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冷 雪   ●金同悌   又是落雪的日子了。   无声无息的雪,总会触动我许多忆念,和那些不能忘却的疼痛。   望着雪飘,我就想起二贵的事。   我和二贵是在辽东湾南山渔村里结识的。那年冬天,我留守在海岸水文站值 班。站房孤零零地扎在冰天雪地里,方圆十多里压根瞅不见人影儿。   在一个没有电视、电话,不通邮,又没人说话的环境里独处,那滋味可不是 好受的。我真想有一条狗。二贵就有一条热烈、慓悍又善解人意的青背,叫黑子。   村里人都说,黑子是二贵的宠,二贵的命。他俩是分不开、惹不起,也打不 散的“铁疙瘩。”   见面时,我头一眼就喜欢上黑子了。   二贵对黑子说,记着,这是我老师!   二贵没过门的媳妇秀兰说,黑子有灵性,眼神儿好,知道您不是外人呢,是 二贵有学问的好朋友呢!   黑子在我脚上嗅了又嗅,还唔唔地哼几声,摇摇尾巴,算是认识了。   说话的工夫,秀兰端出热腾腾的茶汤和山货什么的,说驱驱寒气儿。黑子不 声不响地蹲在一边,两眼紧盯着我放在矮柜上的挎包。二贵笑道,我已经指给它 了,这包是客人的,谁也动不得。眼下,就是给它最喜欢最好吃的东西,也不会 理睬的呐!   秀兰就扔了块肉干到它跟前。果然,黑子目不斜视,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大家就呵呵地笑。   一个雪天的午后,我听见由远而近的狗叫,便赶紧开门,那狗已“嗖嗖”地 奔到眼前了。   ——是黑子!   “汪汪!”黑子认出是我,亲昵地叫着,气喘吁吁。我发现,它背上还捆着 装满干货的兜儿。   并非是送来礼物的缘故,我抚着黑子湿热的前额,兴奋得有些心跳。   黑子和城里人宠爱的狗全然不同,它绝对是驰飞于冰原雪海,出没于山野林 莽的骄子。一双敏锐的亮眼中,流出无言的淳朴与果敢。当雪人儿似的二贵跨进 门坎时,它便心领神会,又“嗖”地闪进风里雪里,转眼没了踪影。   二贵,年轻爽朗耿直。他说,快过年了,给你添两道菜行不?也不是啥稀罕 东西。往后,我会让黑子勤来着点儿。寒冬腊月的,它比我方便。   我们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阵话儿,直到黑子在外头“汪汪”地催他回家。   二贵有条船在海滩上撂着。这会儿,黑子已替主人察看过一回了。二贵满意 地笑着,黑子亲昵地摇起尾巴,我们仨已成了“哥们儿”。   转天,黑子就独自奔来。   它送来我最需要的东西——新近出版的报纸杂志。山道崎岖,一路风雪,这 些报刊却干干净净无污无损。黑子的“功力”,可是不浅呢。   为答谢二贵,我把昨晚就备好的两小包礼物请黑子捎回。不想,黑子只肯叼 起其中的一条卷烟,而把灌着烧酒的塑料瓶晾在门口。我有些纳闷,黑子就把脑 袋低低贴在地上,发出一声声哀鸣。那声音,是一种苦苦的诉说与乞求。   我这才想起二贵的话。自他因醉酒闯了两次大祸以后,黑子每见他喝酒便会 这般“劝阻”,它是不希望二贵喝酒的。   从此以后,黑子时常给我送报送物,也时常陪我到外面走走。天气太冷的时 候,我们就在温暖的火墙边听音乐,看美术和摄影画册。黑子便像天真乖巧的孩 子,眼里流出异样的神色和喜悦。或许,它觉得新鲜?   于是我对它作一番“测试”。   我先是让它听一曲当时红极了的港台歌曲《男人的眼泪》。尽管,中间不乏 狂热的掌声呼喊声,黑子反应平平,甚至打了哈欠。我又放了“超级歌星”的重 唱《红蝴蝶》。天啊,黑子几乎要打盹了。想来想去,就选了美国摇滚《穿越暴 雨》。一番急骤的鼓点之后,黑子忽然精神大振,居然在屋里跃动不已,还嗷嗷 地吼几声。   我把黑子描述给女儿。女儿回信说,黑子有趣,不像个“乡巴佬”呢。相信, 它上辈子受过良好的调教。如果方便,或有机会的话,能不能带它来家里坐坐, 和它认识一下呢?   女儿的话有些意思。后来的日子,我和黑子越走越近,“联系”也越发密切。 如果一两天未见,就有坐卧不安的感受。   谁知,这样的“联系”突然中断了。   二贵冬天有赶山的嗜好,许是打猎去了。可也该有个信儿啊。他自己说过, 赶山也就三两天的事,怎会这么久呢?   因我的工作不允许离岗,直捱到接替我的同事到了,才急不可耐地往南山里 去。二贵究竟怎么的了?一路上,我真想见到迎面奔来的黑子。   而黑子已离开这个世界,死了。   在南山听到消息时,我不能相信,泪水忍不住地往下落。其实,老乡们也不 知黑子怎么死的。二贵受了些伤,没等好利落,今早又去山里了。   阴沉沉的天上飘着鹅毛大雪。   秀兰给我二贵留着的路线图。看起来,她并不知实情。说二贵回来后,只流 泪不吭声儿,一提黑子就痴,真不知咋的了。   我历尽艰辛,找到那山洞时,二贵正跪伏在地上像丢了魂。一见到我,便捂 着脸嚎啕大哭。   我急火火问:“黑子是怎么死的?跟我说说啊!”   二贵在洞里的火堆旁,用哭哑的嗓音叙说事情经过。   十多天前,我带黑子进山打猎。   晌午回洞子的路上,山腰发生雪崩,我和黑子都伤得不轻,直到傍晚才挣扎 着爬回洞里。   为了我,黑子伤得更重,它只是微弱地喘息。这洞子是我前些时候发现的, 能避寒又能过夜。我进洞不久就昏睡了。醒来时,浑身伤痛无力不说,也饿得难 熬。洞里有柴火、煮锅,可背袋丢了,腰里只剩下四块面饼儿。我吞下两块,给 了黑子两块。这山里有狼,黑子死死守在洞口,护着我。   第三天夜里,我又从昏睡中醒来,心想,这下全完了,要饿死、病死在洞里 了,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了。那时,秀兰还不知道这洞子在哪儿啊!   恍恍惚惚的,我想起花几万块钱盖好的新房,想起快要娶进门儿的秀兰…… 漂亮贤惠的秀兰……我还年轻,好日子还没过上呢。我不能死,我哪能死啊?   老哥,我真是黑了心肝了。我瞅着洞口,中邪似的摸起猎枪,一咬牙,对黑 子扣动了扳机!   我心里虚乎,头一枪只打到黑子的后脚。当时,黑子苦苦地回头望我一眼, 像是明白了什么,就伤心地垂下脑袋,动也不动。我心里一狠,又放了一枪。黑 子哼也没哼,就断气了。   之后,我痛哭了好久好久。   我说黑子我对不住你啊,我说,咱们来世再会吧。   可是,我点燃柴火,要煮黑子肉吃的时候,却发现我分给它的两块面饼儿。 不知什么时候,它又悄悄叼回到我的身边了。黑子舍不得吃,把活下去的机会留 给我了呀!   我真不是人,是孬种,是畜生!不不,连畜生都不如,更别说黑子了。   我亲亲的黑子兄弟啊……   说着,二贵疯了似的跳起来,冲着洞外“砰砰”放出两枪。   悔恨的枪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枪响之后,二贵趔趄着走了出去,一头扑倒在高高的雪堆上。   那是黑子的坟。   寒风呜呜咽咽地吼着。冥冥中,我听不清二贵在雪地里说了些啥,唯有可亲 可爱的黑子在眼前忽来忽去。   我眼眶滚热地吼了声什么……   这是我生来遇见的一场最冷、最大的雪。远处的山影,坡上的树丛,笼罩在 蒙蒙雪雾中。二贵的人影,也笼罩在蒙蒙雪雾中,已经看不出他了。   大雪大雪大雪。   这冰冷的雪落入我心灵深谷,至今也未能融化。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