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梦想的出口   杨犁民   又是一夜大雪。   窗外耸立的大山一下子逼得更近了。像一个傻大个儿,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 屋内报纸糊的板壁乘着积雪,闪着幽微的光。我特意到百公里外的县城拍的一张 照片连同一把我经常用的算盘,静静地躺在墙上。木板床上,零乱地堆放着杂七 杂八的书。我知道,今天的报刊信件又不会来了。   大雪早已封断了山路。   乡政府的人都还在睡。以前这个时候,我恐怕刚刚入睡不久,要到太阳升到 白岩山顶,我才会起来打水洗脸。然而今天却一早就醒了。这是全县最为偏远的 一个乡场。唯有一条类似于机耕道的公路通往山外。一遇大雪封山,便失去了与 外界的联系。   后坪坝乡政府坐落在莽莽大山的山窝里,房子是解放时从地主手中革命过来 的。我的宿舍就在办公室后面,这是整个乡政府唯一一个专用的办公室。木楼地 板踩上去吱吱喳喳地响,一张缺胳膊少腿,少说也有八十岁了的大桌子横在窗口, 上面是一年四季难得响一回的摇把子电话机。从后面的门过去,一脚就踏进了我 的卧室。   我没有朋友。乡场上分发报刊的邮递员是个邋遢老头,年轻时修公路把一只 手给炸断了,一年四季戴一顶破帽,流着鼻涕。除了睡觉和做事,我大部分时间 都呆在那里。看那些从不同方向来的信件和人们订阅的各种报刊,看得最多的是 《参考消息》、《人民日报》。它们拍打着翅膀从我的手中飞过,一天的时间便 慢慢地过去了,黄昏把屋檐压得很低很低。   我庆幸这里居然还有人订《名作欣赏》、《诗刊》之类的文学刊物。随着它 的主人,我找到了中心校的刘江华、刘军。中心校静坐在一片浓荫中,显得有些 清高,它的楼梯比乡政府的还要陡峭。刘江华的木板床上也散放着不少的书。这 使得我床铺上的那些书从此找到了交流的兄弟。他正在考研究生,都考了好几年 了,就英语一门老是过不了。快30岁的人,乡场上的人都说,他怎么老是不见耍 朋友,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第一次从刘江华那里拿走的书有《朦胧诗选》和 《黄金国度》。偶尔,他写的小块文章在县报副刊发表了,几个脑袋便埋在里面, 然后一哄而散,说怎么写的全是我想说的。   做电器生意的雷飞是乡场上年轻人最羡慕的人。因为他有一辆摩托,想出山 就出山,想回来就回来,出入镇上就像燕子一样随意。只骑过自行车的我第一次 骑摩托就差点摔死在从县城回来的牛磺沟里。那是我采取非常手段筹集到的钱, 相当于我不吃不喝两年的收入。而牛磺沟则是公路这条小肠在此打的一个死结, 多少恐惧从悬崖直接跌落在它的深渊里。   这时候,乡里的摇把子电话已经换成了所谓的程控电话。可连接电话的线路 仍然是铁丝,它在崇山峻岭之中奔跑,早就累得不再灵光了,声音还不如摇把子 电话清晰,只不过是不再用手摇而已。又一次大雪封山的时候,我守在大桌子上, 给远在各省各地的同学打电话,从黑龙江的伊春,到贵州的毕节,从宁夏的六盘 水,到四川的凉山。有几次,我竟然打通了,然而,除了电流声,我再也听不清 一个字。可我还是喜欢老桌子上这座红色的岛屿,我找来了一个小电话,接了条 分线进我的卧室。尽管它跟那条公路一样,坎坷而阻塞,然而对我来说,它却未 尝不是另一个出口,另一条道路。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板上,思绪便 循着它飞过千里万里。我知道它跟我一样没有入睡,在深夜里支着一颗巨大的头 颅。   那天夜里一场大雨冲毁了窗外的土墙,露出了一段腐烂的棺木。第二天夜里 便有人悄悄来窗外吓我了。他不知道我和我的电话机一直没有入睡,听着他的脚 步声由远而近。其实我明白,他不是想吓倒我,他只是睡不着,想找人聊聊而已。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在食堂的自来水龙头上冲澡。自来水是直接从深山里引来的, 寒冷刺骨。北风从稀疏的木板壁缝灌进来,我的青春和热血也随着哗哗的水流, 流出屋外,然后冻结……   此刻,我坐在县城自家的房屋中,在电脑前敲下这些文字。刘江华早已考上 研究生远走高飞了,他的《朦胧诗选》和《黄金国度》还插在我的书架上,双翅 收拢,失去了飞越千山万水的雄心壮志。屋外又是大雪封山。县城有至少五条通 往外面的高等级公路和高速公路,还有一条铁路。我心静如水,早没有了躁动和 不安。内心的火焰,也已停息。尽管我知道,相对于大都市而言,我所在的县城 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乡场而已。   可我还是时常想起那条通往后坪坝的山间公路。闭上眼睛,就能想出它的每 一个泥坑和弯道。梗阻。绵密。细长。仿佛莽莽群山的气管,在白雪和浓雾中, 艰难地呼吸。   鸟声如洗的村庄   组建一座村庄其实很简单。   只需一二瓦房,三四薄土,五六树林,七八牛羊。   最多,再添九十鸟声。   可是那时候,我没有听到过鸟声,我只听见麻雀、鸦雀、毛盖雀、大娘点、 黄冻儿……它们一直在为什么而争吵,叽叽喳喳的。   我没有听到鸟声。   我听到鸟声时是在深夜。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半夜里醒来。仿佛就在我 的屋外,又仿佛在青木转山深深的树林里。仿佛一只,又仿佛若干只。我不知道 是什么鸟叫的,它披着夜色的衣服,反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们深深地睡着 了,去了另一个世界,把我一个人丢在黑夜中,没有人可以回答我的问题。我确 信黑夜的高坪村此时只有一个人醒着,来面对这些鸟叫。我感觉到夜凉如水,在 鸟声里缓缓地流动。它飘忽。闪烁。停顿。使夜显得更加幽深和旷远。   第二天醒来,我再也找不着它们的痕迹了,仿佛跟黑夜一起消失了似的。我 只看见树桠间仿佛有它们站立过的身影。我查对过麻雀、鸦雀、毛盖雀、大娘点、 黄冻儿……这些村庄里所有我见识过的鸟类。我相信鸟声绝不是这些鸟发出来的, 那应该是一种体形更大的鸟,它在夜晚人们都睡着了的时候飞临,用翅膀和叫声 笼罩了村庄,让它沉浸在睡眠和黑暗里。   我特意观察了村头那棵百年梨树上巨大的鸟巢。自我记事起,它就一直悬挂 在那里了,高高在上,仿佛村庄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它的高度和球形隆起, 足以成为村庄的标志性建筑。年年都有鸦雀飞来,在上面彻巢。我确信鸟声也不 是那上面的鸦雀发出来的。它跟村庄里的人们一样,天一黑就睡了,忙于休整疲 惫和生儿育女。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听见了鸟声。它将我的夜晚拦腰切断,把睡梦中的我活 生生的扯起来。我相信我的烦恼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从此以后,我不得不在 鸟声叫醒我的夜晚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我的夜晚开始变得不连续,既漫长又 短暂。在此之前,我的夜晚和白天是完全断开的,我一睁开眼,直接就走向了早 晨。   我一直以为,村庄是从木格窗户的四方嘴里开始天亮的。多少个夜晚,我忙 于长大,睡得太沉,错过了鸟声,它们也许从半夜就开始工作了,用夜色练习声 带,磨砺硬喙,一声声呼唤着睡去的村庄和长大中的我。这天夜里,我模模糊糊 地醒来,突然就听到它们了,是鸟声。像洗过一样,静静地流过瓦房和树林。我 感觉到一滴露水正在轻轻滑过一棵杉树的枝头,我甚至感觉到身体中的我正在慢 慢苏醒。很久以来,我都不知道,它们一直和我一起住在同一个村庄里,就在我 屋外石墙边的树林中。如果没有鸟声,村庄一定会睡得太沉忘了醒转,而我,也 许就不会知道在睡梦中醒来,学会思考和倾听,就再也不会长大,永远停留在了 那个夜晚以前的夜晚,不顾岁月呼喊,沉沉昏睡——夜晚一定是村庄温柔的蛋壳, 无数不知名的鸟用喙将它一点点啄破,迎来了黎明。   多年以后,我认识了一些字。那些两个黄鹂鸣翠柳的黄鹂,一行白鹭上青天 的白鹭,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的寒号鸟……我不知道它们在高坪村的名字, 然而我知道,它们一定就长在高坪村的林子里。不被我看见,却叫声不断,清脆 不已。   覆盖大地的耳朵   一滴雨落下来,打在耳朵上;又一滴雨落下来,打在耳朵上。   我不知道,睡下就如同死人的我,为什么会听得如此清晰。   如果我在半夜醒转,一定是雨水落在了屋外的红苕叶上。一滴,又一滴。仿 佛就从我耳边滴下去的,蓬的一声,随即便滑入了地底。屋外千万只绿色的耳朵 都竖起来了。此刻,村庄都已入睡,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听见了它们交头接耳的 话语,偷窥了它们与土地的联系。我感觉雨水透过窗户滴进了我的耳朵里,自己 也变成了一株红苕秧,加入到它们中去了,弟兄铺天盖地。   第二天我去看时,它们的耳朵都平下来了,一副守口如瓶的样子。我想对它 们说,我知道它们乘着昨夜的雨水长高了自己,我知道它们的红脚板蹬坏了土地 的棉被。可是它们全都不理我,这使我不得不怀疑昨夜的雨水,是不是只是我的 一场梦而已。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穿着一件破棉衣。   红苕怕冷,跟捧瓜(佛手瓜)一起住到了地下的苕洞里。洞口用包谷秆封得 死死的。我去看它时,得提着马灯,沿一架长梯上下出入。   一个冬天快完的时候,红苕也就快从苕洞中走出来完了。只是走出来就再也 没有回去。留到最后的,就走到了地膜中。   我偷偷地去打开地膜看时,它们在粪水和热气中酣睡。又去看时,就已经睁 开眼睛了。再去看时,红红的胳膊就伸出来了,嫩嫩的,像婴儿。跟蕃茄苗站在 一起,两小无猜的样子。   我常常在想,要是红苕秧永远长不大就好了,这样它就可以留在地膜中,就 用不着走进土地,长成红苕,最后又回到地洞中。   就像跟我一起上学的海昌,如果他永远长不大,就永远是我上学的同伴。就 不会成为南下打工者,就不会穿我丢弃的破棉衣。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就仅仅是,一棵红苕秧和一株海椒苗之间的距离。   多年以后,我在远离高坪村的一个集镇上再次与一群红苕秧相遇。它们与一 群海椒苗相偎在一起,脚上尽是泥土,身上沾满露水,一束稻草捆缚着腰身。出 卖它们的农人,也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仿佛它们的老父亲,或者亲兄弟,两手抄 拢,蹲在街边,沉浸在自己的玄想中。那一刻,我竟有些买下它们的冲动,竟有 些回到土地栽种庄稼的冲动。然而,我清楚地知道,多少来路已无法返回,我的 身份已反转,我的土地已荒芜。   人群拥护,市声喧嚷。我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漫无目的地在集市上穿来走 去。一街尽了,又原路返回,如是而再。我感觉到自己像一个闯入者,来到了一 个上古的小镇里,又像一个回乡的游子,令一村人都感觉到了陌生,只有我自己 还能感觉到一丝熟悉。   不知什么时候,那些红苕秧和海椒苗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卖出去了还是被农 人顺着原路背回了村庄。地上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留下的痕迹。像一个个脚印, 散发着泥腥和水气。熙熙攘攘的街道一下子空了下来,仿佛一个战场,刚刚还人 声鼎沸,如今却只剩下了一地狼藉。人们从买卖中迅速撤退,立刻消失在了时间 深处。   他们仿佛约好似的,一哄而散,把我一个人,丢在了集市里。   灵魂在深夜悄然洞开   “下半身写作”,或曰“身体写作”的违禁作家卫慧(小说《上海宝贝》被 查禁)有篇小说叫《愈夜愈美丽》。内容如何,不想作一己之论。然而,这个题 目倒是清凉之极,润肺爽心。它让我想起在夜色的浸润下,悄然张开花瓣的昙花; 或者是一滴晶莹的雨水,叮咚一声,轻轻滑进了一片龟裂的土地。   汽车、火车、飞机,来来往往的人群,喧嚣的市声,繁杂的人际关系,关于 战争,关于核和生化武器的争吵,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纷争、对抗和妥协。和 平与安宁就像是长在沙尘暴中的一棵树,既要发生光合作用维持自己的生命,又 要净化空气,承受污辱和窒息。   一年,365天,8760个小时——一架笨重锈蚀的机器,缓慢而冗长,毫不手 软地磨蚀我的一生。自打来到这个世界,我便被强行带上了这古老的不知停息的 火车。它限制、折磨、腐朽着,加速我的糜烂和死亡。而我永远都不知道它要去 哪里。我知道,这是命运,每个人都不能逃脱。而我的痛苦就来自于对目的地的 追问——如果我像其他人一样,不管“今日向何方”,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啃几 个烧腿,剥几根香蕉,或者若无其事地站在一边,看小偷把手伸进女人的内裤里, 我会轻轻松松的消费完自己的一生。   可是我做不到。   我感觉自己就是那片龟裂的土地。需要农人放进大量漫漶的水,把我彻底地 溶解,犁烂,栽上绿油油充满希望的水稻。   哦,愈夜愈美丽。我知道,在白天,一个眼神,一句流言,一座宫殿,甚至 一粒小小的灰尘,都会轻易把我击倒。只有黑夜,才能准确真实地突出我自己, 让大地把我托在手掌上,使整个世界得以看清。   我因而也得以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过于虚伪的骄傲——而 它却来源于真实的卑低。   我必须趁着夜的掩护,在世俗的人群沉睡的时候,完全把自己裸露出来—— 从肉体到灵魂。我必须要快,趁着偷鸡摸狗的人尚未上路,趁着早起求利的人还 没有开门。在昼和夜的交替处,我撕下自己的包装,先是肮脏的皮鞋,臭气熏天 的袜子,接着是西服,长裤,然后是裤衩和伤湿止痛膏,直到一丝不挂。   我必须站在镜子前,让自己的目光把自己过滤一遍。像一个罪犯,在警察面 前坦白自己的全部罪行,乖乖地交出双手,摁下手印。如果有时间,我还要顺便 抓一把夜色,把自己的全身从上到下反复清洗,我的肉体从来没有这样闪亮光洁, 不带任何欲念。它在夜的口袋里就像婴儿回到了母亲的肚腹里。   在白天,我沉睡地醒着,机械地搬运着蒙尘的身体,大脑吊在生活的钢丝绳 上被人拉来拉去。仿佛一个丢失的小孩,找不到了回家的路。面对人来车往的世 界,他是如此的惶恐。   只有夜色能为我打开一扇门,亲亲的家门;只有夜色能把我的心点亮成一盏 小马灯,照亮回家的路。灵魂在深夜悄然洞开,为我打开一条指向世界的通道, 一条返回本我的荒郊小径。啊,我备偿苦难却不知烦恼的童真,我心比天高的梦 想,我爱却不得不离开的情人。在夜晚,我醒着也是醒着,睡了也是醒着。黑夜 不是睡着的白天,而是醒着的自己。 有一天,荒野将增添一座新坟。它在说, 这个人曾经来过。而黑夜不会沉睡,天空中有星星闪烁,那是我不闭的眼睛。   向青春默哀   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的青春就已经死了。   这个叫做青春的人,他英年早逝。不是死于车祸,不是死于跳楼,也不是死 于癌症、白血病、尿毒症和艾滋病之类的绝症。   是的,他曾经多么活泼、健康,生命旺盛是他的天性。他对周围的事物充满 了无限的爱,即使在备受生活折磨的时候,也不曾丢失过对世界的信心。像一只 鸟,他的翅膀和心灵都属于蓝天和白云。关于未来,关于事业,关于爱情,关于 感恩,他曾做过一个又一个甚至无数个玫瑰色的梦。从小,他就发誓要做伟人名 人,让世界对自己刮目相看,“瞧,那个穷山沟里居然还出了这么一个人”;他 要当着全世界与自小青梅竹马的小女孩结婚,给她从没见过的戒指、婚纱,还有 电影中天使般的吻;父母、外婆、奶奶以及那个在雪地背他上学的童伴傻老大, 都要受到最高礼节的尊敬——没有他们,就没有了今天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   在那个贫穷而美丽的村庄,他是快乐的国王。他的生命和梦想都曾经栖息在 这里。像一只燕子,当他向着温暖、阳光和梦想飞离村庄的时候,是果敢,是决 绝,是背叛,是飞升。   怀揣一盏灯,一盏端坐村庄深处,继而点亮了内心信念的马灯,他一路走来, 跌跌撞撞,满身泥泞。然而,他并没有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很快便获得外界的 承认。在世界的眼睛里,他就像刚从森林和朝露中走出来,蒙昧,原始,陌生。 这样一个闯入者,谁知道他怀着什么目的。“哐当”。巨大的防盗门轰然关闭。 他终于明白,城市的森林远比乡村的森林强大、坚硬。要被接纳,他必须在城市 的澡堂里彻底把自己清洗一遍,来一次脱胎换骨的改造,重新命名——   青春的身体于是被扭曲着。哦,多么痛苦。他的肉体和灵魂都来自于父亲、 母亲,还有那长眠在大树和草根下面的祖先,要改造它们,多不容易。   青春曾在雪原上擦破了多少皮,他不知道;青春曾多少次对着暴风雨昂首怒 吼,他不知道。他有的是旺盛的精力,不知疲倦的飞奔。粗糙的饭菜多么可口, 破烂的床铺多么温馨,粗野的乡亲却是最亲最亲的亲人。   如今,他却多么疲惫。灵魂被掏空了,心中的马灯忽明忽灭。他感觉到自己 的躯体已经风雨飘摇,仿佛乡下的老屋,四周漏雨;躺在高级棉被里,周身寒冷。 多少次,他模模糊糊失魂落魄的跑回村庄,却怎么也找不到进村的路。他听到村 庄里面尽是哭声,此起彼伏的狗吠响了一夜。他就坐在村庄的门口,哭了。他知 道,相对于村庄,一条狗都已对他陌生。村庄把他的一个儿子弄丢了,到处都是 祖先们在唤他的声音。一块块墓碑远远地散落在村庄里,他看见上面自己曾经多 么亲切的名字,就像是一个死去的亲人。   来路已不可返回,他只能把城市当成另一个村庄。在城市与村庄之间,他来 来回回走了那么多路。天呀,我这是要去哪里?多少循环往复,原来却是南辕北 辙,走的都是冤枉路。然而,他已无法停息。像一个走钢丝的人,他必须脚踩悬 崖,身临深渊,来来回回反复奔走,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一个在灵魂上走钢丝 的人,来来回回之间,没有掌声,没有喝彩,甚至没有同情。人们只听见钱币滚 落的声音,有多少人看见那命悬一线的灵魂。   多少年了,他已习惯了来来回回的奔走,以求得灵魂的片刻宁静。多少年了, 他才明白,脚下才是最远最远的远方。只是,他却再也回不去了,雪地上尽是杂 乱的脚印。没有叹惋,一切都会停息下来,包括那些反反复复的痕迹;一切,都 将归于平静。   他依然在日复一日地活着,仿佛一架棺材。那个叫青春的人,已在他的身体 里死去。他的梦想,他的激情,曾经怎样地推动着开拓与创造。多少次,他听见 自己的灵魂在深夜里失声痛哭,哀悼自己死去的青春。   手 机   我的手机丢了。   掉了魂似的,我走在故乡的大街上,仿佛一个人突然闯进了异乡的城市,一 切都在瞬间变得那么的陌生。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就像是其中的一滴水,正 在随波逐流,被这个世界所遗弃。代表我身份的一组数字丢了,一个保险柜,它 的密码被丢失,世界再也无法把它开启。它沉默着,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冰 冷,越来越孤独。   在我重新拥有一部新的手机以前,我将暂时失去联系。这就意味着我将在这 个用号码编织起来的社会网络中消失一段日子。一只蜘蛛脱离了为自己提供安全 和庇护的网,它在大地上走得多么焦急。   你轻轻地拨打,那条通向我的道路也许仍然畅通,但是却已无人接听,拾到 手机的人,他只需要机子和话费,不关心我的消息——哪怕它重要得胜过了百部 手机;也许,那条通向我的道路已经关闭,话筒那边始终重复着一句电脑合成的 语音提示,“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的号码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上了,担心主人报案后警察截听,储值卡被扔进了垃圾堆里。   那个拾我手机的人,他偷走了我的全部秘密和社会关系。储存的名字被一个 个扯了出来,猜测又猜测,怀疑又怀疑。我那几条还来不及删除的短消息,一定 成了他和伙伴们涨红了脸兴奋谈论的话题,也许还会引发他们的万千联想,生发 出许多花边新闻和黄段子。而我,不可申辩,不能解释,只有任由无法对质的谎 言变成真理。   据说每一种生物都有独特的基因密码。然而这部昨天还与我形影不离的手机, 却是如此轻易地便背叛了我。它被洗脑换心,将旧主人的所有信息彻底忘记。即 使我有机会碰到它,也绝不可能把它认出来。就像我得重新选择一个号码,确定 我在这个社会网络中的位置,它得快速地记住并熟悉一个新的社会网络,并在这 个网络呼叫的时候及时提醒主人,准确地提供拨入者的相关信息。只可惜,它已 经有了些许陈旧,能否得到主人的青睐和欣赏全靠它自己。   拥有一部手机就拥有一重秘密,拥有多部手机就拥有多重秘密。穿行在多重 秘密之间的人,身心一定很累。又或者,他的秘密有多个等级,连身份和人格都 可能具有双重性。   当我重新拥有一部手机,用一个全新的号码接通熟悉的电话,他们一定会颇 感惊奇。我只得不厌其烦,用尽可能少的语言解释:对,是我,我是杨犁民,我 只不过换了个号码,就像去美容院做了一回整容手术而已。用不了几天,你们就 会习惯,就会像从前一样,熟悉我和我的那一串数字。   白天在衣袋里,手机是我的另一颗心脏,只要它还在跳动,就表示我还健康 地活着;夜晚在枕头边,手机是我的另一双眼睛,只要它还在闪烁,就隔不断我 与世界的讯息。   可是我知道,终会有一天,我手机的心脏还在跳动,我肉体的心脏却已停机。 即使你充入话费,换上号码,都再也无法与丢失的我,取得联系……   女人烟   在我们这个曾经封闭的国家,女人的地位一度不是很高。除了极个别少数民 族的女人有执大烟枪吞云吐雾的传统外,女人吸烟是被世俗规范所不能接受的: 吸烟的女人,不是堕落者,就是女流氓。   然而,时世更易,社会在发展,文明在突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吸烟的女 人一时间多了起来。她们或短发齐耳,或长发披肩,在一个又一个烟圈里张扬着 自己,泛滥着自己。   在社会学意义上,女人比男人更需要香烟的支撑,以此获得自主的脊梁,自 由的标高。社会的开化和商业利润的驱使,一夜之间催生了无数的女士香烟—— 女人烟。制造商对女人烟推行的“瘦身”计划,使它看上去更加精致,充满了哲 学的气息,同时也更加般配于女人的纤纤玉指。曾经有过一种“美猴”牌的香烟 ——把男人的香烟比着孙大圣的金箍棒,外形和内涵都再贴切不过,那么笨拙, 那么呆板,那么具有叛离性和破坏欲。   女人吸烟是美丽的。慵懒缱绻,温婉优雅,没有男人的急切和粗鲁,仿佛要 把长长的一生都当成一支烟来抽,红唇轻启,慢慢地吞吐,轻轻地拿捏,直到它 变成了一截细腻的灰烬,也仍然带着不易察觉的微温。有了一支烟,再年轻浅显 的女人,也能收拾起足够的沧桑和自信,把世事化成一缕缕云烟,看眼前云卷云 舒,任身后阴晴突变。所以,但凡寺庙里的神像前,都是烟雾缭绕。因为只有香 烟,才能让空虚的神在真实的人面前心稳神定,保持必要的庄重与从容。   我固执地认为,女人吸烟是与寂寞、孤独和思考联系在一起的。曾经有一种 很流行的说法,只有上帝才喜欢孤独。一个女人如果学会了孤独,那她离上帝也 就不远了。无独有偶,更有过一首歌,其歌名干脆就叫《寂寞让我如此美丽》。 而思考则会使女人在丰富自己性别意识的同时,超越这种性别意识。一个女人的 身份不需要香烟就能彰显,然而一个女人的个性,香烟是最好的注释。   一个坤包里随时放着一盒香烟的女人,不是深刻的女人,也一定是一个有故 事的女人。默默地陪她穿行于万千红尘,一支烟是拐杖,一支烟是知己,她需要 搀扶与鼓励,也需要提醒和倾诉。   据说在西方国家里,不少男人正在争取获得穿裙子的权利。如果说男人穿裙 子多少有些献丑和做秀的痕迹的话,女人吸烟却实实在在地具有挑战男权的社会 学意义。就本质而言,烟与酒、茶、咖啡,乃至日常生活的一日三餐,并没有多 大的不同。然而,如果说烟在男人身上仅仅是一种解乏的手段和世俗的交往工具 的话,烟在女人那儿却明显地具有某种形而上的东西。公共场所,吸烟的女人需 要一支烟来点燃并照亮、证明自己;个人独处,吸烟的女人需要一支烟来回味、 过滤、挖掘,让思绪飘飞,而后又在一截余烬里找回自己,落到现实。一个女人 身体想要飞,她需要一架客机;一个女人精神想要飞,则只需一支香烟而已。   在男人的潜意识中,吸烟的女人是男人潜在的朋友和知己,但是,男人不需 要吸烟的女人做自己的妻子。男人懦弱,担心对这个自由的灵魂失去驾驭。男人 一生都在幻想有一个女人与自己并肩飞行,却又害怕有一个女人与自己并肩飞行。 因为这样会削减他的性别优势。男人的孤独男人不知道,女人不知道,只有他自 己知道。所以,男人需要战争、理想、抱负、事业、破坏、革命、报复等一系列 狂热来填充和平衡自己,唯独不需要平平淡淡的人生。男人的焦虑不是一支香烟 就能平息的。一个男人沉默了一生,其实就是一个男人爆炸了一生。真正爆炸了 的男人,他内心的火焰远没有一个沉默的男人浓烈。   女人敏感,男人麻木。男人把一生变成了许多肮脏的烟头,撒满一地;女人 把一生变成了一个烟头,它倒立在烟灰缸里,让人怀念和沉思。   一张张女人的脸隐现在一个又一个角落里,面前的香烟明明灭灭,烛照着一 个个看似沧桑凄凉实则蜿蜒曲折的内心。你看见一个男人把一截烟头狠狠地摁灭, 你就知道一个决定已经形成。   女人不,她只是轻轻地转身,把一星火光留在了黑暗里。   没有人相信,一场大火是由一个女人引起的。   油菜地里的天空和白云   此刻,伙伴们都已经走远了。   四周都是寂静。唯有一丝风,在这个下午悄无声息地出入。   我用镰刀轻轻地敲了敲身边几株油菜的脚叶,它们一一应声而落。地上,鹅 秧草已经铺了一大片,我随便扯上几笼,就能填满我的背篓。猪草丰盛的时候总 是让人快乐的,我不仅凭此拥了充裕的时间,也借此拥有了快乐的领地。   我仰躺在大地上。我把自己融进泥土里。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我身体下的世界 是如此的辽远和广大,它绵延开来,失去了边界,比我平时去过的青木转山还要 远,比过年前妈妈带我去过的兴隆场还要远,远远大过了我对高坪村的认知。油 菜们层层叠叠,无限复制和放大着自己的身影。世界对于我而言,其实就已经成 为了一片油菜地――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于世界的感官命名。   我听见蜜蜂在头顶上不停地盘旋,辛勤地采着花蜜。它们离我那么近,翅膀 已快碰到了我的发肤,然而在天空的映衬下,俨然已是一群庞大的轰炸机。对蜜 蜂来说,花蜜也许只是它们的另一种猪草和脚叶罢了,随随便便就能采满自己的 背篓。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它们跟我一样,王子般拥有了这片油菜林。   天空像一幕巨大的穹顶。它跟我身体下的世界一样大,只不过贝壳般盖在上 面,多了些弧形。白云一会儿幻作飞马,一会儿幻成骆驼、大象、山峰、岛屿、 黑狗和花猫……它们快速地从油菜花的缝隙间流过,加快了天空的旋转,使它变 得深邃和眩晕。我甚至感觉自己就要被翻转过来,掉进天空的巨大坑底。   伙伴们此刻一定也在这块油菜地的某个角落里。我看不见他们。他们有自己 的时间和领地,有自己的关于天空和白云的认识和理解,只有背篓里的脚叶和鹅 秧草是一样的。我们都隐身在自己的油菜林里,不被世界和自己的发现。没有人 知道,某种宿命的东西是否在此刻来到这片林子里,成为多年后各自命运的垄分 野,哪怕我们同在一个村庄长大,同在一所学校读书,甚至带有一定程度的血缘 关系。   我不知道,自己的是怎样走出那片油菜地的。或者,昨天的我至今仍然仰躺 在那片油菜地里。它把我和伙伴们各各分隔开来,送进了生活的密林中,背负着 巨大的背篓,沉浸在无边的寂静里,彼此分割,不被对方所看见。而今天的我, 却再已无力走进一小片油菜地,无法走进那个寂静的下午。它们仿佛隐藏在时光 的背后,随着生活幻化成了天空和白云。   我知道,天空和白云都是真实的,同时,也是遥远而虚幻的。   文字也是。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