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铺床   弋铧   一,   三月的王家畈已经开始绿了。草苗儿从濡湿的泥土里冒出来了,一点一点地, 昂着头,竖着脑袋,拱破覆盖了一个冬季的白皑皑的雪被,像个淘气而又发了倔 劲的娃娃,很执拗地钻出来了。枯败了两个季节的泡桐树,也抖擞着身子,抽出 嫩黄的芽尖儿,很傲气地睥睨着一切,就钻出黑黑的枝条的蛹壳,舒展着身子蜕 变过来了。村东头那片被称作“海”的湖,会不时发出一声两声的脆响,那是冰 块儿已开始解冻了,厚厚的冰层慢慢变薄了,透明了,能看见里面多少年多少代 的水在那儿显现了,太阳一射到那层脆薄的冰面上,就像琥珀那样流光溢彩、晶 莹剔透了。有长嘴尖喙的小鸟儿,双脚攀着好像不堪负重的冰层,朝着已开的湖 面啄食着小鱼儿了。过了惊蛰,各式各样的小虫儿就全活络了,喇喇蛄,蝈蝈儿, 叫蛐儿。刨开腥湿的黑土,还有蚯蚓儿在地里拱翻开了。一切就好像全睡醒了似 的,揉着惺松的睡眼,打着呵欠就全起来了,就怕错过了春天的太阳似的,一个 个就比着赛着穿好了衣裳爬起来了。   冰消雪融的时候,海湖的水草就全挺直了身板,唿喇一下地全绿起来了。这 个时候,那两只雪白的天鹅就又回来了,舒展着翅膀,远远地在海湖的那一头, 闲适地互相梳理着对方的羽毛,有时候甚至脖颈缠着脖颈,在海湖里旁若无人地 泅着水,自己玩耍了。没有人知道那两只天鹅从哪里来?就连村里的那个白头发 的老婆婆,也说不清是从哪里来的这两只鸟儿,好像多少年多少代就有了它们了, 就像村子里总有一个白发的老婆婆一样,好像多少年多少代我们的王家畈就有着 这样一个白发的老婆婆了,多少年多少代讲着传下来的故事,多少年多少代都是 相同的故事,多少年多少代王家畈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只是西山的坟堆里每年 又添了几座新坟,而山脚下王家畈的村子里,又有了几家婴儿的哭声。多少年多 少代就这样过来了。   过了第一个农忙时节,就有王家畈的女孩子嫁出去了,哭哭啼啼地。可是小 孩子追着接女孩子的牛车,看着那些邻家的开始出远门的姐姐的表情,回来学给 妈妈听的时候,说她们的泪眼里还是有着笑意的,有些掩不住的开心的,妈妈们 就会低了头抿着嘴,也是藏不住地笑着了,也是不解释给孩子们那矛盾的让人捉 摸不透的面容的,也是把一腔的不可思议扔给糊涂的孩子的了。   也有女孩子接进来了,从此就住在王家畈了。赶着牛车的那个小伙子也是孩 子们熟识的,在这一天就收拾得人模狗样了,穿着就像偷来的新衣裳,浑身不自 在地耸着肩膀,可是脸膛是红红的,就像得着了什么宝贝一样,就像接了个姑娘 回来自己就是个人了一样,就不许孩子们跟着喊着唤小名儿了,狗刨儿,屎蛋子, 拴绳子儿,就真得恼了,就穿了那身干净整洁的像偷来的衣裳,撸着长长的袖子, 提着拴了一根新皮带的裤子,龇牙咧嘴地作势拿着什么石子儿要打孩子们了。总 有大娘老姨们会拦住,冲着孩子们洒一些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孩子们就抢了糖果, 一哄而散了。到了晚晌,那家屋里就飘出了酒香和肉香,几口大锅烧治了扑鼻的 菜肴,王家畈的大人们就带着调皮的娃儿,也穿得体体面面地赴席去了。   二,   小玉也被请到了女人们的主位上,笑嘻嘻地坐下吃席了。   我们王家畈吃席的主位是有讲究的。一般主位有两桌,第一桌的主位上全是 男人,畈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村长和新事家的父辈和祖父辈。第二桌的主位上就 是女人们了,也是畈里活得有些年头的长辈,村长的婆姨,以及新事家的母辈和 祖母辈。小玉是畈里年纪轻的媳妇,她能被请到主位上,是因为她是新事家的福 人。福人在我们王家畈的婚事上是很受器重的,小玉甚至在每回的新事席上都可 以不用送礼钱的(虽然她在主人的一再拒绝和坚辞下,总还是送的),却照样受 人尊重而且能坐在女主位上呢!   小玉嫁到我们王家畈有几个年头了,她顺顺当当地生下一女一儿以后,畈里 所有人家承办喜事的时候,就会喜冲冲地请着她去了。她就收拾好了自己,穿了 嫁过来的那年陪过来的碎地红花的新衣,洗净了双手,到新家的房里铺床叠褥去 了。她的头发还是乌油油黑亮亮的,脸盘还是圆团团的,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 一条长长的眼线,看着她要多喜庆有多喜庆的。马上要成婆婆的新事家的女主人 就拉了她,就有意无意地揉搓着她的手,好像要把小玉的喜气也沾上了似的,领 着她就直奔新房的床那儿去了。   我们王家畈的喜事是有很多名堂的,这铺床的一着就是相当重要的。床是新 人的,是组合成一对夫妻的起始,是把两个不相干的男女结成一家子的地方,是 以后年年岁岁的日子里生儿育女的地方,是困了、乏了、病了、痛了甚至死了, 都一直要依靠的地方。白发的老婆婆说,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三招就是人生最重 要的事了。白发的老婆婆又说,夫妻打架不记仇,床头闹完床尾和,这个床有多 大?就像一个家一间房一样了,连吵架的夫妻都离不了床就好了的。这铺喜床的 人就有很多讲究了:得是父母双全的,得是公婆健在的,得是有儿有女的,得是 夫妻和美的。在往年,铺喜床的总不是一成不变的。那一年,德根娶亲可是王满 家给铺的;又一年,长久接新媳妇,就是王凤岭家的给铺的……。可是自从小玉 生了第二个娃儿喜礅以后,那一年德培娶媳妇,德培妈就硬拉了小玉给铺的喜床 的。德培妈的大嗓门在整个王家畈直嚷嚷,小玉啊,你可得给我们家德培铺床啊! 你是有福的人啊!嫁的第一年生了喜凤,这第二年就生了喜礅!会生的都是先生 千金后生仔——咦?要不怎么管男娃儿就叫后生哩(德培妈为自己的大发现很激 动很兴奋,在大腿上狠劲地拍了一巴掌)!你是公婆健在父母齐全啊,你和富义 过得是和和美美,出双入对啊。你不给我们家德培铺床还能指望谁?小玉红着脸 垂着头,就像西山里盛夏时节开的野桃一样,饱满的果实快把树干都压弯了,小 玉羞得头都快低到了丰满的胸脯上,好似海湖里那天鹅的脖颈,已经都承不住了。 小玉就从随嫁过来的箱底里拿出了那件火红的碎地红花的衣裳,梳了整整齐齐的 发髻,随了德培妈,一路喜洋洋地去了。   在接新媳妇的头一天,那个有福气的女人就得把床铺好的。在新家里盛了干 净的水来,还要用香喷喷的胰子净了手,用镇上买来的一条崭新的毛巾揩干净了, 就开始郑郑重重地铺床叠褥了。嫁妆是早两天就由女家拖过来的,铺的、盖的、 枕的,一应俱全。村里白发的老婆婆说,早些年,新床上的嫁妆都是新媳妇自个 儿做的。绣的龙,描的凤,一针一脚密实的针线活,就可以看出女人的精巧和能 干来,就可以推测出女人的性子和脾气来,甚至还能猜出女人的心思来——那一 针一脚里缝进去多少寂寞和紧张,绣进去多少羞涩和憧憬呢。可是现在,大多都 是现成的了,什么网套、被里、被套、枕巾,镇里都是有卖的,就看不出女孩子 的活计来,就推不出女孩子的脾性来,就猜不出女孩子的心思来了。   小玉净了手,开始往腾空的炕上铺褥子。炕是新打的,看得出砖泥新垒出的 痕迹,已经瞟过了放置在那张大柜里的嫁妆了,她晓得该怎么铺陈。先垫了薄一 些的毛毡子,可以隔去砖炕的潮气。她记得娘家是土炕,用土坯打的,占了满满 的半间屋,小时候全是在炕上度过的,吃饭、睡觉、拣豆子、做作业,甚至出嫁 前在妈妈的教授下缝制自己的嫁妆,都是在那个厚厚实实的土炕上过来的。可是 现在时兴砖炕了,德培妈说,砖炕多好呀,又牢实又便意的,到底还是新东西好 呢!铺齐了毛毡子,然后开始铺棉褥子,棉褥子用绿底团花的粗布缝制了,来来 回回还用粗针大线裹了一道。小玉想,德培的新媳妇是个讲究的女孩子,这样缝 的褥子,棉花不会裹成团了,不会这里一个疙瘩那里又一个疙瘩了,不会在晒褥 子的时候,怎么也撸不顺溜了,那些不听话的棉花也不会再从布缝里钻出来跑出 来,扬得满院子都是了。铺了厚厚的几床棉胎褥子,开始抻床单了,床单肯定也 是在镇上的供销社买的,是时兴的的确良,桔红底子上起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炕 上一下子就鲜亮起来了。牡丹花的花朵是朱红色的,连叶子和枝干也是桃红和石 榴红的,在炕上开得鲜鲜艳艳,晃得人眼睛都觉着了喜庆。德培妈在一旁笑着问, 这闺女家真会挑东西吧?连牡丹花都是红红火火的呢!小玉也陪着笑,是个漂亮 姑娘吧?德培妈说,真的,倒真是个俊俏媳妇,也是个团团脸,看着是个福相哩。 两个人就那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唠着话儿,就把床铺利索了。小玉把麦草装进大红 尼龙枕头袋里,抖开两个马褥子准备搁置在床尾处,从折叠的马褥子角里就滚出 来一张簇新的五元钱来。小玉羞红了脸,看着德培妈,婶子,这……太破费了。 小玉是知道规矩的,铺床的人都是有一份酬劳的,是不能推却的。可是她没想到 德培妈会给她这么多!这让她多少有点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五元钱!那是富义 要到地里苦做多少天才能换来的,那是家里的几只母鸡得下一个多月的蛋才能换 来的。德培妈看着小玉,拦着小玉的手,你拿着吧,我就是看着你喜庆,就是想 把你的喜庆带给我们家的德培两口子,就是想沾着你的光让他们两口子一辈子和 和美美地过日子。   小玉就红着脸走掉了。回来后给婆婆和富义看那快被她捏出水来的五元钱, 脸上还是有掩不住的喜悦和自豪的。可是公公沉了一下脸,婆婆就说了,今晚去 吃席,让你公公给德培家送上七元钱吧,咱可不兴占人家的,虽说铺床的是该给 喜钱,可是德培妈也给的忒多了,别让人觉得咱们眼小啊!小玉就顺从地递过了 那张钱。   那天晚晌,小玉就真看见了德培家的新媳妇,长得真是俊。脸上就是那种老 人说的最显喜气的团团脸,圆圆的,软乎乎的,还带着没脱净的一点婴儿肥,可 是皮却崩得紧紧的,好像一碰就能挤出水来。眼也是圆圆的,又大又亮,骨碌骨 碌地不安分地转着,显得要多灵气有多灵气。新媳妇小金被带到小玉面前来了, 拿着一盏酒盅,德培妈说,这是富义嫂子,你的新床就是她给铺的,小玉是我们 王家畈最有福的女人,有儿有女,上人健康,和德义也是和和美美的,你可要像 小玉一样呀!小金就大大方方地唤了小玉一声嫂子,拿着酒盅喝尽了。小玉看着 小金,也夸了她,我看着你做的针线活儿,看着你挑的东西,真是很能干很有眼 力的呢。然后小玉也满干了新人的酒,她偷眼看了看德培,那个新郎倌美得只晓 得在那儿傻笑了。   三,   我们王家畈的人大都不记年份的,都是按这一年发生过的大事来记日子的, 然后就有了大家说事的年轮。比如,王满和自己的媳妇讨论第一个娃儿的出生年 份,两口子就会说,不就是富义和他爹到西山里差点迷了路的那一年?富义和他 爹去西山是从没有迷过路的,可是那一年雪下得太厚了,雪铺得满山满树都是一 片白了,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爷俩就闹不清方向了,畈里能走的年轻后生都去 巡山找他们了,富义娘急得头发都快白了,才十二三的小富仁也要扶着娘进山去 寻哥哥和爹了,到最后爷儿俩终于还是走了出来。那事可是王家畈的大事,可是 尽人皆知,而且也没再出过第二回的,所以那一年的年轮就是以他们爷俩迷路的 事来记忆的。还比如长久问,畈里开始承包土地是哪一年的事,长久的媳妇就会 回答他,不是八十八岁的祖婆婆殁了的那一年?祖婆婆殁了,是那一年我们王家 畈的大事,王家畈只有那么一个活了快九十年的祖婆婆,她的逝去办得可风光了, 一说祖婆婆殁了的那一年家里有过什么事,人们就像穿绳排线一样,一行行地就 都想起来了。真的,有了好记忆,多少往事就算不得往事了。王家畈就这样一路 顺顺当当地过下来的,就像三百年四百年都是这样过下来的。   过了很多年,人们不记得德培和小金结婚的年份了,可是那一年,在王家畈 发生的重要的事,在记忆的年轮里刻下的痕迹,就是富仁的腿摔折了!   富仁不是我们王家畈的人,那一年和他父亲流落到我们王家畈的时候,他大 概才五岁。听口音像是河南还是山东的,这到底也没让走南闯北多年的王满爹琢 磨出来。他们爷俩到的时候,整个王家畈已经睡着了,家家户户都吹了灯上了炕 了,可是五岁的富仁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是把整个王家畈吓醒了。大家披着衣裳 循着声音找到青石板桥上,黑咕隆咚的,可是在月牙儿灰败的光线下,还是看清 了一个话音都吭不出来的男人和一个半拉子孩子瘫在石桥上。那个男人浑身瘦得 只剩下一张皮了,偏偏肚子还是鼓囊囊的,就像有孩子的女人。王满爹说,可能 是血吸虫病哩。可是长久的爷爷说,应该是吃了观音土的。两个人有点互不服气, 一个仗着走的地多,一个仗着见的人广,可是有一点是一样确认的,那就是不管 怎么样,那个大肚子的男人可能是救不活了。王满的娘问,你婆姨呢?男人张开 了嘴,用尽了气力大声地说,跑了!王家畈的人到现在还记得他满腔的怨忿吐出 的这个词,多少悲伤多少心酸,多少绝望多少凄凉。吐了这个词他就过去了,遗 了一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娃儿,连家乡和姓氏都没交待一下,他就撒手走掉了。富 义的娘可怜那娃儿,就抱了孩子。村长想了好久才憋出那句话,富义娘,要不你 就把孩子牵家去吧。村长的声调是商量的语气,可是村长的口气却是不容商榷的 决定。村长是干部,干部总有干部的想法,干部是国家的干部,干部的想法就是 对的。为什么村长不让别家的人把孩子领了?不是因为那孩子就扑向了富义娘的 怀里,不是因为富义娘就先搂住了那孩子,如果德培娘先搂住了那孩子,村长也 不会让德培家收养这可怜的娃儿的。村长是思索过的,干部是要先想好才说事的, 村长想,这王家畈就只富义家人丁单薄,就只富义家只有富义这么一个娃儿,富 义娘都嫁过来十年了,肚子不知怎么就再没大过。这村里家家户户都是一大堆的 娃儿,虽然这时道不太好,听说全国都在闹饥慌,可是总不能忍心看着这娃儿, 走了母亲殁了父亲活活饿死吧?王家畈可是个仁义的村子,村里白头发的老婆婆 说过,自打有这个村子以来,就没见过不仗义的人!村长就又安排几个后生仔抬 了那男的用席子卷了去了西山,那片古老的坟场就终于添了一把外乡人的尸骨了。 新坟孤孤单单地和原住民的阴宅们遥遥相对着,坟上还堆了几把青草,可是问孩 子,连自己的父亲叫什么也是说不清的,连自己的家乡是哪儿的也说不清的。富 义娘搂了孩子,在新垒起的坟上叩了几个头,叹着气,就把那个新取名唤作富仁 的孩子带进了家。   也没有人故意说起富仁的身世,王富义家的爹娘对两个孩子也并不是两般模 样,一样调皮一样挨打,一样吃面一样喝汤。可是富仁的眼里总还是有一股桀骜 不驯的光,总还是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神,那种冷冷清清的光闪着一股寒意, 让人有点无所适从得不寒而栗。你不知道他到底在琢磨些啥?王家畈的人是没有 这种眼神的,王家畈的人都有点害怕,不知道这个外来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干出什 么出格的事来,会不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王家畈的人是有点惧怕他的, 因为不管怎么说,王富仁到底不是王家畈的人,虽说是喝王家畈海湖里的水长大 的,虽说也吃过王家畈西山上的果子,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他到底是个不 知道出处的野孩子,是个不知道故土家世甚至姓氏的野孩子。谁都不知道他的祖 先是怎样的人品,谁都不知道他的血脉是怎样的渊源。   过了十五岁,富仁就长得和富义一样高了。那一年富义已经二十了,出落成 硬梆梆的小伙子了,那一年二十岁的富义就娶了同样二十岁的小玉了。小玉就知 道这一个不是婆婆亲生的小叔子了,可是也同婆婆一样把富仁当亲人待了。婆婆 一直有点不大不小的毛病,可是婆婆是个仁义的人,不是说娶了儿媳妇就把家里 大大小小的活计都交给媳妇的人,婆婆就是腰酸背痛也是要起来做活的。挑水、 烧火、搓绳、喂鸡,哪一样活儿婆婆也是不闲着的。小玉也说,娘,我来干。可 是婆婆答应着却还是身体力行地干。村里白发的老婆婆说,从好久好远的日子过 来,王家畈就是个仁义的村子,就没有婆婆虐待儿媳妇的那一套,王家畈是个敬 老慈幼的地方,王家畈是个上天都保佑着的地方,那一年山东河南闹水荒,黄河 都淹了县里了,可是大水在王家畈打了个弯,连皮都没浸湿,就冲到下游去了, 还有那几年全国闹饥荒,就是小富仁来的那一年,听说有的地方都吃死人了,可 是王家畈就着海湖里的鱼,就着西山上整片整片的野果林,就着西山上的野畜, 三年都熬下来了。   婆婆伺候完了小玉的第二个月子,就有点累住了,抱着喜礅的手就有点哆哆 嗦嗦了,腰就有点挺不住了。公公是个粗心的人,虽然脾气不大,可是从没有关 心过女人的事。富义也是个没长大的男娃儿,别看娶小玉有两年了,是一儿一女 的父亲了,可是连媳妇都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呢,更别说娘了。只有家里从来不吭 不哈的富仁留心了,只有他一声不响地夺了娘手里的活计去做了,而且还用不满 的眼光瞪着小玉了。   小玉自打过门以后,就听说了富仁的事情。生了喜凤做了母亲以后,就越发 对富仁的身世可怜起来,有好吃的,除了公婆丈夫,就是富仁了,连自己的孩子 都没越过小叔子呢。可是富仁对她从来是不冷不热,甚至正眼都没瞧上小玉过一 眼呢。小玉觉得自己的热脸贴着了冷屁股的委屈,可是富义对她说,富仁打小就 是这个样儿了,你别看他说不清自己的家乡和姓氏,可是他对自己怎么留在王家 畈的事记得可清楚了,他就记得是咱娘把他搂在怀里的,他就记得是咱娘把他领 进咱家门的,他就记得有咱娘一口吃的就有他一口吃的。那几年闹饥荒的时候, 娘也偏心过,给爹和我吃的是红薯面汤,娘和他吃的就是地菜疙瘩。娘说,总是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只有那么一点红薯,就只想给自己的男人和娃儿了。可 是,富仁抱着碗吃得津津有味,那么小,就知道把自己碗里的地菜疙瘩匀给娘, 还怕娘吃不饱。娘说,就那一回,眼泪就唰地出来了,就觉得自己的不仁义不地 道,娘说,从那以后,就把富仁当自己的肉了。调皮做乱了,和我一样地挨扫帚 打;一家子吃饭,再难,也让我和他吃得一样得好,一样吃馍喝汤。富仁是只向 着我娘的,他虽然和我好,和爹也好,也听话孝顺,可是他心里最疼的,只有咱 娘。   小玉说,我不在乎他对我好不好,可是,他好像就没我这个人似的。看人的 眼神多冷啊,就像你是一团空气似的,让人觉得不自在。   富义说,他打来我们家就是这脾气,对谁都那样,他是有点独的孩子,畈里 的哪个小孩子都不来往。不过,你看他干活真是一把好手,什么活计在他手上都 做得漂漂亮亮的,不知道他怎么就这样聪明,上学的时候成绩也不怎么样,可是 天生就是干活的料。   小玉抱着喜礅看着婆婆有点不忍负痛的身体,想着富仁对她有点不满的眼神。 她想,小叔子可能是怪她坐月子劳神了婆婆了。她的唇咬得有点紧,放下熟睡的 喜礅就来到婆婆的房里。刚才长久的媳妇坐了一会儿,说县城里有一个中医,医 术相当不错,她想她一定要带婆婆去看看。婆婆勉强支起了身子,这么多年了, 可能那一年生富义就落下了毛病,要不然不会卡了壳,至少也生个两个三个的。 小玉就劝婆婆,我娘说过,女人就是下身寒,所以要暖的,要把下身暖热乎了, 就不会有毛病的。婆婆还是被说动了,富义就陪了娘去了县城。那一天就是公公 富仁和小玉在家,小玉做了满满一锅的酸汤面,偷眼还看了看富仁的脸色。富仁 抱着碗吸着面条,小玉撖的面条又筋道又糯实,富仁唏哩哗啦地吃了两大碗。晚 晌的时候,富义和娘回来了。娘说,什么老中医,就是个术士吧?刚解放的时候, 破除迷信要打的那种人吧?对病人来说,他就像是变魔术的,好像凭他一张嘴就 管能把你的病医好的。小玉问,怎么了?他开的什么方子?富义就摇着头,他说 娘是生我的时候落下的毛病,要用天鹅蛋的黄,和着鸡血藤研的粉,一起吃掉。 老中医说了,娘的痛病是因为血脉不通造成的,所以要行血补血,通经活络。   爹在旁边冷笑了,天鹅蛋的黄?鸡血藤?他说的药方儿听都没听过,他让我 们到哪儿弄去?他以为我们是皇上后宫里的贵妃娘娘?   小玉就在旁边不吭一声了。是的,有多少女人不就是这样过来的?谁不有个 七病八痛的?谁还真把一点小病小痛当事了不成?农忙时节,就是例假再多,谁 还赖在床上休养不成?小玉就觉着公公的话里有点刺着自己的味儿了。她可是硬 硬实实地坐了两个满月子的,可是,长久家的媳妇蹲在灶边就把第七个孩子生下 了,自己利利索索地收拾的,喝了几杯红糖水,只在炕上躺了三天,不就立马没 事人似地下地干活儿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两个古怪的中药方子就被富仁记在心上了,就被他有心 地放在脑子里了。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小喜礅可以在大炕上四处爬着的 时候,德培家把小金娶进门的时候,就出了大事了。   他在西山的古林子里弄着了鸡血藤,他管我们王家畈西山林子边的牛马藤叫 鸡血藤,他说他记得小时候他老家的人就是管这种东西叫做鸡血藤的。他采了好 多的牛马藤,晒干了,就在捣蒜的罐子里把它们研成了粉。然后他就跑到海湖的 那一边,我们从来没有人去过的那一边,偷袭那两只被整个王家畈的人视为神明 的天鹅去了。他说他只是想取一个它们下的蛋的,他说他没想招惹它们,可是他 没料到它们那么厉害,那么不通情达理。那两只正在交颈缠绵的天鹅发现了富仁 的不义之举,有一只就恶狠狠地冲着他,扑扇着翅膀朝着富仁就过来了。天鹅游 玩憩息的地方一直是海湖的那一头,那边人迹罕至,岸边是沼泽地,紧临沼泽地 的是一面笔直陡峭的岩壁。多少年来,没有人打扰过它们,也没有人想过去打扰 它们。多少年多少代,一到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的时节,它们就从遥远的地方回到 了王家畈,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不知道这一对天鹅是不是永远都是那一对,可 是白发的老婆婆说,三百年四百年来,就是这样的一对天鹅了。它们离人们远远 的,很闲适很雅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多少年多少代了,它们一直和王家畈的村 民们相安无事,小孩子们从小就被教育着不要去逗弄它们,远远地逗弄也是不可 以的,所以王家畈的小孩子追野兔,掏鸟蛋,叉海湖里的毛子鱼,可是却没有人 打过那两只天鹅的主意。所有人把它们奉若神明。想一想王家畈多年来的风调雨 顺,想一想王家畈多年来的逢凶化吉,就觉得这两只纯白而高洁的鸟儿是护佑着 整个王家畈的吉鸟,多么让人敬奉的神明。   可是,王富仁去跑到那么危险的,据说陷进去就永出不来的沼泽岸边,去掏 摸这两只神鸟下的蛋了。   他是怎么把腿摔折的,他自己也说不清了。他掏到了它们的蛋后,才知道它 们真正的厉害,它们不顾一切地扑向他,用巨大的翅膀扇打他,用长长的嘴喙去 啄他的眼,在他的头顶飞舞着。平日里在远处看着像一对温驯的小兔的它们,竟 然此时此刻凶恶得像一对豹子。人鸟之争,富仁精疲力竭,可是他手里还是拽着 那枚天鹅蛋,他一路仓皇地逃窜,越过了多少年多少代无人临至的地带,越过了 多少年多少代从没有人走过的路,他陷到了那片沼泽,他已经游不到对岸了,头 上是两只愤怒的鸟儿,只有一壁石岩还可栖身,他就那样用尽全身力气攀上了石 岩,鸟儿还在身后扑打着他,很拼命地,很用劲地,他的后背刀劈一样得生疼, 可是他手里还是紧紧地拽着那枚天鹅蛋,终于翻过了石岩。天鹅已经不能追击他 了,他松了一口气,就是这松一口气的工夫,他的脚下的石头就滑了一下,他就 跌下去了。   富仁的腿就那样折了。天鹅蛋虽然摔碎了,可是蛋黄还是让他收拾好了,富 仁爬着回的家,想用千辛万苦得来的蛋液给娘熬鸡血藤喝。可是娘正眼也不瞧他 一下了。   天鹅就这样飞走了。两只鸟儿在海湖的那一头盘桓了好久,凄厉的叫声让整 个王家畈的人听着心碎,也让整个王家畈的人听着恐慌。它们就昂着脑袋,缩了 脚,展翅飞走了,连头都没回地飞走了。整个王家畈的人都知道,天鹅是再也不 会回来的了,而且,王家畈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天鹅飞来了。   白发的老婆婆恓惶地说,王家畈将来不会有天佑了!怎么偏偏在我这一代, 王家畈就要败了呢?   娘不再理富仁了。虽然娘知道富仁为了她差点死掉,可是娘是个仁义的人, 不会为了自己而去伤了别人的,何况是王家畈最值得敬重的神鸟!自己养大的孩 子去做这种世人所不耻,伤天害理的事,娘觉得一点颜面也没有了。   四,   富仁歪在自己的床上,只有嫂子小玉给他前来端茶送水,替他疗治腿上的伤。 富仁有点想不通了,是人的病治好重要,还是鸟的蛋重要?他坐在床头,嘟嘟嚷 嚷的。小玉停下来,小玉拿不定富仁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自己要不要接他那个 茬?小玉还是想了一下说了,当然是娘的病重要,可是你闯了大祸了,你怎么能 掏神鸟的窝呢?富仁看了一眼嫂子,怎么是神鸟?鸟就是鸟,再神它也不过是个 畜牲,何况我没有伤它们,我只是拿了它们下的一枚蛋,只是一枚蛋而已,不知 还能不能孵出小崽呢!有多少鸡蛋还成不了鸡娃呢!   小玉看着他,叹叹气,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富仁好,富仁说的是那么强词夺理, 可是她就是嘴皮子笨,反不了他!也许富仁说的对,有什么比医好娘的病更重要 的呢?何况,只是拿了一枚天鹅蛋而已。可是,那两只天鹅是普普通通的天鹅吗? 它们可是一直护佑着王家畈的神灵,打从她还没嫁过来的时候起,她打小听到过 太多关于王家畈那两只天鹅的传说了,王家畈世世代代的平安,王家畈世世代代 的宁静,不就是因为这两只鸟的来临吗?可是,富仁为了娘的病,竟然做出了抢 了天鹅孩子的事,毁了天鹅平静生活的事。白发的老婆婆眼神都骇得无光了,白 发的老婆婆说,王家畈可能从此要败运了。小玉真得有点害怕,她在王家畈生活 得多么幸福,生了喜凤,有了喜礅,富义虽说不怎么出色,可是到底是个老实巴 交的汉子,从没和她红过脸,更别提动手打架了,公公婆婆待她也好,畈里一到 有人娶亲接媳妇,铺床的活儿就全是她的了。铺喜床的得是什么人?得是畈里最 幸福的人!而她总是受到这样的邀请,那她的幸福就是全畈里最瞩目的了,每回 回娘家,她就觉得自豪,娘说,只有最命好的人才配铺喜床呢!娘拉着小玉的手, 就觉得闺女真得给她挣脸了,就觉得闺女这一生一世就不用为她愁了!还有什么 比铺喜床更能说明小玉的幸福的呢?她真得就想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了。   可是小玉怕什么呢?她怕天鹅走了,她的福气也没有了吗?小玉看着富仁摔 折的腿,叹着气,想着婆婆不屑于富仁给她弄回的药引子,想着婆婆冷冷地把富 仁兜回来的天鹅蛋液埋掉,想着婆婆埋掉天鹅蛋液时眼神里流露出虔诚和恐惧的 光,想着婆婆有点魂不守舍地望着天鹅曾经憩息的地方,想着婆婆叹着气对公公 说“我当时就不该把他领回家”,小玉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害怕。她怕有一天王家 畈真出了什么事,会全赖在富仁的身上!可他到底没做什么坏事呀!!!   五,   小金已经有孕了。小金和小玉是很好的朋友了。在王家畈,其实没有真正意 义上的朋友。整个村子,几百号人家,关系都处得挺融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没有为一点小事争执的,这个村子,是有名的仁义。仁义的地方是不作兴拉帮结 派的,是不作兴有过于要好而把其他人冷淡的亲密朋友的,何况是两个已成了家 有了孩子的婆姨了。也有看着关系挺不错的大嫂,关起门来东家长西家短的嚼舌 根子,村里的人是很烦这样的人的,自家的男人也是很烦自己的婆姨碎嘴子的, 这样的人在王家畈是没有市场的。王家畈是个有公理的地方,不地道的事,是受 大家一起鄙视的。小玉自从嫁到王家畈,就没有交过可心的朋友,小玉开始也觉 着过寂寞,不像当姑娘的时候在娘家,有那么多可以说心事可以拿主意可以说悄 悄话的好姐妹了。富义说,我们王家畈可不是个传闲言碎语的地方,没事干的人 才窜门子呢。小玉说,有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到底不孤独些,未必朋友就是打听别 人私事儿传闲话的人么?婆婆说,正经的人都是要务工做活的,太闲适了会让人 瞧不起的。婆婆说的轻轻的,可是话里还是有很重的份量。小玉就低了头,后来 观察村里那些可敬可重的女人,真的都是像婆婆一样,关起门来在自家干活的, 小玉就想做一个在王家畈受人尊重的女人,也关起门来做自己的事了。真的,王 家畈的女人全都是一样的,除了请教针线活,借点葱和油,一般人都是不会有什 么让人鄙夷的小圈子的,有着别人村子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的。   可是小金不,小金一来到王家畈,就把小玉当成了最好的朋友。她们年龄错 不了两三岁,有些话题真得很谈得来,而且小金的针线活巧,做菜的手艺也很棒, 什么东西到她手上就灵灵巧巧起来,小玉就有点崇拜小金起来。   小玉。小金就这样直呼小玉的闺名,每回听到小金这样叫自己,小玉就像又 回到了做姑娘的时候,眼神里就有点朦朦胧胧起来,好像多少年都已经在自己的 眼皮子底下过去了。你是和富义哥自由恋爱的吧?   小玉红了脸。不是一个村里的,怎么可能……?   小金就有点调皮地望着她。是一个村里的,就有可能自由恋上吧?小玉,你 娘家的村子里,肯定有关系很要好的……那个吧?   小玉咬咬嘴唇,都是有两个孩子的人了,她不能让小金这么没大没小地促侠 她。难怪王家畈的人都是不作兴结帮子讲悄悄话的,这真是很让人难堪的,而且 谁知道会滋生出多少事来的?   小金还是看脸色的,腆着大肚子,撒娇地笑起来。咱俩说话,就像姐妹一样, 你干嘛那样呀?我告诉你小玉,我就有过很好的男孩儿,是我上初中时在县里的 同学。   小玉很好奇。后来……为什么呢?   小金就是个聪明的人,她看了看小玉,就能明白小玉话里的话。我娘家穷, 差点让我给哥换亲。媒人来的时候,我自己挑的德培,德培看着也老实厚道,我 娘我爹没法儿依了我,把德培家送的礼钱给我哥娶了嫂子。这样可比换亲强!   小玉更奇怪了。你爹你妈会依你?那……那你同学,你爹你娘没依你?   小金就笑了,好像有点取笑小玉的不谙世事。我同学?那是断不可能的,他 们家还穷,连娶亲的钱也没有的,也是指着他妹妹出嫁后再谋他的事呢!德培不 一样,德培家拿得钱出来,你们王家畈到底强些,何况德培家只这一个儿子,能 嫁到王家畈就算真不错了,方圆三百里地,谁不知道王家畈殷实啊?你不知道要 给我和我哥换亲的那一家,那男的是个瘸子!我才不要一辈子和一个瘸子过呢! 我就哭啊,闹啊,差点上吊啊!我拿着剪刀给我爹我娘跪下了,我说,你们养育 我一辈子,我报答不了你们,可你们硬要我嫁个又老又丑的瘸子,我是万不能从 命的,爹啊,娘啊,女儿来世做牛做马回报你们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吧。   这就从了你了?   小金就咯咯咯地笑起来。那是。我要真抹了脖子,我娘可能真得要很伤心。 我爹可能就觉得鸡飞蛋打了,养了我十八年,算白忙活了。你别笑话我,我们家 孩子多,爹也不太把我们女娃儿当回事的。   小玉那天躺在床上,就有点睡不着了。每回和小金聊完天,小玉就觉得总得 把她的话在脑子里过几遍,想几遍,琢磨几遍。这个晚上,因为小金的一段话, 她想起了她当闺女时也要好过的小伙子。小时候在田头里帮她逮过蚂蚱的,还偷 拿出来家里的烤红薯给她吃,是红心的,要多糯有多糯,要多甜有多甜,还帮她 河边挑过水的。娘有一次病在床上,他来家了,好像是借铧铲还是什么的,小玉 在灶房里烧水,水正好开了,就准备往壶里灌了,他就过来把壶夺了,“小心烫 着你。”,他是说了这么一句话的。灌水壶是多么平常的事啊,小玉打小就干了, 可是他就像哄孩子似地说了这么一句。那个时候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在村里对着 脸看见就扭着头走开掉的。可是那时候他说了一句那么热乎的话,夺水壶的时候, 他的手也是碰着了她的手的。……小玉就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想着曾经的往事, 可是到底也没有过什么事的。富义在旁边嘟嚷了一声,你怎么还不睡呀?就又吐 出均匀的鼾声了。小玉想,富义还是不错的,这个家也还是不错的,我总还是王 家畈里过得最幸福的人,否则一家一家地娶亲接媳妇不会让我铺喜床的,不会让 我去给他们沾喜气的。小玉就想,难怪王家畈的村俗是不让娘儿们拉帮结派唠嗑 的,真是滋事的,明儿个还是少和小金走得那么近吧?   可是小金明天不来的时候,小玉还是有点盼着她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 觉得小金说话很有意思,而且有时候有些不明白的事儿,在她那儿就变得好简单, 就解释得让人很服贴。小玉记得,小金是读完了初中的,学问到底比她们要高些。 虽然在心里觉得这样私交下去不太合适,这样谈着话会让自己想太多而睡不着觉, 可是小玉还是有点依恋小金的,总是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值 得尊重的,即使在王家畈。   六,   小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她已经给孩子做了好多衣裳,小小的贴身夹袄,用 旧的棉布洗濯干净而缝制的贴身小衣,薄的厚的小褥子,还有绣了精巧图案的包 被,看着要多惹人爱就有多惹人爱。她还会织毛活,不知道哪里找来的一本书, 对着上面的花样,一件件地织就起来。德培娘好满意她的这个儿媳妇,嘴上总是 闭不拢的笑。有人问,德培娘,要升级做奶奶了,想先生个男娃还是先生个女娃 呢?德培娘就说,头一胎,老人总说先生个女娃好,再生个男娃,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不作兴生多娃儿的,我们也不要多了,多了难养活。我就希望我们德培媳妇 有小玉的福份呢!   小玉就不吭声地走掉了。王家畈要说最有福的还是数小玉。上人健在倒不用 说了,她自己过得就是很如意的了。土地已经开始责任制了,他们家的地是王家 畈最好的地,出的玉米是全村最好的。公公和富义每年冬天都到西山里去打獾, 熬的獾油卖到县里的一家中药收购站,能换不老少的钱呢!婆婆和小玉在家里喂 鸡养猪,除了卖鸡蛋卖猪,还能余下不少的鸡肉和猪肉,在年前节后地打牙祭呢! 婆婆总是想得很周到,逢小玉每年初二回娘家,总是给媳妇带了满满的东西捎上 呢!家里的气氛实在是很好的。小玉就会想着白发的老婆婆常说的那句话:家和 万事兴。可是,富仁到底还是搬出去了。   富仁摔折了腿以后,娘就不再搭理他了,本来就不爱说话的富仁就明显得有 些孤独了。娘的气性那么大,倒是小玉没有想到的。开始富仁还和娘搭讪着说话, 可是娘的脾气真倔住了,娘始终没理过他,娘甚至正眼都没有瞧过他。富仁已经 满十八了,早十年,也是该说亲的时候了,可是他虽则姓王,到底也还是个孤儿, 何况他做了一件那么让王家畈的人耿耿于怀的事。他就收拾了几件衣裳,搬到海 湖边上去了。娘没有留他,小玉听见娘说,我养了他那么大,算是尽了我的心了。 娘淡淡地说的,小玉的心里就有点紧皱皱的了。只有富义帮富仁支了茅棚,小玉 帮富仁缝了两床棉被。小玉看着茅棚心里透着凄清,嫁过来的这两三年,虽则也 没多和富仁说过两句话,可是,她想着他对娘的好,想着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差 点死在海湖的沼泽边上,想着他爬着回来,衣兜里还盛着天鹅蛋液,心里就有点 怜惜他。娘也没什么不对的,娘是个大仁大义的人,娘不会为了自己的小病去抢 天鹅的蛋,娘觉得自己养大的孩子太私心了些,把几百年王家畈的神鸟都赶跑了, 娘觉得天理不容。小玉想他们俩都没有什么错,都是对的,都是好人,可是就想 不通为什么好人之间也会和不来,一家子的人也会像仇人一样的了。可是她知道 富仁掏天鹅蛋自始至终只是为了医好娘的病。如果上天要惩罚他的话,已经让他 折了一条腿了,还要再付出怎么样的代价呢?她记得小时候听过娘讲的故事,古 代有个孩子为了给母亲治病,大冬天的卧在河面的冰块上,用体温暖融了冰块捕 鱼的。她觉得富仁不也是这样的吗?如果天鹅蛋不能随便掏的话,那用那种法子 捕鱼不是更不应该宣扬了吗?还是只因为富仁掏的不是一般的鸟蛋,却是那两只 所谓的神鸟下的蛋呢?如果富仁掏的是一般的老鹰和喜鹊下的蛋,是不是要作为 王家畈仁义的典范来推崇的呢?   小玉铺着富仁的床,就细心了些。她想人们都认为她有双福气的手,哪家新 人都要她去铺床叠被,她就想用自己的这双福气的手也给富仁带一点造化吧。   瘸腿的富仁,其实不光农活干得不错,也是叉鱼的一把好手。海湖里的鱼, 就认富仁,就往他的渔叉上窜。富仁还是不爱说话,本来就有点独的他,因为天 鹅的事件,让他越发在王家畈有点遭人嫌了。可是富仁是不在乎的,他拖着一条 跛腿,有时候上山去打点柴,有时候到西山里去放羊,有时候就在海湖边支着烤 架烤着鱼吃,过得似乎是悠闲自在的。   那段时间,西山又添了几座新坟,山脚下的王家畈又多了几个婴儿的啼哭。 白发的老婆婆殁掉一个了。可是,海湖的水还是那样的,西山的林子也还是那样 的,村子里仍旧有白发的老婆婆,只是天鹅再没有回来了。   七,   小金头胎就生了个儿子,德培妈喜得合不拢嘴哩。她说,国家好像要下计划 了,以后生娃儿不能再随心所欲了。只有一件不顺的事,小金的奶胀得出不来, 新生的娃儿饿得哇哇地哭,小嘴巴像刚出生的小鸟儿似地来回扭动着觅食,家里 人都急得团团转了。   小玉找着了富仁。你给打几条毛鲤子吧?德培的孩子饿着了,德培家的奶下 不来。小玉也顾不上一切了,她一点也不忌讳没满二十的富仁听着这些婆姨们说 的话会不会害臊?她就守在富仁的茅棚里等着他。富仁就起了身,拿了叉子往海 湖里去了。小玉就想,这下娃儿有奶吃了。她待在茅棚里的工夫,就给富仁拾掇 了家,就给富仁烧了火,坐了水,就给富仁把所有的脏衣裳都洗了。   那一天晚上,小金的奶水就下来了。小金说,小玉,你不光是个福人,你还 是个好人哩。小玉就有点羞了,这才做了什么事?!何况是我小叔子打上来的, 要谢你得谢他。德培他们家的脸就有点沉了,可是还是陪着感激的笑。只有小金 说,那你替我谢谢富仁吧。小玉就走掉了。小玉总还是希望别人能知道富仁的好, 富仁除了为娘的事吓跑了那两只鸟儿,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呢!小玉总巴望王 家畈的人能记住王富仁的好,他是真正得好!   王家畈的人以为这样的日子就平静着过下去了。虽然想着曾经每年都来的那 两只天鹅,现在不知道又寻到哪里的去处了,心里总有点哀伤,可是日子并没有 怎么变化,一如继往的,好像多少年就是这样过下去了,好像多少代还是要这样 过下去的。   可是那一年的冬天终于还是出事了。白发的老婆婆说,时候到了……它一刻 都没有忘记呀!……有点发谶言似的,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八,   不是别人家,偏偏是小玉家。公公和富义又到山上去打獾去了。公公总喜欢 在冬天打獾。公公说,冬天的獾养得最肥了,油厚皮薄,能炼出一锅好獾油,而 且冬天的獾肉质鲜美,烧了一碗好给村长家尝尝。   那天下了雪,开始并不大,还听了天气预报的,而且公公根据多年的经验, 看着苍苍茫茫的天空,也说下不了多久的。就这个时候打獾最好,獾要躲地方, 脚印容易在雪地里留下,循着它的脚印就能找着了。公公蛮有把握地说着。可是 小玉那天的心口就有点突突地乱跳了。那一天全家留下的四口人全来送他们爷俩, 从来没有这样过的,看着就像永别的味道,伴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就有点凄凉的 感觉。那一天他们进了山,就再也没有回来。   天气预报是不准的,公公多年的经验也没派上用场,雪不仅没有停,而且越 下越大,越下越猛,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在王家畈来过似的,就好像它从来就没有 遮蔽过西山似的,就好像它要跟那西山的老林子争个高低似的——看谁能盖得过 谁!它停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有过一次爷儿俩在山路上迷路的经 历,以为这次还会像上次一样,等到全王家畈的人都出动巡山的时候,父子俩还 会像几年前那样,提着獾,像变戏法似地从林子里出来呢。可是,没有这个时候 了,全王家畈的人一样出动了,爷儿俩找到了,手里真得还拎着獾,另一个手上 还有两只被打死的野兔,就在一片枯林的中间。他们爷儿俩躺倒在那条路上,因 为暴雪的凶猛,他们在那条路上转迷了方向,怎么也找不着归家的路了,活活冻 死在西山的老林子里了。   王家畈的西山坟场上一下子就添了两座新坟。王家畈一家子里一下子就出了 两个寡妇。   小玉知道消息的时候,当时就晕过去了。婆婆愣了一下,躺倒之前还声嘶力 竭地喊了声,“报应啊!”这话是由小金的嘴里传给她的,小玉当时什么都不知 道了。小玉不想听什么了,不管是什么样的报应,不管是什么样的解释,对她来 说都是不重要的了。她只知道一件事,她头上的天塌了!她的男人没了!她的喜 凤和喜礅从此没有爸爸了!   九,   富仁总是来。责任田里的地还是他弄。他虽然腿瘸了,可干活还是一把好手, 他牵着牛推着铧犁在地里吆喝,还是冷着一张脸,还是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娘不 许他来家,娘发了狠,娘本来就有病,这一次经了公公和富义的死,已经没有魂 了,已经行尸走肉了。可是对着富仁,她还是有着穷凶极恶的目光,仇恨和怨毒 的目光。她对小玉说,不许他来我们家,是他败了我们王家畈的风水,是他败了 我们家的福分,我养了他十几年,我养了一头狼!   小玉不吭气。婆婆是不能起来的了,婆婆是帮不了她的了,可是她的日子还 得过下去,还得为喜凤和喜礅活下去。她不知道公公和丈夫的死是不是因为富仁 掏了天鹅蛋的缘故?是不是得罪了神明的缘故?可是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把这 种噩运降到她们身上,也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小金总是来探望她。小金又生了一个女儿,真快啊!她的孩子望着就长大了, 真是老人说的话,只愁生不愁长啊。小金的脸还是团团脸,可能是还在哺乳期, 身上哪儿都是圆圆满满的。你的孩子长得真喜气!和你一模一样。小玉说着话, 其实眼就有点无神的,话音里其实是敷衍的味道。   小金看着她。你瞅你脸儿尖的,快没形了。   小玉不吭声,用手机械地打着豆饼子。她已经很能干了,没有公公和丈夫的 家,只有她来撑这个天下了。   门“吱儿”一声开了。富仁走了进来,瘸着个腿,拿着把锈镐,也没和小玉 小金打招呼,就在水台边开始磨着了。小金是热情的人,虽知道富仁出了名的怪 脾气,虽知道富仁在她成婚的那一年干的大逆不道的事,可是小金从来没有二眼 看过他。她抱着娃儿招呼着他,咳,来了?   娘就已经站在门边儿上了。娘可能用了劲,气就有点喘不上来地齁着,娘指 了指门边,气吁吁地对富仁说,走……你走!   小玉就把娘拽进了屋。   小金抱着娃儿冲着里屋张望了一会儿,看着还在水台边一丝不苟地忙活着的 富仁,有点成心地逗弄他。说你呢?你咋还在这儿呢?   她每天都要这样说一遍的。富仁埋着头干着他的活计,鼻子里哼哼叽叽地说 道。   那你还每天都来?   她让我不来我就不来么?富仁仍旧埋着头磨他的镐,有点二楞子般地说着。   小玉出来了,小金忙问,你婆婆睡下了?小玉就点点头。每天他来,她朝富 仁努了一下嘴。她就要起身来闹一遭的,她的耳朵管用着呢,听得出富仁的声音。   小金撇撇嘴。我是不懂你婆婆的心思的,又不是他害着你公公她儿子了,愣 把他当仇人了?就是海湖边上的那两只天鹅,飞走了不也是为她治病的?说什么 整个王家畈要遭灾遇害的,都好几年了,也没出过什么事。就算真有什么事?能 算在他头上?   小玉接了嘴。我宁可我们家出事,也不要村里其他人家出事的。就我们家倒 霉吧,事儿都出了,我认了。   小金刚要说什么,水台那边“唉呀”了一声,女人们忙过去了。富仁的手划 了好大的一个口子,血全出来了,铁镐的锈渣和清水和鲜血都糊在一块儿了。小 玉叫了一声,这是怎么好?小金就把怀里的孩子强给了小玉,一下子就把那血糊 糊脏兮兮的手指头含在嘴里吮起来,一边吮一边吐血渣,然后就背了身子,在乳 头上挤了些奶液出来,涂在富仁粗黑的手上。小金的动作很快,另两个人被她弄 得有点呆住。富仁反应过来,抽回手的时候,小金已经利利索索地把他拾掇好了。   小玉忙说,小金,谢谢你。   富仁也红了脸,可是谢字终是出不了口。   到底是一家人,我给他疗了伤,人家不来谢我,人家嫂子来谢我,让我好有 面子的。小金打趣了小玉一下。小玉是没开过玩笑的人,脸噌地就红了。富仁转 了头就走了。   十,   日子说不快也不快,说不慢也不慢,就那样平平淡淡地滑过去了。王家畈也 没再出过什么大事,因为王富义和他父亲的死,大家伙儿对天鹅飞走对整个王家 畈不吉的谶语也不再耿耿于怀了。王富仁仍旧住在海湖边的茅棚里,每天还是去 给小玉婆媳俩干农活。村子里也没有人对此有非议,好像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事嘛。   又有女孩子被接进王家畈了。现在的婚事办得更热闹了,敲锣打鼓地,披红 挂彩地,爆竹声一阵一阵地传来。   娘躺在床上问。是谁家小子娶媳妇了?   小玉衲着一双鞋,缝一针就撸起来在头发上蹭蹭,缝一针就用银顶针使着劲 儿往千层底里穿过去。是老村长家的二孙子,叫建文吧?   建文都娶媳妇了?你看这日子过得……一恍惚,那么快就过去了。   嗯。   娘看着专心致志衲着鞋底的媳妇儿,就觉得有一点儿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 呢?娘说不上来。娘想了想,还是问了,是请的谁给铺的喜床啊?   小金。现在整个畈里铺喜床的事都请她。小金好命哩!   小金好命啊!娘叹了一口气。这日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好运里头总是埋着 噩运,噩运里头也连着好运,人总是要遇着几道坎的,就看你自己过不过得去了。   小玉仍旧在那儿衲着鞋。小玉想,婆婆这几句话是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自 己听的吧?小玉和婆婆的天都塌了,小玉和婆婆这辈子能靠谁啊?小玉的噩运里 头连着的好运在哪儿呢?   外面的爆竹声越来越响了。婆婆说,我们那时候,铺床的讲究还多些呢,我 的喜床还记得是祖婆婆给铺的,祖婆婆那年都有四十了,可是她的公婆父母都全 着呢——那个时候像她那样的太少见了。兵荒马乱的年岁,有几个家里能齐整地 活下来的?祖婆婆还生了五儿两女哩!五儿两女,那是多大的福分啊!祖婆婆说, 她嫁过来的日子,正是春天,天鹅从遥远的地方回到了王家畈,她坐的马轿,听 着头上有奇怪的声音,就掀开了红布包头,就看见了那两只鸟儿从头顶飞过。   祖婆婆福气好,祖婆婆活了八十八。   我也是帮人铺过喜床的。有一家请过我的,那时候富义还小。就那一次。…… 我娘就死了,然后是富义的爷爷,然后我就再没怀上过孩子。一个能铺喜床的女 人是多么幸福啊,人眼馋着得幸福。   是啊。   婆婆想,媳妇儿是不愿意回忆起自己的从前了,从前铺喜床的日子多么风光 啊,受请的人是多么幸福啊,不被请的人是多么羡慕啊!婆婆说,我有时候真后 悔,不该收养了富仁这个娃儿的,他不是我们王家畈的人,他的心思和我们不一 样。王家畈的人,谁会动天鹅蛋呀?就是天王老子要这种药引子,他们也不会想 着弄它呀!那是王家畈的命根子、命脉呀!   娘,……其实富仁他仁义啊!富仁是为了娘啊!富仁为了娘也不怕冒天下的 大不韪啊!   婆婆喘起来,可是我们遭了报应吧?要是王家畈有别的什么事,他这个家伙 就要被赶出我们王家畈的了。   不要再出什么事了!我们家已经这样了,就认了吧,天灾人祸,怨不得哪个! 不要再出什么事怪在富仁头上了,不要把他赶出王家畈了。他是个苦孩子哩!把 他赶跑了他能去哪里啊?我们王家畈是个仁义的地儿呢,不作兴做这种事的!   婆婆直起眼睛看着媳妇儿,不是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呢?婆婆抬起手,用 尽力气打掉了小玉正在缝制的鞋。你是在给他缝鞋吧?你怎么能给他缝鞋啊?! 你男人才死了多久?你就给另一个男人缝鞋了?   婆婆从来没有对小玉发过火,这一次太突然了。小玉就看着婆婆凶巴巴的脸, 眼睛嘴巴都圆了,很吃惊很茫然的样子。她真是有点不懂婆婆了,为什么讲这么 奇怪的话?就是给别的没有婆姨没有娘的汉子衲一双鞋,也不至于如此吧?何况 是咱们家的富仁呢?婆婆到底怎么了?这哪像婆婆平常的秉性啊,婆婆不是仁义 的人吗?小玉没有像平常那样,低了头认了错安慰婆婆。她默默地收拾了一下被 婆婆打掉的针线,拾起那双还没完工的鞋,就起身去了灶房。   富仁已经进家了,在院子里抖身上的泥土。婆婆窸窸窣窣下了床,听脚步声 慢慢挪到门口了。小玉没动身子,荞麦面已经和好了,正在用饸饹床子轧着呢, 喜凤一直说想吃饸饹的,水煮开了就准备下进去了。婆婆已经攀着门框了,听着 她气喘吁吁地说,……走,你给我走!……小玉看着锅里的水,还得等一会儿才 能滚呢,就在围裙上抹了下沾在手上的面,出去扶着婆婆了。婆婆有点挣她,好 像刚才的气性还没过去呢。小玉到底年轻力气大些,仍旧把婆婆伺弄到了床上。 娘,我做了饸饹,今天大家就都吃饸饹吧。婆婆不理她,似乎刚才媳妇儿惹她生 了气,就不说两句好话哄哄她,就不管不顾地走掉了,让她静不下来了。然后小 玉就又回到灶房了。   闷着头大家吃完了饭,富仁就准备走掉了。小玉赶过去递给富仁一个包袱, 富仁,这是你哥的一些衣裳,我看着还挺新的,你要不嫌,你就拿着穿吧。…… 小玉没有说,其实包袱里还有两件她替他新缝的褂子呢,可是婆婆刚才的话,不 许她给富仁做鞋的话,一直在她心里有点别别扭扭的,一直觉得有什么值得臊的 地方。   富仁拿了包袱,也不说什么,就掖在了怀里。人转过了身子准备走掉了,才 又说了一句。村里的海湖准备包给人了,我给村长说了,我想包下。   哦。   没人会伺弄鱼,村长说我想伺弄就伺弄吧,反正海湖闲着也是闲着。   哦。   咱家地里的活儿你别担心,我会弄的。你就把咱娘侍候好了,把喜凤喜墩收 拾好了,就行。   嗯。   富仁一瘸一拐地走掉了,小玉呆着看了一下他的背影,进了院里,就把门带 上锁住了。   长久家的看到了,摇着头对长久说。富义家的可怜哟,没了两个男人,一个 老的又病病歪歪地整天靠着,两个孩子还恁小呢。……人啊,是没个定数的,那 会儿她铺喜床,脸也是团团的,什么时候都显着喜庆,连脚步都透着喜相,现在 呢,整个人都灰了,脸也尖了,真是一副寡妇相了。唉,不知道将来她的日子怎 么过呢?没了个男人,一家子怎么办呢!……   长久嗡嗡地说。还有富仁呢,富仁总帮着她们的。   长久家的噘了一下嘴。富仁到底不是她们家的,人家在王家畈来去自由,你 看现在多少后生仔都出去了?富仁单条儿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甩甩手 就走掉了。   总还是要管富义他娘的,当初可是富义的娘把他捡回来的。   也是富义的娘把他赶出家门的。嘁,要是我是富仁我就想不通,我不是为了 你的病么?你还这样待我?又不是亲生的,……换了我,早走了。   你胡诌个啥?富义的娘是真正大义的人!不会为了图自己的事去做那种害大 理的事儿!那王富仁干的什么事?幸亏是他家出的事,要是换了别人家,早把他 赶出王家畈了!   长久家的不吭气了,想着王富仁每天帮娘儿两个干地里家里的累活脏活,老 婆子还一点不觉得得了好似地谢他,还每天拼着命地爬起来撵他,真不知道富仁 图的啥?可是女人总是敏感的,她想着刚才看见小玉和富仁在门口的缠绵,不免 觉得有点说不上的别扭。寡妇门前总是是非多的,小玉还这么年轻,经了一场打 击后,人虽然没有以前看着福相,可是脸面倒显得更清俊了,身条显得更诱人了, 你看她的胸脯腰和屁股,有曲有线的了。长久家的心咯噔了一下,她突然觉得, 富仁和小玉,说不上会有什么事了!   十一,   小金过来了。玉,你们家富仁要承包海湖,你听说了么?   嗯。   你们家的地谁伺弄呢?   他说他还帮着伺弄。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的,喜凤也大了,喜礅也能帮上点 小忙了,熬一熬怎么也过得去的。   小金叹了一口气。富仁真是挺好的人。想了一想,又说。他总还是该成个家 了,我有个表妹,心眼儿也好,人也俊,活儿也做得漂亮,你说我把她说给富仁 吧?   小玉看了一眼小金,调皮地笑了笑——多久了,她从没有这样笑过。小金, 真是你表妹,你舍得说给富仁么?   小金瞪圆了眼。你以为我开什么玩笑?我就想问你的意思呢!你去打个弯问 问富仁,他只要同意,我表妹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小玉摇摇头,还在笑。不是我说,富仁……他总归是个瘸子,我记得你说过 你当初差点抹脖子自杀,就是不想嫁给一个瘸子。现在倒好,把你表妹说的仙女 似的,你舍得她嫁给富仁了么?   小金胀红了脸,原来小玉的笑在这里呢,在拿她说事呢,在讥讽她的从前呢。 可是那能一样吗?小金翻了脸。小玉,你在说什么呢?富仁可是你们家的人,你 就这样说他!瘸子怎么了,瘸子只要心好,比正常人还牢靠得多呢!有谁会为了 不是自己亲娘的病,差点死掉了给弄的药引子?有谁会为了两个寡妇人家,守着 一个残家,守着一个天天赶他的老婆子,帮着她们?这才叫仁义呢!那种守着天 鹅也不让用它的一个鸟蛋救死扶伤的,那才叫假仁假义呢,那才叫不知好歹呢! 她摔了门就出去了。身子气鼓鼓的,那个充满福气的脸也随着她的气性而显得有 点鼓囊囊地,反倒觉着喜气洋洋。   小玉叹叹气,一个人的命就是这样的。小金是多有福分的一个人呀!德培是 个好脾气,什么都依着她。自己也是忒能干的,里里外外一把手,在家里,婆婆 公公也都顺着她。而且小金是敢说敢干的,样样在理,凡事全做在明处,又孝敬 又不窝气。就是在王家畈,因为她的聪明和有学问,连男人们也不敢小觑了她! 小玉是真得有点佩服她。原来总还是有点嫉妒的,特别是小金代替了她铺喜床的 位置,她不是没有泛过酸的。可是久了,小玉不得不服了,小金就是个福命,不 是天生的,不是等着待着坐着,让天命来光顾她的,而是她自己寻的,自己拼了 命地去得来的,就像她给小玉说的她的婚事,如果她真嫁给了那个瘸腿的和她哥 换亲的那个老男人,她会被别人请去铺喜床吗?可是她那时候就掌握了自己的命, 就争取了自己的命!就会到如今,被别人抢着拽着给新人铺喜床了,就会被羡慕 得希望能沾上她的一份喜气了!小玉知道,这辈子,没有人会再让她给铺喜床了, 她的福分到头了!她就是像小金那样再争取,也没有铺床的福命了!   娘在屋里唤她。是小金吧?   小玉点了点头。她想婆婆一定听到了刚才小金一番气鼓鼓的话。那么大的声, 搁个聋子也听得见了。   娘说,以后别让不相干的人到咱们家了,我们王家畈的规矩,没有人瞎窜门 子的。老人说,就是因为瞎窜门子,才会滋出事来的。老人的话总是对的,几千 年总结下来的经验,不会错的。   嗯。   以后早早把门关上吧,没事也别开院门。咱们到底是寡妇人家。   知道了。   小玉的院门总关着了,不再像以前,像王家畈所有人家那样,总敞着门的了。 王家畈的人都知道,旧时的规矩还是在王家畈里兴着的。白发的老婆婆说,这才 像个寡妇人家的样儿呢,原来哪个寡妇人家会敞着门等着人来闲逛悠呢?哪个寡 妇人家敞着门会引不出事情的呢?   富仁还是会来的。他现在也忙了,在田头帮小玉干完农活,还得颠儿颠地赶 回去伺弄他的鱼苗。海湖围了一个大渔塘,和德培一起承包的。好像听说是小金 的主意,小金找着了富仁,一定要他带着德培一块儿干。王家畈的人有些就后悔 了,想着小金看准的事,大概是不会有差池的,而且跟着小金,沾着她的福分, 大抵养鱼也是顺顺溜溜的。可是王家畈的人虽然依着海湖世世代代地长大,没有 一个会水的,他们从孩子起就被教导着那是天鹅的地盘,是不能靠近甚至侵犯的。 除了富仁,他很小就会在海湖里玩水了,他很小就会在海湖里摸鱼叉鱼而且从没 有出过事的了。可是王家畈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心照不宣地想,王富仁到底不 是王家畈的人啊!   十二,   秋天了,开始收玉米了。玉米长得个个饱满实成。富仁用钁头锄下玉米棒子, 小玉就一个个地收拾好,和喜凤喜礅掰开了。   喜凤说,叔,咱家的玉米比别家的好。   富仁笑起来,咱家的地比别家的好。   喜礅也说,叔,你打的鱼卖了好多钱。我听承承说的,他妈给他到县里买了 子弹枪,真有子弹的那种枪,可以射雀儿的。   承承就是德培的小子。富仁就笑了,一瘸一拐地过来坐在喜礅的身边,礅, 这两天忙完了,叔也带你们去县上,去给你买枝那种可以打雀儿的枪。还去供销 社,给喜凤买条好看的连衣裙。对了,那能打雀儿的枪可别伤着人啊!那可不是 闹着玩儿的。   喜凤眉开眼笑的,叔,是塑料子弹,打不了雀儿的。叔,不是供销社,现在 都叫百货大楼了。   是,百货大楼。富仁看了一眼使劲撸着玉米粒的小玉,她的额际上都有汗了, 顺着刘海一路下来,鬓角上的头发都沾在脸颊上了。她的脸早不是团团脸了,已 经瘦得有下巴尖了,勾勒出一张很清秀的瓜子脸面出来了,看着比前几年反而更 显俊俏了。富仁就起来了,又拿起钁头,一边走一边就对喜凤丢下了一句话。也 给你娘买一件好看的衣裳。   小玉愣了一下,停下手里的活,有点茫然地看着富仁忙碌地劈着玉米的身影。 她想,这是哪儿跟哪儿呢?   喜凤和喜礅干不了一会儿就累了,就跑着闹着疯去了。   富仁又抱过来一大捆锄好的玉米棒子。你省着钱,将来给你媳妇买吧。小玉 就这样追了一句。   那会儿已经快晚晌了。在田头里劳作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归家了,太阳调皮 了一天,这儿跑跑,那儿跳跳,终于也累了,依在山边上,半遮着脸也要睡下了。 只有天边的火烧云还燃得正旺,一抹艳红的霞光把大地染得黄橙橙的。牛儿在水 塘边躺着,舒懒地打着盹。羊儿也吃饱了,百无聊赖地拱着西山坡上的草,好像 要记住明天早餐的地方。田边有几个麻雀在一蹦一跳地走着,这个时候,没有调 皮的孩子惊扰它们了,它们终于可以快活着一阵了。   富仁就这样走到小玉的身边来了。他的身影在霞光的最后照耀下显得特别高 大,霞光好像有意偏袒他似的,把最后一抹力气全用在了他身上。小玉感到了, 可是小玉一直没有抬头,她一门心思地撸着玉米粒,她想,这个身影到自觉没趣 的时候总是要离开的,她熬得住。可是那个身影就始终在她旁边,一动也没动, 顺着霞光的照射,一点一点地移到了小玉身上,整个儿就盖在了小玉身上,就像 一个人扑在了小玉的身上一样。脚上,腿上,胸上,肩上,脸上,哪儿哪都是这 条影子。小玉坐不住了,熬不下去了,她终于无可奈何地抬起了头,迎着的是富 仁的眼光。   对峙了一下,小玉突然有点害怕了。她忙低了头,开始收拾她的活计。富仁 这个时候开了口。   你做我媳妇吧。   小玉就走掉了。   十三,   日子还是这样流水一般地过去了。王家畈也好像有了点变化,白发的老婆婆 说,这日子,闻着味儿有点不对劲了。   是有点不对劲了,因为流言在整个王家畈开始像个幽灵似地游走了。   德培家开始吵吵闹闹了。总是在夜里,听见小金和德培两口子争执的声音, 听见承承和他妹妹哭哭叫叫的声音,听见德培娘在隐隐啜泣的声音,听见德培爹 唉声叹气的声音。   娘问,小玉,德培家出了什么事了?   不知道。   他们家日子过得不是挺红火的吗?   是,王家畈就数他们家过得好。才新盖了三进的大院子。小金能干着呢!渔 塘的事儿她整得挺好,富仁也说她能干着呢!女中丈夫!   真是越好越不知道珍惜。娘叹着气。小金啊,心高着呢……女人心高,就容 易出事,就容易看不上自个儿的男人了。……   小金在王家畈是个很有名的人了,嫁在王家畈那么多年,她的好多想法还是 和王家畈的女人不一样,她就好像不是王家畈的媳妇儿一样。比如,她撺掇着德 培和富仁一起承包海湖养鱼。德培其实只挂了个名,全是小金在那儿忙活。小金 爱看书,小金总是迷信铅字印出的东西,她一行行地看,一本本地比较。围塘的 时候,她和德培跳进塘里一起清塘消毒,撸着袖子拿着铁锹铲除湖底年代久远而 过多的淤泥,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秀秀气气的模样。采渔苗的时候,也是看了多少 书,问了多少南方北方有经验的养鱼人,按上中下三层立体养殖的,什么肥水鱼, 什么食鱼鱼,什么食草鱼。草青占了40%,鲢鳙占40%,鲤鲫占20%。什么夏季不 施农家肥,一定要施化肥,据说那样要泛塘的。……唉呀,应有尽有,一套接一 套。小玉想,就像小金这样的脾性,能不赚钱才怪呢?再加上富仁天生的勤奋和 闯劲,渔塘不富才怪呢!   小金教育孩子也和别人不一样。我们王家畈的孩子从小就被教育要吃苦耐劳, 从小就学会了做很多农活。犁地,放羊,薅草,推磨,这都是顶简单的事了。可 是小金对她的两个孩子就不。她说,我宁可你们什么农活都不要学!几百上千年 了,都是这样简单的活计,没看见哪一个会做农活的发达过,你们真要上进,就 给我好好地学!能上学可比脸朝黄土背朝天管用,比吃苦受累让人尊重!   她的话让王家畈的人不懂,王家畈没有哪个女人像她那样干男人的活,没有 哪个孩子受的是这样的教育!可是王家畈的人却没有一个不敬她的,只有她把女 人的活和男人的活干得一样出色,只有她又孝敬公婆又侍候好丈夫,只有她敢说 敢做敢出头露面,只有她赚了钱给家里最先盖了三进三出的大砖房,只有她才配 给王家畈的新人们铺喜床,光模鲜样地坐在酒席的主位上!   可是和富仁待久了,难免就传出闲话了。德培有些不依不饶的,小金就有点 牙尖嘴利,唇齿不让了。   好像有人听见他们在富仁的茅棚里有说有笑了,好像有人看见小金给富仁缝 了新衣裳了,好像有人说他们一起去县里卖鱼,完了后一起高高兴兴地逛百货大 楼了,还一起下馆子吃饭了。   王家畈是从来没有出过这事的,王家畈的村俗是不兴背后嚼人家舌根子的, 可是流言一点也不守王家畈从远古就带来的规矩,就像怎么也关不住风似的,一 点一点地散开来了。   小玉坐在床上,心里就有点闹闹腾腾的。那次不是富仁亲口对她说的,你做 我媳妇吧。小玉当时是受了点惊吓的。不是没想过再嫁,可是,偏偏是富仁!富 仁还是如往常一样,总还是帮她们做活的,虽然来的次数明显得少了,可是也是 因为羞了吧?现在……和小金的传言,又算怎么回事呢?小玉的心有点烦了。   娘躺在床上,看着小玉的那边门,娘知道这媳妇儿有心事,娘可不能让她太 活络心思,她可是我们王家的媳妇儿,可是我们王家畈的人,是我孙子的娘!娘 就叫喊了几声,小玉,小玉。   小玉就期期艾艾地过来了。   你在想什么呢?叫唤你多少声呢!娘看着小玉的脸,有点不高兴地说。   小玉不吱声,坐在了婆婆旁边。   你……今年多大了?……我记得是……   三十二了。   哟,都到我们家十二年了。唉,就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难为你了!   小玉低着头,不吭气。   娘叹了一口气。想着你的命还不如我呢!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还要照顾 我,照顾孩子,守这么多年怎么容易啊!   小玉看着娘。有了合适的,我会再嫁的,现在也不是旧社会了。您,我总还 是要管的,你放心!   娘瞪圆了眼睛,她做梦也没想到,平常不吭不哈的小玉,竟然恬不知耻地说 出这种话来!她还要再嫁?娘发狂似地捶着床沿,你……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富义才走了几年?尸骨未寒啊!   小玉看了一下婆婆,就到灶台边做饭去了。每天的饭总是要按时吃的,这才 是好规矩。   婆婆在那儿声嘶力竭地叫,我就知道王家畈要出事的,你看,天鹅飞走了, 出了多少事啊!我们家的媳妇也守不住了,我们家破人亡了。这个狗富仁,他把 我们家害惨了!   小玉不是气婆婆,她没想过她会守一辈子的,要是遇上个合适的人,她总还 是会考虑再嫁的,没有男人的日子是过的什么日子啊!她从来也不想用谎话去欺 骗老人的。要嫁就嫁,要不嫁就不嫁,不兴哄人的!这才是仁义的呢!可是小玉 想的是,真是富仁的话,也是未尝不可以的。可是真是富仁的话,也是太让人害 怕的!他毕竟是自己的小叔子,他还比自己小五岁呢!要真嫁了他,王家畈的人 可能就容不下他们了!要真嫁了他,婆婆的命可能就断了!可是,富仁的闲言碎 语还没有拎清呢!偏偏是小金!   十四,   小金在海湖边上了,开始给鱼喂肥,是人畜的粪,一扬勺,就往塘里撒了一 大片。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迎面吹来粪的气味,还和着海湖边水草的青 香,有点昏昏然的。富仁躺在塘边闭着眼。小金看着他,富仁长得好结实的,身 上露出的地方是一团团的肌肉,就是那条残了的断腿,也显出一种雄性的沧桑, 是一种真正男子汉的霸气!德培怎么能和他比?德培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弱不禁 风了,太窝囊了!想想富仁做的事,只有他才会不顾一切地给自己的养母掏药引 子,只有他才会守着这两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寸土不离地保护着她们!   昨晚德培又找我的茬了。小金坐在富仁的身边,小声地说。   听见了。富仁的眼睛没睁开。   有人传我们的闲话了。   知道。   那你不在乎?   没有什么事,为什么会在乎?   小金咬了咬嘴皮子。你没想过离开王家畈?你又不是这儿的人,没什么可依 恋的。   富仁睁开了眼,望着天上的云彩。我要给我娘养老送终的。   她?她又不认你!她多明大义呀,你为了给她治病摔折的腿,她反倒把你赶 出去!跟你划清界限!   她牵我回的家。没有她,我可能饿死在石板桥上了。   她现在还赶你呢!   那是她的事。   小金最后鼓足了勇气,终于问了。你就准备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下去?   不。我有喜欢的人。   小金吓了一跳,小金是真喜欢富仁的脾气,一点也不假仁假义,一点也不闭 口噤嘴,大智若愚。可是她也真的有点害怕,如果这个富仁喜欢的是她,她该怎 么办?她会不会舍了德培跟着他,会不会弃了人家以为她多么幸福的生活去跟了 他,会不会再也没有人请她铺喜床,反而厌弃地说她是株红杏桃花,吐着唾沫羞 辱她?   十五,   这次是德培和富仁一起去卖鱼了。德培的眼有点红红的,看着富仁就有点杀 气腾腾的,德培娘也一块儿过来了。富仁,以后让我们德培跟你学着点儿吧?小 金总是个女人,女人还是管家重要!德培娘客气地说。富仁点点头,也不说话, 就和德培一块儿走了。   小玉在院子里拣豆子,小金过来了,也帮她挑着。   小金看着她,小玉,你就准备一辈子这样过下去啊?   小玉低了头。我得管我婆婆的。   小金有点急。就咱俩,你还给我说这种话,这又不是王家畈给你开表彰大会, 给你立贞节牌坊!   小玉抬了抬头。这是真话。有合适的人我不会不再嫁的,可是婆婆我总不能 放手的,现在不比从前,还有五保户什么的。现在家家自己还顾不来呢,把她随 随便便地放在这儿,我不放心,也对不起死去的两个爷们。总是想顺顺当当的, 不合适的人,我哪能随便再嫁?   小金点点头,你婆婆的脾气,是个闷葫芦,恐怕由不得你。   小玉笑一笑,我的事,那也由不得她。   小金斜着眼看一看小玉,调皮地笑笑,你是不是已经有什么合适的人了?   小玉正了脸,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富仁那天提的事,小玉很明白地想过了,在自己的心上量了又量,有几道坎 她是过不去的。她得把这几道坎想明白了,才能把这件事做个了断。可是,在整 个王家畈,她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原来也许有小金,她一直把小金当拿主意的人。 可是现在,村里的谣言正火烧火燎的,小玉虽也不是偏听偏信的人,但是小玉想, 无风不起浪,总是有点过了头的地方,小金和富仁走得太近了,没事也会有事的。   富仁还是常来么?倒是小金先提起来了。   还那样。   你婆婆还是撵他?   每天总是要活动一下的。   小金就攀了小玉的肩膀,压低了嗓音说。要是你,我是打个比方,没别的意 思,小玉,你如果现在还是个姑娘,你会选富义还是富仁?   小玉看了看小金,吐出一口气,不用试探了,这小蹄子不打自招了。没法选, 富义也不是我选的,是我爹我娘给定的。   小金就推了小玉一下。你就是这种脾气,要是我,我就选富仁。我就佩服男 人的勇气。我一到你们王家畈,他就为你婆婆掏天鹅蛋摔折了腿!天鹅在你们这 儿是什么?是神!是佛!人家想都不敢想,他就为了你婆婆敢做这种事!全王家 畈的人都厌恶他他也不怕,你婆婆不买他的账他也不在乎!男人要的就是这个劲。 这才是男人的气!这种人,爱上了你,就一辈子死心塌地待你好的!你哪里懂啊!   小玉冷冷地看着小金。我一直认为你嫁给德培会觉得很安全。   谁想要安全?!小金轻蔑地说。   不错,其实女孩子心底里是喜欢危险的东西。可是话又说回来,只有成为女 人以后,经历了真正的风险,才会希冀平淡而深远的日子。如果小金是小玉现在 的命,她还会说这种话么?小玉仍旧一丝不苟地拣着豆子。   十六,   晚晌的时候,富仁一个人回来了。   王家畈那个夜里是少有的不宁静,听得见德培家天翻地覆的闹腾。   德培可能一直窝着一肚子的无名火,原来见的世面就少,在集市上就和人争 了起来,本来已经压下去了,谁知道平日里这个闷陀子,连老婆都不敢吼两声的 老实巴交的汉子,就拎了一柄宰鱼刀把人给捅了,然后就哧溜一下,像条泥鳅一 样地没影了。   德培娘当时就傻了。小金咬着牙,搂着两个娃儿,浑身筛糠似地哆嗦着。   娘说,富仁是个灾害,摊了他就倒霉的,他不能再留在王家畈了。娘咬牙切 齿的。   小玉不吭气,心里有点牢实了,嘘了一口气。到底不是富仁出了事。小玉有 点放心地想。想着想着有点埋怨自己的私心,想着想着有点不明白自己的私心, 想着想着也替小金担心起来。   听得见德培娘声嘶力竭地叫嚎,都是你这个祸害,你来了我们王家畈就出了 多少事,……你怎么就这样没良心呢?当初你和你那个死鬼爹硬闯到我们王家畈, 是村长做主收下的你,是富义娘抱着你进的门。……你害人还不够?害死了你爹 你兄弟,你又惹出我们家多少是非,现在我们家德培也搭进去了!……   有村长劝解的声音。村长总是得劝的,只有村长能止得住,只有村长有权利 让富仁走还是不走。   小玉竖着耳朵听。她想平常富仁还是做得对的,没少给村长送鱼送钱。她的 心还是有点紧紧的,她还是怕王家畈的人集体闹起来,硬把富仁给哄走。   娘看着媳妇的门,娘听得见媳妇儿还没睡着,媳妇儿还在床上折腾。娘冷笑 了一下,什么都逃不过娘的眼睛,什么都瞒不过娘的耳朵!媳妇儿的心思只有娘 猜到。娘想,一定要发一次狠,一定要把那个祸害精撵走!他断了王家畈的命脉, 我们家遭了报应!不能让他把媳妇儿也弄走!不能让他把喜凤喜礅也弄走,那是 富义的种!我们老王家的命根子!   十七,   半夜里,门“咄咄咄”地响起来,又透着小心,又透着紧张。   小玉腾地一下就坐起来了。   娘也是醒的,娘在床上说,先问是谁!娘的语气里透着狠音儿。   我!德培家的小金。玉儿,给开个门。   小玉披了褂子,趿着鞋就把门栓拉开了。   进来的不止小金,还有浑身哆嗦着面无人色的德培。两个人也不看小玉一下, 径朝娘的房间奔去。小玉还没来得及给婆婆房里点上灯,就听见两个人扑通一声, 双双给娘跪下了。   婶子,你救救我们吧。小金的整个脸就像泪泡过的,水迹斑斑了。   娘骇了一跳,小玉扶着炕边,把娘搀了起来。   婶子,德培杀了人。德培活不了了。只有您能救救我们了!小金带着哭腔说。 德培一声不吭地跪在炕底下,浑身筛糠一样。小玉很奇怪,就是脚底下的这个人, 今天哪里来的勇气,拿了刀子捅了人的呢?   娘说,你们快起来吧。你们这是哪儿跟哪儿,我一个孤老婆子,我能帮你们 什么呀?你们倒是起来说吧。   小金哭得眼睛都肿了。我婆婆就德培一个根了,公公婆婆全都指着德培呢, 还有两个没成年的娃儿,我们下辈子没了德培,过不下去了!婶子,你救救我们! 你以后就是我们的父母,有我公公婆婆一口吃的,就有您一口吃的,我们把您和 亲身爹娘一样孝敬,一样待!   小玉也糊涂了,娘更糊涂了。   小金抹了眼泪,终于开始说正事了。您求求富仁,让他把德培给顶了吧。公 安局的要抓人,我们德培一进去就全完了!我们全家都指着德培呢!老老小小, 没有德培怎么过啊,我婆婆已经晕过去了,我们没有别的法子,我去求了富仁的, 他不依!我说你救我们德培吧,救了德培一个,就等于救了我们全家六口人了! 他不肯啊!他说,这种事,他怎么能去顶?婶子,您去说说吧,整个王家畈,他 就听您的,您是他的再生父母,您说一他不会说二的。我们知道这样做不仁义, 不厚道,天诛地灭,可是,富仁总是赤条条一个人啊!   小玉的脸就沉了。她咬着嘴皮子看着脚底下的小金,这种主意!想出这种主 意的竟是她!   娘沉了一下。时间过得好慢好慢,都听得见扑通扑通的心跳了。静了一会儿, 娘说,玉儿,你把富仁给叫来吧。小玉就从炕上坐了起来,她望着娘,想说什么, 可是娘摆了摆手。娘怎么这样聪明?娘知道她要说什么吗?   富仁在茅棚里,富仁也没睡着。听见小玉唤他,就跟着出来了。晚上有凄清 的风吹过,还是有很深的凉意。小玉看了一眼富仁,自己就到茅棚里拿了件富仁 的褂子,递给富仁披上了。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娘看着富仁,娘盯着他好一会儿,眼里泛出从没有过的温柔的光,就像看着 自己生养的孩子,充满了爱怜和珍惜。小玉也盯着婆婆,琢磨婆婆眼里的光。炕 底下的两个人仍旧跪着,发狠似地跪着,身板竖得笔挺地跪着,不屈不挠。   富仁,你给我跪下吧。娘的声音好慈祥好柔顺,多少年没有听到娘这样对富 仁了。富仁就很听话地跪下了。   富仁,你是个好孩子,为了我,腿残了。人家都说我不明事理,有人就怪我 把你赶出家门,好像不识好歹,好像恩将仇报了。   不是,娘,是我错了。富仁低着头说。   你是不明白的。这个世上,是要讲大义的,不能为了自家而伤了大家。娘一 直难受的,就是王家畈的天鹅,活生生地让你为了我而吓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娘,我知道。   小玉在那儿心跳得厉害,她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甚至连脚跟都站不稳了。 娘看了一眼小玉,小玉打了一个冷颤,娘是多么冷的眼光啊!真让人害怕!   娘又平心静气地对富仁说,我们王家畈,世世代代是个仁义的地方,天鹅飞 走了,只有我们家遭了灭顶的灾,这就好,只要不是别人家,我们认了。   娘喘了一喘,我知道,你一个男子汉,苦苦地留在我们王家畈,就是为了给 我养老送终。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娘不需要这些。娘要的是你真正的大 义。……德培出了事,现在只有你能救他!公安局来抓人,你去把他顶了吧。这 个话自私了些,可是,富仁啊,你要想想,德培家一家子五六口人,全指着他! 人家以后的幸福,全在你手上啊,全在你一念之间啊!   小金抬起头来,眼里是多么凄楚的光,这个平常能说会道的女人,如今看着 是多么楚楚可怜啊!她一生的幸福,一生的福分,全在富仁的一念之间了!小玉 想,所以有时候,人的话是不可信的,说的和做的全是两码子事了。就在今天午 后,小金还是一股意气风发的样子,还是一副欣赏富仁的口气,还是轻蔑地说着 “谁想要安全”的话语,可是当危险降临的时候,她不再是女中巾帼了,她不再 是叱咤风云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豪杰了,她还是真在乎自己平平淡淡的生活了,她 还是真在乎自己的福分了,而且为了保持自己的福分不惜牺牲别人的福分了。她 是不是以为富仁本就是一个没有福分的人呢?没有福分的人就应该替有福分的人 扫路清障呢?这就是小金的逻辑吗?这就是娘的逻辑吗?娘真是一个明大义的人 吗?如果是富义,她还会让富义去干这种伤自己救别人的事吗?娘以为从小养大 了富仁,就可以对他的一生指手画脚,为所欲为了吗?   富仁痛苦地垂着头。   门又开了,是村长进来了。村长早就知道什么事了。小玉给村长拿了凳子, 村长就坐下了。唉,这事也难办呀。我们王家畈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乱 子?幸亏,人没死呀。人家家属哭着闹着要赔钱呀。   房里的人的眼睛都亮起来,除了娘。小金问,是不是赔钱就可以了?要多少, 我们给掌上。   村长摇摇头。你还算是个有点学问的人,到底也还是个娘儿们。平常让你们 普法你们不在意!你们以为做买卖呀?钱是肯定要赔的。人,国家怎么能放呢? 得在牢子里关个三年五载的。   德培软了下来,然后发疯似地叫道,我不能坐牢,不能坐牢!   小金也叫道,他不能去,他不能去呀!他一去,我们全家怎么活呀?我婆婆 就只有一口气了。   全房的人又一起盯着富仁。富仁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的地,一队队蚂蚁在地上 爬着,整整齐齐地忙着,嫂子是不是没打扫干净地面?有糖摞地下了?它们这么 晚还在劳作啊?它们这么晚还在辛苦啊?这个世上,没有人是在乎他的了。   村长说,可能也就是关个三年五载的,富仁,要不,你考虑一下?   娘说,这算什么难事啊?你要想想,德培家可是几口人全仗着他的,你,总 是孤家寡人一个呀。   富仁的眼里没有一切了。蚂蚁还在地上爬着,一个蚂蚁死掉了,另几只蚂蚁 还会抬着它的尸身回巢吧。富仁直起身子,看着娘,点了点头。   一个声音叫起来。你们这算仁义吗?你们也忒自私了?你们凭什么让他去做 这种事?你们怎么知道他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他也有一辈子呢!大家全都 惊呆地看着小玉。小玉也吓了一跳,她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大?她从来也没吐出过 这么大的音!就是富义死了,她也没有这样大的音嚎过哩!   小金看着她,娘也看着她,富仁也看着她,村长和德培也望着她。他们这才 想起来,屋里一直还有着小玉这么一个人呢!   玉儿,有你说话的份儿么?娘严厉地说道。   德培傻乎乎地问,富仁兄弟还有亲人么?   怎么没有?娘,我们不算是么?   娘气咻咻地,可是看得出来她是下死劲地忍着。我们算!可是,他毕竟不像 德培,德培有爹有娘,还有孩子呢!   娘是精明的,娘不说德培还是有媳妇的,还是会有媳妇的。可是小玉嗫噜了 一下,终于还是不顾廉耻地说道,他也会有孩子的!   德培还在问,他孩子呢?他的媳妇呢?这个屋子里幸亏有德培,小玉才腆了 脸把话说得下去。   他说他要娶我的,富仁说的,是不是,富仁?你说让我做你媳妇的。我想了, 翻来覆去地想了,我就做你媳妇儿了。   十八,   小金在给小玉铺喜床。红绸的被面,描凤的枕花,代替骑马坐轿的红马褥子 里滚出一张也是红色的百元大钞,小金想,小玉现在真是有钱了。看着屋子里红 彤彤的一切,揣了钱进衣兜里,小金看着木架床,现在都兴席梦思了,铺床叠被 的程序再也没有那么繁杂了,就觉得有点恍若隔世了。她还记得小玉天不怕地不 怕地说出那句话,她从没有料到小玉会有这个胆量,她一直以为小玉都是温温驯 驯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才会有那种豪情的。她记得小玉直愣愣地说出要做富仁媳 妇的话,老太太当时就闭过气去了。村长也骇得目瞪口呆了,傻德培嘴巴张得都 可以放下一枚鸡蛋了。   铺完床,小金还是去里屋看了一下富义的娘。新盖的三进三出的大砖房,最 好的一间留给了婆婆。婆婆还是气着了,现在已经不能下地了,整天窝在床上, 谁都不能碰她,就服小玉一个人伺候她——其实也不是服,是逮着这个机会恶狠 狠地骂她,用尽了毒话。婆婆说,你就得给我端屎端尿,你就得听我骂,你这个 伤风败俗的小蹄子,你们这家子狗男女,男的闯,女的浪。小金说,婶子,我来 了。婆婆还在说,我就是不死!其实我早该死了,我就是不能咽下这口气,我还 得帮我们王家守着我的孙子孙女,我还得磨着你们,你们欠我的!   小金就拐到新房里去看小玉去了。你看看你,铺喜床给恁多的钱,我还欠着 你的呢!   小玉有点新娘子的羞涩。说这个干什么?   德培刺着的人到底用钱解决了,对方讹了他们一大笔,终究没有上诉。虽然 花了一大笔钱,还是富仁多年的积蓄给帮的忙,小玉看了富仁的钱也有点肉痛了, 可还是帮德培和小金打点了。富仁说,以后我还给你挣!小玉就红了脸,她还是 有女人的小性儿,眼里见不了钱的。婚事不能大操大办了,在心底里,王家畈的 人还是觉得他们太那个了些!他们自己也觉得太那个了!可是喜床总是要铺的, 床可是两人一辈子要待的地方!床可是把两个人合作一个家的地方,是不能含糊 的。小玉还是请小金给铺的喜床,她认为小金就是福分大的人,不是小金的福分 大,德培的事能那么顺溜地解决的吗?   王家畈的三月又开始绿了。地里的草籽发芽了,一捧一捧地和濡湿的土地粘 在了一堆儿了;泡桐树的枝杈上又冒出了新绿的树芽儿,还是像吐丝的蚕儿一样, 一拱一拱地钻出来了;海湖里的冰块开始稀薄了,透明了,在太阳光的折射下, 水面像万花筒里的画儿一样,有棱有角地斑斓夺目了。这一年,王家畈又接进了 几个女孩子。海湖边上的王家畈,又多了几声婴儿的啼哭。西山的老坟场里,又 添了几座盖着新草的坟堆。当然了,王家畈白发的老婆婆又换了一个了。白发的 老婆婆讲的故事跟原来不大一样了,那个海湖边新盖的大砖房,有了许多让人唏 嘘不已的故事了。   小玉想,自己哪一天也会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也会向围坐在自己身 边的孙女儿曾孙女儿讲述自己的往事吧?可是不管怎么说,一个女人能被人请上 铺喜床的那一段日子,真是最幸福的了,是人眼馋着的幸福了。可是她会不会也 对脚下年轻轻而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们说,往后的日子,就真的会有越来越多的坎, 只要越过了那些坎,自己掌握了自己的命脉,自己也还是会幸福下去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