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等待   作者:马拉   王树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从汽车上下来,一下子被寒气包围了, 他下意识的把大衣裹了裹,以抵御不可能抵御的寒气,大衣太薄了。由于风的关 系,街道显得干净,因而更加宽阔。回到家,他把行李随意地丢在地板上,给自 己倒了杯开水,身上稍微暖了一点。喝完开水,走进卧室,妻子已经上床了。她 的身体越来越差,一到冬天就蜷缩起来,象一只病猫。看到王树,妻子抬头看了 他一眼。王树的表情告诉她,和以前一样,这次远行没有任何收获,除开干皴的 脸皮。妻子掀起被子说,我去给你煮碗面吧,家里没什么吃的了。王树摆了摆手 说,算了,我吃过了。妻子说,那我给你倒水洗脚吧,洗完早点睡,你也累了。 王树说,好。妻子从床上爬起来,穿着宽大的睡衣,略微显得有些臃肿。其实王 树并没有吃,但他不想吃了,他只想早点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   在床上躺下后,王树抱了抱妻子,他知道妻子肯定没有睡着。每次回来,巨 大的失望让妻子无法入睡。尽管这失望每年都会发生,而且已经持续十一年,妻 子仍然无法习惯,他们永远不可能习惯。王树感觉到妻子的身体在发抖,轻而有 规律,象铁轨发出的“喀哒喀哒”的声音。王树抱紧妻子,把手伸进妻子的睡衣。 她已经老了,乳房有些下垂,皮肤摸上去一张粗糙的纸。随着王树的动作,妻子 的身体慢慢转了过来,她把头埋进王树的怀里。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 说。   第一次出门是在十年以前了。王树记得也是冬天,只有冬天,他才能闲下来。 回到家时,妻子看着他空空荡荡的背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持续三年之后, 妻子已经不哭了,只会坐在沙发上等着他,给他做饭。最近几年,妻子已经不等 他了,到了十点她会上床睡觉。那些巨大的空洞,慢慢被时间充塞,尽管永远无 法添满。每次出门,他都觉得有些悲壮,却无法阻止,甚至他已经习惯了。妻子 对他说,王树,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王树也不知道,他想所谓尽头,也许 要到他死。   早上起床后,王树和往常一样站在路口刷牙,这么些年,王树一直在巷口刷 牙。邻居们在门口刷牙的越来越少了,他们习惯在家里刷牙。看到王树,有人大 声地冲王树喊:“老王,回来了?”王树嘴里含着牙膏清新的泡沫含糊地说: “可不,回来了。”“怎样,还好吧?”“还好,老样子。”没人再问了,谁都 知道王树是空着手回来了。刷完牙,王树回到屋里,妻子已经做好了早餐,他们 面对面坐在桌子前吃早餐,妻子给王树拿了报纸。妻子说:“有人问你了吧?” 王树说“是”。妻子撇了一下嘴说:“多事。”王树笑了笑说:“也不是,人家 是关心呢。”妻子没再说话。等王树吃完早餐,妻子对王树说:“拆迁办的人又 来了,说这房子得拆。”王树扔下报纸说:“不拆,我们就住这。”妻子说,耍 脾气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得拆。王树懒得再和妻子理论,他说,我去店里看看。   进了餐馆,还早,基本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擦桌子。看到王树,他 们热情地和王树打招呼:“老王回来了?”王树说,回来了,不回来我能到这来? 王树笑嘻嘻地。王树是餐馆的老板,大家都叫他“老王”或“王哥”,他不喜欢 “老板”这个称呼,他觉得他不是老板。开一个小饭馆,能叫老板么?到厨房看 了一下,王树找了张桌子坐下来,拿出手机打电话,他是打给张丽的。儿子的女 朋友,十多年前的,现在她已经结婚了,孩子都有了。电话拨通后,他说:“小 丽啊,我是王叔,小宽有给你打电话么?”张丽说:“没呢,他给我打电话我会 告诉你的。”过了会,张丽说:“王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过来看看你?” 王树说,算了,快过年了,你也忙,就不麻烦了。挂了电话,王树想了想,觉得 张丽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见到他还是客气的。虽然,她和王树 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是王树儿子的女朋友,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十 多年,世界都变了,更何况一个女朋友。想到这里,王树更觉得张丽难得,这样 的女人是越来越少了。更重要的是,张丽是王树和儿子之间唯一的线索。几乎每 年春节前,王宽都会给张丽打个电话。电话里说了什么王树不知道的,他能知道 的仅仅是儿子给张丽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可能来自大连,也可能来自沈阳,当 然也不排除兰州的可能。实际上,每年儿子的这个电话就决定了王树远行的走向。 比如说今年,王树去了广州,因为张丽说儿子的电话是从广州打过来的。他和儿 子仿佛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总是跟不上儿子的步伐。   王树很清楚的记得是在十二年前的春天,儿子十八岁,高中毕业不久。脾气 暴躁,而且叛逆,和任何一个青春期的男孩一样。他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几乎 每个傍晚,他都会骑着摩托车带着张丽去兜风。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王树,王 宽的摩托车倒在地上,被人砸烂了。实际上,即使听到这个消息,王树依然没有 慌乱,他觉得依儿子的性格,总有这么一天的,或早或晚,但一定会发生。真正 让他感到恐惧的是王宽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他找到张丽,张丽说她也有好几天 没看到王宽了。王树找遍了整个县城都没有找到王宽,这时他真的急了。他发动 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上街找王宽,还在县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那段日子,县城的 每条街道上都能看到王宽的大头像。但是,王宽却奇迹般的失踪了。直到半个月 后,张丽才对王树说,有人看到王宽上了汽车,没有知道他去了哪里。王宽的失 踪让王树老了很多,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相信儿子真的没了。   大概过了半年,快过年的时候,张丽突然气喘嘘嘘地跑过来对王树说,叔, 叔,王宽给我打电话了。王树紧张地问,他在哪?他说什么了?张丽说,他不肯 说他在哪。他说他很好,让你们不要担心。王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他怎么可能 不担心,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能不担心么?又过了一年,还是张丽,她告诉 王树,她接到王宽电话了。这次她告诉王树,王宽的电话是从衡阳打出来的。王 树心里念了一下“衡阳”。回到家里,王树对妻子说,儿子可能在衡阳,张丽说 接到他电话了,是从衡阳打出来的。妻子看了看王树说,要不,我们去衡阳找一 下吧,说不定能找到的。王树皱了下眉头说:“怎么找,这么大地方,去哪里找 去?”妻子说,总比不找好一些。王树叹了口气说,他这么大个人了,要想回来, 怎么着都可以回来。他不肯回来,我们去哪里找呢?妻子的脸阴沉了下来。王树 又叹了口气说,我明天去衡阳。   从那一年开始,每年王树都出去找王宽,仿佛一场不会终结的游戏。一开始, 王树没有经验,一个人在街上晃荡,贴小广告,没有任何收获,反而经常被人抓 起来罚款,说污染城市环境。后来,王树有经验了,到了一个城市,先去派出所 求警察查暂住人口信息,然后主动打电话给报社,讲寻子故事。经过多次的训练, 王树已经能够把故事讲得催人泪下,他甚至得到了不少好心人的资助,更不用说 主动提供线索的了。让人失望的是,尽管王树找到很多个王宽,却没有一个是他 的儿子。   王宽失踪几年后,有人对王树说,王树,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王树愣了 一下说,什么问题?为什么王宽只给张丽一个人打电话?这个问题王树还真没有 想过,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王宽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这个暗示相当明显,意 思是王宽会不会是被人害了,而这一切和张丽有关。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但不 是完全没有道理。听完这话,王树心里一震。再看到张丽,王树心里有些不舒服 了,他想即使儿子的失踪和张丽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多少是有关系的,毕竟她是 儿子的女朋友,儿子的失踪她多少应该负点责任。王树不可能直接问张丽什么, 但他从张丽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有些想法,只能埋在心里。张丽结婚的时候, 王树去了,新郎是个高大的青年,有一份有前途的职业。王树想,如果儿子没有 失踪,站在张丽身边的男人应该是儿子。这只能是一个假设,假设而已,假设是 没有任何意义的。   这些年,王树觉得他是活在空洞中的,象一片叶子飘了起来。王宽刚失踪那 会,王树作个上百种假设,每种假设最后都被他一一否定,他能够接受的唯一的 假设是儿子对这里的生活厌倦了,他想找一个新的地方开始。这是一个美好的假 设,充满理想主义的色彩,和儿子的年龄完全符合。他开始了漫长的寻找和等待, 在等待中,王树觉得他慢慢老了。和妻子一起,他们有时候会讨论儿子,他们觉 得儿子应该在某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结婚、生子,日子过得即使不幸福,起码 也不太差,这种想法让他们觉得安慰。   他们混乱的生活是在儿子失踪的第一年。这是人之常情,谁都能够理解。那 一年,王树害怕回家,家里总是暗的,即使开着明亮的灯光。王树从外面回来, 如果是在昏黄以后,他打开门,眼睛还不能适应屋里的光线。等他走进去,他会 看到妻子眼神呆滞的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头发有些凌乱,象蜘蛛网。见到王 树回来,妻子的嘴角抽动起来,每次都是这样。她大概是失望了,她以为走进来 的会是儿子。她总是哭,或者带着想哭的神情做饭,洗衣服,让家里的气氛显得 异常阴郁。王树觉得憋闷,但没有办法,儿子是他们两个人的,此时,他必须和 妻子表现出同甘共苦的姿态。等王树不想回家时,顶多只能在街上多转两圈,妻 子一个人在家,他放心不下。   儿子失踪后,他们的第一次性生活是在三个月后,或者四个月后,具体的王 树不记得了。他才四十出头,正是欲望蓬勃的年龄。关上灯,王树把手伸进了妻 子的睡衣,妻子没有动。王树的手在妻子的乳房上摸索,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 王树清楚妻子的敏感部位。妻子背对着王树,身体略微显得有点僵硬。王树轻捏 着妻子的乳头,添着妻子的耳垂。很快,王树感觉到了妻子乳头的反应,它们硬 了起来。妻子伸展了一下身体,把双腿扭了扭,她没有把王树的手驱逐出来。这 是一个信号,妻子需要他,如果是在以前,王树会一把扳过妻子的身体,把头贴 向妻子的胸部。但现在,王树仍在试探,他不想让妻子觉得不舒服。王树持续而 耐心的抚摸着妻子,大概十分钟后,妻子的身体终于软了,她的手伸向王树的下 体。王树进入的时候,能感觉到妻子的潮湿,和十分钟前的僵硬相比,妻子的呼 吸明显急促起来。他们的身体抱得很紧。快要进入高潮时,妻子却突然毫无征兆 的哭了起来。王树摸着妻子的脸问,你怎么了?妻子只是在哭,用手紧紧地抓着 王树的屁股。王树更加用力的进入妻子的身体,带着破坏性的。妻子又哭了起来, 她感觉到了快感,她的身体告诉她,她已经期待多时了。王树拍了拍妻子的脸, 妻子突然抹了一下眼泪,一字一顿地望着王树说:“王树,儿子没了,我们却在 这里做爱,我们都是禽兽。”王树的身体急促的停了一下,然后以更加激烈的速 度进入妻子的身体。王树射精的同时,听到妻子压抑而快活的呻吟。做完爱,王 树抚摸着妻子的身体,她还年轻,不到四十,她还有生育能力。他想对妻子说点 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房间里的摆设和十年前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家具前两年刚刚换过。儿子的 房间也是重新装修过的。房子装修时,王树考虑不留儿子的房间,但妻子坚决要 求留儿子的房间。她说,如果不留儿子的房间,那他回来睡哪里呢?王树没和妻 子争辩。妻子在儿子的房间摆了一米八的大床,她说,如果儿子回来了,会带着 老婆孩子一起的,以前的小床会挤。儿子的房间妻子每天都会打扫,擦擦桌子, 摆上花等等。每天,妻子在儿子房间的时间似乎比在自己房间的时间都多。让王 树觉得安慰的是,妻子已经没有了过于痛苦的表情,至少和以前相比,已经好了 很多。她能够从容的面对儿子的照片,衣物,而不是看着儿子的照片无声而倔强 的流泪。是的,时间,时间总是有力的。没人能办到的事情,时间可以。妻子每 年最大的痛苦在王树远行归来的夜晚,这是他们自找的,他们已经形成了自虐的 习惯。   从广州回来后,王树的身体似乎虚弱了一些。他已经五十多了,比不得往年。 头发已经花白了,更重要的是骨头有些松动了。他想,他还能有多少时间可以去 等待和寻找?生活的烦恼远远不止如此。由于儿子长久的失踪,没有人相信儿子 还会回来,除开他和妻子。他每年一次的寻找,在外人看来完全是愚蠢的,是在 浪费金钱。他不在乎,可有人在乎。他有个弟弟,弟弟有儿子。这并不要紧,要 命的是弟弟并不富裕。一想到这里,王树有些头疼。在弟弟看来,王树的一切都 是他的,反正他已经没有孩子了,他赚的这些钱,除了给他,还能给谁呢?王树 并不喜欢弟弟,更不喜欢弟弟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每次弟弟或者侄子带朋友到他 餐馆吃饭,他都有种说不出的难受。钱是不会给的,他们那么自然,仿佛都是应 该的。儿子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这让王树觉得,他们都在等着王树早点死掉, 那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占有王树的一切,从餐馆,在房子,甚至房子里的纸 巾。这种生活让王树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他经常有种客人 的感觉,仿佛他是一个侵入者,是多余的。可能也是因为这些原因,王树坚持去 找儿子,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在他死之前。   回到家,妻子正在做饭,两个人的晚餐是很简单的。吃过饭,坐在沙发上看 电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的话越来越少了。看完新闻,妻子对王树说,拆 迁办的人又来了,说房子无论如何是要拆的,其他人都签了,没签的就我们几家 了。王树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们不迁,他们能把我们的房子拆了?这天下就没有 王法了?妻子看着电视说,你又不是没看报纸,没看电视,人家要想拆你那房子, 跑是跑不掉的。停了一下,妻子接着说,我昨天还看新闻呢,说有人被警察带到 派出所了,说是调查情况,等他回来,房子拆都拆了。王树骂了句,操他妈的, 还真没王法了。妻子很认真的看了看王树说,王树,我们怎么办?王树按了按太 阳穴说,我也不知道,再想想吧。   关于拆迁,王树其实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并不在意那点拆迁补偿,他不缺钱, 更不指望靠这个发财。王树家所在的路段不是城区的核心路段,如果不是城市扩 张,这条街充其量只能算是郊区,也值不了多少钱。王树担心的是,如果他们搬 走了,儿子回来该怎么找到他们,谁知道他们会搬到那里去呢?城市那么大,要 找一个人是艰难的,更何况这次拆迁是整体拆迁,也就是说等儿子回来的时候, 他没有认识的人了。每次出来,看到巷子口圈着个大白圈的“拆”字,王树就象 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睡觉前,王树靠在床头上发呆。妻子从儿子的房间过来,这是她的习惯,睡 觉前喜欢去儿子的房间坐一会,看看儿子的照片,翻一下儿子以前的日记。儿子 的日记象是妻子的圣经,几乎每天都会读的。儿子虽然脾气不好,却有记日记的 习惯。儿子的日记王树也是看过的,儿子刚失踪那会,他象研读科学著作一样读 过儿子的日记,里面什么都没有,除开一些零散的生活记录,几首从书上抄的诗, 和张丽的一些情事。从日记里王树知道,儿子和张丽没上过床,也许上过,但儿 子没有写。王树后来没看过那日记,妻子却几乎天天都看,似乎常看长新,那俨 然把儿子的日记当成了名著了,总会有新的发现。每次有发现后,妻子都会自责, 她说,王树,我们以前怎么就这么粗心呢?王树,我们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小宽 还喜欢读书呢?王树,我们怎么就不知道小宽和张丽初中就开始搞对象呢?王树, 我们……对妻子的这些自责,王树既不安慰,也不愧疚。他觉得他已经做得很好 了,后来的这些发现,只是把某些东西放大了。   和妻子并排躺在床上,王树看着妻子,他已经没有性欲了。似乎有半年了, 他没有和妻子做过爱。这不能说正常,也不能说不正常,他才五十出头,会勃起。 他的身体还不至于消失性欲。王树对妻子说了对弟弟的想法,这不是第一次说了。 几乎每次他一说起,妻子就会生气,她说,等我死了,我把房子烧了,捐献了, 也不给他留着。妻子的愤慨王树是理解的。这些年,她受的委屈不会比他少,只 会比他多。王树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说,好了,别说气话了。想想该怎么办吧?我 一看到他那副等着我们死的样子就生气。妻子安静下来。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们虽然算是在城市,但家族观念却非常浓重。如果等王树死了,真把房子烧了, 捐献了,他们一个家族都没脸做人了。按照习惯,王树没儿子,他死了,财产是 要留给侄子的,他养老也应该是侄子负责的。但是,问题是指望那侄子养老?那 太可笑了。妻子说,要不我们去领养一个吧?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有些底气 不足。王树摇了摇头,领养?你觉得合适吗?妻子了吭声。王树接着说,我们都 老了,等他长大,我们快七十了吧?过了一会,王树说,要是我们早点要一个就 好了。妻子眼睛直愣愣看着王树说,你这是在怪我了?王树别过脸说,都过去了, 算了,睡吧。   这样的谈话,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他们似乎没有更多的话题了。儿子失踪 两年后,他们本来是有机会要一个孩子的,妻子怀孕了。虽然是意外,王树却感 到惊喜,他想也许他们的生活会有所改变了,房间里的阴云也将驱散。如果有一 个小孩子,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新的开始,妻子也将把重心转移到这个新生 命上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将得到修补,一切将会重新来过。妻子却不这么想, 她说,王树,我们不能,儿子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王树说,他回来也不 要紧的,他还是我们的儿子。妻子说,王树,如果我们这么快又有了另一个孩子, 儿子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我们根本就没有想过他,没想过他会回来?妻子摸 着王树的头说,我们再等等,他会回来的。两天后,当王树提着两只野生甲鱼回 家,准备给妻子熬点汤时,妻子说,王树,不必了,我把孩子做掉了。王树以为 妻子在开玩笑,他看到妻子冷冰冰地伸出手来,是张手术单。王树一下子僵在那 里,妻子的坚决是他没有想到的。后面几年,王树不再有那个心思了。等妻子有 时,他们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   很快就是春节了,王树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春节。打打牌,喝喝酒,春节就 过去了。过完春节,日子照常,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即使不能变得更乐观,起 码也不能变得更坏,还有什么能够更坏呢?王树集中精神打理餐馆的生意,春节 过后,工人们都回来了。王树开的是间小餐馆,只有几个工人,做的是普通的湘 菜。进入冬天,工人们都准备回家过年,生意淡了下来,他也有时间可以出去找 儿子。如果说这些工人是候鸟,那么王树就是一只反方向的候鸟,别人快过节了 往家里飞,他往别的地方飞。   在广州的日子,王树感觉更强烈一些,去广州的火车上,人非常少,回来的 时候,他差点挤不上车。他在广州火车站,汽车站守了差不多半个月。他想,如 果儿子回家,或者说儿子想去别的地方,那么车站他肯定要去的。在车站的那段 日子,他每天拿着儿子的照片,在车站游荡,派印有儿子头像的卡片。他象一个 拙劣的猎手,企图在人海中把儿子找出来。每天上午和下午,车站都会播两次广 告“来自湖北秭归的王宽同志请注意,如果你在车站,请及时与广播室联系,你 的父亲正在找你。”播这个广告并不顺利,头几次,广播室痛快的播了。后来, 王树再去广播室时,广播员看着王树说,同志,这个我们已经播过了,而且播了 好几次了。王树说,可是我还没找到我儿子,他肯定在车站的。广播员看着王树, 象是看王树精神正不正常。王树赶紧说,同志,你放心,我是个正常人,我儿子 不见了,我在找他。广播员不耐烦地说,那你应该去公安局,公安局负责找人, 我们这里不负责。王树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广播员说,知道你还来,你知 不知道你这样搞严重干扰了我们的正常工作?王树说,同志,我也是没办法,有 办法我也不会这样。我都找了他十年了。说完,王树拿出以前报道过他寻子消息 的报纸说,同志,我不骗你,我真的找了他十年了。不信,你看这个。广播员推 开王树的报纸说,同志,我帮不了你,车站每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实在是无 能为力。如果每天播这个消息,我们领导会批评我的。王树说,那要怎样才能播? 广播员说,你找我们领导。说完,把王树领出广播室往前指了指说,看到前面车 站办公室没?去那,找我们领导,他说能播,我一天播一百次都没关系。王树拿 着报纸,正准备走,广播员说,同志,你把你那报纸给我看看。王树犹豫了一下, 广播员说,我就看一下,一会你过来拿。   车站领导是个女的。听完王树的情况,又看了看报纸,她眼睛都红了。看了 看王树,她说,这么多年,真是为难你了。王树的心里一酸,有点疼。她站起来 说,同志,你这个事情我们会尽力帮忙的,请你放心。说完,翻了一下通讯录, 给广播室打了个电话说,阿静,有个事你安排一下,有个叫王树的同志儿子丢了, 你给广播一下,具体的要求你和王树同志商量一下。王树握着车站领导的手说, 领导,谢谢你了,真是谢谢你了。车站领导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点忙我们还 能帮得上,你别放在心上。回到广播室,那个叫阿静的广播员把报纸还给王树说, 王树同志,你看这样怎样,我分上午和下午各播两次,主要在开往湖北方向车辆 集中的时间播。王树连忙说,谢谢你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每次广播响起来,王树都会觉得苍凉,那个时间王树尽量不去派卡片,他觉 得他象一只拨光了毛的鸡,异常难看。半个月的寻找,还是一点结果都没有,他 习惯了。回家的车上,他看着两边的树迅速的后退,两秒钟前看到的那棵树已经 看不到了。如果把儿子也比作一棵树的话,这棵树已经开过去十年了,十年了, 他还能找到他吗?他很怀疑。他把水杯握在手里,他觉得有些累了,他已经没有 足够的力气了。火车从温暖的广州开往湖北,温度越来越低,车厢依然是温暖的, 王树能看到铁路边小路上冰冻的坚硬的泥土。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会在哪里?如 果一直找下去,他会不会有一天也不能回家,象儿子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   人都回来了,餐馆的生意好了一些。隐约能听到远处敲打砖头的声音,还有 墙面倒下时沉闷的响声。到王树餐馆吃饭的工人明显多了,带着夹杂的口音。工 人们每天都带来新的消息,很快就要拆到这条街了。这消息让王树觉得不舒服。 终于有一天,拆迁办的人走进王树的餐馆喊到:“老板在不在?”王树从收银台 上抬起头说,有什么事么?领头的走到王树面前说,你这餐馆很快就要拆了,你 赶紧搬吧。王树说,我不搬。我还要做生意呢。领头地说,现在不拆,谁都做不 了生意,这房子也不是你的,你赶紧搬吧,我就是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房东合同 都签了。王树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搬。领头地笑了起来说,你搬不搬是你的 事,反正我到时候是要拆房子的。这帮人走后,王树坐在椅子上感觉有点软,他 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餐馆拆了,离他家就不远了。   算是早春,还有点冷。妻子整天缩在房子里不愿意出门,除开早上买菜。回 到家里,王树觉得他精神越来越差了,这一系列的事情搞得他心烦。他对妻子说, 餐馆要拆了。妻子轻描淡写地说,拆就拆了,又不是我家的房子。王树叹了口气 说,餐馆拆了,离我们这就不远了。妻子“嗯”了一下。王树说,你说得对,我 们是犟不过的。不过我们去哪呢?妻子说,跟着大伙走吧,到哪算哪,反正又不 是我们一家。王树说,如果儿子回来怎么办?如果他回来了呢?妻子没说话,过 了几秒钟,妻子问到,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王树没吭声。妻子的脸抽了一下, 带着哭腔说,王树,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妻子放声 哭了起来。王树搂着妻子剧烈抖动的肩膀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他可能会回 来的,谁知道呢。   很快,餐馆就拆了,王树家四周的房子也拆了。以前热闹的街道有了些荒凉 的意味,王树早上刷牙时,放眼望去,都是残墙断壁。他家的房子,和附近少数 几户的房子站在那里,象孤零零地碉堡。是碉堡就会有被攻克的一天,迟早而已。 王树想,他的坚持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他缺乏做钉子 户的能力和勇气。   真正粉碎王树梦想的是几个月后的一个清晨。那天早上,他上街时碰到了张 丽。她带着孩子,孩子大概有六岁了,有一张苹果似的脸。是王树先看到张丽的, 他叫了声“小丽”。张丽看到王树,叫了声“王叔”。王树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 好久不见了。张丽说,可不是,好长时间都没看到你了。王树看了看孩子,他和 王宽长得一点也不象,也没有理由象的。寒暄了几句,张丽问,王叔,你还住哪? 王树说,不住那住哪呢?张丽说,好象要拆了吧。王树说,都拆得七七八八了。 张丽说,王叔,那你们还不搬?王树抿了抿嘴。看着王树,张丽犹豫了一下说, 王叔,有件事我想跟你说。王树说,说吧。张丽吞吞吐吐地说,王叔,其实,其 实这些年我从来没接到王宽的电话,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我真不知道。张丽的话 象一个霹雳,把王树愣在那儿半天没缓过神来。张丽低着头说,王叔,真不是我 想骗你。王树的脸有些扭曲。张丽没看到王树的脸,她接着说,王叔,这些年我 电话都换了好几次了。你想,你想,就算王宽打电话给我了,我电话换了,他怎 么还能找到我呢,我以为你能明白的……张丽还想继续往下说,王树打断张丽的 话说,好了,小丽,你别说了。张丽说,王树,真对不起,这些年害你一直到处 跑,我真不是故意的。王树说,好了,好了,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回家的路上,王树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和信念似乎也 被张丽的话带走了。回到家里,他坐在沙发上发呆。妻子注意到了王树的表情, 但她没有问,王树经常是这样的,她已经懒得问了。对他们来说,这个家发呆的 时候太多,多得她已经麻木了。妻子在儿子的房间里翻看儿子的日记,擦桌子。 王树感觉眼睛有点花,头有点晕,他想睡一会,好好的睡一会,他真的觉得累了。   这是十多年来,王树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以前,每天夜里他都睡得很浅, 妻子翻身的动作都能吵醒他。他总是觉得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什么都没有。 他可能是产生幻觉了。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醒来的时候,王树觉得自己年轻 了很多,象是卸下了一个包袱。吃早餐时,王树慢慢的喝牛奶,听新闻。他看了 看妻子,妻子似乎也显得年轻了。他搬了张椅子到门口,太阳还没有出来,还很 凉快。王树突然听到妻子的喊叫,王树,王树——   王树走进房间,妻子指着衣柜说,王树,你看这是什么?王树看到了很多白 色的蚂蚁,是白蚁。他稍稍用力,柜门就倒了下来,成群的白蚁在里面蠕动。王 树知道,很快,它们就会飞出来,它们会交配,然后脱掉翅膀。这些看起来还新 鲜的家具内部都已经腐朽,它们脆弱得不堪一击。王树平静地对妻子说,这一屋 子的家具没用了。妻子说,那怎么办?王树看了看窗外说,然后将眼光集中到妻 子身上说,我想,我们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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