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三张床   简默   人近中年,回望来路,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床。   一天的时光,像一个插满蜡烛的蛋糕,被锋利如刀刃的动词切割成若干块, 比如走的、坐的、吃的,睡的自然是最大的一份了。睡的自由大抵在器具的选择 上,你可以睡在沙发上,也可以扯张竹席睡在地下,但最踏实和舒适的还是睡在 床上。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心事越来越多,睡眠却越来越好,我不否认在这上 面我活得像一个滋润的败类,或一头被挠得幸福地哼唧的猪。我上床沾到枕头, 身体立即不住地往下沉,床像缓缓打开内心的海洋,以蔚蓝色的梦接纳了我,包 容了我,一夜都不停地在我耳边哼着催眠曲,直到天亮又悄悄提升起了我,拍打 起潮湿而腥涩的波涛将我唤醒,睡眼惺忪地开始了一天的时光。   我真诚地感谢我至今睡过的每一张床,它们都是盛装我身体的容器,是我睡 梦的回收站,挤满了我的呓语、尖叫与笑靥,见证了我从出生到成长的蛛丝马迹。 这勾起了我记录它们的欲望。在我看来,在接近中年的时候,记录它们可以帮助 我温习与巩固记忆,让我在一张张床的提示与引领下,将过去走过的路、见过的 人、经过的事,重新再来一遍。但我睡过的床实在太多了,多得连我自己都记不 清了,有些已经落满了厚厚的尘埃,随着天翻地覆的记忆地震,彻底而永远地消 失了。所以,我仅能择其主要的来记。   现在,我先来记三张床。   第一张。我不是一个早慧的孩子,这点集中反映在我记事儿晚,大约到了五 六岁才开始。因此,我可以肯定当时我躺的这张床,不是我一生中的第一张床。 我没直接问过母亲,但她偶尔告诉了我,她说,这张床是她和父亲在我一岁半后 花了十五元钱从厂里买的,一直到我读小学三年级、弟弟在一年级时,我们一家 四口还挤在这张床上。那么,在我一岁半以前,睡在哪张床上呢?这已经成为了 永远的谜,也让我将错就错,干脆将这张床当作我生命中的第一张床。   这是一张足够大的床。在刷上枣红色的油漆前,它裸露出了洁白光滑的胴体, 上面绽开着天然而美丽的纹理,即使是一遍遍地刷上了油漆,也遮盖不住它的纹 理,反而让它们更加清晰地独自开放。它有两个床头,一高一低,一面又宽又长 的床板,嵌在两个床头里面,一张床就仰面挺身站了起来。屋子有些逼仄,被它 庞大而笨重的身躯侵占了大半。窗子栽上了篱笆似的钢筋,隔着长条形的空间, 一株硕大的白果树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我到过它跟前,它粗壮的树干需要几个孩 子手拉手站到一起才能包围过来。它不甘寂寞的枝干到处生长,探到了窗子面前, 我站到床上伸出小手,就能抓住它,头上还有几粒有些透明的果实。但这果实并 不好闻,它散发出一种说不清的气息,沾到手上轻易洗不掉。有时刮大风了,枝 干乱颤,往往将一些黄蝴蝶似的落叶送来送去。忘关窗子了,等到回家床上已经 铺满了一层,黄灿灿的像一床金子。我常常拾了它,制成大雁,动作起来两只翅 膀一扇一扇的,仿佛有气流扑面涌过。   父母亲与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几乎都是我们先睡,奔波工作了一天的他们后 睡。印象中父亲一周里总有几次喊着洗屁股,我当时不明白屁股有啥好洗的,也 没想其他的。等我到了父亲那个年龄,一边与妻子合谋哄骗着精力过剩顽固坚持 不睡的儿子,一边竭力忍住一寸一寸地迅猛上升的欲望,才明白了洗屁股的真实 含义。   白天,我们像欢快的小马驹撒开蹄子四处奔跑,到了天黑又像归巢的鸟儿沾 到床就沉沉大睡,做着各种激烈厮杀的梦,正当难解难分之际,疏于对小水龙头 的管理,半夜不知不觉尿床了。那股温热的水来势凶猛,像山洪暴发,冲醒了我 们的梦境,溢得身下汪洋恣肆,无法安身。由于没地方晾,只得用条闲置的大立 橱腿撑着,它是车床车出的,瞧上去奇形怪状,像扭身探腰长出的老树,从下面 支起了床单,就像隔着内裤顶起降落伞的家什。这样撑上半天,中午就晾干了, 只是印下了一圈地图似的尿渍,和满屋横冲直撞的臊味。   这张床被像积木一样分解后,追随着我们从贵州千里跋涉到了山东。正是躺 在上面,我陌生而形影不离的朋友终于挣脱我身体的牢笼,像困兽一泻而不可收, 我第一次遗精了,同样是在睡梦中,这是另一种温热的水,它不请自来,仿佛与 我有着必然的默契,是我无法逃避的宿命,几乎夜夜掀起爝火的高潮,淹没了我。   没过多久,我们搬了新家,这张床覆盖了豆腐块似的房间,像庞然大象给我 们以危压,梦躺在上面摇摇下坠。我们很快淘汰了它,换了一张钢丝床。当时已 经用上了煤气,不烧煤了,这让它摆脱了飞蛾扑火似的命运。但家中实在没地方 安放它,它又被像积木一样分解后,抬到了单位锅炉房里,与煤和火朝夕为邻。 我渐渐遗忘了它。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地沿着自己青春期的出口去追寻入口,又想 到了它,——默默地陪伴我青春期的庞然物证。我压抑不住冲动地去看它,它委 屈而落寞地倚在墙角,缀满了蛛网,落满了尘埃,高的床头被谁用硫酸腐蚀了, 露出了狰狞的惨白,像一个被毁容的怨妇。那一刻,我忆起了那些躺在上面的时 光,想到今夜就在这张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张床上入睡,重温那些遥远而拥挤的旧 梦,用我的体温与呼吸去暖和它早已冰凉的胴体,唤回它曾经青春年少的容颜, 但我最终放弃了这个一闪飞过的念头。后来它便不知去向了。我偶尔猜测它的命 运,像对待一个人,它们都与火有关,有几次我甚至闻到了肉体烧焦的味道,听 见了手臂与腿脚的呻吟,它永远以它的庞大与沉重占据了我记忆的好大一片空间, 没有谁能够像愚公一样搬移得开。   第二张。这是一张钢丝床。像许多床一样,它同样由三部分组成,就像一个 步步进逼的三段论一样,正是这又让它像三张并排站立的骨牌,稍有不慎便会崩 溃倒向一边,因此说它潜伏着危险与动荡,像个定时炸弹似的恐怖分子。我的青 春期继续躺在上面,繁忙的火焰有时忽略了我,而我是如此迫切而热烈地需要它, 我开始不满足地主动寻找它,努力捕捉它,我在频繁的手淫中支起了天罗地网, 身体打开了某个缺口,黏稠的泥石流一泻千里,我尖叫,我呻吟,像一只被层层 包裹的蜘蛛,徒劳地左冲右突在这黏稠中,最终成为了一件琥珀,——献祭于我 的青春期前。床在我身下吱吱叫唤,像是一窝老鼠,我亢奋的身体像整点敲响的 钟摆,夸张而剧烈地扭动,我的耳畔水流轰鸣,万马奔腾,唯手指运动是瞻,终 于好一阵抽筋似的突突抖动,一切凝固了,静止了,万籁俱寂了,我像被冲上岸 的鱼,朝天晾晒着白白的肚皮一动不动。许多次这样,我就将身下的它想象成一 个女人,它像受了惊吓似的,不停地哀求呻吟,牙齿渐渐松动了,关节慢慢脱臼 了。   当这种噩梦似的狂欢落幕时,我进入了恋爱季节。我和女友独处一室,我和 她起初隔着许多东西,像茶杯、椅子、写字台等等,它们都像会飞似的,纷纷拔 身飞了起来挡在我们中间。但它们是如此轻微,毫无重量,我们轻轻抬手就能移 开它们,无须回头就轻轻放到我们身后,很快我们之间没了障碍。我们像两尾鱼 儿吐着水泡儿,迎头游向对方,最初是嘴唇,牙齿,舌头,搅起了强大的漩涡。 渐渐地,我变成了烈火,迫切需要干柴温暖因寒冷而打摆与战栗的身体,这时她 勇敢地凑了上来,以干柴的形态与姿势。我们一点一点地后退,寻找着最后的陆 地,一块柔软向我们敞开了双臂,揽我们倒向它怀抱,是床在关键时刻救赎了我 们,支撑了我们。我们像匆忙爬上岸的溺水者,手忙脚乱地替对方剥掉湿漉漉的 衣裳,并排躺着像两个毫不相干的名词,中间空白靠粗重的呼吸填充。   这些动作刺激它发出了更大的嚎叫,它像被揭开了血淋淋的伤疤,又撒上了 一把盐。这嚎叫掉头冲出了屋,隔墙就有父母的耳朵,这让我不胜惶恐,小心翼 翼地匆匆中断了冒险。   事后,我却惴惴不安了许多日。愚昧与无知让我认为这样就能怀孕,我不敢 问,也没人告诉我准确的结果,我很后怕,独自一人在焦灼与担心中度日如年, 直到她身体的警报被另一场红色洪水解除。   她最终成为了我至今的妻子,这让冒险本身与冲动有关,却与道德无涉。   这张床终于轰然倒塌了,朝着窗子的方向,像爆破似的惊天动地。   婚床。这是第三张。我们这儿的风俗是,这张床要由男方来买。它被装上了 汽车,沿着那条刚刚通车的一级公路,晃晃悠悠地回家了。我理解一张床安放在 屋内,就是一块悄然隆起的新大陆,我们可以在上面为所欲为,这张床也不例外。 现在它面北朝南仰躺在屋内,打开身体充满了诱惑,但火车头似的床头蒙上了透 明的塑料盖头,两节厢体像车厢将载着我们的肉体和灵魂,默默追赶着生活一路 前行。   头天晚上,一个小孩被“借”来了。这是一个男孩,眉清目秀,聪明伶俐。 短暂的认生过后,他活泼的天性显山露水了,不安分的细胞被充分激活了。他赤 脚在床上跳着,躺下打着滚儿,床单拧起了波浪,被子一片凌乱,所有人在围观, 面露笑容地欣赏着孩子的表演。孩子得到了怂恿似的鼓励,更加疯狂了,满头大 汗,脸蛋儿像水灵灵的红苹果,终于累得躺在床上睡着了。这就是“滚床”,是 在为明天的新人祝福与期望。   第二晚,就在这张被“滚”过的床上。我和她,我们如饥似渴地剥去对方的 衣裳,仿佛对方身上储存着丰盛的食物与充沛的水源,只要我们进入并占领对方 身体,我们谁都永远不再饥饿,也不再干渴。我们都有些急不可耐,坚硬而笔直 的标枪慌乱中老是找不到靶心,在摸索与尝试中寻求命中,无意中,一投中靶了, 颤出了疼痛的呻吟,我们借助彼此身体的出口强行闯入,像一对粗暴而野蛮的侵 略者,迅速全面占领了对方身体,没留下一丝儿破绽。就像两根绳索紧紧纠缠到 了一起,我们变成了那个小孩,随意地滚动,不是她压了我,就是我压了她,床 在身下咬住牙关扭动身体努力忍受,为我们铺展开巨大的舞台与布景。我们不必 担心床的呻吟冲出屋去,其实它仿佛善解人意似的,一声不吭地承受着我们的欺 凌与压迫,这让我们身体放松,心安理得。等到过去那朵不请自来和主动捕捉的 火焰不紧不慢地熊熊燃烧后,我和她的身体像过火的草地,除了焦黑,内心空虚。   感谢生活为我们提供了这张婚床,许多次类似的欢愉过后,我无数次听到种 子落地的声音,终于播撒下了饱满活跃的爱的种子。   喧嚣而骚动的床像秋天成熟的原野,在如花似玉中守望与等待收获,它变得 平静、深邃而温暖,被包裹在了纯棉的气息里,落落大方,又光彩照人。   种子出芽了。是一个男孩。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到了那个年龄,他也被 “借”去了。短暂的认生过后,他活泼的天性显山露水了,不安分的细胞被充分 激活了。他赤脚在床上跳着,躺下打着滚儿,床单拧起了波浪,被子一片凌乱, 所有人在围观,面露笑容地欣赏着孩子的表演。孩子得到了怂恿似的鼓励,更加 疯狂了,满头大汗,脸蛋儿像水灵灵的红苹果,终于累得躺在床上睡着了。   一张张婚床,就是一片片平坦宽阔的原野,被大火吞噬洗劫后,敞开灼烫的 胸怀,等待一茬茬相亲相爱的男女激情播种与幸福收获。   为此,至少整整跋涉了三张床的漫长时光。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