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机器,机器   郑小琼   机器充满了哲学的味道,它生硬的,枯燥,没有一点儿感性,向左,向右, 向前,向后,进退,它都遵循着某种顽固而单一的法则,绝不妥协地按着自己的 逻辑切割,打磨,在光滑的钢铁上留下一道道螺纹,它残酷的面孔,冷冰冰地对 着它夹头里的钢铁,将它们一节一节的切断。它的巨大摧毁的力量柔软而坚硬, 像一个顽固的训诫者一样向我们叙说着万物的不可信用,言说着坚硬的铁原来是 如此虚无而软弱。冷却油在滴着,凝重的,柔和的,透明的,像一场粘稠的爱情 一样,安慰着一节节正在断裂的铁,瓦解着曾经坚硬的性命。铁在机台断裂着, 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反抗,也没有了挣扎。可以想象,一块铁面对一个完整的具 有巨大的摧残力的机器,它是多么的脆弱,我看着铁被切,拉,压,刨,剪,磨, 它们断裂,被打磨成各种形状,安静地躺在塑料筐中。我感觉一个坚硬的生命就 是这样被强大的外力所改变,修饰,它不再具有它以前的形状,角度,外观,秉 性……它被外力彻底的改变了,变成强大的外力所需要的那种形状,外观,功能, 特征。我一直习惯了铁外力作用下挣扎的灼热呐喊与疼痛,面对机器,它是如此 的脆弱。是的,在一个打工工厂世界里,一个再坚强的个体,哪怕像铁一样坚硬, 面对强大的机器程序,他也是那样的脆弱不堪。我默默的接受着这一切所谓的工 厂秩序,把自己曾经有过的坚硬念头收藏起来,有着太多不幸与思想也吞没在内 心深处,哪怕它们曾是一道道的火焰,也只能让它们的热量与温度积蓄在我胸腔。 让现实的冷却剂逐渐的熄灭。虽然我内心一直对这种南方工厂这种过多荒诞的秩 序充满了怀疑与内心的憎恶,但是我却无力去反抗这样一种内心的荒诞。个体在 强大的现实面前永远是那样的脆弱。   我每天守在那台打牙机面前,用左手从机台上取下一块各种形状的铁块,放 在机台底板上,并紧紧地将它按在模板里,右手按着绿色开关,看机头上那些尖 锐的牙针落在铁块上,“哧哧”,“哧哧”巨大的声音袭了过来,牙针碰到了铁 块,我感觉剧烈的颤抖从铁块传了来过,它像潮涨的海水一样涌动,掀起了阵阵 巨浪,沿着我压着铁块的手指,直到整个手掌,沿着手掌弥漫了整个手臂,波动 到了整个身躯,它们迅速而尖锐的,像涌动的电流,直刺入人的神经。我清楚的 记得我第一次打牙的情形,当我压下牙针的时候,那股剧烈的颤动让我心惊,我 惊吓得将压着的左手收缩了一下,那在牙针上的铁块猛的飞快旋转着,像一个陀 螺一样,我惊叫起来,身边的师傅迅速将整个机台的开关关了,那飞快转动的铁 块才安静下来。一天,一天,过去了,我渐渐的适应了那种颤抖,原本敏感的身 体面对那种颤动的袭击渐渐麻木了,不再感到惊吓,也不再有恐惧,左手食指与 拇指的血泡渐渐变成厚厚而粗糙的茧。“哐当,哐当 ”,半年之后,原来的尖 锐逐渐的柔和起来,那些低沉有力的撞击声在我内心渐渐迤逶音乐一样曲线起伏。 “哐——”这是牙针机落下的声音,它尖锐,像巨大的重物落在坚实的硬物之间, 那种碰撞充满了对抗的味道。像两个内功高深者在比试,它们对视着,然后出招, 相撞在一起了。“哧——哧——哧——”这是牙针在进入钢铁的声音,它低沉, 它是一种隐藏在内部的钻入,把声压低了,剩下只有力量,侵入是持续的,坚韧 的,没有一点儿妥协的味道,一点一点,我看见那些细碎的铁屑在飞舞,牙针进 入钢铁躯体更深了,那浩淼的力量在凝聚,变得更为坚硬。“嘶—当——”这是 牙针撤退的声音,它悠长,这是一个复杂的声音,嘶—,绵长,却不起伏,充满 了意味,是牙针对铁具的最后一击,当——,短促,决绝,牙针从铁具上撤了回 来,像鱼从暗水中游向远方,它充满了征服与被征服,喜悦与悲痛,绝望与隐痛 的味道。机器在我的身旁不断的“哐当,哐当”响着,它像一盏盏刺眼的灯在我 的眼前晃荡着,深入耳朵,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的声音,它们涨落成一片 潮水,包围了整个车间,机台,铁具,图纸,塑料筐……四十台机器的车间声音 嘈杂,在车间走动的人,像鱼一样在喧嚣的潮水间走动。   很多夜班的时候,望着车间外是安静的夜色,深邃而浩渺,附近工业区道路 上没有车辆与行人,只有一片寂静,而车间声音却像一台巨大的礁石从夜里耸了 出来,它背后是空阔与虚无。午夜三点,是人最为疲倦的时候,我看着周围的同 事睡意惺松的眼睛,他们眼里的疲倦与忧郁,我一直认为,人的身体跟时间一样, 白天是动词,它躁动,喧哗,嘈杂,而深夜三点,身体里蛰伏的寂静便浮了出来, 它是一个名词,它缓慢,陌生,理智,孱弱。更多的时间我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 细胞也在这放松起来,它们会把白天的一切翻卷出来反刍。你看到邻近机台同事 的疲倦在暗处反光,机器的速度并没有人的疲倦和缓慢。它坚硬,迅猛的砸着, 冲着,钻着,它依然保持着那种莽撞,以及由内在程序赋于的力道,它把一块钢 铁切割,变形。它每个重复的瞬间,都给予铁具以新的面孔,把毛坯变成了零件, 把钢条变成工具,它的每一个动作,伸,展,控,钻,吸,压,挤……不断地在 潮水般的声间反复呈现,又反复地消逝,像一张张“黑暗人群中幽幽闪现的面孔 /潮湿、黝黑的枝上的花朵。”此刻,我正好想起的是庞德的这句诗。疲倦的工 友们在低着头,躬身,弯腰,左手压住等待钻孔的毛坯,右手压着钻头起动开关, 机器的头顶,是白炽灯光,正好照耀着一张张面孔,在每一次动与静之间,在浓 重的睡意之间,他们的表情是那样的模糊,那些灯光与声音扭曲,夸张了每一个 在机台上操作的工友们的脸……那些脸上,浮动的是低语般的碎片,他们有冷漠 的,热情的,沉思的,黯然的,愤怒的,压抑的,快乐的,轻松的,麻木的表情, 他们在做不同的活计,偶然交谈一下,那些言语很快让机器的嘈杂声吞食,在短 暂之间不断归于沉默。沉默中隐藏着一种梦境般的虚无,一些葳蕤的念头在内心 中生长着,又凋零了,在重复而单调的动作之间。   我开始关注我周围的机器以及相关的周围事物,比如我操作的钻孔前一道工 序是刻字,后一道工序成形里的铣方头,我关心着这些工序有关的机器。钻孔机 在厂房里的左边,六台,排成一线,它们瘦而高,机座小,在机座上头耸立着半 椭圆形的钻头臂,上面是开关,调校轮盘,刻度盘,夹头,探头,钻头夹,升降 台……,六台钻孔机像六棵低垂头颅的向日葵,她们沉思着,我进工厂的时候, 整个厂房里操作机器的只有五个女工,恰好都在操作钻孔机,它们是这个五金厂 里最为温柔而羞涩的机台。我前面的刻字机是老式的,笨重,像一堆蜷伏起来的 巨大阴影,它的颜色也不同一般机器的绿色,淡黑色的。在我回忆起它时,内心 还有一种隐隐的痛。有一回,我的一个同事操作不小心,手被刻字机刻上 “02TS9N”字样,血流不止,半年之后,那几个字还留在他的手上。半年后,那 台刻字机换成了另外一种半自动的机器,与以前那台笨重的相比,它的速度,功 效,品质都明显的好于那台旧式的机器。这台只比一张长条凳大不了多少的半自 动刻字机由料槽,动力轮,模板,进料口……它矮小,不起眼,成为整个车间最 为小的机器,半年之后,我离开了钻孔机,就开始操作这台半自动刻字机。后来 工厂换了不少机器,我发现在这家工厂机器大小与功效方面恰恰成反比例,在同 功能的机器里面,越小的机器功效越好,这种比例的调整将可能把我对机器原来 的感受涂改掉。比如我原来操作的那台老式刻字机,我常常为它刻字的重力造成 的线形钢材的原始曲率达不到规定直线度,必须用手工校正感到恼火。换上这台 矮小的半自动机器以后,我再没有用细小的铁锤在校正仪上敲过了。我对笨重而 庞大的事物不再那么深信,它的稳固在我内心渐渐动摇起来,这种怀疑让我对周 围的事物常常有一种不信用。一个信用是易弯,它紧贴内心的柔软处,对某种固 有信用东西的倒塌,会让她对原来的一切坚固的构造都倒了。我感觉到身体远处 渐渐推来了一股力量,它们在轻微的颤动着,我知道这种力量来自笨重的老式刻 字机与这台半自动刻字机的对比,它是怎么撼动了我内心对原来事物的看法。我 看着这台刻字机在不停的转动,在一个并不大的空间,它“吱呀吱呀”的声音像 弧步的音阶,它的旋律比起钻孔机的优美而令人感动,它们沉如纺纱机或者乡间 的辘轳,它全身都是一层绿漆,正恰添加了我对乡间的回忆。二个月之后,我已 能够从它声音的尖沉,大小,长短里辨别我正在刻字的线材的钢铁的曲率是不是 大了,字的深度是不是刚好。它的声音对于我的耳朵产生了一种方位感,像旷野 里一条平缓的溪流,从水声中感觉它是不是有了落差曲折。更多的时候,我会从 它的声音中回想川东的乡间,清晨,白雾,露水,绿树,青草,辘轳声声,远处 是村庄的屋舍,倾斜着的屋顶,炊烟或者鸟鸣,偶尔一列正经过的火车疾驰而过。 它的绿色的身体让我充满了对乡间的回忆。在这均匀的节奏间,我好像看见自己 的青春在亮着,又在熄灭着,我注视着那个动力轮在转动,在两圈之间的空隙里, 剩下的是一片黯淡的叹息。在转动之中,它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钢铁的 机器还是那台机器,头顶上的灯还是那盏灯,在亮着,原来的喧哗还是那片喧哗 。我手中的卡尺与外测分离卡,我对乡下与往事的回忆,对将来与梦境的眺望, 一个瞬间上升的念头引起的内心波动。我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机器站在它的位置 上,丝攻料坯从窄窄的料槽里缓缓流动着,一颗一颗地流到了那个字模下面,被 打印上字,又流进了塑胶盆里。一切都是那样的漫不经心,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动 作,使我对外界逐渐麻木,遮住了我的一切念头与想法。数年之后,当我折过身 来,回忆起这些年华,写了一首叫着《黄麻岭》的诗 “……/一张小小的工卡 上……我生活的全部/啊,我把自己交给它,一个小小的村庄/风吹走了我的一切 /我剩下的苍老,回家?”黄麻岭是一个小村庄,而这台绿色的刻字机就在这个 村庄里的某个工业区的某个厂房里。   机器充满了野性的成份,它有着某种不可阻当的力量,它可以摧毁一切坚硬 与顽强,甚至博学与睿智。近距离操作机器,听他的呼吸与心跳。这样日复一日 的重复,我似乎觉得我与它之间的距离已经消逝,在这种强度劳动下,我常常把 自己与机器混合在一起,我突然在询问,在这样的工厂,究竟是我在操作着机器, 还是机器在操作我?我无法摆脱机器与我之间的关系,它们从朦胧中逐渐清晰而 尖锐起来,思考的结果常常是令人沮丧。我突然想起了《摩登时代》那个拧螺丝 的工人。机器开始占据其他的东西应该占据的位置,它的转动也带来我对自己命 运的思考,此刻我只是一个空缺,在人间这台巨大的机器面前,我只是一颗即将 被拧紧的螺丝。更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台机器,整齐地排列着,站着,走 着,转动着,甚至有着与这台半自动刻字机同样发绿的颜色。秋天的雨水正沿着 钢铁架构的厂房檐流了下来,厂房外的树木有的在落叶,叶子变得陈旧而衰败, 带着一股忧伤,它们此刻与我的内心如此的相似。在深秋的雨水中,“哐当,哐 当”的声音不断冲入我的耳中。   一个人对外界有着本能的敏感与内心的倔强,这种倔强与敏感因一次次徒劳 地碰撞外界环境的失败,而渐渐在扭曲,变形,被同化,驯服。这个过程是令人 沮丧的,绝望的煎熬,从内心的反抗到本能的愤怒,从愤怒到失望,从失望到绝 望,从绝望到服从,每一个阶段都是那样的烦恼与战栗不安。这是一次次反复被 揭开流血不愈的伤口的过程,一次又一次将自己原本敏感的神经伤害,变得麻木 起来。这是一面抵抗,一面丧失的过程与情形。个体的孤立是痛觉的原点,伤口 的来源。这些年,我因为不满,从一个工厂到另一个工厂,从这个工业城市的一 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从一个机台到另一机台,我的 愤怒在逐渐的丧失之中。在内心找不到所依的时代里,它只有不断地流动,漫无 目的,在流动中她逐渐的蒸化,消逝,最为彻底地被外界环境扭曲,服从了外界 环境。旁边钻孔机的“哐——”“哧——哧——哧”“嘶——当”的声音不断在 重复着,我目睹一块块铁被钻孔,被做成了这个工业时代的制品。在这个过程中, 我,何尝不是被现实这台无形的机器渐渐打磨成了一个现实所需的制品!   我一直在这种丧失中生活,因丧失而感伤,因感伤而苦痛,我知道作为个体 在现实的柔弱,因为柔弱才能感知更多柔弱者的内心,也因柔弱进而变得顽固、 刚强。当我明白这种伤痛的来源,却对它无能为力时,仅剩对现实的绝望与敌意。 在工厂里,我看到一块块铁放在线切割机上切割,水磨机上打磨,然后卷边,钻 孔,磨刺头……最后喷油,将它制成半制品,或者将它切割,打磨,冲,剪,轧, 压,滚牙,热处理……最后变成成品的时候,这一刻,一种无尽的悲哀涌了上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