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哭泣的奶牛   浙江·卢江良   对于陈芳来说,除了儿子冯小宝,现在最让她操心的,莫过于那几头奶牛了。 按吴秀丽的话说,如果那些奶牛会说话,陈芳恨不得当它们的妈。的确,那几头 奶牛,对陈芳家而言,实在太重要了。它们不仅是她家惟一的经济来源,也是陈 芳对于今后生活的希望。   这天上午,陈芳正在院子里,沐浴着初秋的阳光,给奶牛花花挤奶;四岁的 儿子冯小宝,蹲在旁边的地上,露着小鸡鸡,顾自在玩蚂蚁。王大肚腆着肚子进 来了。他脚还未跨进门,就嚷嚷着,陈芳在家吗?有事,有事!   王大肚是奶贩,矮矮瘦瘦的,他姓王,真名叫什么?陈芳不知道,也没去问 过,她对这没兴趣。她只知道他长得瘦猴似的,但总喜欢腆着肚子,搞得像领导 似的,这边的人暗里叫他“王大肚”,明里则一律喊“王老板”。   陈芳听到王大肚的喊声,不敢有所怠慢,赶紧停下活迎过去。王大肚虽然模 样很萎,但他是这个地方的奶贩,陈芳他们的奶好与坏,全由他闭着眼说了算, 而奶被说成好或坏,直接关系到价格,所以王大肚得罪不起。   王大肚见了陈芳,眼睛不禁眯了一下,顺手拧住她的屁股。   陈芳一把推开他的手,压低声音责怪道,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说着, 神色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冯小宝,只见他背着身在玩,根本没留意这里。   王大肚没能得逞,很快扳起了脸,装出一副正经样,他腆了一腆肚子,扯着 尖细的嗓子,公事公办地说,甭忙着挤奶了,甭忙着挤奶了,从今天开始,停止 收奶!说到“停止”两字时,他加重了一下语气。   陈芳听了,心头一冷,想他不会刁难我吧,便脱口问道,秀丽家的也停收? 陈芳之所以这样问,那是因为村里人都知道,吴秀丽跟王大肚有一腿。王大肚这 人长得萎,但心却花得很,跟好几个女的关系暧昧。   王大肚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有点尴尬地说,那是当然!全村的都停收。   陈芳迷惑了,怎么不收了?   王大肚说,S市那家奶厂造的奶粉,喝死人了!   陈芳又问,S市的喝死人了,咱们这边怎么也不收了?   王大肚咕咕嚷嚷地说,咱们这里收的奶,都是供他们那边的。   陈芳“哦”了一声,追问道,那明天收不收?   王大肚干脆地说,不清楚。然后,腆着肚子,一摆一摆地走了。   陈芳愣在了那里,顿时不知所措。她想,会不会是王大肚有意捉弄自己?这 个王大肚一直想打自己的主意,平时没少动手动脚的,但每次都被自己严辞制止, 心里对自己很不爽,收奶时总是短斤缺两的。   陈芳看了眼不远处的冯小宝,只见他光着腚朝着天,正玩得不亦乐乎,阳光 打在屁股上,显得有些耀眼。她停下了挤花花的奶,打量了一下黑黑,还有黄花 和斑点,来到冯小宝的跟前,关照道,宝宝,你在这里玩,妈去一下秀丽姨家。   冯小宝头也不回,就爽快地答应了。他忙得很呢,那只被包围的蚂蚁,只要 自己一分神,就会从手里突围而出。自从他跟妈来到这里之后,妈整天忙奶牛的 事,根本没闲空管他,而这边的孩子他又不熟,他已习惯于独自玩耍。   陈芳来到吴秀丽家前口,正要走进去,听到里面有王大肚的声音,便识趣地 停止了脚步,但她还是听到了两人的打情骂俏——吴秀丽说,你连我家的奶都不 收了?王大肚答,收的呀,收你亲自产的。吴秀丽说,去你的!流氓。   吴秀丽家的也不收了,看来是真的都不收了。陈芳没有心思再听下去,往回 赶。一路上,看见好几处聚集着奶农,在谈论停收奶的事件。在这个村里,大多 数人家养着奶牛,卖奶是重要的经济来源,现在停收了,自然都焦虑不安。   然而,陈芳比起他们来更甚。确实,她在这里的情况,跟这个村里的人不同, 她虽然生长在这里,但现在只是一个外来者。几年前她远嫁到了外省,是去年初 才回到这里的。这里没她的户籍和田地,只能依靠卖奶维持全家的生计。   陈芳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冯小宝已经不玩蚂蚁了,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面, 显然在等陈芳回来。他见到了陈芳,眼睛一亮,连忙站起身,着急地扑过来,一 迭声地喊,妈妈,宝宝渴了,要喝水水。   陈芳正准备去舀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从屋里拿出了一只瓢。   等在外面的冯小宝,见陈芳手里的是空瓢,禁不住问,妈妈,没水水,宝宝 怎么喝?   陈芳没有作声,径直来到奶桶前,那里装着新挤的奶,她犹豫了一下,舀了 半瓢的样子,返身递给了冯小宝。   冯小宝看了下那瓢奶,抬起头望着陈芳,满脸困惑地说,妈妈,这是奶奶, 不是水水。   陈芳说,妈妈知道。   冯小宝就小心地接过去,低下头去喝牛奶,喝了一口的时候,眼睛往上抬了 抬,见陈芳没有阻止,复低头大口喝起来。   陈芳目光爱抚着冯小宝,心头充满了酸楚。自从冯大犯事后,她带冯小宝来 这里,当奶农已经一年多,从来没这么大方过。以往冯小宝嚷着要喝奶,陈芳总 是算计来算计去,最终舀给冯小宝的,只是淹没瓢底的那一点点。   冯小宝喝完了奶,把瓢递还给了陈芳,舌头不住地舔嘴唇。   陈芳问,还要喝吗?   冯小宝听陈芳这么问,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他都忘了说“嗯”来回答,只 是将信将疑地点着头,眼睛迷惑地瞅着陈芳,想今天妈妈怎么了?   陈芳又舀了半瓢过来。   这次,冯小宝不像上次那样踌躇了,低下头就咕咚咕咚喝起来,那架势很像 一头小牯牛。   陈芳看着冯小宝喝奶的样子,泪花从心坎里冒出来,一下子盈满了眼窝,但 她用力地咬了下唇,终于没有让它流下来。   冯小宝喝完牛奶,打着饱嗝又去玩了。   陈芳拿着瓢来到奶桶前,伸手舀了半瓢凑近嘴边正要喝,突然想万一等一会, 王大肚又来通知,说重新收奶了呢?这样假设着,她贪婪地闻了几下带着腥味的 鲜奶,重新把那半瓢奶倒回了奶桶。   接下去的时间里,陈芳虽然手脚不停息,但心思飘到了院外,外面只要一有 响动,她就会马上停下活儿,眼睛不断地朝外张望,她十分企盼王大肚能进来, 告诉自己说又收奶了。   但事与愿违,王大肚就是没来。   在吃午饭的空档里,陈芳也跑了一趟院外,打听停收奶的原因,据说S市那 家奶厂,造出的奶粉里面,掺了很多“三聚氰胺”,很多小孩喝后生病了,还死 了好几个。现在这事闹出来了,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奶厂正停产整顿呢。   陈芳听了,心里直发毛,想S市那家厂,怎么可以这样呢?这奶是给人喝的, 怎么能掺东西呢。她卖出的牛奶,除了奶还是奶,不像吴秀丽家的,每次都掺很 多水,有几次掺稀了,还加盐调稠。然而,王大肚照收不误,还给优质奶的价。   到了傍晚,还没听说收奶的消息,陈芳心里堵得慌。她跑了一趟吴秀丽家, 向她打听最新消息。吴秀丽说,王大肚说,明天也不一定收。   陈芳听了,心收得更紧了。   吴秀丽见陈芳满脸愁容,劝慰道,愁什么愁,真不收了,自己喝。   陈芳苦笑着说,自己哪喝得了这么多?   吴秀丽开玩笑道,喝不了就洗澡,人家城里的有钱人,牛奶沐浴还是一种时 尚呢。   陈芳不说话了,心想你老公在城里当施工员,就算不卖奶你也吃用不愁,可 我咋办?我老公在牢里呢!   陈芳回到院子里,听到奶牛们在“哞哞”叫着,冯小宝已不顾自玩了,他趴 在牛栅前面,瞅着那几头奶牛。   陈芳问,宝宝,你在干嘛?   冯小宝望了一眼陈芳,重新把目光投射到奶牛身上,嗲声嗲气地说,妈妈, 牛牛在哭呢。   陈芳听了,心头震了震。她来到牛栅前,发现除了花花,其他几头奶牛,都 在“哞哞”地叫着,显然是奶涨得难受了。因为不收奶,挤出来容易坏,那三头 奶牛的,都一整天没挤了。   陈芳看着它们深受煎熬,只得提过奶桶动手给它们挤。   虽然已进入了秋季,但夏天的淫威残存,天气还是有些骚热。陈芳深知那几 桶牛奶,如果这样放过夜,明天将全部变质。于是,她在没吃饭前,去了一趟隔 壁哥哥家。   哥哥和嫂嫂已经在吃饭,见了她没表示出多少热情。哥哥是一个很闷的人, 一天下来说不了几句话,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是一个哑巴。而嫂嫂的情况正好相反, 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个不停,好像少说几句会被人当作哑巴。但现在,他们都不开 口。   陈芳知道那是瞧不起自己。他们瞧不起自己,她也瞧不起他们。我老公坐牢 怎么了?他又不偷不抢,就砸了人家的轿车。那人的轿车不该砸吗?他办的印染 厂的污水,毒死了她家养的鱼,让她家损失了好几万,可就是投诉无门,他们能 有什么办法?   陈芳就因为那事后,回到这个老家的。尽管那事她解释了很多遍,但他们横 竖看自己不上眼,好像那事给他俩脸上抹了黑似的。在这一点上,他们就远不如 吴秀丽,吴秀丽虽然作风有点乱,但对这事很理解,从未轻视过自己。   要是没什么事,陈芳是懒得过来的,但这次实在没辙了,所以只得厚厚脸皮。 她看着哥哥和嫂嫂问,你们的冰柜还有空吗?   哥哥瞅了她一眼不吭声,嫂嫂斜了她一眼,咂巴着嘴巴说,平时都不空,现 在这种时候,哪里会有空?   陈芳碰了个灰鼻头,黯然地退出来。回到自己屋里,那几桶新鲜牛奶,就摆 放在堂中央,散发着热烘烘的腥味。而冯小宝正坐在旁边,玩着干巴巴的橡皮泥。   陈芳一边收拾起饭桌,一边对他说,宝宝,别玩了,宝宝,咱们吃饭了。   冯小宝顾自玩着,说宝宝饱着呢。说着,站起身,挺出小肚皮,双手拍打了 几下,发出“咚咚”的声音。陈芳暗想,不能再给他喝了,要不真要喝出病来了。   这天的晚饭,她自己也没吃一口,牛奶已把她的胃灌得鼓鼓囊囊。   晚上,陈芳望着几桶牛奶发愁。她清楚放到明天的话,它们的归宿只能是污 水沟。多么好的牛奶呀——鲜洁、醇厚,到时倒掉多可惜!   陈芳拎起其中的一桶牛奶,来到了隔壁陈太婆家。陈太婆是孤老,家里不养 奶牛。可她还未开口,陈太婆便用力摆起了手。她顺势扫了一眼,发现她家的盆 盘碗罐,凡是能盛放液体的,都装满了牛奶,就是她正喝着的,也是牛奶。   陈芳不再多问,返身回到了屋里,这下她真的一点没辙了。   夜里,陈芳忙碌了一天,躺在了床上,旁边的冯小宝已睡熟了,可她一点睡 意也没有,睁着眼睛望着黑暗,心里惦记着那几桶牛奶。这时,她回想起了吴秀 丽的话,喝不了就洗澡,人家城里的有钱人,牛奶沐浴还是一种时尚呢。   陈芳无意追求时尚,但听说过用牛奶洗澡,对皮肤很有好处。于是,她摇醒 了冯小宝。   冯小宝迷迷糊糊地问,妈妈,你叫宝宝干嘛?   陈芳说,洗澡。   冯小宝有些茫然,他毕竟还只是四岁的孩子,对很多事情尚处于一知半解的 状态。他只是顺从地起了床。   当陈芳把烧温的牛奶,泼撒到冯小宝身上时,她的心还是用力抖了抖。她算 计着这几桶牛奶,换了平常能卖多少钱。自从冯大出事后,她的日子在各种各样 的算计里,紧巴巴地捱过来的。   王大肚两天没来了,不仅陈芳家的牛奶,村里其他奶农家的,包括家里有冷 柜的,现在也都没法贮藏了。牛奶先是成了村里的饮用水,然后再是洗脸、洗澡 和洗物水,最终都成了腥臭难闻的污水,源源不断地倒进了沟里。   整个村陷入愁苦之中,那情景恍如死了祖宗。陈芳的心一直悬着,她成天价 地盼着王大肚,她想如果他现在来了,就算拧住她的屁股,她也不会再打掉他的 手,就那样让他紧紧地拧着,只要他能告诉她又收奶了。   可王大肚还是不来。陈芳去吴秀丽家探问,吴秀丽告诉她,王大肚刚打来过 电话,说因为S市那家奶厂的事,现在对所有国产奶粉进行了检查,竟然查出有 二十多家厂的奶粉有问题,S市那厂里的领导已给抓起来了,照目前这副样子暂 时不会再收奶。   陈芳闻讯,心像冰激过一样,冷得有点生痛。她的那几头奶牛,当初是借钱 买的,现在债还欠着呢,加上每天的饲料,一天下来钱不挣不说,光亏损就得一 大笔钱,这日子还怎么过?   正在陈芳忧心如焚时,村里有人传来了讯息,说邻县的一家奶厂,专门生产 液态奶的,还在继续收牛奶。这讯息传来的当天,还搞不清是真是假,村里就有 人骑着摩托车,捎着当天挤出来的牛奶,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了。   陈芳得知后,心急火燎地去哥哥家。她一见到哥哥,就着急地说,哥,听说 旁边一个县,有奶厂在收奶呢。   哥哥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   陈芳问,那你还不去?   哥哥说,我正准备去呢。   陈芳就欣喜地说,你帮我的牛奶也捎捎过去。   哥哥没出声,去看老婆的脸。   陈芳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嫂嫂的脸色阴得可怕。她赶忙补充道,摩托 车的油费我来出,看在兄妹的面上,这忙哥你一定得帮帮我。她说这话的时候, 虽然脸对着哥哥,却是说给嫂嫂听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哥哥自然不好再回绝,也不管老婆同意与否,硬着头 皮作了一次主,擅自答应了下来。   哥哥捎着牛奶去邻县,陈芳人在家里干活,心却跟着一道去了,冯小宝喊了 她好几声,她才终于醒悟过来,问儿子有什么事?   冯小宝说,妈妈,宝宝渴了。   陈芳起身,走进屋。冯小宝冲着她嚷,妈妈,宝宝不喝牛奶了,宝宝要喝水 水。   这几天,不要说是冯小宝,就连陈芳自己,闻到牛奶的气味,都起腻。没发 生停收奶事件前,陈芳空下来总是想,那牛奶的气味真好闻,等冯大刑满出来, 自己肩上的担子,就由两个人分挑了,自己用不着再这么节俭,到时一定要喝个 饱。   可如今,冯大还没出来,她不仅喝饱了,而且还喝厌了。她从来没有想到, 她的那个愿望,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实现。这个愿望实现得,既让她感到无奈,又 觉得无比心酸。   给冯小宝喝过水后,陈芳又陷入假想之中,她一会儿设定牛奶顺利卖掉了, 一会儿又担心邻县根本不收牛奶。这两种不同结果的假想,交叉着不断在她脑海 映现,折磨得她心力交瘁。她期盼着哥哥早一点回来,好尽快结束这种痛苦的假 想。   到了傍晚时分,哥哥终于回来了,陈芳看到摩托车上面,那几只奶桶已空空 如也,内心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她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急切地向哥哥明知故问, 那边真的在收?   哥哥“嗯”了一声,沉着脸只顾解空桶。可他解得很不顺,那空桶像跟他作 对似的,就是不愿被他解下来。他显然有些恼火,解的时候动作很大。陈芳见状, 去帮他解,手还没伸过去,被他挡开了。陈芳就不好再言行,只得静静地候在旁 边。   哥哥终于解下了空桶,重重地端放在地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钱 递给陈芳。   陈芳说,哥,我付给你油钱。   哥哥摆了摆手,闷声说,算了。随即叹了口气,补充道,那边的价只在这边 的一半。   只有一半。陈芳听了,吓了一跳。   哥哥气愤地说,他娘的,那边知道这边不收了,故意压价呢。   陈芳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是的,能说什么呢?不卖吗?等着倒掉? 那边的价格,虽然只有这边的一半,但至少收回了一些成本。在眼下这种景况, 这牛奶能卖掉,已经很不错了,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此后几天,陈芳的牛奶都由哥哥捎着去卖,虽然嫂嫂脸上很不好看,但陈芳 也顾不了这么多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牛奶卖掉,至于其他的暂时只能先放一 放。   可是,好景不长。过不了几天,那边也停收了。据说,国产的奶粉出了问题 后,对液体奶也进行了普检,发现存在的问题同样严重,且查出的厂家比奶粉的 还多,而那边的奶厂正好就在其中,昨天开始也停产整顿了。   陈芳的心,还没浮上来,又重新沉下去。   全村奶农的牛奶,又没地方卖了,而奶牛一直在产,像自来水源源不断,虽 说已进入秋季,但天气像个捣蛋鬼,偏偏在这个时候,反常地暴热起来,牛奶存 不了一天,就开始变质发臭,没几天时间,村里奶流成河。   牛奶卖不出去,但奶牛还得喂,不喂就会饿死,而受金融危机影响,去年起 物价频繁上涨,饲料变得出奇的贵,只有投入没有回收,养奶牛已成很大的负担。 终于,有几户人家扛不下去了,狠狠心把奶牛给杀了,因为转卖掉是不可能了, 现在哪个傻瓜还会买呀!   吴秀丽家的前天就杀了,哥哥家的明天也准备杀。陈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继续养着它们,陈芳实在承担不下去了。可真要杀了它们,陈芳就什么东西都没 有了。在这个村里,陈芳没有田地,就连居住的房屋,都是问哥哥家租的,每月 还要付笔钱呢。   当初,冯大坐牢去后,她原本可留在婆家的,可婆家是在南方,冯大在时不 打紧,她只需帮个手,可后来冯大不在了,她得独挡一面,问题就出来了,那边 的活她干不了。所以,她选择来了这里,因为她会养奶牛。这养奶牛的活,她从 小就会,是跟爹娘学的。   正在这个时候,村委发出了通知,说在这个非常时期,为了帮奶农渡过难关, 村里每头奶牛,每天补贴二十元。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这个措施是县里作出的, 目的是不让奶农遭受更大的损失,以避免因严重亏损而宰杀奶牛。   通知一发出,全村振奋起来。陈芳还吃不准,赶到村委问情况。管帐目的会 计说,补贴的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   陈芳问,怎么会没有我的呢?   会计说,这是上面根据户籍核定的,你的户口不在咱县了,享受不到这项待 遇。   陈芳不再多问,怏怏地离开了村委。   陈芳回到院子里,再也没力气干活了,她就坐在台阶上,开始不断地流泪。 在旁边玩的冯小宝看到了,走过来问陈芳,妈妈,你哭了?   陈芳说,宝宝,咱们咋办办呢?   冯小宝问,怎么咋办办呢?   陈芳说,咱们过不下去了。   冯小宝问,咋过不下去呢?   陈芳不说话了,把冯小宝搂在了怀里,无声地抽泣起来。她想,他还是一个 孩子呢,怎么会懂她眼下的处境?可就算他不是孩子,懂了她现在的处境,又能 怎么样呢?   村里的奶牛是不杀了,但牛奶还是不断地在倒。只是倒的时候,比以前宽慰 了一些。但陈芳不一样,她没有补贴!所以,她每次倒的时候,心都像被刀剜一 样痛。   这天晚上,陈芳正对着几桶奶,呆呆地坐着发愁,吴秀丽走进来了。   吴秀丽问,陈芳,听说你没补贴?   陈芳没说话,黯然泪下。   吴秀丽安慰道,别哭,别哭。我来跟你商量个事。   陈芳止住泪。   吴秀丽说,你户口不在村里,县里不给你补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你的 奶牛,假的卖给我,我去村委领补贴,然后领来给你,奶牛还是你自己养。   陈芳听了,眼睛一亮,但继而暗下来,犹豫着说,这样行吗?   吴秀丽说,不要紧的,明天我跟会计去说。   吴秀丽走后,陈芳振作了一下,正起身要去干活,哥哥进来通知说,他家有 她的电话,叫她去接一下。陈芳装不起电话,留给亲朋好友的,是哥哥家的电话。   电话是堂姐打来的,她得知了陈芳的困境,叫她用车载奶牛过去,直接到她 那里去养。她告诉陈芳,他们那边的奶厂,一直在收牛奶的。   陈芳接完电话,亢奋不已。   堂姐的家在邻市,开车要半天时间。第二天一早,这边的事情打理停当,陈 芳雇了一辆货车,载上她家几头奶牛,带着儿子冯小宝,就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临近中午时分,货车开到一座山腰上,突然熄灭不动了。司机下去检查了一 下,回上来取工具的当儿,皱着眉头对陈芳说,坏事了,不知啥时能修好?   陈芳带着冯小宝下车,站在路边看司机修车。司机钻在车底下,折腾来折腾 去的,气温本来就高,搞得汗流浃背的。车上的奶牛“哞哞”叫着,估计是饥渴 难忍了。陈芳着急起来,问司机什么能修好?   司机答,难说。   陈芳又问,那离我姐家那个村,还有多远?   司机说,也不怎么远了,翻下这座山就到。   陈芳的心怦然一动,说,要不,你自己在这里修,我们走着下去算了。这几 头奶牛,一上午没吃了,都饿慌了。   司机说,也好。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手指了指山下隐约的村庄,告诉陈芳沿 着山腰下去,第一个村庄就是了。   陈芳就付给司机钱,带上了冯小宝,赶着几头奶牛,开始往山下走。   那村庄望过去很近,但真的走起来挺远的,陈芳走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才 终于来到那个村庄的外围。这时,里面出来一个老头,陈芳叫住他问,陈花家在 这里吗?   老头打量了她一下,“嗯”了一声,然后好奇地问,你好像不是这边的人, 赶着奶牛来这里干嘛?   陈芳如实相告。   话未说完,老头苦笑着,摇了摇头,告诉陈芳说,他们这边的奶厂,今天起 也停收奶了。   陈芳眼前黑了黑,险些栽倒在地,她勉强支撑住,带着哭腔问老头,这边怎 么也停收了?是不是造的奶也有毒?   老头说,不是的,这边的没毒。   陈芳就不解地问,没毒怎么也要停收?   老头叹了口气说,全国这么多牛奶有毒,如今谁还敢再喝呀。因为喝的人少 了很多,造出来的奶就销不掉,都堆在了奶厂的仓库里,这厂就没办法开下去了, 只好也跟着停产。   陈芳听完老头的话,始于昨天的梦便支离破碎,她二话不说赶着奶牛,急冲 冲地往回走,她想趁着那货车还在,直接载着回哥哥家去,把奶牛假的卖给吴秀 丽,领取每头每天二十元的补贴。   这次,陈芳赶着奶牛,走得像跑似的,她怕万一走慢了,那货车已开走。冯 小宝终于走不动了,苦着脸对陈芳说,宝宝走不动了。陈芳看了眼冯小宝,见他 满头大汗的,心里不由地酸了酸,她赶紧蹲下身,把他扶上了自己的背。   午后的秋阳,夏日般毒辣。陈芳急走到半山腰时,她身上和奶牛背上,到处 流淌着汗水,那湿淋淋的样子,好像刚从河里捞起。可让陈芳绝望的是,那辆货 车早没了踪影,显然已修好开回去了。   陈芳望着空荡荡的山路,一下子变得浑身无力,她呆呆地站立在路边,几乎 连半步路都迈不动了。正在这时,背上的冯小宝突然喊起来,妈妈,妈妈,你看, 你看,这些牛牛都在哭呢。   陈芳扫视了一下几头牛,发现它们全趴在了地上,一边用力地喘着粗气,一 边“哞哞”地背命叫着,眼窝里淌满了泪水。顷刻,一股无以名状的悲伤,弥漫 了陈芳的整个胸腔,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凝望着眼前重叠的山峦,竭力地耸动起 了双肩……   2008年10月26日于泥花香书轩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