松不会因为吵架出走。项小凝眼泪汪汪,这一次,我想,他是下 了决心。   也许只是出去办点事吧。姚碧竹说,你问过宋医生吗?   问过了。宋医生说,他也很久没有见过郭松了……   他不是又去“宋氏公司”上班了吗?   宋医生说,他好久没去了。   他的手机呢?   打不通。我猜他把手机卡扔进了垃圾箱……   可是他为什么要走?总得有个理由吧。   理由很简单。他厌烦了我,厌烦了这个城市,厌烦了他的生活。近段时间他 常常对我说,假如哪一天他抛弃了我,抛弃了这个城市,抛弃了他的过去,你会 怎么办?我说你抛弃了什么我都不管,只要别抛弃我就行。郭松说假如我真的抛 弃了你呢?我说那我就杀了你。原以为他只是开开玩笑,哪知道他动了真格……   你先别急。姚碧竹递他一杯热茶,郭松他失踪了几天?   三天。项小凝把一杯茶一饮而尽,他没有任何消息。   郭松没有任何消息。鲁千寒随后找遍郭松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仍然不见他的 踪影。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不安在每个人的心里被越放越大。谁都知道郭松 的性格。郭松是那种绝不肯回头的男人。有些事情不做则已,一旦做了,就绝不 肯回头。他像一条蛇,只会往前走,不会往后退——哪怕前面的道路上露出一线 足以将它开膛破肚的锋利的刀锋,它也会毫不犹豫地爬上去。鲁千寒安慰项小凝 说,也许郭松是要替宋医生做什么大事吧?所以得保密。你不妨再等几天。项小 凝哭着点点头,直感四肢无力,眩晕不止。她只能等。她不知道除了等,自己还 有什么别的办法。   然后,突然有一天,项小凝接到一封郭松的亲笔信。信上只有一行字:我们 分手吧!落款:无耻之人 郭松。信寄自郑州。   项小凝把那封信撕得粉碎,然后一个人捂在被窝里哭了整整一天。那些天, 项小凝的眼睛,就像两个可怜的烂杏。   又过了一些日子,管弦带给姚碧竹和鲁千寒一个心惊肉跳的消息。   郭松死了。管弦说,在郑州,他和几个人用装满汽油的油桶贩毒,结果与警 察撞了个正着。他们与警察接上火,警察一死两伤……   肯定是郭松?姚碧竹长长的指甲将鲁千寒的胳膊抠下一块肉来,会不会看错?   错不了。警察在现场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口袋里装着他和项小凝的合影。 管弦说,他的脑袋被爆炸的汽油桶烧焦,可是奇怪的是,那张照片却完好无损。 照片夹在一个空白的绿色记事本里,记事本揣在贴身的口袋……我见过那个记事 本,那的确是郭松的记事本……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广州警方正在查明死者,从公安系统内部的局域网上可以看到照片。说着, 他从怀里掏出两张照片,我偷偷下载并打印出来的……你们看看这是不是郭松?   是郭松。尽管他的身体缩成了大虾,尽管他的脑袋被烧成焦炭,可是从身材 和主要特征上,还是能够辨出一二。况且还有他与项小凝的合影。照片上的项小 凝浅笑着,头歪上郭松的肩膀;郭松做着鬼脸,高举右手叉开两指做一个胜利的 姿势,那手,非常显目地缺掉一截小指。   两张照片说明了一切。郭松已经死去。他持枪拒捕被击毙,又在死去以后, 被溅出的汽油烧焦了脑袋。   与他一起被当场击毙还有两个小弟。警察们找到了宋医生,不过这件事,却 与宋医生没有半点关系。郭松是“单干户”。他从“宋氏公司”拉走了两个小弟, 从此下落不明。宋医生干过很多偷鸡摸狗的勾当,可是他从来没有贩过毒。他只 是个上了规模上了层次的地痞,他不是黑社会。——郭松的死,只能怨他自己。   尽管姚碧竹口气委婉,可是当项小凝得知郭松的死讯,还是不顾一切地冲向 窗子扬开双臂,试图跳下去。她说郭松死了我也不活了!她发出母狼般瘮人的嘷 叫,她流光了一生的眼泪。   那天,姚碧竹和鲁千寒劝了她整整一夜,直到她看似平静下来。   可是第二天,她还是不见了。她为姚碧竹留下一封简短的信,她说,我想好 好静一静。 2   从武汉回来,姚白兰度过几年舒心快乐的日子。当然苏老太太仍然不肯接受 她,可是只要姚白兰不再提起自己与马郢的婚事,苏老太太就再也不管不顾。苏 老太太过她的日子,姚白兰过她的日子,两个人互不干涉,井水不犯河水。有时 候姚白兰旁敲侧击,问苏老太太假如我想和马郢结婚,您会怎么想?苏老太太说, 只要我还活着,你休想!姚白兰急忙换上笑脸,跟苏老太太赔着不是,说她只是 想开个玩笑,您老人家别当真。她总是回忆起那个下午,她可不想苏老太太因了 她的一句话再突然背过气去。果真如此的话,她想,马郢也许会揪下她的脑袋。   马郢的生意越做越大,晚上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有时候姚白兰在家里呆 得闷烦,就会给马郢打一个电话,问他在哪里,然后打了车子赶过去。她过去的 时候,马郢多是在酒桌上谈生意,她旁若无人地往马郢旁边一坐,自顾自吃起菜 来。当然她吃得很优雅很好看,可是在那样的场合,难免会引起一些反感。再给 马郢打电话,马郢就支支吾吾,不再告诉她自己在哪里。可是姚白兰有姚白兰的 办法,她总能够及时杀过去,然后柔声细语地对马郢倾诉衷肠,一双美目左右盼 兮。终有一次,她赶过去时,正好碰上一位女人站起来给马郢敬酒,那女人体态 婀娜,穿着暴露,眉眼如同千年蛇妖。姚白兰落落大方地走过去,从马郢手里抢 过酒杯,一饮而尽。你不能多喝酒的,姚白兰笑着说,你年纪大了,你得对自己 的身体负责,更要对我负责。说完,宛尔一下,转身离去。那天马郢很晚才回来, 回来,对姚白兰的大献殷勤不加理睬。姚白兰说你生我的气了?马郢说那么多人, 你总得给我留点面子是不是?就算你真的是我的妻子,也没有那样做的权力吧?   难道我不是你的妻子吗?姚白兰反问。   起码到现在你还不是。   你说过的话当放屁?   可是白兰,你常常让我难堪。   我让你难堪是因为我关心你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思!姚白兰大喊大叫 起来,你知道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滋味吗?何况她所等待的那个人,直到现在还是 别人的丈夫。   你等不及了?   是!我等不及了!我一天都等不及了一小时都等不及了一分钟都等不及了! 你换个位置想一想,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算算我等了你几年马郢?我等了 你几年?女人有几年好时光你知道吗?你当然可以拖,可以熬,可以无休止地在 冷捷和我之间周旋。就算你不要冷捷也不要我,只要你愿意,随时有小姑娘愿意 向你献身!可是我呢?我就老了!我她妈的就老了!你做你的好父亲,我呢?你 做你的好儿子,我呢?你可曾认真替我想过?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妈她受不了那样的刺激……   妈受不了那样的刺激,我就能受得了吗?马郢,只要你还没有娶我,我的心 里就总是七上八下。我总担心哪一天会突然失去你,因为我不是你的妻子……   白兰,只要你别再耍小孩子脾气,我就不会离开你。   可是我怎么相信你?就像今天……   我发誓。马郢压低了声音,只要妈她过世,我就娶你,一天都不拖。   马郢,你千万不要辜负我。   白兰,我爱你。我发誓我爱你。   姚白兰紧绷的脸,终于有了绽放的意思。她紧拥着马郢,沉沉睡去。半夜醒 来,发现客厅的台灯开着,出去看,只见苏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 嚼饼干。她看得津津有味。她把饼干嚼得喀喀响,就像一只半夜偷食的啮齿动物。 见姚白兰从卧室出来,苏老太太冲她一乐,问道,要不要吃点?   苏老太太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好了。 3   可是鲁千寒的身体越来越差。有时回家,不过爬七层的楼梯,他却需要在爬 过三四层以后坐在台阶上休息一会儿。夜里他更是咳得睡不着,他的肺页里似乎 装了永远不知疲倦的风箱,他的喉咙深处似乎装了永远不知疲倦的哨子。开始以 为是感冒引起的炎症,去药店抓了些药吃,却是毫无效果,反而有了日益严重的 趋势。姚碧竹劝他有时间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他笑笑说,苍蝇蹬一脚就去医院? 我没这么娇气吧!我猜可能是累着了,等搬进新房,好好休息一阵子就好了。又 攥紧拳头,说,五年牢狱生活,让我炼成了铁打的身子。   那些天他们刚刚支付了第一笔购房款,钥匙已经拿到手,就等装修完毕住进 去。这种时候绝不能放松,鲁千寒说,否则装修的小工们偷工减料糊弄咱们,等 搬进新家可就惨了。每天他都要去看一遍甚至看几遍他们的房子,他兴奋地姚碧 竹说,只需再过一个多月,咱们就可以搬进新家啦!是我们的家!我和你的家! 我和你和小歆的家!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不停地咳。   也常常带姚碧竹去看他们装修了大半的新房。姚碧竹坐在三轮车或者自行车 的后面,听鲁千寒把铃铛摇出一路欢歌。车子放好锁好,上楼,是七楼,她脚步 轻盈,鲁千寒粗重地喘。这里摆一组沙发,要休闲式的,靠背不用太高。两个人 进了屋子,鲁千寒兴奋地说,关键是躺起来要舒服……要淡粉色的那种,这样显 得屋子里很亮堂……这边,看到了吗?电视墙已经装好一半。墙纸是我选的,红 砖图案,这样跟整个家的格局很协调……这间屋子,你过来看,是留给小歆的。 床我已经安排好了,就放在这里,这边放一个小的床头柜,然后这边,整整一面 墙都做成一个巨大的书架。书架我想用实木,这样将来小歆考上大学考成博士这 书架都够用了。等我们搬过来以后,就把小歆从乡下接来,好长时间没看到她了, 心里想得紧……这是厨房,你看,虽然不是很宽畅,可是一个人做饭足够用了。 下面是厨柜,上面是抽油烟机,这边是案板,这边还有一个隐藏的厨柜。厨房小 点不用怕,正好你在厨房里浑汗如雨,我在客厅里优哉游哉地抽烟看电视……当 然抽烟看电视的时候可以顺便给你剥头大蒜什么的……这是洗手间。洗手间我想 这样,这边装一面大镜子,这边放一个大浴缸,淋浴在这边。浴缸要纯木的,白 天辛苦一天,晚上泡在浴缸里不出来,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还可以往浴缸里撒点 玫瑰花什么的,听说对女人的皮肤有好处……听说对睡眠也有好处。玫瑰花不用 买,等有时间回丑家屯,咱俩去西山上摘一些就可以了。我知道那山上有成片成 片的野玫瑰,纯绿色无污染……如果浴缸足够大,我也可以躺过去,咱们洗个鸳 鸯浴,不知夫人意下如何……最主要的是这一间,卧室!我们的卧室!我想把卧 室刷成粉红的暖调子,这样连我们的梦都是粉红的和温暖的。我还想把整间卧室 做成榻榻米的格局,这样不但进去就可以坐着躺着歪着扭着,还可以省下一张大 床……地板下面铺上地暖,这样冬天躺在上面,又暖和又舒服……我们甚至可以 躺着看电视……我们还可以在门前的小区花园里栽上一棵小树,无花果树或者合 欢树,这样几十年过去,当我们老了,我们就会倚坐在窗前,看一树绚烂的合欢 花或者一树晶莹剔透的无花果。我龇着牙花子说,老婆子,帮我递一下烟袋。你 就睁着老花眼,迈着老寒腿,挽着老来俏,抖着老来瘦,给我拿了火,点上烟。 窗前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蜜蜂成群,蝴蝶纷飞……东边一棵树,西边一棵树, 南边一棵树,北边一棵树,纵然碧丝千万条,哪能绾得行人驻……   每一次来,鲁千寒都兴奋到极点。他语速很快,辞不达意。他不厌其烦地为 姚碧竹描绘着家的样子,姚碧竹也不厌其烦地倾听着他眉飞色舞的描述。为这个 家他们付出了多少时间和青春?现在这一切终有归宿,他们终于可以心无旁鹜地 设计他们的家了。   初冬时候,他们终于搬了进来。房子贷款整整十五万,鲁千寒说以后这屁股 可就要撅起来大干特干啦!不然的话,光是每个月八百多块钱的还贷就够咱俩受 了。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姚碧竹说先不急撅屁股大干特干,明天我陪你 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这样下去可不行。鲁千寒说查不查也是那么回事,肯定是 肺炎!我还是再去抓些药吃吧。这次姚碧竹没有听他的,搬进新居的第二天,她 就陪着鲁千寒去了趟医院。她对鲁千寒说,说好搬进新居要休息几天的,怎么能 说话不算话呢。   然后,在医院里,她被医生告知,鲁千寒的肺部上,发现了疑似肿瘤的东西。   不信。怎么可能?身强力壮的鲁千寒怎么会有肿瘤?复查,没错,肿瘤。   仍然不信。心惊肉跳的不信。心存侥幸的不信。换一家医院再查。千真万确, 肿瘤!   那是真正的晴天霹雳。那消息像一把尖刀,将姚碧竹切割得体无完肤。姚碧 竹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整个人似乎沉进了冰冷的海底。那么健康的鲁千寒,那么 强壮的鲁千寒,怎么会突然间得上这样的病呢?可是诊断书写得明明白白,鲁千 寒拿着它,轻轻地对姚碧竹说,不怕,我们回家吧!   家。鲁千寒和姚碧竹的家。鲁千寒和姚碧竹和鲁小歆的家。几天前他们刚刚 搬进去,现在,鲁千寒就被确诊为肺癌。医生叫姚碧竹去他的办公室,鲁千寒笑 笑说,有什么话,可以当我的面说,我受得了。医生说在你的肺部发现了疑似肿 瘤的东西,当然现在只是怀疑。鲁千寒说那就复查吧!复查过后,医生仍然对他 说,现在仍然只是怀疑。当第三次确诊完毕,当姚碧竹故作轻松地从医生办公室 里出来,鲁千寒就笑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怔怔地盯着姚碧竹说,怎么会这样呢? 姚碧竹说,医生说只要按时治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鲁千寒揽了揽姚碧竹的肩 膀,说,我肯定配合治疗……现在碧竹,我们回家吧。   回到家鲁千寒就躺倒在榻榻米上沉睡过去,一直睡到深夜才醒来。然后,两 个人坐在阳台上,开了桔黄色的壁灯,泡上一壶浓茶。姚碧竹希望自己说些什么, 比如说些鼓励和安慰鲁千寒的话,可是似乎,在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弄巧成拙, 说什么都会让她流出眼泪。他们将一壶茶喝完,鲁千寒续上水,站起来,久久地 盯着窗外。突然他转过身来,说,碧竹我的兔宝宝,你还记得吗?我和你是在茶 馆里认识的。   姚碧竹说,确切说是在晚宴上。   鲁千寒说是啊!是在晚宴上。那天有马郢,有你,有我,有宋医生,有周胖 子……时间过得好快……碧竹,我和你,还没有处够。我舍不得你……   姚碧竹抱紧他,说,没事的千寒,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鲁千寒闭上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4   第二天清晨,姚碧竹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问她认识项小凝吗?姚碧竹 猛地一惊,心中骤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对方说,在牧云庵后面的池塘里,发现了项小凝的尸体。奇怪的是她 的手机扔在岸边,警察从她的手机里,找到了这个电话号码。   姚碧竹赶过去的时候,项小凝已经被打捞出来。泡得肿胀惨白的项小凝如同 一段发过的人形的笋,静静地躺在一张塑料布上。她的一只鞋子早已不知去向, 长长的头发凌乱地缠上她的脖子;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嘴里塞满腥臭的淤泥。死 亡果真是丑陋和恶心的。那般娇小的项小凝,那般可爱的项小凝,那般机灵的项 小凝,那般漂亮的白衣天使,却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流着眼泪跳进尚未完全封冻 的池塘。   姚碧竹扑倒在项小凝身边,恸哭不止。她啪啪啪地搧着自己的耳光,她为自 己的愚钝心痛不已。——她本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从郭松失踪她就应该想 到的。她应该想到项小凝这样的女子敢为爱情而生更敢为爱情而死——可是她竟 然忽略。在她们还住在牧云庵的时候,几个人常常去那个池塘边玩,那时项小凝 就经常做出夸张的滑稽的投塘状,那时项小凝的举动就常常引得她和郭松开怀大 笑。现在牧云庵变成了仍然被称作牧云庵的高档住宅小区,可是那个池塘,那个 颓败的用石碑堆砌成台阶的池塘,却仍然保持着原貌。项小凝选择这里结束自己 的生命,或许她认为,在这里,自己可以找寻到郭松的影子。   那段时间姚碧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项小凝 和郭松,她最爱的人被确诊为肺癌几近被判死刑,世界霎时在她面前变得榛榛莽 莽浑浑噩噩,她终日神情恍惚,看不到任何前路。每天她都要陪着鲁千寒去医院 做检查、打吊针、做化疗,她守护着自己的爱人期盼着奇迹,可是她非常清楚地 知道,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正因为它的超小概率和几近不可能。   似乎鲁千寒的病情,每一天都在恶化。他咳得越来越厉害,他越来越瘦,他 的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掉。   那天,突然,郭松出现在姚碧竹和鲁千寒的面前。郭松还是老样子,身材瘦 瘦小小,衣服宽大无型,头发胡乱地生长,整个人就像一把举起的滴着水的拖把。 鲁千寒在看到郭松的同时蹦了起来,在蹦起来的同时挥起拳头,在挥起拳头的同 时破口大骂。他的拳头落上郭松的肩膀、肚腹、额头,鼻子……嘭嘭嘭嘭嘭,一 刀子一筷子,每一拳都扎扎实实。鲁千寒说今天我打死你!今天我一定要打死你! 他把郭松的鼻子打出血,他把郭松的牙齿打到松动。他把郭松摁倒在地,抡开巨 掌左右开弓。   郭松始终一动不动。他配合着鲁千寒的拳脚呻吟,却是面无表情。后来鲁千 寒打累了,站到一边轻轻地咳,郭松挣扎着爬起来,寻一把椅子坐下。然休息片 刻的鲁千寒再一次将他拽起,再一次将一顿拳脚狠狠地赏给了他。那天的鲁千寒 变得无比疯狂,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露出锋利的牙齿。然后, 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出最后一拳,他突然抱紧了郭松,嚎啕大哭。   他问郭松你真的去贩毒了吗?   我没有贩毒。虽然我有了贩毒的打算,可是我真的没有贩毒。郭松说,我带 两个小弟去了郑州,做好贩毒的一切准备,可是最终,我还是退缩了……最后一 刻,我想起了小凝。   你为什么要给小凝写那样的信?   因为我知道我不会给小凝幸福——这么多年我就没有给过小凝幸福,我相信 这一辈子都不会给小凝幸福。与你不同,我是不应该有女人、不应该有家庭的男 人。我没有出息,我是一辈子的小弟……与她分手或许是我最好的选择吧?我想 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想不到小凝她会自杀……   可是死者身上怎么会有你和小凝的照片?   我在最后一刻的退缩,让他们大发雷霆。他们抢去了我的所有:钱、身份证、 手机、MP3、记事本……他们将我绑在椅子上,试图在事成之后将我解决……两 天以后我逃出来,才知道他们行动失败,才知道他们已经被警察击毙……   可是郭松,你还是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因为我想小凝。郭松一边擦着嘴角的血,一边说。后来他跪 倒在地板上,脑袋将地板磕得嘭嘭响。我想小凝,我想小凝,郭松流着眼泪喃喃 自语,小凝你会原谅我吗?   第二天黄昏,郭松再一次离开。他说这城市里没有了小凝,也就不应该再有 我。他还给鲁千寒两万块钱。他说这是他跟宋医生要来的。他说宋医生看到他时 就像看到鬼一样惊恐地大声喊叫。他说他跟了宋医生这么多年,这是宋医生惟一 怕他的一次。   他说千寒,加上前面的三万,我还了你五万块。这世上,除了小凝,我不再 欠任何人的了。   他说千寒,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碧竹,碧竹也许是这世上惟一值得你照顾 和珍爱的人。   郭松与鲁千寒长久地拥抱,然后转身,走向站台。那里停着一列即将驶往呼 和浩特的列车,列车的终点,是他的故乡。   直到郭松走进车厢,鲁千寒也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他。为什么要告诉他呢? 他现在那般忧悒那般伤悲,他现在不堪一击。   永别了,我的兄弟。鲁千寒在心里,轻轻地说。   天空飘起了雪,灰白色的雪花朦胧了鲁千寒的眼睛。 5   鲁千寒不得不住进了医院。这说明他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   每天他都在咳。早晨咳,中午咳,下午咳。到夜里,更是咳得睡不着觉。那 些天姚碧竹二十四小时陪护在他身边,感觉着年轻鲜活的生命一点一点从他的体 内溜走。他的饭量锐减,慢慢地,他咽不下任何成块的东西。可是每一顿他都在 很努力地吃,尽管他只能吃些稀饭,尽管那些稀饭在吃完后的一个小时以内又被 他吐得干干净净。吊针每天需要打上七个,上午三个,下午三个,晚上一个,鲁 千寒的手背上排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终有一天护士试了几次都没有将针头插进 他的血管,鲁千寒就笑了。是不是扎成了蜂窝煤?他跟护士开着玩笑,实在扎不 进去的话,你可以试试扎脚踝。   花钱如流水,郭松留下的两万块钱很快告馨。姚白兰来过几次,每一次告别, 到走廊里时,她都会偷偷抹上几把眼泪。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红着眼睛问姚碧 竹。   大夫说只能等待奇迹了。姚碧竹说。   还有钱吗?她问。   一点点。姚碧竹说,这个周差不多就能花完。   怎么办?   姚碧竹无语。   妹,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   姚碧竹苦笑。   上午我跟马郢商量过了,姚白兰说,他可以先借你十万二十万应急。   不用了。姚碧竹说。   不用?鲁千寒不是急需钱吗?难道你还有别的办法?   是的,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把房子卖了。   什么?   我想把房子卖了。   碧竹你疯了?   我没疯。   你才搬进去几天?你大概连洗手间的位置都没有混熟吧?   这与熟不熟没有关系。姚碧竹说,就算马哥肯借我钱帮我度过难关,这些钱 也是要还的。再加上每个月还要还银行的贷款,姐,我没有能力还的。   马郢的钱可以拖下去啊!姚白兰说,将来我们结了婚,甚至我想,你不用还 都行。   不。现在我不想借钱。千寒他不想欠别人的,我也不想。我想把房子卖了。   碧竹你真的疯了!碧竹你听我说,你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一个家,是不是? 如果你把家都卖了,你会重新变得一无所有的,是不是?   可是姐,如果千寒走了,那个家还能叫做家吗?如果那些钱真能把他的病治 好,那么,就算我们每天晚上睡在公园的石凳上,那个石凳,也是温暖的家了。   可是如果治不好呢?   能够多留他一天,我就会努力多留他一天。姚碧竹说,只要他还一息尚存, 我就不会放弃……姐,你永远不会理解我与千寒的感情。   可是碧竹,不管如何,我不同意你卖掉房子。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   有买主了吗?   我已经在晚报上登了广告。   碧竹,你真是疯了。   病房里传出鲁千寒连成一片的咳嗽声,两个人急忙慌乱地跑回病房。病床上 的鲁千寒两拳紧握,弓着腰,瞪着眼,脖子抻得很长,咳着,一张脸憋成绀紫色。 整整一天他滴水未进,挂在床前的点滴似乎是他与世间保持联系的惟一的通道。 他看着姚碧竹,笑笑,说,这狗屁身子。他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他即将 咳出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他要将盘据在内脏里的病毒全部咳出来。他全身的每 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每一处关节每一根毛发都在颤抖,他的脖子上蹦起一条紫色 的大筋,他的表情狰狞恐怖。床头放一个盛了小半盆清水的塑料盆,鲁千寒对着 那个塑料盆做着痛苦的呕吐,可是他什么也吐不出来。   然后,鲁千寒静静地靠在枕头上休息。一段时间以后,他的脸色慢慢恢复正 常,表情一点一点变得轻松。他扭过头,看看姚碧竹,再笑一笑。碧竹我的宝贝, 他问,你说我还能好起来吗?   当然能。姚碧竹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只要熬过这一阵子,你的身体就又 能像以前一样强壮……你不是说过要去丑家屯的西山上给我摘野玫瑰吗?将玫瑰 花晾干,然后泡在家里的大浴缸里,我们一起洗鸳鸯浴……   碧竹,这几天,你给爹打电话了吗?   打了。我告诉他你很好,让他放心。   你能不能让他过来一趟,带上小歆……   好的。你想小歆吗?   我想小歆。这世上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小歆……   千寒,千万别说丧气话。癌症患者最终医好的例子举不胜举……咱威海就有 好多呢……你得相信医学……   碧竹,我相信医学,我更相信爱情。   鲁千寒又开始咳嗽。每咳一下,他的身体都会弓成不可思议的形状,他的嗓 子深处都会发出呼哧呼哧即尖锐又嘶哑的裂帛之音或者芈芈之音。姚碧竹坐在他 的身边,伸出手,轻轻捶着他的后背。看鲁千寒痛苦不堪的样子,姚碧竹心如刀 绞。可是她只能够做到这些。她希望自己能够分担他一些痛苦,可是她办不到。 现在,假如能够挽留他的生命,姚碧竹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碧竹我的蒙娜丽莎。鲁千寒递她一个微笑,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碧竹,不要卖掉咱们的房子。鲁千寒謦謦难平。   我不会卖掉它的。   千万不要卖掉它。我知道你肯定想过,我知道这可能是你能够想出来的惟一 办法。可是碧竹,千万不要卖掉它。假如我去了,房子是我可以留给你和小歆的 惟一财产,假如连房子都没有了,我会不安的。   我听你的,千寒。   我要你发誓。   我发誓。   鲁千寒笑笑,闭上眼睛。他说我好累。我好累碧竹……握住我的手,我想睡 一会儿。   鲁千寒沉沉地睡过去。可是他只睡了一会儿,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护士 跑过来为他换吊针,他冲护士笑笑说,今天是元旦吧?我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喝 过酒了……护士,干脆你帮我挂一瓶葡萄酒吧! 6   管弦偷偷为姚碧竹送来两万块钱。他说他卖掉了车子,那车子只值两万块钱。 姚碧竹问那你以后上班怎么办?管弦说我可以骑自行车……既锻炼了身体,又环 保。   可是我不能拿你的钱。姚碧竹说。   可是我已经把车卖了。管弦说。   可是我真的不能拿你的钱。姚碧竹说。   可是我真的把车子卖了。管弦说。   管弦的手直直地擎着,姚碧竹把他的手往回推。两个人把这动作定格了很久, 最后,姚碧竹终于从石椅上站起来。   我已经卖掉了房子,她说,买主付了我三分之二的房款。   真的……卖了?   昨天的事情。   可是银行的贷款怎么办呢?   买主付我的三分之二的房款还掉贷款,还能剩下一些。姚碧竹说,等我搬了 家,他会把余下的三分之一房款一次性给我。   现在……不能反悔了吗?   不能。姚碧竹说,管弦,你的好意我领了……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在照顾我, 可是这一次,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说话时,他们站在医院后院的花园里。冬天的花园满目萧条,藤萝只剩下干 枯的枝蔓,月季们光秃秃的,寒风里颤抖不止。从这里可以看到病房的窗户,甚 至可以看到窗台上盛开的那一大捧姹紫嫣红的康乃馨。——每一天姚碧竹都要跑 到附近的花店买上这样一捧康乃馨,回来,小心翼翼地插进高颈花瓶,添上清水, 摆上病房的窗台。她希望这些康乃馨可以带给鲁千寒希望,带给自己希望。可是 那些康乃馨似乎毫无用处,鲁千寒一天一天向世间交付着他日渐枯萎的生命。   终于到了要搬家的那一天了。这房子姚碧竹住了不足半年,这房子鲁千寒住 了不足三个月,就不再属于他们。除了一些贵重的东西和两个人的私密,房子基 本保持了原来的样子。洗手间里卧着暗褐色的木质浴缸,卧室里的榻榻米整洁有 型;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似乎随时可以投进战斗,客厅里的橡皮树和发财树郁郁葱 葱。姚碧竹坐在沙发上,贪婪地看着她和鲁千寒好不容易打拼出来的窝,泪珠子 一串一串往下掉。买主见她的样子,有些不忍,说,要不这样吧,你舍不得的搬 走的话,就先住在这里,反正我们也不着急往里搬。姚碧竹擦擦眼泪,摇摇头。 买主急忙解释说,算租给你的行不行?租金你看着给。当然不给也行,我知道你 还没有找好房子。姚碧竹冲他笑笑,再摇摇头。倒是买主有些难为情了,说那你 先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什么时候要走,把钥匙交给对门就成。   是的。姚碧竹舍不得他们的房子。她还没有住够。她更舍不得鲁千寒。她还 没有处够。她永远不会处够。她甚至不敢去想鲁千寒的病。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每一次,当她扶着鲁千寒的胳膊,当她抚摸着鲁千寒的胸膛,当她轻捶着鲁千寒 的后背,当她盯着鲁千寒的笑脸,她的心,都会变成无数个碎片。   姚碧竹站起来,一双手轻轻抚摸着家的地板,家的墙壁,茶几,电视墙,抽 油烟机,沙发,洗漱台,暖气片,台灯,书架,盆花,床头柜,窗玻璃,窗帘, 闹钟,挂画……鲁千寒用过的脸盆,茶杯,酒杯,饭碗,筷子,梳子……这些东 西被她装进一个很大的纸箱里。鲁千寒的东西,她是要带走的。   她躺在地板上,身体尽可能打开到极限。她久久地拥抱着地板,试图将这个 家永远地印上胸口。她站起来,扛着纸箱,慢慢走下楼梯。打开单元防盗门的瞬 间,她的眼泪终似泄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千寒。她低声说,求求你,千万不要丢下我…… 第十二章 1   姚秋山和刘婶带着小歆从乡下赶来。他们走进病房的时候,鲁千寒正在弓起 腰咳嗽,他的眼睛凸出很高,脖子上青筋毕露。扎一对冲天小辫的小歆从来没有 见过爸爸这样的表情,她以为爸爸故意做了鬼脸逗她,竟开心地大笑起来。   鲁千寒看着她,一边咳,一边笑。他的笑因了咳嗽的扯动,显得无比滑稽, 他的样子让小歆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爸爸累了。刘婶说,我们先去外边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鲁千寒止住了咳嗽。他用手捂着嘴,说,就让她呆在这儿吧,我想好好看看 她。他的脸变成紫黑色,他抓起小歆的手,轻轻放到自己的脸上。   小歆坐到鲁千寒身边,小手摩娑着爸爸的脸。她仰起小脸看着爸爸,她发现 爸爸的额头上全都是汗。你热吗?她问。她擦了擦鲁千寒的额头,突然大叫起来, 爸爸你的额头就像火一样烫!   鲁千寒的额头像火一样烫,可是他总是怕冷。现在是春天,春天里,鲁千寒 盖了厚厚的三床被子,仍然常常在夜里冻醒。主治医师每天都要过来看他,说些 鼓励他的话,再把“期待奇迹”论重复一遍,然后走出病房,站在走廊里摇头叹 气。病人怕冷,这说明他的时日已经不多。当某一天,当病人突然感觉到周身着 了火,当病人突然感觉到世间一切如油锅一般滚烫,那么,他就将在那一天里, 告别多灾多难的人世。   鲁千寒抱起小歆,亲吻着她的脸颊,久久不肯撒手。他说你给我唱首儿歌吧! 你给我背首唐诗吧!你给我挠挠后背吧!你给我拔根白头发吧!他不停地和小歆 说着话,不停地一边说话一边咳嗽。他说小歆这次一定要在这里多呆几天,白天 陪着妈妈爸爸,晚上就和姥姥姥爷一起去咱家住。咱家买了大房子啦,有你一个 大房间。鲁千寒得意洋洋地问她,小歆你还不知道吧?   ——小歆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卖掉了房子。姚碧竹嘱咐过 姚秋山,卖掉房子的事情千万不要跟千寒提起,就说是你们带来一些钱,就说晚 上你们会住到家里。姚秋山照姚碧竹的吩咐说给鲁千寒听,鲁千寒难为情地搓着 自己的手。爹,我还不如早一点去了,他对姚秋山说,这样还能少给您和碧竹带 来负担……可是爹,我多么希望我能好起来……我舍不得碧竹和小歆啊!从确诊 为肺癌直到今天,鲁千寒第一次流下眼泪。那眼泪沿着他的笑纹蜿蜒而下,汇到 下巴,清清晰晰地滴上小歆宽阔的额头。   姚白兰在中午时分赶到了医院。她买了很多东西,一些送给鲁千寒,一些送 给姚秋山。她和姚秋山坐在走廊的长条木椅上交谈,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马郢 身上。姚秋山劝姚白兰说,如果你和马郢不能结婚的话,我看还是算了。姚白兰 问什么算了?姚秋山说分手算了。姚白兰说可是他爱我啊!姚秋山问你肯定?姚 白兰说我当然肯定。姚秋山问可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呢?你无名无份,却要赖在 马家。也许那个“赖”字深深地伤害了姚白兰的自尊心,她想了很久,咬牙切齿 地说,爹,今年,不管如何,我要和马郢把婚事办了!姚秋山问这事你能做主? 姚白兰说是的,我能做主。她的目光窅远,深不可测。姚秋山说如果你真能做主 的话,你和他也不至于拖到现在。姚白兰说可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肯定能 够做主。   这时的鲁千寒,只能依靠别人的帮助才能够坐起来。病床上升起了防护栏, 这说明鲁千寒的意志已经开始模糊,随时可能乱滚乱翻。不仅如此,护士还剥夺 了他继续喝水的权利。现在喝水的话,如果不小心,可能会呛进气管。护士认真 地对姚碧竹说,所以我给你们准备了棉棒,如果他渴了,就用棉棒蘸点水,湿一 下他的嘴唇。护士把姚碧竹叫到走廊里,悄悄地对她说,就是这几天吧!你替他 准备一下后事…… 2   千寒,你知道吗?搬家以前,我在小区里栽下一株合欢树。那时还是冬天, 我告诉自己,如果那棵合欢树能够耐得住严寒,能够熬得过冬天,能够在春天里 长出叶子,那么,你的病就能够治好。前几天我过去看了,你猜怎么着?那树, 真的长出了叶子!那些叶片很小,淡绿色,羞羞答答的,春风里左摇右摆。千寒, 合欢树都能挺过冬天,你也能够挺过冬天的,是不是千寒?答应我。   千寒,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识吗?你戴着一个大墨镜,遮了大半边脸。你穿着 火红的衬衫和淡蓝的牛仔裤,灯光下,脸上轮廓分明。你轻轻地唱,外面的世界 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赖……我就笑了。那一笑让你注意到我,那一笑让我们 终于走到一起。那天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你,可是我总是想不起来。现在我想起 来了,千寒,我想起来了。我和你,原来是有前世的。五百年修得同船渡,一千 年修得共枕眠,前世我与你修得千年,你怎么舍得,离我而去呢?   千寒,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大姐家,在公共汽车上,伴着轻微的颠簸,你悄 悄握住我的手,又偷偷在我的手心里画下一个“心”形吗?正是那一次,我说服 自己,把自己彻底交付给你。千寒,那时我们多年轻啊!我们是那样喜欢笑,我 们对今后的日子,是那样充满着信心。事实上我们现在依然年轻,我们对生活应 该依然充满信心的,对不对?只要熬过这一段,千寒,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千寒,你痛吗?我知道你痛。我比你还痛。千寒,痛的话,你就叫出来,这 里只有我在,我是你的妻子……不管在哪里,千寒,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我们 的身边还有对方,哪里就是家了。现在,千寒,这间病房,就是我们的家。春天 来了千寒,外面很暖,你能够感觉得到吗?你肯定能够感觉得到。燕子飞回来了, 花儿鼓苞了,和风暖了,草儿绿了,合欢树挺出了新的叶子。千寒你一定要坚持 住,坚持住,然后我们回家……我们回家过你的生日,过五一,过六一,过我的 生日,过国庆,过元旦,过年……听到我的话了吗千寒?你一定要挺住……   千寒,我们认识十年了吧?1998年到2008年,正好十年。这十年里,你不过 陪了我五年。这五年里,我们真正以夫妻的名义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足三年。 这三年里,你真正健康的时间,不足两年。这两年是你最快乐的时光吗?千寒, 这两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谢谢你千寒,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多快乐。我不允许你 就这样离我而去,你欠我太多,我也欠你太多……千寒我要你挺下去,你还要陪 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千寒,我是你的妻子,你得疼我,陪我,直 到我老去……千寒,你是我的老公,你是惟一,你弥足珍贵……   千寒,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你不会这样无情,对吧?我知道你 不会抛下我的。这世间有太多孤独太多痛苦,留下我一个人,怎么承受得了?千 寒你得留下来,留下来和我一起分享喜悦,分担痛苦。千寒我好怕,怕你突然睡 过去一觉不醒,怕你每一次闭上眼睛后不再睁开。千寒我每天都在祈祷,祈祷你 能平安,祈祷你能康复。可是千寒,为什么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呢?千寒, 不要死。答应我不要死……   千寒,原谅我。原谅我把房子卖了。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伤心。我想把这 件事情一直瞒下去,直到你康复,或者死去。我知道你想把房子留下来,你说这 是我们的家,你说这是你留给我和小歆的惟一财产。可是千寒,如果你不在了, 那还是一个家吗?那只是一栋房子,一栋我们一起住了三个月的房子,一栋我们 在绝望中住了三个月的房子。我把它卖了,我想给你治病。千寒,只要你能好起 来,我愿意付出一切。或者,千寒,哪怕你好不起来,只要你能活着,哪怕你下 不了床,哪怕你动不了,哪怕你变成植物人,只要你活着,我就愿意付出一切。 可是千寒,这可能吗?所以千寒,如果你一定要走,答应我,走的时候,不要有 痛苦。如果你真的痛,你就大声喊出来……喊出来,好受一点……   千寒,如果我没记错,你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有吃下一口饭了。这不是好兆头, 我知道,千寒,几天以后,你可能就将永远离我而去。尽管我是那般不舍,尽管 我的心成了碎片,可是千寒,我没有办法,我无能为力。现在千寒,我好想随你 而去,可是我不能够。我还有爹,还有二姐,还有大姐,还有小歆。他们需要我, 我不能走……千寒,假如有来生,答应我,让我找到你;千寒,假如有来生,答 应我,仍然与我相恋相爱相守;千寒,假如有来生,答应我,先离这世界而去的, 是我,而不是你……我受不了你先我而去的打击……千寒,我真的受不了……   千寒,听到我的话了吗?千寒,我爱你…… 3   春末的一天,苏老太太突然死去。前一天晚上她还乐呵呵地和小保姆一起去 海滨公园荡秋千,第二天中午就死去了——也许是早晨死去的吧?她的房间的门 一直紧闭,她的房间里毫无动静。马郢、姚白兰和小保姆都以为她想多睡一会儿, 就没有叫醒她起床吃早饭。可是中午时候,她的房间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小保 姆就急了。她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再敲门,仍然没有反应。小保姆推 门进去,叫声伯母,整个人就炸了。她嗷嗷怪叫着冲出来,冲姚白兰大叫,不好 啦,伯母她她她她她她死啦!   姚白兰惊惶失措地跑过去,叫了两声伯母,又抓起她的手试了试,那手自然 彻骨冰凉。急忙喊来急救车送进医院,却是省去了抢救的步骤,直接推进太平间。 ——人已死去多时,没有再抢救的必要。   医院里的姚白兰呼天喊地。她的声音足以穿透一切,她的眼泪足以流淌成河。 她跪倒在太平间的门口,一边一遍又一遍喊着伯母伯母伯母伯母,一边疯狂地撕 扯着自己的衣衫。护士劝她说,人总有一死……她不理,哭得更加伤心。护士说 我记得您是她儿媳吧?她点点头,高喊一声,我的婆婆啊!整个人几乎昏死过去。 ——其实在从前,在心里,她是盼着苏老太太去世的。只有苏老太太去世,她才 能够看到希望,才能够迎来黎明,才能够与马郢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可是当苏老 太太真的死去,她却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似乎比马郢还要伤心百倍。   马郢始终一言不发。像被人当头一棒,整个人僵住不动。苏老太太的突然死 去让他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他垂着头,想着母亲的千般好,想着母亲永不能够 回来,任泪水默默流淌。后来他走向姚白兰走,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感觉姚白兰 的身子软绵绵的,似乎没有骨头;他感觉姚白兰周身冰冷,如同一块沉睡千年的 坚冰。 4   那天,鲁千寒突然变得有了些精神。他自作主张喝了些水,他笑着对姚碧竹 说你看我没有被呛坏。他长时间地凝视着姚碧竹美丽并且憔悴的脸,轻轻地笑。   他问姚碧竹,碧竹,知道什么是最浪漫的事吗?   姚碧竹说,就像歌里唱得那样,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 老……   鲁千寒说不是。对我们来说不是。我没有办法陪你慢慢变老,我只能失约了。 碧竹,你还记得那个池塘吗?你还记得那些用石碑堆砌成的台阶吗?我想对于我 们来说,最浪漫的事,就是我先你而老去,先你而死去。然后,很多年很多年以 后,一群孩子到某个池塘边戏水,突然发现用石碑堆砌而成的台阶。他们坐在台 阶上盯着那上面的两行字,稚声稚气地念到:先考鲁千寒大人之墓 先考姚氏鲁 夫人之墓。待他们长大了,突然有一天,他们知道,原来在很多年以前,这世上, 还有这样一对情侣:男人叫鲁千寒、女人叫姚氏鲁夫人……   可是千寒,我不要你先我而去。   鲁千寒笑一笑,说,碧竹,谢谢你陪伴我整整十年,碧竹我的兔宝宝我的小 乖乖我的白骨精我的花仙子我的果汁我的潘金莲我的薰衣草我的小猫咪我的打火 机我的鸟窝咖啡我的黄山毛尖我的法国白兰地英国威士忌我的俄罗斯伏特加我的 烟台苹果莱阳梨我的乳山大嫚不用提我的潍坊大萝卜我的胶东大白菜……我的碧 竹我的小歆……我爱你。我爱你们……碧竹,我想我真的要走了……   千寒……   碧竹,答应我,你要经常去我的坟头看我,我也会在夜里经常回去看你的……   千寒,你没事的千寒,你还能跟我开玩笑。你会没事的……   碧竹我的小乖乖,喊着我的名字。碧竹,现在,给我穿上寿衣吧…… 4   鲁千寒死去的第三天中午,姚碧竹接到姐姐姚白兰的电话。   碧竹,我是姐……   姐你在哪里?马哥说你失踪了整整一天……   我在外面……碧竹我好害怕……我杀死了苏伯母……这次是真的,我真的杀 死了苏伯母……我等不及了,是的我等不及了……马郢他常常早出晚归,我怀疑 他在外面又有了女人……他在外面又有了女人,他随时可以把我甩开……他随时 可以把我甩开,可是至今,你说,我算他什么人?妻子?情人?女友?好像我什 么也不是。碧竹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跟你说太多,千寒他刚刚走,可是不跟你说, 我又能跟谁说呢?我杀死苏伯母,我想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她死了,马郢就得兑 现他的承诺,我就成了他名归言顺的妻子……我是马郢的女人,我不是马郢的妻 子、情人或者女友,碧竹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呢?……我在老太太喝水的杯里偷 加了安眠药,又在她熟睡以后用枕头捂住了她的嘴……她拼命挣扎,我害怕极了。 好几次,我想放弃……可是最终,我还是将她闷死……我说的都是真的,碧竹, 我杀了苏伯母……我不想杀死她,我爱她我敬重她,可是我没有办法……上午家 里来了警察,尽管他们没问,可是我知道,他们已经察觉到事情的蹊跷,甚至我 怀疑,他们已经开始立案侦破了……他们肯定开始立案侦破了……他们拿走了水 杯和枕头,尽管我已经把水杯洗刷干净,可是我瞒不住他们的……只要他们怀疑 到我,我就无路可逃……碧竹,现在我在外面,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看到小 区里停着警车,我看到警察正在和马郢交谈……你知道吗妹妹?这叫谋杀,我劫 数难逃。我不想被她们抓住,我不想坐牢,不想被枪毙……碧竹,我真的不恨苏 伯母,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将她杀死……现在我在九楼的天台,碧竹,只要 我从这里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不要!姐,千万不要!姚碧竹惊恐地喊到,姐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如果你死 了,我和大姐怎么办?爹怎么办?姐,听我的,你去自首吧!   不可能。碧竹这不可能。我不会去自首的,我更不会向马郢承认是我杀死了 老太太……如果马郢知道是我对苏伯母下了毒手,他会把我的脑袋揪下来。   听我的,姐,不要做傻事。你现在在哪里?是在阳光大厦吗?电力大厦?东 方大厦?   你不用管。碧竹,我不会让你找到我的。   姐你不会跳下去的,是不是?你肯定不会跳下去的。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 找你。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我一个人过去……   碧竹,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大姐,好好照顾爹……   姐你忘记你曾经说过的话吗?你说,一门天下,姚氏王朝……   难道现在你不认为那是一个笑话吗?   姐,千寒他刚走,你不要再吓我了。求求你,姐,告诉我,你在哪里……   永别了碧竹。替我告诉马郢,我爱他。   姐!   姚碧竹的耳边传来“咚”的一声,似乎电话撞上了坚硬的墙壁,然后,整个 世界不再有任何声音,一切归于平静。   姚碧竹发出一声长长的惊恐的凄厉的惨叫。她蹲到墙角,剧烈地呕吐起来。 5   今年的夏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到处都是绚烂的鲜花和葱茏的绿叶,嬉戏的蝴 蝶和忙碌的蜜蜂,细细的高跟鞋与美丽的裙摆,到处都是直射而下的火辣辣的阳 光。那天姚碧竹穿了漂亮的碎花衣裙,走进董纲的“千里马鞋厂”。董纲正在车 间里吩咐他的工人把新旋的鞋楦拿进办公室,见姚碧竹来,他戆头戆脑地点点头, 又嘿嘿一笑。   我是来找你的。姚碧竹笑着说。   我知道你是来找我董厂长的。董纲说,我们这里正缺一名质检工。   难道不缺会计吗?姚碧竹开着玩笑。   姚红梅同志现在就是厂里的首席会计。   车间主任呢?姚碧竹继续开着玩笑。   车间主任更是早有了人选,你来晚了。董纲咧嘴一笑说,你为什么不去你的 办公室看看?你的办公室和车间主任办公室用的是同一间屋子,你知道,工厂刚 起步,一切从简……   说着,他指指旁边一间简陋的屋子。   姚碧竹推门进去,吃了一惊。她看到了管弦。管弦一手捧着一个热水瓶大小 的搪瓷缸喝水,眼睛却盯着另一只手里的表格,见到她,放下手里的搪瓷缸,伸 出手,说,认识一下,我叫管弦。阳光透过窗玻璃照上管弦的脸,阳光里的管弦, 高大英俊,生机勃勃。   姚碧竹伸出手,就笑了。                           2008年6月初 稿                           2008年7月第二稿                           2008年8月第三稿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