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四个葬礼与一个婚礼   作者:鉥人   在落地的一刹那,亢小武是幸福的。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并没有反悔,尽管 恐惧业已透彻了他的全身,他却感到内心油然升起一种衷心的激情。   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完整的为自己活着。他在心里这么想。   这种巨大的兴奋摧枯拉朽似的冲刷净了他生前所有的苦难、煎熬、惩罚、被 误解和离经叛道。   这个世界将变成一片黑色,不再由别人狼一样见到似的眼睛在夜里窥视你的 内里和隐私。   回过头来,亢小武在他的人生最后的一瞬间感到了幸福,那么就其一生,他 也是幸福的。因为人生是因瞬间一瞬间一瞬间摞起来的,但存活下来的究竟只有 这最后的一个瞬间。亢小武得到的是一种突兀又长久的幸福。   这并非狡辩人活着就是简单的撒色子,把一生都博在一个点上,也并非如世 俗想象的那样,人生就是一条被别人设计好路线的单程旅途,跑得越远越好,跑 得和期望和计划的越相似越好,而成功和失败就在于你能不能穿越某一条号称是 无限伟大的价值标尺做的终点线。   在这最后的一刹,亢小武想了很多。他首先通过不可言传的身体力行推翻的 上述观点。   人生是一个点,它的坐标叫哪里都是或者哪里也不是。人生是一条线,它的 方向就是哪里都是方向。我们平日里定下的条条框框在死亡大叔或者妊娠大妈面 前显得是那么固执和幼稚。所谓的标准就是一条用来划分的线,我们说,上面的 是好的,下面的是不好的。我们认为,上面的是英雄,他们用他们潇洒的宝剑, 像齐天大圣一样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我们的世界观也由此产生。但是齐天大圣就 其根本而言,只是一只猴子。而这个萦绕着光环的圈圈,也不仅仅是靠玉皇大帝 用手在上面提拎着,还有无数为了别人的目的傻傻牺牲掉的无名小卒们。当我们 把这个被科学家称为近似球体的星球到个个儿来看,上面的跑到了下面,下面的 给挤到了上面,我们于是很难再理直气壮的分出优劣来啦。   亢小武想说,人的一生都是公平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尺子。这尺子是神 给的,所以我们都在拿神的眼光看问题。我们生而平等。   亢小武想说,生命是一件艺术品。我们的一生都在创作,当我们的画笔笔尖 最后一次离开画布,这件艺术品的创作就随着生命一起结束了。   亢小武想说,这种生命的艺术是公平的艺术,因为每个死者的陨落都是相同 的,那一刻他们可以摆脱尘世的地心力,挣脱作为某种社会成分的身分的桎梏。 他们有的长逝,有的则慢慢死去。他们把无论什么样的裹在身上的人皮套丢回这 个尘土纷扬的世界,留给人们各种各样(其实已经毫无意义)的把柄去做与死者 本身形式上有所谓的褒贬。   虽然生者无法理解这简单的艺术,但死者毅然决然。   他们再也听不懂那些语言,再也搞不清那些逻辑,再也吃不透那些道德条款 与生存规则,他们本能的发现多管闲事和逃避责任是如此的不合情理。   尽管有如上所说的哲理,但它无论如何也抵不过生命真真实实的存在和真真 实实的消失。我们说着同样的语言,朝向同一个目标,被冠以同一个姓名。于是 这种真真实实也就不存在了。   每个人都应该按他(她)自己的意愿去活,而不是为了某些虚妄的雕像的遗 愿。   我们看到的云彩都是同一种形状,因为给我们洗脑的机器是同一个品牌,随 着时代的发展,也许会变成名牌。   不过终于在死的时候,大家为自己做一件事——为自己死。   所以亢小武最后想说的一句话一定是一句开心的话。   但亢小武的死还是带有遗憾的。他忘不了我,他的生命紧紧和我和她和你绑 在一起。但这悲剧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所以这是他,也是我们愿意永远保留的一 条伤疤。   亢小武死了。   教堂的穹顶很高,很宽阔,这建筑的感觉把握得很好。我不禁由衷的佩服起 设计师来,他去过天堂吗?否则为什么这里如此相像?像天一样高,像天一样宽 广,这样的空间正是按上帝的身体的形状伸展的。而此时清冷的大天地里只坐着 渺小的你和我。   亢小武还没有带她过来,我四处寻找神甫的身影。   上帝在床上侧侧身,他的被单扫过这片用来膜拜它的天穹,让时间和他一起 沉睡。   上帝有松软的长长的白胡子,睡了有一年那么长。   我望着浅灰色的冰凉干脆的地砖看,好像时间真的也会随着它们就这么安静 的一直延展下去,没有尽头,没有邪恶,没有泪的河。可以放心地走下去,或者 选择放心地坐在一起,就像现在,几近呆滞。   呆滞的时间停滞不前。   你是不是特别恨亢小武?我问你。   这是一个熟悉的问题。   你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熟悉的回答。   她优雅的从右边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神甫穿着白色的袍子,手 里捧着《圣经》和一个小盒子。   “真是荒唐!”你小声说。   现在你怒气冲冲的朝她走去。   这让我想起有一次亢小武当着大家的面问我最喜欢谁。   “谁管这个木头喜欢谁?”你不屑的说。   “我看咱这里面就只有他最清醒。”亢小武反驳道。   我想了想说我显然最喜欢自己。   你对我的回答嗤之以鼻,“可怜的唯心主义者!”她压根没有听见这个回答, 只是一个劲看她的书,把手架在咖啡桌上。亢小武有点失望,因为他希望我的答 案是他。而我则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你撇下我酒吧里找她。   她正躲在你最熟悉的那个角落里哭。手边全是你写给她的信,纸片。   你不让她哭,她无声的发着疯,把指甲印一次又一次留在你去碰她的小臂上。 但即使这样你还是抓住了她的胳膊,然后你的肩膀抓住了她的后背。她悄悄的挪 一下屁股,你坐了下来。你现在把她全身都抓在了怀里。   “对不起,我已经答应他了。祝你幸福。”   “你疯了么?”你问她。   “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什么叫必须?”   “必须就是无法阻止。”   “谁说我无法阻止?你要有自己的立场。”   “他就是死了我也要嫁给他。”   “为什么?”   “生活中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生活容不得你思考。”   “生活中又哪来那么多不可以?哪来那么多必须?重要的是你自己。你自己 要愿意。”   “我们不是都强大到可以像你和亢小武那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但你起码可以做你愿意做的事!”   “我愿意的?我愿意你幸福。”   你摇摇头。   “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是幸福。”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嫁给亢小武。   我不知道亢小武是不是给她说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非要把她说哭。你明知道她有难言之隐。   这都是谜。   酒客们很诧异,他们觉得自己一定是喝醉了。   因为吧台突然晃动起来,像一只飘在河上的小木船。于是他们把手伸进河里, 然后又把手靠到唇边,用舌头舔了舔。   靠!这酒这么咸!   你把车停在一棵杏树下面,你听见鸟儿在枝头胡说八道。   你锁了车,步行绕到宿舍楼前。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你,就像七年前一样,我们还在上大学。   那是你第一次找到郊区来。你怒不可遏的指着现在这栋公寓冲她吼:不要说 租,再过十年我买栋楼给你你信不信?你就那么缺地方住?非得跟着他搬出来不 可!   后来你把她说哭了。于是你心软了,安慰她说,好了好了,我以后经常来找 你就是了,三年,五年,十年,我都来找你。不过我告诉你,不要说搬到杏树墙 角,你就是搬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他休想把你藏起来。   她说那你就找吧,我就是要跑来跑去,哪窄我往哪钻,哪高我往哪站,哪水 险我往哪潜,这你还敢不敢来找我?你还敢不敢?   当然敢。   她说那你就打算这辈子就这么缠着我?   你说没错,而且你一辈子也别想甩了我。   打算玩一辈子捉迷藏。   杏树墙角   枝头鸟   沿墙走   左手拐   石头墙   青石地   砖红楼   木门槛   爬两层   老石梯   红木门   白炽灯   床上铺   白花底   藏蓝布   石灰地   几件衣   她和你   翻床起   橡木桌   藤条椅   紫砂杯   陶瓷壶   茶饮罢   靠窗倚   铁窗棂   粉红帘   车马龙   檐下走   灰白天   灰白日   灰白云   天上流   短发香   长发长   打赤脚   脚尖翘   夜不来   风不走   染桶翻   橙黄撒   紫靛蓝   涎远山   狗不吠   黑幕抖   回身撤   跳支舞   不点灯   不出声   檀木床上无人击鼓   月牙哭   寒水怖   冷汗出   被子捂   愁上眉梢   睡意渐少   披忍冬棉袄   算不算离经叛道?   四只木屐   床脚抽泣   背后环抱   是她清香的暖意   是令人安心的双臂   回头的一吻   不止是   缭绕着肉欲的衣衾   那是爱的黄金   拼命要夺回相见恨晚的光阴   在只有两个人的树林   月将隐   天将明   晨未破   清晨寒气还在游走   门把上的小手   转动的木门转轴   于是你听见   佳人已走   慢起身   整床铺   烟圈出   再妆梳   椅子齐   窗关紧   披长风衣   不再有昨日香气   红木门   老石梯   木门槛   青石地   石头墙   右手拐   枝头鸟   杏树墙角   饭店里的钢琴师正用怪诞粗俗的节奏弹披头士(the beatles)的《嗨!裘德》 (hey jude)。   裘德让我想起《无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继而让我想起托马斯哈 代。   哈代是英国人。   亢小武从英国进修回来,要娶我妹妹。   我妹妹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你坐在我对面,眉宇间永远透露着中性美。   你对面坐着我,我最沉默。   假如我有想要说的,那一定是关于你。假如你有想要说的,那一定是关于她。 假如她在场,一定会带来亢小武。假如亢小武在,亢小武不会让我闲下来,他会 想方设法让我开口说话。而我则不是十分情愿,因为他所感兴趣的话题,你都觉 得没劲。我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一个没劲的人。   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我。   亢小武说我是没有性别的人,我觉得这话倒像是在说你。   我说为什么?   他说不知道,他说我身上有吸引他的地方,很难用性别去鉴定这种感觉的属 性。他说我的眼睛里有整个宇宙。这让我想到你的眼睛里有一轮月亮。   他说,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我说那又怎样?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   他说那不一样,你最特殊,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我说那你也是,因为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   他说那不是一码事。你是鸟。   我笑笑说你这是在骂我吗?   他依旧严肃的看看我,说,你会飞走的,像鸟儿一样。   我说我根本不会飞,我说我哪也不去。   我看着亢小武的眼睛,发现里面也有一样东西,是和我一样的忧伤。我想, 自己看见你时,眼睛必定也是这种模样。   然后你告诉我你要和他结婚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你,你很不情愿听到。我于是问你是不是特别恨亢小武, 你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的心里不好受。   那你知不知道看见你的不情愿我的心里也不好受。   我不知道你在酒吧里和她谈论了些什么,但你哭了。我这辈子第一次见你哭。   你说这两天我想住在你这里。   我说行。我没问你住几天,我知道他俩结完婚你就会走。   我希望他俩这婚可以结一辈子。   你用那双练了二十年钢琴的手和上面充满音乐灵性的指甲轻蔑的朝那个蹩脚 的钢琴师挥了挥,然后和我一起离开了饭店。   你提议去看通宵电影。我对地下影院播放的影片的质量和深度提出质疑,并 说家里还有好多没有看过的DVD。   于是咱俩冰冷的挤在我的大床上,开始没日没夜的看电影。   原来我以为男的性格像男孩那样倔强,你不知道液体滑落眼角的湿润。后来 我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因为我库存的所有电影都是那么孤单和伤感,所有的电影 都能叫你哭。   仅仅是电影吗?   看《黑暗中的舞者》时你哭了,看《离开赌城》时你哭了,看《推小车的人》 时你哭了,看《生命宛如恶疾》时你哭了,看《它比烟花更寂寞》时你又哭了。   你问我,那俩姐妹要是不长大,不结婚,是不是就会一直像小时候那样快乐?   我说这不是我们面对生活所应采取的态度。生活本身就不是一场乌托邦式的 戏剧,而是黑白闪烁的闹剧。逃避可不是你的作风,你从前比谁都强硬。   你说人都有弱点,再坚强的人失去了某些东西也会憔悴。你的眼睛又开始湿 润,你说,我看着那两姐妹一辈子相爱却因为愚蠢分道扬镳,去寻找所谓的正常 人的生活,男人,金钱……她们完全有能力永远活在童话一样纯洁的世界里。她 们不能坚强!太多的人不能坚强!不能坚守自己的立场!所以她们要误解一辈子, 要痛苦伤心一辈子。   她们相爱,所以受苦。你不可以指责她们不坚强。她们与这个世界做着顽强 的斗争,她们为了爱选择一辈子心受伤,只为无相忘。   可是她们最后都输了。你绝望的说。   再后来我们一起看《断背山》。   我们看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你趴在我的胸口默默地哭,那泪水像是流不完。   我有时候觉得那一次次沾湿我衣襟的泪水更像是从我胸膛里渗出来的。   DVD盘一直呆在机子里,一遍一遍的放了一天,直到最后我闻见从机子里冒 出的糊味,你才让我把电视关上。   “喂,”你叫我,“答应我,永远别结婚,否则你这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我闭上眼点点头。   我知道这句话是一句气话,一句没有发泄到她身上的气话。你根本无暇关心 我对你的看法。但这是我至今钟爱的一句话。   你站起身来,最后一次在我家点一颗烟。   你看看躺在茶几上的《断背山》的DVD封皮。“是部好片子。”你总结道。   我问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你说这是个伟大的故事。你说这部片子是两个人的故事。你说他们让这个世 界都感到自己的渺少。   我却在心中默想,你难道忽视了那两个受伤的妻子?这其实是四个人的爱情。 不单单是两个人的心伤。   你临走时笑了笑:“真晦气,所有的主人公都死了。”   也有例外,我反驳,《钢琴课》的女主人公没有死。   “但她的心不是已经和钢琴埋在海底了吗?”你反问道。   但是她找到了新生。我暗示道。   你打开门,冷冷的说:“心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死又怎样?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而是代开了永生与爱和无限 的交融的大门。我抬起眼望着你说。   “但一切哲理都显得那么懒散,因为它们总是迟到。就好像落叶归根,然后 冬天才到。我们总以为真理可以拯救世界,但它却以美丽的方式夺走一个又一个 生命。”你继续操着你绝望的调子。   我闭上眼。   过了一会,我听见我的大门被你从身后带死。   那声音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从今往后没有人再有力气将这扇紧锁的大门开启。   死亡一样的关闭。   心已经死了。我小声地重复道。   从常理看来,亢小武死了以后一切矛盾就会缓和下来,只剩下我一个沉默寡 言的人做着无声意淫似的挣扎。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因此而平静下来。   我们有时候总是希望生活可以简单一些,吵闹可以少一些。所以我们经常这 样咒:“某某某真是死了才清静!”   可等到某某某搬家到地下两米的地方去安睡时,我们却发现这个地球少了谁 都不能照样转。我们可笑的希望他们再次站起来,可以拍拍身上的尘土,并鄙夷 的望一眼狭窄的棺材。   但你从没希望亢小武再站起来。   你恨亢小武吗?我问。   你没有说话。   熟悉的回答。   你那么坚强,自己的死都不能把你击倒,何况是一个只能让你心生嫉妒的无 聊的男人?   然而我们从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刻就都感到,这把四条腿的椅子要倒了。   亢小武不能通过你的死而威胁你,也不能通过我的死打动你,甚至他自己的 死都不至于让你心伤。好像我们是没有关联的人。   因为你的眼里一直就只有一个人。这不是你的错,而是你的幸福。   可我们的确是有关联的人。   我们是个没有头的故事。   他喜欢我,我要的是你,你爱的是她,而她最终嫁给了亢小武的骨灰。   “我要过正常的生活。”   “我们不正常吗?”   她摇摇头。   “嫁给一盆子骨灰就正常了?”   “我觉得这几年来我们一直在犯错误。也许是哪里出了问题,让我们偏离了 正常的方向……我们还可以在一起的,只不过换一种……更正常的方式。我们还 是会在一起的,不是吗?”   你不说话。   “你说呀?还是可以在一起的,还是可以正常地在一起的。对吧?你说啊, 说我们可以。”   “我说?我说?我说正常!我们不但正常,我们还清醒!我们比其他任何人 都清醒,因为起码我们知道爱是什么!”   神甫的手里拿着亢小武的盒子。   那是他的新家。   “你不懂。”她说。   她摇摇头转过身去,示意可以宣誓。   她和骨灰宣誓。   你气得浑身发抖,你去抓她裸露的肩膀,被她粗暴的挡了回来。她还在固执 的念着宣誓词。你用蛮力抓住她的双肩,迫使她正对着你。   她空洞的声音在教堂里回响。直到念到最后一句誓词。   “还剩一句,嗯?”你狠狠地望着神甫,“那好。”   你庄重的看着她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那张好看的脸扭曲了,你试图用老一套使她屈从,但你感到整个世界都在 你的双手里难过得抽搐。   你把持不住了,她的身体越来越重,双腿越来越软,瘫倒在你手里。   她不想哭出声来,她再也不想哭。她张着嘴无声的尖叫起来。一丝涎水悬在 半空中,一次又一次的呐喊,一次又一次的消失在她黑洞洞的嗓眼里。你望着她 的憔悴的脸想说点什么,但这个憔悴的身体突然爆发出力量来,站了起来。   你的脸上挨了一巴掌。   我把护士请出房门。你躺在床上,全世界只剩咱们俩。   我每天给你擦身子,我每天给你换衣服,我每天给你喂饭,我每天给你念诗。   我每天把你的太阳拉进来,又把你的月亮隔在黑色的诅咒的夜空里。   我用我建筑的城堡把整个世界和咱俩隔开。我们很安全。   欢迎来到我的城堡。   我每天给你擦身子,我每天给你换衣服,我每天给你喂饭,我每天给你念诗。   我每天把你的太阳拉进来,又把你的月亮隔在黑色的诅咒的夜空里。   除此之外,我每天还为你祈祷。   我祈祷你不要好起来。   我祈祷我们永远这样在一起。   我有钱,你有钱,亢小武有钱,她也有钱。现在这些钱都是我的。我们有足 够的钱,我们可以一辈子住在医院里。   她从没来看过你,我也不要她来,就像我不要看到月亮。   那么她在哪?   有人说她疯了,也有人说她失踪了,甚至有人说她已经死了。   但我知道她是飞走了。   正是在那之后的几天,你也从平台上跳了出来,以为可以和她一起飞离。   你一把从神甫手里把他的新家夺过来,砸在教堂低下空旷的青石板上。   亢小武像早已料到这个结局,碎得干脆。用他灰烬的眼神望着你。   “你把一切都毁了。”她冷冷的看着你。   我形容不出那有多冷。   我知道这话在你心里会冷十倍。   或者一百倍也不止。   你的嘴冻住了,心冻住了,大脑冻住了。   然后一起碎了。   亢小武在地上看着和他一样的粉末似的新伙伴。   有时候你会哭,可你现在再也没法趴在我的胸口了,因为你动不了了。   泪把枕头都弄湿了。   你不让我擦,我一伸手,你就要死一样怒视着我,眼珠子沾着泪瞪得老大。   它们一个劲的转。那是你身体唯一能动的地方。   我怕它们掉出来,只好退后。   你还是盯着我不放。   于是我退出病房,把门带死。   我有着你这个只会转眼珠的女人一个人在屋里哭。   我一个人躲在厕所里。   懦夫!   自从你出了事,自从亢小武和她跑到另一个世界玩得忘了回家,我就再也没 哭过。   我不是没哭过,我对着镜子想,我是流不出泪来。   我用一种尿不畅病人的眼光瞪着镜子里那张可憎的面黄肌瘦的面孔,忍不住 一拳又一拳砸在玻璃上。   可我打出来的是血,是无数个这样可憎的面黄肌瘦的面孔,而不是泪。   我回到床边,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抚着你睡着的头发,看着你睡着的眼睛。   枕巾全湿透了,看来今天你哭得特别厉害。   还是你幸福呀,我轻轻地说,你还可以哭。   这时你睁眼了。   噢,不。那轮滚烫的月亮在你眸子里再次升起,虽然现在是白天。   这该死的月亮。   它有话给我说。   它说完了。   我不同意。   它又说了一遍,我还是不同意。   我说我从来什么我都是依着你,但这次坚决不可以。   我躲开你的目光,坐到远端的床沿。   它们追着我挺起的身子,用一种你对我从没用过的温柔的近乎乞求的眼光看 着我。   我装作看不懂。   我就这么一直坐着。   护士来换药,我说不用了。她撅撅小嘴,说你说了算吗?这得病人开口。   我说你他妈看看她还能开口吗!   小护士害怕了。   我说你走吧。   她说今天病人必须换药。   我说她再也用不着了。   她说你怎么这么倔,我是为了她好。   我说你滚。   这期间你一直闭着眼,直到委曲的小护士离开。   我冲你说,你别看我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这期间时钟一直在走,我不知道时间是不是也在走个不停。   这该死的表知不知道,它和这个世界究竟发生着怎样残酷的联系?它企图把 你带走。   你从故事的开始到结尾一直在哭。   最后你打算笑着离开。   要是医生看见你能笑了,肯定不会让你走。   但我不是医生。   “你总是什么都听我的。真好。谢谢。”   这是你用眼睛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拔掉你的呼吸管,直到心电图像地平线一样笔直。   等医生赶来围在平静的你和平静的我四周时,你眼里的月亮已经下山了。   亢小武说我是和你们不一样的人。   的确如此,因为只有我活了下来,作为你们的遗物,作为你们昔日的玩具。   亢小武说我会飞,像鸟儿一样。   我说我根本不会飞,我说我哪也不去。   我站在平台上,按照神喻,最后一个跳了下去。   一秒。   两秒。   三秒。   一分钟。   我飞了起来。   我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城市上空放声大哭。   你们都不要我。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