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诳语   弋铧   那段日子天都是灰蒙蒙的。经常是夜间开始飘飘落落地降一场雨,白日就是 再不见阳光的阴。树芽倒是越发嫩绿了,被雨水洗濯得分外生机勃勃;草也是釉 油的了,挺直了身子开始茁壮起来。只有人在这萧肃的天气中精神不起来,已是 初春了,却有冰冷的寒意直入骨髓,让人的心情不能蓬勃起来。雨后,有小鸟在 树杈中啁啾的声音,那也只是它们的欢愉了。   那一天应该是下班回家的时候,在拥挤的公车上我得了一个靠窗的座位。车 上的玻璃可能并不严闭,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冷风一阵一阵直入我的脖颈。我没 有戴丝巾,虽则有冷风的侵袭,可是因为免去一路拥挤着的疲惫,我依旧扛着, 端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肯挪动。   车上有些嘈杂,有相互熟识的人在谈论家事或公事。有中年妇人在那儿自豪 地谈起女儿,一个在深圳,一个在上海,都是有出息的地方,可是并没说清她的 两个女儿在谋什么差事。另有中年男人不停地在骂自己的一个头儿,可能像他这 样年纪的男人不再忌讳什么,反正熬两年就要退休了,大声地毫无遮拦地骂着, 把对他头儿刻骨铭心的仇恨渲泄在对他母亲和祖宗的口淫上,一遍一遍地在嘴上 奸了那头儿的祖宗八代。他旁边的小年青们哼哼呀呀的,朝着一车陌生的人暧昧 地笑,不劝也不搭话。只有售票员是勤奋的,排除一切万难从前门挤到后门,再 从后门挤到前门,用她鹰一样犀利的眼睛敦促乘客买票。只有她是有特权的,在 拥挤的车里不停地挪来挪去,踩着人的脚,挤着人的背,撞着人的胳膊,理直气 壮地查票。   我的后座好像是熟识的两个男人,一直在谈论他们共同认识的某个人,话语 里充满了鄙夷的口气。我并没有太过认真地倾听,虽然顺着风向,后座的言语毫 无阻拦地穿越我的耳廓,我一直在密闭的车窗上寻找进风的途径,那一点一丝侵 扰我的寒风让我感觉相当不愉快。   有一辆432路车从我们身边滑过,差点擦着了我们这辆车的边视镜。两辆车 都停了下来。我们的司机得了理不饶人地骂了那辆车的司机几句,那车上的司机 并不还嘴,仍旧停着,让我们的车先过去了,一车的人因为并没有扯皮事件的发 生,有的人就很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因为要急着回家;另有的人就颇有些遗 憾,因为终于没得着一次看热闹的机会。车子就一路开着了。   后座的那男人中的一个就忽然说了,432路!嗳,我说你知不知道432路前两 天出过一件事的?   不知道啊。出过什么事?他的同伴很热切地问他。   车上仍旧有些喧闹,那中年妇人还在自豪地谈论她的两个女儿,一个月三四 千块钱呢!吃、住老板都包了,净赚哩!有什么划不来的?旁边有人奉承地点头, 是啊,是啊,真划得来呢!我仍旧没弄清她的两个女儿具体做什么工作。那个中 年男人还在一波一波地骂他的头儿,另有不相识的人可能也碰着了和他一样的心 事,你唱我和地一同骂开来,嘴上都带着切口,让人也不是太明白他们骂人的真 正涵义。有两个女中学生在嘀嘀咕咕的,在拥挤的车上也不失亲热,捂着耳朵很 快乐地讲着悄悄话,很爽朗地大笑着,只有她们这种年纪才有的目空一切的张狂。   后座的男人清了清喉咙,可能开讲他知道的一件事情,我的耳朵也不由自主 地竖向了他。   前两天,大概夜里十一点左右,432路最后一辆末班车,车上就司机、售票 员、一个老头儿和一个男中学生。你也知道432的线路,往西走的,去的地方有 点偏,一路开过去,车上也没开灯,司机倒是到站就停,两个乘客也没下,那么 晚了,天又是冷嗖嗖的,也没碰上有乘客上,就这样吭哧吭哧地开下去了。到了 下河站,那片你也知道吧?全是工业区,都是些快倒闭的大企业,一条马路倒是 通下去的,两边全是厂区的围墙,路灯隔得远远的,昏昏暗暗的没太大的光,出 了站行不到五十米,有几个人在路旁拦了车。不到站停车在白天是要罚的,可能 是夜里了,而且位置也偏,司机也就停车带上了人。上来三个人,两个男的,架 着一个可能喝醉了的女人,找了座位他们仨一块坐了,其中一个男人就买了票。   后座的男人讲述很平静,并没有造些诡异的气氛,我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听着 就有点紧张起来,还是有那不知哪儿来的风很顽强地钻进我的脖颈,我缩着脖子, 感觉到了无以名状的冷。   车子仍旧很静地开下去,售票员一路呵欠连天,手搁在自己腮帮上打着盹。 三个人落座了也并不交谈,老头儿坐在中学生后面,双手抱在胸前,强打着精神 看外面黑魆魆的夜景。那个中学生,戴着耳机,不知道是不是在听英语磁带?嘴 不停地动着,倒并没发出声音,这么晚了这孩子才回家,可能也是个快高考知道 用功刻苦了的孩子,还戴着副眼镜,应该是个好学生吧?过了一会儿,老头儿突 然叫起来,你这个小偷!我兜里的四十几块钱呢?你这个小王八蛋!一车的人就 有点惊讶,售票员的困劲也过去了,迷迷糊糊地看着老头。刚上车的那两个男的 也齐刷刷地盯着老头,他们中间的那女人戴着一顶帽子,头歪在一个男人肩膀上, 真是喝多了,连开着车的司机都不禁回头看车上的动静,偏她没有扭过头来。中 学生双手插在裤兜里,因为耳机一直塞着,他可能根本就没听清老头愤怒的话语。 售票员拧亮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光正照在中学生的头顶,他的眼镜片后的眼睛在 反光下并看不出是怎样的轮廓,可是他的神情却是一片茫然。   原来是遇着了小偷!我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车上早就静了下来,并没有 多少眼光朝向我后座的那个男人,但是大家真得安静了许多。我仍旧缩着脖子, 那冷冽的风还是钻进我的身体里来。   大家都看着那中学生。中学生很不明白这时候他头顶的灯为什么忽然亮了起 来?他还四下里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束,耳机还塞在耳朵里,老头儿就从座位上起 来了,一把拽住了那孩子,扯掉了他的耳机线,大骂起来,说你呢!还装什么糊 涂?!男孩子还端坐在位置上,很无辜地问,怎么了?老头儿站在他身旁,一手 抓着扶手,因为车始终并没停下来,一手点着男孩子的鼻子骂道,我的钱!我的 钱被你偷了!你还装什么蒜?男孩子仍旧坐着,这次掏出了双手,摊开来,很委 屈地叫道,您怎么能这样?您的什么钱丢了?您怎么能怪我?老头儿气愤已极, 唾沫星子横飞起来,豆子一样地溅在那中学生的脸上。你还狡辩?就你和我挨得 最近!我的钱不多,也就四十来块,丢了也就丢了,可是你……看样子你还是个 学生,还像个好学生,你怎么能干出这么缺德的事?小小年纪不学好!司机,司 机!老头儿不容那男孩的辩解,冲着司机叫起来,停车!停车!我要把这家伙送 到公安局去!司机并不理会,仍旧一路开着,很懒洋洋的样子,可能他想按点交 车,按时回家。谁不是这样的呢?天这么晚了,老婆孩子还在家等着呢。或者他 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也许只是一时的糊涂做了点错事,也用不着断了那孩子的 前途把他押解去公安局的吧?何况,这老头儿,谁能说他的钱真是被那孩子偷的, 指不定他自己有点老糊涂了呢?中学生就有些生气了,他还长了点小胡子,正是 发育期血气方刚的年龄,但仍旧有礼貌地对那老头儿说,老师傅,您是不是记错 了?我坐在您前排,就是真有心偷您的钱,坐前排也不可能下手呀!他很无奈地 看着售票员和那两个男的,潜意识里希望有人为他说说话,可是女售票员兴味索 然地看着他,很不关己的表情,甚至扭了脸朝向黑洞洞的窗外,又打了个大大的 呵欠。两个男的一个已经回转头去,另一个男人很漠然地看看他,用手使劲地揉 搓着,不知道是不是那寒冷的天气让他觉着了凉?老头儿这时不由分说地抓住了 孩子的胳膊,叫道,我不管!我的四十多块钱就这样不见了?你小子太不学好了, 最恨就是你们这样的人!我钱也不多呀,你就那么眼皮子浅?司机,司机,你给 我停车,我要把他送派出所去!两个男的又齐刷刷地看过来,他们中间的女人许 是倦极了,自始至终把头偎在一个人的肩膀上,睡着,帽子牢牢实实地戴在她头 上。他们三个坐在最前方,驾驶室后的第一排,女人的脸相谁也看不清。男孩子 听见老头儿一个劲要送他去派出所,也带了哭腔,老师傅,您说话要有根据啊, 你这样太污辱人了,您不信可以搜我的身子。司机也听不下去了,一边开车一边 劝道,也就四十来块钱,您老是不是忘记了呢?他毕竟还是个学生伢呢!老头儿 就跺起脚来,我不管那些,停车!停车!你们还帮着贼说话呢!难怪这世风日下 呢!老头儿使劲地跺脚,震得一车子都在晃动。售票员也烦了,叫了司机,管他 们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车子停了吧,让这两个人自己去解决。司机就选了一个有 路灯的地方,开了车门,老头儿一边骂骂咧咧地,一边死拉硬拽着孩子下了车。   我们的车上静极了。后座的男人天生有讲故事的天分,一个不太曲折的故事 让他讲得绘声绘色。一个老头儿和小偷的故事,抑或一个老头儿错把学生当小偷 的故事?故事讲到这里,已经叙述完了前奏了,抖包袱该是后段了,不管这种前 似平淡的故事到后来有怎样一个惊人的或者开怀的结局,我觉得也只能是一个生 活中可以预料的事件罢了。   432路把他们甩下后,就一路晃晃悠悠地往前开去了。路灯下,男孩子看着 老头儿,带着哭腔说,老师傅,您自个儿再仔仔细细检查检查,我真没拿您的钱 呢,您太冤枉我了。老头儿重重地吁了一口气,语调一下子轻缓起来,摇摇头说, 我根本就没丢一分钱呢!中学生就叫了起来,怒发冲冠地叫起来,搁谁身上谁都 会这样暴跳如雷的吧?那您是什么意思呢?老头儿拍拍自己的胸口,喘了口气说 道,你知不知道我救了你的命?你个傻小子,你看见才上车的那两男一女没有? 那两男的,架着的是……一具尸体!那女人早死了!   车子猛刹了一下,我们都坐在车后靠尾部的地方,我虽然被这后座男人故事 的结局惊出了一身冷汗,还是敢保证司机是不可能听得到他讲的这个故事的。我 的同座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我的同座也是一位女人,她表情煞白地看了我一 下,我知道她也听进去了所有的细节,而且也被这故事的最后结局吓住了。一车 的人并没有抱怨司机无意的刹车,我周围的人表情都有些怪异地冲着我的后座, 有一点不相信,有一点装腔作势的无所谓,但更多的是恐惧。司机又骂骂咧咧地 开走了车,载着我们一车的乘客。   后座的男人还在讲,他旁边的男人可能惊呆了,一直木木地听着,连问他的 言语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在瓦牌岭附近的一个大垃圾场,瓦牌岭不就是432路的终点站 么?人们发现了这辆车,车上死了三个人,那司机,售票员,还有那戴帽子的女 人。   完了?他旁边的男人终于发起问来。   完了。后座的男人刚才啰哩啰嗦地讲述了半天,到最后竟然惜语如珠起来, 显出一种真实的干脆。我终于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戴着一副眼镜,一脸 真诚地对着一车的人。   真是432路?   真是。   我回到家,心里头一直有些冷嗖嗖的感觉,这么具体的我们的城市,具体的 站名,具体的线路,具体的车!我一边在灶台上做着饭,一边就想着后座的那个 男人讲的这桩事情。一具尸体!对,他用的就是这个词。我又不寒而栗地打了一 个哆嗦。下油锅炒小白菜的时候,我真想不起来搁过盐没有。一双手环住我的时 候,我吓得差点锅仰勺翻。老公也很诧异地看着我,他倒恶人先告状地说我,你 怎么了?把我吓个半死!我气得用锅铲使劲在案板上挥舞,你不要搞这种把戏了, 人吓人,吓死人,你难道不知道?他很无趣地进客厅看他永远也看不厌的体育频 道去了。   吃饭的时候,老公很讨好地帮我铺碗陈筷。我就吞了口唾沫,调整一下坐姿, 回忆一下后座男人讲的那个故事的具体细节,也煞有介事地讲述给老公听,听到 结局的时候,他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故意笑着问他,你个大男人,还害 怕?他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拿着碗和筷子还不忘耸一下肩膀,不是,你刚才叙述 的那个词让人不太舒服,尸体?你还不如说一个死人呢!我就解释给他听,我听 过来原话就是如此呢!他摇摇头,恢复了男子汉的勇敢和平静,胡诌!听着就像 胡诌!一个人死了怎么能架得动?就算一个女人,两个男的也架不动的,何况, 他们干什么要架着这死人上那辆公汽呀?完全不合逻辑的!为什么又要杀掉那司 机和那售票员?简直匪夷所思。我抢白他,这还不明白?司机和售票员看出来了, 他们杀人灭口嘛!我老公依旧摇头,不相信但也不再反驳我。   洗碗的时候,我听见他给大张打电话,大张是他刑警队的一个朋友。他把我 听的故事又重复给了大张,我听见他在电话里对大张不停地确认,对……就在前 两天……不知道?这么重大的杀人事件你们不可能不知道?……是呀,是说的 432路车,在瓦牌岭垃圾场呢!……哦,那就算了,也许是以讹传讹呢!   他挂了电话,沉思了起来。我问他,大张说没这件事?他点点头,却嘀咕起 来,刑警队怎么会泄密呢?有这种事他们也不会随便说的,政府很怕民心不稳的, 没破的案子一般也不会公布,你没听上回大张来我们家喝醉了酒说的,有些案子 不能随便公之于众的,怕扰乱民心呢!有些内部案子真讲出来,怕你们连饭都吃 不下去呢!   那倒是。我附合了一句,无来由地又哆嗦了一下。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我还是把这起事件讲给了围在一起的同事 们听。大家都听着有些害怕,因为这起事件真实的地点,真实的线路,还有手段 的奇特和目的的茫然,再加上事件的自始至终都有一点像足了日本的恐怖片,大 家都有点哆嗦。有一个女同事说,她的一个表哥就是公汽公司的,她可以帮忙打 听一下真相,大家都讨好地围着她,就像我们调考时她掌握了题目一样地巴结她。 快下班的时候,她不负重望,也并没有故弄玄虚地对我们说了,她表哥今早也听 人说起过这件事了,他们不是跑432路车的,但都是一个公司的,大家就托人问 了,432路车的头儿说没有这件事,还要大家都安心工作,不要听信传言。可是 432路车队真有一个司机和一个女售票员不在编制上了,头儿说一个出去帮忙跑 长途去了,另一个家里有人病了。说是这样说,大家伙儿这两天可真都没和这两 位打过照面了,怕是他俩真出了什么事了?   我们全都静下来,分析的结果是一致的,看来是真出了这桩事,政府瞒着消 息呢,怕扰乱民心。   下班后去超市买菜的时候,排着队缴款就听见也有人在议论这件事了。那个 中年女人一个劲地说是423,423路,我急得都想纠正她,可是一路听着的人都满 含激情,我又怕别人笑话我和中年妇女一样得饶舌,只好姑妄听之了,终于收银 的小姐受不了了,一边收她的款一边就更正了她,是432路,大嫂!432路才开往 瓦牌岭的。妇人们就问起这收银小姐了,真有这种事了?破了案没有?收银小姐 长得很漂亮,有一种卧龙屈伏在浅滩的委屈和孤傲,她酷酷地一边推拉自如地开 着收款箱,一边利索地找着零钱,一边摇着头答道,公安局都封锁消息了,真破 了案,会大张旗鼓地宣扬的。   我对老公说,大张真瞒得紧,全城都知道了,他还说他不知道!   老公拣了张报纸,可能心里感觉到了朋友对他友情的折扣,很不痛快,可是 嘴上不愿承认朋友之间的隐瞒,仍旧含含糊糊地嘀咕道,全城?我们这城市,也 就一百多万人口,有什么瞒得住的?刑警队总是有他们的纪律!   我母亲就住在瓦牌岭前两站。那天去娘家,坐在432路车上,经过下河站, 看着两旁已斑驳的水泥墙,透过水泥墙看曾经红红火火如今已萧条冷肃的那些大 企业,高大宽阔的红砖厂房,玻璃窗已碎得七分八裂,笔直的烟囱架也锈迹斑斑, 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两旁杂草丛生,齐膝高的野草里不知蕴藏着什么蛇虫蚊蝇,没 有一丝人迹,墙外我们行进的这条柏油马路,虽然窄,但铺设得整整齐齐,深下 去,一直孤零零地笔直向前,黑沥沥地直到终点,像快刀斩断岩石后无法愈合的 伤痕,锋利、疼痛而冷漠!我在白天不觉得恐惧,幻想着几天前的那个场景,两 个男人架着一具死尸,为什么上了一辆这样的车?   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问售票员,听说你们有一辆车出了事故?   售票员很冷漠地朝向窗外,不予理睬。   另一位中年女人接上了话,小声地,但依旧清晰地说,是的,我就住在瓦牌 岭,前几天我们那个大垃圾场就停过一辆432路,有个捡废品的老头儿看见里面 死了三个人,吓得屁滚尿流地报的案。   自始至终,那售票员脸冲着窗外,也不辩解也不参预,丝毫不像她这种职业 的个性,她的态度让人觉得了事件的真实性,我不由得又哆嗦起来。这该死的天 气!   妈妈留我吃了晚饭,嗫噜了半天,也没吭出一句关键的话来。妈妈的欲言又 止让我起疑了不少,我偏执地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爸一边看着新闻一边轻描淡 写地说道,没什么,最近432路出了点事,你妈想让你小心点,说出来又怕你反 而害怕。我笑一下,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妈吁了一口气,那你当心着点!   我能怎么当心?我只是无以来由地害怕。我仍旧给老公拨了电话,像个小女 孩似地请他接我,他烦透了,正跟一帮朋友海吃胡喝得起劲,总还算是一个不错 的老公,一路上叽叽歪歪的,仍旧接了我从娘家一同回来。坐在昏黑的432路, 一路上慢慢吞吞地开着的车里,路过那一片围墙圈起来的工业区,街灯昏黄的光 线隔一会儿照住车里稀落的乘客的脸上,那泻在乘客脸上奇异陆离的影像,让我 的后背一阵紧似一阵地发起麻来。   大张又来到我们家。他和我老公又推杯把盏起来。我炒了四盘菜,也落了座, 开始用一次性纸杯陪他们喝啤酒。大张就夸我,嫂子,你好酒量!我最喜欢你这 样的女人,能喝酒,不做作。最讨厌那种一碰见酒就花容失色的女人,摆着手假 惺惺地道,不行,我滴酒不沾的!   我笑起来,又满了一杯,敬他,谢谢你看得起你这个嫂子!然后我拉拉他的 衣袖,问,案子还没破吗?   他愣一下,问,什么案子?   我老公就很不高兴地瞪我一眼。他自从上次大张回复他不知道那起事件后, 他就很不愿意我再提起它!我知道他的小九九,他总觉得大张没把他当朋友,又 怕大张为了职业道德而真对他守口如瓶,他不愿意去撩逗这种隐私,男人总有男 人的秘密,可是骨子里他却希望和大张分享一切,他害怕我挑起这一切,让大张 对友情和不得不遵守的纪律而取舍不定,让他又一次败在职业操守之下。   432路的杀人案。   大张就严肃起来,叹一口气,嫂子,我不骗你,真没这桩事?我不知道这个 谣言是怎么传开的?对我们刑侦工作很不利,压力也很大。嫂子,你也是有文化 的人,你就想一想,那两个人驮着一具死尸,怎么能上得了一辆公汽?   我撇撇嘴,挟一口菜吃。我老公就开始劝大张喝酒,大张还是看出来了我不 以为然的表情,举了杯子朝向我,嫂子,真没这事!我拿我人格来赌咒发誓!你 要不要我发个毒誓?   我忙按住他的杯子,行了,什么破事!还要发毒誓?!   大张就冲着老公说了,大哥,我知道你也以为我欺哄你,其实,这算什么事? 真有这桩案子,肯定得大张旗鼓地调查取证的,我们捂着藏着干什么?市政府都 知道了,一定要杜绝这种谣言,怎么杜绝?满城都传遍了,三人成虎啊!连你们 这种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都信,人家能不信吗?就像前几年传的什么绿色尸体,人 民币变冥纸,完全是一派胡言嘛!   我放下筷子,赶忙问,什么绿色尸体?什么人民币变冥纸?你给我说说。   大张无可奈何地苦笑了。   一个星期后,我一个同事跑来对我们说,那起事件真是造谣的,刑侦队顺藤 摸瓜,终于查出了那起谣言的始作俑者,晚上有电视新闻播放。   这个时候,432路杀人事件早已传遍全城了,对刑警队的工作能力的质疑, 对政府部门掩盖事件真相的不满,早已在一百多万人心中闹得沸沸扬扬了,而且, 已经正值新一届市人大的召开了。大张前几天打电话给我们,说他们已经开始着 手调查这起谣言事件了,政府发表辟谣声明已经没什么效果了,要抓住这造谣的 人,让他亲口说出造谣的目的和用意,才会服众。他也问了我听这起事件的前因 后果,我配合了他,把当时的时间,我坐的那辆520路车和我能模模糊糊记起的 那后座男人的样貌,全告诉了他。大张沉吟了一下,对我说,按目前掌握的材料 看,那个你后座戴眼镜的男人应该是谣言的第一传播者。我很自豪地对他说,我 是不是帮你立了功?   我和老公晚饭后开始看电视新闻。这起全城通晓的事件就要在今晚辟谣。一 百多万人口的收视率估计今晚会相当高,超过了那年北京申奥和中国足球出征战。 我问老公,这么多人,怎么就能找得出他呢?老公回答,找一个人太容易,我记 得一本书上写过,要寻找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最多只通过六个人即可。何况,我 们这一座小城?   电视开始了,那个男人,戴着眼镜坐在我后座的男人,开始低着脑袋很羞愧 地阐述整起造谣事件的始末,那个时间,那辆520路车上,选了那样一个拥挤热 闹的传播环境,只为了他的一起打赌游戏,看在这座城市,一起谣言的传播到底 有多快?我老公兴味盎然地看着他,大笑起来,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 听清政府对他会有什么处罚,我一直脑袋空空地看着这个在电视上有点害羞的男 人,看着警察并未对他上镣上铐,看着记者很努力地诱导他讲一些承认自己做错 了事却并未想到后果的心态。我老公结论道,也没什么恶意,不会有太重的处罚 的。然后,他转头对着木呆呆的我,就是他吧?那个坐你后座的男人?   我咽一口唾沫,指一指那电视上的男人,不是他,我忘了对大张说,那男的 下巴上长着一颗大痣,痣上还有一小撮毛。戴眼镜的男人都差不多模样,我分不 清谁是谁,但是他下巴上的那颗痣,那颗痣上的几根毛,我绝对忘不了!   老公看了看我,起身就关了电视,然后又转过头来,眼神很吓人地又看了我 一眼……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