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我爱维纳斯(短篇小说)   金意峰   听说是我弟弟杀了他的同学夏天。   我弟弟叫张土根,十四岁,在白浦镇中读初一。我弟弟是个老实人,说他杀 人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的父母也不敢相信。我们是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他是 个什么人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再说他杀的人居然还是他的同学。怎么可能呢?   所以,看见派出所的警车开到家门前的土坡上,我们还很纳闷。   可是我弟弟居然承认了。   他把双手伸向那副亮得都有点刺眼的铁铐时,脸白得像一张纸。我从来没有 看过这么白的一张脸,白得都让我全身起了一阵哆嗦。我弟弟也在哆嗦。全身都 在哆嗦。他看了看我的父亲,看了看我的母亲,又看了看我,突然跪了下去。他 的眼泪突然像泉水一样流了出来。爹,娘,姐……我弟弟嚎叫了一声,他说,对 不起你们,我走了……说完这句话,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跟着派 出所的人向门口走去。从我家到停着警车的土坡,五十多米远的距离,我弟弟都 差点坚持不住了,他后来是被派出所的人架着走的。许多人看见弟弟的下身尿湿 了一大片,滴滴答答地,像雨一样浇灌着他身后那段路面。   我母亲的心脏一直不太好,那天因为弟弟的事受了惊吓,当场就昏厥了过去, 幸亏村里人帮忙喊来医生,才没有酿成大祸。父亲恨恨地看了一会儿天,最后吼 了一句话。父亲说,以后不许再提张土根三个字,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儿子。   父亲说的肯定是气话。他的意思是他儿子不争气,他不想管他了。而我母亲, 心脏本来就不太好,又受了刺激,想管也管不了。这么一来,剩下的就只有我这 个姐姐了。我该怎么办呢?   我们米村是个很偏僻的村子。很少有那种喝油的车子进村。所以,每次看见 有喷着烟雾的什么车子在村路上摇晃时,村里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出事了。   如果不是因为出事,谁爱往我们这儿跑呢?   一个多月前,也来过一辆车子。不过不是派出所的警车,而是镇医院的一辆 面包车。面包车一直开到莲花家的家门口。在村里人又兴奋又惊讶的视线中,几 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车上把一个担架抬下来。一下来,早就等在门口的莲花娘就 扑上去哭了。村里人才知道原来是村里的莲花死了,镇医院把她的尸体送了回来。 听说是在白浦镇中的一个什么湖里不明不白地溺死的。   莲花和我弟弟一样,也是那儿的学生,她比我弟弟高一届。从小莲花就和我 弟弟很投缘,常在一块玩闹。后来他俩陆续去白浦镇中读书,双休日回家经常一 起结伴走完那段山路。我弟弟一直是把莲花当成了另一个姐姐,而莲花也把他当 成了他的一个弟弟。他俩亲密无间的关系有时候连我这个真姐姐看了也有点羡慕。 莲花死后的一个多月日子里,我弟弟难受得常常吃不下饭。有时候他一个人坐在 那里发呆。有时候他会发疯地在村路上狂奔。我理解他的心情。弟弟和莲花的感 情很深。莲花就是弟弟的另一个姐姐呀。我想,如果溺死的那个人是我,弟弟也 一定会伤心到这种程度。   莲花死后,莲花娘就变得有点精神失常。莲花娘守了几十年的寡,就这么个 女儿,所以她受到的打击格外大。莲花娘后来就胡言乱语起来。逢人就说她女儿 死得冤枉,肯定不是自杀的,肯定是被人害死的。其实,关于她女儿怎么死的, 之前,派出所的人早就下过定论了。派出所的人说,种种迹象表明,莲花是跳湖 自杀的,根据莲花平时内向寡言的性格,可以推测莲花肯定是因为有什么事想不 通才跳湖轻生的。那么,有什么事情会让莲花想不通呢?派出所的人说,他们也 不知道,因为莲花已经死了,不可能告诉他们事实真相,所以只能科学地推测。 派出所的人说,生活中让人想不通的事情很多,比方说莲花即将参加的那次中考, 那次中考毫无疑问是莲花未来人生的一道重要门槛。派出所的人说,莲花是不是 很担心那次中考通不过?因为如果那次中考通不过,就意味着莲花以后就只能回 家种田。要知道,有许多农村孩子都把改变自己的命运押到了考试这件事上。事 实上,学生由于通不过中考或者高考而选择轻生的事例在全国屡有发生,特别是 那些心理脆弱又没有显赫背景的农民子弟。当然,现在莲花死了,这个理由就只 能作为一种假设存在了。但是,派出所的人请学校领导千万不要排除这类可能, 否则跳湖或用其它方式轻生的悲剧仍将延续。莲花娘自然是很不同意这种猜测。 她的脑子估计是在那时候开始坏了。她痛苦流涕地拍着派出所的桌子说,国家养 你们这群饭桶干啥呢?难不成就是让你们吃屎,说这种屁话?她说,我女儿肯定 是被人推下湖的,罪犯很狡猾,想造成假象迷惑人,湖水轻易地掩盖了现场作案 的痕迹。她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最后说,总之,是谋杀。派出所的人说了许多好 话,可莲花娘就是不肯离开,一定要人家一个交代。派出所的所长后来就笑了, 说不是看在你女儿死去的份上,怎么着我也得办你个妨碍公务罪。   听人说,莲花娘被轰到大街上的时候就真的疯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得回 村的路。村里人看见她,都像看见了一个乞丐。其实莲花娘衣衫褴褛,看上去确 实已经是个乞丐了。而且还有点疯疯癫癫。从这天起,村里人经常在凌晨时分听 到她家院子里摔摔打打的声音,还传出女人狼嚎一般的哭声。村里人叹口气说, 她又在替她女儿喊冤了,可这事看不见摸不着,谁能说得清呢?   只有我弟弟说莲花娘没疯。我弟弟说这话时,我母亲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 我母亲说,你最好不要乱说话,你一乱说话,疯的那个人就不是莲花娘,而是你 了。弟弟有点不满地把我母亲的手从嘴上推开,冷冷地说,信不信由你,我说她 没疯就是没疯。说完,我弟弟就胸有成竹地走开了。   我弟弟那段时间的行为有点反常。他经常在玩一把水果刀。那把水果刀非常 精致。三寸的刀柄两寸的刀刃。整把刀线条流畅。同样线条流畅的是刀柄上面刻 着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没穿衣服,一点都没穿,而且胸部突出,臀部后翘,摆 出一副风姿绰约的姿势。唯一有点遗憾的是,那个女人的两条胳膊没有了,好像 被人故意砍掉了。说实话,一开始我看到那个没穿衣服的女人的身子是有点脸红 的,我想不出我弟弟怎么会毫不羞耻地把这样的东西放在身边,还大大咧咧地拿 出来玩。我比弟弟大几岁,已经在村办的毛巾厂做工了。毛巾厂的生意还不错, 经常有一些跑销售的小伙子来看货。毛巾厂的女工多,这些外地来的小伙子总是 夹着黑皮包,钻来钻去,眼睛贼兮兮地眯成一条缝。有一次一个嘴巴像抹了蜜一 样甜的小伙子看看周围没人,用手恶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的屁股,痛得我差点叫出 声。我没给他好脸色看。但他的脸皮真厚,仍缠着我说我漂亮,我听了心里还是 乐滋滋的,脸色却很难看。我皱皱眉问他我哪儿漂亮了?我说我一点都不漂亮。 他想了想说,对,你不漂亮,但是如果你把衣服脱了,那就漂亮了。现在看到刀 柄上那个脱光了的女人,我又想起了那个跑销售的小伙子的那句话,想起他厚着 脸皮笑嘻嘻的模样,我的脸就红了,心砰砰地跳。我说,弟弟,你怎么把这种下 流的东西放在身边,要是让爹娘看见了不骂死你才怪呢?可是我弟弟竟然一点都 不慌张,还露出一脸不屑的神情。他说,你懂什么呀你,这叫下流东西吗?如果 这也叫下流东西的话,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艺术了。听了他的话我感到奇怪,我知 道弟弟读书比我读得多,但是他居然把一个脱光衣服的女人称为艺术,这是我怎 么也想不到的。我就说,还说不是下流东西?你看,这个女人连衣服都没穿,不 是下流东西是什么?我弟弟懒得和我争辩,他说,我说不是就不是。听了这话, 我就非要他说说他的理由。我弟弟的脸色有点不耐烦了。他指了指刀柄上的女人。 夏天说的,她叫维纳斯,说得具体点,叫断臂的维纳斯,知道吗,维纳斯,维纳 斯是外国女人的名字,就是美的意思,就是艺术的意思。弟弟说。   我注意到,我弟弟当时把夏天这个名字说出来其实是十二分的不情愿。可他 还是说了。   关于维纳斯这个外国女人的事,我后来是在少管所里听到的。当然还是听弟 弟说的。这一次他说得很详细很耐心,可我一点也听不进去。我的目的只是去看 望一下他,给他带点吃的和穿的东西,然后鼓励他好好在里面做人,争取早日出 来。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和进去前相比,我弟弟的心情舒畅多了,已经不忌讳提 到夏天这个名字。相反,弟弟总是以这个名字来平心静气地引述维纳斯的故事。 我想,其实,维纳斯的故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弟弟强调,维纳斯与他是 颇有渊源的,他的一部分人生已经不可避免地和维纳斯纠结在一起,缠绕在一起, 也融合在了一起。他爱维纳斯。   我弟弟说,最早引导他接近维纳斯的是他的同学夏天。当然也是维纳斯最后 导致夏天的死亡和他的被管教。甚至,维纳斯竟然还与莲花的溺死相关。   如果学校没有组织去郊外集体野炊,如果我弟弟或者夏天因故无法参加,再 如果我弟弟没有取出那把水果刀,事情肯定会沿着另一条稳妥的轨道发展。   可是,真实的情况是学校如期组织了野炊,我弟弟和夏天也参加了活动,而 且我弟弟当着夏天的面取出那把水果刀,在灿烂的阳光下兴致勃勃地削起了胡萝 卜。   那天,夏天漫不经心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一下。夏天一把就夺走了我弟弟手里 的水果刀。我弟弟嚷着要去抢回。夏天就似笑非笑地用手做了个休止的动作,他 说,我看看,看看而已嘛。夏天说他要看看而且有点认真的神态,使我弟弟只好 缩回了手。弟弟是农村孩子,农村孩子家里经济都不太好,多少是有点自卑的, 而夏天是镇上的人,他父亲开着一家录像厅,生意很好,赚的钱也多,夏天的学 习用品就比较高档,这使他感觉很有脸面,说话做事常常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 我弟弟背后说看不上夏天这种有点跋扈有点傲慢的人,心里却是很向往的。所以 当夏天眯着眼专注地看他的刀子时,我弟弟就感觉受到了重视,心情忽然就蓝天 白云般地好了起来。弟弟开玩笑说,还没看完?上面又没有美女?夏天就哧地一 声古怪地笑了,他把刀子递到弟弟面前,指着刀柄说,张土根,你看,上面还真 有美女,而且还不穿衣服呢。我弟弟仔细一看,第一个反应和我后来一样,也是 红了脸,然后往地上啐了一口说,这女人真下流,连衣服都没穿。夏天哈哈地笑 起来,眼睛里带出了一丝鄙夷的神色。他说,你懂什么?这不叫下流,这叫美, 正是因为不穿衣服,这个女人才显得美。我弟弟呆了呆,马上说,夏天,你真是 个流氓。夏天拖长了声音懒洋洋地说,是啊,你不是流氓,你是文盲。夏天说, 你知道她是谁吗?学雕塑的人都知道,她叫维纳斯,是美的化身,艺术的化身。 我弟弟这才哦地惊叹了一声,然后我弟弟勾着头看了半天,疑惑地说,她怎么就 少了两条胳膊?夏天那种熟悉的鄙夷的眼神又像水一样流了出来。夏天拍了一下 我弟弟的脑瓜说,你不懂,她就该断两条胳膊,断了才美呢?   夏天接着说,你把它送给我吧,让美呆在一个不懂美的人的手里简直就是一 种浪费,一种谋杀。我弟弟开始有点吞吞吐吐。我说过,我弟弟是农村孩子,家 境不太好。那把水果刀我弟弟是靠平时一分一分地积攒下来才买下,而且舍不得 用,用了没几次,倒是经常放在手里爱抚一番,刀柄已被抚摸得有点光滑了。看 到弟弟的表情,夏天马上善解人意地一笑,说,你放心,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我们家有的是钱,我会付给你钱的,你说吧,这把刀,值多少钱?我弟弟沉思片 刻说,如果你真想要的话,我就少收你一点钱,因为我毕竟用过几次,再说,你 又是我的同学,就算五块钱吧。   我弟弟说,那把刀子,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和夏天成交了。我弟弟说,其实, 那把刀根本就不值五块钱。同样款式的刀子在我们米村供销社的标价是四块二毛。 我弟弟说,他当时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想宰夏天一刀。唯一令他深感困惑的是, 他说他竟然从来没留意过那刀柄的上面有一个漂亮的裸体女人,或许他压根儿就 没想去留意,他只是把它当成一把纯粹的水果刀而已。我弟弟说,那个裸体的断 臂女人叫维纳斯。他说,当他郑重地把刀子交给夏天时,他的心里忽然有了点犹 豫。   我弟弟后来才感觉那把刀的价值远远超过了五块钱。   感觉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我弟弟说,他在失去那把刀之后,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空了一大块。   为什么呀?   我弟弟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个答案。   可是,有一次,当他看见夏天爱不释手地摩挲和亲吻刀柄上的维纳斯的时候, 那个答案自己出来了。   当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谁的手狠狠地揪了一把。   然后他瞪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夏天手中的那把刀。   那把刀本来是我弟弟的,可是只因为五块钱,现在就不属于他了。   最主要的是,那把刀上还有夏天说的那种美或者艺术的化身,也就不属于他 了。   我弟弟说有那么一会儿,他简直想掏出口袋里的五块钱,扔到夏天的脸上, 然后拿回自己的刀。   最后他还是没有那么做。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后悔了。   于是他开始考虑挽救的办法。现在,他反过来有点羡慕夏天了。他想,如果 能像夏天那样,把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放在身边,时不时地看一眼摸一下,该是 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   为什么自己以前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呢?   我弟弟最后拿着夏天给的五块钱在村里的供销社又买了一把一模一样的水果 刀。那是供销社留存的最后一把刀子。供销社的职员看见我弟弟欣喜若狂地舞动 着那把刀,在空中做各种劈杀动作。最后,这个农村少年嘴里学着马儿咴咴的叫 声,在土街上撒腿狂奔起来。   夏天是在某一天清晨发现我弟弟新买的刀子的。当时,我弟弟在宿舍门口刷 完牙,一进门,就看见夏天用一双愤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半天才说,张土根, 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我弟弟看着夏天那张长满青春痘的阴沉的脸,有点心虚。 但脸上还是笑了笑问,莫名其妙地你说什么呀?夏天指了指弟弟床头柜上的刀子 说,你怎么解释?夏天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卑鄙,竟敢偷我的东西。我弟弟听 了心一急,声音也响了,谁偷你东西了?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夏天说,你还抵 赖,你忘了这把刀你已经卖给我了吗?弟弟不吭声,半晌才不情愿地说,谁说这 把刀就是那把刀,这把刀是我新买的,明白了吗?夏天说,不可能。夏天就在自 己的抽屉里翻了起来,果然找到了自己的刀子。夏天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把 自己的刀子和我弟弟的新刀子放在一起比较了半天。最后说,两个女人,都没穿 衣服。   夏天后来就建议弟弟换刀。夏天说,我给你加钱,原先的那把刀我退还给你, 我就要那把新的。我弟弟当然不乐意了。我弟弟说,夏天你不要以为自己有两个 小钱,就想什么要什么。我弟弟说,你喜新厌旧了是不是?夏天说,张土根,我 是觉得这么美的东西落在你手里是一种浪费啊。我弟弟气得简直要跳起来,他说, 我以前是不懂美,但是我现在懂了,而且以后还要一直懂下去,怎么可能把美的 东西让给你?夏天大叫一声说,可是,你别忘了是谁他妈的告诉你那个女人叫维 纳斯,说得不客气一点,你现在还是初段选手,接近于文盲。比较而言,我才真 正懂得什么是美。我弟弟恢复了一点平静,冷冷地说,夏天,我告诉你,我的东 西我有权利支配,任何人无权干涉。夏天激愤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 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的那把旧刀子取回。   此后我弟弟就不再理他,开始洗起脸来。后来,他注意到,夏天把窗户打开 了,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我要这样的破货干什么?我弟弟吃惊地看见夏天狠狠 地把那把刀子朝窗外的一快荒地扔去。刀子立刻像鸟一样张开了翅膀,然后倏忽 不见了。夏天把头转过来了。我弟弟后来跟我说,他说那个瞬间当他看到夏天脸 上的表情,他真是吓坏了。夏天的表情就好像我弟弟是他前世的仇家。我弟弟难 以忘记夏天当时还说了一句狠话。夏天说,张土根,我会记着你的。   起初我一点都不知道弟弟在学校里的情况。米村和白浦镇相距五六十里路, 中间是一些不好走的崎岖的山路。正因为如此,我母亲一次也没去学校看过弟弟, 父亲去了一两次,然后是我,我算是次数跑得比较多了,可也就三四次,多半是 给弟弟送一些衣物还有自己家母鸡生的蛋。所以我们对弟弟的了解几乎是来源于 他自己的述说。可是我弟弟不太爱说话,有一句说一句的,有时候他能闭着嘴半 天不吭气。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把他的嘴撬开,再说,弟弟不说话,我们已经 习惯了,都觉得弟弟生下来可能就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每次我到学校去看他,他倒是爱说几句话的。而且脸上还笑嘻嘻的。他 常常叫我吃了饭再回去。他说姐,这么远的山路,不吃饭怎么行呢?不吃饭你肯 定会饿的,饿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弟弟那么说,当然没错,可我怕耽误他上课, 况且,一吃饭又得花钱。所以如果是逢着中午,我就说,我吃过了。如果没赶上 吃饭时间,我就说,我不吃,来的时候姐带着馒头呢。那一次我到学校的时候, 还没到吃饭时间,我就在教室门外的走廊上等。下课铃响了以后,许多同学都跑 了出来。有几个是认识我的,相互在悄悄地嘀咕着,好像在说,张土根他姐来了。 我跟他们打招呼,想问我弟弟是不是还在教室里。他们却不自然地笑笑,慌慌张 张地跑开了。他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真有点纳闷。后来我就拉住了一个同学 的手,我让他把弟弟给我找出来。我弟弟果然在里面。他其实早就透过窗户看见 我了。可是他一直就静悄悄地躲在教室里,不愿意出来。   我弟弟后来对我说,他其实还是很高兴我去看他。可是那几天他的心情烦透 了,他从来就没有那么烦过。他说你反正也知道了,就是因为那把刀子的事情。   我弟弟的刀子是被他的班主任老师出其不意地收缴的。那天的自修课我弟弟 一直看着作业本发呆。本来他计划用30分钟时间完成7道代数题,剩下的10分钟 时间背诵早上教过的几个英语单词。可是他只做了3道题就有点做不下去了。不 是不会做,而是他的时间和心情突然被一件意外的事情给破坏了。他的班主任老 师,一个穿着有点邋遢的男人忽然把他喊出了教室,并且奇怪地向他摊开了手。   他说,拿来。   我弟弟给弄懵了,问,拿什么?   班主任笑了,说,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弟弟说,我真的不知道?   班主任看着我弟弟委屈的神态,口气忽然就硬了。他说,你到底拿不拿出来?   我弟弟说,你没说是什么东西,我拿什么给你?   班主任想了想,口气缓和下来,说,好,我退一步,现在,我告诉你,我让 你拿出来的是一把刀。   我弟弟立刻醒悟过来,他的脸色有了点怯生生的样子。我弟弟一边悄悄地把 左手转移到裤袋的位置,一边连声否认,没有,我怎么会带刀子,我带刀子又没 什么用。我弟弟后来挤出一个笑脸说,冯老师,你肯定是弄错了,我怎么可能把 刀子带到教室里,我又不削铅笔又不削苹果,刀子一点用处也没有。   可是我弟弟的企图没有躲过班主任的眼睛。他突然一下子就钳住了我弟弟的 左手。然后他毫不费力地掏出了我弟弟藏在裤袋里的那把水果刀。   他说这是什么?你说,   他说,你还欺骗老师。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的刀子,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没错,是有个脱得光溜溜 的女人。   他最后叹了口气说,小小年纪,就有暴力倾向,还满脑子的下流东西,你对 得起你的老师还有你的父母吗?   后来我的弟弟就跟着班主任去了办公室,在那里罚站了好几个时辰。   就在那几个时辰里,我弟弟胡思乱想地,突然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一些奇怪 的事。几天来,他的倒霉事层出不穷,像蚊子一样在他身边嗡嗡地转。先是他的 课本被人撕掉了好几页,他宿舍里床上的蚊帐无缘无故地被烧了几个洞,好像是 用烟嘴烧出来的,没办法,弟弟只好用橡皮膏贴上,再后来,他去食堂吃中饭时, 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的铝饭盒。后来才发现它已经被扔在了一条臭水沟旁。我弟 弟那天饿着肚子蹲在臭水沟旁,百感交集。他很愤怒,同时又很沮丧。他想,他 肯定是被什么人算计了。那个人一定一直躲在暗处偷偷地笑,他肯定是得罪了那 个偷偷发笑的人。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想起了夏天。他想,一定是他。他想,除了夏天还会 是谁呢?这些天,我弟弟和夏天一直就相互绷着脸,谁也不搭理谁。每次遇见夏 天,弟弟总是昂然走过,装出没看见的样子。但是弟弟眼睛的余光还是能瞥见夏 天的表情。夏天歪着嘴在笑,眼里藏着意味深长的东西。那种意味深长的东西惹 得我弟弟的心里很不舒服,慌慌地,靠不到墙的感觉。我弟弟静静地琢磨了半天, 忽然就明白了夏天的那种意味深长的东西原来叫不怀好意。我弟弟的嘴唇当时就 气得有点哆嗦了。我弟弟想,夏天,实在是太阴险了。   我弟弟是在学校的操场上把夏天堵上的。中午的操场显得很空旷。一丝两丝 白云像被人扯过一般挂了下来,一直挂在天边。   我弟弟面红耳赤地盯着夏天。   你到底想怎么样?   夏天眼睛里那种藏得很深的东西又出来了。他说,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弟弟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听不懂?真的听不懂?   我弟弟说,你既然敢做,为什么就不敢承认?   夏天无声地笑了,他拍拍胸脯,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即使我告诉你这些事是 我做的,你又能怎么样?   我弟弟的个子比夏天要矮一个头,但他还是倔强地昂着头,紧盯着夏天的眼 睛。他的牙缝里后来挤出几个字。他说,你还我刀子。   他看见夏天的眼睛在他的目光里变成一种血红的颜色。夏天像一个醉鬼一样 烦躁地推了我弟弟一下,他说,你滚开。他说,你别跟着我。他说,莫名其妙地, 你说什么呀。   班主任老师后来还是把刀子还给了我弟弟。但他是当着我的面还的。班主任 是把我看作了我弟弟的家长。他讲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有一会儿眼睛还湿湿地, 看上去是为自己的那些话感动了。他说,张土根同学跑到这所学校来读书,不容 易啊,你们家长供他读书就更不容易了。我不希望他学坏,如果一个人学坏了, 那他的后半生就全完了。他说,你是他姐姐,要多劝劝他。听了弟弟的班主任的 话,我当时也有点感动,我就一边责怪弟弟不学好,一边检讨自己关心得不够。 最后我还请他平时严格要求弟弟,弟弟有什么做的不对,该骂就骂该打就打。班 主任就笑笑说,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们做老师的,还是会以正面教育为主的。   班主任走后,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可等我一扭头,发现弟弟不知什么时候, 已经悄悄地走掉了,一声招呼都没打。我的心忽然就沉了一沉。   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让我的身子一阵阵发冷。   以后的事是莲花星期天回家告诉我的。那时莲花还没有死。莲花告诉我的时 候弟弟去地贩里帮着父亲放田水去了。莲花在她家那棵槐树底下对我说,姐,你 家土根在学校里的日子现在可不好过啊。我说,是嘛?我的心跳了一下,就想起 了几天前在学校里和班主任的对话。我说,我知道,不就是一把水果刀?莲花说, 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她说,姐你知道吗?现在学校里都知道这件事了,连我们初 二的同学都知道了,很多人在说土根的坏话,说他是个小流氓。说完,莲花的脸 红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脸红,是因为替弟弟难为情还是替弟弟感到气愤。我只 是有点惊讶,我说,我和他的班主任都解释过了,还做过保证,怎么还会这样? 莲花说,那就怪了,总不会是班主任把这件事捅出去吧?我说,不会,班主任蛮 通情达理的,应该不会,再说,他把土根的事闹大了,又有什么光彩呢?莲花想 了想说,那肯定是别的什么人把这件事歪曲了,说出去的。我问她,那会是谁呢? 莲花摇摇头,她说,我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弟弟后来说起,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和夏天有那么回事。弟弟说这只 是夏天逼他的第一步。他以为夏天把他在学校里搞得臭名远扬也应该收手了,但 他万万没有料到,夏天竟然会荒唐得让他去做那件事。我弟弟说那件事是他最后 悔的一件事,可他还是做了。因为他突然感到恐惧,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对 另一个人的报复竟然会到达这种程度。派出所的同志说,我弟弟说着说着情绪忽 然就激动起来。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他说他是个傻瓜,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弟弟说夏天来找他的那一天他着实吃了一惊。因为那时候我弟弟在学校里 的处境比以前更加孤立了。很少有人再去搭理他。我弟弟感觉自己简直就是路边 一泡没人理睬的屎。即使是莲花,也不敢来约他一起回家了。因为周围有那么多 凌厉的眼睛在朝着他张望。朝着他靠近或者靠近他的人张望。   夏天让我弟弟放学后跟着他去他家。   我弟弟茫然地点了点头。夏天走后,我弟弟还有点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他感 到这个邀请来得太突然了,不可思议,但是非常及时,就像一场春雨柔柔地滋润 着干旱的心田。   我弟弟的眼睛有点潮湿了。   一股巨大的暖流在他身体里面蹿上蹿下。   我弟弟说就在那个瞬间他对夏天的所有愤怒和怨恨奇怪地消失了。   代替愤怒和怨恨的是一份莫名其妙的感激。   我弟弟以前去过夏天的家。夏天家开着一个录像厅。他刚进去,手里拿着一 盘带子的夏天就很热情地把他拉进了一个屋子。屋子四面的窗户垂着帘子,里面 的光线显得黯淡不清。   夏天边倒水边埋怨我弟弟,说你怎么这会儿才来,我等你老半天了。我弟弟 回答说,我吃过晚饭就赶过来了。我弟弟的意思是他很重视夏天的这次邀请。但 夏天并没有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他摆了摆手说,先看录像,看了录像再说。   我弟弟怎么也不会想到夏天竟然敢放那种录像。我弟弟听说过那种录像夏天 的父亲也在偷偷地放,但一般是在午夜过后才放。午夜过后录像厅的生意特别得 好,很多人都是冲着那种片子来的。   我弟弟怎么也不会想到夏天让他过来就是为了给他看那种片子。   我弟弟看见屏幕里抖动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光光的身体时,脑子里一下子 就空了。我弟弟的脸肯定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看了一眼夏天,发现夏天在 一边歪着嘴笑。我弟弟有点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我不看了,去外面转转。夏 天把他一把摁回到了座位上。夏天笑着骂他,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如果不是男人 你就给滚出去。我弟弟只好重新坐下来。他不敢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但是屏 幕里发出来的呻吟声总是引诱着他抬起眼睛。他感到自己开始有了反应。我弟弟 羞愧无比,就在心里一遍遍地恨自己,他在心里说,张土根啊张土根你真下流, 你和夏天一样下流。   我弟弟以为夏天给他看过那种片子以后就会马上放了他。但是他想错了。夏 天一点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夏天关了录像,拉开窗帘,然后坐在他的对面,问 他感觉怎么样。我弟弟起先没说什么,想了想,才说,这事可不能让人知道。夏 天就轻蔑地骂了他一句假正经。夏天说,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假正经的样子。   他说,是不是你们农村里上来的人都是这种假正经的样子?   我弟弟有点不高兴地回答,你不要胡说。   夏天的眼睛里散发着迷乱的光彩。他说,比方说,经常和你一起回家的那个 女生,好像叫莲花什么的,也和你一样假正经。   我弟弟说,你又没有和她说过话,怎么就知道她是假正经?   夏天说,谁说我没有和她说过话?我的手差点就摸到她的奶子了,可是她一 巴掌把我的手打掉了,所以我才说她是假正经。   我弟弟哼了一声。   夏天又说,其实,她比录像里做那种事的女人都要美,可是太冷了,就好像 那把水果刀刀柄上刻的维纳斯,美是美,可是没有温度。   我弟弟说,那只是因为你不了解她,其实她这个人,对人很热情。   夏天说,不会吧?   我弟弟说,怎么不会?我们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人,互相之间能不了解吗?   夏天说,那你说说看,她平时从家里回学校走的是那条道?   我弟弟迟疑了一下,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夏天说,我也就随便问问。他说,我知道你现在已经很少和她一起回校,你 们现在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我弟弟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夏天笑笑,说,我只是对她有感觉。   两个多月后,派出所的一位同志就找到了我弟弟。我弟弟正在上课。他把我 弟弟喊了出去,还向我弟弟出示了一把水果刀。水果刀已经锈迹斑斑,但还是看 得出刀柄上刻着我弟弟熟悉的断臂的维纳斯。我弟弟的脸一下子就变了。派出所 的同志说,这把刀是不是你的?我弟弟说,不是?我弟弟说着缓缓地从书包里摸 出另一把刀子,说,你看,我已经有了一把,不可能再去买另外的一把。那个人 就把两把刀放在一起看。看了半天,他说,小同学,我想问你一句,这两把刀怎 么会一模一样?我弟弟的心狂跳不止,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说,我们 米村那边都买这种水果刀。派出所的同志哦了一声,说,好了,你去教室吧。我 弟弟是在那个人转身的时候叫住他的。我弟弟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他问,叔叔,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那个人笑笑,没说话。我弟弟说,你总不会无缘无故问我 刀子的事情吧?那个人想了想说,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我还不能告诉你,我们 之间的谈话请你也要保密。我弟弟狐疑地点点头。   我弟弟是在回村以后才听说了那件事的。村里人一直在兴奋地述说着镇里派 出所来莲花家的事。米村就是这样,有一点事情就会像风一样到处游荡,每只耳 朵都能被迅速灌满。村里人说,那天,风尘仆仆地来了三个人,他们是派出所的。 派出所的人最后走进了莲花家的大门。尽管莲花红肿着眼睛把门关上,莲花娘也 把自己那根爱嚼的舌头管好了,可是村里人还是说他们听见了一阵阵揪心的哭声 像炊烟一样飘出了莲花家的屋子。   某种不祥的预感从这个时刻起,开始像一朵乌云一样笼罩在我弟弟的心中。 我弟弟说,那种滋味十三不靠,空荡,悬浮,仿佛一架失去控制的秋千,你不知 道什么时候会摔出去。可是你还只能等着,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等着那一时刻的到 来。我弟弟说,我还能怎么样呢?面对那个未来的结果,除了等你就是等。   那个结果是莲花在某个黑沉沉的夜晚把自己投入到学校的那个湖里。学校的 那个湖四周环绕着许多翠绿的垂柳,还有一些树杈一般的田埂逶迤地伸向更广袤 的田野。那个湖因为风景秀丽历来是师生们早读和散步的绝佳去处。自从莲花投 湖自尽后,那里就突然变得门可罗雀。   巡夜的老师说,她当时就在靠近湖不远的走廊里走。她很可能已经听见那声 扑通的落水声了。可是那一个夜晚正好下着雨。南方的雨下起来总是没完没了, 缠绵得令人心烦。而且,雨声通常会掩盖其它的一些声音,那件发生的事就这样 被雨声掩盖住了。她想,也可能是自己听错了,那其实就是雨声。而且那边黑乎 乎地,有谁会跑到那边去?她说她就是没有想到会有人跳湖。她做梦也不会想到 这一点。直到第二天凌晨有个学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她才意识到一点什么。她的 心当时是咯噔地响了一声。   没有人知道莲花为什么跳湖,我弟弟也不知道。但我弟弟听到这个消息之后, 难受得说不出话。他站在座位上,久久地低着头,不肯坐下来,像一个被老师罚 站的学生。我弟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责怪起自己来。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 么一提到莲花他就会感到自责,好像所有的错误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但实际上, 他对过去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左右他的只是一种猜疑。可是这种猜疑却把他带 进了深深的自责中,让他在自责中抬不起头来。   最后击垮我弟弟的是关于莲花的一份尸检报告。我弟弟听到这个消息时吃惊 地张开了嘴。   莲花跳湖的时候,居然怀了身孕。   如果莲花怀了身孕,那么等于说,跳湖的其实不是一条命,而是两条命了。   我弟弟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显得很可怕。他班上的同学说,他们看见我弟 弟当时的身子摇了几摇,就一屁股跌坐在板凳上。那个板凳竟然不听话地啪地断 了,于是,我弟弟的屁股继续陷落下去,坐到了地上。他们教室里有许多板凳的 木榫都松动了,所以经常出现这种摔伤屁股的事情。所以他们都哄地一声笑了。   后来他们就慌了。他们等着弟弟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好好取笑他一番。可是 等了半天,却没有看见我弟弟从地上爬起来。有一个人忍不住了,偷眼一看,发 现我弟弟坐在地上,一声不吭,还把眼睛闭了起来。一点都没有想起身的意思。 而且,他突然发现,弟弟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两条泪水。   那泪水把同学们吓了一跳。他们都围了上来。说,怎么了怎么了?哪儿伤着 了?我弟弟还是一声不吭。后来有个女同学小声地说,该不是因为莲花的死,惹 得他伤心了?听说他和她是一个村子的,还一起上学回家的,感情挺好的。   弟弟的泪水于是就流得更加欢畅了。   弟弟说,他后来把夏天单独叫到湖边去的时候,是藏着那把水果刀过去的。 那把水果刀体积不大,很容易藏在身上。我弟弟是在午休时间把夏天骗到湖边的。 湖边一个人都没有。   夏天说,人呢?你不是说有人找我?人呢?人死哪里去了?   我弟弟的身子有点哆嗦。但他还是虚弱地笑笑,说,快了,人就在那棵柳树 下等着呢。   后来,他俩就站在柳树底下了。   我弟弟说,现在我跟你说实话吧,那个等你的人是我。   夏天就说,你想干什么?   我弟弟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弟弟指了指湖面,诡秘地笑着说,其实,等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 个是她。   夏天的脸就突然抽搐了一下。   他说,你胡闹什么呀?好端端地午休不让人休息。   我弟弟说,我就问一个问题,完了你就回去休息。   夏天嚷起来,你谁啊,你有资格问我吗?   我弟弟说,我也许没有,可是她有,我是替她问你呀。   夏天骂了一句神经病。   我弟弟说,我是神经病。   接着我弟弟就愤怒了,他说,可你是强奸犯。   夏天慌乱地去捂他的嘴。   我弟弟一把把夏天的手打掉了。   我弟弟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弟弟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悲凉。他说,看来,莲花姐肚子里的小孩的确是你 的?   夏天想了想,突然歪着嘴笑了,他说,你是谁?你又不是派出所的人,你有 权利审讯我吗?   我弟弟诚恳地说,我只问你莲花姐肚子里的小孩是不是你的?   夏天笑笑,他说,我偏不告诉你。   我弟弟大叫一声,不许笑。   夏天就不笑了。夏天的脸又抽搐了一下。他研究了半天我弟弟的眼睛,然后 一伸手,拍拍我弟弟的脸,奇怪地说,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弟弟后来说,其实他本来根本就不想动刀子的,正是因为那句话,深深地 刺痛了他,使他心中的火突然就冲了出来。他说,他那是看不起我们农村人。他 说,他突然想起夏天曾经说自己不懂美不懂艺术,还说把美的东西放在他身边就 是一种浪费一种谋杀的话。于是,他噌地一下拔出了那把刀。   他说他拔刀的时候听到刀子轻轻鸣叫的声音,心里哆嗦了一下。   我弟弟说,他的脑子当时完全是一片空白。   留在弟弟记忆空白处的部分后来是由学校的门卫补充完整的。他在派出所做 笔录的时候说,他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去教学楼各个办公室送一些报纸信件的。那 时候当然早就过了午休时间。爬了几趟楼梯,他感觉有点累,就在教学楼的走廊 扶栏上靠了一会儿,靠的时候他的目光就自然地眺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湖面。他忽 然望见湖面上漂浮着一套藏青色的衣物。这套忽然在视野里出现的衣物显然破坏 了整个湖面的和谐。他皱皱眉正要把头扭过去。脑子里猛然轰地响了一声。他就 急急地跑了下去,一直跑到湖边。他的预感没错。湖面上漂着的东西真的不是什 么衣物,而是一具尸体。   他的脑子里又是轰地一声。他立刻联想到一个多月前,这湖面上发生过的一 件似曾相似的事情。   我弟弟在派出所的叙述显得支离破碎混乱不清。他承认了一切。他说夏天是 他杀死的。他用一把水果刀刺入了后者的胸膛。后者就像一只断线的纸鸢一般摇 晃了起来,然后一头栽进了湖里。   然后他顺手把他的刀子扔进了草丛里,一口气跑回了家。   可在家里躲了几天,他还是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我弟弟的叙述刚刚圆满地划了一个圈,派出所的同志就把这个圈打破了。   派出所的同志说,你说得不对。   他说,经过法医的检验,实际上在夏天的身上根本就没有被刺伤捅伤的痕迹。 还有,我们在湖边那棵柳树下面发现泥土曾被人踩得一塌糊涂,夏天很可能经历 了一场激烈的搏斗,不慎滑倒后失足落水的。可惜他是个旱鸭子。   派出所的同志说,所以,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夏天是在与你争执过程中自己 失足掉进湖里的,还有一种就是你把他推进水里导致他溺死。   我弟弟说,我现在承认,夏天是我杀的,是我把他推进湖里的。   派出所的人将信将疑地看看他说,你为什么老是不好好地跟我们配合?你这 么做对你自己不利,也掩盖了事实真相。   我弟弟不听,继续说,是夏天先害死了莲花,我才杀了他。   派出所的同志说,你放心,我们会把两件事联系起来考虑的。我们还会公正 地对你采取法律行为,但是,你要配合我们,真相才会浮出水面。   我弟弟沉思了一下,说,好的。   我弟弟的脸上突然浮出一个明朗的微笑。   我弟弟说,叔叔,我有一个请求。   我弟弟说,请你们把我的那把水果刀还给我,我保证,我只是把它珍藏起来, 我不会做傻事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