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父亲的战争   作者:西北狼   父亲急不可耐地拧开盖子,往自己的杯里满满地注了一杯,然后一把抓起杯, 一仰脖,“吱”的一声,酒入了喉。“茅台”的酱香味儿,这时才开始从酒瓶里、 酒杯里,以及父亲的嘴巴里,缓缓地飘散开来。   你个狗日的河南侉子,急啥子急,你儿子买回来孝敬你的,你还怕别个抢啊? 拎着补鞋工具进屋来的母亲,看到父亲的猴急样,赏了他一句川骂。   父亲眼一瞪,嘴一张。我知道,接下来从他嘴巴里出来的肯定是又急又脆的 那三个字,“靠你俩!”父亲是河南人,“你俩”翻译成普通话就是“你娘”。 “靠你俩”是他跟母亲吵架用了三十多年的老传统。   我咳嗽了一声。   父亲的嘴里刚冒出一个“靠”字,立刻把嘴闭上,剩下的两个字已经从舌尖 上吐出来,却又被关在了嘴巴里,它们以雷霆之势冲着父亲的牙关表示不满。父 亲脸上是一副痛苦万分的表情。   我给父亲的杯子把酒满上,顺便也给自己的杯子加上酒。父亲见了酒就像不 要命了,我带回来的酒,他居然不给我倒一杯,只晓得自己喝。我在心里也狠狠 地骂了一句:陈保国,你这个狗日的河南侉子!   心里这样想,我嘴上却说,说说你当年打仗的事儿吧。   我知道,唯一能让父亲消停的,便是提起他当年在云南前线打仗的事。   惨啊,真惨啊,那么年轻的小伙儿,才十七八岁,被越南人的机枪打成蜂窝, 血肉横飞,最后收尸的时候,头也找不到,我们怎么也拢不起一个人样。王平让 弟兄们把一堆堆的骨头烂肉用雨衣一包,就算是凑起一个烈士的遗体了。   说到这里,父亲眼角冒出一颗泪珠子。泪珠子顺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滚下来, 掉到桌子上。父亲伸手,抹去眼角后续涌出的泪水。   父亲说的是穿插结束后,随主力部队攻打“法国楼”的事。“法国楼”其实 不是楼,是一座山,当地人叫它平顶山,不知道父亲打到那里时有没有想起老家 河南产煤的平顶山来。越南的平顶山不产煤,当年法国人主事的时候,逼着成千 上万的越南人、中国人把山挖开,用两米多厚的钢轨筑壁,浇灌了混凝土,使整 座山成了一个钢铁地堡。这个超级地堡主体是一个“米”字形的三层交叉暗堡, 四面八方遍布射孔,像一个浑身是刺的大刺猬。中国军队的士兵一个又一个浑身 冒血地倒在了这个大刺猬身旁,身体被机枪子弹打得像丝瓜瓤子。   父亲说,像割麦子一样,一茬茬冲锋的战士被风一样割掉了头、手、脚,像 没人要的麦捆子扔在山脚下,惨啊,真惨啊。   比武斗还惨,比打码头还惨。父亲又补充了一句,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父亲一说起当年打仗的事,就会沉静,有时还会眼泪花花儿的,嘴里再也不 往外冒“靠你俩”。通常这个时候,父亲就默作不声地“吱”他的小酒。   母亲轻脚轻手地走过来,把菜摆上桌子。   我不作声,给父亲把酒满上。父亲有很多年没喝过“茅台”了。   父亲不是没见过死人的事儿。   父亲原籍河南,十几岁就当了盲流,流窜到我们四川。后来我问过他,为什 么全中国人民都在大革文化的命时,河南也出了那么多盲流,是不是河南人天生 喜欢流窜。父亲脸一沉,说,不是盲流,我是串联来四川的。父亲说的是实话。 可说实话的父亲,当年串联到四川后,没有回河南,留在四川成了盲流,这也是 实话。   至于父亲后来是怎么在四川当上兵的,父亲从来不跟我说。问母亲,她也不 说。要知道,父亲在四川是一个盲流啊,在政治挂帅的年头,他当兵时政审怎么 过关的,我想破脑壳也没想明白。这件事情一直困惑了我十几年。   高中毕业那年,我没考上大学,父亲没有门路也没想着去找门路让我招工进 任何一个单位,无奈之余,我只好跟着乡下的亲戚去广东打工。打算出远门时, 母亲总算肯跟我说当年的事儿了。母亲说,你老汉(方言:父亲)那年串联过来 后,刚好赶上一场大武斗,接待他的那一派红卫兵被另一派红卫兵偷袭,打死不 少人,最后逼到长江边上,集体跳江。我想像得出,县城当年那场有名的武斗是 多么惨烈。我上初中时有个刚参加工作的青工告诉我,当年才五、六岁的他亲眼 见到一派红卫兵的几十个人被对方几百人围起来,一钢钎一钢钎全部捅死了。他 说的就是接待父亲的那一派红卫兵组织。对立的那派红卫兵组织,那时已经从县 武装部搞到了枪,搞到了手榴弹,并且还有武装部的造反派跟他们结成统一战线, 接待父亲的那一派拿起钢笔作刀枪的红卫兵顿时变成了被他们痛打的落水狗。   父亲稀里糊涂地由座上宾变成了被追杀的对象,他跟着那些本地溃散的红卫 兵一起跳江。父亲不是不能打,在跟着拿起钢笔作刀枪的红卫兵们逃跑的过程中, 他用在老家学会的武功,放翻了几个追得太靠前的对立派成员。然而,最后逼到 江滩上后,被枪指着脑袋,再好的武功也没用,还是逃命要紧。父亲就跟着跳了 长江。   你老汉是个旱鸭子。母亲笑着说,没淹死他算他狗日的运气好。   父亲不是运气好,父亲这一辈子都没什么好运气,他要是运气好肯定能当大 官,要是那样的话我肯定能混个公务员什么的。可我现在只是一个在南方私企干 活的外来工,这充分证明父亲并没有什么好运气。   没有好运气的父亲只是碰到了外公,一个没参加武斗的老码头工人,等占了 上风的那帮红卫兵撤走后,他即刻跳进长江救人,捞起了在水里一起一沉的父亲, 然后在江边把父亲倒立起来控水,就这样把父亲给救活了。父亲后来一家伙跪在 外公面前,说,大爷,恁救了俺,俺这辈子给恁当牛作马。外公听不大明白父亲 的河南话,但看得出这个年轻人是想报答他,见他没去处,便暂时把他带回江边 的棚子里。那是外公和母亲栖身的地方,也是一帮码头工人历来的栖身地。码头 工人们总是住在江滩边上满是鸡屎鸭粪点一把火就可以火烧连营的棚户区,跟真 正的城里人那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居住高度的差距注定了生活高度的差距。   武斗很快被制止了,因为各地武斗事件不断,中央领导不愿意看到这么多流 血事件,发出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新指示。   攻打“法国楼”时,中国军队遇上了越军的顽强阻击,部队陷入了两难境地: 打吧,很难打下来;不打吧,卡在进军路线中,他们又会像毒蛇一样游出来,冷 不防一口咬中你的要害,真是很麻烦。   指挥员们为难的时候,战士们在一波接一波地冲锋。中国军队一向不怕死。 前面的战士浑身是血地倒下了,后面的战士双眼喷着火又冲上去了,恨不得把地 堡里的越军一个一个地咬死。然而,紧接着冲上去的战士又纷纷倒下了,另一波 战士继续不屈不挠地往上冲。   正当中国士兵做着无谓的牺牲时,情报部门从国内找来了一个当年参与过 “法国楼”修建的老汉。军用小吉普冒着枪林弹雨冲到交战地带,身上零件一样 没少的老汉,带来了一则让人振奋的情报——当年从山顶往下开凿地洞时,挖了 两个又深又长的洞子,但法国鬼子不让封洞,留了两个天窗通气用。“法国楼” 里的越军不就靠这两个天窗通气吗?那么找到天窗,往里扔炸药包,不就是关起 门来打狗吗?   老汉匍匐着来到“法国楼”跟前,在父亲等人的掩护下,满山坡爬来爬去。 父亲所在的侦察连,打完穿插后减员严重,被首长调来担任指挥部的警戒。平顶 山已被中国军队强大的炮火轰得遍地都是鱼鳞坑,老汉带着父亲等人摸了一整天, 都没摸到天窗。这时,天亮了,越军开始往“法国楼”打炮,不晓得他们是不是 发觉了中国军队的企图,炮弹又急又密,掀起的尘土比刚刚散去的雾还要浓,再 加上地堡里的越军不时放冷枪,真是险象环生。还好,那老汉是劳动人民出身, 手脚利索,一个翻滚,就躲过了像长着眼睛的炮弹。谁料到,这一个翻滚,老汉 的身体蹭掉了地表的植被,下面露出一个黑孔。老汉不管动作对不对,爬到孔口, 伸手使劲扒拉,扒开了植被下的碎石和带铁丝的水泥块,一块桌面大小的水泥盖 板出现在面前。父亲立刻召来工兵,用炸药包炸翻了水泥盖板,炸出了一个黑咕 隆咚的深洞,老汉乐得拍手直喊“找到啦,找到啦……”   一梭子子弹扫来,兴奋得站直身子的老汉像一枚树叶样被打得向后飞出老远, 胸口满是弹洞,汩汩地往外淌血,眼见得就不能活了。   “炸死他个狗日的!”副营长王平破口大骂,亲手将点燃的炸药包扔进了洞。   一连串惊天动地的雷响后,“法国楼”变成了废墟,躲在里面的越军被炸得 支离破碎,残臂断肢像秋风过后的枯枝败叶样到处都是。父亲带人进洞去打扫战 场,忙活了大半天,最后实在没办法,就把那些越军的肢体拢到一起,盖了薄薄 一层土,算是埋了。   武斗停下来后,在江边的棚户区,打斗还在继续。那时码头工人还和解放前 一样分帮派的,每个帮派都各有一个老大领着扛活儿,两边争地盘时,就要靠拳 头说话。劳动人民有力气,喜欢靠拳头说话。   我们县城的码头分好几帮,外公是“天”字帮的,尽管快六十岁了,基本上 没法参加打斗了,他还是跟着“天”字帮的兄弟们去跟另外一帮“讲数”。双方 想当然地动起了手,他们“讲数”要不动手他们就觉得自己不是劳动人民。外公 被对方一扁担就砍翻在地。父亲也跟着去了现场,但他不是“天”字帮的,他只 是外公家的帮手,他远远地站着,看两帮同样居住在满是鸡屎鸭粪棚屋的穷苦的 码头工人们火气冲天地斗嘴。   外公第一回合就被人放翻了,父亲见势不妙,立刻往人群当中冲,谁挡他打 谁,一路上赤手空拳打倒了好几个挡着他的人。他不管打的是对方的人还是“天” 字帮的人,也不管被他打倒的人是死是活,反正最终他扛回了还在喘气的外公。   但重伤的外公还是在母亲的哭泣和父亲的自责中死了。埋了外公,母亲从 “天”字帮老大手里领了外公的安家费,搬离了江边的棚户区,后来跟她嘴里的 河南侉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结婚了。我父亲就此从河南人变成了四川人,并且之后 不久就混进了革命队伍,尽管他嘴里还是时不时地冒出“靠你俩”来。在父亲混 进革命队伍前,有人来调查父亲的历史,码头工人们,不管是“天”字帮的,还 是其他帮的,都异口同声地说父亲是无产阶级队伍的一员,是码头工人陈显贵打 小捡回来的孤儿。抗战时期,有许多沦陷区的人逃难到四川,也有不少孩子后来 成为孤儿,最后流落在四川,变成了四川人。陈显贵是我外公的名字,码头工人 们便这样把我的时常骂“靠你俩”的盲流父亲粉饰成了饱受日本侵略者之害的根 正苗红的无产阶级的下一代,因此他终于成了革命队伍的一员。   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在我上小学时,父亲从团部派回我们县城,成了县城 驻军的连长。由于父亲在县城生活过几年,并且他还是由县城走进革命队伍的, 县城的老百姓对他颇能接受,于是他的河南腔在军营内外都流行开来,大家都以 会说两句河南腔为乐事。我的小学同学,那些当年曾追杀父亲的造反派,以及打 死外公的其他帮派的码头工人们的后代,不少人被我教会了“靠你俩”,结果等 他们回家去现学现卖时,无一例外地被他们的父辈爷辈喂了一顿笋子炒肉,也就 是用竹棍抽屁股。他们在家挨了打,回学校来对我就有意见。有意见归有意见, 我父亲现在是驻军的连长,再不是当年那个河南盲流了,再也没人敢用枪指着他 的脑壳了,他们谁也不敢动我一根毫毛,我随便叫一个兵来,他们都巴结得不停 地叫“解放军叔叔解放军叔叔解放军叔叔”。他们只敢在没有军人的场合骂我 “河南侉子”。他们人多,我打不过,可是父亲的绰号转移到了我身上,我也不 高兴。我在学校受了气,回去对父亲自然没好脸色。于是我就跟母亲同一条战线, 有事没事骂父亲“河南侉子”,让这几个字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让那个当年县 城驻军的最高首长非常恼火。父亲一恼火,就罚他手下的兵,要么罚他们沿着江 边跑老远,要么罚他们游过长江。父亲常常骂骂咧咧地赶着他手下那帮兵跑步或 者游长江,当然他自己也跟着一起跑一起游。   父亲去云南前线打仗时,县城驻军的一个连基本上都随他去了前线,只剩下 几个守营房的兵,天天没精打彩的,除了买米买面买肉买油基本不出营房的门, 再也不见成群的军人沿着江边跑步或者游长江了。   父亲带出去一个连,回来时只剩下小半个连。后来我知道了,父亲带去的那 个连,因为军事素质好——那都是被父亲这个河南侉子三天两罚给罚出来的,让 他们打穿插。这一穿插一个连的人便穿插没了一大半。   部队撤回国境后,进攻部队变成了防守部队,父亲也由连长变成了团部的参 谋,留在了前线。而回到我们县城那小半个连,又开始补充新兵,很快又恢复成 了一个满建制连。可是,父亲不在连里当老大,再也没人天天“靠你俩”、“靠 你俩”地怒骂着罚他们干这干那了。   父亲说,看着平时跟自己亲如手足的战友,一个接一个血肉模糊地倒在越南 人的枪下,连他们的尸体都来不及掩埋就要冲过去,心里难受啊。我猜父亲后来 去团部当参谋,可能也是为了避开直接带着人去跟死神打交道有关。可是,团里 决意把他留在前线的团指挥所,这可能是父亲没料到的吧?父亲说,谁怕死谁是 骡子下的,可我真不愿意他们就这样死掉,他们在猫耳洞里光着身体守洞子,那 玩意儿天天晃荡在眼前,可很多人至死都没用过那玩意儿啊。   父亲居然这样说,我忍不住笑了。   父亲真的是个河南侉子。即使是他当过十几年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他也 是个河南侉子。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这个河南侉子,没有他就没有我,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所 以从会说话开始,直到现在我年过三十,我仍然是喊他“老汉”,赚点儿小钱, 就买“茅台”巴巴地送回来给他解馋。   1983年,作为团部参谋的父亲,在团指挥所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战 友,363阵地最高指挥官王平,在一次越军偷袭中牺牲了。父亲有点不相信,王 平是79年对越作战时的老同志,临战经验丰富得很,人又机灵,怎么就会被越军 暗算了呢?但363阵地的人在手摇电话里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稍后前指的 通报也发到了团指挥所,阵亡名单里的的确确有王平的名字。父亲便不得不相信, 他那机智过人、能守善攻、冷静精密得像一台战争机器的老战友王平,的确是被 越南人打死了。   王平是父亲的老上级。王平当班长时,父亲是战士;王平当排长时,父亲是 班长;王平当副连长时,父亲提干当了排长。两个人关系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 王平当副营长后,便力荐父亲来我们县城驻军当连长。   我要去为他报仇。父亲对自己说。   父亲进到作战室时,发现团长、政委、参谋长一干人都在,作战室里烟雾袅 袅,全团有名的几杆烟枪在不停地制造着污染。   陈保国,有什么事吗?团长抬起头来,问他。团长大概是熬了夜,眼珠红红 的。政委、参谋长、作训股长也都是眼珠红红的。   报告团长,父亲敬了个礼,说,我要求到363阵地去。   你去363?我这团部里总共就这么几个有用的人,个个都上高地,想让我当 光杆司令?团长瞪起眼睛问。   不是,团长,关键是363的情况我熟悉,别人去不如我去。父亲说。   陈保国啊,王平同志牺牲了,我们也很难过,但就这样急着去报仇,不但仇 报不到,我们团里又会损失一名优秀干部。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啊。政委和蔼 地招呼父亲坐下。政委的眼睛也红红的。   拔掉370这颗毒牙,这是迟早的事儿。父亲继续说。   陈保国说得对,越军370高地楔入我军阵地,对我们威胁太大,一定要尽早 敲掉。作训股长说。   我看哪,就让陈保国去,陈参谋其实是很有战斗经验的。参谋长说,要搁其 他单位,他早该坐我这个位置了。   是啊,商量了一晚上也没商量出好人选,其实陈保国真是最合适的。政委续 上一根“红塔山”,说。   团长坐下来,叼着一根“大重九”,吸,猛吸。半晌,团长掐灭烟头,说, 陈保国,那你就去吧。职务先给你调成正营,命令过几天再下。   父亲又敬了个礼,准备出去。   等等,团长又叫,这次你去一定得把370给我拔掉。还有,你一定要活着回 来,不然我那几箱“茅台”酒还找不到人喝。   是,保证完成任务!父亲再次敬礼。   走出作战室的父亲,对自己说,他妈的这就是我一个人的战争。   王平是个狠人,在打“法国楼”之前,父亲就已经领教过一次了。   那是在打穿插的路上,王平作为营首长随父亲的突击连行动。一路上,到处 都是越南人的冷枪冷炮,有时还会遇到大部队,突击连不恋战,边打边跑,能按 时赶到指定地点就是胜利。越南的山到处是草和灌木,雾大湿滑,上下山都是一 件极为困难的事情,战士们一个个都摔得鼻青脸肿的。十二小时内要穿插到位, 六小时过去了,突击连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王平命令,下山时不许站直身子, 坐在地上往下滑,加快速度。那么多的石头、树枝、硬草根,战士们的屁股都被 划拉得血糊糊的。不过这样一来,时间就抢回来了不少。父亲也暗暗佩服王平的 手段,尽管他不喜欢王平的无情。他太狠了,狠得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一 台战争机器。   接下来,父亲再次体会到了王平这台战争机器是多么的冷静和精密。突击连 在穿插过程中,碰到了零星的中国军队的侦察分队,和其他突击分队打散的兵, 便收容到一起继续穿插。但是,身后老是有一支越军部队阴魂一样尾随着打,怎 么甩也甩不掉,烦死人。初步的判定是队伍里有越南人的奸细,在穿插途中给越 军作了标记,所以越军能咬住突击连的行踪不放。   本连的人员大都是我老家县城的驻军,战前还从其他部队抽调了一些尖子补 充。还有沿途收容的其他小分队的人员,数数,一共十几个小分队,大家都不太 熟悉。越南人本来就和中国的南方人长得很像,而那些越军特工人员,更是把中 国话说得甚至带有地方口音,怎么才能快速甄别出奸细呢?行进中的父亲犯了愁。   王平很冷静,他挑选出父亲等几名他认识好些年的军官作为检查人员,然后 他下达了一项非常古怪的命令,命令所有人原地停止,然后脱掉裤子检查。脱掉 裤子看屁股?看屁股能看出什么名堂?未必越南人的屁股比中国人的屁股难看? 父亲很疑惑。然而裤子一脱,问题便水落石出,立马有几个穿着非制式内裤的人 被王平带着人揪了出来。中国军队的着装制式到连内裤都是统一的草绿色大裤衩, 那些混进来的越军特工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点,被揪出来后,直接就被愤怒的战士 们拳打脚踢给打死了。   接下来,突击连在穿插过程中就没再被越军追着打了。父亲对我感叹道:王 平那狗日的,天生就是打仗的材料,那眼神儿,毒得很,看你一眼你就会浑身起 鸡皮疙瘩。   可是,狠人王平,精密冷静如一台战争机器的王平,还是没能笑到战争结束 之后,他被同样精密冷静的越军给暗算了。那也肯定是一个狠人,父亲心想。   早在王平刚刚调任363阵地指挥官时,父亲就知道了,对方阵地的指挥官是 一个女的,很年轻,战前在苏联的军事学院学习过。中国军队的情报工作,那都 是些名副其实的精英人物在从事,所以手上的资料很精确。   越南好战,从独立战争开始,连年战争,打了三四十年仗都没打完,搞得男 人都不够用了,于是牝鸡司晨,女人也当起了指挥官。听说对方很厉害,跟我军 对峙几年从不落下风,还说不打败中国人绝不结婚。王平就是冲这个去了363。 苏联作家写过一个小说,《战争让女人走开》,父亲觉得女人再厉害也不是用来 打仗的,打仗就应该是男人的事儿,女人天生的事情就是嫁人生孩子。所以父亲 觉得王平上363,肯定能把对方收拾了。   王平上任后确实打了几个小胜仗,打得对方缩手缩脚。然而就在大家都以为 王平很快就将拔掉370这颗毒牙时,王平却中了对方的伏击。一场小型的战斗结 束后,双方非战斗人员交换尸体,王平的尸体被换回,冷静精密如机器的他被打 得像蜂窝,惨不忍睹。363阵地一片悲声。   而对面的越军370阵地,仍然不声不响,楔在我军阵线的腹部。   父亲带了两名警卫员,离开团指挥所往363阵地赶。团指挥所离363阵地有十 公里距离,只有一条山路可以到达。一路上,灌木纠缠,走起来很费劲儿,警卫 员们不得不挥起开山刀开路。这条路很隐蔽。本来这条路是没有的,是后来为了 打仗特别开辟的,不让地方老百姓通行。当然,这样的路请地方老百姓他来也不 会来的,因为路上说不定哪儿就埋了地雷,一不小心就把人给报销了。   父亲知道这条路上没有埋地雷,地雷都在前沿的路上埋着,这儿离越军阵地 有五六公里,埋了也白埋。   正想着,“嘭”的一响,父亲想也没想,就势往旁边一滚,卧在了草丛中。 一颗悬在树枝上的雷爆炸了,开路的警卫员,倒在了血泊里。这是越军刚研发出 来不久的一种诡雷,像个绿色的小果子,中国军队吃了不少这种诡雷的亏。   枪声立刻响起来,子弹嗖嗖地飞了过来。冲锋枪掉在地上,父亲想伸出手去 够,立刻有子弹噗噗地打在路面上。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父亲明白了,自己 还没上任,就遭到对方的伏击了。父亲拔出手枪,朝响枪的地方还击。另一个受 了轻伤的警卫员也开始还击,减轻了父亲的压力。父亲摘下护心雷,来了个卧姿 投弹,手雷打着旋儿飞了过去。“轰”,树枝草叶一起窜起来老高,枪声一下子 就停了。父亲冲受伤的警卫员一打手势,两个人迂回过去。出现在他们眼里的, 是几具缺胳膊断腿儿的尸体,穿着边民的服装。   父亲赶到363阵地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临时代替王平指挥阵地的一个连长, 见到父亲时吓了一跳,父亲这才知道自己也负伤了。   连你们都不知道我要来,越南人是怎么知道的?父亲觉得对方真地是神通广 大,不容小觑。   他们什么不知道,连我们这边谁叫什么名字谁是哪儿人谁娶没娶老婆,他们 都知道,还天天在喇叭里向我们喊话,说只要我们投降给我们一人八个老婆。连 长笑笑,胡髭巴茬的下巴一抖一抖的。下回他们再这么喊,就让他们的八个老婆 都到中国来吧,中国有的是大米饭白面馒头,管够。父亲也笑。父亲知道,越南 打了多年的仗,老百姓没吃没喝的,惨得很,据说政府一年只给他们配给六十斤 大米。   正在这时,对面越军阵地的喇叭又响了起来,这回没说八个老婆的事儿,却 是指名道姓地说,一定要活捉陈保国,让陈保国有来无回保不了国。连长笑笑, 你真是名人啊。父亲也笑,老子不把他们连锅端了,我这“陈”字倒着写。   连长这时便说,我有个办法,可以狠狠地敲他们一下,不知道你干不干。   干,只要是能把这帮狗日的灭了给王平报仇。   连长便凑近父亲的耳朵,说了一通。   离363阵地两公里远的山下,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两岸草绿花香。 小河一直向山外流去。河谷则比较平坦,没有什么军事价值,除了偶尔有一发两 发瞎弹打过来,这里风平浪静。仿佛战争也会避开风景优美的地方。   晚上六点,父亲已经带了一个加强班潜伏了两个小时,还没动静。父亲问旁 边的连长,消息可靠吗?连长小声说,消息是我们的情报部门提供的,绝对可靠, 并且是经我们的观察哨证实过的。   这时,对岸灌木林里开始有响动了,父亲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先是一顶 头盔闪出来,接着一个越南士兵出现在了视野里。两个,三个,四个……整整八 个越南兵端枪走到了河边。   越南兵在河边观察了一阵子,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把枪架在一起,开始脱衣 服。越南兵脱掉屎黄色的军服后,身子白得晃眼,并且胸前晃荡着,父亲用望远 镜一看,就明白了,来的真是越南女兵。八个,整好是一个中国兵的老婆,按照 他们在喇叭里的许诺。父亲突然想笑。父亲转回头去,发现他的部下,那一个加 强班的兵,都在目瞪口呆地望着。   越南女兵一个接一个跳进水里,溅起白白的水花。她们在水里嬉闹着,相互 追逐,打水仗,私处隐约可见。她们的胸部饱满而坚挺,如果哺育孩子,那真是 最好不过的对象了。渐渐暗下去的天光,让她们朦胧而清晰,如女神一般。当然, 只要一声枪响,这些漂亮的胴体瞬间便会变成尸体,女神从此将成为女鬼,饱满 而坚挺的乳房永远也不能哺育孩子,和接受男人的抚摸了。   父亲的枪始终没响。父亲的枪不响,其他的兵也不响。大家的枪一起沉默。 沉默中,越南女兵一个接一个走上岸去,把白白的身子用屎黄色的军服裹了,然 后和来时一样,消失在灌木丛里。   父亲问身后的兵,她们刚才来过这里吗?   没有。一个兵说。   没看到。另一个兵说。   没来过。另几个兵说。   她们一次都没来过,她们从来都没来过。胡髭巴茬的连长说,一张脸都要笑 烂了。   于是,一行十几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潜回363阵地。   父亲在家时,特别喜欢跟母亲吵嘴,一吵就会高门大嗓地吼“靠你俩”,显 得特别没素质,典型的河南侉子形象。后来他从物资局分流去了企业,再后来企 业不景气他又下了岗,尽管境况愈来愈走低,他好骂人“靠你俩”的河南侉子形 象,还是在他所任职的单位经久不息地传播着。当然,父亲这时是作为落伍于时 代的负面形象被人记住,而不是早年他当驻军连长时是以正面形象被人记住。有 时我想,如果父亲运气没那么差,打一个战士一耳光的事情应该不至于影响他升 官。可他真打了一个战士一耳光,并且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的,而战事刚刚平 息下来后,部队抓正规化建设,父亲在战场上打战士耳光的事便成了负面教材, 因为父亲终于没能升到正营级,最终他以副营级转业回了我老家县城,在物资局 当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后勤科长,成天管食堂、仓库,一大堆鸡零狗碎的事 情烦着他,父亲的“靠你俩”成了领导们最烦听到的声音。   从小在父亲的军营里长大,我也学会了河南腔,也爱骂人“靠你俩”,骨子 里的暴躁也是承袭了父亲的衣钵。所以,我到了南方打工后,常常不懂得尊称丑 女人为“靓女”,很不讨女人们的喜欢。   但是,父亲无论跟母亲吵架吵得多凶,他都不动拳头。父亲说,拳脚是用来 对付敌人的,不是拿来在自己人面前,尤其是女人面前耍威风的。这一点,我也 像父亲,我从不对女性用暴力,即使对方侮辱了我。我上小学时,有一次一个女 生骂我“河南侉子”,我踢了她一脚,父亲知道后,揪着我的耳朵到女生家里赔 礼道歉,反而把对方一家弄得哭笑不得,直说陈连长小孩打架是不懂事,不要计 较。就这样,父亲把我揪着耳朵拖回家后,还让我饱尝了一顿“笋子炒肉”,我 趴在床上三天都没下得了床。   小时候我有些恨我父亲,可长大后我却一点儿都不恨他了,尤其是他下岗后, 参加革命几十年的工龄被厂里用两万块钱买断,母亲必须去补鞋来贴补家用,父 亲活得越来越卑微时,我却越来越尊敬他了。所以我心甘情愿地买了“茅台”酒 回来孝敬他。   越军又对中国军队的前线部队实施了两次伏击,虽然没造成多大的损失,但 显然,团里对父亲迟迟没有作为有意见了。父亲也知道,就算不是为了团长、政 委的信任,为了已经牺牲的王平,他也要对越军实施一次大的作战行动了。   父亲便在这天的黎明时分带了两个侦察员出去看地形。父亲选择了越南女兵 下山洗澡那条路,那条路非常隐蔽,攻击时可以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父亲便循 着路逐渐接近了越军370阵地。   突然,枪声响了起来,一个侦察员倒了下去。父亲知道自己暴露了,不敢恋 战,立刻和另一个侦察员往下撤。中国军队363阵地开始朝越军射击,越方370阵 地也开始还击。然而,更多的越军,却是沿着那条路往下追,他们不停地喊着话。 父亲懂越语,知道他们喊的是“活捉陈保国”。子弹嗖嗖地飞过,另一个侦察员 也中弹了,父亲却毫发无损。父亲一边跑一边听,越军里面夹杂了女兵的声音, 看来他们真是打算把我捉过去给八个越南女人当男人了。父亲心想,来捉我吧, 最好是给你们的长官当男人,有种的你们就来把我捉住吧。   父亲狼狈不堪地逃过河时,越军追兵已经到了河边,他们扑通扑通地往河里 跳。这时,河对岸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几十条火舌交织成火网,瞬间封锁了河 道,越军士兵在河里扑腾一阵,便浮在水面上顺流而下了。剩下的越军,没有向 后退到灌木林里,而是依托河边的简单地形就地还击,其中几个还嚷着“活捉陈 保国”,继续朝前冲,简直就是寻死。一个越军从隐蔽处探出上半身来查看,父 亲一枪就把他放倒了。   河边的越军被全歼后,伏击部队沿路冲击越军370阵地。这时,我方炮兵一 起开火,多种口径的大炮咣咣地怒吼着,从天而至的炮弹把370阵地上炸得热火 朝天。炮火延伸后,父亲率人冲上370阵地,彻底拔除了楔入我军阵线的这颗毒 牙。   出乎意料,370阵地上没有几个活着的,并且没有找到那个女指挥官。父亲 讯问俘虏,俘虏告诉他,他们的营长刚才亲自带人下去捉中国军队的陈保国了。   太阳升起来时,俘虏终于在越军死尸中找到了他们的营长。她仰面朝天躺在 河边的草丛里,军装上衣里鼓着饱满的乳房,而双乳的正中一个弹洞,渗出的血 已经黑紫了。   有战士认出她就是曾经到河边来洗澡的一个女兵。露珠在洁白如玉的面庞上 盈盈欲动,好漂亮。他伸出手去摸她的脸。   混蛋!父亲伸出手,啪地扇了那个士兵一个耳光。   父亲原地站了很久,不知道那时候他是否想起了长江边上的母亲和我。然后 父亲抱起这个一心想要活捉他的未婚越军女军官,慢慢走到一处山凹,放下。战 士们开始挖坑,掩埋。初升的朝阳,映着这片刚刚被战火耕耘过的美丽的山林。   狠人王平最后也是死在这个山凹里的。   两个相互敌对的狠人都是死在这里的。   更多无名的士兵也都是死在这片美丽的红土地的。   父亲真的是个河南侉子,他从没想过打士兵一耳光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打下370高地后不久,父亲所在的团彻底撤出前线,边防部队接防。参战部 队常年作战,游击习气比较重,部队开始整肃军纪,并且开始提倡文明带兵。父 亲在前线打兵的事儿不知怎么的被人捅到了军区的报纸上,事情严重了,军区首 长也作了批示。团长、政委想保父亲,让他去基层当营长。父亲死活不答应。于 是就地转业,先升成正营级,档案转到县人事局后,又降了两级,父亲以连级干 部的身份,变成了物资局的一个小科长。   如果父亲在部队熬下去的话,到现在至少也是师级干部了,我的生活也不至 于像现在这样不如意。父亲当年的部下,有一个现在还当上了将军。父亲倒好, 物资局一撤销,他就被分流去国营企业做了更小的干部,到后来面临光荣下岗, 单位念他是战斗英雄,给了两万,买断了他的工龄,让他提前退休了。   如果父亲在单位会做人,他肯定不会被分流去企业,去了企业也不会面临下 岗的危险。那时,那个被他打了一耳光的兵,已经混成了我们县里工业局的实权 派领导,如果找他疏通疏通,父亲肯定不会下岗。那个兵当了工业局的领导后, 还派秘书送了一箱“茅台”酒来我们家,他还记得父亲打仗前喜欢喝“茅台”酒。 可父亲硬是把那个秘书骂走了,并且把那箱“茅台”酒扔到了门外。   他那样的鸟人,我看不上。父亲不屑地提起他当年的部下。   好象是为了证实父亲有先见之明,那个当了工业局领导的兵,后来被反贪局 抓了,判了十年刑,现在还在牢房里苦熬。   要是当年我把他教育好,他就不会犯后来的错,现在也不会在大牢里蹲着了。 父亲揽着酒杯,轻声说。   一辈子都坚持用河南话骂人“靠你俩”的父亲,到底成了一个提前退休的工 人阶级,每天馋酒喝,总是要同上街补鞋以贴补家用的母亲斗争若干次,才能从 母亲手里弄点儿小钱,换二两散装白酒喝。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我这样说父亲。   父亲瞪了我一眼,把你的酒拿走,我不喝了!   我在外地打工,辛辛苦苦挣了钱,买了“茅台”回来给他喝,说他两句还说 不得了?真是个河南侉子。   我给父亲把酒满上,说,大人不记小人过,老汉儿,我说错了,自罚三杯要 不要得?   父亲一把抢过酒瓶,说,咦,你那熊样儿,喝三杯还不喝趴了?你喝不如我 喝!父亲边说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父亲的脸都笑烂了。   这狗日的河南侉子!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