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心率不齐   作者:鉥人   最后一章(0次/分钟)   善良生之于邪恶,所以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呼吸,都透着矛盾的痛苦,因 为他背叛了母体,破坏了传统,于是痛苦又在他的另一端生出,两种心碎在他的 两头拉扯,徒劳地扯碎他,又看着他在更远的地方繁殖。他们意识到但凡创造出 来的便无法背向时间的方向消失。   568号(80次/分钟)   你在前往车站的路上。   在那里将有一间不过十几平米的木屋。   然后在那里坐下,你知道你将感到四周作为墙壁的厚实、沉重的树干的实感 缓缓从各个方向,像棉被一样将你包裹。   然后你用脚跺下厚重的地板,就可以听见延展至亘古粗短又沉重的回声。   你可以听见轰隆隆的声音时断时续,列车不时停下或开过。   四下安静,你在静静的等车。   因为屋里没有窗户,大门关上即与世隔绝。   你有黑暗伴着你。   所以一盏汽油灯整日在桌子上亮着,光的强度有限,以至于你看不清两侧的 阴影中到底有什么。但那些地方对你也许根本就不重要,你每每只是背对着门口, 搞不清是坐着还是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灯,望着那些柔和的光所撒落过 的墙壁和地板,在这片黑色羽绒般沉静又温柔的气息中,独享一片静谧,感受恰 到好处的安全感和谦卑的满足感……   但是这次列车却迟迟没有到来。   你没有看见灰白色的车灯与候车室的黑夜来把你交接。   你于是问你自己。   莫不是我少了什么资格?   我一直都搞不清我对568号的需求到底到达怎样的一种不可割舍的程度,我 只是觉得我就有那么强烈的欲望要进去,因为568号提供给我的欢娱总是在我走 进去才显现的。   但倒是这念头更是让我沮丧,莫不是因为我一直如此这般怀有不恭敬的态度, 如今才被拒之门外。   可我管不了这么多。鸡肋还是归宿?这无所谓,我依旧拼命的找。我并非被 能寻找到什么的念头所吸引,或是被它的情绪所胁迫,而是我一直只能这么做。   一旦有这样一个选择,便懒得再去挑选。我于是面无表情地接下一个又一个 可遇不可求的荒唐的任务。这些决定显然与我本意无关。   那是不是全世界的力量都在迫使我亦步亦趋地做出一个又一个早已写在剧本 当中的决定?整个世界是不是都在看我的笑话?   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微不足道。因为我也许正被一个比生活更巨大的谎言所欺 骗,至今不知我将被拐去何处。   你犹豫的站起身来。   但是我又能去哪呢?离开这里,我什么也看不见。离开这里,我便分文不值。 离开这里,我早晚又终将原路返回此地。   可在这里又能怎样?在这里,坐一趟冥想的列车不能证明什么。在这里,创 造自己价值的幻觉却填不饱饥饿的肚皮。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我从未见过其他 人,即便偶然感到有一个人的存在,他(她)的气息又转眼消失不见,我徒劳的 伸出手去,妄图抓住一缕青烟,去捧住那微妙的荧光,一如盖茨比在黑夜一次又 一次向那盏绿灯张开怀抱。   这种病态的生存方式带给我以病态的孤独。我离现实越来越远。   我是否已经疯了?迷失在这幻象!   我的幻念中有全世界的重量,但回过头来,在现实当中全世界都背着我行走。 人们都穿黑袍戴面具。他们回过头来气势汹汹地指着我所选择的道路,说,你看 看,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回来啊,你走错了!   我于是顺着他们,不,是你们的手指所指向的方向望去。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墨水一样的黑色粘稠使方向模糊不清。那是一个人自己闭上眼睛,孤独无知的黑 暗。而且在你们锋利的指责下四面楚歌,摇摇欲坠。支撑我活下去对抗死亡的力 量,只剩下恐惧。   我依旧迈过去,却只看见死亡。   我只看见死亡,却依旧迈过去。   你听见。   “轰隆隆……”   紧接着一片熟悉的耀眼的白光打亮了一片月台。你听见地铁的轰隆声越来越 大,你听见地铁的轰隆声节奏越来越慢,你听见飞驰的地铁带来呼啸的风。   你的心舒展开来,一如那地铁的车灯。心跳慢下来,一如那地铁均匀的脚步。 你的气息停止下来,一如那车突然寂静地停靠在你的身旁。   节奏(135次/分钟)   太快,太快,太激烈!我的心跳跟不上时代。   黑白的光景从后面袭来,一切都缓慢平和,没有惊天动地的欲望。   前方是凡高的圆圈,是毕加索的逻辑颠来倒去,我晕在一边呕吐,一边踏上 它的节奏。   我被放倒了,逝去与可能,追求与放弃,纵欲与阳痿,伤感与傻笑,左派和 右派,素色主义者和杂色主义者,男人和女人,过去和将来,我被放倒。   大汗淋漓的扯着我的身体,我被放倒了。   行了吧,我说,我就躺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我谁也不是,我也不想是谁,所以我是我,于是我终于是我了!   我于是开始逝去,放弃,阳萎,保守,傻笑,什么都吃,不男不女。   我是给他俩放倒的。   我从前面掉队,然后像垃圾一样被丢到卡车后面收走。我的黑暗时代就此到 来。   运垃圾的说,你老啦,累啦。该回去啦。   胡扯,我还年青,还有的是力气。   可我的确是在老啦。   我于是是垃圾,我是世界流动的一环,是绝对精神的锁链。   虽然我老啦,可我们不是一生下来就在老去吗?   虽然我老啦,可我们不是一生下来就在死去吗?   褪色褪色。   可我们就是死不了。   我们是世界流动的一环,是绝对精神的支柱,我们是垃圾。   给人放倒。   哼,这个时代。   哼,我先老了。   丧家犬(70次至130次/分钟)   将要写什么?   麻木与空虚,不要循规蹈矩。   你,写自己,还不是编故事的时候,一切还为时过早,你得耐心……   要每一笔都见过,见过窗外的景色,只能写你看到的。   过瘾让你失败。   想想你是你自己时,所看到的那些景色和颜色,没有大师插嘴。你就是大师。 等待长出胡子。去长胡子,软磨硬泡每一个日子。   可你什么也没看见,未来好像隔着不可能的距离,而你只希望每日朝发暮至, 这是令人心痒美好的等待。   假如只有那么一瞬间,随之而来的是不可知的黑夜,萎缩后退,走下去没个 头,此时地铁站上的她也无能为力。   她可以让你提起笔,可文字不能和死亡抗衡了。   还有饥饿,还有困倦,这些东西比现实还现实,你软磨硬泡的日子。   你看着所有人都在上船,只有你一个人徘徊在这里,没有她,没有橙黄。   没有生。   一切哲理都软弱无力,一切书籍都在化为灰烬,你不求站着,只求忘记自己 的曾经的准绳。你只求第二天可以醒来,醒来可以吃饱,吃饱可以再期待明天。   精神世界土崩瓦解,你是一个花花公子,一个纨绔子弟,你给从象牙塔里扔 出来。   你许像条狗,尼采和荣格还跟着你。   那你们都变成狗屎,你说。   你不憎恨什么,你一手酿造了命运,当他反过来嘲笑你,你拒绝与他一道。   你不怪你自己(唯一的肇事者),即便你成为一条狗。   地铁站给你的点滴自信兴许是好的,于是,尼采和荣格统统成为狗屎,因为 你只配带着这些玩意儿。   灵山,魔山,冷山,那些文字垒起的地理上的岩石突起不再难以翻越。   什么技巧,什么隐喻,你扯掉它们的内衣,去看他们的肚皮是否饿得可以, 是否一个个前胸贴后背。   丧家犬的脚踏上土地,了解到最野蛮最沉重的真理,你看见自己是一条连小 鸡巴都无从隐藏,连毛发都无从清洁的野狗。   但每一寸肌肤都实实在在,这就是丧家犬的真理,你一遍遍在深夜嚎叫,我 活着!   你下一脚就可能掉进那口臭井一命呜呼,你在草长莺飞的夏日无动于衷。   都一样,什么都一样。   你在外面流浪了那么久,却一点也不疲倦,你浑身脏兮兮满口脏话,却在头 上插花。   灵山、魔山、冷山,文字消失不见,蓝色不朽的液体却四处流淌。   你的毛发兴许可以脱落,变成一个个毫无分别的铅字,然后它们将仍像过去 那样承载你的生命,那样再演一出一模一样的喜剧。   也许由此你的胡子疯长,时间像脱发一样掉下几十几年。   然后你再回到568号地铁站,像今天一样问自己:从哪里写起?   也许会像当年一样,只是如今又带着重生和放荡的沙哑的嗓音大喊:   这是我们的时代!   这个时代大有可写!   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也许你什么都不想写。   更可能的是你得给电子鞠躬,同职业们的清明节和其他职业一道,为作家扫 墓。   不过恐怕。   不过恐怕你根本不配做那样一条了不起的狗。   克隆人(95次至104次/分钟)   这个或许是克隆出来的,长着既是我的又不是我的鼻子,长着既是我的又不 是我的腿,用着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可他却不这么认为,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克隆人呢?   因为我知道呗。   得了吧你!你知道的我都知道,我知道的你也知道,所以我知道我根本不是 你的克隆人。   管他呢,我于是不再说话,坐在窗台上懒洋洋微微骚动着身躯,眼球里全是 日落黄。太阳马上熄灭,在这之前,世界和平,我们得以悠然坐在这里。   你写的节奏太快啦!他喊我。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挺好,别打扰我说话。   我可是旁观者清,你的节奏太快了。   我于是想究竟要不要回过头去看看我所写的,不,不。我不会这么做的,我 可懒得再来一遍,错的就是该错的,管他呢。   噢!   这是我们的时代的节奏!货币流通速度,脏话传播语速,青藏铁路的开通, 网络宽带和色情网光缆,小商小贩与城管的奔跑,校运动会,单位跑步比赛,青 霉素注入体内800万u的速度,领导的黑钱转移,刘翔的一百一十米跨栏,你一分 钟吃一个包子。这是我们时代的节奏!   太快,太快,太激烈!我的心跳跟不上时代。   我们有时候干一架,我把他像一条死狗一样死挺挺掐在墙上,一拳一拳“咚 咚”砸过去。   奇怪的干架,我像做梦一样,并不知道每一拳都打在哪里,好像是闭着眼在 打一样,也听不见他喊疼。   怒火平息,我就搂着他安慰他,他是我的伙计,我只能信任他,这个白天来 的外国人,这个在物理的社会体验触觉的家伙。   他给我夸夸其谈完他所见到的不可思议的外面的种种——美轮美奂的摩天大 楼,不可思议的香气,女人无可名状的挑逗的小腿。讲那些聚会,讲那些笑话, 讲包房里没有开头没有结束的欢娱。   欢娱里有什么呢?   他说:“有那些笑话,有那些聚会,窗外的摩天大楼,桌上不可思议的美食, 邻座女班长的完美小腿。”   你是怎样立足于这样的气息呢,我感叹。一如死亡的泥潭。   我与克隆人得对话之七十三。   ……   “我们的生活很充实也很幸福,很多现在没有的将来也会有。   “这般循规蹈矩的做下去,好好做好眼下的事,还有什么新的概念更值得去 追求吗?更高更快更强,跑道仅此一条。跑到前面去。”   我不管那些事,我说,每个人也许都有他的活法。   “那些本质上都是些奇谈怪论。我说过出路只此一条,你得去适应这一切, 而并非……”   我打断他说,也许那只是生来便适应那些条条框框的人们的幸灾乐祸,每个 人都有他的活法。谁的人生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生的复制,把所有人活生生的一概 而论,这是歧视。   “不管你怎么说,问题的关键是活得更好的事实而不是诡辩谁活得更好,是 怎样长久又平稳得过活而不是好驴好好拉磨的借口。我们不需要各种不切实际的 理论,正如你说我们生而为人,所以我们更要关心切肤的实践生活,去寻求现实 的真理。而不是不堪一击的虚幻世界,那些东西不可能使你活得长久。”   并非活得长就是每个人的意愿。   “我从没说活得长是问题的关键,我的意思同你一样,也是去寻求如何活得 好的方法。”   ……   我与克隆人得对话之一百四十六。   ……   我记着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头段里就说,在你妄图评论别人 时,不要忘记并非所有人都有你这样优越的条件。   他笑起来:“那都是失败者的借口,不管他写没写过书。”   这是作为人类的对于自己尊严问题的反抗。   “干嘛要反抗?反抗什么?”   人性的束缚和精神的麻醉,对自由概念的妄意解释,物质对精神的威胁。   “可是事物但凡存在既有其充实的道理。无论它是什么,无论它是否对某一 小部分人显露出短暂的不公平,只它要出现,只要它存在,它就是必然的结果, 即是最佳的选择。革新推动一切继续发展,但现在远没有反抗的必要。”   可我们时时刻刻都在抗争,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滴血,时时刻刻都在反抗,甚 至是挣扎。   我们是人,所以我们反抗。我们反抗,因为我们是斗士。我们反抗,因为我 们是人。   “好吧,我承认,”他挥挥手,“这个社会,还有诸多不公平的地方,制度、 法律的不健全,道德秩序的破坏,近乎民族主义的自吹自擂,但大前提是好的。 干嘛不心平气和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坚强并满怀勇气?”   我与克隆人得对话之一百九十九。   ……   你可真是没救。我说。   “你干嘛老是这么鄙视现实世界?”   我没搭腔。   “我看是你自己无能。整天就知道周转于书架,想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倒 想知道你现在有什么长进。”   我是一事无成的空想家?   “你连空想家也不如。明眼人打眼一看也就能知道你只是个懒散的家伙。终 日无所事事。”   我说过,那些东西不仅对我,对所有人而言,本质上都是毫无意义的。网络, 脏话,滥性,毒品,肉体刺激,行尸走肉的调情。这就是堕落。你的行为无可厚 非,那是因为你受了时代的蒙蔽,在你看来这一切都理所应当。可你不曾觉着无 聊吗?当你看见草坪上的太阳,却只能看出金钱的黄色!你不感觉到坠落吗?当 你和朋友除了寒暄就无话可说!你不曾觉着悲恸吗?当你看见满世界都是被驯化 的一模一样的少男少女,说着同样的话,干着同样的事,被冠以同一个姓名,服 从于同一个组织,从属于同一种虚假的信念,正被洗脑,正被杀害?他们看见的 云彩是同一种模样,因为他们思考时是同一种模式,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除了姓 名还是否有区别于他人的特征,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除了姓名自己是否还有更深 层的意义,因为如果他们没有触觉,就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你不曾觉着可怕 吗?当你发现大脑只是两片核桃,不知道穿过它还有更酥软的世界!你不曾觉着 寒冷吗?当你浑身赤裸却没有人敞开心扉!你不曾觉着亵渎吗?当黑夜降临,你 却看不见神和它一起降落。   “你不努力不尝试怎么知道我再干的事情是无聊是低俗?你还说我堕落?呵 呵,真是可笑!我是出入各种娱乐场所,也不想你能醉心于那些艰深的字眼,但 是——起码相对于你——我不是也在努力的工作吗?而你呢?你只是在逃避。你 找寻各种各样的理由逃避工作,逃避现实生活,活像一个肺结核病人,一点外面 的风日也不敢见。!”   这是两码事。   我与克隆人得对话之二百零九。   生命不可能被简单的好坏与否这种庸俗的标尺所准确衡量。每个人的生命都 怀着同样的精彩,在上帝的眼中,这些东西的价值量是相等的。它们之间的关系 不是优劣攀比的竞争对手,而是五彩缤纷的兄弟。依我看,真正的道理应是去实 现价值。作为一个生者的价值,乞丐也好,流浪汉也好,他人的评价好坏终究是 无关紧要的。我们生而为人,闭上眼,整个世界也没有光明。我们生而为人,每 一寸肌肤都要有重量。我们生而为人,情感与思考就是一切,胜于真实,因为它 们本身就是真实。它们甚至胜于真理,因为它们本身就是真理。   他转过脸来,用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看着我,争论的表情从脸上消失了。   “你很怕吧,”他突然温和的说:“好像全世界都在威胁要吃了你。”   我听见落日之前最后一丝昨日的回忆被特许转回身来,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 道别。   人们活得都好吗?我走过去,和他一起坐在窗户上,问他。   “你比他们还要脆弱呢。”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   有好一阵子我担心自己会突然控制不住扑在他怀里哭起来。   为什么他什么也听不懂?为什么我号称那个被称之为低俗与屠杀人性现实的 世界又蕴含着让我双膝着地的关爱的余温?莫不是我错了?我们都错了?   是该回归现实世界的时候了。   是该鼓起勇气时候说,伙计,我的肩膀上也是有责任的。   是该交出性命的时候了。   是该念诗的时候了,来,说:“所有的生物都走种子的路。”   他站起来,一圈圈的走,这让他的形象变得更加充实;他一圈圈的走,好像 在给他的计划增加上看得见的砝码;他一圈圈的走,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加有力, 更加沉重,更像一个独立的人。   太阳的余温还在,但它的热已经溜走。我可以看见深蓝的冷在依旧橙黄的落 日画布下以撒旦所习惯的方式和气息寒冷地游走。   什么开始在他四周聚集。我不能自私的将其称之为邪恶。只是陌生罢了。   你是谁?我在心中惊恐地喊叫。   但是他再也没有听见。   我明白,现在他已经没有分担我生命重量的责任了。我不再是他,一如他不 再是我。我将离开他,一如他将离开我。   我曾经是他,一如他曾经是我。可现在呢?我是谁呢?   但总归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而且无论如何都应该坚强地活下去才是。   都结束了,我想,现在开始一个人舞。   都开始了,我看,明天会有新的太阳。   “明天的太阳会是什么颜色的?”他问我。   明天?我也在想呢,我说。   明天。   明天之后。   会有下一个明天。   在明天等着我们的总是明天。   我们在明天等着的是下一个明天。   会有一个,又会有一个,又总会有一个新的明天永远在明天等着我们。   568号(40次/分钟)   一片熟悉的耀眼的白光打亮了一片月台。你听见地铁的轰隆声越来越大,你 听见地铁的轰隆声节奏越来越慢,你听见飞驰的地铁带来呼啸的风。   你的心舒展开来,一如那地铁的车灯。心跳慢下来,一如那地铁均匀的脚步。 你的气息停止下来,一如那车突然寂静的停靠在你的身旁。   深呼一口气。   走吧,我说,不管这地铁开到哪里都是对的。   于是我奋力奔去,融入不知去向与我失散的大军。我这才发现这跑道根本没 有方向和终点可言。所有人都在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处处都是不知方向和不知所 从的人们,我们不在谁的后面也不领先谁。我们在各自的路上,只拥有自己而已。   起跑线傻瓜似的杵在那里,偶尔睿智地一现真身。   我们都不是从那里出发的,但只要它在那里,我们便只有不遗余力地向它所 指向的方向奔去,只要它在那里,我们便可以以为自己尚未迷失。只要它在那里, 我们就坚信自己的确在离它越来越远。只要它在那里,越来越远的距离就可以证 明日复一日傻子一样的生活中就有意义。只要它在那里,我们最重要的就永远是 下一步。   轰隆隆……   抓吊环的手、吊环。   吊环拉在横穿车厢的一根铁棍上,左一根,右一根。铁棍上方是半嵌在车顶 的白色车灯,它们在镀了不锈钢的又滑又亮的铁棍上留下耀眼的白。   一盏、两盏、三盏、四盏、五盏……它们一盏两盏三盏五盏地随着地铁“轰 隆隆”开向的方向延伸。   五盏六盏七盏,七盏八盏九盏十盏,它们依旧把目光照在镀了不锈钢又滑又 亮的金属横梁上,横梁依旧吊着硬塑料吊环把手,硬塑料上清一色的广告。   一双纤细的手,从把手上缩回去,伸进藏蓝色的风衣口袋里,缩回去经过拉 直的长发,缩回去经过香香的脸颊,然后是丰满的耳垂、耳洞,再经过光滑的脖 子(冰凉),红色毛衣,外面是风衣的毛领,毛领上别着T字型英文字母的胸针, 银色。银色胸针下是风衣口袋,手链伸进藏蓝色的风衣口袋里。   抬起头来望住头顶的光、光源。光源是亮晃晃的十盏白色车灯,一二三四五 六七八九十,十只明晃晃的白灯悬在头顶。占据整个车厢的明晃晃的白灯,伴着 “轰隆隆”行驶的列车。   车轮有节奏地滚过车轨,巨大的圆滑的金属摩擦声,轰隆隆。   全车人随着这节奏一前一后地轻轻摇动,鸦雀不闻的车厢,前后晃动的乘客, 前后晃动的坐椅、扶手。   在一片白色的灯光下晃动。   在一片白色的灯光下,红色的灭火器的晃动最为醒目(同样的布置也出现在 下一节车厢)。   我们的视角穿越车厢的隔间。   在下一节车厢,在一片白色的灯光下,红色的灭火器的晃动最为醒目(同上 一节车厢的布置如出一辙)。   灭火器置在地板上,地板还托着一排座椅,座椅上有个蜥蜴式坐着的男孩。   “轰隆隆……轰隆隆”的列车声音(声音来自车轮),整个世界一如巨大的 车轮向我碾来,还有随之而来的黑压压的气息。会被压过去把沉重的轮胎压住我 鼓起的胸,(胸闷、反抗与挣扎、妥协与死亡、挣扎与死亡、胸闷与死亡,死于 胸闷。)我直面死亡(死亡、结束,再无其它。再无其它?再无其它!)这一切 似乎又不那么可怕,密不透风的黑暗,立体无边的死亡充斥每一个角落,以至于 死亡的恐惧不再有挥舞拳头的空间,一切都浸泡在动弹不得的时间稠密的墨汁下。   他抬起脸,使之彻底与车顶平行,白色的灯光在他被车灯照得像纸一样的脸 上光滑发亮。   肺部的收缩,致以气压地推动,抽动的鼻腔,冷冻的强烈的空气,来自一个 新鲜的夜晚,充满了黠洁的冷静又要命的笑话。   他微笑着低下头。   “(这是个神圣的、神秘的夜晚)我不是有神论者,但也许是个不可知论抑 或神秘主义者(不可知的神秘),你必须相信,总有更神圣和最神秘的(不可知 的神秘)东西。必须相信自己,并自视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必须相信自己, 有足够的理由背对世界。必须相信,有足够的可能性去感化物质的世界,对人性 和精神的威胁(固执的相信,固执、虚诞。虚诞的相信,错误的相信),可以 吗?”   双手捂住脸颊,头整个沉浸在上耸的两肩之中,时间的流淌,流淌的时间。   “绝对精神坚固,如这黑夜。来自物质的威胁,犹如这夜般强大,我摇摆在 两个世界交界的边缘。弃婴。我来自哪儿(我回不去了)?(我又来自哪儿?) 我回不去了。   “也许我的意义就在这条踉跄的分界线上,像深夜不安分的灵魂在暴雨中的 海上害怕得孤独尖叫。海和天一样黑。   “噢,这恐惧的求饶与骄傲的呐喊。噢,这黑夜。我将被碾碎。”   他长时间抬着头,望着毫无生气的白炽灯。他离开毫无意义的思考。   起身。   他走出阒无一人的车厢,走进秋天露天车站的沆瀣。   他无意识的走向一个又一个的方向,走进走出一个又一个的街口。   他最终回到地铁站灯火通明的长廊的入口处。   他在看见一个齐耳短发戴着T字形胸针的姑娘,正弹着一把黑色的吉他。   我如今还在不停的想起她——每当我打开欲望的窗,看见天上的云,就会看 见我坐在她的身边,而她弹着黑色的吉他。   你什么时候在这里唱?我问她。   那你都唱些什么?我问她。   你叫什么?我问她。   ???我问她。   我屈起双腿,两只手交叉,让胳膊把膝盖环绕。   我给她讲,我今天自街上走,马路上乱糟糟,人人都穿戴马刺的鞋子,把整 个世界敲得“当当”响。   我给她讲,我昨天在街上走,替太阳铺张她的日光,大地铺满黄金,人们于 是呼天抢地。   我给她讲,前天下雨,空气里没有穿梭冲刺的风,阴霾的天空恐吓再倾覆一 盆冷水,人们吓得缩进风衣,快步疾走。可这天上的生灵只是咯咯笑,寒冷的空 气凝固在无人的街,我却在其中歌唱。   我给她讲,我小时候买过一只铁皮鼓,可是打得并不好。   我给她讲,在我小时候,大街上人很少。天堂也很安静,人们都穿胶底鞋。 泰勒睡的好。   我给她讲,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会问,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你?为 什么我在这里,而不是在那里?   我给她讲,我把我爸爸打到哭着给我求饶。他说,儿子,你别打了。然后我 才意识到我爱他。   我说的忘了时空的形状,忘了自己的存在,忘了自己在哪。我的四周顿时一 片漆黑,我还在不停地说,好像转轮里的金丝熊不知所措地奋力奔跑。   我的心跳加快,一秒钟一千次。好家伙!真是快。   这速度让我想到那条轰隆隆的地铁。   我就给她讲那条地铁,我在上面像蜥蜴一样蜷坐着。   我给她讲,这列车让我感到疯狂。我在上面思考,然后给我的生命打足气, 加上生命重量的砝码。它能治愈我们不可治愈的伤,因为它告诉我,每一种残疾 都是一个奇迹,每一次放弃也是一种美丽,每一次逃避都打开另一片生机。每一 个生命都有了它的理由。   我突然不想再说话,我闭上眼,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只看见自己的声音。   我在车上还感受到了你。我说。就是你吧。那个人就是你吧。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窸窸窣窣的起身。我于是睁开眼。我看见她的指尖并 拢,划下整整一个世界的五根弦,这一声琴声。   这一声琴声。   然后我才看见地铁长长的地下走廊,然后我才看见贯穿这个巨大管子一样长 长没有尽头的世界的头顶的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白色霓虹灯管。   然后我才在灯管下端、又看到人流的走动。   然后我才听见许多的鞋跟敲打在午夜空荡荡的地下走廊地板上的节奏。   一、二、三、四,她慢慢数起来。   脚掌敲下绷紧的前奏。   然后我听见她的歌声:   “撒旦是我信奉的神,   他给我以浅灰的墙。   正对着我,   十步开外。   光是深灰色的颗粒,   风是深灰色的颗粒,   平躺着吹进我明亮的落地窗。   哦,我明亮的落地窗。”   她随着节奏晃头,红皮鞋随着节奏敲打。   “正对着我十步开外   一片浅清灰色的墙   是雨的新鲜……”   五、六、七、八,第二小节。   “撒旦是我信奉的神,   窗外有天的毛玻璃颜色,   秋天冰冷的铁锈的铁梯,   顺着工厂冰凉的墙面爬。   “浅灰的工厂,   空洞的双眼,   火红的嘴,   橙色唾沫。”   她停下吉它,轻巧地念道:   “工厂不开工,   对正我的窗。”   尝试一下更快的节奏。   “撒旦是我信奉的神,   我本子的浅灰色花边,   早恋处女假装严肃的脸,   如此洁白。”   然后我看见消失的皮鞋。   然后我看见熄灭的灯。   然后整条走廊变长下去,直到阒无一人。   我听见这空旷的管子一样的长廊里传来黑色的童年。   然后我听见黑暗的墙壁重又送回的歌声的回音。   “撒旦是我可怜卑微的诗人,   是面色惨白的小提琴手。   多愁的胳膊与削瘦的面孔平行,   展开轻放在两边的墙,   无力地微笑着。   坐在我对面十步开外的,   灰色的墙角。”   绝美的颤音。   我看见时空的漆黑,黑洞之鹰寂静地起飞。   “撒旦是我信奉的神,   他抽着一只冥想烟,   被上帝的火光灼烧。   是人间烟火,   是人间烟火。”   这歌词儿让我恶心。   在我捂住胸口的同时,她开始大汗淋漓地加重音符,在这一个人的黑夜,她 发疯似地促弦弦转急,黑色的老琴,在黑色的重量下痛苦地呻吟着。   “嗡嗡……”   我于是听见她最深沉的歌声。   “我不再有空灵的骨头,上帝烧死想象的方向。   我不再有宇宙的飞翔和地下的翅膀,上帝烧死幽暗的光。   我不再有闪电的光和短暂的青春,上帝烧死亮丽的美。   我不再有幽忧的爱,不再有河豚般的梦想留下的灼伤。   这是因为我眼中有上帝威严的光。”   我从戛然而止的歌声的悬崖掉下来。   我不悲伤也不动声色,呼啸着从深渊迎上来的黑色的黏稠向我扑来,顺着耳 边穿梭疾驶,我听见黑色的没有声音的声音。   然而乐队又重打拍子,小号们奏起爵士乐,画出金银色的天边。鼓声咚咚咚, 一一二一三一四,我们的脚将不由自主地再次起舞,无论有没有突兀的笛子声染 红通宵,有没有奇怪的小丑出来进去,我知道这聚会没有尽头。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黄白相间的呕吐物沾满胸口,我感到自己紧紧靠着她 藏蓝色红边的毛皮风衣,我感到她的体温从我紧靠着她的胳膊通便全身,我才慢 慢回过神来,静静地和她靠坐在墙角。   后来我回想起那个静静的夜。   ……她似乎没有带那么一把黑色的琴。   那是因为城管把琴没收,然后把我俩当作乞丐整个儿扔出了地铁站。   然后我们躺在外面冰冷的水泥地上。   然后我回想起她最后一小节的清唱。   “但我将怨恨神喻,   我仍将疲于追思,   我确将常含泪水。   ……”   后来,我慢慢地唱出这首歌的最后一句,   “因为撒旦是我信奉的神。”   然后她才带着我闪过空荡荡的、兜着乱撞的冷风的街道。   然后我脱掉那件臭烘烘的衣服,   我们停在路灯下。   我搂进她的肩膀,让她离我更近些。然后她的脸慢慢靠近我,一直贴到我的 嘴上。   午夜深邃又浅显易懂,舒适的青色泛着蓝,静坐在城市路灯照耀不到的、不 远的高处。我抬起头来看,灰色掠过头顶。我禁不住地微笑,这脆弱的天是如此 的不可撼动。   它微笑起身,让黎明降临。它抛下蓝灰色静默的布景,覆盖整个城市的广阔, 灰色的工厂突兀地站立起来,光滑的灰色水泥墙面温和地披上新的一天的曙光。 轻手轻脚。   此时,这四下真是静得可以。   我歪起脑袋听。   我不停地眨着眼刷新我的视线。   我的右臂环过她的肩。   我微笑着轻声嘀咕。   “我们并非如此孤独。”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