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1989之 美女如云   作者:张一   引子   2005年隆冬。   我吞着手,躲在无名湖南岸那座孤立破败的庙门的门洞里,透过呼吸凝成的 雾气,了望着湖面上喧闹的人群。   纷乱嘈杂的冰面上,一个红色身影十分地抢眼。她忽儿轻快地前进,忽儿机 敏地闪转,忽儿娴熟地穿插,在冷灰色的背景上划出一道鲜明的亮线……   有雪花儿飘落……   我伸出手,几片雪花盈盈洒洒地停落到掌心;小心地捧近眼前,还未及细赏 那精伦纤巧的构造,那些花儿已然消逝……   这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惊叫!   猛然望去:那个红色身影正斜着扑出去,重重地跌向冰面……   我迅即跃出庙门,跑下湖岸,挣扎着向前冲去……   手机响了……   1.让我们高呼:自由万岁!   1993年中秋。   一个温暖中透着清爽,清爽中又隐着丝丝寒意的日子。   “真是奇怪,每次走进校园,看到那些熟悉的景象,就能立即找回从前的感 觉。就觉着我们还是在学校呢,你,还有云清姐,就在我左近,我们还会一起吃 饭,一起散步,一起聊天。”潘若鸿的言语间透着伤感。   “那说明你大脑的直觉管理区很强啊。”我那时正看一本英文单词记忆法, 便把刚得的学问拿来显摆。   “可平日里,我也总是不经意地就进入那时的场景。那段时光已成为我生命 中最重要的,无法遗忘甚至是无法挣脱的一部分。尽管回想起来满是痛苦和悲哀, 但我仍然心存感激。因为它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理想,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勇敢, 什么是牺牲,它告诉我这一生该如何走下去。”   我不得不打断她,“好啦,又不忆苦思甜,搞那么沉重干嘛!今儿可是你大 喜的日子啊!”   潘若鸿没理会我,依旧沉浸在无限惆怅之中。   潘若鸿母校的校园不大,只用了半个多小时,我们便走遍所有重要的角落。 当我们走到教学楼后面那个残破的花坛时,潘若鸿停下来,俯身在一枝盛开的, 花瓣呈细丝状,颜色白里泛青的菊花前,轻声却郑重地说道,“不要忘记了我 哦。”   “放心吧,它肯定会记着你;倒怕是你很快让美帝国主义给和平演变了,忘 了她呢。”   潘若鸿继续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菊花,叫‘林黛玉’。你看,她那纤 细的花瓣是不是很像一缕缕的发丝?不知道那边是否也会有?”   “那边儿怎么可能有林黛玉,那边儿只会有梦露!”   我对自己接连不断的机智幽默很是得意,而潘若鸿却突然动了怒!她紧蹙了 眉头大声道,“你老这么装幽默,累不累?!”   我怔了一下,讪讪地笑道,“你是说我们应该相拥而泣,抱头痛哭吗?”   “反正我没你那样儿的好心情。”   “不应该啊,你这叫出国!你这叫与亲人团聚!你这叫投奔自由美好新生活! 要搁我,不定兴奋成什么样呢。而且,又不是不回来了,就擎等着衣锦还乡吧 你!”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此刻的心情!这么些年,你就从来没真正了解过我!”   “这么说可不对啊。你这个小鬼,临到走了,还要刺激我这颗柔弱的心!” 我捂了胸口作痛苦状。   “是懦弱的心才对!”潘若鸿咬牙切齿地说道。   “才看出来,你对我心存了这么多愤怒啊。我哪儿惹着你了?”   “哪儿惹着我了?!这么些年,就没见你跟我认真过,不是嬉皮笑脸,就是 假模假式。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我的感受就是你从没把我当回事儿过。”说着, 眼泪开始打转。   “哪有啊?你误会……”   “还不承认!搁以前,我也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了!可现在,最后的午餐都 吃完了,再有几个小时我就走了,也许,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你就不能对 我认真点儿吗!”   “好啦,好啦,有那么严重吗?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就这样一惹人讨厌的 人。不管怎样,都算我的错,我向您道歉,行不?我,本人,郑重地向您道歉!” 说着,我笔直地站定,冲着潘若鸿鞠了个躬。   “向遗体告别啊?!”潘若鸿终于笑了。   “看看,还是笑起来好看嘛!这样才好嘛!干嘛非弄得泪水顿作倾盆雨似 的。”   潘若鸿擦着脸上的泪水,说道,“哎,我也不知怎么啦,这段时间,临要走 了,不仅没觉着兴奋,反而是越来越有些恐慌。昨夜,下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 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听那雨打落叶的沙沙声,突然就觉着好孤独,好绝 望。就好像是我被抛弃了,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在心里大喊:你们为什么不劝 我留下来啊!你们怎么舍得我离开呢!可是,没有人挽留我,哪怕是些虚伪的客 套!你们每个人都为我能去美国而激动不已,而且,都在催着我快走,仿佛我这 一走,就是去了天堂。签证之前,我们尊敬的李老师竟背着我找了算命先生,还 去北山的娘娘庙烧了香呢。昨一整夜,我都没睡,是在莫名的孤独、恐慌和委屈 中熬到天亮。来见你之前,我还在想,要是你能真心地挽留我一下,哪怕就一下, 我也许就不走了。可你,自打我们见面,就憋不住地兴高采烈。看我要走了,你 就那么兴奋啊!”   “是啊,不,不是。我是为你高兴啊!你应该理解我们,虽然,我们不敢说 美国就一定是天堂,但我们知道这儿有地狱。逃一个算一个吧。”   “那你为什么不逃呢?”   “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很懒,又没什么远大抱负,就等着拣你们的胜利果实 了。等你们什么时候成功了,我就找你们去。”   “你会去找我们吗?”   “会,肯定会!等你们把美国人民解放了,我就立马儿过去,免费给美国人 民开课,讲四项基本原则,讲吾将师妹三热爱,讲……”   “你看你,又来了!就没法儿跟你正经说话。真不知下次再见你,会不会还 这副德行。”   “狗改不了吃屎!”我正要说,却被潘若鸿抢了先!我们一同大笑起来。   出校门的时候,潘若鸿建议道,“时间还早呢,也顺道去你们学校看看吧。”   我们学校可比潘若鸿她们学校牛B多了!那时候,正赶上行业大跃进,连带 得几所大学也沾足了光,怎么把上级拨来的、各处主动捐来的钱花干净是那两届 校领导最烦心的大事儿之一。   中心花园又翻修过一遍,草坪重新布了局,原先的水泥甬道换成了色彩斑驳 的花砖和石卵,甬道两侧新植了大丛大丛的西洋丁香;那几行柿树倒没太大的变 化,华盖般的树冠上如往年一样结满着红火喧闹的果实;主席伟岸依旧,仍不知 疲倦地挥着大手;几只不知好歹的麻雀在主席头上逐来跳去;一个男孩儿在主席 像底座的台阶上娴熟地把弄着一个令人担忧的滑板;三三两两的学生往来穿梭, 有的紧紧地擒着恋人的手臂,生怕一松开便飞了去似的;有的捧着书,一面读, 一面避让迎面的路人;还有些吃货,端着锈迹斑驳的饭盆,边走边往嘴里胡乱填 塞;四处散落的长椅上,饱受青春期煎熬的人们以我们当年绝不敢在太阳完全落 山之前采取的各式姿势描绘着始前人类的爱情生活……   走过主席像,来到一片竹林。这片曾经、正在以及还要改变很多人的人生的 竹林又经了三年的云来雨去而长得越发得茁壮和茂密。不知道,位于竹林深处的 那张夺走了无数童贞的长椅是否仍然健在?   当年,我们曾就这竹林和长椅的存在开过很多次研讨会。有人认为,这样的 设计明显是故意所为,那个设计者一定是个有着深厚的人道主义关怀的老前辈, 他十分体谅处于青春期的人们迫切需要这样一个处所来接受亚当和夏娃的新生活 培训。也有人认为,那个设计者一定是个心理阴暗或者对社会主义心存不满的人, 他故意营造这样一个充满诱惑的场所就是想让我们这些懵懵懂懂的青年男女犯错 误,多犯错误,最好是没日没夜地沉溺于此,从此,不思上进,荒废学业,最终 无法完成党和人民交给的重托。还有人认为这个竹林和长椅的设计者是个性变态, 没准儿,一到晚上,他就藏在这竹林的某个角落兴奋地偷窥呢。更有人认为,这 竹林的设计者和长椅的摆放者就是我们学校的某某老师,也有说是某某书记的, 他们设计的目的根本不是为着我们,也不是为了窥探人家的隐私,而是为自己需 要的时候好歹有个去处。对于最后一项理由,“80后”肯定是无法理解,一定会 问:那他为什么不去宾馆开房呢?就像传说中那个地主的傻儿子问那要饭的孩子, “那你,你,你没饭吃,为啥不吃肉呢?”   当年,这竹林和长椅成了我们学校公共服务资源中的一块肥肉。与肥肉不同 的是,这竹林和长椅提供的不仅是硬服务,还有软环境,而且,无论是硬的,还 是软的都可以经年地持续下去,与更多的后来人一同分享。幸好,我们学校当年 的在校生数量不多,而且,大多数学生还停留在做做黑日梦、白日梦就心满意足 的层次。因此,在冬季,若是下午六点之前去占座,十之一、二可以争取到机会。 但是,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占座失败率会明显上升;若是到了夏天,大白天的就 能打破脑袋。你若在夏天的某个傍晚去那儿走一遭,就会发现竹林四周到处都是 些迫不及待的主儿。那时候儿我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热锅上的蚂蚁,什么叫狗急 跳墙,什么叫情急失智!   等我后来改学经济学的时候,第一次听老师讲“资源的稀缺性”,就立马儿 想到我们学校中心花园那片茂密的竹林以及竹林深处的那张长椅。   长椅依然健在!只是被重新武装过,那些磨损严重的横梁已被撤换,并重新 刷了绿漆。另外,不出我所料,那长椅上果真有一对气焰嚣张的家伙!然而,也 有出乎我所料的:那个正被汹涌而出的荷尔蒙激荡得无法自持的家伙竟是当年喜 欢在厕所方便的时候大声朗诵“撼山易,撼402(我们班女生宿舍)难”的李海 东同学。   见到我,李海东很吃惊!猛地推开骑他腿上的那个女孩儿,然后,故作镇定 地喊我的名字。   我赶忙迎上去嘘寒问暖。同时,我瞥见那个发育明显滞后的女生的胸前由于 某罩未能及时归位而呈出不规则的凹凸来。看得出,那女生刚入学不久。   “这孙子,还他妈好这口儿!”心中骂道。也难怪,刚进大学的女生往往对 师兄、师叔的亲切关怀缺乏警惕,倘若那师兄或师叔又顶着硕士生或博士生的光 环,女孩儿们就更容易生出盲目崇拜来。   大概是望见我急速掠过的目光在其“某个基本点”上有过瞬间停留,那女生 黑里透红的脸上陡然添了些红晕。   冲撞了人家的好事,又偷窥了人家的隐私,我心里惴惴的,很是不安。问候 了几句读研的感受,便急忙告辞。李海东终于直起身来,抓着我的手假惺惺地说, “兄弟,别走啊,晚上俺们一块喝酒去。”我刚一推辞,李海东便不再坚持,然 后,直冲我挤眉弄眼道,“还是跟你妹儿整一块儿去了!”算是对我的唐突到来 给予了报复。   李海东的报复立马儿得逞,我开始语无伦次地辩解,潘若鸿脸上则有一片火 苗呼啦啦地窜上来。   回宾馆的路上,我们一时没了话题……最后,还是潘若鸿首先打破沉默, “这半天,倒忘了问你媳妇儿,她准备得怎样了?”   “目前到了最要紧的时候,电话都不让我多打一个。不过,这次你走,她本 是要来送你的,我没让。我想你也不会介意。她让我转达对你们行将团聚的祝贺 以及对你们美好未来的祝福。本来,她还要我买些礼物送你。你知道,我是最不 会给女孩儿买东西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送什么好,结果,什么也没买。看来, 这份钱我是要省下了。”   媳妇儿的确说要来为潘若鸿送行。我说,算了吧,还是以考研为重吧。媳妇 儿说,我就知道你不愿意我去!好吧,就给你提供个方便。人家这次走了,再见 面可就不定什么时候了;也许就此别过,今生今世再无相见的可能了呢!嗐!惨 啊!惨啊!正如那诗中所言——“满眼春光满眼泪,香风秀色使人悲。纵使年年 花依旧,伊人相伴能几回”。真是惨啊!不过,无论如何舍不得,也别哭天抹泪 地不让人家走,阿毛眼睛早盼绿了,好歹也可怜可怜人家!我说,这狗屁诗是你 刚编的吧?!你怎么这么无聊呢!是不是最近补得太厉害,有点儿营养过剩啊! 媳妇儿见我动了真气,便呵呵地笑了,然后,语气变得一般正经起来,一再叮嘱 我买件像样的礼物,“你要不好意思送,就说我买的。不过,千万别再送什么爱 情小说集啦。”说罢,不等我回答,便哈哈大笑着抢先挂了。   “多大人了,还送什么礼物。若是,今年再考不上,你们,怎么办呢?”   “只好像我这样,先过来给资本主义打工了;再一边打工一边复习呗。本来, 年初的时候,爱克森给了个Offer,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她总担心要是没个 北京户口,将来结了婚有了孩子怎么办。我们这个朝代很有意思,很多人努力活 着,就为了一个户口或一张签证。”   “因为一个户口或一张签证就可以决定他们的前途命运。”   “这是我们的悲哀!”   “这是中国人的悲哀!”   去机场的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只是怅然自顾地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 楼宇、间或扎成一堆儿的阔叶杨以及蔚蓝远空中游荡着的几缕云彩。出租车转下 三元桥时,突然一个急刹车!我们同时伸手想抓住对方,结果,身体的一侧狠狠 地撞在了前排座椅的椅背上。   前面的汽车撞了一只流浪猫!那可怜的小猫在路面上做着最后的挣扎!隐约 可见有血水缓缓地流出来。   我心中一凛,不忍再看。   潘若鸿急切地说道,“我们救救它吧?!”   我正不知如何回答,出租车司机猛打了一下方向盘,绕过那只垂死的小猫, 然后,用力踩下油门,出租车重又冲了出去。   这时,我发现,我们的手臂紧紧地拥在一起。   我忙松开,开始揉搓左侧额头;潘若鸿也倏地扭过头去,片刻,又转回来, 轻声道,“撞疼了吧?我看看。”   “没事儿,你呢?”   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潘若鸿伸出手,我轻轻握住,微有些凉。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用心地凝视潘若鸿的眼睛,“一定,多保重!”   潘若鸿的嘴角掠过一丝急速的震颤。她用力抿住嘴唇,略有几秒钟的停顿, 说道,“你,也多保重!”   潘若鸿坚定地转身,疾步走向海关通道。   潘若鸿的背影渐渐消失于熙攘的人流中。我用力欠起脚,仍无法找见她!一 股巨大的悲伤“突”地涌上我的喉头,堵得我无法呼吸!我只有闭上眼睛!   不久,我开始周期性地收到潘若鸿热情洋溢的来信。有时,信的前半部是潘 若鸿写的,后半部却由毛福生完成。在所有来信中,有两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 忆:一封是1993年圣诞前夜寄来的,是一张带有潘若鸿就读的那所大学的照片的 贺卡。贺卡中夹带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潘若鸿在一处草坪上拍摄的单人照:背景 是一幢有着淡蓝色玻璃幕墙的大楼以及草坪上散坐的各色人物。潘若鸿穿了一件 印有校名英文缩写的圆领衫,侧身半躺着,右肘撑在草地上,左手举起,中指与 食指形成V字;乌黑的长发轻柔地飘摆着;那双乌黑的眼睛因了阳光的映射而显 得愈加明亮;嘴角微咧着,使得整个表情略有些俏皮。另一张是与毛福生的合影: 毛福生松松垮垮地站着,穿着前年8月份走时我送他的那件灰色短袖衬衣。右手 搭在潘若鸿腰上,左手插在裤袋里,表情始终如一地透着呆板;潘若鸿向右略侧 着身,右腿直杵着,左脚尖轻点着地,双手闲散地挂在牛仔裤两侧的口袋上,头 轻靠在毛福生的右肩上。另一封是转年春夏之交的时候寄来的,潘若鸿写道, “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离云清姐的忌日就不远了。今年,我无法陪你去广场 了,但我会在这里向云清姐致哀。不知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想起云清姐, 每想起她,心就如刀绞一般难受。我知道,对你更是如此。真希望在这样一个大 痛大悲的时刻,我能陪你一起熬过。阿毛昨夜从梦中哭醒了,醒来便催我给你写 信。他要我告诉你:人生注定充满艰辛和残酷!逝者逝矣,也是种解脱。生者, 唯能继续与艰难残酷的人生搏斗。我们将是最终的胜者!让我们高呼:自由万 岁!”   每当收到潘若鸿的来信,我都会认真地读上许多遍。有时夜半无眠,也会翻 出来看看。因此,那信纸上,布满了我的泪痕。   每次收到潘若鸿的来信,我总是连夜写完回信,然后反复修改,生怕某个一 时兴起的语句让她或者阿毛误会。但最终,大多没有寄出。终于,从一个无从记 忆的时刻起,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络。之后,只能借助于母亲才能获知有关他们的 零零散散的讯息。   相约98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正包着饺子,母亲突然叹气连连,“每年三十 晚上,只要钟声一响,我和你淑惠阿姨总要通个电话,互相拜个年。今年是不可 能了。秋凉前,她们老俩口一起去了美国。晓鸿又生了个儿子,还买了处很大的 房子呢。估计这一走,他们是再也不回来喽。也不知他们在那边是否还记着过年? 嗐!要是……”   我急忙使眼色,母亲才止住唠叨,没说出会让妻子尴尬的话来。   2.一只急了眼的老母鸡   1987年初春。   要出门的时候,楼门还上着锁,我只好从一层的男厕所跳窗出去。落地的时 候,踢到一只酒瓶,发出的声响惊出我一身的冷汗。   当我赶到牛大南门的时候,夜色依然浓郁。我寻了个视线良好又便于隐身的 位置,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燃着一根香烟。火柴温暖的光亮令我激灵灵打了 个寒颤。北京初春的清晨真TM冷啊!   一辆公交车喷吐着热气疲懒地滑了过去,灯光晃过,我看见柳云清推着车轻 盈飘缓地走出来。我忙抛掉香烟,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轻声叫她的名字。 见我从暗影里出来,柳云清吃了一惊,“张一,你早来了?!”我没好意思说其 实我一宿没睡。   我们一路猛蹬,直奔昆明湖游船码头。等我们赶到那儿,发现来得已不算早, 那些喜欢春天的人们已沿着湖岸排出几十米开外。   熬过半个多小时,办理船票的那扇小窗终于开启!人群压抑着的对于春天的 渴望顷刻间得以释放。春天变得鲜活起来!   这时,我看见一队男女从清晨的微光中急速闯出,毫不犹豫地直扑窗口。其 中一个身形高壮的家伙更是绝不客气,几步蹿上前,将粗壮的手臂硬生生穿过密 实的人头……   人群爆出一阵不满的声浪;这声浪彷佛是战斗的号角,在我胸中激起一股热 气;这热气迫得我立即冲上去,一把揪住那位身形高壮的家伙的后脖领,奋力将 其拖出来。时间一刹那凝住!片刻,那身形高壮回过神来,开始用力击打我的手 臂,散布周边的几个同伙也随即向我拥来。尽管我拼了力,还是被身形高壮给挣 脱了!随之,一股阴风呼地扫向我的左脸颊。我忙退后一步;同时,目光瞄向他 的右肋……这是一个绝佳的空当。不仅距离和高度都很合适,而且,击打这样一 个位置还可以让我的姿式看上去很美。我将力量聚在左脚尖上,正要出击,柳云 清却风一般地抢上前来,张着双臂,挡在我前面,就像一只为保护鸡雏儿而急了 眼的老母鸡。身形高壮的第二拳紧擦着柳云清的前额掠过,尾风在她的发梢上激 起一股震颤。   柳云清的举动令我无地自容!   我抓住柳云清的肩膀,用力将其甩至身后。这是我和柳云清相识多年以来第 一次的肢体接触。这一接触让我顷刻间变得力量无穷!   我跳起来,右拳直奔身形高壮的左眼眶……   大概是力量无穷的缘故,我跳得有些过了,结果,拳面打到了身形高壮的额 头的中央。身形高壮踉跄几步,向后坐倒;我疾步跟进,抬起左脚便要踏下去…… 却在距其腹部大约两、三厘米的地方停住。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人们常 说的那句狠话,“打出你屎来!”这,并不是我乐于见到的结果。   “哥们儿!别,别,别打了!”那个在一个阳光并不耀眼的初春的早上却戴 了副劣质墨镜的小个子挥着手冲上来。小个子操着浓重的方言急速地问我认不认 识北航自动控制系的王雨辰。   我想起来,上学期,我去北航找王雨辰借钱,似乎是见过这样一个人物,好 像就睡在他的上铺。   “嗨!哥们儿,误会啊,误会!刚才,我就觉着你眼熟。我,刘力勇,王雨 辰上铺的兄弟。他们都是我老乡。” 劣质墨镜伸过手来,我犹豫着简单握了一 下。其他四男三女,都讪讪地站在一边,表情不一。趁这机会,身形高壮爬了起 来,额头上多了一个红得发紫的半球。   柳云清上前来道,“既然大家都是同学,就算了吧。不过,你们加塞儿总是 不对。”说罢,便拉我回到排票的队列中去。前后的人们立即让出位置,个个脸 上喜洋洋的,彷佛解放区的天又晴了一回。   劣质墨镜却没走开,而是犹犹豫豫地跟了过来,彷佛忘了刚才动手的事儿, 一再湉着脸求我为他们租两条船。柳云清面露不屑,扭向一旁。我本要拒绝,可 就在这当口,我瞥见身形高壮的额头似乎又得了发育,刚才还色彩斑斓现在却是 一片乌黑。这一瞥便勾出我的慈悲心来。此外,我还瞥见他们中间那位生得相当 符合我审美要求的姑娘正故作漫不经心状地向我这儿探望,我的慈悲心便彻底打 败了刚才还在誓死保卫的原则立场。   我用力挥着浆,码头渐渐远去。刚才的不快如同阳光下翻飞的碎玉般的浪花, 瞬间了无踪影。柳云清的额头上依然布满细密的汗珠,脸色也依旧有些苍白。   “刚才吓坏你了吧?”   “是啊,他们那么多人,我怕你吃亏。不过,你做的对。”   “我要是打不过他们,你怎么办?”   “那我就帮你打啊。”   “真的?就您那柳条胳膊棉花拳?”   “可是,我的牙很厉害!我可以咬他们!”柳云清呲起一口齐整的白牙给我 看。   “行了,您就别发狠了。以后遇见这种情况,记着,千万别拉架!咬人?就 算了吧。我要打不过,你就赶紧找警察。反正又不是我们的错。一定记着啊!”   正说着,那帮福建佬赶了上来,除了身形高壮和漫不经心之外,其他几个都 呲牙咧嘴地冲着我们笑,大概是表示感谢。漫不经心继续维持着一副矜持淡漠的 派头,却也按耐不住几次望过来。见此,我便不客气,回了她几个特深邃的眼神 儿。   这姑娘今晚儿准失眠!想此,心中欢喜起来。   正欢喜着,却听柳云清说道:“张一,今个儿真是没白来啊,不仅练了拳脚, 还得一艳遇。”   “什么意思啊?”我摆出一副傻二的表情。   “那个女孩儿看起来很喜欢你啊。”   “哪个?哪个?”   “后面那条船,就短头发那个。”   “哪个?哪个?我怎么没注意?”   “行了行了,别装了!我看你盯着人家看来着。”   “没有啊,真没有!”   “哼!不老实!”   “哦,你说那女牛仔啊?我是看她发型,真够潮儿的!你要好好装扮装扮, 就这些营养不良的南方妞儿,统统歇菜!”   “承认了吧!还是看来着。”   “一位伟大的诗人曾经教导我们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来寻找 美女’。”   “行啊,张一!这半年你进步得真快啊!原来多深沉一人,整整六年没和我 讲一句话。现在是不是跟哪个女孩儿都这么贫?”   “不是,不是,就今个儿,跟您一起,我特激动。”   “才不信呢!是见着个女孩儿就特激动吧。”   “怎么会呢。你看,你看,那边儿那姑娘我见着就一点儿也不激动。”   柳云清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随即大笑起来:一对白发老人相互携着手,站 在岸边的一棵湖柳下,静静地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这才注意到,昆明湖的西岸已漾起一片新绿!那绿毯上缀着各色奇葩;柳 枝上刚吐的嫩芽儿彷佛是一颗颗镶嵌着的绿宝石……   一阵风温柔地拂过,留下一股充满希望的暖意……   刹那间,我的身心便与这温馨而又安详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碧波、轻舟、翠柳、石桥、飞檐、远山、孤塔、白云、蓝天、春风……” 柳云清说道。   “还有美女!”我插言道。   “一幅多么美好的天然画卷啊!”柳云清叹道。   “是啊,这大概就是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吧!”我有些陶醉。   3.彷佛沉睡了整个夏天   1988年初夏。   柳云清经常跟我提起她们学校的那个民主沙龙,而且也多次建议我和她同去。 而我却更愿意和她看看电影,逛逛街,或者找个隐秘的角落呆上几个小时。因为, 在我的理解中,民主、自由什么的,跟哲学一个样儿,不仅令人费解,而且想多 了,还会让人痛苦。   终于,一个周六的傍晚,拗不过柳云清的一再盛情,我陪她去了牛大的民主 沙龙。到了那儿,我才知道,柳云清在那沙龙中已混出些脸面。人们纷纷跟她打 招呼,那位担任主持的中年人更是两次示意她到前面去。   初夏的夜晚,就连空气中也充斥着骚动。   柳云清接二连三的提问最终发展成与那个青年演说者之间的激烈辩论。随着 人群不断地给出掌声,柳云清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我夹杂在热情洋溢的人群中,听他们争来吵去,渐渐变得烦躁。而站我前面 那位姑娘散发出的雌性气息更是令我一阵阵心旌摇曳。我开始不自觉地幻想与柳 云清亲密接触的种种景象。突然,那位姑娘似乎察觉到我身上正在发生的化学的 和物理的变化,迅速收紧了臀部,并转过头来用恶狠狠的目光晃了我一下。我只 好灰溜溜地逃走。   我去食品店买了两支雪糕,试图将那股无名之火压下去。同时,也盼着那无 聊的辩论赶紧结束。   那演说者总算与其他人接上了火。我忙挤上去,透过脑袋织成的缝隙向柳云 清招手。   柳云清终于看到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不情愿地挤出来,仍处在亢奋状态: 额头闪亮,目光炯炯,两腮潮红,气嘘微喘。我将已有些发软的雪糕递给她, “小鬼儿,真行!来,奖励你一根冰棍儿!”柳云清却没接,目光躲向别处,轻 声说道,“你吃吧。我,今天不能吃,我,来了,那个……”   我拉着柳云清一阵快走,柳云清跟在后面,不停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我并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拉着她,直走到一丛花树的近旁才停住。浓郁的花香立 刻将我们包围,随之,那股经年久酿的情感便从灵魂的最深处喷涌而出!我抛掉 手中的一切,将柳云清紧紧地拥在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过了好久,我们才恢复清醒,仿佛一并沉睡了整个夏天。   一个小女孩儿站一旁歪着头看我们。小女孩儿的母亲忙赶上来将她拉走。小 女孩儿一面挣脱,一面问,“哥哥姐姐在干嘛?”   幸福总是短暂的。这大概便是人类可以永续存在的辩证法吧?!   4.一个神圣的日子   1988年暑假。   连日来,母亲忙得不得了,整天都在盘算如何调剂三餐的搭配来弥补过去几 个月对于我肠胃的愧疚。而我却没能如往常一样为假期的到来欢欣鼓舞。我总是 一个人坐着发呆。有几次,正好被母亲撞见,“儿子,你怎么啦?有什么心事 吗?”我说,“没有啊。”母亲说,“你肯定是有心事。我好几次看见你一个人 在偷偷傻笑呢。不过,你也是大人了,不说也罢。”说罢,母亲笑着走了。   每当黑夜降临,我便觉得十分得孤独无助,仿佛我的灵魂已被完整地剥走。   我再也无法忍受!   我编了一个逻辑扎实、理由充分的谎言,“我们系宋教授让我下学期去他实 验室帮忙。他正负责几个‘七五计划’项目,机会难得,所以,这几天,心里老 不踏实。我得提前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父母并没有我预想的那样反对或极力挽留,只是情绪上有些失落。   出了北京站,我直奔站前邮局,以柳云清她们班辅导员白颠峰的名义发出一 封加急电报:“校紧急活动速归”。   柳云清说:“哼!我当即就想到这大概是你的杰作!父亲还怕耽搁了你的 ‘紧急活动’,要派车送我呢,幸好我拒绝了。”   “真对不住,我欺骗了您,您没生气吧?”   “其实,我的心根本就没有回家。”   今天是建军节,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然而,牛大的伙食却没有任何改善的 迹象。   我说好歹也算过节,我们也跟全国人民同乐,吃好点儿。便打了两份红烧排 骨、一份凉拌黄瓜、一份菠菜炒鸡蛋,还要了瓶啤酒,总计三块零五分。   尽管新换了吊扇,食堂里依然闷热,那股常年不散的馊味也变得异常浓厚。   柳云清只吃了些蔬菜,便说不吃了。我也才喝掉半瓶啤酒,便没了胃口。那 两份很难啃到肉的战备排骨散发出的阴森森的臭味让人实在无法忍受。   从食堂出来,我们沿了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走开去。穿过体育场,来到一处 山坡。山坡上,那一丛丛盛开的花树吐着充满蛊惑的芬芳。   “唉呦,坏了!坏了!”我捂了肚子弯下腰去。   “怎么了?”柳云清忙问。   “刚才,打饭的时候,你注没注意那个大师傅?就那个发型特象青年时代的 毛主席的,左眼角长了一块胎记,胎记上长了一撮儿毛儿的那个家伙?”   “没有啊,怎么了?”   “他终于对我,下手了!”   “?”   “都是因为你!”   “胡说什么呢?你!你到底怎么了?!”柳云清扶着我坐到花树拢映下的一 张长椅上。   我有气无力地说道,“那个大师傅暗恋上你了,妒忌我的存在,便一直谋划 着害死我。今儿中午趁着全国人民过节疏忽大意,终于对我下手了。完了,我要 死了。”说罢,我顺势一倒,躺在柳云清的怀里。   “嗤!你这个家伙,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来骗我!累不累啊你!”柳云清用力 推我起来。我用力抵抗,柳云清才罢了手。   我得意地笑出声来。   一阵微风袭来,伴着浓郁的花香,有几片花瓣飘落到脸上。柳云清那淡蓝色 碎花中短连衣裙领口上垂下的丝带随了风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激起阵阵微澜。我 悄悄睁开眼,凝视着柳云清那饱含柔情蜜意的双眸。我发现,经了摇曳的斑驳花 影的映衬,柳云清更加地清丽动人。   我幸福得有些眩晕,不禁叹道,“真希望时间就此打住,永远就这样好了。”   “是啊!永远是温暖的夏天,永远盛开着的花儿,永远真挚的爱情,永远年 轻的我们……”   “永远躺你身上,永远看着你的眼睛……”   “刚涌起点美好的感觉,你就没正型。”柳云清在我额头上轻戳了一下。   我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温暖的摩娑,同时,仔细捕捉柳云清身上散发出的 如同新鲜荔枝一般的气息,心潮渐渐澎湃……   “老实点儿!你这个没正经的懒家伙!”柳云清捉住我试图四处游走的手, “对了,张一,张一,听我说,张一!你不总说要和我对诗么?何不趁着这良辰 美景,我们一起做上几首?”   “这样的良辰美景用来做诗太可惜了吧?!”   “哪你说做什么?”   “做爱做的呀!”   “你真讨厌!你给我起来!”柳云清用力推我的头。   “我没说什么呀?看看,是你想歪了吧!你这个小鬼,思想很不简单哩!” 我揽住柳云清的腰,任凭她推搡,就是不起来。   “你这个无赖!我不理你了!”柳云清脸颊绯红。   “好,好,我是无赖,我是无赖。您这共产党员不能眼瞅着一人民群众滑向 无赖的深渊吧?!您得负有批评教育的责任吧?!”   “那你一直不老实,人家还怎么批评教育你!”   我侧了一下身,道,“我哪儿不老实了?你怎么知道我不老实了?”   “少废话!你压人身上,还不算不老实啊?!”   “冤枉啊!我哪儿压你身上呢?不过是一身体欠安的人民群众临时借您大腿 枕一下嘛……人家真正的女共产党员还给伤病员喂奶呢。看来,你还是不够进步 啊!”   “你真讨厌!”柳云清又开始用力推我。   “别,别,我的胃真地很痛。当然,这全怪我自个儿的胃不好,不关暗恋你 那大师傅什么事儿,行了吧?”   “你再来,我真不理你了!” 柳云清扭过头去,望着远处,不再看我。   “不来了,不来了!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我跟您保持绝对的正经。我将遵 照您的亲切教导,聚精会神填词做诗,好不好?不过,人民群众也有一要求,就 是你不得再推我掐我拧我和赶我起来,因为,只有压您身上,我才文思泉涌啊。” 柳云清又要动手,我急忙按住,并抢着说道,“另外,也别我一个人做,我们一 起做,是对是和都可以。”   “再相信你一次。你可要说话算数啊!”柳云清戳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 想了一下,说道,“古往今来,诗词歌赋,大多逃不出良辰美景、风花雪月的主 题。我们也别脱离俗套,干脆就分别以‘风、花、雪、月’为题,依次对诗一首。 不过,有个要求,就是每首诗中,不能出现开题的那个字,好增加些难度。”   “忒好咧。您这不就等于出字谜嘛,这可是我的专长。”   “那好!第一首是‘风’。简单点儿,就做一首五言吧。”   “您先请。”   柳云清望着远处,说道,“听好了啊,我有了,‘孤塔铃声怨’,”   “你倒会借景。我也有了,‘美人坐旁边’。”   “嗨,没正经的又来了!”   我笑道,“这句难道不正经么?要是不正经,咱就换一句……有了,有了, ‘飞柳戏惊蝉’。”   “‘花息催人懒’,不!‘花息催人倦’?你说,‘懒’和‘倦’哪个好 些?”   “‘懒’好些。‘长卧清云间’。”   “好啊,你竟敢套用我的名字!” 柳云清又戳了一下我额头。   我揉着额头叫道,“同志,这是脑袋,不是练‘一阳指’的沙袋儿啊!”   “第二首是‘花’。”柳云清指着身上的花瓣,“我们就说这落花吧。”略 顿片刻,咏道,“‘落瑛无意掩芳菲’,快接下一句!超过10秒就算你笨!1、2、 3……”   “不愿逐风久徘徊。”我悄悄掀起柳云清的裙纱,轻吻她的膝盖。   “老实点儿!”柳云清用力搬转我的头,“听着,我有了,‘明朝窗前香如 似’,快说下一句!”   “一捧清魂尽相追。”   “人虽无赖,这句诗却不赖。”   怕柳云清又要戳我,我急忙捂住额头,然后,说道,“都好,都好!咱俩是 珠联璧合,我是‘璧’,你是‘猪’,对不对?”   “你才是‘猪’呢!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坏家伙!”柳云清边说边捏住我的鼻 子,叫道,“装猪叫!快点儿,快点儿!”   我只好“哼哼”两声,柳云清才罢了手。   “下一首是‘雪’。”我说道。   “刚夸你两句,就急着臭显!这次该你先说!”   “雪,雪,要说雪还不让说雪,如何是好啊……只好随便诌一句了,‘抛冰 泻玉不得时’,”   “七月飞絮有冤司。”   “蝶舞寒天归何处?”   “万点梨花最相知。”   “好!”我大声叫道。   “继续吧。最后一首了,还是你先来。”   我略思索了一会儿,“月,月亮,八月十五,凑合一句吧:‘云过菊前 影’,”   “‘云过菊前影’?哪里有月?”   “有啊,就在云彩上边呢!”   “牵强!算了,就随你吧。我也有了,‘风欺夜愈明’。”   “千里遥相庆,”   柳云清却未立即接上,摇了一下头,叹道,“想不出了,还是你来吧。”   “看来,我们的‘诗商’还是很有差距地。”   “什么‘诗商’,都是你一直捣乱,弄得人家根本集中不了心思。”   “哈哈,看来你这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共产党员还不如你远祖下惠先生 意志坚定呢。人家那叫‘坐怀不乱’,你这叫‘花枝乱颤’。”   柳云清举手要打,我忙双手捂头,大叫,“饶命!饶命!”   “赶紧说最后一句,说得好,暂且饶你;说得不好,就把你脑袋当沙袋儿 戳。”   “好,好,让我想想……有了,有了,‘逢在酒中轻’。怎么样?好,还是 不好?”我仍捂着脑袋。   “没听明白,咋讲?”   “就是‘举杯遥相庆’的时候,月亮映在酒里,它不就变轻了嘛。”   “还算有道理,姑且饶了你吧。”   “嗨,总算凑上了!快让我歇歇,不知又害了多少脑细胞呢。”   “算你有脑细胞就不错了。”柳云清笑道。   一片花瓣飘落到柳云清的肩上,然后顺势滑进领口。   “毛毛虫!”我惊叫到。   柳云清吓得几乎跳起来,我用力按住她,“别动,千万别动,你一动,它就 蛰你。我和毛毛虫可是好朋友,让我请它出来吧。”我一面说,一面轻轻拉开柳 云清的裙带,掀起裙边,伸进手去,一通乱捉。柳云清意欲阻止,却终是力不从 心,只好俯下身来,抱紧住我。   略有沉寂后,我轻声道,“我的胃还是不舒服,你们宿舍有热水么。”   “有啊,早上新打的,肯定还热着。不过……”   “你是说那个‘麦田守望者’吧?”说完,有些后悔,担心柳云清就此打了 退堂鼓。   “我……”   不等柳云清说完,我坚决地拉她起来。   距她们宿舍楼门口还有几米远的地方,我停下来,嘱咐柳云清如何如何先去 侦察一番。片刻,柳云清快步走回来,兴奋地说,“小刘正爬桌子上打盹呢。快 点!轻点儿!千万别惊醒她。”   我甩开柳云清,几步抢进,径直蹿上二楼去。   柳云清风一般跟上来,轻声叫道,“我就知道,你又在骗我!”   1988年8月1日——一个神圣的日子。在知了嘹亮的进军号角声中,我毫不犹 豫地攻克了柳云清的阵地。个中曲折不便细表,单说这牛大女生宿舍的双层铁床 着实让我领教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产品之恶劣。本来,我就紧张得如同一个刚出 道的贼,再加上铁床不断发出的巨响,害得我自始至终只顾着对来自外部的声响 保持了警觉,反倒忽略了第一次亲密接触的那些细节。   为了庆祝我图谋以久的胜利,晚上,我请柳云清去了“老莫”。   跟桌服务的那个姑娘长了一双大白胖脸蛋,与我意想中的“喀秋莎”倒是有 些吻合。大白胖脸蛋给我们上“乌克兰红菜汤”的时候,我严肃地斥问她,“你 看,你看!这汤里掉进树叶去了!”大白胖脸蛋竟然毫不客气地“噗哧”一笑, 然后一脸不屑地说,“没吃过吧?!”   大白胖脸蛋不友好的态度并未影响我的兴致。我端起酒杯,对柳云清郑重说 道,“小鬼,祝贺你!”   柳云清疑惑地望着我,“祝贺我?祝贺我什么?”   “祝贺你已经光荣地成为一名‘真正的女人’!”   那段时间,高校里正流传着几位新派女作家的豪言壮语:一位女作家说, “没做过爱的女人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另一位女作家说,“没怀孕过的女人 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另另一位女作家站出来说,“没流过产的女人不是一个 真正的女人!”   对于我的祝贺,柳云清并不领情,反倒立即伸过右脚,对准我的左小腿便是 狠命一击。随了这一击,柳云清面前的那盏高脚酒杯跌倒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 响。鲜红的酒汁即刻浸满雪白的桌布,之后,沿了桌布的一角滴落到地板上。   那个夏天,我们最不情愿的便是夜晚的来临,尽管夏天的夜晚往往很短。每 晚,直到宿舍楼上锁那一刻,我们才隔着楼门依依不舍地道别。那场面,与革命 电影里即将奔赴刑场的革命者隔了监狱的铁栅栏与战友们做最后的告别的情景一 模一样。之后,在昏黄街灯的陪伴下,我沿着人迹空杳的大街奔跑。大约一小时 后,我回到学校。接着,我还要翻过学校东北角的院墙以及我们宿舍楼一层男厕 那扇常年虚掩着的窗户,至此,才可以拥抱着整夜的幸福睡去。   5.月亮并不总是圆的   1988年晚秋。   古人道,月亮并不总是圆的,也不总是亮着。   下午,有两节自选课。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决定溜走。我先去新街口音像店 买了一盘潘美辰的新专辑,然后,向着牛大一路高歌猛进。当我热汗淋漓地赶到 牛大5号宿舍楼门口时,正好遇见一个白晃晃的影子走出来——是“无敌”。   无敌!好厉害的名字!   在有关那年秋天的记忆里,一部叫作“半对半”的电影留下了一抹具有深刻 的时代表征意义的痕迹。当时,这部电影正在学院路的各大学轮映,其结果是使 得大部分曾矜持得让男生痛不欲生的女生们一夜间发生了志愿从少女成长为女人 的伟大思想转变。即便在今天这个所谓的新时代,每每回想起来,也仍让我有很 多不解:为什么在那样一个还算讲究体面的年代,各大学的校长、教授们竟会允 许这样一部能够对青年人产生强烈性诱惑的影片在校园里公然放映。也许,他们 是把这部影片当作了一部具有超强说服力的反面教材?抑或是企图为我们这些过 于质朴单纯的孩子们补上一堂鲜活的生理卫生课?   那时候我们学校还很寒酸,没有专门的礼堂,放映电影通常就是在“第二学 生食堂”。因此,回想有关这部电影的往事,首先蹿进记忆的是一股醇厚的泔水 味。   这部电影有一段床戏。对于今天的少男少女来说,这段床戏就同最廉价的纯 净水一般索然无味,但在我们那个时代,却能让大部分的青年男女连夜不能成寐。   当女主角痛并快乐着的时候,被醇厚的泔水味笼罩的饭堂里一片死寂。   然而,只一瞬间,这死寂便遭遇到彻底的破坏!   一个声音惊爆道,“丫装的!没真干!”   彷佛寂寞荒原中一群饿过整个冬天的野狼终于捕捉到嫩羊羔的气味!2000多 只眼睛一同闪着绿光向我们这边射过来。随之,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敢于打破这死寂的是我们年级我们系我们班我们宿舍的共产党员孙明俊同学。 孙明俊有着多年的临床经验,因此,有能力也有魄力就个别演员由于缺乏真实的 生活体验所导致的表演失真提出严肃的质疑。孙明俊曾主动交代:小学二年级的 时候,他就开始以书面的形式向女生表达情感需求;初一那年暑假,经了他千方 百计的煽动和鼓励,他那位长于唱歌跳舞的女同桌终于同意夺走他的初吻;最剽 悍的还要算高中那几年,他同时获得了两个女孩儿的死去活来的爱情。那两位女 生本是“发小儿”,十几年形影不离的那种,却因为孙明俊的缘故反目成仇。甚 至有一天两人还恶狠狠地约好了去学校操场上的沙坑里决斗。本来,孙明俊对于 好好学习以及考大学之类的教导是深恶痛绝的,直到某天听某位在京城读书的前 辈吹嘘大学里美女多得是,可以随便搞,老师都不管不问的酒话之后,才暗暗发 誓一定要上大学,而且必须是京城的大学。后来,又听信了关于在大学里当上学 生干部就会获得很多美女的主动亲近的谣言,便连夜写了入党申请书。   当孙明俊上了大学并已准备好另寻新欢的时候,他们村那两位“小芳”一个 离家出走,一个自杀未遂。每当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孙明俊都会立即露出一副 “数风流人物还看明俊”的英雄气概来。   学院路各大学轮映“半对半”的那段时间,“无敌”一路追随着总共看了七 场。当然,我也看过三场。这倒不是因为那电影有多么精彩或者我当年过得多么 无聊,而是因为有时候看电影也是一种必须的义务。自然,第一次是和柳云清一 起在牛大看的。直到今天,仍有很多电影的校园首映式选在牛大举行。第二次是 在我们学校伴着醇厚的泔水味看的。那次,我本不想去,但耐不住孙明俊那几个 家伙一再的纠缠,因为他们就那段床戏里男女主角是真干还是假干打了赌,孙明 俊说张一这个人比较公正,而且也有实战经验,所以热烈地邀请我去做裁判。第 三次是陪潘若鸿看的,就在她们学校的小操场上。那天,潘若鸿激动万分地跑来, 告我说那部盼了好久的电影终于要在她们学校放映了,票已为我买了。我不好让 她失望,便装作兴致勃勃的样子又看了一遍。至今,我还能背得出几段激情对白。   那个学期,学院路的上空到处弥漫着关于这部电影、这部电影的演员以及电 影原著作者的讨论、辩论和争论。就连人们日常的交流也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模仿 了电影对白的语气和修辞,仿佛都已被这部电影染上了某种时髦的“口蹄疫”。   一次,我和柳云清还有她们宿舍的几位女生一起吃晚饭,其间聊起这部电影。 那个白腻而且丰满的女生便热烈地说她就喜欢像男主角那样的男人。她的选择倾 向令我立刻心生愤懑!我打断她,“那不过就是个骗子加无赖嘛,敢情你二十多 年守身如玉就是为了找个骗子啊?”我的话让这位白腻而且丰满的姑娘立马儿冲 动起来,她放声叫道,“我就喜欢这样的骗子!那又怎样?!”从此,在我的启 发下,大家一致称她为“无敌”。甚至就有人郑重地建议她去学生处改了名字。   不久以后,“无敌”对银幕形象的崇拜日趋淡了,却转而爱上了那部电影的 原作者。她疯狂地追逐那位作者的伟大作品以及源自那些伟大作品的电影和电视 剧。   柳云清说,有段时间,每晚熄灯以后,总会听见“无敌”躲在被窝里轻声哭 泣。一开始,大家以为是伟大作品的艺术魅力使然。直到某天晚上,“无敌”醉 醺醺地回来,毫无顾忌地吐了一身、一床、一地之后,大家才明白:敢情“无敌” 是恋上了那伟大作品的作者。然而,不幸的是,“无敌”给那位伟大作品的作者 一连发出十几封信,均石沉大海,杳无回讯。   当柳云清讲述“无敌”的遭遇的时候,我心里真地很为那伟大作品的作者感 到惋惜!要知道,“无敌”有着四分之一的白俄血统,这种跨人种的基因组合使 她不仅有着我曾经给予了相当高的评分的漂亮外表,而且,还准确地延承了她外 祖母血脉里固有的豪放情怀。我一直认为,那伟大作品的作者若是接受了“无敌” 的投怀送报,定能生发出更多的创作灵感,从而延长其“写字”的寿命,免得近 些年来只能倚靠无赖般的叫骂和云山雾罩的呓文来乞讨人们的关注。   后来有一天,柳云清认真地对我说,千万别再叫娜娜“无敌”了,也千万别 再拿任何与那位伟大作品的作者有关的话题跟她开玩笑了,她也许真受了刺激呢。   温丽娜诧异地望着我,“老六下午没课啊,肯定是找你去了吧?”   我急忙往回赶。经过黄庄路口的时候,自行车链条突然断掉。我只好下来推 着走,直走到人大东门,才找到一个修车的摊点。修车期间,我跑去东门南侧的 商店,试图打个电话,却排满了人。我慌说家里有急事,硬加了塞儿。我们宿舍 楼的电话却一直占线。后面的人们一并愤怒地声讨,我只好逃出来。   经过蓟门桥的时候,远远地,我望见王宏伟和刘佳躲在土城小树林的一角专 心致志地亲嘴儿,王宏伟那上周踢球时被撞伤了的水蛇腰还一前一后有节奏地用 力鼓捣着。丫真急了!天还没黑就憋不住了。我心里忍不住直乐。同时想着,等 会儿见到云清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她。我轻轻按了按装在裤袋里的那个 小盒,很好!   老赵说我打饭回来就一直没离开过宿舍啊。你媳妇儿没来过啊,也没电话找 你啊。   也许先去找小红了?或者,云清根本就没来找过我,只是在图书馆看书看得 忘了时间吧?没准儿此刻她正在宿舍里等我呢?!“无敌”也许只是随口说说, 我就信了,就跑回来,真TM二!   我便坐床上与老赵闲聊。期间,我两次跑到楼下打电话,第二次终于打通了, 蒲巧林在电话里说,云清中午就没回来,她下午也不应该有课呀?见我语气紧张, 便又笑道,你不用担心,她肯定是参加什么秘密会议去了。我们宿舍这几位最近 都行踪诡秘。云清还好,人家那是为国家大事操劳。娜娜不知在干什么,好几次 半夜三更地回来,‘麦田守望者’都告到我们辅导员那儿去了。一会儿我给她留 个条,让她回来马上给你电话,好不好?   也许蒲巧林说得对,柳云清大概又是讨论什么破民主去了。   孙明俊与安宁藏在床帘后面嬉皮笑脸地调情。   我示意老赵我们出去。老赵看了下表,怒声道:“急什么急?!天还没黑 呢!”   生活对待老赵确实不够公平。最近一段时间,我几次提议赶紧给老赵介绍一 女朋友,尽早帮他解决“老干布”问题。可老赵却每每极力推辞,后来终于告我 们说其实有一高中女同学对他特好。   6点,老赵去了图书馆。我赶紧遛到对面宿舍,看胡刚和他一位老乡下棋。 看过一盘,我又下楼去打了个电话,“麦田守望者”卖力地喊了一阵,却无人应 答。   我继续看胡刚下棋,渐渐有些神不守舍。   天色已黯淡下来。   我脑子里开始闪现柳云清遭遇种种不测的场景。   中午,柳云清在图书馆看书,看得太过投入,根本忘了时间的存在。最后, 图书馆只剩她自己。这时,那个长着一双对眼的图书管理员,一个变态狂,提着 一本很厚很厚的图书,从柳云清的身后悄悄靠近……突然,他举起图书,用力砸 在柳云清的头上!柳云清当即晕倒。那对眼狞笑着,用力将柳云清拖往藏书室后 面的那个小屋……   去年,大概也是秋天吧,我陪柳云清去图书馆借书,无意间发现,藏书室后 面竟有个黑黢黢的小屋。当时,我很好奇,便瞥了一眼,结果,透过虚掩的门缝 望见了那个对眼儿。当时,对眼儿正用力擦着一件什么东西,黑亮亮的,还闪着 光。当时我就想,这家伙是不是藏了一把手枪啊?   出来的时候,我跟柳云清说你们图书馆那个对眼看着挺吓人的。柳云清道, 一个可怜人啊,近亲结婚的悲剧。听说他父母是亲表兄妹,从四十年代就一直在 牛大工作。他还有个姐姐,也有点智障,在小食堂卖饭。我真搞不懂,他父母都 是留洋回来的博士,竟也那么愚昧。   我说他父母肯定不是学生物的,大概是学哲学的吧。   “为什么这样讲?”   “存在就是合理的嘛。对了,记着,以后买饭就去他姐姐那个窗口。”   “这又怎讲?”   “肯定给的多啊?”   “这你就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了。她姐姐就恰恰从不多给,否则,人家怎么 会安排她卖饭呢?看来,你的智商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柳云清说罢,大笑着 跑开。   胡刚看了我一眼,“自个偷着笑什么呢?跟我们说说,让我们也跟着快乐快 乐。”   我说我刚想起一事儿,跟你没关系。   别他妈瞎想啦!云清绝不会有事的!我在心里大声斥责自己,同时也是安慰 自己。   那对眼要敢碰一下云清,我打不死他!   就在对眼举起那本厚厚的图书行将砸下的时候,我猛地冲出来,一把抓住他 的右手,同时一拳打在他脸上,对眼一下子飞出去,撞在桌沿上。对眼嗷嗷叫着, 挣扎着要爬起来。我赶上去又是一脚,对眼竟直飞出了窗外……   多可怜的一个人啊!你怎么把人家想那么坏!缺德吧你!我再次斥责自己。   哎呀!云清不会被警察抓走了吧?!想此,我冒出一身冷汗来!   云清啊,云清,你还说我呢,其实你是个比对眼他姐还要傻十倍的大傻瓜! 你看你,不听我的话吧,非要参与TMD什么狗屁民主!这下好了吧?!看你怎么 办?!我该怎么办啊?!   “张一,咋啦你?一会儿偷着笑,一会儿咬牙切齿,这会儿又愁眉苦脸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快跟哥们儿说说!”   8点12分,我决定再去一趟牛大!   正要出门,却见孟丽群身影一晃,停在我们宿舍门前。我急忙缩回来,藏到 门后。   孟丽群轻轻敲了几下门。   我想着孙明俊和安宁惊慌失措的样子,同时,想起那个“最后不得不去医院” 的笑话。   我捂着嘴,不让我的笑声走漏。   孟丽群又敲了两下。稍顷,转身,推开半掩的房门,探进头来。   我假装翻看门后的挂历。   “哼!原来你在这哪!你没听见我敲你们宿舍门啊?”   “没有啊,我查查今个儿星期几?”   “刚才开会,你怎么没去?”   “我,我肚子不舒服。”其实,我早忘了今儿晚饭后召开班干部会的事儿, 据说要传达什么重要文件。   “胡说!我让李矛通知你,他说到处都找不到你。”   “下午我出去了,有急事儿,真的。而且,这破会有什么好开的?!”   “亏你是班长!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以为我想当呢?!下学期我就不干了。求求你们,以后千万别选我。”   孟丽群脸色突涨,一时无语,只怔怔地望着我。   见她有些难堪,我忙笑道,“开个玩笑嘛。孟书记有何指示?”   “少废话!走,我给你传达一下今天会议的内容,另外,咱俩还得商量商量 班里下一步的工作。”   “不行啊,我真有事,马上就得出去。”   “干吗?去找你女朋友啊?小心点儿,现在可严打呢。”   “这样,这样,明天中午,二食堂,咱们共进午餐,边吃边聊。”   “不行!你现在就得跟我走!”孟丽群伸出手,紧捏住我的左衣袖。   “喂!喂!干吗哪?干吗哪?别当着人民群众的面。”胡刚抬起头,笑道。 他那位老乡也一并望着我们笑。   我忙挣脱,“我真有急事!”然后小声说,“明儿中午我找你。到时候儿, 我请你吃冰激凌。”   孟丽群只好撒手,说道:“不行,我要喝‘扣啦’”。   “好,好,‘扣啦’就‘扣啦’。”   孟丽群终于走了。   我随后也要走,却被胡刚叫住,“张一,赶紧来根烟,不然有位大爷对你不 客气,把刚才的事儿告你媳妇儿。”   大约9点,我重又回到柳云清她们宿舍楼下。来时路上,我一直保持逆行并 不住地四处寻望,注意着每一位迎面而来的可能的女性。一些独行的姑娘看见我, 都急忙躲开去。   那时候,京城里有一些马路求爱者,骑了和我的一样的破自行车在马路上闲 逛,遇着漂亮姑娘就赶上去,“姐姐,今个儿星期几?”人家要是接茬儿,就说, “姐姐,我看你好眼熟……噢,我想起来了,我们是小学同学,你叫爱爱吧?” 姑娘要是没识破,一般会说,“你认错人了。”这马路求爱者就接着说,“同不 同学没关系,咱们这不就认识了么。我这正好有两张夜场电影票,内部片,我请 您!”要是碰上个正经而且聪明的姑娘,人家就会说,“对不起,我哥在前面等 我呢。”要是赶上个硬茬儿,人家可能撂下几句狠话,“臭流氓!找死呢吧?! 你等着,一会儿我找一帮人陪你看!”当然,也可能碰巧遇上个找闲的姑娘,一 场电影加一碗面条就能把姑娘给摆平喽。   “麦田守望者”说,301真没人!我坚持要上去看,却被她死命阻拦。   我全身湿透;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引来一阵全身的震颤。   “麦田守望者”一直警觉地盯着我。我知道,就在上学期末,一个阳光灿烂 的日子,一位失恋的大三男生果敢地投了无名湖。   我木然地走出去,倚在门外的自行车棚的水泥立柱上,几近虚脱。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几十米开外的路灯下飘来一个轻快的影子,“多少次在梦中与你相 遇……”   我冲动地迎上去,用了全身力气大吼,“柳云清!你TM干什么去了?!”   柳云清抱着的几本书被震落到地上。   “我……”   不等她答话,我骑车便走。   柳云清怔了一下,随后,紧跑着追上来。   我一阵猛蹬……   我没回学校,而是直接奔了北航。刘力勇,就是在颐和园遇见的那个在阳光 毫不耀眼的早上戴了副劣质墨镜的小个子,热情地将他的上铺让与了我。   那一夜,我难以入睡,一直在报复的快感和无休止的担忧中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我给老赵打了电话让他帮我请个假,上午的课不去了。老赵说, 昨晚,柳云清找你来着,你TM去哪了?她站楼门口那儿一直等你,直到后半夜呢。 后来,被校卫队带到保卫处去了,还是我和孙明俊一起去证明,才让她走的。老 赵最后说道,“哥们儿,你把事情搞大啦。”   温丽娜拿着柳云清的病假条再三做了解释,“麦田守望者”才将我放行。我 去她们宿舍的时候,柳云清仍在昏睡。温丽娜说一早带她去了校医院,校医给她 打了针安定。   温丽娜小声问:“你们吵架啦?”   焦冬梅迅速地蹦下床,竖起耳朵来。   周爱军捧着书边看边说道,“小夫妻吵架,有什么呀?很正常嘛。”   大家都说有课,陆续走了。蒲巧林打来的饭菜结了厚厚一层油,僵在那里。 柳云清依然昏睡,其间醒来一次,认出是我,只勉强笑笑,却没有力气说话。   我内心充满了懊悔!那SB医生会不会用多了药?云清要是醒不了了,我就不 活了!不,我要先找那狗日的医生算帐!你怎么能怪人家医生呢?要不是因为你, 云清好好的怎么会去看医生?!云清!你一定要醒来啊!我宁愿断一只腿!不! 只要你快快醒来!我宁愿去死!可是,我要是死了,谁来照顾云清呢?   “你来了?”柳云清终于醒来,轻声道,“昨天的事,真对不起。”   我想说我错了,可是,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把想说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柳云清挣扎着,试图坐起来。我将她按住,然后,悄悄吸了一口长气,说道: “是,我,错了。对,不起。”我俯在柳云清枕边,忍不住流下泪来,却不愿被 她看到。   “好啦好啦,都过去啦。还没吃饭吧?我这里有蛋卷,顾教授送的。”柳云 清指了指书桌上的铁盒,仍旧四肢无力的样子。“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解释。昨晚 轮到我作沙龙的主持,这两天只顾着准备,却把过生日的事给忘了,更忘了给你 打电话。你会原谅我吧?”   我一把将柳云清搂在怀里,心里一遍遍地发誓:决不再让她受丁点儿委屈!   6.“君子协定”   我和孙明俊之间有个“君子协定”。每隔上一段时间,我们便轮流去新街口 药店取那种号称安全的橡胶制品。当年,这类玩意儿大概是唯一符合共产主义的 分配原则,可以按需索取的物品。这让我们对于共产主义伟大目标的早日实现充 满了现实主义的期待。   那时候,大概是国内的制造水平还不够先进,此类橡胶制品就像皮鞋一样被 分成大小不同的尺码。每当轮到我去之前,孙明俊总要反复叮嘱,“哥们儿,别 忘了啊!我要特大号的。”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便回道,“就你丫那杆狼 样儿,还他妈特大号的?!特大号的把你整个套上都富余。”孙明俊便急了, “丫不信,咱比比!”   等晚上老赵和王宏伟回来,我便说这是我们宿舍的一项集体活动,谁也不能 违背组织决定。   毕业两年以后,我们宿舍的几位又聚了齐儿,一同祝贺孙明俊再次考上大学。 孙明俊这孙子便彷佛泥鳅终于找到深潭一般,特兴奋地对我们说,还是他妈文科 院校好,女生比男生多5倍,而且都他妈的改革开放!   孙明俊的兴奋让我想起我们那次有组织、有预谋的“集体测量事件”,便对 孙明俊据实相告:其实,老赵、宏伟我们早商量好了,每个人都虚报了4、5厘米。 这些年你丫是不是一直都特自卑?孙明俊呲着一口黄牙干笑了两声,然后,端起 酒杯叫道,“干!”   7.1988年即将过去(1)   1988年发生的太多的事都令我终生难以忘怀。就在这一年将要过去的时候, 还有很多的事情即将发生……   有过上次的误会,我和柳云清各自怀了歉疚,就连彼此玩笑,也变得小心起 来。   潘若鸿每隔上两、三周来找我一次,自觉地选择周一至周四的下午或者傍晚。 偶尔,我们一起去打乒乓球或是看场电影,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我们学校的中心花 园里坐上几个小时,伴着西下的夕阳静静地听校园广播播放的流行歌曲。   每次与柳云清见面,她都要提到潘若鸿,并且总要嘱咐我尽可能多去看她。 有时侯,柳云清还会先约了潘若鸿,再一同来找我。两个女孩儿彼此间十分友爱, 每次聚在一起,都是亲亲热热,没完没了地言笑;走在路上也总是手拉着手。而 我注定被冷落一旁,只能悄悄地跟在后面,好不容易才寻着个机会插上几句不伦 不类的玩笑。每逢这种景况,我不仅没有丝毫懊恼,反而却有一种倍增的幸福感, 甚至还产生过许多罪恶的浮想。   最终,还是孟丽群请我喝了“扣啦”。当时,我摸着兜里最后一张10元大钞, 客气了几句,决定接受她的盛情。   我们那次“掐草根,量长短”,孙明俊报告的数字里究竟掺了多少水份成了 一个永远的谜,但在1988年过去之前,他勇敢地向我们证明了他一生中最具创造 力的那个部件的机能之健康。孙明俊带安宁去北医三院那天,我陪他在二楼一处 阴暗的过道苦守了整个下午。等安宁进了手术室之后,这孙子眨着一双自作精明 的小眼睛对我说,“你知道我为啥一定要你来?啊?猜猜?我是怕遇见熟人。记 着啊,要是遇见我认识的人,我就说陪你来的;遇上你认识的,你就说是陪我来 的。”我说,“那要是遇见我们俩都认识的呢?”“我俩都认识的,只有我们同 学喽,那大家就心照不宣喽!”那之前,我还托亲戚为安宁开了一份已婚怀孕但 为了革命工作以及响应我们党关于晚生晚育的伟大号召而决定打胎的假证明。那 天回来,安宁躺在孙明俊床上,形容惨白,不住地呻吟。   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纯属巧合,冬至那天,老赵暗恋8年的那位女同学终于 向老赵敞开了心扉,其结果是让老赵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失去了对浪漫爱情 的憧憬以及对美好未来的信心。从此,孙明俊成了老赵发泄过剩情感的最佳目标。 就在孙明俊带安宁去北医三院的那天晚上,老赵晚自习后回到宿舍,发现他的脸 盆里泡着安宁带血的内裤,便一怒之下端了脸盆跑去男厕所,一咕脑倒进小便池 里。拉架的时候,我不小心碰掉了孙明俊的眼镜,老赵紧赶着一脚踏上去,踩了 个稀烂。其间,王宏伟耐心地趴在上铺,目不转睛地观摩老赵和孙明俊你来我往 的各路招式,还间或发出兴奋的声响,仿佛是在为武打影片做着配音。   温丽娜依然痛恋着那伟大作品的作者。一天,她从我们学校附近经过,还特 意跑了来找我,告诉我她终于收到了那伟大作品的作者的亲笔信,然后,斩钉截 铁地对我说她已决定今生今世做一个写字的人。   常言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2001年冬天,京城的上空飘下来一场令全世界都为之瞩目的小米雪。就在这 场小米雪来临前的那个下午,我和妻子登上了飞往泰国曼谷的航班。第二天,当 我和妻子躺在泰国芭堤雅洁白细软的沙滩上尽情享受着日光浴的时候,那位喜欢 在餐前讲“印度抛饼”故事的泰国华侨导游兴高采烈地对我们说,你们北京昨晚 上瘫了!正当大家齐唰唰围上来大呼小叫喜形于色各自庆幸的时候,那位来自西 城区某机关的大爷因为长时间探究一位正在沙滩上闲庭信步的体态丰盈的女士的 胸部而被人家骂了句“真讨厌”。我们便立即从碰巧躲过一场小小的天灾或者说 是人祸而别人却遭了罪的兴奋和激动转向了对那位政府大爷横遭唾骂的喜悦中来。 这时,我注意到那位比芭堤雅的沙滩还要白腻很多倍的丰满女士竟是温丽娜!我 立刻激情满怀地仔细辨认了走在她前面的那位谢了顶的中年男人,可以肯定,决 不是那位曾经令她魂牵梦绕的伟大作品的作家。偶遇温丽娜,就如同京城遭遇了 那场小米雪,我的心情一下子陷入瘫痪。   一个冬日的晌午,阴罹的天空飘着鹅掌一般的雪花;路上行着一个个雪人。   吃罢午饭回来,远远地便望见我们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雪人,是潘若 鸿。望见我,潘若鸿急忙跑下来,直奔到我眼前,语无伦次地说她们学校要办一 个霹雳舞培训班,知道我一直特想学,便为我报了名,等等。一面说着,一面小 心地从左手手套里抽出一张印刷粗劣的培训证,上面盖着的红章已被汗水侵浸得 十分模糊。   我参加霹雳舞培训班的消息无胫而走。从此,我们楼那些霹雳迷便轮番堵上 门来,一个个发狠般地拍着我的肩膀骂,“丫怎么报上的?老子白排了几个小时 呢。”从此,这帮心存妒忌的家伙便每等熄灯铃打过之后,将我从床上赶出来, 逼着我将新学的动作教给他们,有几次甚至还挟迫着我去北太平庄一带跟人家查 舞。   柳云清越发忙碌起来,而且渐渐放弃了要我参加她们举办的民主沙龙以及其 他各类活动的努力。因此,我们大概要几周才能见上一面。这使得我的生活轨迹 开始脱离柳云清的影子。这种感觉时常令我夜半惊醒!   我恢复了与校武术队中断半年的联系,开始参加每周两次的训练。师教练很 高兴,通过关系为我参加来年春天举行的北京高校武术比赛补报了名。   然而,我却越发感觉孤独起来。因此,当叶兰邀我加入S大的“芳草公社” 的时候,我略谦虚了几句,便应承下来。   叶兰是个极热情的人,你若在冬天遇见她,周身便立刻觉着暖和。当然,这 只是叶兰的一面。事实上,叶兰是个两面性极强的人。这是某个寒冷的晚上我们 俩躲在S大南门对面的一个饺子馆里喝二锅头的时候,她亲口对我讲的。为了证 明,她还举出很多的例子。她说她是一个激情的乐观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极度 的悲观主义者。当时,我噙了一口酒,笑道,“你要是个悲观主义者,我早该自 杀去了。”   大概个把月之后,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叶兰便自杀了。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叶兰的自杀也许真地与我有关?   叶兰说,“加入我们诗社是有很多条件的。不过,就算我以权谋私吧,对你 破个例。不过,你别骄傲啊,不是因为你长得帅,而是因为你是我们诗社发展的 第一个外校社员,又是个稀罕的男社员。1月15日是我们诗社成立两周年的纪念 日,我们正筹备一期专刊,赶紧提供两首大作,一来给我们捧捧场,二来也展示 展示你的水平。你不吹嘘你是诗神么?”   “我可不是什么诗神,我是食神!”   霹雳舞培训开在晚上,每周三次。那段日子,为了节省时间,我便接受潘若 鸿的建议,在她们学校吃晚饭。每次,当我赶到食堂的时候,她都已打好了饭, 坐在食堂西北角的一张饭桌旁静静地等我。因此,当霹雳舞培训班行将结束的时 候,我想还她一个人情,便送她一套当时正火的一位江南作家新出的小说集,并 请她去了“老莫”。   等候上菜的间隙,潘若鸿讲了许多发生在她们学校的趣事。比如,有次上 《法理学》,那个教授突然对一个经常质疑他思维逻辑的学生动了怒,一把抓下 头上的假发套,砸向那位同学的面部,同时叫着,“这就是法理!”从此,大家 懂得:法理就是假发套,与理发是近亲。   吃过一道“奶油烤鱼”之后,交谈突然不再轻松,甚至还出现了较长时间的 沉默。我只好搜肠刮肚地讲些笑话,潘若鸿笑得十分勉强。我想着潘若鸿大概是 为这顿饭的费用感到不安吧?的确,那相当于我一个月的伙食费。   觉得有些异样,我便想这顿饭要尽快结束。   送潘若鸿到她们学校门口时,正要道声晚安,潘若鸿却抢先道:“张一,我 们一起走走,好吗?”尽管语气平静,我却分明感到她内心深处正压制着某种热 动。   我心中迅即掠过一丝悔意:不该送她什么爱情小说集,更不该去什么“老 莫”。   我们缓缓走着,来到教学楼后面的一个很小的花园。   花园里早没了花团锦簇的痕迹,到处是前次风雪过后的残根败叶。柿树的枯 枝如同一只只干瘪而绝望的手,奋力地抓向夜空,捕捉着教学楼门窗透过来的温 暖光线。冬青树顽强地维持着些许绿意,但在沉沉冬夜里也毫无生气。   我“突”地打了个寒战!   “你,冷吗?”   “不,不冷。”   我们无声地走着,都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走近一处花坛,潘若鸿停下来,然后,借助远处飘移的光线,俯下身去,仔 细分辨着那一根根枯黄的花枝,长久没有言语。   我胡乱想着……   突然,潘若鸿挺起身,从斜背的书包里迅速拿出什么来,“张一,”   我看到,那是很多封信。   “这是我以前、还有现在的男同学给我写的信,” 潘若鸿盯着我的眼睛说 道。   “这,很好啊……”我手足无措。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说,我该接受吗?”   “……”我定了定神,“大学生了,当然可以恋爱了。不过,李老师说过不 许你擅自恋爱的。当然,她是怕耽误你学习。其实,嗨,也没什么,我和云清在 一起,不也没影响学习嘛。其实,要是两个人一起学习,互相帮助,对学习还有 好处呢。但不要老在一起,要是两个人不在一个城市,也许更好些,是不是?嘿 嘿!不过,你还是要小心些,有些人不是很了解的话,还是小心些好。当然,也 没必要太保守。你看你,有这么多人喜欢你,真让我羡慕啊……”   “我一直努力,努力接受他们中的一个,可是,我对他们,真的没兴趣!” 潘若鸿盯着我游离逃避的眼神,打断我的胡言乱语。   “别,别急嘛,总会遇到你喜欢的……”   “可是,我,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尽管隔着浓浓夜色,我仍看到她眼中溢出的泪水。   “当然,你已经有了云清姐,我不该再说这些。其实,我,今天,只想告诉 你……” 潘若鸿勉强笑了一下,接着道,“我已决定接受一个男孩儿的感情。 但之前,我想把我过去对于爱情的幻想了结。”   说罢,潘若鸿坚定地转身,离去。   潘若鸿娇小的身影在冬夜的凛冽寒风中渐渐远去,那双凄楚含泪的大眼睛直 射着我的心。我心中突然涌出来一股热浪,我想追上前去,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承诺给她永远的温暖。   我站在那里,许久没有移动。任凭寒夜将我的心绪凝结!   8.1988年即将过去(2)   我和柳云清之间又发生了一次冲突。之前,我和李海东刚吵过一架。   那天晚上,是一堂相当严峻的电子实验课,实验成绩占该科期末总成绩的百 分之三十。李海东的实验台在我右侧,结果,这孙子趁我中途上厕所的时候,将 他烧坏的一个电容偷换了我那只好的。当我终于找到实验一再失败的原因的时候, 时间已过去大半。我报告龙老师说我这儿有个电容是坏的,应该给我延长半小时。 龙老师当即予以拒绝,说,我事前让实验室管理员逐个测试过,都是好的。坏了 也是你自己烧的!下课铃响的时候,实验室就剩我一人儿。最终,实验也没能做 完。   我的心情十分沮丧!我独自走出教学楼,却见兰军从门侧的一块黑地儿里闪 出来。   李海东搞偷梁换柱的时候,恰好被位于我左侧的兰军看到。   我的肺!真他妈气炸了!我冲进李海东宿舍的时候,这孙子正吹他实验做得 多顺利,结果多准确!我指了他鼻子问他,这孙子却梗了脖子坚决地否认!而且, 还骂我说,别他妈自己粘一身屎怪万有引力定律。我正忍不住要出手,却听见老 赵趴我们宿舍门口声嘶力竭地喊我。   柳云清来了电话,说明儿下午有个重要活动,希望我也参加。我问什么活动? 柳云清说,来了你就知道了。我说你别跟我玩儿神秘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事我 可不干。柳云清只好告诉我,说是个关于西方民主体制的讲座,顾教授亲自主持。 我说,他懂什么,都是瞎扯淡!柳云清便开始给我上课,我粗暴地打断她,“你 知道?!你知道什么?!民主是个任谁都可以强奸的傻B,那些经常喊着她名字 的人大多就是强奸犯!等强奸完了,再把她抱在怀里,顶在头上,装扮成民主英 雄……你以后少跟我提什么顾教授!顾教授懂个屁!”说罢,摔了电话。   第二天下午,我的心情依然很坏,便没去参加由李海东牵头组织的与一系之 间的篮球赛。我胡乱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交替闪现着和李海东、柳云清吵嘴打仗 的场景。这时,喇叭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通知各系学生干部到指定的地点开 紧急会议。   会场的气氛相当凝重,就连由于紧张而发出的稍重一些的喘息声也让人激灵 灵打起寒颤。系党总部书记刘行异常严肃地讲了最近一个时期发生在某些大学的 资产阶级自由化现象以及给我们党、我们国家和人民可能带来的破坏,然后号召 大家一定要自觉而又坚决地予以抵制。孟丽群抢先表了态,保证一定当好表率, 带领团支部加强政治学习,坚定共产主义信念……   武术队新来了一位小师妹。   师教练向我们介绍她的时候,宋杨持着淡淡的笑,显得十分腼腆。   望着宋杨娇小柔弱的样子,我心中便生出怜惜来。   中间休息时,宋杨避开众人,孤自一人坐在训练大厅的一角。我慢慢地踱过 去,拾起靠在一旁的鸳鸯剑,笑问道,“嘿!玩双剑啊,真厉害!”   宋杨忙站起来,略笑笑,却未作答。   “这,鸳鸯剑不好学吧?”   “还好。”宋杨有些局促,声音很小。   “师教练说你拿过好几次地区冠军?真是看不出啊!”   宋杨又笑笑。   看来,宋师妹不擅长与人交流。   “你,几系的?”我瞥见齐刚川他们向我这儿边望来,冯莹笑着说了句什么, 他们便一起大笑起来。我意识到我已陷入一个自作自受的尴尬境地!我急切地想 着我该如何全身而退。我略镇定了一下,然后,把两只偶合在一起的剑分开来, 双手各擒一只,很随意地挽了几个剑花,然后道,“有时间,可一定要不吝赐教 啊。”不等宋杨回应,我转身便走。   “哎,哎,张……”   听宋杨叫我,我只好停住,转头。宋杨快速指了一下我的左手。   我看见,我的左手仍握着那把雌剑。   我发烧四十二度!   冯莹迎上来,安慰道,“天天跟我们臭贫,今个儿不灵了吧?不是每个女孩 儿都吃你那一套儿。”   齐刚川用力拍着我的肩膀道,“哥们儿,一会儿我请你吃冰棍,败败火。”   罗一民笑着说,“丫活该!吃着碗儿的,看着锅里的!恨不得天下美女都归 你!你以为你是百足虫(有一百条‘腿儿’)啊?!”   “是啊,也给兄弟们留几个有声有色的。”王学峰附和道。   师教练走过来,指着我们说,“你们都给我老实点儿啊,别随便跟宋杨开玩 笑,她可还是个小孩儿呢。”   我们才知道,宋杨上小学的时候跳过两级,上个月刚过完16岁生日。   师教练说罢,王学峰凑近我,“哥们儿,你丫够狠,连少女都不放过!”   又是个令人郁闷的一天!我真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界儿躲起来!天天让我学 《毛选》我都乐意!   晚上,只等熄灯以后,我才溜回宿舍,也未洗漱便上床躺下。孙明俊又开起 了卧谈会,“张一,那天听孟书记跟你说要一起活动活动,怎么样?活动没?有 什么心得体会,也给我们人民群众传达传达?”我说,“去你妈的!”   冤家路窄!   第二天上午,当我无精打采地沿了图书馆的台阶往上走时,宋杨正抱着一摞 书走出来。看见我,宋杨笑了笑,我装作没看见,径直走了过去。   9.1989年元旦前后   龙老师摆着一副苦瓜脸,挨个发卷子。发给我的是厚厚一叠,足有几十页。 我连忙翻开,却是一片空白!我心急火燎地翻着,空白!空白!全是空白!我冒 了汗!我大汗淋漓!我用力举着手,高高地举着!龙老师分明看见了,却是不理, 只在苦瓜上涂满了冷笑。别人已经开始答题,而我拿到的却是一卷肮脏的卫生纸! 我恼怒了!我要抗议!我大声叫喊!却发不出声来!我想站起来!却无法移动! 突然,我发现,我的身上已被缠满了白纸!白纸上杂乱无章地写着红色毛笔字, 那红色就像我体内渗出来的血!我用力挣扎!我用力挣扎!同学们个个望着我, 只是冷漠地望着,却没人上前来帮我!我明白!你们都他妈是一伙儿的!老子跟 你们拼了!我正要朝那苦瓜冲去,却发现脚下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深渊!我畏缩了! 我害怕了!我真地很害怕!那苦瓜却领着王宏伟等一队人马在对面的山崖上跳起 了霹雳舞……   “张一,醒醒!你‘细粉儿’来电话了。”一个声音叫道。   我猛然惊醒!   我的声音倦怠而且消沉。柳云清急匆匆说了几句便挂了。我心中突地涌出一 股强烈的怨恨和委屈。我多么希望柳云清能察觉我此刻糟糕的心情,好歹给我些 安慰!   后天便是元旦。最近几天,所有的麻烦事儿似乎约好了,一起赶了来!师教 练婆婆妈妈的督促、元旦晚会的节目准备、潘若鸿的眼泪、宋杨的矜持、叶兰的 热情,还有一系那几个恬不知耻的家伙,每晚熄灯后都强拉硬拽地要我陪他们排 练霹雳舞表演;更要命的是,期末考试就在眼前!   我的心很乱,从未有过的乱!简直乱透了!   直闹到凌晨1点多,元旦晚会才算结束。大部分男女生都喝多了酒,一个个 红头涨脸,东倒西歪,勾肩搭背,呲牙咧嘴,吐出的热情几乎把这寒冷的冬天也 融化掉了。收拾完残局,已是凌晨2点。刚回到宿舍,老赵便像是亚非拉朋友见 着毛主席一般,连蹦带跳地扑上来,紧拉住我的手说:牌都给你发好了!你要再 不来,我就替你把钱输光喽。   王宏伟吐了几次,软软地趴在上铺,一只胳膊耷拉下来,正戳在孙明俊背上。 孙明俊叼起烟,觑着眼睛,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王宏伟的鞋里拎出一只袜子, 仔细塞进他垂着的左手,“阿伟,阿伟,快擦擦嘴!佳佳来了,等着和你亲嘴 呢。”   到了凌晨5点,老赵再也坚持不住,“不行了,不玩了。”扔了牌,爬上床 去,也不脱衣服,被子刚拉到腰上,便发出了鼾声。兰军也说困了困了,回了隔 壁宿舍。孙明俊虽然输得还未尽兴,也只好忍痛睡去。   我终于可以躺下,混沌着,却不敢睡。我拉上床帘,打开台灯,抽出一本 《射雕》,也不管哪个章回,只是胡乱地翻着。   熬到早上7点,天已微明。我顽强地爬起来,用凉水洗了脸,然后,骑上我 那辆“吱吱”作响的破红旗歪歪扭扭出了校门。   外面下着雪,不大,已在地面上积起薄薄一层。   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公交车留下的几行弯弯曲曲望不到头的黑色车迹提醒 我这沉寂冰冷的城市还有生命的存在。我微闭上眼,迎着刺骨的微风缓缓行进。   一个小时后,我赶到天安门广场。这时,雪渐渐大了起来,飞扬的雪粒已换 成厚重的雪片;风也逐渐变得强硬,任意撕咬着脸部的皮肉。   哦!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如此壮观的景象!广场四周已被黑压压的军人 齐整地包围!士兵们两两间隔有大约10米的距离,一律朝向外侧,双手笔直地垂 着,看不出携有什么武器。他们一动不动,只是站着,仿佛一尊尊雕塑,与城楼、 广场、松柏、天空、飞雪、纪念碑凝为沉重的一体。   我在新华门、前门、王府井之间兜着圈子。直到上午10点,仍不见柳云清他 们的影子。   广场上黑压压,白茫茫,一片死寂。   我几乎撑不住了!真想躺倒在那洁白安详的大地上,就此永远地睡去……   等我醒来,已是次日中午。   老赵急切地骂道,“操,你丫还真醒了!八宝山都给你联系了,就等来拉你 了。昨儿,你他妈干什么去了?整那么神秘?”   我没理他,迅速爬起来,跑去楼下。柳云清她们宿舍楼的电话一直占线。   胡乱嚼了两包方便面,再下楼去,对方仍占着线。我等不及,骑上车直奔牛 大。   叶兰来的时候,我正在牛大听柳云清讲昨日的经过。回到宿舍,已过了熄灯 时间。刚进门,孙明俊便晃着一张纸迎上来,笑道,“丫守着个漂亮媳妇儿还不 够,又整个S大的。昨个儿是不是一直跟她干啊,累成那样!”   我懒得理他,一把夺过来,走出门去。借着楼道的灯光,看到两句话,“找 你两次,两次你都不在!!!”却没有落款。   老赵说,“是不是把人家肚子搞大了?那姑娘来的时候,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看来你是占了便宜想开溜,人家打上门来了!”   安宁藏在孙明俊的身后,似乎已恢复了元气,也探出头来,恶狠狠地说道, “张一,看着挺纯的,没想到比我们阿俊还花呢!等哪天告诉你媳妇儿,看她不 整扁了你!”   王宏伟倒没表态,只是躲在暗处不住地“嘿嘿”冷笑。   我急赤白脸地辩解,“我昨儿一早去广场看升旗去了。那可是89年的第一次 升旗啊。”   第二天中午,我去了S大。值班的姑娘冲着对讲机一通叫喊,稍倾,听得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知是叶兰下了楼。我站在楼门南侧,探进头去 望她。叶兰瞥见我,大叫着冲出来,“我以为你死了呢!两周也没见着一个影 儿。”   我心中回道,“你TM才死了呢!我上哪儿,你管得着吗!”便没答话。   见我有些在意,叶兰忙笑道,“对不起啊,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才骂你。你也 别怪我骂你,你答应加入我们‘芳草公社’,又答应给我们写首诗,版面都给你 留了,怎么就没了音信儿呢?也忒不尊重我们了吧。”   “不,不是,我最近真地很忙,又要准备元旦晚会,又要参加武术训练,又 要应付期末考试,又……”   “又要陪你女朋友!又要陪你表妹!是吧?!”   “没,没有,哪儿有时间啊?”   “好,好,怪我!怪我太认真了,行了吧!”叶兰忿忿地说着,脸上变了颜 色。   “别这么说嘛,这不比骂我还难听吗?”   “哼!”叶兰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我才发现,她只穿着一身洗得几乎没了颜 色的旧运动服。此刻,室外温度大概在零下10度左右。   “啊呀,你穿这么少,小心感冒了。赶紧回去吧,我也得走了,下午还有课 呢。”说着,赶紧掏出上午课堂上走神儿时憋出来的那首诗递给她,算是有个交 代。   “感冒就感冒!到时候找你算帐就行了。”叶兰边说边展开来看。   我心里惴惴的,担心她看出我的敷衍来。   叶兰匆匆读了一遍,突地激动起来,大声念道,“‘满秋清寒雁鸣尽,万木 萧声一叶春’。后两句写得好!真的好!”   这时,一批接一批赶着上课的女生走出宿舍楼来。我有些不知所措。正局促 着,叶兰却一转身,跑了。我怔了一下,随后听见“咚咚咚”一阵爆响,叶兰径 自跑上楼去了。   有一次叶兰问我,“你说实话,是不是觉着我是一神经病?”   我说,“神经病?不会吧?不过,到今个儿我们也才接触两、三次,你就真 是一神经病,一时半回儿我也不敢确诊。”   “说真的,有时候,我自个儿都觉着我是一神经病。”   “神经病!”我在心中骂道,然后转身离去。   “张一!你站住!”   我已走出几十米开外,叶兰却大呼小叫着赶上来。一身破旧的军大衣拖得她 接连打了几个趔趄。   “你!你怎么走啦?!”叶兰奔到我面前,喘着气,瞪了一双眼睛喝问道。   “我以为你回去了呢。”   “我说我回去了么?!我没说让你等,你就不等我了么?!”   “反正我也要回去,就到上课时间了。”   “不去上课了,好么?”叶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语气突然变得温柔。   “你是说让我逃课?在我们学校,逃课要是被抓到,可要从期末成绩里扣分 呢!”   “我们是朋友么?”叶兰再次严厉起来。我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是叶兰的风 格。   “是啊。”   “是朋友?!是朋友的话,就应该为朋友两肋插刀啊!我不让你两肋插刀, 只让你为我逃一次课也不行么?”   我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   “我,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我的心猛地收紧;我想起不久前潘若鸿曾说过类似的话。   “别去上课了,好么?”叶兰竟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见我没回答,便 又凶恶起来,“你还是个男人吗?就这么点儿事儿,也磨磨叽叽的。”   “当然是。不信,你检查检查。”我只好笑道。   叶兰却没有笑。   “下午的课真的很重要,要划期末考试范围呢。”   “好,好!算我没说!再见!”说罢,叶兰转身,低着头大踏步地走了。   突然间,我觉得很没意思。也许,是我多虑了?我怔怔地站了数秒,然后回 了宿舍,只睡到晚饭时间,却懒得起来,便托老赵带回两个馒头。   10.我们的1989(1)   自从上次分手后,潘若鸿一直没和我联系。有几次,我想给她打个电话,却 担心会令彼此尴尬。期末考试前两周,各高校开始预定寒假返乡的车票,这让我 终于找到一个借口。去之前,本想打个电话约一下,却又担心她回拒我,便决定 厚着脸皮硬上了。   路上,心里仍不住地颠来倒去,一会儿,是急于见她的愿望占上风;一会儿, 又盼着她最好不在。   去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女生宿舍楼门口人来人往,我瞅了个空子溜了进 去。   宿舍门半掩着,里面传来七七八八的咀嚼声和说话声。我轻轻敲了敲门。   潘若鸿正半躺着跟大家说笑,见我进来,满是惊讶;忙挣扎着起身,却猛地 咳起来……每咳一下,身子便也随着震颤一下。终于咳过一阵,潘若鸿喘着气, 强笑道,“像不像华小栓?”声音嘶哑无力。   我笑道,“我可没地方儿给你弄‘人血馒头’去”。   我拿过潘若鸿的杯子,水已冰凉。便去取桌上的暖瓶。   李红霞一把将暖瓶夺过,同时狠狠地斜了我一眼,“这时候倒来装好人!”   我讪讪地笑了笑,料到潘若鸿一定是将心事告诉过她。   潘若鸿有些窘,忙说道,“不用,不用,我刚吃过饭,喝了很多水,真的不 渴。你坐吧。不过,最好离我远点儿,小心给你传染上。马上可就期末了。”   我本想说,“不怕,不怕!”又担心显得过于亲近,便说,“不会,不会, 一般的感冒不传染。”说着,在她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说过一阵闲话,趁着短暂沉默的空当儿,潘若鸿转过身,从床头一个简陋的 塑料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开,拿起一张照片,递给我。   是一个男生的单人照,背景是清华大学西门。   “参谋参谋,怎么样?”潘若鸿笑问道。   “党国栋梁啊!”   我去校园里的食品店买了两瓶罐头,返回的时候,却被守门的姑娘盯上,死 活不让我进去。我没心情和她吵,便让她喊李红霞下来。   李红霞说潘若鸿让她转告我,寒假可能要晚些回家,时间还无法确定,就不 订票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和柳云清之间正在渐行渐远。有时候看她,竟有一种陌生 的感觉,好像我们原本就属于不同的物种。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遍一遍地拷问 自己,是不是我的感情出现了波动?绝对没有!我咬牙切齿地回答自己!   期末考试第一门就考砸了!我决定拼了!   当晚,距熄灯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便早早搬了桌子椅子到水房占了一个 地儿。   幸亏我有预见性!结果,一等熄灯后,当那些智商一般的孩子们扛了桌子椅 子来水房的时候,里面已是插翅也飞不进一只脚了。他们只好又急着涌到厕所去。 我心中暗笑,这古人读书是“头悬梁,锥刺股”,而我们这群号称跨世纪的人才 为了读书却要忍受“上下左右都是臭屁股”!真是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 啊。   有了前晚的经验,第二天晚饭刚过,我便扛了桌子椅子到水房去。正得意来 得够早,“骆驼”却搬了两盆衣服进来,“哗啦哗啦”地洗起来。我狠狠地摔了 书,然后起身,刚迈出一步,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半跪半坐在地上,右肩斜倚着门墙,裤子已被地上冰凉 的污水浸湿。“骆驼”和兰军一边一个抓着我的胳膊,门外挤着一堆伸长了的脖 子。“张一,你丫怎么啦?上医院吧?”兰军大声问道。“大概是累过了劲儿吧, 这几天我见他一直熬夜。”“骆驼”小声道。   “刚才,我,做了个梦,一只黑色的大口袋从上面直落下来,里面满是漆黑 的泥浆,一下子把我埋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无法呼吸,无 法动弹。”   有关叶兰自杀的消息,我最先是在食堂排队的时候听几个加塞儿的讲的。当 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杀的女生就是叶兰。一个脸色煞白的瘦子神色紧张地 说,“听说没?昨晚S大一女生跳楼了。”前面的男生立刻抢辩道,“不是跳楼, 是割腕,”说着,右手食指在左腕上快速比划了一下,“血流了一地呢。”另一 名男生兴奋地说,“估计是先割的腕,再跳的楼!”   他们的议论让我直冷到心里,便有个女孩儿的影子执着地在我眼前摇晃:一 会儿是从楼上坠落的情形,一会儿是仆俯在地的样子,身下有一大片暗红的血迹, 似乎还温着,缓缓地淌开来……   我回想昨晚儿梦见的那个女孩儿的影子,身上激灵灵发起一阵寒颤。   老赵说,“看把你吓的,脸TM都没血色儿了。没见过死人吧?”   11.我们的1989(2)    我点上一只烟,倚靠在床头用力吸着。突然,我很想见到叶兰。    “你是个男人吗?!” 我想起叶兰的指责,便在心里骂自己太狭隘, 缺乏男人应有的博爱胸怀。我决定给叶兰打个电话。    用力吸完最后一口,正要起身,门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叶兰!” 我忙扔掉烟蒂,打开门,却是班级辅导员余老师。我一阵紧张!    余老师竟顾不得当场抓到我在宿舍吸烟,急急地说,“还好你在!走, 跟我去趟办公室,有点儿事找你谈!”    余老师从未如此严肃过,而且,那严肃还分明扮着伪装。我的心突地慌 乱起来,“余老师,什么事啊?”    “到我办公室再说吧。”       余老师直接把我带去了系里的小会议室。    一阵浓烈的烟雾从会议室半开的门缝中透散出来。    系党支部书记、系主任一干人等神情严肃地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一侧喷 云吐雾,他们对面是一男一女两名警察。    我的心瞬间停跳!“云清,被抓了?!”    余老师等我走进后,掩上门,说道,“这位同学就是张一,在我们班担 任班长职务,也是团支部委员,德、智、体各方面都不错,擅于团结同学……”    系党支部书记刘行不耐烦地打断她,“张一,过来,坐。这两位同志是 海淀刑警大队的,想从你这儿了解些情况。一定要如实说,知道的就说,不知道 的别瞎说。”    男警察将半根卷烟揉灭在烟缸里,缓缓地揉着,大概要揉上几个小时似 的,却突然开口,“你叫张一?”声音低沉,充满威慑力。    “是,我叫张一。”我浑身一颤。    “认识党育兰吗?S大的。”    “党,育,兰?不,不认识。”    “不认识?!”男警察抬起头来,斜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阴声喝 道。    我瞥见余老师的身体随之剧烈一颤。    “是啊,我不认识啊。”    “她还有个笔名,叫叶兰。”女警察面无表情地接道。    “叶兰?叶兰,我认识。我只知道她叫叶兰,我以为她就叫叶兰,我不 知道叶兰是她的笔名。她,怎么了?”    “讲讲,你们怎么认识的?跟她有过哪些交往?最近,有过哪些联系? 你别急,慢慢说,说详细点儿!”男警察的语气依然严厉,眼角射出的余光象针 一样扎我心上。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去S大的路上,我懵懵懂懂地走着, 不断重复这个疑问。间或,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冷笑,“哼!这大概是叶兰的诡 计,为的是报复我上次对她的冷落,或者是想考验我是否在意她?这个狡猾的神 经病!是做得出的!”    一个女孩儿站在宿舍楼门口不断向我这儿张望,等我走近些, 迟疑着问道,“你?是张一吧,刚才是我接的电话。我叫方杰。”    叶兰大概真地死了。       方杰带我去了叶兰坠落的地方。    我慢慢地走过去,内心一片冰凉,我看见了叶兰!叶兰孤独地躺在那儿, 躺在冰冷灰暗的水泥地上,如火一般的血液缓缓地淌开来,却立即被这冰冷的世 界凝住……    我向着冰寒远空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叶兰啊,你这是为什么啊?为什 么啊?为什么啊!”我的心在滴血。       2006年寒假,我突然生出一股写作的冲动,很想写一写1989年间我所认 识的而且值得终生追念的那些美丽的女孩儿们。写到叶兰的时候,关于她的记忆 却只有一片薄薄的影子,就如我梦中经常遇见的那些从未看清过真相的女孩儿们 一样。我分析,之所以叶兰给我留下这样一个淡泊的印象,大概是因为我从没想 过要更多地了解她。    17年后,我试图了解叶兰……       一等开学,我便急切地拨通了S大学生处的电话,请求帮忙查一查东方 语言系86级一个叫方杰的女生的下落,接电话的女士很诧异,忙问道,你是谁? 我说我是她一个多年未联系的朋友。这位女士迟疑着说道,我,就是方杰。你是?    见面的时候,方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 T大的,叶兰喜欢过的那个人。”    “都过去17年了,你才想起来要了解叶兰?!”    方杰的话令我十分惭愧。我只好谎说我正为纪念唐山地震30周年准备一 个研究材料,我记得你说过叶兰是唐山地震的孤儿,因此,不知怎么就想起她来 了。       我努力将方杰的讲述与我残存的记忆拼接起来……    叶兰是唐山地震的遗孤,在育红院里长大。后来,叶兰与育红院里一同 长大的一个男孩儿成了恋人。那次劫难给那个男孩儿留下严重的腿部残疾。为此, 他先后三次参加高考,三次过了录取分数线,却三次被大学拒收。1988年8月, 这个为了感谢党的养育之恩而叫作党育生的男孩儿开始四处申诉和哀求。然而, 除了遭受到更多的呵斥和蔑视之外,却无任何结果。在一个秋雨凄厉的晚上,绝 望之中的党育生流着泪写了一封长信,然后用一把生锈的铅笔刀割了腕。    叶兰痛不欲生!从小失去双亲的痛苦本已在她幼小的心灵深处播下悲观 脆弱的种子,而党育生的死则让她彻底崩溃!       我不知道叶兰曾遭受过这么多的苦难,她也从没有向我说起过。当她以 自嘲的方式向我诉说内心的痛苦的时候,我竟表现得那么地无动于衷。       安葬完党育生,叶兰决定陪他而去。    当叶兰的老师和同学们追到那个简陋的墓地时,叶兰正扑倒在党育生的 坟上,用那把生锈的小刀切割自己的左腕。鲜血喷涌而出!而叶兰的脸上却露出 凄惨的笑容。    方杰说,叶兰一直带着那把锈迹班驳的小刀。那是小时侯她送给党育生 的生日礼物。    方杰叹了口气,泪水溢出眼角,“虽然已过去17年了,可叶兰的影子却 坚实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中。那样一个美丽的生命突然离我而去实在是让人难以接 受。叶兰的死已成为我人生中一个巨大的阴影。我现在每天都要从那教学楼下经 过,每次经过那儿的时候,都能听到叶兰的笑声。你知道,我过去是很怕死人的, 可自从叶兰出事后,我就渐渐不再怕了。每当想起叶兰,除了悲伤,还有一种暖 暖的感觉。就像是她仍活着,我们不过是在放假,等开学了,叶兰就会回来,我 们又可以一起唱歌跳舞写诗打球了。    那年暑假开学后,叶兰高中时的班主任,还有几位同学一直将她送到我 们手上才离去。当时,我们所有的人都很担心,担心她如何能熬得过那个萧瑟的 秋天和寒冷的冬天。那段时间,叶兰过去的老师、同学不间断地给她写信,几乎 每天都有来信。他们劝慰她,鼓励她。他们还给我们写信,嘱托我们多陪陪她, 多关心她。后来,总算是熬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大概到了11月中旬的时候, 有一天,叶兰很早就起来,说去跑步。她终于恢复晨跑的习惯!那天早上跑完步 回来,她对我们说,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她要报答老师和同学们给她的关爱, 也要替党育生报答这些好人。    你知道的,叶兰很喜欢跳舞,从育红院到高中她都是舞蹈队的主力。那 年,北京流行霹雳舞,火得不得了。开始的时候,我们只能跟着录像学,而我们 总学不好,叶兰就自己先学会,再来教我们,所以,在跳霹雳上,我还是她徒弟 呢。当我们得知Z大要办霹雳舞培训班,就一起去报名。你知道,叶兰的经济条 件不好,我们班干部商量大伙儿凑钱给她报个名。另外,我们也有私心,就是想 赶紧培养出个师傅,好回来教我们。没想到那培训班竟那么火,排了几百人呢。 我们去得晚,自然没排上。后来,我们班长急了,找了他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 讲了叶兰的情况,人家硬给加了一个名额。    叶兰本名党育兰。大概是为了感谢党的养育之恩吧,育红院长大的孩子 大都姓党。叶兰是她上大学后自己起的名字。她喜欢我们叫她叶兰,因为,这名 字听起来有些诗意。对了,我们那个‘芳草公社’就是叶兰发起的呢。    有天晚上,叶兰回来,一脸的兴奋,说她在霹雳舞培训班上遇见一个老 乡,人特逗,长得也不赖。说的就是你了。我们便说是苍天有眼,特意给你安排 了一次艳遇吧,你可一定要抓住机会啊。此后,每次回来,都是一副快乐的样子。 有一次,她回来得很晚,我很担心,我们宿舍的黄娟娟还说我杞人忧天呢!她说 叶老肯定是把那小子搞定了,说不定俩人正躲在某个旮旯起腻呢。后来,叶兰回 来,我们审问她,她说是你请她吃了饭,还喝了酒。你知道吗?那是她第一次喝 白酒呢。那晚,叶兰失眠了。”       霹雳舞学习班招了三十几名学员。上课的时候,大家站成几排,叶兰站 我前面。当我看见一个美女级的姑娘做的某个动作很滑稽的样子,便忍不住笑出 声来。一开始,叶兰并未察觉,后来,大概是觉出后边的笑声和她的动作总是恰 当地合拍,便转过头,正好看到我们在笑,便恼羞成怒。中间休息的时候,叶兰 板了脸问我们,“你们刚才是不是在笑我?!”    “哄”一声,大家又笑起来。    “你说,你们刚才在笑我什么?”叶兰指着我的鼻子问。    “没笑什么啊。”我笑道。    “还笑!还笑!我都看到了!”    “真没笑什么,只不过你这个动作,就这个,” 我模仿比划了一下, “看上去很好玩儿。”    叶兰倏地红了脸,“承认了吧,你们还是笑我了。”    我说,“你这,可不能怪我们,你要是老这么着,”我又模仿比划了一 下,“我们还得笑。你总不能剥夺我们笑的权利吧?”    其他人也附和着起哄。    叶兰又羞,又气,又急,竟说不出话来。    我只好收住笑,劝她道,“要不,这样吧,什么时候,我们单独教教你? 不收你学费,好不好?省得我们老笑,老这么笑也挺累的。”       “刚过新年吧,有一天中午,你来找她,记得不?她急着跑上楼来告诉 我们说你在楼下呢。你大概没看见,当时,我们很多人都趴在窗户上看你呢。可 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很伤心。整个下午,她就一直躺着,晚饭都没有吃。我 们问她怎么啦,她也不说。       是啊,那天,我为什么那么坚决地拒绝了她呢?!叶兰那楚楚可怜的样 子清晰地浮现出来,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心酸。       “你写的那首诗,叶兰放在了我们社的纪念专刊的头版上。老实说,你 那首诗写得还不赖。自然,在叶兰的眼里就更没得说了,爱屋及乌嘛。叶兰走的 时候,身上就带着你的原稿。自然,警察得调查你了。当然,你的情况是我们提 供的。”       要知道,在女孩儿面前我是那种看上去游刃有余,其实心里特没底儿的 人。所以,每次上课,下课,我也就跟叶兰粗略地贫几句,并未流露什么明显的 动机或企图。最后一次培训课结束时,我甚至没跟叶兰打招呼,还是叶兰主动叫 住我,“你不是说要单独教我么?”    我说,“哪儿敢!跟您开个玩笑罢了。您现在这水平绝对是大师级的, 干脆,我拜你为师得了。”    叶兰说,“那不行,你既然说了,就要做到。要不,还算是男人么。给 我留个电话,我想学的时候,你得随叫随到。”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很怨恨你。虽然,我们知道叶兰的死不能怪在你 头上,但是,如果你肯接受她的话,她是注定不会死的。”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叶兰那么做呢?”我不敢看方杰的眼睛,尽管我 知道她眼中不再有怨恨。    “的确有一个原因。过去,没人愿意提,因为只是揣测。就是那年的期 末考试,叶兰几门考得都很糟。你想啊,什么人受的了那样沉重的打击?!本来, 我们劝她缓考,老师也肯定会同意,但她坚持要去考,她不想处处都要人家照顾。 我猜测,大概是期末考试的失利让她突然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吧。因为,对叶兰 来说,大学不仅是她继续活下去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柱,也是在替党育生圆大学 梦。而且,这大学还关系着她的友谊,甚至是重新获得爱情的希望。更重要的, 对叶兰来说,大学关系着她对所有人做出的承诺,而这承诺是迫使她活下去的动 力。考试的失利,让她对自己能否继续大学生活产生了怀疑,从而怀疑自己是否 能够履行对所有人的诺言。她最终选择了逃避。”    “在那之前,你们就没有发现什么征兆吗?”    “当时期末考试,大家都很紧张,就把她给忽略了。回想起来,我们满 是悔恨,若是我们多关心关心她,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方杰最后说,“你也算知情知意的人,最后能送她一程。”   叶兰的死是我人生中遭遇的第一个揪心的痛。它对我看待人生的态度产生了 潜移默化的影响。然而,此后不久,还有比这更揪心十倍的苦痛等着我!对于叶 兰,至少我能亲眼看着她化成一缕清烟,亲眼看着她融入大地。可是,你能想象 出另一种痛苦吗?你最心爱的人突然便消失了,未留下一丝痕迹。你不知道她去 了哪里?!你不知道她是否寻着了归宿?!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啊!你永远无 法忘却她!你不甘心承认她永远地离开了你!你总觉得她还活着,就在距你不远 处看着你,可是,你就是找不到她,永远也找不到她!叶兰走了,有很多人为她 送行,她能够在众人悲切而又温暖的注视下,化作一团烈焰。我们知道她去了哪 里,而且,她去的方式也算干净和体面。   送走了叶兰,我反倒不怎么难过了。   叶兰的亲人们早已去了那个也许可以永恒的世界里了,我们这冰冷的过处又 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呢?叶兰去了,便是与亲人们永久地团圆去了。       叶兰留下一张纸条:“遗款共计134元,若不够身后的费用,只好再次 麻烦学校和同学们了。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骨灰就不必收了。”   12.我们的1989(3)   寒假里,我终于找回些从前的感觉。   我和柳云清去了我们曾经就读的小学和中学,并在那里盘桓许久。我们争先 恐后地打开记忆,说起那些熟悉的人们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   当我们走进小学传达室的时候,老校工洪爷爷一下子叫出我们的名字。我惊 叹他的记忆力是如此的好,洪爷爷哈哈大笑着说,当年,你们俩可是我们学校的 一对漂亮宝贝啊。一个出奇的听话,一个出奇的淘气。真没想到,你们俩还能走 到一起。我说我们来学校看看。洪爷爷赶忙取下钥匙,颠颠地跑着去开教学楼的 门,嘴里不住地说着,“真是一对有心的好孩子啊,还记着来学校看看。好好看 看吧,这些年,学校的变化大太了……”   隔着教室门上的窗子,我们迅速找到当年坐过的位置。只不过,残破的双人 桌已换成崭新的单人桌。我说,“现在的男女生不需要划分界线了。”柳云清道, “可他们却少了一份童年的回忆。”说罢,柳云清指着门口的一侧笑起来,“我 还清楚地记得你在这儿罚站的样子呢。”   “你那时候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怎么会呢?每次看你罚站,我都觉着你可怜。你那时长得很乖的样子,其 实,你很讨厌!竟然喜欢毛毛虫,真是从小就心理异常!”   “那说明我从小就不以貌取人!”   柳云清突然叫道,“对了!你还打过我一拳呢!快让我找回来!”说着,柳 云清轻轻捶打了我几下。   我没有躲闪,反盼着柳云清打得狠些,“好像打的不是这里吧?”我笑问道。   柳云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红,如同当年的样子,“你真是个小无赖!”便 又挥了拳头扑上来。   “当时,你听到那些关于我和小红的谣言是不是很妒忌?”   柳云清收起拳头,“怎么会!其实,我觉得,也许小红,哦,现在可是潘若 鸿了,更适合你。”   我们再次走进那个曾经装满了火辣辣的阳光的胡同,我说,“就在这儿,我 第一次看到真实的你。那之前,我从未想过你也会哭,而且,还会用石头砸人。”   柳云清轻声道,“抱我一下。”   中学教室里仍有毕业班的学生在补课。望着他们勤奋的身影,我有些感慨, “我们是永远回不到过去了。”   “可是我们拥有未来!”   “每次经过你们教室门口时,我都想看到你,却又不敢看。大概,心怀鬼胎 就是这种感觉。”   “听到你取得的每一点进步,我都在心里为你祝贺。我真想亲口对你说。”   “那次听说你被几个流氓纠缠,我就买了一把菜刀,每天都带在身上。”   “是啊,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着你就在我左右。是不是从那时起,你开始 练习武术?”   “不!从我见到你号啕大哭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永远都不再让你受欺负!”   “你真的可以守护我一生吗?”   “是的!我用我的生命保证!”   正月初三,我们去给李老师拜年。潘若鸿也回来了,正帮着择菜。   李老师依旧担着班主任。我们一道回忆往事,李老师感慨万千,“当年,你 母亲很为你的未来担忧,没想到,你后来进步得那么快。”   “是社会进步得太快了。”潘老师接道。   吃饭的时候,潘若鸿说起我小时候经常去小学操场北面那棵枣树上偷枣儿, 有几次还让她望风。   我说:“真没良心!好几次都是因为看你望着那红透了的大枣儿谗得只咽口 水,我才去偷的。有一次被毛毛虫给蛰了,至今还留个疤呢。你们看!你们看!” 说着,我伸出右手给她们看手背上的一条隐约的疤痕。   “看来,是你自作多情了,毛毛虫可没把你当朋友啊。”柳云清笑道。   李老师、潘老师、柳云清、潘若鸿,还有我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寒假的快乐时光让我们忘却了1988年发生的太多不快。   正月初六,柳云清要和父母一同回省城去了。走前的那个晚上,我们缠绵悱 恻,难舍难分。   “让生活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过下去,不好么?”   “可人活着总要有些意义。”   “简单不也是一种意义么?”   “也算吧,不过,不同的意义都要有人来承担。”   “千万年来,人类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不就是简单、富足、自由自在的生活 么?难道是争斗,是流血,是牺牲?!”   “是的,千万年来,人类追求的就是过上简单、富足、自由自在的生活,可 是,这样的生活经常是靠斗争、靠流血牺牲换来的。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场用鲜 血换自由的斗争史,难道不是么?”   “那也用不着你!”   “不仅仅是我,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你难道愿意让我们祖辈、父辈蒙受的 愚昧和承受的苦难继续重演么?”   “可那些都过去了,与我们无关了。”   “还没有过去!只要皇权意识和专制统治存在一天,那些悲剧仍有机会卷土 重来。难道你忘了么?我们幼小的心灵也曾遭受黑恶统治的玷污,你我之间也曾 有过仇恨。”   “我已经忘记了。”   “可我无法忘记!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十多年前,那个黑暗的年代,我父母 曾告诉我说你是反革命的狗崽子,不让我和你交往,甚至不能和你说话。我曾听 到过我父亲和他手下人商量如何整治你爷爷,说你爷爷是顽固不化的反动派。有 一次,你母亲去求我父亲,只不过是给你爷爷送几件棉衣,却被我父母拒之门外, 你母亲站在门外的寒风中苦苦央求了好长时间。这些,难道你不知道么?你不记 得么?可我看到了,听到了,我无法忘记。对你,我内心一直充满愧疚。我现在 明白,那不是我父母的错!那是一个民族的悲剧。我们有责任不让这悲剧重演!”   是啊,难道我忘记了吗?   爷爷获得平反后,我才得知爷爷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的原由。   1930年代末,爷爷在我们那个小城的国民政府里做一个普通的文员。日本鬼 子进关前,有汉奸放出话来,凡是安心等着为皇军效命的,皇军进关后将会大大 地奖赏和提升。   一些官员商定辞职或逃走。爷爷逃回了乡下。   鬼子进关后,有汉奸提供了辞职或逃走的人员的名单。爷爷被从乡下抓回来, 投进监牢,受尽了折磨。直到去世,爷爷的背上还留有鬼子用烧红的烙铁烫出的 一道恐怖的疤痕。鬼子为了安抚人心,收买了一些主要角色,释放了大部分不重 要的角色。爷爷出来第二天晚上,便舍下妻儿,去冀北投了八路。   1948年冬天,八路军解放了我们那座小城。爷爷由于熟悉地形,被临时提拔 为攻城部队的一名副班长。   破城之后,八路军开始抓捕黑名单上的军警特人员、政府官员、财主士绅及 其他反共人士。爷爷他们班负责抓捕警察局长,而警察局长已不知去向。   警察局长的家人哆嗦着跪成一排,苦求饶命。   班长说这王八蛋手上有我们好几条人命,给我杀!   爷爷听到排长喊“杀”,忙冲上去,一把抓住排长的肩膀,喊道,“不能 杀!”   杀红了眼的战士立即开火,老少妇孺十几人瞬间殒命。   “你这样做是违反政策!”   “共产党就是要杀国民党,这就是政策!”   “共产党也要讲人性!”   “你敢说共产党没人性?!我看,你小子是狗改不了吃屎!关键时候还是要 替反动派说话!”   班长令战士把爷爷绑了,关进一间破屋子,几天几夜没给饭吃。   解放后,爷爷退了伍,被安置在工商业局下面的一家食品店作售货员。之后, 每当运动来时,爷爷便首当其冲地成为揭、批、斗的主要对象。文化大革命开始 后,爷爷被送去劳改。我上小学一年级那年,爷爷更是被判了刑,关进监狱。后 来得知,那年春天,爷爷的一位劳友被折磨致死,悲愤之下,爷爷说,“兔子尾 巴长不了”。傍冬的时候,母亲为爷爷做了一身棉衣,监狱却拒绝探视,也拒绝 转交。母亲只好通过李老师的引见去求监狱长,也就是柳云清的父亲,而她父亲 为了划清自己的立场,竟坚决不见。   “可我不想失去你!”   “不会的,我们会采用文明的方式争取文明。我一直渴望你能给我支持,更 渴望你和我一起奋斗。那样的话,我们的爱情会更有意义。”   太阳高高升起,阳光普照大地。柳云清要走了。   柳云清依依不舍地望着我,眼含泪水,“我走了。”   汽车绝尘远去。   突然,我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不详之感,仿佛,我们是在做最后的道别。   14.我们的1989(4)   尽管我由衷地热爱京城的春天,但关于1989年春天的印象却十分地模糊。只 记得,清明前后,连日阴罹遍布,狂风肆虐纵横,零落冰冷的雨滴抽打在脸上, 几乎将人透穿;而一转眼,到了四月中,天气又立刻燥得不得了,走在街上,空 气中膨胀的灰尘可以将人窒息!   师教练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因而,硬是把我的比赛套路做了几处修改。比 如,增加了一个单腿鲤鱼打挺,紧接两个旋风腿,然后一个竖叉落地定成回头望 月的动作。若完成的好,可以获得较高的难度系数。   比赛前一天,是个周六。午饭后,我们宿舍那几个家伙跟着孟丽群去了野三 坡,而我只能呆在宿舍里,因为,下午,师教练要给我们做赛前心理调整。我怕 误了时间,便不敢睡,只好忍着困沌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正恍惚间,突听得喇 叭里传出川妹子小董那摄人心魂的喊叫来,“张一在吗,张一在吗?借典哗!”   柳云清说,你专心准备比赛吧,我明儿一早赶过去给你加油。接着,是一通 苦口婆心的鼓励,只听得我几乎烦起来,才换了话题,“清明就快到了,可别忘 了祭奠一下叶兰啊。”我说,“去哪儿祭奠啊?叶兰又没个墓地什么的。”柳云 清说,“那,就在心里吧。”我说,“你要是没什么国家大事可忙,晚上还是过 来吧,我们宿舍那几位郊游去了,明儿晚上才回来呢。”   那一夜,不知怎么搞的,虽然我一直很努力,但两次搞得都很仓促。后来, 柳云清让我埋进她怀里,轻拍着我,我才慢慢睡去。   赛场上,喜欢挑战的师教练特意为我设计的那些意图获得高难度系数的动作 在第一小节还没完成时便宣告了结束。   宋杨拿了两个冠军!   经过几个月的磨合,宋杨已与大家熟络起来,偶尔也主动与谁谁开个玩笑, 却唯独对我坚持着客气。因此,当我上前表达祝贺的时候,语气生硬而且做作。 宋杨微微笑了笑,算是接受了。   这次比赛,我们队的总成绩排进了前八。师教练很高兴,自己掏钱请大家聚 了聚。饭桌上,师教练不停地称赞宋杨。可在我听来,等于是在骂我。心中有愧, 便不知不觉多喝了些。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孙明俊和安宁搂在一起愉快地分享一盆黑七八糟的东西,此起彼伏的“吧唧” 声令我腻烦而且恶心。   “操,丫昨晚上哪儿酗去了?”孙明俊见我醒来,“吧唧”着问道。   “你他妈昨晚都吐我鞋里了,你得给我刷干净啊。”老赵从上铺探下头来骂 道。   眼眶如开裂一般,胃里剧烈翻腾。我懒得理他们。   王宏伟踢门进来,一手端了饭盆,一手提了暖瓶。见我醒着,便说,“班头 儿,这两年你丫竟走桃花运了!又从哪弄了个小美人来?”   “真TM遗憾!昨晚回来晚了,没见着!大几的?哪个系的?”孙明俊问道。   “看见,看见了,你又能怎样?”安宁停止咀嚼,死命掐住孙明俊左脸上的 一块肥肉,恶狠狠地叫道。   “那小姑娘真不赖!你TM吐一地都是人家收拾的。”老赵再次探下头来,语 气也变得温柔。   “给老赵介绍介绍吧。”王宏伟说道,“怎么样?班头,舍不得吧?”   难道是宋杨来过?我努力回想,脑子里却彷佛浇注了水泥。   “跟老赵,不合适。老赵看着比她亲爹还老。”孙明俊笑道。   “跟TM你合适!……”老赵急得坐起来,床铺一通摇晃,我差一点儿喷出来。   要不是因为安宁在,老赵还不定说出什么“惊天地,气鬼神”的话来。   孟丽群如愿以偿,冠上了系团总支副书记的头衔。周一下午,系里做了正式 宣布。散会后,孟丽群便来找我,说兑现之前的承诺,今晚儿请我喝酒去,除了 庆祝一下,还有正经事儿商量。   听见“酒”字,我便忍不住地恶心。但一天下来没怎么吃饭,真有些饿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我说我他妈再也不喝酒了!孟丽群却坚持要了两瓶啤酒,并坚持给我倒满一 杯。她的坚持让我有些恼怒。   我忍着恶心,有气无力地端起来,假惺惺地表示了祝贺,却没有喝。   孟丽群说,这杯酒你一定要喝下去,喝完就不恶心了。不信你试一试!   我犹豫着端到嘴边。   孟丽群怂恿着,“喝啊,喝啊,为了我也要把它喝下去。”   我心道,凭什么为你啊。但,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别说,还真就不那么恶心了。甚至,重又唤起些喝酒的愿望来。“孟副书记, 还是您厉害啊!别看一女革命青年,在喝酒上可比我们老爷们有经验多了。看来, 好多方面我都得向您学习啊。”   “不是经验,是战胜困难的决心!”   “我操,您真让我肃然起敬!”   我的恶劣吹捧令孟丽群欢欣无比。   孟丽群大张旗鼓地讲述着野三坡之行的种种奇遇,“你们男生真臭,晚上我 们挤一农民的破房子里,熏死我们了。”   “幸好我没去,要不然,你们可就真的‘青山有幸埋忠骨,臭脚无辜熏死人’ 喽。”   “哼!这次你没跟我去那是你一生的遗憾。”   “有那么严重吗,又不是嫦娥奔月,一辈子就那么一回。下次我请你去!”   “真的?!哼!我才不信呢!你这人说话可从来都不算数。”   入学那天,一等办完入住手续,我便迫不及待地往宿舍楼里蹿——我急于想 知道我将与之共同生活和战斗四年的同学们会是怎么个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结 果,上楼时蹿得急,手中的皮箱把一女孩儿拎着的暖瓶给挂了,暖瓶磕在墙上, “嘭”一声碎了。   “你当时看上去特傻,也不道歉,就傻傻地站那儿看着我。”   “我刚从村里出来,哪儿见过美女啊。我那是看呆了。”   “别跟我说这个儿,我有自知之明。”   当时,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说我赔你钱吧。多少钱?女孩儿笑起来,说算了 吧。我问,你住哪层哪个房间?我买一新的跟你送去。女孩儿盯了我一会儿,笑 道,你是张一吧。我很惊异,我们,见过?女孩儿笑了笑,却没回答,然后小跑 着上了楼。   等我寻着宿舍,拿了扫帚和簸箕跑回来的时候,楼梯上的玻璃碎屑已不见了。   第三天,终于再见到那位女孩儿,是来通知开学典礼的事儿。   见是她,我有些窘。女孩儿却彷佛早知道我住这儿,泰然道,“张一,你 好。”   等她终于说完正事儿,我刚要开口,女孩儿忙摆着手,小声道,“不用啦, 我又买了一个。对了,我叫孟丽群。以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那点儿小事就 别在意了。”   “那,哪天我请你吃饭吧。”   后来,孟丽群告诉我她比我提前两天到校,在帮老师整理新同学档案的时候 见过我的照片。   “嗨,那天我回去琢磨了一宿,就连梦里见过的姑娘都翻了个遍,也没想起 在哪儿见过你。”   “那,你是经常梦见女孩儿啦?!”当时,孟丽群笑问道。   请她吃饭的话我的确说过很多次,但真正兑现的不多。这就是为什么孟丽群 经常揭批我说话不算数的原因。   “怎么不算数了?是您孟书记日理万机,老不给我说话算数的机会。”   “行了,甭跟我狡辩了。咱们班女生都知道你,见着个女孩儿就请人家吃饭, 却从不兑现。我是彻底不信了!好啦,我们还是说点正经的吧。系党支部书记刘 行老师让我转告你,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你说你作为一班之长,连入党申请书 还没写过,怎么给其他同学做表率呢!张一,我真搞不懂,你怎么不要求入党 呢?”   我说我就怕宣誓。   孟丽群不解地望着我。   我问她,“说实话,入党宣誓的时候你究竟在想什么?”   “说你也不信!”孟丽群灌下一口啤酒,眼中闪出光来,“我当时就想着, 我要为我们伟大的党奉献我的一切!”   “信!真的,我真信!”我忙不迭地说道。   孟丽群酒量相当可以,在我们班7位女生中可以排到第2名。一般情况下,喝 个5、6瓶啤酒还能一般正经地向领导汇报最近一段时间学习党中央新纲领、新文 件的体会。   见我喝得不是很愉快,孟丽群便伸过手来,端起我的酒杯,一口灌下,笑道, “别浪费粮食啊。酒可是粮食做的呢。”接着,孟丽群讲了她的一个活动计划, “我建议,清明那天,我们团支部去天安门广场搞一次主题团会……”   我想起了叶兰。仅仅两个月之前,叶兰还曾与我一起把酒、言诗、开自以为 机智、幽默和不咸不淡的玩笑,而转眼间,一个美丽的生命就这样无端地消逝 了……   那晚,叶兰说她过去的人生从来与酒无缘,甚至对酒没什么概念。去年元旦, 还是在男女同学的威逼诱哄下,她才第一次喝了酒,那是一小杯的桂花陈。“甜 甜的,很好喝。过去我一直以为酒是苦的,是只有你们男人才喝的。”看到叶兰 对我们伟大民族最重要的快乐之源竟是如此无知,我便毫不吝啬地给她上了生动 活泼的一课,从酒的酿造史讲到酒的分类,再讲到我国各类名酒的品牌和目前黑 市的价格,一直讲到假酒的危害以及识别假酒的一些技巧,最后,当然要扯到酒 与诗以及与伟大诗人的关系上来。我讲的这些不外乎道听途说加临场发挥,却让 叶兰佩服得五体投地。因而,当我说在这三九隆冬里喝点烫过的二锅头有利于身 体健康什么的,叶兰竟爽快地答应了。   叶兰大概以为二锅头与桂花陈一样,是甜的,因此,当我斟满一杯递给她的 时候,她想也未想便一口灌到嘴里,然后,满脸痛苦地僵在那儿,吐也不是,咽 也不是。我忙笑道,“吐了吧,吐了吧,喝太急了,你还真想整个‘斗酒诗百篇’ 啊。”叶兰憋了好一会儿,直憋得满脸通红,却硬生生咽了下去。   “张一,张一,怎么了?听没听我说?”   “听呢,听呢,你不说清明节去天安门献花圈么?我坚决拥护!”   下周三便是清明。周日午饭后,十几名男女生挤在我们宿舍,编一只巨大的 花环。   许义插不上手,便靠在门框上看韩月月她们剪纸花,看着看着,突然叫道, “我们应该带瓶酒!举行仪式的时候,洒在地上,以敬英灵!”   老赵立即接道,“每人再带一只碗,一定要粗瓷儿那种,就像……。”   孙明俊道:“就像《红高粱》里你奶奶那样!”   许义正练鹤翔桩,据说(就他自己说的)功夫已达上乘。闻听孙明俊出言不 逊,许义并不气恼,只在吐出的每个字上都加了功,“你,奶奶,才,《红高 粱》,那样儿,呢。”   魏冬笑道,“孙子,丫小心点儿啊,别他妈惹我们许大师。把我们许大师惹 急了,给你整点意念,废了你那玩意儿,你丫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忙喝道:“正经点儿啊!这还有女同志呢。”   女生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抿着嘴笑。   正闹着,潘若鸿突然从许义的身后闪出来。接着,又闪出一位个子不高、黑 黑瘦瘦的男生——应该就是那位“党国栋梁”吧!   大家忙让出一块空地儿。潘若鸿迟疑着站在门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忙起身,与“党国栋梁”握了握手。之后,大概讲了我们的活动计划。   潘若鸿自顾着坐到我床上,翻看床头的几本闲书。毛福生仍站着,有点不知 所措的样子。我打开柜子,抠出一包“白万”,撕开,用力敲打出一支,递给他。   毛福生忙瞟了一眼潘若鸿,“我,不怎么抽。”   “我哥给你,你就抽嘛!”潘若鸿仍翻着书,并未抬头。   毛福生用了拇指和食指轻捏着接过去,小心地含在嘴上。   孙明俊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叫道:“你丫真抠!有好烟藏着!”说罢,一把 夺过去,“来来来,每人一根,我请客。”   顷刻,浓烈的烟雾占据了整个房间。   韩月月仔细剪完一朵纸花,用铁丝扎好,然后冲几位女生说道,“一群烟鬼! 我们还是走吧。”   “还是我们出去走走吧,免得打扰了你们的正事儿。”潘若鸿放下书,说道。   下楼的时候,潘若鸿说,“毛福生发了笔小财,我要他请客。我们给云清姐 打个电话吧。”   毛福生扶了一下眼镜,“上学期在实验室帮忙,发了些钱,也不多。”   我一遍遍地重拨柳云清她们宿舍楼的电话,却一直占线。“算了吧,就我们 仨吧。”   潘若鸿说,“时间还早呢。干脆,我们去找云清姐吧。阿毛对那边儿也熟, 正好找个好点儿的馆子。”   毛福生比我高一个年级,再过几个月就算熬成佛了。但因了潘若鸿的缘故, 在我面前自觉地矮下一等。   潘若鸿去找柳云清,我和毛福生坐楼下车棚里停放着的自行车的后座上抽烟。   见潘若鸿和“党国栋梁”一路上亲亲热热、说说笑笑的样子,我心里竟不好 受。我想着,潘若鸿也许是故意这样。可是,算是对我的报复呢,还是为了让我 心安呢?   我问毛福生,你们怎么认识的?毛福生说,嗨!说来惭愧!直到上个学期, 我们宿舍还是清一色八杆老枪。眼看这大学生活就过去了,还没尝过恋爱的滋味。 难怪人家说我们傻,就连我们自己都觉着委屈!你说,这大学不他妈白念了吗? 我们宿舍贾全想出个主意,就是到女生比男生多的几所大学贴告示,征“友好宿 舍”。当然,像北Y、北W、中X那种学校我们是不会去的。还真他妈立竿见影! 没两个月我们宿舍就搞成了三对。   我板了脸并未接言。   毛福生忙补充道,“我们都是认真的,真的!绝不是随便玩玩那种。”   我心道,你丫也敢!不阉了你我对不起你家血亲毛主席!   心情郁闷,语气便有些冷,“你们的分配方案该下来了吧,你怎么打算的?”   “正找关系,留京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胡乱想着毛福生和伟大领袖之间是不是真有什么因缘,却见潘若鸿一脸失 望地走出来。   “云清姐没在。我们先去湖边走走吧。我给她留了条,让她去那儿找我们。”   当我们走近无名湖东岸那座青色的砖塔的时候,天色已暗淡下来。夕阳给远 处的树林的边梢涂抹上一道昏黄的亮线。   这时,隐隐约约,我听到柳云清讲话的声音。   我们一同寻着声音望去,柳云清正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沿了湖岸缓缓地走着。   我一阵眩晕,心跳瞬间加速。   潘若鸿紧忙跑过去,怯怯地唤到,“云清姐!”   柳云清看到我们,十分吃惊!继而触电一般地松开手,与那个男人说了句什 么,便沿着湖边的土坡跑上来。“你们?怎么来啦?”   我的全身已处于一种窒息的状态;我的血液被粗暴地挤压成一团,开始呈现 火山喷发的征兆。   潘若鸿抢着说道,“我们来找你啊,先去了宿舍,你没在,我们便过来等你。 他,毛福生,算我男朋友吧……”   这时,那个男人也沿了石级缓缓地走上来。   “这,”柳云清顿了一下,等那个男人走近些,说道,“是顾教授。”然后, 逐个指了我们向那个男人介绍,“我高中同学,潘若鸿、张一、潘若鸿的男朋友 毛……”   “毛福生。”潘若鸿接道。   “我跟他们提起过您。”柳云清继续说道。   这时,那个男人已笑容可掬地来到我们面前。原是一干瘪老头!穿着黑色的 旧式风衣,顶着深灰色的压舌帽,一副没改造好的旧社会臭知识分子打扮儿。我 仔细打量了他帽檐下裸露着的稀疏的白发,可以肯定,是典型的“后方支援前方, 地区支援中央”。   “这位就是张一同学啊,小伙子满精神的嘛。”老头主动伸出手来。   我简单地握了握,“久仰久仰,老听柳云清念叨您。”刚才的一幕仍在眼前 闪来闪去。   其他人也依次握了握。   闲话了几句,顾老头挥挥手,笑道,“好啦,你们年轻人去玩吧,我老头子 就不掺和了。”说罢,笑盈盈地转身走了。   “他是不是孤枕难眠,寂寞难耐啊?”望着顾老头的背影,我脱口而出。   “你,怎么说话呢!他是令我们尊敬的师长,也是我们的朋友。”柳云清拉 着潘若鸿的手,潘若鸿走在我和柳云清的中间,毛福生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没准儿将来还成你……”我侧过头冲着柳云清喊道。   “我们去吃饭吧。阿毛,快说,我们去哪?”潘若鸿急忙打断我。   回去路上,突然起了大风,我骑得十分吃力。潘若鸿坐在后面,紧揽着我的 腰,一路无话。   15.我们的1989(5)   清明节那天,很冷;午后,风越发变得狂噪,稀疏的雨点如箭一般射到脸上, 冰凉刺骨。   在阴郁天空的托衬下,天安门广场显得愈加凝重。   几名便衣在周围游荡。其中一个漫不经意地踱过来,脸阴着,语气还算和善, “哪个学校的?”   我忙掏出学生证,打开,递过去。那便衣却不接,只扫了一眼,便折转身走 了。   我们的仪式被一简再简,既没像许义说的那样撒几碗酒,也没按孟丽群建议 的唱《国歌》和《国际歌》。凛凛寒风中,我们虔诚地把饱含着真挚情感的花环 摆放好,鞠了三个躬,便匆忙地散了。   回去路上,老赵说,“我们悼念革命先烈怎么跟他妈做贼似的。”   16.我们的1989(6)   4月18日中午,柳云清打来电话。   我连输给胡刚两盘棋,心中十分不爽。   “什么事儿啊?”   “……”   “下午和晚上我都有课!”   吃罢晚饭,我还是拉上老赵去了广场。走到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时候,一名男 生正站在纪念碑东侧的汉白玉台阶上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密密匝匝的人群簇拥 着他。那情景,如同“纪念堂”北侧的那组群雕。   我凝望着,那男生便换成了柳云清。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早已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嘹亮的歌声突然从广场的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气势磅礴的人群、激昂的表情、 飞扬的旗帜汇成一股澎湃的洪流!夜空在燃烧,天安门广场在颤抖!   我在越来越紧密的人群中左冲右突,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柳云清。到了最后, 就连老赵也和我走散了……   17.我们的1989(7)   那套简装的《射雕》已被我翻得稀烂。   读完第N遍,忽觉着心里空荡荡的。而一瞬间,那空荡荡的感觉又化为一股 强烈的渴望!我渴望见到柳云清!然而,柳云清,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5月12日下午,“麦田守望者”说301宿舍刚刚有人回来。   接电话的是周爱军。周爱军激动地说,“云清、丽娜、巧林,还有很多很多 人都在广场上绝食呢。我们的国家已经处于危机关头,你怎能无动于衷呢?!”   周爱军的质问令我胆战心惊!   放下电话,我便去了广场。走近绝食区域,几名扎着红布条的纠察队员忙将 我拦住。我掏出学生证,说找一同学,他家人找她有急事。   “有急事也不行!”   正纠缠,一个左臂上戴着“纠察队长”袖章的家伙提着一台便携式电喇叭走 过来。   我赶忙冲上去给了他一拳,“操,丫什么时候当纠察队长了?”   胡刚立马儿瞪我一眼,表情严正,嗓音嘶哑地说道,“严肃点儿啊!这不是 你胡闹的地方!”   后来,收拾胡刚“遗物”的人们发现一本日记,里面除了记有大量的棋谱和 心得之外,还记录着一个辉煌的个人发展规划,大意是“什么年龄以前做到处长, 什么年龄以前做到局长,什么年龄以前做到部长,什么年龄以前做到总书记”之 类的不同年龄段的发展目标。   我揣着满腔怒火回了学校。走到宿舍楼门口的时候,望见孟丽群端了晚饭走 来。待她走近,我一步上前夺下饭盆,将饭菜尽数倒进路边的垃圾筒里,“走, 请你喝酒去!”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十几瓶的丽都。这个在我的嗜酒史上并未留下什么愉快 回忆的牌子,当年正在大肆地推广。   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回宿舍;那时的宿舍楼已显得十分冷清。   安宁逃也似地回了江西老家,孙明俊便得了彻底的解放,每日辗转于几所以 女生放浪而著称的高校播撒革命的“火种”。当绝食的人们开始绝水的时候,孙 明俊开恳的处女地已扩及远在东郊的北广。   王宏伟从他保管的捐款里拿出500块钱,然后带刘佳回了四川。走之前,王 宏伟“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地对我说,“哥们儿,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老赵领着几个低年级女生在北太平庄一带撒传单,每张传单收5毛钱捐款。   一开始,我懒散地躺着;孟丽群坐我对面,罗里巴嗦地教导我,“形势不明 朗以前,我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我闭着眼睛胡乱应着。   后来,不知怎么的,孟丽群竟挪到我床上,眼睛挂着一层雾,颤声道,“我 知道你想什么呢,别以为人家不懂……”   既然人家什么都懂,我还装他妈什么假深沉?!便不客气,猛地将她扳倒, 直上重霄九……   到了临界状态,孟丽群硬是果决地停下,然后用力推搡我,问我有没有“那 个”?只待看着我从柜子里拿出一整盒“那个”并正确地安装完毕,孟丽群才放 心地嘶鸣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是和孟丽群一起度过的,有时在我床上,有时在她床上。   多年以后,我曾在一则电视新闻中见到过孟丽群。当时,有她一特写镜头, 是作为某“青年文明号”的负责人出席全国表彰大会。   我在孟丽群的体内横冲直撞,却无法停止为柳云清的担忧。柳云清扑倒在地 血流满面的场景在我脑海里一遍一遍地闪现。还有那个脸上堆着慈祥的顾教授, 像是一个幽灵,藏在柳云清的身后。   第一次亲密接触之后,柳云清说,“你那个东西看上去真可怕,就像是个大 虫子。”我说,“那,你那东西又像什么啊?”柳云清答道,“虫子窝。”   剧烈的喘息渐渐归于平静。孟丽群突然用力掐住我耳朵,叫道,“刚才,你 是不是笑来着?那么庄严的时刻,你怎么能笑呢?你刚才在笑什么?快说!”   我说,“我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来着,其中一条是不能调戏妇女,我看今后 得加一条,妇女也不能随便调戏男人。”   “好啊,你心思根本就没在我这儿,也忒不尊重人了吧。”   “没,没,开玩笑呢。我笑是因为我觉着我特幸福。哪儿能像您那样,‘春 雷一声震天响,五湖四海齐上床’啊。”   “无耻吧你就!”   穿衣服的时候,孟丽群说,“我男朋友过几天来北京,就住你们宿舍吧。”   我们那栋宿舍楼是当年京城院校里为数不多的男女生同楼共寝的那种,因而 遭受了太多的激情震荡。也因此,这栋搂里进进出出的年轻人的脸上总是挂着疲 惫和沧桑。   这期间,潘若鸿来过几次。有两次,我正和孟丽群天天向上着,无法给她开 门。   5月28日一早,潘若鸿终于抓到我,“我妈让咱俩儿赶紧回家。”然后告诉 我她几天前去了广场,见到了正在绝食的柳云清,还有毛福生。毛福生特兴奋, 一再地嚷着,“我们马上就开始绝水了!”   “这帮傻B中了什么邪?”   “你怎么能这么说!”这是我记忆里,潘若鸿第一次对我不客气,“在我眼 里,他们是英雄。”   “那你应该跟你的英雄呆在一起啊。”   “如果是你在绝食,我会毫不犹豫!”说着,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在粉 红色套衫上形成两道湿痕。   我的心越发凌乱起来。   泡了两份方便面,胡乱吃罢,我们一同去了广场。   赶到广场的时候,已是正午。暴烈的阳光、摇动的旗帜、此起彼伏的歌声、 斗志昂扬的脸庞、高音喇叭吐出的呐喊烩成一锅沸腾的热浪;空中弥漫着一股难 闻的动植物混合发酵的味道。   我在沸腾的声浪中艰难跋涉;彷佛,我是一条正被烧烤的鱼,但等片刻,那 狂欢的人们便会争先恐后地擒了刀叉冲上来,将我戳得稀烂!   走到一个巨大的绿色帐篷的门口,两名纠察拦住我,“你们干吗的?”我说 我找胡刚,我们是同班同学。说着,递上我的学生证。那位胡子拉嚓的纠察便拿 着我的学生证走进去。我顺着他的背影往里看,三三两两的人或立或坐或卧,有 呼呼大睡的,有“你妈B,你妈B”地互相争吵的,有埋头奋笔疾书的,还有一对 男女一边抽烟一边打情骂俏……   胡子拉碴冲我招招手,我赶紧走进去,一直走到帐篷的最深处。那儿是用堆 得老高的食品箱隔出来的一块专属领地。   胡刚正四仰八叉地躺着,看见我,懒懒地坐起来,迷瞪着眼睛,说道,“你 他妈怎么才来!”   我笑道,“操!丫待遇不低嘛,怎么也算一团长吧。”   胡刚干笑了两声,“别他妈扯淡!我这儿正缺人手。下午2点,啊,天安门 往东,一直到王府井路口的纠察工作就交给你啦,没什么问题吧!”   我忙说,“没问题,没问题!不过,你得先帮我个忙,帮我找着柳云清。我 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她了。”同时,心中骂道,“去你妈的,SB!”   胡刚抬脚向身侧蹬了一下。我才发现,胡刚的里侧竟还躺着一人,一身军训 时发的绿军装,与绿色的帐篷、绿色的军用被褥混在一起,着实难以分辨。   我用力抿了抿眼睛,还没能完全适应帐篷里昏暗的光线。   那个人转过身来,“踹我干吗?”   竟是一姑娘!   胡刚道,“起来,起来!”   那姑娘揉着眼睛坐起来,嘀咕道,“我这儿正睡得香呢。”   胡刚指了我说道,“你带他去找个绝食的女生,牛大的。”   女孩儿不情愿地爬起来,耷拉个脸,头发零乱,面容憔悴。   一团卫生纸顺着女孩儿宽大的裤脚掉出来。我身上一阵发紧!   女孩儿也不顾忌,当着我的面重新紧了紧裤带,然后从胡刚的身上跨过来。   正往外走,听胡刚叫道,“张一!别忘了啊,下午2点……”   我们见到了毛福生、温丽娜、魏冬、杨小明……却没有柳云清!   毛福生一见着我们,那眼神就彷佛正将熄灭的火绳遇了阵微风,快速地闪亮 一下,又立马儿暗淡下去。   柳云清脱水脱得严重,大约一小时前被送去了医院。   “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死何足惜!” 温丽娜信誓旦旦地对我说。   我想起温丽娜曾说过她要终生追寻那个作家,作一个写字的人。看来,在充 满激情的私人愿望和需要付出牺牲的社会理想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下午四点,空中淅淅沥沥飘起了雨。   我领着一队男生站在天安门东侧,任凭雨水浇淋,没有人躲避。   一辆由公交车改成的宣传车,顶着一个灰色大喇叭,沿了长安街缓缓行进。 一个高昂却有些嘶哑的女声反复播送一个后来被证明为谣言的“绝秘”消息。宣 传车每行进到一处,立刻激起一阵亢奋的响应。   车上的人们也一路欢呼着,并沿途抛撒下形形色色的饮料和食物。   大概是受了领袖检阅的鼓舞,站着的人们越发挺直了胸膛。   九十年代以后,中国有很多地方争相建起了野生动物园。当我坐着同样由巴 士改造的游览车,怀着对自己仁慈之心的无限崇敬之情向那些可怜的动物慷慨地 抛撒水果和面包的时候,眼前突然闪出那辆宣传车来。   我们守护的是“生命通道”。   我仿佛看见柳云清就躺在那一辆辆凄厉哀鸣的救护车上。   我一直坚守到深夜。轮换我的人到来时,我坚决地拒绝了。我要为我的懦弱 忏悔!我要为我的狭隘赎罪!我要为柳云清祈祷!几乎失去知觉的时候,我依然 站立着。当然,我站着的信念与众不同。   夜半时分,我被架上了一个不知什么人的自行车的后座,回到了学校。第二 天上午,一个强大的声音把我从不间断的恶梦中唤醒,“你不能倒下!你不能倒 下!你要去救云清!你一定要去救云清!”   我挣扎着爬下床,挣扎着走去校医院。   病房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病人。我孤独地躺着,望着那淡黄色的液体一 滴一滴地融入我的身体。现在,它成了我生命的唯一的倚靠。   潘若鸿决定留在广场!我看见,当她轻轻地梳理毛福生那板结成一块的头发 时,泪流满面。   18.我们的1989(8)   我可以清楚地想见孟丽群和阿良在我床上热烈交流的场景,我甚至听得到她 到达沸点时的嘶叫。   我和柳云清紧紧相拥,倚在一朵云彩的边缘。我们小心翼翼,一动也不敢动。   突然,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下!柳云清想抓住我,却与我一同跌落……我们 落进了一潭死水。柳云清压在我上面,压得我透不过气来,透不过气来,透不……   我猛地睁开眼睛。   护士刚刚拔掉针头,正用一团棉球轻轻擦拭着我手背上的针孔;她的身侧, 一个女孩儿正一脸紧张地望着。   云清!我几乎喊出来!   却是韩月月。   韩月月笑了笑,“刚才你是在做梦吧?我见你眼球一直动呢。”   “我,”我刚要起身,却感觉不妙,两腿间湿糊糊粘成一片。   我只好小心地侧身躺着。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是说,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在这儿?”   “是啊,你怎么在这儿呢?”   “今儿上午我在路上遇见你,问你干吗去,你理都没理我。看你恍恍忽忽的 样子,我想,你肯定是病了,而且烧得很厉害。下午去你宿舍,你宿舍没人,便 来这儿找,你果然在这儿呢。你知道么?你已经昏睡了一下午了。”   我望了望窗外,光线已变得温柔。   “起来喝点水吧。”韩月月递过来一杯水。   我忙说,“不渴,不渴。”   她又拿起一个苹果,“那,吃个苹果吧。”   “不用,不用!”   “怎么就你自己?我是说,你,你女朋友呢?”   是啊,云清呢?云清,你在哪儿呢?云清,你在哪里啊?!   “她在革命。”   “那你妹呢?我是说,你,你表妹?好像是吧?”   “她,也在革命,我们是革命家庭!”   “你真逗,都病成这样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又道,“那你怎么……?”   “你是说,我怎么没去革命?”我模仿着她的“口头禅”说道。   “是啊。”韩月月听出我模仿她,脸上腾起一些红晕,“对了。听说他们就 要回来了!我是说,绝食就要结束了。”   “真的吗?”我差一点跳起来。   韩月月削完一个苹果,之后,又在饭盆里切成一个个的小块。   我这才发现,她已为我拿来了所有的洗漱用品和餐具,还买了苹果和山楂罐 头。   “我让值班的小黄开的你们宿舍门。东西没拿错吧?”   “没有,没有。”我充满感激地说道。   “你躺着显得好长啊。我是说,比站着要显得高啊。”   “要是蹬了腿儿,还会长些呢。”   “说什么呢,你!”   韩月月端起饭盆,拿过叉子,叉起一块苹果,“给。”   我无法继续拒绝,只好接过来。   她说,你起来一些吧,小心噎着。   “我起得来吗?!”我心道!   我以相当愉悦的表情吃完。   “晚上,想吃点儿什么?”   “我,我不饿。”   “不吃饭可不行。我是说,一会儿,我去给你打病号饭吧。”   “不了,不麻烦了。”   “你怎么回事儿?!我是说,这么客气干吗?”   19.我们的1989(9)   三天过后,医生说你没事了,出院吧。   柳云清、潘若鸿和毛福生仍没有回来。校园喇叭继续播送各种鼓舞人心的小 道消息。   见我仍躺在床上看报纸,护士有些急,“你到底出不出院?!”我只好起来, 慢腾腾地收拾东西。   我在等韩月月,她说过她要来接我出院。   来的却是孟丽群。前两天声传要复课,林阿良便趁着还有蹭票的机会回了南 京。   我说,“革命同志病得这么重,领导也不来慰问慰问,看来是一点儿阶级感 情都没有啊。”   “别跟我这儿矫情!不是有新革命同志整天陪你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没有啊?!你说韩月月啊,她这几天碰巧也不舒服,碰巧了。”   “跟我还来这个?我又不是你女朋友,管你呢!不过,人家月月对你可真是 不错啊。本来她要来接你出院的,我说我跟她一块来,嘿!她还就不来了,你看 她是不是心怀……对你有点意思啊。以前还真没看出来,我这身边竟还窝藏着一 个你的单相思呢。”   “哪儿只一个,至少是一小撮!”   “美得你!别登鼻子上脸啊,我对你可没什么意思。”   “那,你还……”   “讨厌!”孟丽群猛推了我一把。   我笑道,“这两天是不是把我们宿舍的床都给晃散了架啦?那可属于蓄意破 坏公共财物啊。”   孟丽群说,“你那破床早被你弄得千窗百孔了,还好意思说别人!”   与孟书记交流完工作,我问她,“孟书记,要是让您给我和阿良各写一句评 语的话,谁的会好些?”   “不告诉你!”   “您,别客气嘛。该批评就批评,该教育就教育,我知道您全都是为着我们 好!”   “那,我就给你写上,再接再励。”   20.我们的1989(10)   我斜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我青春岁月的大部分时光便是在胡思乱想中悄然 而逝。   孟丽群没敲门便闯进来,用力拽着我的胳膊叫道,“走,我们上广场声援 去。”   我瞪大了眼睛,望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用力捏了一下她 的胸部,笑道,“没错,是孟书记啊?!”   “学校党委副书记都去了。”   我正要顺势将她放倒,老赵突然推门进来。   “快,快去广场!”老赵并未注意我们,径直爬上床去,用力扯下挂蚊帐的 一根竹竿,随后蹦下来,从背包里翻出一块红布,急着往上套。   红布上扭扭曲曲写着几个黑色大字——“北T声援团”。   老赵终于腾出手,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烟来,扔给我。   “操!丫也抽上希儿了。”我抖出一根,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不错,是 真的。”刚要多顺几支,老赵却急忙抢了回去,然后,冲我挥了一下大手,“快 跟我走!”   我仍旧躺着,用力吐出一阵长长的烟雾。   孟丽群抛下我,紧跟着老赵急匆匆地走了。   曾经拥挤不堪的食堂现已是异常萧条,因此,我一眼便看见了韩月月,正跟 几位女生边吃边聊。我打完饭,在她右侧坐下来。   韩月月说昨天上午陪几个老乡去了趟广场,天安门前新竖了一座中国的自由 女神,不过,怎么看怎么像革命先烈刘胡兰。   “我是说,你不想去看看?”   韩月月的问话将我努力压制在心底的担忧和思念残忍地唤醒。   几年后,我去看心理医生。   “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你不用客气!我是说,就算是陌生人我也会帮忙的,何况我们还是同学 呢。”韩月月连忙推辞。   这是我第一次请女孩儿吃饭遭拒,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不是为了什么感谢,我就去。”见我有些尴尬,韩月月忙道。   吃饭的时候,我说:“这儿与广场不过10里, 却是两个世界。那里的人们 在为着自己的理想献身,而我们却在追逐一些简单欲望的满足。”我继续说, “我越来越觉得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俗人,甚至不如一个无赖,无赖至少还有算 计别人腰包的愿望。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像一头猪?”   “做猪有什么不好?难得糊涂嘛!”   心理医生对我说,“不愿意面对现实是人类的通病,不过我是医生,给你做 出全面客观的诊断是我的职业要求。恕我直言,总体上讲你属于偏执型人格,这 类人的特点是脆弱,心理承受力差,不愿接受批评,报复心理强,对别人的一点 过错都难以原谅,而且,总觉着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对不起你……”   “您是说我根本就是一败类,一社会祸害,就TM该自杀去是不是?!”我盯 着医生的眼睛认真地问道。   21.我们的1989(11)   柳云清站在那棵繁茂的枣树下,远远地望着我。额前乌黑的发梢和着红领巾 鲜红的巾角在清风中微微颤动。天空一片漆黑,衬得她那袭白色连衣裙十分得夺 目,彷佛嵌着的一颗璀璨的星星。我问她,云清,你在这儿干吗呢?是在等我吗? 柳云清却不回答。我想着云清一定还在为我莫名其妙打她那一拳生着气,便讪笑 着走向她,想着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向她道歉。我一定要放下所有的自尊,我甚至 可以跪下来,只要她能原谅我!见我走向她,柳云清却立刻向后退去,仿佛躲着 一个鬼怪。我每艰难地向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我向着她奔跑,突然,一股无 形的力量将我卷起来悬在半空;我双脚乱蹬,却无处着力。柳云清,还有那棵繁 茂的枣树,也一并倒退着飞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我哭了,我大叫, “云清,云清,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啊!”   一本书从胸前滑落到地上。   我定了定神,哦,做了个梦!心仍在“砰砰”乱跳;血骤聚在心里,四肢疲 怠无力。稳了片刻,我伸手向枕下摸出表来,借助微弱的荧光分辨表针的指向: 十一点四十三分。我复闭上眼睛,努力恢复刚才的梦境。   我大概哭过?我摸了摸脸颊,果然还挂有泪珠呢。   我大概哭得很厉害?!   那哭声竟然仍在耳边回响着!   我迅疾起身,顾不得穿鞋,撞倒一把椅子,踢翻一个暖瓶,扑到窗前,猛推 开半掩的窗子,一阵混沌的风挟了哭声直扑进来,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一名男生瘫坐在搂下的草坪上大声抽泣。几名学生试图让他镇定下来。周边 几栋宿舍楼黑洞洞的窗口上陆续伸出头来。有人大声问,“怎么啦?发生什么事 啦?”一名围观的学生战战兢兢地小声回道,“解放军开枪了。他说木樨地那儿 开枪了。”   “什么?!大声点!”   那哭泣的男生突然歇斯底里地喊,“解放军开枪了!很多人被打死了!”   我开始瑟瑟发抖。我仓惶地走出宿舍楼,随了三三俩俩的人们走向那个男生。 很多人怀了疑问议论着。一位女生尖叫道,“解放军怎么可能向我们开枪呢?! 决不可能!你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那男生正要分辩,一名骑单车的男生惊慌 失措地从身边掠过,同时高声叫着,“开枪了!开枪了!快逃吧!要来学校抓人 了!”   我朝着校门口跑去,一路打着趔趄。越来越多的人们跑过来,越来越多的人 们跑过去……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害怕听见奔跑的声响。20年来尽管多次看过医生,包括 神经科、心理科,甚至是精神科的医生,却至今未有任何好转。   天见亮的时候,我看见老赵独自一人木然地走进校门来,然后,木然地从我 身边走过,在路的尽头消失成一个木然的黑影。当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轻轻 地叫了他一声,他竟然没有听道,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接着,我看见一辆轿车载着一个男孩的尸体缓缓驶过。   我开始奔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奔跑!   跑到潘若鸿她们学校门口的时候,教学楼门前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人群前 面的空地上并排摆放着三具浸满鲜血的尸体。他们就那样躺着,在冰冷的大地上 一动不动地躺着,但却分明可以感受到他们生前曾经有过的生命激情。   人们依次走上前去,向死难者鞠躬。   突然,随着一声大喊,人群如开泻的洪流,咆哮着向校门外冲去。   一辆车体上贴着“向首都人民致敬”的军车突然熄火,有人冲上去点燃了军 车上的蓬布,火势瞬间发作;车上的士兵跳车逃散;一名军官被拦住去路,军官 鸣枪示警,却被一拥而上的人们打倒;几名学生冲上去,奋力拨开冲动的人群, 抬起那名军官,朝着校门快速跑来。   他们跑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看见那名军人的嘴角流出来一连串的白沫儿。   去年秋天,军训结束前的那个晚上,连队为我们准备了一个简朴却十分热烈 的送别晚会。我们本是有思想准备的,却没想到,晚会还未正式开始,军人和学 生就哭成了一片。到了最后,就连我们学校最NB的那几个女生也全然忘了NB,放 肆地与士兵们碰杯和拥抱。   军训回来,每当聊到或回想那晚的情景,大家还会不由自主地流泪。我想, 那一定是某种顽固的气场在作怪;那气场是永远难以去除掉的,因为它太干净了, 太纯洁了,已经与我们的灵魂生长在一起。   潘若鸿宿舍的门紧闭着!每一扇门都紧闭着!   我冲出愤怒的人群,躲开飞舞的石块,沿了学院路狂奔!   周爱军正在紧张地收拾东西,见我冲进来,大哭道,“很多人死了!很多人 死了!快走吧,马上要来抓人了!”   我狂躁地搬过她的肩膀,紧盯着她问,“快告诉我!柳云清在哪?”   “都跑散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周爱军惊恐地挣脱。   我愤怒地拍打隔壁和对面的每一扇门,“你们快告诉我,柳云清在哪儿?”   一张张铁青的脸在我眼前慌乱地穿梭,却没有人回答我!   我瘫坐在楼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我精疲力竭!   我祈祷着,我想象着,用不了多久,柳云清就会像上次一样踏着歌声向我走 来。不过又是一场虚惊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宿舍楼东侧的大路上转过来,是 潘若鸿。毛福生紧随着她走在后面。   我站起来,我想迎上去,却挪不动脚步。我的心跳突地加速!血液瞬间聚涌 到头顶!   两个人已几乎认不得了,极度疲惫和肮脏的脸上挂着泪水冲出的道道沟痕。   我望着他们笑了笑。   潘若鸿走到我身边,眼中噙着泪水,眼神空洞茫然。她紧抓住我的左臂,却 身子一软,缓缓地滑了下去,跪坐在地上。   毛福生并没走过来,只是胡乱地坐在台阶下面的一处空地上,埋着头,也不 看我。   我抓着潘若鸿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云清呢?”   潘若鸿没有躲闪,也没有回应。   “云清呢?”我大声问道。   仍然没有回应。   “云清呢?快说!”我抓住潘若鸿的头发,掀起她的脸来。   潘若鸿缓缓地掏出来一个鲜红的手帕,同时,放声长嚎。那哭声仿佛来自荒 原里一头濒死的豺狼。   “云清,死了。”毛福生,依旧埋着头,咬着牙说道。   我的心在阵阵痉挛;我听到血液奔涌的声音;我听到牙齿破裂的声音;我的 灵魂猛烈地撞击我的躯壳!我看见穿着白色连衣裙,系着鲜艳的红领巾的柳云清 孤独地站在那棵繁茂的枣树下大声哭泣!我听见我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我用我 的生命保证,再不让你受任何欺负!”   从此,每当想起柳云清的时候,首先唤入记忆的总是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系 着鲜红的红领巾,站在我们小学操场北面那棵繁茂的枣树下大哭的画面。   潘若鸿紧紧地抱住我;我的手指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后来,我们系一位曾被派去搜寻胡刚等几位失踪的同学的遗体的老师对我们 说,“尸体太多了,太平间里放不下,只好堆在医院的自行车棚里。每次一翻动, 就会有腐肉掉下来。那种心理刺激,你们永远无法想象!可是我想啊,他们曾经 是我可爱的学生啊。一想起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我就有了勇气。我坚持找遍了 所有的停尸点儿,否则,我对我的良心无法交代!”   蒲巧林等一班人先后逃回来,见到我们,得知柳云清被射杀的事,都陪着哭 了一阵,并说,温丽娜还没有联系上,也不知道她怎样了。到了中午,先后有几 拨人来劝我们吃饭,我没理她们。潘若鸿哭着说,张一,去吃一点儿吧,云清姐 真的不会回来了。我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她便不再言语,只是哭!毛福生也一 直坐在原处,饭和水都没有动。   下午,温丽娜终于回来了,胳膊上缠着一圈绷带,说是被子弹擦伤的,差一 点儿就见马克思去了。等听到柳云清遇难的消息,“哇哇”地大哭了一通。“麦 田守望者”见大家哭得可怜,便劝我们到值班室里等;温丽娜说,也许会有奇迹 发生呢!我们还是去宿舍里等吧。我被大家硬拉着去了柳云清的宿舍,睹物思人, 大家又是一阵长时间的痛哭。   夜幕降临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自发来到柳云清的宿舍,有女生,也有男生, 有老师,还有校工。大家持着点燃的白色蜡烛沿着楼道肃穆地站定,依次走进宿 舍来,向着柳云清的遗物三鞠躬。   我清楚地知道,云清是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是我们的英雄!”一位老师忍着悲痛说道。   可是,我不要她是什么英雄!我只要她是我永远也不分开的爱人!   22.我们的1989(12)   昨夜,悼念的人群才刚散去,靠着顽强意志硬撑了一天一夜的潘若鸿晕倒了。 倒下那一瞬间,潘若鸿向我伸出手来,想要我扶住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已经 晚了。   眼看着潘若鸿倒在地上,我却无能为力!那一刻,我再次感到了绝望!我真 想大声地哭出来!   大家忙把潘若鸿抬到床上。毛福生跪在地上,爬在潘若鸿的耳边,一边叫着 她的名字,一边呜呜地哭。一位老师仔细摸了摸潘若鸿的脉搏,说道,“大家别 急,是悲伤过度。没事儿的。你们谁有红糖?赶紧沏一杯糖水。喂的时候一定要 把头抬起来,一定要慢,千万别呛着。”   周爱军沏好一杯糖水,温丽娜连忙坐到床头,轻轻托起潘若鸿的头,靠在怀 里。毛福生迅速端过杯子,舀起一勺糖水递到潘若鸿的嘴边;毛福生突地哆嗦了 一下,一些糖水洒在潘若鸿的脸上。潘若鸿皱了一下眉;大家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来一些。我说我来吧。也未等毛福生同意,便夺过杯子和勺子。毛福生只好让开, 我单腿跪下,舀起少许,吹了吹,轻轻地递到潘若鸿的嘴边,同时说着,“小红, 是我,张一;来,张开嘴,喝点儿水吧。”   潘若鸿仍闭着眼睛,嘴角却动了一下,随即缓缓张开。喂了几勺,潘若鸿终 于睁开眼睛,目光依然散乱,“你们?我?这?”看到我的时候,停了两秒钟, 之后,目光渐渐聚拢,“张一哥,你怎么啦?”   我忙把杯子递给毛福生,然后,握住潘若鸿冰凉的双手,对她说,“小红, 你可醒了。你太累了!”   我意识到,这样下去,大家都要垮掉。   我用力擦干脸上的泪水,稳了稳情绪,然后问温丽娜她们是否有方便面。听 到我的话,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接着便紧张而又安静地忙乱起来。   方便面泡好的时候,潘若鸿已恢复清醒。毛福生仍跪着,爬在床沿上,和她 说一些体己的话。   吃过方便面,我说小红你留下吧,我和阿毛一起走,今晚就住他宿舍里。记 住,我们都要坚强!谁也不许再哭!   出门的时候,我对温丽娜说最好在其他宿舍给小红找个地方儿……却被潘若 鸿听到。她立即打断我,“我就住云清姐的床。你别担心,我不哭!”   6月5日上午,我和毛福生去接潘若鸿。温丽娜说,其他人都一早赶去北京站 啦。我也要马上出发,家人肯定急死啦,赶上哪趟就哪趟吧。你们也赶紧走吧, 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一切等以后再说吧。我相信,云清是不会白死的。总有 真相大白的一天!   潘若鸿说,温丽娜说的对,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们要坚强地活下去,坚 强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出了校门,走到街上,正碰上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潘若鸿“哎呀”一声, 全身一阵剧颤,又晕了过去。毛福生冲着军人的背影大骂,“我日你娘!”   我清楚,潘若鸿受了很大的刺激,这北京是绝不能再让她呆下去了。我对毛 福生说你赶紧带小红回家吧。再这样下去,我怕出事儿。那样的话,我们是谁也 对不起啦!毛福生连连答应,抱起潘若鸿便走;走了几步,回头来问我,那你呢? 你不走吗?   “你不走,我就不走!”潘若鸿突然醒了,边说边挣扎着要下来。   等我们回到家里,毛福生给我讲了那天的经过。   柳云清被送进医院不久,毛福生也被拉走抢救。潘若鸿则经过短暂的培训加 入到红十字会帮忙。   柳云清和毛福生一等好转,又先后回到广场。这时,那个大喇叭又开始激情 满怀地号召这些刚刚有些恢复的勇士们重新回到绝食队伍中去,“坚持就是胜利! 我们的胜利已为时不远。”   是潘若鸿阻止了他们!得知他们出院,潘若鸿重新回到他们身边,“我坚持 留下来,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追求,什么信仰,而是因为我爱你们,我想照顾你们。 你们的生命不仅属于你们自己,也不仅仅属于你们的理想!云清姐,难道你真放 得下张一么?你的理想就真的比你的生命,比别人对你的爱重要么?也许张一没 有你那样远大的理想,但我知道,他对你有着真挚的爱!这难道不重要么?!”   柳云清和毛福生终于妥协,答应在最后的胜利到来前,三个人互相照应,不 再分开!   6月3日,新华门西侧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终,军警动用了盾牌、警棍和催 泪瓦斯。由于冲突双方距离太近,警察射出的一颗瓦斯弹直接击中了一个小女孩 儿的前胸并随之发生了爆炸。小女孩儿死了,那位年轻的父亲痛不欲生!愤怒被 彻底引燃!示威人群开始投掷砖头、石块,还有点燃的汽油瓶,甚至有些人冒死 冲上去夺枪。   柳云清、潘若鸿、毛福生以及很多很多的学生互相挽着手,挡在示威人群的 最前端,试图阻止事态的进一步升级。   突然,一根木棒击中毛福生的额头!血立即淌下来。潘若鸿抢上前去包扎, 却被一块砖头砸在后背上。但他们依然没有退却。   夕落的太阳异常留恋地凝望着这些生命。她遗憾,虽然,她可以赋予他们生 命,却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她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将不再有机会承沐她的恩 泽。然而,即使是太阳,却也无法懂得,只有人类这一生命种体才会有坚定的信 念和美好的理想,而且,更可贵的,他们敢于用自己稚嫩柔弱的身躯去祭奠自己 的信念和理想。   午夜时分。一瞬间,所有的街灯一并熄灭。随即,清脆密集的枪声响彻夜空。   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开枪了!快跑啊!”   人群竟未有反应。   一个声音狂笑道,“别怕!别怕!是橡皮……”话未尽,人已中弹倒下。   这时,人们才意识到生命面临的威胁。随之,人群如山呼海啸般四散开来。   毛福生用尽全力将潘若鸿扑倒,同时,大喊:“柳云清!快卧倒!”   而柳云清却迎着枪弹跑去……   毛福生说,就在此时,他听辨出一个急速点射。   毛福生请客那次,由于顾老头的出现,我的心情一直很坏,吃饭的时候只顾 着喝酒,懒得与他们言笑。毛福生难得作回东,又喝了点儿酒,便恢复了心高气 傲的本性。一会儿谈思想,一会儿谈理想。潘若鸿怕冷场,便任他发挥。七转八 转,谈到了国际关系,毛福生便拿“小日本”一阵开骂。柳云清和潘若鸿也停下 有关温丽娜暗恋某位作家的话题,一并加入进来。   潘若鸿的祖上就在冀东的潘家峪。那年,日本鬼子杀光了全村一千三百多口 啊!当时,潘若鸿的爷爷正跟着父亲在城里的一家商号帮柜,才得以幸免。   说起潘家峪惨案,毛福生愤怒得眼里爆出血来,礅着酒杯大叫一声,“消灭 小日本!”然后一饮而尽。我本要阻止他,因为我看到,那酒里掉进去很多的鼻 涕和眼泪。   痛骂“小日本”成为我们那天晚上最开心的下酒菜。   “消灭小日本”的愿望自然引出军事话题来,接着,又触发了毛福生关于军 训的动情回忆。毛福生瞪着一双充血的小眼睛,兴奋地向我们炫耀那次军训他曾 打过一次点射。“就为这,我还给班长买了包云烟呢。一梭子子弹,哈,一抠扳 机,哒哒哒,全打光!真他妈过瘾!”毛福生的醉态很是让潘若鸿恼火。   随着那阵点射,毛福生说,他看见漆黑的夜空扬起一道绚丽的彩虹。   天与地突地沉静下来。“真的,那一刻,时空彷佛凝固,天地间一片宁静!” 潘若鸿接道,“我看见夜空中燃起一颗明亮的星星。也许,云清姐是从天上来的, 又回去天上了。”   一些勇敢的人冲回来救助倒下的人。   潘若鸿挣脱毛福生的极力阻拦,踉跄着扑到柳云清的近前,睁大惊恐的眼睛, 咬紧拳头,瘫坐不起。娇弱的身躯如同冬日荒原上的一丝枯草,在残酷的寒风中 剧烈无助地抖动。   柳云清的尸体被红十字人员迅速抬走。   潘若鸿掏出手帕,小心地,轻轻地铺在柳云清倒下的地方,“云,清,姐, 我,沾,一,些,你,的,血,吧,我,把它,带给,张一。”   那个夏天。我在趋于麻木的懦弱和偶尔泛起的勇敢想象中苦苦煎熬。   每晚,父母一定要看着我真地睡去后,才会倚在沙发上胡乱打个盹。父亲主 动邀我陪他喝酒;母亲则买来最好的卷烟,并亲自为我点上。   我承认我是个没有勇气的人,正如叶兰曾经质问过过的那样,也许根本就不 是个男人!我向父母保证我一定会爱惜自己,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   7月8日,我回到北京;第二天,我去了牛大。   5号女生宿舍搂已变得空空荡荡,往日蓬勃热闹的景象仿佛是刚刚历经的一 场梦境。大概就是场梦吧?也许,此刻,我还在梦里呢!其实,柳云清正坐在我 身边笑盈盈地望着我呢!只需片刻,我就会醒来!梦啊,快快过去吧!我,快快 醒来吧!我一定要将云清紧紧地搂在怀里,再也不让她走开!   柳云清永远地离我而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的心在淌血,我抓着那铁 床的边沿慢慢地跪下去。我跪在那里,长跪不起……   云清啊,你怎么那么傻啊?!你为什么要冲上去呢?你以为,你可以阻止那 些扣动扳机的黑手么?!   学校通知柳云清的父母前来收拾遗物,而她的父母却已无法成行。柳云清的 母亲,那位漂亮的文工团演员,突然便中了风,已无法行动和言语;柳云清的父 亲则被停了职,一面做着检讨,一面照顾垂死的妻子。   柳云清的父亲给学校写了一封信,授权由我来处理柳云清的遗物。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两个美丽的生命先后永远地离我而去。这样的遭际即便 是在惨绝人寰的世道里也是绝无仅有的了。对于叶兰,至少我还有机会送送她, 算是有些安慰;而柳云清呢?却如雏春里盛开的一树圣洁的梨花,经一夜寒风便 绝离这凡尘,未留下一丝痕迹。也许,真如潘若鸿说的,云清是天上来的,又回 去天上了?   在柳云清她们系一位副主任、班级辅导员白颠峰以及校保卫处、学生处等一 干人的监视下,我开始整理柳云清的遗物。我发现,我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几封 信都被她仔细收藏在顾教授送她的那个漂亮的蛋卷铁盒里。现在,这些信又重新 回到我手中。我是绝不敢打开来看的!那些简陋的甜言蜜语和轻易的誓言我都还 没有做到!而且,也永远不再有机会做到了!   我留下我写给柳云清的那些文字以及她的几本日记,其余的寄给了她父亲。   7月10日,我来到新华门西侧,柳云清倒下的地方,致哀一分钟。我分明听 见,那罪恶的枪声依旧气急败坏地爆响着……   23.我们的1989(13)   “骆驼”大概受了什么刺激,又一次犯了病,而且,这次病得十分严重。   开学后不久,我们楼上的一间女生宿舍“闹鬼”了。一天早上,女生们起床 后,发现床下的八双鞋全不见了。等开了门,那八双鞋竟齐齐整整地摆在门外。 女生们以为有人恶作剧,便没在意。结果,隔了几天,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便 有人吓唬她们说,这年头儿,屈死鬼太多,大概是你们宿舍谁谁得罪过人家,人 家找上门来了!女生们越想越怕,便报告了学校保卫处。保卫处的先生们当然不 相信那些闹鬼的谣传,便让各班班主任分头开会,责令搞恶作剧的人主动站出来 承认错误,否则将给予严惩。然而,几天过去,却没有任何反应。学校总务处的 领导只好亲自上门换了锁,并对女生们进行了耐心的安抚。女生们尽管仍心有余 悸,却因忙着补上学期的欠课和考试,便渐渐淡忘了。两周后的一个晚上,有位 女生夜半放水,正待下床,却听见门外有西西簌簌的声响——有人在开锁!该女 生大骇!只骇得尿了床。第二天,警察仔细勘查了现场,在楼道里拓出一行虽已 被践踏得十分模糊却仍可以确定为男人留下的脚印。这次,所有的知情人都被责 令严守秘密。   “骆驼”急不可耐地掏出一串钥匙,逐个轻轻地插进锁孔……终于,有一把 可以扭动……“骆驼”脸上露出了异常愉悦的笑容……   曾听上届师兄讲过,入学后不久,他们就发现“骆驼”有问题。有一次,他 们看见“骆驼”悄悄跟着一位吃梨的女生,只等那女生将吃剩的梨核抛掉,便迫 不及待地抢上前去,将梨核拾起来,连同泥土一并吞下去。大一学年结束前的某 天晚上,“骆驼”藏进“二教”的一间女厕里自慰,被逮了个正着。   休了一年学,“骆驼”插进我们班。然而,这次“装神弄鬼”却让“骆驼” 彻底跟大学拜了拜。   毛福生留京的企图未能得逞。原定的单位取消了毛福生的进京指标;重新分 配的去处是湘西的一个偏远的水电站。   李老师带潘若鸿看了几次医生,医生们说最好让她休学一年,远离那个让她 受到强烈刺激的地方。特别是那儿目前正戒严,每天看到的听到的都是那些消息。 要是再让她受刺激的话,真可能出大问题!   李老师已因为失去了一位最优秀的学生而哀伤不已,更怕失去自己唯一的女 儿,便强力要求潘若鸿休学一年,并几次让我和毛福生给潘若鸿做工作。最后, 未等潘若鸿同意便让医生开了申请休学的证明并寄去了学校。学校也怕出问题无 法承担后果,便立即回信答应了。   李老师劝我母亲也让我休学,怕我回去一冲动做出什么傻事来。母亲讲完李 老师的好意之后,又说,你李姨对那个湖南小伙子不是很满意,说北方人和南方 人不一个脾性,将来肯定过不来。而且,我们两家是几代人的交情,知根知底的, 反正云清也不在了,你和小红是不是……?我说一边是尸骨未寒,一边是热恋似 火,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也太没人性了吧。   李老师把电视机和收音机都卖给了旧货站,并限制一切报纸杂志进入家门; 同时,又怕潘若鸿整天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便教她学习各式各样的编织技巧。赶 在秋凉前,潘若鸿为我和毛福生各织了一套毛衣、毛裤、毛背心、帽子、围巾甚 至手套。后来,毛福生给我来信说,小红对你可比对我好!我写信问他为什么这 样说。他回信说她给我寄来的毛衣、毛裤什么的不是大了就是小了,而我上次去 信问你,你说穿着都非常合适。我只好回信骗他说我那是客气,毕竟你们是一家 人了。其实,没一件合身的,甚至有一只手套只织了四个指头。接着,潘若鸿来 信问怎么可能织了四个指头呢?你寄回来我看看。我心说这毛福生真是婆婆妈妈 的整个一事儿B。便回信给潘若鸿说那双手套早被我弄丢了。潘若鸿大概生了气, 有半个多月没和我联系。   孟丽群在学校组织的反思会上痛哭流啼,做了深刻的检讨,说是受了一小撮 别有用心的坏人的蒙蔽和利用,并检举了那天晚上去复兴门拦军车完全是被赵立 新硬拉着去的。散会后,我走到孟丽群身边,悄悄地对她说,“你丫真他妈烂!”   王宏伟激情四射地跟我们讲他带刘佳去了一个叫九寨沟的地方,“操!那水 儿,真他妈美!‘成大’那帮B,输了钱不让走,结果怎么着?老子和他们血战 三天三夜,最后一算帐,老子赢他们两百多。这半年的生活费可就有着落了!” 王宏伟唾液四溅的时候,刘佳紧搂着他,漾起一脸的幸福。   孙明俊搬去了海淀公安分局的一间拘留所。长安街炮火齐鸣的那天晚上,他 和一位在天安门广场邂逅相遇的“留守女士”入了洞房(现在叫“一夜情”)。 辛勤耕耘了一夜,感觉甚(肾)亏,走的时候便顺了人家的结婚戒指。开学后不 久,孙明俊带安宁去西单商场买衣服,恰巧与那位“留守女士”走了个对面……   安宁哭了一个晚上,最终下决心跟孙明俊彻底划清界限!安宁来我们宿舍取 她的日常用品的时候,含着泪问我,“张一,你说,以后还有人要我么?”   赵立新越发变得沉默寡言,每日里总是独自一人匆匆奔走在宿舍、食堂和教 室之间。有几次,我试探着从他那里获取更多的真相,可他却总是木然一笑,算 是给了答案。   许义告诉我他终于开了天眼,能看见我头上五颜六色的真气。然后,一再谆 谆告诫我,“千万别他妈乱吐吐沫,更不能跟女人搞。‘液’和‘精’都得省 着。”我问他,“省着干吗?”许大师神秘兮兮地说,“要练津化气,练气化神, 练神还虚。”   胡刚没有死!有人看见他和一位法国妞儿在初秋的塞纳河畔的草地上激情缠 绵。   我总是无端地发出冷笑,即便是自慰的时候也是如此。   24.我们的1989(14)   6月3日那天晚上,齐刚川在复兴门桥上拣到一把没有弹夹的冲锋枪。当他得 意地爬上一辆用来拦挡军车的公交车的车顶奋力挥舞的时候,恰被一位便衣录了 影。之后,齐刚川失踪了。   齐刚川被强制反思了三个月。出来那天,我们在蓟门桥北面一家二星级宾馆 为他接风。我耗尽全部积蓄托我们班一位亚非拉朋友从友谊商店买回一瓶茅台。   席间,宋杨一直仰望着齐刚川。在宋杨崇拜的目光下,齐刚川整晚都保持了 一个大无畏的革命者才有的姿态、语气和神情。   说到柳云清,我掏出来那枚带血的手帕。齐刚川冲动地握紧拳头用力砸向桌 面!骇得餐厅里所有食客立即停止了咀嚼。   罗一民已经毕业。由于走得仓促,武术队还没有选定一位合格的接班人。酒 足饭饱之后,不知是谁提起此事,大家一致想到了齐刚川。齐刚川略客气了几句, 便在宋杨热望的眼神中接受了大家的美意。借着酒力,齐刚川发表了热情洋溢的 就职演说,为武术队今后的发展确立了很多注定无法实现的远大目标。   新学期开始后的第一次集训,宋杨没有到。这让齐刚川于公于私都有些心神 不安,“张一,你去她宿舍看看,怎么回事儿?!”   想着终于有了正当借口去参观一下美女师妹的宿舍,我爽快地应承下来。然 而,训练结束的时候,齐刚川却叫住我,“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这才对嘛!领导的关怀要深入到群众的第一线嘛!”   见我有些失望,齐刚川便又道,“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去?”   我们在女生宿舍楼门口填登记表的时候,一个体态丰盈的女孩儿颤颤乎乎地 跑下来接我们。   “宋杨怎么了?是不是病了?”齐刚川边问,边快步窜上楼去。我紧随其后。   体态丰盈的女孩儿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宋杨被坏人欺负了。”   宋杨见到我们,很窘的样子。   齐刚川大声问,“快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找死的东西!”   宋杨没回答,而是抱住齐刚川的一只胳膊抽泣起来。   我便懊悔怎么就站错了位置。看来,这小子在抢占有利地形方面比我老道得 多!   宋杨说的那个坏人,我早认识,是我们学校大专班的一位走读生。平日里, 这小子最主要的爱好就是骗姑娘。大概是志同道合的缘故,入学不久便跟孙明俊 结了同盟,有一阵儿整天扎我们宿舍打牌。自打今年春夏之交,这孙子摇身一变, 成了电视上有影儿、报纸上有名儿、广播里有声儿的学生领袖,便与我们这些缺 乏革命理想的人们疏远了。   李威有着一个五短身材,头发微卷,再配上一圈络腮胡子,是那种,按我的 审美标准,或者说假如我是个女的,就是宁可杀身成仁也绝不会以身相许的那类 人。可是,现实总是出乎意料,就有很多姑娘从他那双奇臭无比的汗脚上也能咂 摸出爱情滋味来!   大二那年,有一天,在我们宿舍打牌,孙明俊对李威说,“你丫就会骗大一 的小女孩儿,有本事整个高年级的给我们看看!”   李威对孙明俊的评价很不服气!   大约个把月后的一天中午,李威踢开我们宿舍的门,直扑孙明俊的床,说得 好好睡一觉儿。然后,告诉我们说昨晚在他家位于大北窑的那幢老房子里把我们 系第四名那姑娘给干了,搞了一夜,困死了。说着,还掏出一个肮脏的破床单, 抖给我们看,指了几块暗红色的斑迹说,“丫还是个雏儿呢!”说罢,便发出隆 重的鼾声。   老赵气得跳下床,摔门而去。晚上回来一见孙明俊,便恶狠狠地骂道,“你 他妈再把这种人带我们宿舍来,别说我跟你不客气!”   我越来越无法理解这些喜欢憧憬美好爱情生活的姑娘们!你跟她一板正经吧, 比如像赵立新那样,她却躲你远远的,仿佛你是个流氓!而如果你真就是个流氓, 整天跟她嬉皮笑脸,见面就动手动脚地骚扰她,然后,再骗她的感情,占有她的 身体,她还准会为你失眠,为你忧郁,就连上课做白日梦的时候也老想着你。   这大概就是“无敌”迷恋电影“半对半”里那个流氓的原因吧?   就在老赵发怒的前一个周末,李威曾来我们宿舍打牌。就在我赢得连自己都 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时候,我们系第四名那姑娘便寻着李威奇臭无比的足迹儿一路 找了来。   李威不耐烦地说,“别他妈捣乱!一边玩儿去!”   我们系第四名那姑娘说,“那下午你干吗?人家就在这儿等你,好不好啦?”   “下午也没空!我叔刚从人民大会堂来过电话,说我那一车皮的青岛啤酒今 儿下午准到,我得去北京站提货。”   我们系第四名那姑娘便自豪地环视我们一眼,然后,极尽温柔地说道,“我 可不敢影响了你的大生意。那,晚上呢?晚上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我们系第四名那姑娘的到来即刻冲了我的财气。自打她敲了门,我便走了霉 运,到最后就连刚发到手的三十多斤全国粮票都按每市斤折成三毛人民币输掉了。 因此,我便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她,“丫SB!早晚得被李威这孙子给甩了!还得 落点病!”   在拍姑娘方面,李威这孙子有很多绝招儿。遇着久攻不破的姑娘,就千方百 计制造机会声泪俱下地讲他的悲惨童年。只要姑娘肯坐下来听,基本上就算着了 道,入了套儿。除非这姑娘特妖精,否则很少有侥幸逃脱的机会。一般情况下, 这孙子会哭着说,“我妈死得早,我就没享受过母爱。一见到你,我就想起了我 妈。”智商一般的姑娘哪里受得了这个,一听人家把自己比做了伟大的母亲,基 本上就全线撤了防。这时候,李威便会一边哭,一边依偎在他“妈”的怀里。然 后,瞅个空子就把他“妈”给上了。很多姑娘还真就成了准“妈妈”。   宋杨说,从上学期开始,李威就不断纠缠她。后来发生了那场“风波”,宋 杨的母亲急忙赶来把她领回了家。秋季开学后,本已忘了这事儿,却没想到,开 学第一天,李威这孙子就候在她们宿舍楼门口,说要跟她交流一下武学心得。当 时,宋杨忍不住直想笑,心说这孩子肯定是武侠小说看多了。   昨儿晚上,宋杨在教室自习,身上感觉不爽,便要回宿舍。当她穿越学校中 心花园那片柿林的时候,突然,有个黑影从后面窜上来,也不言语,直掀起宋杨 的裙子,兜住她的头和双臂,将她扑倒在草地上……   “还是报告老师吧,抓了那王八蛋!”我提议到。   “他没能把我怎样!我倒地的时候踢了他一脚,估计踢得很重。他叫了一声, 然后跑掉了。”宋杨不愿把事情扩大。   “别,别!你们都别管!我来收拾这王八蛋!”齐刚川紧锁眉头咬牙切齿地 说道。   对齐刚川来说,那是一场圣战!   我们在李威常去的几个地方守了几天,却没见着个人影儿。齐刚川又急又气, 连着几个晚上都没睡好。偶尔打个盹儿,嘴里也是咯吱咯吱咬得爆响。自然,我 们都得陪着。幸好,他们宿舍那几个家伙还算知趣儿,见我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的, 都躲到别的寝室去了。   我想起我们系第四名那姑娘知道他住哪儿,没准也正盼着有人为她报仇雪恨 呢!   我问我们系第四名那姑娘李威他们家住哪儿?   第四名那姑娘反问,“你,找他干嘛?”   我说上次打牌他赢了我一百多,我连饭票都输光了,所以,我挺想他的。   第四名那姑娘说,“我们很久没联系了。他家住哪儿我早忘了。”   我说还有一个办法。下周开始补上学期的期末考试,这孙子,可以逃课,总 不会连考试也逃掉吧?我们连忙查了走读大专班的补考安排。   按照齐刚川的计划,只等李威走进教学楼门口就揍扁他,然后,趁他没找着 北的时候,赶紧跑掉!我却有些犹豫,想着,好歹跟李威也算熟,经常一块搓麻、 吹牛、侃女人什么的,而且,也蹭了人家不少好烟抽,便说,“还是等他考完再 收拾他吧。”   齐刚川他们痛打李威的时候,我不好出手,便藏在一楼男厕里过耳瘾。   李威叫着,“嗨,哥们儿,哥们儿,怎么了?怎么了?……爷,爷,服了, 服了!……爷,爷,别打了,别打了!”   听见李威讨饶,我心里一阵狂乐。   等其他人住了手,齐刚川那一对硕大而结实的拳头仍在奋力挥舞。   齐刚川不该打最后那几拳。   一群人突然扑上来,李威便有些发懵,只顾着抱头求饶了。等齐刚川那对据 说练过铁砂掌的拳头疾风骤雨般地砸向李威身体的各个部落的时候,李威反倒清 醒起来,他想起他书包里有一把锋利的藏刀。   我猛然想起李威的书包里有一把锋利的藏刀!   一天中午,老赵刚爬上床,李威”咣”一脚踢门进来,然后逐个拉我们起来 陪他打牌。吵闹声令老赵忍不住发出一些不满来,李威便从书包里抻出一把一尺 多长的大刀,用力扎向书桌,桌面上即刻呈现一个足有3厘米宽的凹槽。   我竟忘了告诉他们李威每天都带着一把锋利的藏刀!这一惊令我几乎虚脱!   我冲出教室的时候,那把锋利的藏刀已经开始发挥威力。齐刚川跪倒在地上, 身上几个地方一同喷射出血柱。   我冲过去,死命地抱住李威!李威则像一头发狂的野猪!当他持刀的右手就 要挣脱我双臂的时候,我心中突地生出一股濒死的恐惧来!   25.1990年的第一场雪   我和韩月月约好,当今年第一场雪到来时,我们一起去香山赏雪。   很多人都听说过柳云清的事儿,因此,每逢遇见我,目光里便噙满同情。于 是,我习惯了低着头走路。终于,在一个冬日阴罹的午后,我与一辆停放在人行 道上的卡车的后沿儿相撞。血当即流出来,顺了面颊滴落到身上、地上。那时候, 我已不怕见血,因此,我任由它愉快地流淌。   一个女孩儿惊叫道,“哎呀!你的头!流血啦!”   我冲着她笑了笑,继续前进。   寒假,我不想回家,便骗父母说我们要补上学期的欠课。   一个声音怯怯地问,“你好。请问,孙明俊是住这里吧?”   我从床上爬起来,点点头。   “我来取孙明俊的东西。”孙明慧站在门外一尺远的地方,有些紧张地小声 说道。   “你,是孙明慧吧?”我下了床,让进她来。然后,拿过孙明俊的杯子,倒 些开水涮了涮,泼在地上,再倒满,“请坐吧。喝点水吧。你,刚从武汉来?”   莫名其妙!我竟有些慌乱。   “是,我们刚放假。你?是张一吧?!”   “对,你收到了我的信?”   “信,早收到了,可一直忙着应付期末考试,还没来得及回。其实,……我 原是不想来的,可是,……”   “好啦,先休息一会儿吧。今晚儿就在我们班女生宿舍凑合住一下,其他的 明个儿再说。”   “不啦,我还是去我同学那儿吧。明天看完他,我得赶紧回家。”   “我跟你哥是哥们儿,别客气。”   “真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孙明慧在孙明俊百战不殆的主 战场的边沿上小心地坐下来,微红了眼睛。   “有什么呀?有几个男生没偷过东西?”我一边装模做样地和她说话,一面 仔细地打量她。   孙明俊曾说过,跟我妹比,咱们系第一名那姑娘算个球!当时,我们一起心 痒,便急呲白咧地向他要孙明慧的照片。孙明俊这孙子却“叱”着鼻子道,“就 是有,也不给你们看!我怕你们那帮色鬼的眼睛玷污着她。”看来,在孙明俊这 种“超级色”的内心世界里竟也有一块纯洁的自留地。   我给孙明慧讲了我小时候偷西瓜被人家举着刀一路狂追的光荣史。之后,我 指着王宏伟的书架告诉她,“为这套《‘笑傲江湖》,王宏伟在五道口和王府井 书店转了整整一个秋天。还有更好玩儿的呢!一系有个‘窃物僻’,看上去特老 实一人,学习也特棒。但入学后不久,大家发现不管是谁的什么好东西,经常是 一转身就不见了。再后来,你猜,怎么着?都他妈在他柜子里。人家问他要,他 也不在乎,就拿出来逐一还给大家。从那以后,只要谁不见了东西,就去找他, 他呢,就乖乖地打开柜子,帮人家找,有时候还挺委屈,说,‘没在我这儿 啊。’”最后一句,我模仿了“娘娘腔”说道。   “我哥会被判刑吗?”孙明慧却没笑。我想象着她笑时的样子。   “不会,我们辅导员说了,他拿那点儿东西只够办个拘留。”   “那他出来以后可怎么办啊?他被开除的事,我还没敢告诉家里呢。”   “我们辅导员说正与学校商量,争取不入档案。以后还可以再考。”   吃晚饭的时候,韩月月说服孙明慧留下来,并说明天探视完孙明俊,我们一 起去香山赏雪。   我们在拘留所外面等着。不一会儿,就见孙明慧耷拉着头走出来。   警察留下了衣物,答应转交,但不准探视。   我说我给你们讲个“梦游吃西瓜”的笑话吧。   孙明慧清丽的笑声在担了雪的柳枝上飞旋,便有雪花震落下来。孙明俊大概 听得到我们的笑声吧?   韩月月收起笑,说道,“一见漂亮姑娘,就瞎贫。”   “我本来就是贫农嘛。”   “久仰‘京油子’大名,今个儿正好见识见识。”孙明慧笑道。   “我可不是什么‘京油子’,正经我们算半个老乡。咱家那旮瘩苞米长地咋 样啦今年?知道不?知不道,拉倒!”   两个女孩儿再次大笑起来。   “学得挺象。” 孙明慧笑得直喘气。   “那啥是学呀?那叫血缘!”   “行了,行了,您快别逗了!车来了!”韩月月扭头张望。   “你的伤好得挺快。”挤在公交车上,孙明慧欠了脚看我的额头。   “你不知道,我们班有大仙儿。”我把头低下来让她看。   孙明慧呼出的热气喷吐在我的伤口处,温暖而舒服。我不禁有些怦然胀动。   昨晚上,许大师给我发了“功”。许大师让我平躺在床上,四肢放松,闭上 眼睛,然后,拉了长音反复念叨,“放松……放松……放松……”我偷眼看见许 大师岔开五指,手心朝向我额头,保持有十厘米的距离,不停地划圆。   “操!丫还行。”这是我给许大师的最高评价。   “我保证,十分钟之内让你学会起步。”孙明慧信心满怀地对我说。   在香山,孙明慧说到她喜欢溜冰,韩月月便挽留她,说我们明天一起去北海 溜冰吧。孙明慧非常兴奋,说从小受了那首儿歌的蛊惑,一直就盼着去北海荡起 双桨呢。现在虽然荡不了双桨,但能去溜冰更是难得。因此,爽快地答应了。   我说,干别的我还在行,这溜冰可是大大地不行!   二十分钟以后,孙明慧彻底丧失了“十分钟之内让你学会起步”的信心。   我说,别管我了,你们去玩儿吧。看着你们玩儿也是我莫大的幸福啊。   孙明慧和韩月月手牵着手飞驰而去。   寂静的白塔映衬着她们在如镜般的冰面上飞舞的身影,空气中播洒着她们充 满青春活力的笑声。我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冲动!我坚决地站起来,只一瞬间,便 重重地摔倒在冰面上;再站起,再摔下去;我机械地重复,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 觉!   孙明慧箭一般地飞来,用力拉起我,笑道,“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笨!” 韩月月紧随其后,望着我尴尬狼狈的样子,却没有笑,眼中反倒闪出泪花来。   26.冬天即将过去   李威被判处十二年有期徒刑。   李威的家人重金聘请了被称作改革开放后第一代大律师之一的江大律师。   江大律师辩称被告的行为属于防卫过当!你们想啊,当时,总共是五个人一 起殴打被告,加上后来的,一共有六个人。六个人啊!而且,他们个个都是习武 之人,每天练习的就是如何打人!据我们调查,死者生前曾经练过铁砂掌。铁砂 掌,听起来就多么可怕啊!那就相当于凶器啊,就相当于凶器啊。   李威经常吹嘘他家有背景,说文革的时候,他爷爷救过谁谁的命!吹得多了, 便露出破绽。我们分析,大概是当年谁谁被关监狱的时候,他爷爷是名看守,偷 偷给过谁谁一些帮助和安慰。后来,借助老子的关系,李威的叔叔进了人民大会 堂当厨子。不管怎样,人家毕竟是经常可以与国家领袖们混在一起。   王学峰和樊亮被拘留十五天。出来后,学校给了留校查看处分。   秦浩和范志义没怎么动手,基本上属于帮腔看热闹,免于治安处罚。但学校 还是给了记大过处分。   我被定性为主要的幕后策划者之一,但念在关键时刻我能站出来阻止事态的 进一步恶化,算是将功补过。学校综合考虑,决定给予我严重警告处分,并撤销 班长及团委委员职务!   我们力劝宋杨告李威强奸未遂,宋杨犹豫了几天,最终勉强同意了。   江大律师辩护,“被告对宋杨的行为是恋爱期间年轻人常有的,是爱一个人 爱到极至所产生的一种本能的冲动。”   为证明李威的行为不是什么爱的冲动,宋杨只好抽泣着描述了那天晚上的一 些细节。   江大律师宽厚地笑道,“这是很多恋人间常发生的事。很多女孩儿在男友第 一次提出亲热要求时,也会感到害怕,也会躲闪。这完全可以理解嘛。我们年轻 的时候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可是,他们并没有确立恋爱关系!而且,被告掀起受害者的裙子并罩住她 的头,为什么?目的很清楚,就是不想让受害者看到他的脸,恋人之间怎么会有 这种行为呢?”控方道。   “是否有恋爱关系,法律上并没有明确定义。而且,经常有这样一种情况, 就是,自己已经与对方建立了恋爱关系,却不清楚,或者不愿意承认。还有一种 情况,就是你的行为让对方以为建立了恋爱关系。这些关于青年人的爱情的事儿, 我们又如何说得清呢?至于说被告掀起对方的裙子,只能说被告的行为有些鲁莽。 而控方所说的被告的目的是不想让原告认出自己来,那怎么可能呢?否则,原告 又是如何认出被告的呢?这说明掀起裙子这种举动根本达不到控方所说的目的。 或者说,被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目的。”   我想起我们系第四名那姑娘,想着若是她愿意提供些情况,可能作为辅助证 据。   我恳求我们系第四名那姑娘站出来揭发李威一贯玩弄妇女的流氓真面目。第 四名那姑娘倚在门上,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张一,你是不是脑有病?我乐 意,谁也管不着!”   “我们都知道他是骗你的!就为了跟孙明俊打赌!”   “我才不信呢!我知道你们嫉妒他!他离开我是暂时的。他说过,他将来还 会和我在一起!”   “狗屁!那都是骗你的!他的大生意是瞎编的,他给你花的钱很多是偷来的、 骗来的!他妈活的好好的,根本就没有死!”   “你胡说!你骗人!你出去!”   “他杀了人!等待他的将是枪毙!哪儿还有什么将来?!”   “他是正当防卫!就算是杀了人,也判不了死刑!他爷爷救过谁谁的命!他 叔叔是高干!即使李威真蹲了监狱,我也会等他!”   “你他妈真是个纯粹的大SB!被驴操了都活该!”   “你!你怎么骂人呢?!”   “骂你是轻的,我要是你爹,非他妈大义灭亲不可!”   齐刚川的姐姐和姐夫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上次来的时候,我们见过面。这 次开庭,齐刚川的父亲正病着,无法成行。   宣判完毕,法官说,你们若是对判决结果有意见,可以提请上诉。   齐刚川的姐夫给家里打了电话,然后对我们说,岳父病危,岳母让他们赶紧 回去。   我送齐刚川的姐姐、姐夫去了北站,宋杨也跟了去。   进站前,我一再请他们吃了饭再走,却被他们坚决地拒绝了。   齐刚川的姐夫挑着齐刚川遗下的行李物品,姐姐挎着齐刚川的骨灰,他们的 背影渐渐地消失在检票口内……   回去路上,宋杨一直紧拽着我的衣角,眼中依旧充满恐惧和哀伤。我一路犹 豫,该不该握住那双冰冷无助的小手!最终,我还是狠下心来忍住了。我知道, 一旦我握住,便再也难以放下了。   27.又一个春天到来了   一个寒冷、漫长、压抑的冬天终于过去。然而,春天的到来,却没能带给我 太多的喜悦。这个也许并不真实存在的春天过后,我将和我的大学作彻底的告别。   韩月月和我有着一致的意见,决不能浪费这春天的每一丝光阴。因此,抓住 所有可能的机会,我们便一同逃离,逃向那空气中飘散着蓬勃生命气息的山野。   这春天带给我的更多的是悲哀。   无论去往任何一个地方,我都能立刻感受到柳云清的存在,仿佛她正藏在那 簇花树或者那座山石的后面,只待我走近,便会大笑着跳出来,扑进我的怀抱…… 时常,我会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期待那个场景的发生。   清明,黄叶村。   一树树梨花盛开着,宛如漫天飞雪。   去年,一个相近的日子,就在这片同样繁盛的花树下,我对柳云清说,在我 心里,你就是那圣洁的梨花,让这肮脏的世界还有些干净的希望。柳云清说,你 太悲观了吧。我觉着,这世界总归还是好的。那不好的,反倒是激励人类不断前 进的动力。   韩月月欣喜地叫道,“你看啊!多么漂亮的风筝!”   韩月月一直试图调转我的情绪,我也为常常忽略她而深感不安。可是,我无 力自拔。   韩月月见我未有反应,便慢慢地走过来,默默地看着我。稍顷,眼中闪出泪 花来,“我们,去给云清上柱香吧。她在天上看着,也会欣慰的。”   柳云清站在诸神面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   一出卧佛寺,我便急不可耐地问她许了哪些愿?柳云清笑道,“天机不可泄 漏!一旦说出来可就不灵了。”我说,“那,这样,你就当是梦呓,恰好被我偷 听了去,好不好?”柳云清说,“你真的很想知道啊?我其实是不信什么神啊仙 儿的,我不过是把这祈祷当作一次庄重的表白。我许了三个愿望:一是愿我们永 远相亲相爱;二是愿我们的亲人永远健康平安;三是愿我们的国家有一个和平、 幸福的未来。”   我说,“嘿!您真是博爱!我可没你那么伟大,我许的愿都是为我自个儿。”   柳云清道,“只有在万众的幸福中,我们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   “深刻!太深刻了!干脆我就随您皈了佛门吧。”   我和韩月月各持了三支香烛,并肩站定,祈愿柳云清在天上快乐、安详。   走出大殿,我们把香烛仔细地引燃。望着仙腾缭绕的烟雾,我想着,若依了 这缕香烟上去,就可以见到云清了……   5月份,毛福生来京考托,潘若鸿也从家里赶来。我们之间已有半年多未曾 见面。晚上,我请他们吃饭,并把韩月月介绍给他们。   回宿舍的路上,韩月月笑道,“哪天你还得请我吃饭,记着啊!”   我问,“为什么呀?”   韩月月笑道,“为了感谢我呗。我是说,我帮了你大忙呗。”   “你帮我忙?你帮了我什么忙啊?”   “明知故问!你把我当托儿!我是说,我给你当托儿……”   “当托儿?什么意思啊你?”   “真能装!我是说,你用的着装吗?!”   “我装?我是装!可我不是装!我装是因为我没有装……”   韩月月直笑得手舞足蹈,前仰后翻,“你,你,你,太逗了!”   “你不信就算了!”说罢,我甩开她,快步向前走去。   “等等,等等。一说你就急,你这叫做贼心虚!”   我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小心眼儿!不许人家讲实话!”   “我怎么不许你讲实话了?我是说,你说的压根儿就不是实话!”后两句, 我故意模仿了女腔儿说。   “好啊,你又学我!”韩月月说着打来一拳。   我一闪,没有打到。   “从我第一次见到潘若鸿,就我们准备天安门主题团会那次,我就看出她对 你可不是什么‘表妹’对‘表哥’的感情。”   “我从来没说过她是我表妹,都是你们乱传的。”   “我是说,女人是很敏感的。你看今儿晚上,潘若鸿表面上对我很热情,表 现得也很自然,其实,我看得出,有很多伪装的成份。而且,我也看出来,你对 她的感情也很不一般啊。比如,每当她要吃哪个菜,你好像早知道似的,刚好就 给她夹过去。”   “你观察的可真细。你该去学微生物吧?!或者,去学刑侦。搞不好,是干 KGB的料儿呢。”   “别人说你,你总要倒打一耙。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吧?”   “对,也不对!说对,是因为我们从小就认识,二十多年啦,生活习惯彼此 都很熟悉,她喜欢吃什么我当然知道啦。感情自然也很深,但却是亲人之间的那 种。说不对,是因为你完全曲解了我,我带你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你介绍给 我最好的朋友们认识。”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分配方案下来了。我和韩月月被分往两个不同的城市;两个城市间有着三千 里的距离。看过分配结果,我们相视一笑。   离校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和韩月月每天都在争论谁该先走。最后,我把韩月 月送上了开往家乡的列车。   列车行将启动,我匆匆写下几行文字,虔诚地献给她:   “往事如烟,   雪过,又春光无限。   送走多少轮回,   我心依然。   爱在回首之间,   你我梦中曾见。”   列车启动,韩月月从车窗中伸出手臂,用力挥舞。我追着火车快跑,终于捉 到:   “张开双臂,   欣然拥抱这迟到的春天,   我的心,连同——   爱,化作漫天花雨,   你要撑起伞么?”   28.天将晴   今天周六;是我生日。   早上6点还不到,妻子便把我撼醒。   我说你干什么呀?!正梦见一美女,还没怎么着呢,就被你吓跑了!   妻子并不理会,只是笑着从身后拿过来一个深蓝色真皮包封,四周嵌着金色 花纹的小盒,“一一,祝你生日快乐!”   “不用这么早吧?”我懒散地欠起身,接过来,打开,是一只精美的瑞士表。   “早一点儿祝贺,让你早一点儿快乐嘛。”   “再快乐,也不用这么贵啊!也不问我喜不喜欢。乱花钱!”   “看你这人,真没劲!不说谢谢吧,还唠叨我。行啦,你要不喜欢,就还给 我。” 说着,妻子便要夺回去。   我就势一把揽住她,用力将她送进温暖的被窝。“喜欢当然喜欢啦,不过是 有点惭愧,我哪儿配用这么好的表啊。好啦,快睡觉吧。一早还得去开会呢!”   “你要是不好意思,中午就请我吃点好的。”   “没问题!去哪儿,你随便点。”   讨论着午饭的去处,还未有定论,便又睡去。手机叫醒的时候,我睡得正酣, 却也不敢耽搁。今天上午的政治学习据说会有一场好戏看。   妻子也紧着爬起来,径直钻进衣帽间去。   我说,“这么冷的天,溜什么冰!暖暖和和睡个懒觉多好!要不,你化妆成 我,替我受教育去得了。”   妻子回道,“就你这笨蛋,连溜冰也学不会。受你连累,我都多少年没去过 冰场了。今个儿,我一定要去!”   霍书记一改往日的沉稳宽厚,没讲上几句这个代表,那个代表,便转了话题, 开始义愤填膺地痛斥我们学院的种种不良现象,说到某些人喜欢造谣生事一节, 甚至吐出来一连串的国骂。   我照着说明书专心致致地研究那只新表的功能。这时,坐我边上的张辛副教 授急急地用胳膊肘捅我,然后一脸坏笑着给我看他刚收的一条短信:H夫人闹到 了校党办。   数月前,有好事者在某著名学术打假网站上披露了一些霍起来学术不端的证 据。沸沸扬扬好一段时间,刚有些消停,又传出霍起来与几名女弟子不清不楚的 新闻。霍夫人大概听到风声,提高了警惕,终于抓到一次现行。   霍书记继续慷慨陈词。   我决定逃走。终于,趁其铿锵有力地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忙着擤鼻涕的空当, 我忙溜出来。   空气寒冷得可以将呼吸凝住,心情却即刻变得清爽。我沿着教学楼后面一条 积满残雪的小路,慢慢踱向无名湖的南岸。   冬天的无名湖充满了活力!人们在自由地翱翔!   妻子的红色滑雪衫非常抢眼,所以,我一走近湖岸便立即捕捉到她的身影。   妻子在忽来倏往的人群中娴熟地前进、闪转、穿插,在冷灰色的背景上划出 一道鲜明的亮线……   有雪花儿飘落……   我伸出手,几片雪花盈盈洒洒地停落到掌心;小心捧近眼前,还未及细赏那 精伦纤巧的构造,那些花儿已然消逝……   这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惊叫!   妻子正在加速,突然,一个失控的家伙从侧面撞向她!妻子被撞得几乎飞出 去,之后,重重地跌落在冰面上……   我一步跃出洞门,跑下湖岸,挣扎着向前冲去……   手机响了……   肇事者大概是名留学生,爬起来,先浅浅地鞠了个弓,然后,伸出手来。妻 子摆摆手,双手猛一撑冰面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冰屑,双臂轻摆两下,便到了 我面前。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祝儿子生日快乐!”母亲的声音饱含着万般慈爱。   “谢谢妈妈!”   “嗨!真是老了,越来越记不住事儿了。去年就忘了你生日,想着今年一定 不能再忘,年初的时候我就在挂历上作了一个很显眼儿的标记。结果,还是给忘 了。幸亏你李姨提起来……”   “李姨?哪个李姨?是,淑惠阿姨么?”我心中一颤,“她来电话了?小红 他们都好么?”   母亲的声音立刻没了生气,“是,你淑惠阿姨,她们老俩口回来了……”   2005年10月,潘若鸿去伊利诺伊州的一个小镇做一项律师调查。返回的时候, 已近黄昏。当潘若鸿驾车穿越一片森林时,远远地,她发现亮黄色的路面突然变 得一片漆黑。潘若鸿疑惑地驶近,是一群黑色的大鸟停落在路面上。那群大鸟瞬 间受惊,“扑啦啦”地飞起,遮天蔽日。这时,潘若鸿看见路中央还有一只大鸟 做着垂死挣扎!同时,还望见在那大鸟的不远处有几只野猫正急噪地来回游走。   潘若鸿迅即下车,跑过去。那只大鸟的右侧臂膀几乎被咬断,鲜血淋漓!潘 若鸿轻轻地抱起它,那大鸟惊恐地挣扎……   潘若鸿把受伤的鸟送去了一间动物医院。医生说,用不了多久,这只鸟就可 以重新翱翔于蓝天白云之上了。   然而,那只鸟却害死了潘若鸿。它由于对人类的不信任而制造的几个未能引 起重视的小伤口让潘若鸿感染上了埃博拉病毒。   病毒迅猛地滋生……   潘若鸿以为得了感冒,并未十分在意,等她坚持写完调查报告之后,最好的 治疗机会已经错过。   潘若鸿最后的话是,“妈妈,带我回家吧。”   十二年前,那个告别的日子,当我们走过那栋深灰色教学楼的时候,潘若鸿 神情庄严地说,“早晚,我要回来!我要成为一个杰出的法官,让所有的罪恶都 受到正义的审判!   十二年后,潘若鸿回来了,却已化作一捧骨灰。然而,我坚信,即便是那捧 骨灰也一定依附着她永远不灭的灵魂!   2005年圣诞过后,李淑惠夫妇携着病逝他乡的女儿的骨灰,熬过万里伤心时 空,回到离别数载的家中。   临行前,李淑惠一再叮嘱毛福生千万找个好点儿的女人,即便是为了两个孩 子。实在不行,就把孩子送回家!我会抚养他们长大成人!   母亲的声音透着凄凉,“要是小红还在,今天又是你们的生日了。”   黑絮一般的雪片源源不断地从冰冷远空的无极深处蜂拥着砸下,那雪片相互 攀结着,形成一道乌朦朦、厚重得令人窒息的幕帐。我久久地、无望地凝望着那 道幕帐……   妻子全力抱紧我,试图传递来更多的体温。她的脸上,泪水早已结成两道冰 痕。   “哈……”,十几个男孩儿、女孩儿相互牵着手,结成纵向的一队,在冰面 上飞行。一个裹了浅兰色羽绒服,戴着黑灰色绒线帽的男生从无名湖东岸疾速冲 过去,意图加入,当他试图抓住最后面那位女生伸出的右手时,却扑了个空—— 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笑声模糊了我的双眼。我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流下。   突然,仿佛有一只有力的大手,将那幕帐的中央扯开一道缝隙……刹那间, 便有一束灿烂而温暖的光芒投射下来;而那飘扬的雪片也彷佛得了生命,变幻成 一只只斑斓的彩蝶,在那光芒里飞舞……   “看啊!你快看啊!天要晴了!”月月惊喜地叫道。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