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抽不完的嫩芽条   文/曾五定   饱饭老汉笑看睡得香甜的孙女叶子。得意的神情,一如在那地头看槐树枝上 抽出的嫩芽条儿。看着看着,他自己的心里也跟着绿了,手上像有分枝要长出来。 于是,他轻轻地抽出一根稻草,往叶子的鼻孔探了一下。弄得她心里萌动难忍, 一个喷嚏,身子自动地弹出被面。老汉实在顶不住了,直起身子,哈哈大笑。   见是爷爷在捣自己的鬼,叶子生气的劲儿倍增了十分。她蹦达不止,大声吼 骂:“爷爷瞎子眼哩,等一下去外面做工夫,要摔在路上爬不起来的。”饱饭老 汉需要的,就是看她这副跳皮的模样。于是弯腰抱起,一个劲地往心窝里揉搓。 喘着气说:“好了好了起床了,跟爷爷去米桶田捉田螺!”   叶子天生是个好动的人,听说有田螺捉时,就静下来不闹了。睁开眼,笑起 来,说:“那得先讲好,爷爷你的眼睛看不见,得让我下水去捉!”饱饭老汉在 心里想:“你娘个小东西口气大,自己都还是一个田螺哩!”可他却呵呵应着, 爽快地说:“好哩好哩,爷爷是瞎子不行了,这个天大的任务呀,就交给我的孙 女啰!”见他应得太快,叶子也起疑心了,盯住说:“我晓得爷爷骗人的。等下 真看见田螺了,又说我太小了不给捉?”   饱饭老汉怕误了工夫,骂了几个带脏的字眼后,就抱着叶子牵了牛,扛上锄 头走出来!   这里就是米桶田。   除了形状上又圆又扁,像一只乡下人用来盛米的木桶外,它实质上也是一只 真正意义上的“大米桶”。它的面积宽松,底子肥厚,栽下去的禾苗从不发病, 胡乱地耕种也能让一家人弄饱肚子。加上老汉又是一个对生活要求不高,总是充 满乐观情绪的人,因此,自从得了这丘大田,大家就送了他一个好亚名叫“饱饭 老汉”。可是,打前年的冬天起,儿子大干被压坏手掌从深圳回来后,用它的一 半挖了池子养了鱼,家里就第一次少了粮食。这样,他去年的一冬没睡稳觉,想 着要如何让它多出谷子。于是一开春,在别人还没想到修理犁耙时,他就来这里 开沟平秧田了。好像动手早一点,吃苦大一点,出产的粮食也会多一点。   下田了,饱饭老汉咬住牙根,先用一只脚往水里伸。天啦,这脚儿一插进泥 里去,全身就像竹刺着一样痛?可他就是不拉上来。晓得只要硬撑住,往最冷的 地方撑,让感觉麻木后就好了!由于上了年岁,又长期缺少吃猪肝和鸡内脏那些 补东西,他的眼睛早年就落了鸡眼病。总是颜色灰蒙蒙的,四季水汪汪的,什么 都只看得到一个影子。于是,在给秧田开沟时,得先扯好一条绳子,再用锄头依 着绳子挖。这一会他的脸上笑笑的,跟人抢一样往后面退,锄头下面翻飞起来的 泥块,比新长成的米豆腐还要嫩!   这也变得有趣了,他眼睛不行时,偏偏事又多,一边做着工,又还要看管小 孙女和那匹牛。不过没问题,他也早已想好办法的。除了将叶子穿上一件红衣服 外,还在牛的脖子上挂了一个大响铃。不误做工的同时,只要听听望望,就能把 控住他们。   太阳出来了,照在饱饭老汉弯曲的脊背上,像一截进入春天的枝桠,他全身 的部位都变得灵活起来。可是这时候,他又不安静了,总爱仰起头来往对门岭的 方向看。看他的自留地,看地里栽种的两棵好槐树。于是渐渐地,他身子挺拔了, 眼睛也明亮了,嘴上的烟卷还没靠近火柴时就自燃起来了!他干脆将锄头往田埂 上扔,喊一声叶子过爷爷这里来,身子就走在田埂上面追牛了。他跳了几下,又 跨出一步,脚趾头点一下什么后,蛇一样游走的牛绳子就拉直不动了。   叶子晓得爷爷又要带自己去地里看槐树哩,嘟起嘴,不高兴地说:“昨天才 去过,又没有什么好看的?”   饱饭老汉笑着地骂:“婊娘子养的哩,看槐树开花!爷爷的槐树都开花了, 难道你还不知道?!”   其实,从山垭里起了第一丝暖风的时候起,饱饭老汉就这样天真活泼地没安 静过了,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看地里的槐树。好像这些树,就栽在他心上,都 跟着他的肉同时长一样。于是一边走,他又忍不住逗自己的小孙女。问她说: “叶子还记得么,把那首歌唱出来给爷爷听?!”   叶子已经会唱好些歌,可一时又不晓得爷爷要自己唱哪一曲?翻一眼,反问 说:“是不是唱那首‘瞎子瞎,打青蛙,打到深更半夜没回家’?”这是村里人 寻开心,教了她唱骂爷爷的。于是,饱饭老汉忍住笑,敲她的头。更正说:“不 是的,唱那个槐树歌!”这其实也不叫什么歌,是饱饭老汉根据自己的梦想,编 出来的几句顺口溜。一时间,她拍着手儿,一字一句地唱了起来:“槐树的枝头 的绿绿,爷爷送我读书;槐树的枝子黄黄,爷爷给我买糖;槐树的枝头花花…… 唱着唱着,两个人的脚下提起云了,一下就来到有半里路远的自留地。   这里有两棵好槐树。大的有碗口粗细了,打着伞,发出新叶子,叶窝子里还 羞羞答答地遮着花粒粒。小的一棵还太小,才去年冬天移来的,还像一根冻得口 青面青的光棍子。走近槐树,饱饭老汉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张开双臂,像长 了翅膀一样跳跃起来,将一个一个石头踩得喘不过气后,自己就气息平缓地蹲在 两棵槐树的旁边了。他每次都一样,总是先握在小槐树的脚背处,定着力,把一 把。见它的身子铁锚似地沉在土里时,才放落了悬着的十二个心。紧接着,他起 身抱住这棵十年前栽种的大槐树。不肯放,就像抱住儿子抱住孙女抱住那个死去 的婆娘。除了抱,他还吻,还退后一步细细地看(其实只能是感觉,却比看的还 清楚),看它从昨天早上到今晨,又长出多厚的一层花粒粒来!最后,他还要伸 出双手来套它,意在量它身子的尺寸。每一次套时,都觉得比前一次长大多了。 于是,他放在心里不住地说:“是呀是哩,就是要这样给我长!也只有这样给我 长,我的日子才有好路走!”   的确,他的槐树都是跟生活,跟“过日子”联在一起的。他的生命里,有四 棵好槐树。第一棵是他婆娘,那个常被他叫做“聋子”的女人。三十年前的一个 冬天,全队人在钵子塘清淤泥,老村长(那时候还是生产队长)就在一旁砍槐树, 倒下时,有一个鸡瓜大的枝头搭在了她肩上(她说触了她的胸脯)。当时有点痛, 她就哭起来,要跟老村长闹,说是戏弄了她。后来回到家里去,她又死活缠着要 他去跟老村长讨说法。饱饭老汉的心里想,人家是给生产队做工,又是树枝头碰 了你,根本不存在戏弄呀?就把它当成了耳边风。那晓得他的死聋子,她去上吊 了,把一个才萝卜大的儿子扔给他。   饱饭老汉的第二棵槐树是后龙山公家的那棵,有一抱大,郁郁葱葱的,皮肤 耸耸的,叶子都像没有打孔的铜钱。也因为有那个死去的聋子,有聋子的生命跟 槐树的这层关系,饱饭老汉最关注一些与槐树有关的人与事。当暗中得知县城一 家生资公司收购槐籽后,他就不怕路远,用肩膀挑着去卖。记得当初的猪肉是九 毛钱一斤,他的槐籽就卖到了每斤四块五。第一年打槐籽,晒干了称还有两担多。 我的天,在那些岁月里,才真正知道什么叫过日子!那时候呀,儿子病了不用急, 钱就在信用社蹲着,顺便去那个瘦猴子的手里提一张,就能让剁脑壳的赤脚医生 扎痛手!再有呀,五月端午八月的中秋节,人家的屋里再有了粽子有了月饼时他 也不会用正眼看,反正清水铺还有卖东西的人在等他!至于过年办礼品和过了年 后的生产成本,他还要故意去稍远一点的绿草街,去六手指的店里赊,反正他也 晓得他的底细的!那时候,进了店来他就充哑巴,只有将所要的东西扛在肩上走 出店门后,才回过头去扔一句话!   饱饭老汉的第三棵槐树,就是身边这棵有碗口粗的了。说到它,他的心里就 要骂人哩。骂老村长,骂全村子那些爱吃酒的男人们。那一年,村子里的蒸笼塘 由于头年干了底,怎么也蓄不上水时,老村长就牵头,将所有占田占水的男劳力 赶了去,有牛的出牛没牛的出力,像犁田一样将塘底翻过来,搅成泥,才重新蓄 上水。高兴之余,这些人就围着老村长,寻死路一样要打平伙。于是乎,他们硬 是把那棵属于公家的老槐树,变成两张票子吃掉了。这样呀,他的好生活一下子 断了路,他又变回到那个原来的穷老汉。他左思右想,日夜苦想,觉得要过上好 生活,还得靠槐树,便在这里栽上了它!   不用说,饱饭老汉的第四棵槐树就是这根小树棍了,是他替儿子大干栽的。 五年前,也正是这第三棵槐树一年一个样,眼看就要给饱饭老汉的日子带来光亮 时,儿子大干也随了人去深圳打工。扁石头一样的他,总呆在一家小纸品厂里滚 不动,只知道每天十几个小时开着那台破机器,靠着收入一月接一月地过日子。 没想到前年的秋天出了祸,机器压下来,将他手上的肉和骨头压成了一块饼,连 温度和感觉都压掉了。本来还不怕,还有一万多块钱的赔偿金,最倒霉的是,那 个外省的老婆没良心,拿了其中的一万块,偷偷跑回老家重新嫁人了。于是乎, 待他带着女儿叶子回到家里时,饱饭老汉能够帮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栽上这 棵小槐树!   槐树的枝头又多出一层米粒一样的花!放着光,也映彩了村子里冒出来的烟。 是煮饭的时候了!饱饭老汉只得拉了孙女牵着牛,一步一回头地往家里走。   饱饭老汉的心情比槐花更灿烂,不由地手臂一拐,就变成将孙女抱了起来, 不要命地吻她。当想到艰难,想着她的身世与可怜时,就用嘴巴放在她的耳边不 动了,轻声说:“不怕哩不怕的,到时候等你长大了,爷爷最多也帮你栽一棵 树!”   到家了,饱饭老汉特意朝对门岭的方向坐着,看自己地里的两棵树。突然, 叶子从他的身上挣脱来,跑着喊:“扁手爸,扁手爸回来了!”就在左前方的竹 林里,有一个左肩背着竹篓,右手却像烙头蛇一样荡着的瘦子走过来。他就是饱 饭老汉的儿子大干。大干接了女儿,弯腰想抱时,又只好放弃了。   饱饭老汉虽然看得模糊,却发现儿子这只硬在腰间的手越发抬高了。就是说, 儿子的这个手,越来越朝臂上冷,越来越往肘上硬。于是他心里一酸,就有什么 东西要朝嗓子眼里涌。可这种感觉也只是一瞬的,因为他又想起自己的槐树来。 赶紧说,现在的槐树都开花了,我们还怕什么呀?!   大干像一个被风吹着的纸人走近来,嘴巴子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一丝的声响。 饱饭老汉抬高了头,看一眼他背在身上的竹篓,见全是一些嫩绿的草时,才想起 他是去卫生所用药的,怎么又扯起鱼食了?正要责备他,大干却笑起来,说自己 顺着路,随便扯了几把的!他转而握紧了儿子这只神仙也医不好的手,一寸一寸 地握上去,一尺一尺地暖开来。   大干的眼里有泪花花要冒了。却笑着,对他说:“爹,您猜我们的鱼怎么 了?”饱饭老汉吓一跳,问鱼还能怎么了?大干说,我们的鱼开口了,都浮上一 吃草了!再老再粗的草,都能吃得下!并且呀,拉出来的那些屎,一筒一筒的, 有小指头大!饱饭老汉的身子打摆子一样抖起来,却在问:“你是亲眼看到了, 还是听人家说的?”大干说是我亲眼看到的!饱饭老汉点一下头,接了问:“那 你晚上去看了么,他们也出来吃露了么?”大干说是的,我昨天晚上就去看了, 就听到哗啦啦的水在响!这是个好征兆,这么早鱼就开了口,说明经过去年的冬 天后,自家的鱼很正常,并且个头肥大,身体强壮。这也是饱饭老汉的另一个希 望之所在,一时间他移着屁股,好像要寻找什么东西。   大干晓得的,他在找酒喝。于是他放落竹篓,从底下就拿出一个竹筒子来, 摇一摇,呵呵地说:“爹,在这里哩,我已经帮您打好了!”原来呀,他还利用 自己医手的机会,绕道去高粱瘸子处打回了一筒好米酒。饱饭老汉接过来,才往 鼻子上嗅一下,眼里就放出嫩绿的光。他双手抱紧,粘了一口,就放不下了。   大干进出不齐的牙齿都挤出腔外,拿一个碗,又切出半个血粑后,就站在后 面看爹喝。这时的饱饭老汉呀,心情格外不同了。倒满一碗后,就朝肚子里空, 再倒满一碗后,再朝肚子里空。这样,就只看见他的手在倒,就只看见他的头在 昂,就只看见他的喉咙里咕嘟响。看看筒子的重量轻了一半,是自己的最大酒量 时,他才出力地按住,准备收壶。这时候他回过头来,才发现儿子在看着自己笑!   饱饭老汉晓得他这是不放心自己,怕自己喝死,才在这里守着的。也晓得这 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样子看上去笨,心里却细致,又是一 个极有孝心的人。于是,他实在忍不住心里的感动了,双眼越眨越糊后,也起身 拿来一个碗,要倒酒给大干喝。可是,待他狡黠地一笑后就不倒了。手一扬,装 醉说:“没…没酒了,你的鱼又还没出唐,我的槐籽还在枝头上!”   可是,这早已把大干弄急了。晓得他在喝酒上面有私心,找借口给自己倒酒 后,又总是他本人喝了的。就迅速进屋盛半碗水,将父亲手里的空碗换过来。哄 着他,让他喝。   这会儿,饱饭老汉又看见自留地里的槐树,看见池子里的鱼,看见逗皮捣蛋 的孙女,看见自己生活的春天了。他接水在手,就喝了起来,且越发有了好酒的 快感!   他一边喝着,搂住儿子,像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一样要敬他。唱起了激昂高 亢的祝酒歌:   (我)手端酒碗清又清,   (我)笑在眉头喜在心;   (我)茅棚换成砖瓦屋,   (我)沙发靠椅样样新;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