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往南方   ◎阳明明   我孤身一人在车上睡了一天一夜,在一个清晨来到南方一座城市。下车后, 我站在一座天桥上,看着下面不停穿梭着的车流,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张开了 双手,闭上眼,用力呼吸。当我的眼皮徐徐打开,望见两边挤满高楼大厦的公路, 犹如一条横穿城市的河流,而此刻,在这河流的上空,徐徐升起了一轮红日!   同我一起下车的还有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都成群结伴。我是混在 由他们组成的潮流里走到天桥上的。城市刚刚从睡眠里醒过来,依然显得困倦; 刚刚从乡下来到城市,对城市的一切都无从了解。此刻,眼前这股潮流,是我唯 一可以追随的,我甚至还打算,无论他们去哪,我都要牢牢跟着。这样想着我似 乎得到了一丝慰藉,而当我从对城市河流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身边那一群男 女老少我的乡亲们,似乎已经转入地下,从我眼前消失了。   站在天桥上,我失魂落魄地往四周搜寻,都没有看见他们的踪影。我懊恼之 极,真想从天桥上跳下去,和这万般无奈的人生说句“拜拜”。但我没有跳,也 没有再在天桥上逗留。我下了天桥,选了一条道路,盲目走去。我心里还留有一 个妄念——我的那群乡亲就在前面。   我渐渐发现有人在跟踪我,从天桥下来,到那条街道,后来我又转换了一条 街道,他一直在我后面,如同我的影子。我没有回头去看他,我担心我一回头他 就会对我下手,从而对自己不利。我也不敢上汽车,因为他极有可能在我上汽车 前对我下手。我只有一直那样走着,和他分开一定的距离。慢慢地,太阳已经有 一个人头高了,而我,觉得力量回来了胆量也回来了。我渐渐沉醉在这个追逐的 游戏里。我一直往前,遇到十字路就往左边走,渐渐地我走到较为偏僻的(路牌 上写着)“田园工业区”。在田园工业区,我看到了一群穿迷彩服、戴着钢盔、 别着警棍的人,我胆子大了起来,于是转身过去,瞪着那个一直跟着我的人。那 人看我瞪他,便往后退了几步。   “为何一直跟着我?!”   把话说完我才恍然大悟,我讲的是家乡的土话,而身边的人讲的都是普通话。   “我不知道往哪里去,只有跟着你。”   他怯怯地回答我,双手紧紧抓着斜背在身上的书包。这时我发现,她是个女 的,而且讲的也是我们家乡的土话!应该说此刻我望着她不恼怒也不气愤,而在 狂喜,但我还是阴下脸去,用普通话对她说:   “你没有亲戚朋友在这边吗?!”   “扑哧!”   她笑了出来,抱着双臂独自蹲了下去。   “我既没有落脚处也没有钱,你别跟着我!”   “哈哈哈……”   她还在笑,而且进一步打起了哈哈。我朝她走去,在她脑门上推了一手。她 往后倒去,我伸手拉住她。她抓住我的手,顺势站了起来。她的手抓住我的手, 在她站起来后仍然没有放落去。我脸红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和女的手抓手。我 想,我脸红了。这样一想,脸上立刻辣辣火起来,用力把手甩开。我再没有喊她 不要跟我,也没有去看她,只管直视前方往前走。她——她喊文娟——一路小跑 着和我并排往前走。我开始在每个十字路口都往右转,在经过几个十字路口后发 现竟然走到原处。“田园工业区”的牌子伫立在街边,我们站在牌子下,看见一 辆长长的货柜车开过,扬起一层薄薄的灰尘。   灰尘弥漫到我们前面,我们往后退了退。   “我们去吃饭吧?”文娟说。   “我没有钱。”   “我有!”   文娟把手伸进书包,似乎在掏钱。我做了个拒绝的手势,并粗略瞟了她一眼, 和她一道走向牌子左边的一家餐馆。菜很快就上来了,一看见那菜我口里就不断 冒出新鲜口水。我们都吃得狠,我吃了四大碗饭,她也吃了不下三碗。吃饭的时 候我们低着头,谁也不管谁,没有说话。餐馆里大大的黑黑的落地铁电扇摇着头 扇着风,不时吹到我们身上和菜上。我们把菜全都吃光了,又喝了几杯茶水,站 起来问老板价格。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肠子胀鼓鼓的,皮上的血 丝都清晰可见。结账的时候,文娟伸手在书包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抓钱来,全 是百元大钞。我打了一个饱嗝,跨出了店门。   我顾自走着,却没留意文娟,走了一阵才发现她没跟来,于是原路返回找她。 来到餐馆,仍不见她人,走去向餐馆老板打听她的下落。餐馆老板指着右边的一 条路,说那姑娘往那边去了,并说,看她身上钱多,特意留意了的。老板话还没 说完,我立即往他指的那条路上奔去。文娟啊文娟,我走的是左边,你怎么走到 右边来了?我跑出去两百来米,还没见她人影,便开始急躁起来,浑身发热,眼 窝发涩。我立在街头,双脚轮流往水泥地上顿,双手交替往胸脯上捶。我努力回 想她的面容,却只得了个模糊的轮廓,怎么也具体不起来。我记得她鼻梁有些高, 可不记得她的眼睛是否有些大;我记得她头发不太长脸有点白,却记不得她穿什 么衣服!来不及多想,我又拔腿跑起来,前后左右地搜寻着她人,心想只要看见 她人,必定能认出她来。找了一圈又回到原处,还是单单地找单单地回来。原地 站了很久我才死了找她的心,想着她身上有钱,我又觉得好受些,但转而一想又 替她担忧起来。我想大喊几声,可身边人流攒动,便只得压抑着情绪。   那是一条窄窄的路,一面是围墙一面是店铺,行人很少,但路很长。我慢慢 走着,眼睛盯着脚下的冰棒棍棍。很突然地,在机器的轰鸣声和打钻机的哐当声 混合的声音夹缝里,有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在我前方响起。我抬起头,看见文 娟在前面,正奔着向我而来。我也奔起来,伸出双手,浑身除了兴奋什么也没有 了,轻飘飘的,感觉脚下生风。我们差点就碰在一起,面对面站着。文娟看着我, 嘟了一下嘴巴,说道: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说了我的名字,我还和他说了很多我的事。我们都没有说起走散后发生在 各自身上的事情,似乎是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不愿意再回顾。文娟把我带到一个 工厂面前,指着工厂的招牌——“普阳”——说:   “你觉得怎么样?”   一边说,她一边把我往一张贴在墙壁上的红纸面前走。红纸上写着招男女普 工各十名,要求身体健康手脚勤快。看完,她又把我拉到保安室窗户面前,隔着 窗户问保安:   “你们还招人吗?”   “明天八点钟再来,今天人事科文员有事出去了。”一个矮墩墩有点肥皮肤 黑黑的保安说道。   从普阳厂出来,我和文娟又看了好几家前面贴着红纸的工厂,但都没有合适 的,所以连保安都没去问。最后我们回到了“田园工业区”的牌子下,看着街道 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太阳没有了。我们站着不动。我扭过头去,把文娟仔细看了 一回,努力记住她的容貌。文娟朝我笑笑,露出两颗牙齿。   天色渐渐暗下来,但很快又被各色各样的灯光映白过来。文娟扯扯我的衣服, 说要去找个地方住。我拍了拍脑袋,觉得自己没想到这个地方真是笨蛋。我们走 向马路对面的一条巷子。巷子里没有人,但巷子很短两头都是热闹的大街,人来 人往。巷子中间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住宿。我们站在牌子面前,喊道:   “住宿!”   一个小伙子很快就把房间给我们安排下来。文娟交了五十块房费,交费的时 候仍是大大咧咧地从书包里抓出一把钱来。我和文娟住一间房,这是文娟强烈要 求的,我看床铺是分上下两层的,勉强答应了。一切落定,我们拿到房间钥匙, 又到外面溜达了一圈,看了很多闹热,回到房间我们都说很累了。我爬到上床, 文娟倒在下床,立即熄灯睡觉了,话也没多说。   旅馆蚊蝇很多,半夜我被叮咬醒来,听见文娟打着微弱的鼻息。醒来后,听 着文娟的陌生的鼻息,想着这个陌生的女孩,我睁开眼睛望着虚妄的黑暗,越想 越觉得奇异,简直兴奋起来——难道我的人生就要发生变化了吗?   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响声,我立刻警觉起来。侧耳倾听,发现响声越来越真切, 也并不是做梦,因为门慢慢地被推开了。一个黑影从门缝里侧身挤了进来。我重 重咳嗽了两声,黑影顿了一下,但并未退出。我翻了个,嘴里咕哝着一连串连我 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但黑影仍只是顿在原地。我抬脚用力在床上拍了一下,并大 吼了一声,文娟叫一声醒了过来。黑影总算甩门跑掉了。   “文娟,快起来,有贼!”   我跳下床拉开灯,发现文娟坐在床上,双手紧紧抱着书包。文娟睡觉时也没 脱衣服,听见我喊有贼,迅速下了床,和我一起走出房间。   我们走出旅馆,来到街道上。我们在路上奔跑着,只想找个人多的地方,可 商店都已经关门,路上看不见半个人影,偶尔只一辆大货车扑哧哧开过,声音大 得吓人。我们在一个高耸柱子上亮如白昼的大灯下面停了下来,背靠柱子坐下, 身子都在战栗。   我们慌张地环顾四周,似乎有狼群在暗中注视着我们。   “文娟,冷吗?”   我感到凉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在我身上,让我的上下牙齿相互撞击,让 我胃壁剧烈抽搐。   “我很热。我困得很。”   “你睡吧。我给你给你守着,这里灯灯亮,他们不敢敢来来抢。”   文娟的身子渐渐滑倒在我怀里,伏在我的大腿上。文娟伏在我大腿上,我感 到一股热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让我温暖。我眼睛都不眨,看着周围的一切,特 别是时不时扭头看看后面。我总感觉有人从后面悄悄靠近我们,举着手里的钉锤, 对着我和文娟的头就捶下来。文娟微弱的鼻息再一次响起。我低头看着文娟的脸 和耳朵,不禁用手摸了摸。我的手背在文娟脸颊上滑过又在她耳朵上蹭了蹭,心 里充满了光明,好似现在是白天。我很快松弛下来。没过多久,我也睡过去了。   有人把我叫醒。原来天已经蒙蒙亮了,街道上有了车流和人流。叫醒我们的 是一个中年妇女,她穿着一件黄色马甲,很明显是一个清扫马路的工人。清洁工 对我们说:   “天还没亮我就来了,看见你们小两口睡在那里,没叫醒你们。”   文娟也醒了,冲我笑笑。我站起来,把文娟拉起来,对清洁工说了声谢谢。 我们在面包店买了面包和豆浆,一边吃一边往普阳厂走去。走到普阳厂,我们看 见昨天那个皮肤有点黑的保安站在厂门口,看我们来,他主动打招呼,说道:   “你们来得太早啦,人家还没上班呢。我们上夜班的,接班的人还没来。”   我谢了他,并和他攀谈起来,了解厂里的一些情况。文娟站在我身边,听我 和保安说话,一句话也没说。天越来越亮堂了,保安看看表,说:   “快了。”   不久后,来了一群穿着西装的人。又过了不久,来了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子, 保安凑上去,对她说:   “李小姐,这两个是来找工的。昨天就来过了,我要他们今天八点来,结果 他们六点就来了。”   李小姐看了看我和文娟,指了指我们,让我们跟她走。   我再一次谢了那个保安,跟李小姐到了人事部办公室,和文娟填了一张表。 然后,她带我们到宿舍,又去领了厂服,穿着厂服照了相,发了餐票,把这一切 忙完,已经中午,她又带我们去食堂吃饭。吃完饭,李小姐让我们下午就上班, 还带我们到车间看了看,耐心告诉我们每天的工作是什么。   就这样,在两个好心人的帮助下,我和文娟得到了来到南方的第一个工作。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两个人。听说,李小姐在悉数向我和文娟交待了工作后 的那个下午,辞职不干了;而那个矮墩墩有点肥皮肤黑黑的保安则没来上班,我 和文娟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当时还想,以后他会成为我的好朋友。我留下一 个遗憾,始终没有对李小姐说声“谢谢”。   那时,我真是交上了好运。   我和文娟有了工作,有班可上了。“班”——就是在我和文娟这两个几乎一 模一样的人(王)中间插上一把刀。——一天上两个班,中午吃饭休息一个小时, 跟学校里的“课”差不多。   我和文娟都睡在不同的宿舍,在不同的车间做事,经常一天都碰不到,有时 一个星期才见次把面。刚开始还觉得没什么,没见到文娟晚上还能睡觉,过了一 阵,我就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床板拍得啪啪响,开始了所谓的失眠。失眠的时候 我就睁着眼睛睡,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有时上面会有蜘蛛像一只走得很快的螃 蟹那样走过,多数时候它只是一张大大的白纸那样展现在我眼前。刚开始睡不着 的那段时候,我就会想起文娟,但总是想不起她更多的面容和表情。脑海里面展 现的仅仅是那天晚上她倒在我怀里睡着的情景,就像一张特写的照片,把一切都 固定好了,但我总是想看到一个流动的她,很多表情和动作,一串一串在我脑海 里流过,就像看电视那样。我只有借助于想象。我想象着文娟和我交谈、打闹、 听我讲笑话、看我换鞋子,可是我越想越觉得离谱,觉得和真实的她相差太远。 慢慢就不想了。   每次匆匆和文娟见一面,我都对她说:   “文娟,你有空吗?”   “没有。”文娟每次都淡淡一笑,说道,“没有空。”   我再要问她话,她“嚓”一下就侧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她走得很坚决。 那一阵子,我看着文娟的面容觉得很生疏,可看着他的背影却觉得很熟悉很亲切, 于是站在后面直到看不见走开。一天,文娟正要扭头走人,我把她喊住了。文娟 转过脸来,我看见她的眼皮有气无力地半垂着,脸上的皮肤显得松弛,一股酸酸 的味道直冲我的鼻子。我对文娟说:   “文娟,能不能每天让我看你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   文娟没有说话,我接着说:   “要不然每天一次都可以,中午。”   文娟摇着嘴皮,像是要哭的样子。我说:   “我一天没看见你,晚上睡不着。”   文娟扭过头去,蹬蹬地跑起来。我追了上去,站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看 着她的脸。文娟咬着嘴皮,眼里噙着泪水。看见她流了泪,我顿时慌张起来。泪 水滑落下来,顺着脸颊流,我想去帮她揩,却不知道先揩左边脸还是右边脸。我 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但一句都挤不出喉咙。我直直地看着她,觉得既委屈又气 恼,泪水也涌了上来。我泪水下来时,文娟再一次从我面前跑掉。我简直气急败 坏,冲到文娟身后,双手攀着她的肩膀,把她扳了过来,大声说:   “你说句话!”   文娟“哇”地一声哭起来,扑在我怀里。文娟扑在我怀里的感觉我现在还能 体会出来,想起这些,我的胸脯总是软软的暖暖的。当时我以为文娟家里出了事, 死了人,但我问她她却保持沉默。后来我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文娟几乎天天 失眠到天亮。   那一天,我说什么文娟都点头答应。我帮她把泪痕擦干,看着她红红的浮肿 的眼睛,把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给她说了两次,每次她都点头,眼睛不看我看着我 右边的一面墙。那墙上什么也没有,雪白的一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开始有计划有目的地见面,有时还去散步、购物 或者看投影。我们一前一后走在路上,我走在前她走在后。每走一段路程,我都 要站住,等她,直到她走到我身边,我再次走开。我喜欢这样的游戏,看着文娟 在后面慢慢地走近,怏怏地看我的眼神,我感到舒畅。有时我去拉住她的手,她 不反抗,不抽开,任我拉着。我说的话她都很认真地听,然后很认真地点头。一 天,文娟在我身后问我:   “我们为什么要每天都见面?”   我转过身去,陡然间凝固住,脑袋空空的,说不出话来。文娟又重复了一遍, 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挖出一个洞来。我稍稍动了动手臂,想搪塞 过去,文娟走进几步,和我挨着,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我几乎有点厌倦, 脑门上冒出一层细汗。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似乎在自语。   “你还没有回答我!”文娟嗔我一眼,语气变硬了。   “我不知道,还没想清楚。”我转过身。   “你仔细想想。”文娟跨到我前面,拉住我的手,皱着眉头。   “我……想不出来!”我有点恼怒,但我克制着,我用凌厉的眼光盯着她的 眼睛。   “那我们以后再也不见面了!”文娟扭头就走。   我任她走掉,或许这样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我不停地自问,今天怎么 了,文娟怎么了?我得不到答案,以致我很气恼。我气鼓鼓的,恼怒地看着文娟 的背影——她这个突如起来的转变让我措手不及。——换在以前,她在任何情况 下都不会问这样的问题说这样让人伤神的话。   “你走了就不要后悔!”   我冲她挥手,重重地跺脚,希望她能听见。我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迅疾越来 越远。我跑起来,追了上去。我追上她,抓住她的衣服。我瞪着她。我胸脯剧烈 起伏,大口大口出气,她也是。   “干什么!”她冷冷地问。   “跑了就别回来!”   “本来就不打算回!”她右手一甩,身子一扭,摆脱了我。她跑起来。   我又追了上去,抓住她的手。她把那个问题再一次重复了一遍。我放开她的 手,感到无比厌恶。我咬着牙,口腔里迸出几个字:   “你自己应该清楚!”   “我不清楚。”文娟白眼看我,像看一个仇人。   我拽着她的手,咬着牙齿说道,“因为我们之间有爱情!”   我的脸立刻热了起来,浑身的脉搏都在咚咚跳动。我脚底发虚,脑袋有些蒙, 觉得自己说出了不可思议的话——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爱情,然而在这一刻 似乎什么都懂了。文娟定住了,望着我,脸色逐渐恢复过来,白里透着红。我的 牙齿一直咬着,随着文娟脸色的逐渐恢复而慢慢放松下来。文娟那只被我抓着的 手不再施力,我就放开。两人默默地站着。一辆小货车从我们身边开过,有人从 里面探出脑袋,看着我们。小货车哗地开过,后面又驶来一辆摩托,轮胎压过一 个小水洼,溅起泥水四散。我和文娟矫捷躲开泥水,文娟发出“啊”的一声,我 发出“呃”的一声,站在不远处一棵樟树底下。我闻着樟树隐隐的香味,觉得很 舒服。   “大鹏,我们去找间房子吧。”文娟恢复了以往的眼神,充满了温柔。   “找房子做什么?”我问。   文娟说她想和我住在一起,住在宿舍一个人不习惯,每天晚上都睡不着,白 天上班老打不起精神。我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她。   那天已经是下午了,我们去了“普阳”外面的田园村,在那里找到了一间出 租房,交了房租,领了一把钥匙。我们又到超市,买了一套床上用品,再把宿舍 里面的毛巾和牙刷之类的东西带到房里。铺好床,我趟在上面闭上眼睛,觉得很 舒服。文娟又把地板拖了一遍,把窗户擦了一遍,把我带来的脏衣服洗了,走到 我身边,说:   “还应该买一套厨具,大鹏。”   我正有点迷迷糊糊,看了看窗外,路灯已经亮了,就含含糊糊地说明天再说。 文娟“哦”了一声,转背提着脸盆打了一盆水,喊我洗脚。洗完脚,我脱去了衣 服裤子,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我听见哗哗的流水声从卫生间里传出来,似乎从 梦里传出来的一样。我以为明天不要上班了,满心欢喜,但转念一想,明天是要 上班的。哗哗的流水声持续着,我的梦境也开始出现一些具体的景物,例如原野, 例如性器官。我的脑袋无比沉重,眼皮也是如此,似乎再也睁不开。我想大声喊 文娟的名字,但喊不出来。我对这间租房毫不了解,我想。   身边有人躺下。文娟已经睡到我身边,我想喊声文娟。哗哗的流水声原来已 经停止了,我却没有留意到。我在不断下陷,身子越来越重。文娟的手搭在我的 胸膛上,她的手很轻也很软。我听见文娟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大鹏……”   文娟欲言又止,语气神秘而又妩媚。我似乎受了惊吓,但是叫不出来,所有 的感情和话语都堵在喉间。一层类似于空气的物质压住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 用力动动手指,结果手指僵僵的,根本动不了。我听见文娟脱衣服的声音。我感 觉到文娟帮我脱掉了内衣裤,然后和我粘在一起。我感到文娟身上的气息,慢慢 渗透到我的身体,从鼻腔,从耳洞,从喉咙,慢慢渗进我的五脏六腑。我感觉文 娟抱住我,浑身在颤抖。文娟轻轻喊着我的名字:   “大鹏,大鹏。”   我一动不动,但我一直没有放弃挣扎。我想动。文娟紧紧抱住我,浑身的肌 肉都在收缩、抽搐。我想说,文娟文娟。文娟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抚摸起来。她的 手颤颤巍巍地游走在我的身上。我一动不动。文娟把手伸到我的生殖器上,“哇” 地一声哭开了。文娟的哭声,惨烈又愤恨,撕心裂肺又凄凉婉转,在租房里回荡, 冲击着房间内任何一样事务。我身子一动不动,脑海里却已经波涛汹涌。文娟的 哭声仍在继续,时起时伏。我运用了全身力气,让手指动了起来,然后全身的肌 肉复苏开来。我把手伸到文娟的头发上抚摸着,问她,怎么了。文娟用哭声回答 着我,哭声越发大起来。我双手捧着文娟的脑袋,把它对着我的脑袋,额头对额 头鼻尖对鼻尖。   文娟眼睛斜斜地看着墙壁,不再哭泣,开始沉默。我轻言细语小心翼翼地问 她,她呆呆地看着墙壁发傻,而墙上什么也没有,一片灰白。我轻轻摇晃着文娟 的脑袋,用额头轻轻摩梭着她的额头,用鼻尖轻轻刮擦着她的鼻尖。文娟闭上眼 睛,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我把嘴唇嘟着,凑到她的脸蛋上,感到一阵滑滑的 舒爽。我把嘴唇接到文娟的嘴唇上。两行泪珠滚落下来,滚到她的脸上也滚到我 的脸上。泪水刚流下来时烫烫的,但很快就凉了,干了,我们都没有去擦。   最终,文娟告诉我她被人强暴的事情。   文娟说起了那天的天气,甚至身边的光线,空气中的微尘。文娟的声音一下 高一下低,像是一盘回潮了的录音磁带。文娟说起了当时的感觉——疼。——事 后的感受——想死。——以及现在的想法——绝望。文娟又开始哭泣,声音已经 沙哑。她用自己独特的表达绝望的声音哭泣着,把我的心都哭凉了。   我闭上眼睛,把整个事件回放了一遍:在这个女工入住工厂宿舍的第一个黄 昏,宿舍里面钻进一个模糊不清影子——那个持刀的男人。——趁着这个女工熟 睡(女工几天来没有睡过安稳觉,现在终于来到一个安全舒适的宿舍,倒下随之 就入眠了。)之际,把她捆绑在床上,口里塞了一块毛巾,对她实施了强暴,事 后还扬言:还要来第二次!   我睁开眼睛,面对面看着文娟。我摇摇她的身子,叫她别哭。我看着她的瞳 仁,里面在颤动。文娟停住了哭泣,偶尔抽搐一下。我把她轻轻抱住,咬着她的 耳垂细细地出气。   突然,文娟又开始哭泣。文娟抱我很紧,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感到疲倦, 脑子都麻木了。等文娟哭着睡着,世界归于安静,往事便像潮水般涌上来。从小 时候受别人歧视和欺负起,一层一层地把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看清楚,似在看别人 的故事。把记忆梳理一遍,剩下来的只是木木的一具肉体。我感到茫然而不知所 措。最后把思绪停留在文娟描叙的强暴她的那个歹人,我脑海里无端浮现出那个 矮墩墩有点肥皮肤黑黑的保安。我把自己骂了一顿,骂自己良心被狗吃掉了。我 想,他为什么在我们上班的第二天就不见了?我又想,睡觉吧,你这个狼心狗肺 的杂种。   一个月后,文娟说肚子疼,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文娟怀孕了。 我非常惊讶,连连说不可能,因为我和她虽然同睡一张床,但我们因为改了班, 一个人上白班一个人上夜班,我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心思让她怀孕。医生戴着眼 镜,她把头低下去,目光透过眼镜和眉毛之间的空隙射过来,充满了鄙视。   我坐立不安,我想起文娟被人强暴的场景。自从文娟告诉我这件事情后,我 几乎每天都在想象当时的情景,做梦也演绎。我又想起那个矮墩墩有点肥皮肤黑 黑的保安;我甚至进一步想象要把他捆绑起来,刑讯逼供,然后碎尸万段。   “狗日的保安!”   我狠狠拍了拍桌子,从座位上弹跳起来。我坐在医生对面,狠狠地拍桌子, 身子嗖地立了起来,医生吓了一跳,身子往后缩去,眼镜滑落到鼻梁上。我发现 医生脸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雀斑,这是一个中年正在向老年进军的妇科医生,她 的雀斑一定是从年轻时开始的。雀斑和她都在慢慢衰老。医生定在椅子上,半天 没有缓过神来。跳起来后不到一分钟,我就感到懊恼了——我不该发脾气的!— —但医生呆在椅子上。我打算说声对不起,但估摸着她听不见,就走出了她的办 公室,拉着在外面等我的文娟走出医院。   一路上,我旁推侧敲地把她怀孕的事实告诉了文娟。她很认真地听着,然后 很认真地点头,似乎那是一种救赎或者忏悔。文娟眼睛一闪一闪的,望着路边的 一切,似乎充满了好奇,而望着我的眼神,却是死死的,充满了乞求,和条饿狗 无别。愤怒和无奈在我胸中撞击着,我的手时而紧握时而有气无力地下垂时而乱 舞。文娟微笑着看着我,眼里充满了乞求,说道:   “大鹏,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样?打掉!”   “大鹏,他也是条生命……”   “放屁,他是个孽畜!”   “可是……”   “别说了!放狗屁!”   我暴跳如雷,简直在咆哮,引来周围很多行人的目光。文娟立住不动,眼里 噙着泪水。文娟站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地方无声地哭泣。那是她对我的一种无 声的反抗,或者说那是她最后的抵抗。文娟的泪水缓慢地从眼眶里溢出来,滑落 到她的衣服上。周围的人开始驻足观看。围观的人看着文娟脸上的泪水,也看着 我紧皱的眉头。我无比厌恶此刻,冲上去拉起文娟就走。文娟站着不动,身子往 后仰,依然是无声的。我打了文娟一个耳光,又打了她一个耳光,她开始跟我走。 围观的人群默默无声息地给我让路,有的人甚至跟着我们走,我狠狠地瞪着他们。 文娟已经温顺下来,不再反抗。   回到租房,文娟取出她带来的书包,从里面抓出一沓钞票来,然后把书包口 朝下倾倒几下。书包里已经没有钱了。   我带文娟到医院做了堕胎手术,然后借口回老家奔丧两个人请了半个月假。 当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个慌。请假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停地打嗝,似 乎是误食了樟脑,不停地呕出樟脑味儿。文娟并不做声,和我一起在请假条上写 名字。   当晚我带文娟去看投影。我们一直看到散场。午夜场一般都是黄色电影,我 看得热血沸腾,用余光觑觑文娟,看见她面无表情。边看,我把手伸进了文娟的 衣服里。起初她有轻微的反抗,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她终于任我捏摸。我摸了她 的乳房,很软;摸了她的屁股,很滑。边摸,我的心才渐渐平和下来,很多往事 和想象短暂地从我脑子里得以祛除。我并没有热血沸腾,似乎在完成一个公事, 是我了解某件事必须做的事情。我甚至做得十分张扬,有人偷偷窥视我,我感到 满足。我不忍心去看文娟的脸,心里某种情绪兀自膨胀着。   回到租房我趴在文娟身上,用手去搜索她的私处,她死活不肯死死抓住我的 手。我压住她,把手伸下去,她就哭了。文娟哽咽着,我方才如梦初醒。我怏怏 地滚落到文娟身边,暗自骂自己不是人,然后呼呼睡去。文娟转了个身,背对着 我。我半夜醒来撒尿,猛地一看,她的眼睛在路灯映照下仍然睁着,望着屋顶, 死灰一般,吓了我一跳。我推了推她,问她怎么还不睡,她哇地一声哭起来。我 抱住她,拍她的肩膀,吻她的脸颊,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文娟依旧在哭, 任我怎么哄都不停歇,我有点窝火,但我还是耐心地哄她。文娟的身子剧烈抖动, 把床板拍打得啪啪作响。她说:   “我不想活了。”   我哑巴了,觉得沉重,又来了睡意。我强打起精神,跟文娟说了一大箩筐道 理,她又保持沉默。我想,今天晚上是睡不好了,可睡意总是拉着我不放,我迷 迷糊糊半睡半醒地说着话,说了些什么现在全都忘记了。大概文娟也是累了,几 天来她不是闹就是哭,经常半夜里眼皮还是打开得大大的,眼睛望着虚空。—— 慢慢地,她也就进入了睡眠,安静下来。世界一下子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令人感 到舒畅的梦境。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文娟不在身边,我警觉起来。想起昨天夜里她说的 “我不想活了”之类的话来,直觉得后怕。环顾一周,发现房间已经经过一番精 心的打扫,地板擦得亮堂堂映照着室内一切立着的物品。我连滚带爬冲进卫生间, 发现里面空空的,并没有一个脑袋挂起来的文娟,但心里仍然深深不安,慌忙地 穿衣裤,草草用手指抓了抓蓬松如鸡窝一般的头发。我重重把门摔上,直往外奔。 走到大街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往哪去找文娟?前后左右都是路,塞 满了人,我看着心紧了起来,觉得万分迷惘无助继而绝望。我到公交上落点站了 几分钟,落寞地往回走,整个人石头一般僵硬,但还是想起了文娟的笑容。我闭 上眼,摇摇头,努力不想这些。我不想回租房,但除了那实在没地方,于是又慢 慢折回租房,一路上只觉得伤感,也没注意是晴天还是阴天。   走到门口时听见文娟的声音。声音洪亮而又活泼,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满面 笑容的文娟,手里正拿着几瓣未剥皮的大蒜。文娟问起我到外面做什么去了,我 笑笑说,去散散心,今天应该会出太阳的。文娟呵呵一笑,说,什么应该啊,本 来就出太阳了。我偏头往窗外望去,果然见淡淡的阳光蒙在楼林间。   文娟喊我把碗筷用开水泡一遍,呆立着的我才开始动作起来。我很认真地泡 洗着碗筷,用手擦得发出吱吱的响声。碗筷都是新的,屋内的一切都是新的。我 内心的迷雾慢慢散开,默默打算着要做一个崭新的我。然而,什么是新我,什么 是旧我?我不知道。   文娟叫我给她一个菜碗,第一个菜已经炒好了,是炒猪肝,我最喜欢的一个 菜。后来文娟还炒了几个菜,有莴笋炒肉,有西红柿炒蛋,还有个茄子炒豆角。 我们只吃了小部分,肚子就已经很饱了。我们还喝掉了一瓶啤酒,收拾碗筷的时 候我老是打嗝,酒气直冲鼻腔。文娟洗碗时,我看了看她的手,还是那么白净圆 嘟嘟的,我心里顿然美滋滋的。   一切收拾停当,时间已经是正午了。时令是初秋,且连续阴沉了好些天,今 天出了太阳,眼下阳光白得有些炫目,让人联想起初春。我心情很好,拉着文娟 的手在阳台上观看前面马路上的车水马龙。一阵微风吹来,撩起文娟的发丝,也 撩起我的衣襟。我们没有说话,并排站着,眼光都投向远处。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反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这样站了约莫一刻钟,我对文娟说,我们去外面 走走吧。文娟欣然答应。   我们去了本市最大的公园,一起坐了池子里的游艇,瞻仰了烈士纪念碑,看 了几只孔雀和猴子,在水泥凳子上坐了很久。秋的凉意在我们的皮肤上体现出来, 也在周围人们的衣着上体现出来。我抱着文娟坐在石凳上,屁股上凉凉的,文娟 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和我说起她的妈妈。文娟以前从来不和我说她家里的情况, 今天却突然主动说起自己的妈妈(说她去世时的情景!),我感到很惊奇,搂紧 她。文娟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慵懒地说着,似乎在说梦话。   听着听着,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文娟面对面看着我,眼里满是泪水,在脸上 胡乱地流动着。见文娟的眼泪不停涌出,我鼻子一酸,眼泪也出来了。文娟连忙 用衣袖替我擦泪,嘴里喃喃着:   “大鹏,大鹏。”   我嗯嗯地扭过头,把文娟从我大腿上抱下去,跑到喷泉旁边蹲下来,不断往 脸上泼凉水。渐渐我镇静下来,站起身挤掉一把鼻涕,抖擞一下精神,朝文娟走 去。文娟也停止了哭泣,擦掉泪水。我们并排走在公园里的广场上,我的左右抓 着她的右手。   文娟没有说话,紧紧依偎着我,把头埋在我胸前。我们像两个受了委屈的人, 相拥在人群里走着,周围都是匆匆赶路的人,并不认真看我们一眼。   回去得换两次公交,来回得花掉近两个小时,我们又遇到了堵车,在田园工 业区下车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我们约好文娟先回去煮饭,我到菜市场买菜,随后 就回去。菜市场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游走,卖主们在相互闲聊打趣。蔬菜已 经不新鲜了。猪肉只剩下几块难看的。我想去买鱼,结果只发现几只半死不活的 在水里浮着。最后只得稀里糊涂买下平常不常吃的几样小菜,并在心里计划着晚 上和文娟一起去宵夜。   回到租房。房门大开着,屋里不见文娟人影。我在租房周围,附近的小店里 找了找,没发现她人,一路大喊“文娟”回去了。我刚回来没多久,文娟失魂落 魄地回来了,精神恍惚。我问她怎么了,她摇头不答。我感到莫名其妙,于是想 骂她。我把她拖到卫生间,把她的头按到镜子面前,说:   “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撞鬼了?”   文娟愣看着镜中的自己,捂住面容失声痛哭。又是哭泣!真是活见鬼了!我 不再顾她,径直走到床边,倒下用被子盖住大脑。我盖得严严实实,不想听见文 娟的声音。我感到厌倦,心想这一辈子都没过过几天安身自己。哭声不久停住了, 我掀开被子,看见文娟走过来。文娟红着眼睛,对我说:   “大鹏,我们换个地方吧。”   “为什么?”我仍旧躺着。   “他又来了。”   原来文娟独自回来时,发现房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还会再来的。 她急忙打开房门,检查一遍并未发现丢失任何东西。文娟想起强暴她的人,事后 跟她说的话:还要来第二次!越想越觉得恐惧,于是窜出了租房,在街道上奔跑 起来;直到实在动不了了,才停住脚步,返身往回走。   我手里捏着那张纸条。——从字迹上看,那是一个粗鄙的人写下的。我想象 着那个人满手的老茧,握笔的动作滑稽可笑,说不定他拥有的是一张奇丑无比的 大脸,身上奇丑无比。他一笔一划写下这几个字时,嘴角挂着一丝淫荡的浅笑, 让人恶心。我把纸条撕得粉碎,咆哮起来:   “去报警!”   文娟惶恐地看着我,就像看见一个即将强奸她的人。我看见她在极力抑制自 己的情绪,忍住哭,但泪水偏偏不听话,帘珠一般往下坠落。文娟屈着膝拉住我 的手,用央求的语气说:   “大鹏,不要去报警。”   我奋力甩开文娟的手,可她如狂犬一般,即刻扑了上来,从后面把我抱住。 我用力挣扎,文娟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两个人僵持着。我回头看了一眼文娟, 刹那发现她神情憔悴不堪,眼皮半开半垂,显得死水一般。我扭过头去,浑身被 刺了一遍。我试着搜索记忆,去找第一次和我见面那天的文娟,可满脑子只是这 个文娟的形容。我逐渐停止了挣扎,可文娟依然紧紧箍住我,一边脸贴在我背上。 我能感受到文娟的颤抖,她仍在哀求我:   “大鹏不要去大鹏……”   我转身抱住文娟,轻声说不去了,并说:   “明天就走。”   “走到哪去?”文娟打着哭腔问。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更南方的一些地方。总会有些适合我们的地方。”   “他们把我们赶到这里,像是赶一头瘟牛,赶到这山里面,山里面又有黄蜂 蜇我们。我们的身子都腐烂了。”   我心头一酸,说不出话,只和文娟坐在床上。   那天晚上我们光着身子但没盖被子,说了很多话。半夜时我们感到丝丝凉意, 钻进了被窝。我们在被子里亲吻,相互抚摸身子,逐渐燥热起来,开始了做爱。 我们缓慢地做着,但很快身上就冒出一层细汗,汗水越积越多,顺着胸口滑下, 在昏黄路灯的照射下,发射着微微的光亮。我们做了多久,我不知道,后来我趴 在文娟胸脯上睡着了。那天晚上,天地都很静寂。   第二天我们锁上门,像往常出去上班那样,留下了所有的东西,在路边搭了 一辆车,午后时分来到一座更南方的城市。这里工厂很少,多是手工作坊,但是 流动人口少,本地人也不常在大街上走动,所以总给人以空荡荡的感觉。这让我 们感到很安全。   我和文娟进了同一家工厂,并在工厂隔壁租了一间房子住下。在这里的工资 比以前少,但一个月后我们拿到了来到南方时的第一份薪水。在“普阳”时,工 资要先押两个月,而我们没有做满三个月就不辞而别了。工资装在一个红包里, 是老板娘亲手递给我们的。老板娘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说起普通话来带着南方 口音,但语气很柔软。   厂里正在赶制一批礼品的包装盒,据说是出口到英国的,在人家的圣诞节上, 圣诞老人要将这些礼物一一分发到每家每户。我和老板娘说起,能不能卖些礼品 给我,我留着和文娟过年的时候打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老板娘听说我们不 回家过年,用惊诧的眼光看着我,问道:   “你怎么不回家过年,你不想家吗?”   “我没有家。”我回答说,“我的家就在这里。”   “你老家没有家人吗?”老板娘圆睁着眼睛。   “我的家人就是文娟。”   “亲戚朋友呢?”   “没有。”   老板娘站起来,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后背。老板娘告诉我,她的工厂只负 责生产包装盒,里面的礼品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她还说,过年的时候她会送礼物 给我,并且要把我和文娟请到她家里吃饭。我听着老板娘的话,心里暖融融的, 但又感觉十分难受,胸口堵得慌。我语无伦次地讲了些什么我也忘记了,很快就 走开了。   回到租房,我把老板娘的话讲给文娟听。文娟拍着手,高兴得跳了起来。我 们开始规划过年时的一切,除夕夜和大年初一。我们像孩子一样数着时间,离过 年不远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喜悦里边,直到有一天,文 娟突然在厂房里晕倒过去。我和老板娘还有几名员工一起把文娟送到了最近的医 院,老板娘叫其他员工先回去,她和我留了下来。我们坐在急症室外面长长的沙 发凳上,等着医生出来告诉我们结果。老板娘用南方方言嘀咕着什么,我听不明 白。   医生出来的时候我正去上厕所,回来时老板娘脸上堆满了笑容,说要认我作 干儿子。我被她弄得一肚子狐疑,老板娘看出我莫名其妙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手在我脑袋上扫了扫,大声说:   “干儿子,你老婆怀孕了!”   我激动起来,双手不知道往何处摆,只得在屁股上摩梭着。足足一分钟时间 我没说出话来,一分钟后,我对老板娘说:   “干妈,你要当干奶奶啦!文娟,文娟在哪呢?”   干妈把我引到一间病房,我看见文娟正坐在床上,盖着白色的被单。文娟感 谢老板娘,说不必要在医院疗养,回租房休息休息就好了。老板娘哈哈笑着,喊 文娟儿媳妇。见文娟也是一脸疑惑,我把认干妈的事情给她说了,她脸上泛起一 层红晕。   文娟在医院住了五天才回到租房,她坚持要去上班,可干妈不让她来。干妈 还说了,工资照给。在医院的时候,干妈就天天提着她亲自炖的汤给文娟喝,有 鸡汤,有鲈鱼汤,有排骨汤。干妈让我也喝,味道美滋滋的,是我从来没有喝到 的。文娟的肚子并不明显,在租房里闷的时候喜欢到处走走,干妈都要陪着她。   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要把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回想几遍,想 到最后我就开始笑。我一个人傻笑,有时把文娟吵醒了,文娟耸耸我,我假装没 知觉,只是在做梦。文娟翻一个身接着睡去,我也开始睡去。那些晚上我给文娟 肚子里的宝宝取了很多名字,但都不满意。   我整晚都在哈哈大笑。我笑得内脏发紧,气管收缩,脑袋由于缺氧麻痹起来。 我倒在床上,心里默念着:孩子!我笑出了泪水,也不擦去。   干妈的笑声传进我们的租房,文娟连忙给干妈端上凳子,倒了开水。   我坐在床沿,想和干妈说说话。我问干妈来租房做什么,她说没事,想来看 看干儿和干儿媳。文娟的脸又一次起了红晕。平素里我喊文娟不喊老婆也不喊媳 妇,单喊文娟,难怪她听到干妈叫儿媳,会脸红。干妈不经意地说,我们的租房 以后不必交房租,因为她已经帮我们交了。房东就是她丈夫的叔叔。我觉得很温 暖,糊里糊涂说了很多似乎是醉后的酒话,文娟在一旁有时轻轻推推我。我自小 没有妈妈文娟自小没有爸爸,我们像挤牙膏一般被这个世界挤到南方的这个地方, 却在这个陌生的异乡遇到这个比亲生爸妈都要贴心的干妈,我自然很得意,我甚 至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了。   我哈地一下,喊了干妈一声亲妈。   我们留干妈吃晚饭,她不肯,我们就没有强留。我亲自下厨给文娟做了几道 我的拿手好菜。文娟连连夸我手艺进展飞快,我洋洋得意。吃完饭,洗完碗,拖 了地,开始显得无聊,两个人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我 说:   “要是有一台电视机就好啦!”   “是呀。”文娟接着说,语气像是小孩。   “走!”我拉着文娟说,“我们买台电视机去。”   文娟半是微笑半是玩笑地看着我,说:   “真的去买啊?”   我拉着文娟出了门,在漆黑的巷子里,飞快地走着。文娟用试探的语气和我 谈论电视机的价格,我不回答她,心里盘算着,一定要买台最好的。文娟又说:   “买台二手货吧?”   “什么二手货,要买最好的!”我硬硬地说。   “太浪费了吧?我们又不会在这里住一辈子,到时候走了又带不动,买了也 可惜呀。”文娟有意在放慢脚步。   “住一辈子又怎样?我们这有干妈啊。”   “干妈只是干妈……”   “你住嘴!我说买最好的就买最好的。”我打断了文娟的话,心里充满了对 她的不满和恼怒。她住嘴了,脚步也跟上了我的。四只脚在地上走着,发出细碎 的声响。我们很快走出巷子,拐入大马路。我说:“干妈就是干妈!”   文娟没有接话,很落魄的样子,一脸的无辜,看着又让我黯然伤神检讨起自 己来。我搂住她,说了些抱歉的话,又深入浅出地分析了电视机的价格和干妈的 人品。文娟起初还不动声色,终于又笑了起来。我们屁颠屁颠地往镇子上走去。   走到镇子上,发现大部分店铺已经关门了。我们仔细想了想,这个镇子上共 有三家电器店,我们一一找过,发现都关门了。我们不太甘心,甚至捶了捶卷闸 门,喊了很多声。没得到回答我们就默默地走回租房。   第二天中午休息时间,文娟睡午觉,我先假装跟她一起午睡,等听见她细微 的鼻息时,悄悄溜出房,一路小跑着来到镇上买了台彩电抱回租房,放在床头柜 上,就去上班了。   走到车间门口,干妈把我堵住。干妈把我拉到她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开着空 调,火气扑面而来,我的毛孔喳喳地炸开了。空调机嗡嗡叫着。干妈让我坐在沙 发凳上,倒了杯开水在上面撒了一些茶叶,递给我,说道:   “是龙井。”   “谢谢干妈!”我仿佛在谢谢自己的亲妈。   “文娟的肚子已经慢慢大起来啦。”干妈坐到她办公桌前的沙发椅上说。   “还早着呢。”   “这种事我比你当然更清楚啦。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呀?”   “都是一样的。我都喜欢。”我嘿嘿笑了一下。   “那怎么行呢?这个年代传宗接代当然要放在首位的。”干妈站起来,走到 我身边,对着我耳朵说。   “那是。”我又嘿嘿笑,低头专心品茶。   干妈退回到椅子上,靠在后背上左右转悠着,沉默片刻她冷不丁问道:   “你们,办结婚手续了吗?”   “没有呢,我都不知道怎么去办……”我嘿嘿笑。   “那这个孩子不能要。”干妈微笑着说。   “为什么?”   “你们这是非法的呀。”   我喝龙井的嘴唇停留在杯沿上,一片茶叶卡在我的嘴唇和杯沿之间。我眼睛 看着地板,上面映出我大致的样子。地板上映出的干妈的影子朝我斜斜地伸过来, 和办公桌的一个角重叠在一起。空调的热风吹在我身上,我感觉油腻腻的。我首 先想到“法”字,然后再想到“非”字,最后把它们并排在一起——“非法”。 我的思绪滑来滑去稠稠的一片。干妈在我毫无觉察的情况凑到我的耳边,说道:   “不如送给我家吧?”   我茫然地举目望着干妈溜圆的脸庞。干妈双目放光,又说:   “我给你钱,很多很多!”   我再次望着干妈那宽大的脸面,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我低着头, 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摆,胸口堵得慌。我没有再去看干妈的脸,但我满脑子都是她 的脸。我拉开办公室的门,抬头看看外面的天,一片阴沉。我在办公室通往车间 的窄窄的巷子里走着,快要到车间门口时,听见干妈在后面大声说:   “考虑清楚,我等你答复啊干儿。”   我没有回头,直接进了车间,但我自语着,好的好的。那天下午在车间里, 我生怕干妈会进来查看工作进度。她每天都会在上午或者下午到车间一趟的,那 天上午她没来,下午最终也没有来。   下班回到租房,看见文娟正按着遥控器的按钮在换台,并且兴奋地告诉我, 原来租房里是装有有线电视接口的。我倒在床上闭着眼睛,装得很疲倦的样子。 文娟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我说没有只是有点累。那天晚上我们很早就上 床睡觉了,但我怎么也睡不下。文娟在我身边说着梦呓,让我觉得很陌生。   几天后,干妈请我和文娟去她家吃中饭。我迟疑着,去还是不去,问文娟; 文娟显得很高兴,说当然去。   文娟不顾我的反对,特意去菜市场买了几斤龙眼和香蕉,让我提着,沉甸甸 的。我感到很茫然也很木,一路上都是,路很短,开个小差就到了。我们进门的 时候,干妈没在客厅,听见文娟喊,她腰间围着一块白布出来了。干妈还在炒菜, 让我和文娟随便坐。我们刚刚坐定,一个戴着眼睛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从一间房里 出来,热情和我们打招呼。文娟的脸红扑扑的,说话时笑得合不拢嘴。男人和我 们说一些海阔天空之类的话,大而无边,所以我没听懂。文娟虽然在笑,我估计 她也没听懂,却在装懂。我和眼下这个身材高大生猛的眼镜男人之间的气氛差不 多可以说是活跃起来时,干妈下了命令,让大家上桌。   “这是我大儿子。”干妈对着我们说,然后侧一下身,对她大儿子说,“这 是我干儿子干儿媳。”   说话间菜冒着热气已经摆在桌上了,有排骨(上面沾着大块大块的瘦肉)炖 香菇,乌鸡炖莲子,还有红烧鱼,还有其他三样小菜不一一说出。端起饭碗,我 就低着头只管吃。文娟给了我几次眼色,提醒我注意形象,我当没理会到她的意 思,吃得更是津津有味。大儿子提出喝点酒,我婉拒了。饭吃了三碗,还喝了一 碗汤,肚子鼓胀起来,打了一个嗝,我就放下碗。陆续都吃完毕,我提出帮忙收 拾碗筷,干妈大手一挥,说:   “不要管不要管,我们坐下来吃点水果,喝杯茶。”   都坐下来,干妈取出香瓜,切了挨个分发。大儿子开了电视机,大家一边吃 香瓜一边瞅着电视屏幕。姑妈吃完一片,吐了几粒籽,满嘴香香地对我说:   “干儿,你看,我前次和你说的事,你想的怎么样了?”   “什么事?”   “干儿,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明白。今天文娟也在这,我们把话说明了,大 家心里都痛快些。”   “什么事,干妈?”文娟先是一愣,然后挪了挪屁股坐到干妈身边,有点撒 娇地问干妈。   “好儿媳妇,都是他没用!”干妈指着大儿子,打起了哭腔,控诉似的说, “都三十多了,老婆娶了两个,都生不出来。”干妈停顿了一下,泪水婆娑,她 用衣角擦。擦完继续控诉,“我们这边是最看重传后的你不知道,如今他生不出 来,害我们全家都没有好日子过。哎唷,苦啊好媳妇。我看你肚子金贵,如今怀 上了,就寻思着,把你肚里的送给我那个不孝的儿,卖也行,你说个价。”   文娟总算明白了,面露悔意,可已经晚了,不知如何回答干妈,索性沉默不 语。   “你俩一来我厂里,我就很喜欢。我对你们百般疼爱,比我对自己亲身儿子 还要疼爱。你哦,都是老实人,山里娃娃,善良。”干妈没有再流泪,变得没有 表情。她用余光瞥了一下我,我偏过头去。   “你住院我送汤,你租房我交钱,你啊休假我发工资。我……”   “妈!”大儿子嗖地站起来,打断了干妈的话,显得十分冲动,腮帮子的肌 肉一绞一绞地运动着,是牙齿在里面相互挤压。   “你凶什么凶?”干妈挥舞着拳头,向大儿子头顶砸去。   “我……”   “你有什么资格凶!”   “我……”   “你还能凶多久?!”   大儿子气愤得眼睛滑落到鼻尖上,扶正眼镜,走进刚刚从那里面出来的房间, “嘭啪”关上门。隔着门板,我们听见大儿子沉闷的声音:   “我就要凶,怎么了?!”   干妈去敲门。敲了三下改用捶。先是一只手捶,再用两只手捶。干妈喊着大 儿子的浑名“地瓜蛋蛋古”,用本地话扯着嗓门说着什么。我把文娟推出门,两 个人来到巷子里。一只小狗在巷子里颠着两片肥腚挪着走。   我们回到租房,把门反锁住,窗户关上窗帘也拉上,躺在床上,谁也不敢说 话。我们似乎刚刚参与一起杀人案,正在躲避警察追逃,连气都不敢大出。十二 分钟过去了,门外没有任何响动,文娟用手指在我手掌心划起来。我闭上眼睛, 感觉到文娟在重复写一个字:   “逃!”   一股悲凉冲进胃里,脑里空荡荡。我闭着眼睛,同样用手指在文娟手掌心上 写着:   “等。”   我们相对相拥躺在床上,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感到疲倦的,渐 渐失去了对外的感知,两个人都沉沉睡去了。醒来时,我看见黑黢黢的一片,窗 帘上有淡淡的光,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是窗帘本身发出来的光亮,黄黄的幽暗的。 文娟还在安静的睡眠里面。我蹑手蹑脚,跑到厨房喝了杯水,心跳的频率很不稳 定,我手贴胸口摸了摸,心想会不会出大问题?   门外咣咣咣咣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文娟醒来后也觉得惊讶,没有人来找我 们,没有人来强迫我们把文娟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子卖掉,没有人对我们假慈悲, 也没有人来赶我们走。已经是夜半,外面也归于沉静,不远处的公路上,偶尔能 听见小车飞快地奔驰着。文娟默默收拾着她的东西,装进背包,在黑暗中摸索。 我把窗帘掀开一个小小的口子,观察外面的动静,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侦察兵或者 特务或者汉奸。   我们走出门,完全是为了走而走的。我们不知道要去哪。我们只想着要远远 离开此地,不然我们的孩子就会扔在这块土地上落地生根了。我希望我的孩子和 我一样,都是无根的浮萍,飘荡着,既享受水也享受阳光。文娟有些哆嗦,我把 她拥紧。文娟回头看了看,我也跟着回头看了看——我们两个似乎对即将离开的 一切充满了留恋,似乎正在离开家乡。   要是没有孩子,这个地方就会是个好地方吗?我想着,没有答案。文娟也会 这么想吗?   我们走到公路上,开始感到脚底温暖起来,然后身上也温暖起来,然后我们 的心也暖和起来。我们加快了脚步,沿着公路中间的双黄线走。我有时踢正步, 有时和文娟齐步走。我们很快忘记了孩子,只觉得此行是一趟筹备已久的旅行, 目的地是一个美丽的世外桃源。我感觉露水在往地上万物身上洒,文娟发尖上落 了一层薄薄的露水。我们看得见的地方越来越远了,心里面也渐渐亮起来。不久 后就会有太阳出来,我想。我把文娟揽在怀里,她打了个喷嚏。不久后就会有温 暖的阳光,我想。我对文娟说:   “我们向着太阳走。”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