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生命与爱的故事》   蒋林/著   【序曲】   【01】   地震之前的那个下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那个男人的声音很疲 惫,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说,她快要不行了。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搞糊涂了, 半晌,我才明白自己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我问,谁不行了?他说嘉慧。接着, 又补充说,她得了肝癌,已经是晚期了。她在病床上说想见你一面,你愿意吗? 我的脑子仿佛遭到某件利器狠狠地击打,一下就眩晕了。他似乎又在电话里问了 一遍我是否愿意。我没有回答。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有十来分钟吧,我终于从眩 晕中清醒过来。然后,我问了嘉慧所住的医院以及病房号,便匆匆地出门了。   五月的成都总是温情脉脉,街上随处可见风情万种的美女飘然而过。但是, 我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些美好的风景。我的思绪集中在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附属一 医院的某间病房里。我对这家医院并不熟悉,更不知道那里的病房到底是什么样。 不过,这并不要紧,我脑子里浮现出的是一个女人倒在病床上呻吟与哀号的场景。 那个女人,就是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的嘉慧。我仔细地计算了一下,准确地说, 我和她已经十一年没有见过面了。   汽车在并不宽敞的大街上飞奔。这个时候,成都难得一见地交通顺畅。我看 着窗外的建筑物飞快地从眼底滑过,脑子乱作一团麻。我不知道嘉慧现在变成什 么样子了,我们分离时她才二十岁,浓眉大眼,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我更不知 道该怎样面对思念了十一的恋人。十一年里,我们天各一方,那段爱情在她的心 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些不确定的因素都在考验着我。但是,我不会退缩。 十一年后,当我得知自己一生中最爱的女人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时,还有什么能 够阻止我朝那个方向前进呢?   但是,当我在医院里见到嘉慧时,之前所有的思虑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我 差点没有认出她来。躺在病床上的女人,面容枯槁,眼眶深陷,眼睛里没有一丝 光泽。她戴着一顶陈旧的帽子,像只猫一样蜷缩在角落里。嘉慧气若游丝地说, 你来了。我点了点头。她又气若游丝地说,你老了。我又点了点头,泪水就“啪 嗒啪嗒”地滴了下来。   那天,嘉慧后来还对我说过些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在我模糊的记忆里, 她仿佛对我说过关于抱歉的话,关于她依然爱我的话,关于来生来世的话。她似 乎在为我们之间的情感做最后的总结,并希望在下一辈子有个更美好与圆满的结 局。我什么也没说,面对即将消逝的生命,我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那些思念与 爱,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样无能为力。我始终默默地看着十一年没见面的嘉慧, 那是我一生中最长时间地注视一个女人。然后,我退出了病房。   【02】   嘉慧的父母、丈夫和年幼的儿子都跟了出来,我们站在拥挤、嘈杂的通道里 做了短暂的交流。我局促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认识嘉慧的丈夫,更 没有见过她的儿子。我只认识嘉慧的父母,只是,他们已经白发苍苍了。两位老 人沮丧地看着我,泪水无声地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他们并没有对我诉说即 将失去女儿的悲痛,而是不停地念叨着嘉慧这半生的坎坷与辛酸。他们说,哎, 这孩子命苦啊,一辈子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我听着他们的话,心如刀绞,嘉慧不 过才三十一岁,就快要这么走完一辈子了。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对他们说过些什么,是否说过安慰的话。我匆匆转身下楼, 冲到医院对面的马路边,大口大口地喘气。医院里的空气让我感到窒息。我并未 立即坐车回家,而是沿着马路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街上有很多人,有很多车,人 声车声汇集在一起,仿佛要将整个天空刺穿。我没有受到任何躁动的干扰,就像 行走在太空一样。我的世界一片死寂。后来,嘉慧即将离去的悲伤才缓缓在心里 被唤醒。我想起了嘉慧妈妈刚才说的话,那个老人说,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就在 这一两天了。我的内心仿佛遭到了一场强烈的地震,思念、爱与希望全部被震碎 了。瞬间,我的泪水如洪水一样奔涌而出。我与嘉慧已经十一年没有见面了,没 想到十一年后的重逢就是诀别。   埋着头,一直往前走。这天下午,我就这样走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夜幕让我 的眼泪变得浑浊。我跳上了一辆出租车,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家。上楼之前,我在 那间小杂货铺里买了很多啤酒和烟。我似乎明白接下来这个夜晚不太好过。   回家后,我并没有开灯,独自坐在漆黑的客厅里。我好像觉得有很多事要做, 但又的确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我只得像尊雕像一样呆在沙发上。后来,我在 浓浓的夜色里打开啤酒,点燃烟,一边往肚子里倒啤酒一边接受尼古丁的麻醉。 慢慢地,我的思绪在黑暗之中飞起来,嘉慧年轻时的容颜以及我们曾经拥有的美 好便浮现在脑海里了。   【03】   我和嘉慧住在同一个小镇,在这里度过了很多美好的年华。也不知道从什么 时候开始,我和嘉慧就暗生情愫。那种眉目传情的动人记忆,始终铭刻在我的脑 子里。这种记忆导致我再也无法接受嘉慧以外的女人,就像被她实施了魔咒,永 远也摆脱不了她。后来,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把手握在一起了,紧扣的十指让我们 能够感知对方血液奔流的节奏。在宁静的小河边和温暖的夕阳下,我和嘉慧的感 情渐渐升温,直到最后情定终身。   我们一起绘制了美好生活的蓝图,在我和嘉慧的憧憬里,我们将拥有最完美 与幸福的人生。但是,美好的未来还没有见到一丝光亮时,黑暗就先汹涌而来。 那一年冬天,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嘉慧在回家的路上遭到了恶人的强暴。   嘉慧遭遇不测在我们那个封闭的小镇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在相当长时间里, 嘉慧都是人们的谈资。后来,我也成了人们谈论的对象。大家都在看着我,看我 是否会与一个遭人强奸的女人结婚。我没有理会大家的冷嘲热讽,我想再大的困 难也击不碎我与嘉慧的爱。可是,这不过是我的一相情愿。嘉慧所遭遇的人生灾 难,在她与我之间横起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当我要与嘉慧结婚时,不但我的 父母反对,嘉慧也反对。到后来,嘉慧的父母也反对。   我父母的意思很明确,嘉慧出了那样的事,名声不好听。我在父母面前据理 力争,最终勉强让他们做了妥协。可是,当我去与嘉慧求婚时,她却摇头了。我 问她为什么,她却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地掉眼泪。无论我怎样乞求,她都没有给 我一个拒绝的理由。情急之下,我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嘉慧父母的身上。但 是,当我向他们表明心意时,却遭到他们委婉地拒绝。两位老人指了指在房间里 沉默不语的嘉慧,然后做出了送客的表示。我明白了,他们要按照女儿的意思办。 我非常理解他们,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嘉慧高兴,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 不能在伤口上撒盐了。   嘉慧在她的心灵里筑起了一堵坚实的墙。她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包括我在 内。这给我带来了极大的伤害,尽管我能理解她当时的处境。不过,我也不想放 弃嘉慧。我不停地给嘉慧的父母做工作,希望两位老人能够说服女儿,促成我们 这段姻缘。他们显得无可奈何,他们说只有等待,等待嘉慧能够回心转意。我知 道嘉慧的父母是真的无可奈何,毕竟他们也希望女儿有个好的归宿,所以不会骗 我。于是,我开始等待。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嘉慧。后来,当我一 再追问时,她的父母告诉我,她已经远嫁他乡了。最后,她父母还特别告诉我, 嘉慧的日子过得不错。我明白嘉慧父母的意思,我说,嘉慧过得好就好。事实上, 据我母亲所讲,她从镇上获得了一些小道消息,说嘉慧的生活并不好。从母亲的 口中,我知道嘉慧嫁到城里去了,丈夫比她大二十来岁,他的前妻死于癌症。我 妈轻声地对我说,那个男人对嘉慧不好,背着她在外面包养别的女人。   嘉慧离开之后,我也走了,带着伤痛去了陌生的城市。我沉迷于放逐与流浪。 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成了一位作家,把对嘉慧所有的爱和思念,以及自己心 灵深处的伤痛全部写进自己的作品里了。只是,我一直独身,没有其他女人能够 走进我的内心。   我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那个梦境中的人了,孰不知我与她竟然生活在同一个 城市中,孰不知还能与她见面。只是,十一年后,当我再见到嘉慧时,她已经濒 临死亡。   【04】   我沉浸在令人叹息的过往之中,啤酒和香烟在我意识模糊之时猛烈地攻击我, 仿佛我的身体被酒精浸泡过,被烟雾熏烤过。慢慢地,我麻木的身体斜耷着躺在 沙发上,躺在黑暗中。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飘忽在夜色之中的一具标本。在这样的 状态下,我的脑子里出现了长久的空白,等我醒来来时,世界已经改变了模样。   我是被啤酒瓶惊醒的,那些绿色的透明玻璃物劈里啪啦地倒在地上,发出的 声响将我带进了恐怖之中。我感觉沙发在不断地颤抖,自己仿佛睡在一张弹簧床 上。我微微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天花板上的吊灯在大幅度地摇摆,像似在荡秋 天。地震了,我的意识一下就清醒过来。我顺势溜到地板上,迅速把脑袋塞进那 张木制茶几底下。我想这样可以让头部避免损伤,这也是当时能够想到的最有效 的自救措施了。我的脑袋放在茶几下面,双脚伸进沙发底下有限的空间里,只有 屁股高高地翘起。这个场面非常滑稽。   房子似乎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墙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像人在伸懒腰活 动筋骨一样。与此同时,一大堆啤酒瓶子也在客厅里滚来滚去。有的甚至已经破 碎了,玻璃渣子分布在地板上晶莹剔透。我用惊惶的眼神看着那些啤酒瓶子,它 们毫无定力地忍受着地震带来的折磨。我双手撑在光滑的地砖上,十个指头狠狠 地扣住地面,害怕自己像啤酒瓶子那样在地上来回滚动。紧接着,我又害怕天花 板掉下来,把自己砸成玻璃渣子一样的粉末。恐惧在心里不断地膨胀,胀得整个 身体快要爆炸了。最终,我只得紧紧地闭上眼睛,等待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身子慢慢平静下来了。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在屋 子里梭巡一番,发现啤酒瓶子安静地躺在墙脚处,便知地震结束了。我一骨碌翻 身起来,拉开门就往楼下冲。楼道里很安静,“咚咚咚”的脚步声非常慌乱。我 一口气冲到对面的大街上,发现小区里的人都惊慌失措地站在十字路口,望着周 围的楼群。我像只受到惊吓的蚂蚁一样穿梭在人群中,听着各种各样的叹息与议 论。   我顺着大街往北走,附近的街上全是被地震赶出房间的人。看着惊恐的人群, 我想起了还躺在病床上的嘉慧,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我掏出手机,按照昨天接到 的那个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拨完号码放在耳朵上听了半天没反应,后来才知道地 震后通讯中断了。我的情绪瞬间跌落到最低谷,怅然若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来走去。   后来,我想打车去医院看一看嘉慧,看她是否在地震中受到影响。但是,经 过几番思考之后,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害怕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她,我不知道 该如何面对那样的结果。所以,经过十一年的煎熬之后,我宁愿活在对她的无限 念想之中。同时,我也害怕面对嘉慧的家人,她的父母、丈夫和儿子。   不知不觉中,黑暗就包围了我。看着迷离的灯火与慌乱的人群,我不知该何 去何从。我索性在街边坐了下来,连续抽了两根烟。可是,两根烟抽完之后,我 依然不清楚接下来该做什么。大街上的人似乎越来越多,大家都在为晚上的着落 而焦急。谁都不愿意回家去睡,但谁也不知道该在哪里度过这个艰难的夜晚。我 重新站了起来,在大街上彳亍良久,然后又稀里糊涂地回家去了。   【05】   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借着明亮的灯光,眼神扫遍了所有房间。除了天花板 有几条裂缝之外,并没有其他损伤。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些,没有先前那样忐忑与 惊惶。但是,当我把电视机打开时,刚刚得到缓解的心房又一下紧缩起来。我了 解了很多关于这次地震的信息,包括震中、震级,以及目前带来的伤害。很多房 屋倒塌了,很多生命离开了。看着触目惊心的画面,我才明白自己惊恐万状地匍 匐在地板上时,这场地震带给人们的悲痛。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震夺去的生命在逐渐增加。我看着电视画面,心如刀绞。 死亡,总是能够让我们的心悲凉到极点。看着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被抬走时,我 一次次地出现痉挛。我又拿起昨天夜里没有喝完的啤酒,疯狂地喝起酒来。我想 酒精可以让我忘却很多伤痛,可以让我的内心暂时获得一丝平静。但是,越是喝 酒心里的悲伤却越浓厚。后来,我看着电视里那些因为失去亲人而声嘶力竭地哭 泣的人,在漆黑的客厅里嚎啕大哭起来。我的悲伤在黑暗之中恣意地蔓延,就像 夜色那样铺天盖地。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一直守候在电视机前,关注着地震的情况,关注着生命 的消逝。越来越多的灾情呈现在人们面前,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他们热爱的故土。 生离死别成了一个始终盘踞在我的脑海里的问题。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他们有着 怎样说不出的悲恸?那些埋在废墟里的人,他们的内心有着怎样的心理活动?我 甚至想知道,那些告别尘世的人,在死亡的那一瞬间,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我开 始思考生命与死亡,开始思考人生的终极意义。   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有必要亲临灾区,与这场灾难做一次对话。这样,我所 思考的问题,才能得到完整而正确的解答。这个想法在心里爆发出了一种莫名的、 强大的力量,它一次次敦促我上路。我没有理由克制内心里的冲动,于是便开始 收拾远行的行囊。   我知道这是趟特殊而艰难的行程,但是我心已决,义无返顾。在一个清凉的 早晨,我开始了这趟穿越灵魂的征程。   第一部:《黑暗中歌声飞扬》   【01】   当我走出家门,站在依然被地震带来的恐惧包围着的大街上时,却不知道到 底该去哪里。这场地震波及面太广了,汶川、北川、都江堰、绵阳、德阳,很多 地方都遭到了重创。我觉得每一个地方都在牵引着我,这样反而使我茫然不知所 措。我在大街上踱着步子,在思考着该朝哪个方向前进。   街道两边搭满了帐篷,场景甚是壮观。地震使人们有家不敢回,只得露宿街 头。这个时候,大部分人还赖在帐篷里,街上显得异常冷清。偶尔会看见一个早 起的人,神情恍惚地蹲在街边抽闷烟。我在大街上慢慢走着,为所见到的场景发 出一声声叹息。我也摸出一根烟,郁闷地抽了起来。刚抽几口,一辆出租车缓慢 地开了过来。我顺势招了招手,然后跳进车里。   我对司机说,去城北汽车站。司机目不斜视,伸出干枯的手按下计价器,汽 车“轰”的一声向前冲去。我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去汶川、北川以及都江堰 这些重灾区,都可以在城北汽车站乘车。到底要去哪里,先到了汽车站再说。司 机一直沉默地开着车,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也没有说话,眼神呆呆地看着有些 脏的车窗。也不知道为什么,几分钟之后,司机突然把收音机打开了。接着,关 于地震的消息又一次进入了我的脑子。   我看了司机一眼,他依然冷静地看着前方,熟稔地操纵着汽车。这时,一个 地震中令人震撼的故事从声波里传进了我的耳朵。电台主持人说,故事发生在一 所中学的废墟里。地震时,这所学校全部塌陷,将所有师生都埋了。大部分人都 在灾难中离开了这个美好的世界,但是,有几个学生却坚毅地活了下来。主持人 说,你知道他们靠什么活下来的吗?接着,他又自我回答道,靠唱歌。在最绝望 的时候,他们靠歌唱度过了难关。   唱歌使废墟里的学生成功地活了下来,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这的 确是真实的故事。我被这个故事深深地吸引了,生命中那些神秘的力量让我感动 与震撼。我急切地想要见到这几个曾在死亡边缘走过的学生,想倾听他们内心里 的真实。关于死亡的真实,关于生命的真实。这个想法让我有些兴奋,以至于没 有听清楚主持人又讲了些什么。   在城北汽车站,我买了一张去都江堰的车票。那个故事就发生在都江堰,我 记得那所学校的名字,记得那几个学生所住的医院。在汽车飞奔时,我的心仿佛 也快要飞出来了。   【02】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个故事其中的两个主人公,他们的名字分别叫章阳和王 子鸣。他们躺在医院里,虽然对地震依然心有余悸,但还是能够轻松地面对我这 个不速之客。我告诉章阳和王子鸣,他们的故事让我感动。我说,生命的力量真 是太强大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后来,我表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说,我是个作家,想听一听你们的故事。我知道这是个不太讨好的要求,以为 他们会拒绝,可没想到的是,他们愿意对我诉说在废墟里的心路历程。章阳沉重 地感叹了一声,他说,能够活下来,真是太艰难了。说着,他就去了另一个病房。 几分钟后,他叫来了在另一个病房的康乃馨,她是这个故事的第三个主人公。   这是个复杂的故事。之所以复杂,除了惊天动地的地震之外,更关键的是在 灾难之中,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在进行着复杂的变化。面对步步为营的死亡威胁, 短暂的人生有太多东西需要总结,有太多的心愿需要了却。当然,还要寻找各种 与死神对抗的勇气和力量。所以,在漆黑的废墟里,每个人的内心都在进行着复 杂的心理活动。   我一直沉默地听着这几个年轻人的讲述,其间没有插一句话。这并非是我无 话可说,事实上,我有很多疑问与感叹,但是,我确实不忍心打断他们。听到最 后,这几个年轻人所经历的那段艰难与痛苦的经历,以及他们的内心世界,都慢 慢地在我的脑子里清晰起来。   【03】   章阳只有十六岁,是高中一年级学生。那场天崩地裂的地震发生时,他正端 坐在教室里上课。课堂的氛围并不好,大多数学生都在打瞌睡、聊天,或者看其 他科目的书。在没有分科之前,地理课在学生中并不受欢迎。如果将来选择理科, 那么地理就不用参加高考。所以,高中一年级时,同学们都还不太重视地理课。 老师是刚刚分来的戴着彩色边框眼镜的欧阳,这个说话语气细软的女老师也是个 心知肚明的人,她对台下学生的反应没有反感、失望,更没有用任何语言、行为 去教训她的学生。欧阳老师仿佛觉得教室里每一个人都在尽情地听讲,所以她总 是激情饱满,把并不生动的地理课讲得声情并茂、妙语连珠。章阳是为数不多的 认真听讲的几个人之一,他觉得这个年轻的老师讲得深入浅出,很有味道。   猛然间,章阳感到头晕。他以为自己有点困倦,下意识地摇晃了一下脑袋, 想尽量保持清醒以更好地听讲。接着,他又揉了揉眼睛,感觉好了一些。于是, 他又认真听起课来。但是,几秒钟之后,教室开始摇晃起来。欧阳老师和同学们 都感觉到了。睡意正浓的同学醒来了,心不在焉的同学紧张了,窃窃私语的同学 也停止了。同学们看着讲台,欧阳老师看着同学们。他们不约而同地失去了语言 表达能力,只有惊惶地相互对视。沉默、寂静,空气似乎凝固了。   摇晃越来越剧烈,桌子和椅子都被移动了位置,教室里响起了桌椅与地板撞 击的声音。“嗒嗒嗒”的声音汇聚成一种强大的恐慌,瞬间在教室里蔓延开来。 一个细嫩、尖锐的声音猛然响起:地震了。教室里突然炸开了锅,人们纷纷跳起 来往外逃。每一个人都像被猎人追赶的兔子,桌子与椅子被同学们弄得东倒西歪, 书本、文具散乱一地。但是,谁也没有停下来拾东西、扶课桌,所有人都在想着 尽快逃出教室。欧阳老师很快从惊慌中镇定下来,她大声呼叫着组织同学们逃生。 她的声音沙哑、颤抖,但却带着强劲的力量。   章阳坐在教室的最里面,他也“噌”地一下弹了起来,准备冲出去。他想, 这是三楼,如果速度快的话,能够跑出去。几乎所有的课桌和椅子都横七竖八地 倒在地上,这给同学们逃生带来了一定的麻烦。匆忙、慌张、惶恐的章阳跌倒在 地,脚踝被碰破了皮,有种干裂、火燎地痛。他顾不上那么多,拉着同样跌倒在 地的同学张奇又往外冲。章阳没想到擅长奔跑的张奇居然跑不动了,倒在地上半 天没有起来。短短几秒种时间,所有人都蜂拥到门口了。在焦急、慌乱、躁动的 人群中,章阳看到欧阳老师在门外维持秩序,让同学们尽量能够安全地离开。她 就像一位镇静的母亲,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孩子们逃离危险。   直觉告诉章阳,要想安全地离开教室可能性比较小,因为并不宽敞的门已经 堵塞了,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躲在桌子底下。他记得欧阳老师曾经讲过,地震非 常残酷,留给人们逃难的时间通常只有十几秒钟,所以当灾难发生时,如果不能 第一时间逃离危险,就应该及时地躲避到狭小、结实的空间里。欧阳老师当时特 别强调,如果是在教室里,最理想的方法就是钻到桌子下面。此刻,房子开始大 幅度震荡、摇晃,天花板上有水泥和沙子掉下来,整个屋子尘土飞扬,朦胧一片。 在飞扬的尘埃里,是同学们惊恐的叫声和哭泣。   章阳迅疾折身回来,顺手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以最快的速度钻了进去。几 乎是在他钻进桌子下面的那一瞬间,他就听见了轰隆的坍塌声。坍塌声非常巨大, 掩盖了其他一切声音。章阳感觉自己在急速下坠,失去重心的身体仿佛在飘向无 底深渊,接着头顶的桌子遭受到重力狠狠地压了下来。他知道天花板已经断裂, 砸在桌面上了。两张桌子只有三条腿是好的,其余五只全部断了。其中一只折断 的腿死死地顶在章阳的胸口上,如果力量再大一点,就会刺穿他的心脏。紧接着, 一个无比强悍的声浪向章阳袭击而来,整幢教学楼全部垮塌了。水泥块、石灰、 沙子、粉碎的石头以及折断、变形的钢筋从断裂的桌面漏了下来,这些无孔不入 的物体纷纷往他的耳朵、鼻孔和嘴巴里渗透,它们疯狂地攻击着没有任何还击能 力的章阳。接着,他爆发了一连串猛烈的咳嗽,感觉喉咙就快要被完全堵住了。   慢慢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动山摇逐渐平息下来。先前的惊叫与呼喊也消失 了,一切平静得让人颤栗,全身布满鸡皮疙瘩。章阳出现了短暂的昏厥,但他很 快又清醒过来。他尝试着挪动身体,才发觉自己的左边身体全部被物体压住了, 左手和左脚都动弹不了。章阳把力量集中在身体的右半部分,然后使力量从右至 左转移、传递,想以此来挪动一下左边的身体。但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都无济 于事。   章阳歇息了片刻,这场突然降临的灾难,以及灾难带来的恐惧消耗了他的大 部分体力,加上身体受伤,力量非常微弱。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章阳 开始想办法让右手能够活动起来。右边身体能否活动,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经过一番努力,章阳费力地抖掉了右手上的一堆瓦砾和几根缠绕在手臂上的 扭曲的钢筋。接着,他伸手把嘴里那些堵塞呼吸的垃圾慢慢掏了出来。这些废物 差点提前结束了他的生命。章阳吃力地喘息了几口气,获得了一丝与死神搏斗的 力量。他蹬了蹬右腿,蹬掉了上面的一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废物,可以自由活 动了。这给了他一点安慰。章阳把右腿缩了缩,使劲地向左移动了一下身体,尽 量让身体保持着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此刻,绝望地躺在废墟之下的章阳似乎才想起自己遭遇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地 震。   从大地开始摇晃的那一瞬间起,章阳的思维和意识仿佛就停止了。现在,当 他被钢筋、水泥、以及那两张挽救了他生命的桌子深深地掩埋住时,脑子里依稀 存在的是同学们的慌乱和欧阳老师的镇定,以及狼藉不堪的教室。但是,这一切 都显得那样恍惚、失真,仿佛是一场梦魇。当他的左半边身体被死死地压住,当 他在逼仄、漆黑的废墟里感到窒息时,他才知道自己陷入了绝境。   章阳开始想像地震带给自己的后果。失散的同学、家里的亲人,以及随时都 有可能丢失的性命,全部在他的脑海里翻涌。在听到欧阳老师讲了地震方面的知 识后,章阳曾经看过日本关东大地震的资料,现在,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了满目疮 痍与横尸遍野的场景。他不由自主地哆嗦、颤抖起来,手心和额头冷汗淋漓。章 阳长长地呼吸了几口,让自己保持足够的镇静。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指针的每一个跳动都显得那样急促而无情。尽管章 阳一再叮嘱自己要冷静,但当他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可能面临的后果时,焦虑 和忧伤开始在心里孳生与扩散。两张被倒塌的天花板和墙体砸烂的桌子为章阳支 撑了一个促狭的空间,使他的脑袋和胸部没有遭到伤害,暂时保住了性命。可是, 左手和左腿被沉重的水泥板死死地压着,动弹不得。令人颤栗的漆黑混合着恣意 飞扬的尘土,它们就像凶猛、残忍而又无孔不入的病菌一样侵袭着章阳。他有些 害怕,恐惧开始在血液里奔跑起来。   章阳担心自己走不出废墟了,就这样慢慢地枯萎掉,然后化作一缕青烟,或 者一滴浑浊的水,永远在人间消失。他嘶哑地喊了一声妈妈,微弱的声音并没有 走远,很快就撞到漆黑的废墟而弹了回来,钻进了自己的耳朵。他又继续喊,声 音一次次扩散、弹回,一次次钻进自己的耳朵,这使得章阳感到耳鸣、头晕。他 放弃了,他知道这样的呼叫不会有任何效果。   接着,章阳又想到自救,他用右手推左边的水泥板、石头、破碎的课桌,试 图把压在身上的重物推开。但是,因为隔着一个身体的距离,原本就酸软、疼痛 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力,无论他如何努力,那些沉重的物体依然死死地压在身上, 不给他动弹的机会和空间。无可奈何的他只得蜷缩在漆黑的废墟里,等待救援人 员的到来。章阳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自己不要在这里呆得太长,希望自己能 够活着走出去。   【04】   章阳所处的空间非常狭小,而且没有任何一丝光亮。在黑暗之中,他用浑浊、 朦胧的眼神四处打探,希望能够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章阳只能用手摸。他抬起右手,摸到了抵在胸口的桌子断腿,摸到压在头顶的桌 子、水泥板,摸到了右上方那堵倒塌的墙壁,摸到了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断钢 筋,摸到了身子下面那些细碎的瓦砾。这些触手可及的残渣像魔鬼一样提醒着这 个有着许多梦想的少年,此刻不是在漆黑的夜里酣睡,而是被淹没在地震之后的 废墟里。这里只有梦魇,没有美梦。   时间的脚步没有因为章阳的恐惧而停止,尽管他身处一片漆黑之中,也没有 手表或者手机等可以知晓时间的器械。时间的流逝意味着生命在一步步远离这个 美好的世界,这使得他更加焦急、惶恐起来。在废墟里的这段时间,他并没有听 到有任何动静,救援人员似乎还没有到来。章阳开始担心起来,如果救援人员找 不到这里,自己岂不是就这样去另外一个世界了?不能,我不能抛弃妈妈一个人 离开。章阳这样想到。   在身处绝境之时,十六岁的章阳想到了妈妈。这个幼年丧父的小伙子,无法 轻易离开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自从父亲撒手人寰之后,他就发誓要好好照顾 妈妈。   三岁那年,章阳的父亲在一场车祸中化为了灰烬。章阳的父亲是个司机,开 着一辆大东风车专门替人拉煤炭。这是个挣钱的门道,没几年他们家就殷实起来。 只是,好景不长,那年冬天,章阳父亲的车掉进了万丈深渊。据知情人讲,车在 坠落的过程中由于与岩石碰撞而燃烧起来,一个硕大的火球勇猛地翻滚而下。当 人们赶到事发现场时,汽车都成了一堆乌烟瘴气的废品,那个可怜的司机早已葬 身火海。   父亲的离去给整个家庭带来了沉痛的打击,从此,章阳和母亲生活在悲伤的 笼罩中。没有了父亲,章阳就没有了快乐。他变得沉默少语,性格孤僻,十多岁 时头上就有了白发的痕迹。在没有父亲的日子,章阳宛然成了一个小男子汉,给 悲痛的妈妈带来了些许安慰和期望。他常常听见母亲在外公外婆面前说,他就是 她这辈子惟一的希望。如今,这场特大地震再次将这对命运坎坷的母子带进了生 离死别的漩涡,命运似乎已经不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   时间的脚步依然在急冲冲地前进。章阳并不知道自己在废墟下忍受了多长时 间,他觉得仿佛过了几十个小时了。他有些耐不住了,情绪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 坏。章阳害怕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害怕自己就在这样一个黑暗的空间里告别世界, 告别亲情。他又赌气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摆脱重物的压迫与束缚。依然没有效果, 章阳长长地吹了一口气,再一次放弃了努力。   这时,章阳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呼喊的声音。他竖起耳朵,想辨认是否是妈妈 在喊自己。遗憾的是,他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很熟悉,仿佛在 哪里听过。他屏住呼吸,又仔细地听起来。那个声音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嘶哑。 它就像一种电波,穿透了厚实的废墟,钻到章阳的耳朵里。章阳明白了,那是何 宏伟的妈妈。   何宏伟是章阳的同班同学,住在他家对面的那条小巷子。他们是好朋友,常 常在一起玩。章阳经常去何宏伟家,所以他对这个声音不陌生。那个声音似乎越 来越大,“宏伟”两个字拖得很长,声音里充满了悲怆与凄凉。章阳隐约觉得这 个声音里隐含着一种魔力,他的意识一下就模糊了。他居然答应了。当“宏伟” 两个字再次传到耳朵里时,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地答应道,妈妈,我在这里。 但是,他只答应了一声,因为那个呼叫“宏伟”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去了一个不 知名的地方。   章阳在讲述这个情节时非常冷静,没有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有丝毫的尴尬。我 也被这个情节震撼了。我很想知道章阳当时这么做的真实心理,但是,我却没有 打断他的讲述。我能想像出在废墟之下的章阳对生命的渴望,那种渴望促使他不 顾一切地想要走出去。只是,何宏伟的妈妈没有给章阳带来希望。   刚刚燃起的星火又一次被浇灭了,绝望再次充斥全身。章阳觉得身体越来越 软了,仿佛是敷在瓦砾上的一滩稀泥。他不甘心,凝神寻找那个声音,他觉得那 是自己逃离灾难的重要力量。但是,他却始终没有找到。绝望汇聚成一股强大的 气流,从他的胸腔通过喉管爆发而出。章阳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妈妈,快来救 我啊!这声呼救犹如一支离弦之箭,朝漆黑的深处飞奔而去。一会儿,一个声音 回来了。不过,这不是章阳刚才呼救声的回响,而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个女孩子柔弱的声音传到章阳的耳朵里,他听出来了,是康乃馨的声音。 这个声音给废墟里绝望的章阳带来了一丝温热,他仿佛感觉身上蓦然间增添了一 股力量。这股力量逼着绝望不断地往后退,给生命的希望留下了一片有限的空间。 在黑暗的废墟里,他脸上仿佛还绽放了一丝笑容。   章阳激动地说,康乃馨,你还好吗?康乃馨的声音比先前大了一点,看来同 学的幸存让她感到有点兴奋。她说,还好吧,我的脑袋被东西砸中了,只感觉猛 烈地一击就晕过去了,一直昏迷不醒。你刚才那声呼叫就像一道闪电一样,把我 漆黑的大脑照亮了。我慢慢地苏醒过来,慢慢地有了知觉。章阳接着说,你挪动 一下身体,看有没有被压住。黑暗中响起了“唰唰唰”的声音。片刻后,康乃馨 的声音有些激动,她说,我没事,我居然没事呢。转而,她的情绪又突然低落了, 她说,只是周围空间太小了,似乎是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棺材。我只要一抬手就 能触摸到石头、水泥和钢筋,当然还有已经碎裂的课桌。我的双脚也无法自由伸 展,只能像病猫一样硬挺挺地躺着。章阳立即安慰道,没有受伤就好,你已经算 是幸运了。你要保持冷静,保存好体力,争取坚持更长时间,等待救援人员的到 来。康乃馨“嗯”了一声,她说你也一样,坚持就是胜利。   地震发生时,康乃馨没有来得及做任何思考就被埋在废墟里了。但是,她非 常幸运,坍塌的墙壁恰巧形成了一个狭窄的空间,给了她一个与命运抗争的机会。   康乃馨是个文静的女孩子,跟章阳一样不太爱说话。她英语成绩非常好,是 班里的英语科代表。在章阳的记忆中,他们说话的次数不超过二十次,几乎都是 与学习英语有关。但是,在这个特殊的氛围里,他们仿佛都突然间变得善于交流 了。特别是平时惜语如金的康乃馨,她竟然滔滔不绝起来。不过,她的口气始终 那样哀怨与惋惜。她说,我们地理课中关于地震方面的知识太少了,而且也没有 引起同学们足够的重视。所以,地震时我们都茫然无措,不知道如何逃生、如何 自救。章阳觉得康乃馨说得非常有道理,他也认为地震方面的知识和意识都太薄 弱了,这场灾难来临之前,大家脑海里似乎没有地震这个概念,所以当灾难突如 其来时,同学们才会如此恐慌,教室里才会出现人仰马翻的场面。   想到这里,章阳就想起了欧阳老师,不知道她现在如何,是否逃脱了这场劫 难。他本来想问康乃馨,但觉得她可能也不知道。在如此紧张、关键的时刻,大 家几乎是一瞬间就分开了,散落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世界。章阳对康乃馨说, 如果我们能够活着出去,都得好好补一补地震这堂课。康乃馨又在黑暗中“嗯” 了一声。   【05】   时间在静悄悄地流逝,章阳和康乃馨的交流暂时冲淡了灾难带来的恐惧以及 对未来的黯然伤神。他们的话在黑暗中来回流淌、迂荡,他们的呼吸带着温度在 彼此间传递。地震激发了他们的表达欲望,提高了他们的表达能力。这是生命发 出的命令,他们不得不这样做,否则谁也不知道能否战胜命运的考验。不知不觉 中,他们打发了一段难熬的时光。如果不是那一声轻轻的哀叫,他们可能不会停 下来。   章阳和康乃馨同时停住了,他们都听到了那个微弱、颤抖的声音。章阳说, 好像有人在说话。康乃馨说,是的,像李菲菲的声音。章阳就像刚才听到康乃馨 的声音一样兴奋、激动,他提高声调喊了一声,李菲菲,是你吗?声音在废墟里 显得格外强劲,但却没有人应答。接着,章阳又喊了一声,李菲菲,你在哪里? 你说话呀!半晌,李菲菲的回答才在黑暗中一起一伏地扩散开来。   李菲菲就在康乃馨旁边,仅仅两米左右的距离。但是,她没有康乃馨这么幸 运。倒塌的墙壁完全将李菲菲干瘪的身体压住了,她的脑袋、胸腔、腹部以及四 肢都受了重伤。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黑色,她说,只有左手还稍微能动一下,但 是,肩膀被一块巨大而沉重的物体压住了,活动范围很小。接着她补充说,差不 多也只有手腕能活动。   听到李菲菲的声音,章阳和康乃馨都很高兴,在这样的环境里,多一个人就 多一份力量。他们问她的伤势到底如何,她说自己不行了,大概坚持不了多久。 李菲菲的声音比之前更弱了,在废墟下显得格外飘忽,就像尘埃一样。她说,我 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死掉。我浑身冰凉,瑟瑟发抖,我想要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 融化在黑暗之中。停了停,李菲菲接着又说,我好害怕。我特别胆小,一到黑夜 就觉得空气中到处都藏着恶魔。   章阳和康乃馨都没想到一向泼辣与奔放的李菲菲会说出这样的话,在很多人 眼里,这个叛逆的女孩子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章阳安慰李菲菲说,别怕,无 论怎样的困境,我们都一起度过吧。李菲菲没有回答章阳,她想尽量节约体力, 争取生存的希望。混合着尘土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他们都有种窒息的感觉。半晌, 李菲菲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她说,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如果你们还有力气,就尽 量多喊几声吧,看附近还有哪些同学。这句话仿佛是一道暗语,让章阳和康乃馨 如梦初醒。   章阳开始了漫长而吃力的呼叫。埋在废墟下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体力透支的 他声音中透出疲惫。但是,他的呼叫就像倔强的风一样无孔不入,在废墟下四处 飘散。   章阳最先喊的是欧阳老师的名字,他隐约觉得她并没有成功逃离。在生死关 头,那个孱弱、单薄的身影始终在为别人的生命奔走与操劳。章阳回忆地震时自 己所处的位置,他认为她应该就在附近,或许就只有两三米距离。可是,无论章 阳怎样呼喊,也没有听到欧阳老师的回答。他的心里有种揪心地痛。章阳觉得那 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女老师不错,尽管同学们都视地理课为鸡肋,但她依然认真、 耐心地为大家传授地理知识。她还想方设法地激发同学们对地理知识的兴趣,虽 然最终收效甚微。   虽然章阳的呼喊没有找到欧阳老师,但却获得了意外的收获。被章阳拉着一 起逃生的张奇找到了,他就在附近。在房屋倒塌时,他因为惊吓过度而出现了长 时间地昏厥,此刻才被章阳的呼喊惊醒过来。   张奇的双腿被倒塌的墙壁压住了,一动也不能动。腿对于张奇来说至关重要, 他可以不要任何器官,但却必须拥有一双健全的腿。当张奇发现自己的腿被死死 地压着并麻木得没有知觉时,他感到极度失望、沮丧。张奇对章阳说,我的腿大 概是废了,完全没有感觉,好像它们已经不属于我,不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章阳和康乃馨都安慰他说,这已经是幸运了,毕竟还能活着出去。章阳特别强调 活着走出废墟的意义,他说,没有什么比活下来更重要,张奇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张奇没有说话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接下来,章阳、张奇和康乃馨一起开始紧张而焦急地呼叫,他们希望寻找到 更多的幸存者。李菲菲的身体非常虚弱,而且胸部被重物所压迫无法大声说话, 她只有静静地躺在瓦砾里,等待着惊喜和希望的出现。三个交织着惊恐与慌乱的 声音在灾难之后的废墟里寻找着生命的迹象,它们汇聚成一束强大、锋利的光亮, 足以穿透任何障碍与黑暗,穿透所有粗糙的瓦砾和变形的钢筋,穿透生与死的界 限。   在他们的期待之中,又一个生命出现了。在教室门口的位置,王子鸣的声音 传了过来。当教室剧烈地震动、摇晃时,王子鸣疯狂地逃命。但是,他的速度比 地震慢了许多。眼看着就要走出死亡之门时,房子就倒了,他被关在了屋内。王 子鸣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说,你们都是哪些人啊?是徐海洋吗?徐海洋是王子鸣 的好朋友,这两个家庭殷实的年轻人平时形影不离,活像一对亲兄弟。章阳说, 徐海洋不在这里。接着,他们各自说了自己的名字。王子鸣“哦”了一声,然后 就哭了起来。   王子鸣的哭泣让气氛一下变得悲伤与凝重起来,它仿佛点燃了积压在每个人 心里的悲伤。但是,康乃馨没有哭,李菲菲没有哭,章阳和张奇也没有哭。只有 王子鸣的哭泣显得那样单调、枯涩,但又是如此悲怆。   过了一会儿,章阳见王子鸣的哭泣并没有停息的意思,他觉得该劝阻一下了。 他说,王子鸣你别哭,现在这种情况,一定要冷静,要尽量保存体力等待救援。 王子鸣仿佛没有听见章阳的话,哭泣的声音依然在诉说着一个年轻人的恐惧与无 助。章阳开始苦口婆心地想尽方法规劝他,开解他。他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唇舌才 能让王子鸣的哭泣停止,但是他不准备放弃。章阳知道,此时任何一种妥协与放 弃都是失败。他仿佛摇身一变成了心理辅导老师,开始从人生、家庭等方面对王 子鸣进行心理按摩,试图让对方平静下来。这一招还真的管用,王子鸣的哭泣慢 慢地就被黑暗吞噬了。   后来,章阳又喊了很久,确信没有人回答了。他明白,目前能够知道的幸存 者就他们几个。章阳又想起欧阳老师了,她应该就在教室门口,就在王子鸣旁边, 可为什么没有听到她的回话呢?她是否成功地逃脱了死亡的威胁,或者,她是否 离开了这个美好的世界。他不敢做过多的假设,他只是祈祷每一个生命都充满希 望,都无比坚强,都能够再次见到温暖的阳光。   章阳累了,疲惫的他虚弱地躺在地上,长时间没有活动的身体有些僵硬和酸 痛。他看着深不可测的黑色,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在漫无边际的苍穹里颤巍巍地飞 行的蚊子。章阳的思维出现了短暂的停滞,他就像进入了某个莫名的空间,广阔 而混沌。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直到不再哭泣的王子鸣掏出手机告诉大家 现在的具体时间时,章阳才从另外一个空间里回过神来。王子鸣说,八点了,外 面也应该黑了吧。章阳“哦”了一声,接着他说,地震发生都六个小时了。   【06】   章阳、康乃馨和张奇都没有手机,所以他们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被埋了多长时 间。同时,流逝的时间也并未让他们感到恐惧与威胁。当王子鸣说现在已经八点 了时,他们才感觉到生命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危险与考验。   六个小时过去了,这群年轻人还没有看到走出废墟的可能性。章阳心里也很 清楚,他们的头顶上是好大一片废墟,救援首先要从上面开始,最后才是他们这 里。章阳对大家说,等待,我们只有耐心地等待。   废墟中的黑暗让人不寒而栗,这个与世隔绝的环境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所以, 王子鸣的手机给大家带来了希望。此刻,与外界取得联系至关重要。他们看到了 救命稻草,看到了引领自己走出废墟的光芒。   王子鸣开始急着给父母打电话,这个娇生惯养的小伙子,每次遇到困难时首 先想到的就是找父母。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打不通。王子鸣在漆黑的废墟里借着 屏幕的灯光,发现手机上显示有信号,而且是最强的。可为什么打不通呢?他认 为可能是运气不好,刚好碰上网络故障。经历了这么一场大地震之后,出点故障 也属正常。于是,他又接着打。打了好多次后,结果依然没有看到希望的光芒。 王子鸣有些恼怒了,他大声地骂了一句,他妈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啊?   这句愤怒的咒骂让每个人都感到沮丧。他们原以为,有了手机就能够顺利地 与外界取得联系,在与死神赛跑时也就占得了先机,也能够让隔绝的心境获得亲 情的温暖。可是,怎么打不通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这几个年轻人不约 而同地发出了叹息。沉重的叹息让黑暗变得更黑。   在一旁安静地躺了很久的李菲菲说话了,她有气无力地说,我的手机好像也 在身上,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电。李菲菲的伤势很重,她的意识一直很模糊,之 前都忘记了自己身上还带着手机。直到王子鸣的愤怒和咒骂,才让她想起这个重 要的通讯工具。   因为李菲菲只有左手还能小范围、小幅度地活动,所以她要把手机掏出来是 件不容易的事。她这部手机成了新的希望,大家都在热情地期盼黑暗之中能拥有 一丝光亮,哪怕是微弱的光亮。但是,李菲菲却掏不出来。因为长时间地躺在地 上不能动弹,她的身体已经麻木、僵硬,加上失血过多,左手失去了往日的力量, 就算是捏住一个手机也非常困难。她用指尖机械地夹住手机,用最后的力气往外 拽,好不容易到了裤兜口时,又掉了进去。于是,她不得不重新往外拽。这样的 动作,李菲菲重复了很多遍。这期间,章阳催促了她一次,他说你快点嘛,现在 的时间多宝贵呀!李菲菲的声音越来越弱,似乎往外掏手机耗费了她很多体力。 她说,别急,我正在努力。   虽然非常吃力,但李菲菲终究还是把手机拿了出来。这让大家都松了口气。 在王子鸣打不通电话时,章阳、康乃馨和张奇都希望是王子鸣的电话被地震震坏 了。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说,打一下,看能否打通。   李菲菲用颤抖的手指艰难地拨着家里的电话号码。由于她手臂不能活动,无 法把手机送到耳朵边。于是,李菲菲按了免提键。这样,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知 道了失望的结果。李菲菲遇到了王子鸣同样的情况,手机有信号,但无论如何也 打不通电话。这无疑浇灭了刚刚升腾起的希望之火。大家都沉默了,一向坚强、 镇定的章阳也失语了。   黑暗中又响起了哭泣声,依然是那个娇生惯养、没有经历过任何困难的王子 鸣。哭声如呜咽的风,带着沙尘在狭小的空间里穿行,传到了困境中每一个人的 耳朵里。王子鸣带着哭腔说,妈妈,快来救我呀,我受不了了,我不愿意在魔窟 里多呆一秒钟。妈妈快来呀,不然我就撞破脑袋死了。   王子鸣的自杀情绪让章阳吃了一惊,他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情绪一定 会受到影响,所以相信对方的自杀情绪是内心真实的反应。章阳不可能看着自己 的同学这样自暴自弃,他忙不迭地对王子鸣说,哥们,你千万别急噪,地震之后 才几个小时,我们埋得这么深,不可能立即就会得到救援。接着章阳又说,哭泣 会损耗你的体力,消磨你的意志。   哭泣没有停止。王子鸣带着哭腔说,我怎么不急呀,你看现在又过去两个小 时了,却没有人来救我们。电话也打不通,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王子鸣吸了 吸鼻涕,接着他说,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的救援,我的手臂可能就会坏死,即便能 活着出去,也是个残疾人了。   章阳没想到王子鸣会想得这么悲观,想得如此长远,他一时竟然找不到话语 来安慰他。这时候,康乃馨不失时机地接过王子鸣的话,她说,别想那么多,首 先你得有活着出去的希望,不然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停了停,她继续说,你愿意 要一具完好的尸体,还是残缺的身体啊?   康乃馨的话就像一柄利剑那样斩断了王子鸣的哭泣。整个空间一下就安静了, 安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但是,起伏不定、带着尘埃的呼吸声却增添了气氛 的凝重与恐惧。在凝重与恐惧中,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个突然事件跟 这场地震一样,震撼了废墟下年轻的生命。   张奇自杀了。伴随着脑袋与断壁撞击而传来的是他声嘶力竭、绝望的呐喊。 张奇咆哮着说,我不活了,等我被救出去时,我的腿可能早就废了。没有腿我还 怎么跑啊?我这么多年的田径岂不是白练了吗?那一声巨大的响声之后,张奇软 绵绵地说,我宁愿要一具完好的尸体,也不要残缺的身体。说完,他就离开了。   在希望与绝望中震荡的张奇没有经受住心理考验,他选择了极端的方式与这 个世界诀别。这个长着一双长腿从小就练习田径的小伙子,无法容忍自己失去双 腿的残忍结果。在漫长的等待中,他一直在思考压在双腿上的水泥板将给自己带 来的后果。张奇想,如果没有了双腿怎么办呢?毫无疑问,父亲的期望和自己的 理想就成了泡影。在以后的日子里,自己就像大街上那些乞丐一样,拖着残缺的 身体乞讨为生。未来就像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这加速了张奇 走向悲观与绝望,然后,他硬着头皮走向了另外一个世界。   虽然张奇是这学期才刚刚来的新同学,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面对 生命的消逝,每一个人都感到难过与痛心。   张奇来自一个偏远的乡村,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一个下岗在家的姑姑。从小就 失去妈妈的张奇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几乎没有一个知心的伙伴。在十几年的成 长过程中,只有长跑是他乐此不疲的事情。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张奇就被学校定 为体育苗子,专门练习长跑。无论春夏秋冬,人们都可以看到一个精瘦的小男孩, 穿着一套陈旧的蓝色运动装埋着头奔跑在路上。但是,专注于长跑的张奇在学习 成绩上却一落千丈,就算是体育特招生,也未必考得上大学。这让张奇的父亲非 常着急。张奇的父亲最大的梦想就是儿子考上大学,远离贫瘠的乡村。这个因为 贫穷而被妻子抛弃的男人,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够在大城市里过上荣华富贵的 日子。于是,他借钱为儿子办理了转学,希望儿子能够在更好的学校里,学习和 长跑两不误。谁也没有想到,刚转学没多久,就遭遇了这场地震。一直在压抑、 失落的环境里长大的张奇,面对突如其来的厄运时,没有经受住打击和考验,以 一种大家无法理解和接受的方式悲伤地走了。   【07】   我觉得张奇的自杀不可思议且又值得深究,为什么那个练长跑的男孩如此脆 弱呢?我想这与他的成长环境有关,与父亲对他的期望有关。张奇生活在一个支 离破碎的家庭,他成了父亲惟一的希望。正因为这样,他那两条能够实现从农村 跑到城市的腿才显得如此重要。当地震使他的双腿遭到威胁时,他绝望了,于是 才那样莽撞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张奇的离去让大家陷入了悲痛,他们选择了沉默。除了沉默还能怎样呢?此 刻再说些悲痛的话不合适宜。沉默使废墟里的黑暗越来越让人感到恐怖,这些年 轻的生命深刻地感受到了人在灾难面前的脆弱。没有人愿意主动打破沉默,谁也 不知道其他人此刻在想些什么。   时间又过了三个小时,现在是凌晨一点,离地震时已经过去十一个小时了。 王子鸣还在不停地打电话,他不知道为什么手机有信号却打不通电话。他就那么 执著地拨着电话号码,希望电话里会意外地传来父母的声音。但是,时间就像流 水那样无情地流走了,他们依然陷在孤立无援的困境里。王子鸣一边打电话一边 骂人,他的嘴巴里不断飞出咒骂通讯网络的语言。他无论怎样也想不到,一个地 震就让通讯陷入了瘫痪。   王子鸣的咒骂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刻薄与肮脏。这个自负的男孩子,虽然平 时孤傲,目中无人,但是,却不是个满口脏话的人。只有在如此令人沮丧和绝望 的环境下,他才会变得这样暴躁和愤怒。   这时候,饥饿、疲倦以及在绝境中所孳生的不良情绪开始蔓延开来。就算是 意志坚强、对生命充满无限渴望的章阳和康乃馨也有点承受不住了,他们的心里 很清楚,生命的脚步开始向那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靠近。只有受了重伤的李菲 菲没有任何动静,她很难得说一句话。她知道所有的挣扎与愤怒都无济于事,只 有安静地等待,那样或许可以赢得一丝生还的机会。   时间此刻仿佛又突然捣蛋起来,它故意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迟钝、 艰难。王子鸣每打一次电话,就看一次时间。他也不知道对时间的了解有什么意 义,只是想不断地知晓那些数字的变化。在一个封闭、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时间 只是一个概念而已。每当大家从王子鸣的口中得知时间仅仅只过了几分钟时,他 们的悲观情绪就会增添几分。此刻,他们都害怕就这样悄然地走向死亡,来不及 与心里所牵挂的人进行告别。章阳想起了相依为命的妈妈;康乃馨想起了无比疼 爱自己的爸爸妈妈,以及年迈的爷爷;王子鸣想起了视自己为骄傲的父母。受伤 最严重的李菲菲的心里活动也最复杂,这个家人眼里的叛逆女孩,在这个生死关 键时刻,想对父母说的话更多。只是,严峻的现实剥夺了他们的表达权利,只有 将那些肺腑之言埋藏在心间。   就在大家情绪非常低落时,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了。凌晨两点时,中断 的通讯终于恢复了。王子鸣兴奋地喊了起来,他说,电话通了,居然打得通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虽然这笑容只是在黑暗中默然地盛开。章阳和康乃 馨听到李菲菲也有反应了,她也想到了给父母打电话。   王子鸣与父母通上了电话,这次他没有哭泣。他突然间变得像个大人似的, 没有诉说自己在废墟之下如何痛苦不堪,而是询问了父母以及亲人们在地震中是 否受到影响和伤害。接着,王子鸣的父母就在电话的另一端喋喋不休地唠叨他们 的担心、焦虑与惧怕,并把脑子里能够找到的关于在废墟下如何才能求生、获救 的知识一股脑儿地倒给了他们的心肝儿子。他们认为多一点知识和经验,生存的 机会就会大一点。王子鸣没有过多地说话,他专心致志地听着,然后坚毅地点头 以示答应。   与此同时,身受重伤的李菲菲也在与父母打电话。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和 父母的关系都很紧张。李菲菲的父母没有想到他们竟然生养了这么一个不听话的 女儿。后来,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李菲菲的爸爸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那个忠厚 的男人拍着胸膛愤怒地说,就当我没有生你这个女儿。从此,李菲菲与父母之间 就隔着一堵厚实的墙。在这个家庭里,每个人都黑着脸,气氛显得格外尴尬、紧 张。但是,当地震发生之后,当面临生离死别时,所有的矛盾都融化了。通讯恢 复之后,李菲菲迫不及待地给父母打起电话来。她想让父母知道,自己现在还活 着。   后来,王子鸣和李菲菲分别把电话给了章阳和康乃馨。康乃馨离李菲菲比较 近,而且没有受伤,可以自由活动,她很容易就从李菲菲那里拿到了手机。但是, 章阳从王子鸣那里得到手机就费了一番周折。章阳左边身体不能动弹,只有右手 或者右脚可以活动。他和王子鸣之间隔着三米左右的距离,要拿到手机非常困难。 如果张奇不死,这当然会容易得多。章阳想了一个办法,他让王子鸣把手机用脚 丫夹着伸过来,自己再伸出脚去夹,这样用脚来传递那个至关重要的通讯工具。 好在经过努力,章阳终于拿到了手机。   康乃馨依然是一副乖乖女模样,尽管她现在被埋在深深的废墟之下。她在电 话里安慰父母,她说自己没有受任何伤,她说她相信自己能够走出废墟。康乃馨 特别强调了自己没有受任何伤,她知道父母定会为柔弱的女儿牵肠挂肚,于是想 用这样的强调来安慰爸爸妈妈。   章阳与妈妈说话的时间很短,因为手机不是自己的,同时也不想把电浪费了。 在这样万般艰难的处境中,保持手机的电量非常重要。所以,他尽量长话短说。 但是,从与妈妈简短的交流中,获得了很多这次地震的信息。地震之后的这十几 个小时中,尽管他受到了灾难的折磨,但他却身处一个封闭的空间,对地震没有 最直接的了解。   从妈妈的话里,章阳知道了地震震中在汶川,知道了震级为8.0级,知道了 北川县城被夷为平地,知道了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几万人在这场无情的灾难中失去 了生命,知道了很多失去父母的孩子在惊慌地哭泣,知道了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 在悲伤地呼喊。让他感到极度悲痛的是,他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学校全部坍塌,目 前还没有救出一个师生。当章阳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很多人的 名字和容貌。十几个小时之前,有些人还在自己的眼前出现过,有些人还与自己 擦肩而过,有些人还与自己握手、拥抱,有些人还与自己在操场上打篮球。可是, 仅仅一瞬间,所有人就各自分开,生死未卜。   在通话的最后时间里,章阳的妈妈哭着对自己的儿子,妈妈不能没有你,你 必须要坚强地活下来。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你,那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 个朴实的女人坦诚地告诉儿子,现在救援队伍正在紧张地实施救援,但要做好长 时间等待的准备,因为教学楼全部倒塌,他的头顶上是庞大的废墟,就像一座小 山丘那样压在上面。而且,如果稍微不注意,就会造成倒塌的楼房继续向下塌陷, 所以救援难度相当大。同时,持续不断的余震也给救援带来了不小的困难。章阳 在电话里对妈妈说,我就算是不为自己,也要为您而坚强地活下来,我不会让您 孤孤单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章阳的妈妈一直在哭泣,但听到儿子这句话后,她 就不哭了。   与外界取得联系之后,大家的心态终于好了一些。先前的绝望在亲人的交流 中获得了短暂的缓解,他们的期待变得更加明确与实际。李菲菲更加安静了。康 乃馨也安静了,她对大家说,她妈妈说救援人员正在有条不紊地实施救援,只需 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会顺利地逃离废墟。章阳明白那是康乃馨的父母在安慰她, 实际情况要严峻得多。他理解康乃馨的父母,这样的欺骗何尝又不是最理想的方 式呢?章阳甚至也想妈妈欺骗自己一次,毕竟事实的真相是如此残酷。   在接下来的相当长时间里,王子鸣都在玩手机游戏。在这样的处境中,最枯 燥的游戏中也透出无穷的乐趣。王子鸣的手机屏幕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光亮 中透出一种无形的力量,感染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08】   游戏的乐趣终究敌不过灾难带来的恐惧。没过多久,王子鸣就放弃了原本就 不喜欢的游戏。可是,他的手机却没有停歇与沉默。在黑暗之中,两部手机不停 地发出声响,那是手机短信的提示音。每一条短信的到来都会刺激大家的神经, 迫切地希望知道现在的具体情况。   这是四川新闻网发出的新闻短信,上面不断地更新着灾难的状况。死了多少 人,被废墟埋了多少人,以及什么时候即将爆发多大级别的余震,一切都用冷冰 冰的数字进行概括。每隔一段时间,收到的短信中数字就会发生令人惊心的变化。 那些不断上升的数据,准确地描述着这场灾难的严重性、残酷性。每当王子鸣收 到短信后,他都会出现痉挛,然后是一长串哀叹。   时间又过了好几个小时,现在是凌晨四点。地震发生已经十四个小时了,这 群如花一样的生命已经有十四个小时没有感受阳光的味道了。恐惧、无助、饥饿、 躁热、疲倦,这些东西已经折磨他们好几遍了。它们曾经被这群鲜活的生命赶走 过,但却并没有走远,很快又掉头跑回来,继续恐吓着这几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的年轻人。他们都希望时间加快脚步,迅速地走到救援人员将自己营救出去的那 个时刻;或者,他们希望自己的思维能够停滞、凝固,直到走出废墟之后才重新 启动,尽量不让这段不堪的记忆铭刻在脑海里。   就在大家默不做声时,王子鸣的手机再次响起。一条关于大级别余震的短信 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王子鸣问怎么办?他先问章阳,接着又问康乃馨和李菲菲。 没有人告诉王子鸣该怎么办,大家都被震慑了。从关东大地震的资料中,章阳明 白了余震对生命的威胁不亚于主震。他心里清楚,现在头顶上的废墟,全部是松 散地搭在一起,任何一丝动静都可以造成继续坍塌。无限的恐惧再一次在黑暗之 中弥漫开来。大家继续保持沉默。这样的沉默给恐惧情绪营造了一个繁衍的环境, 它就像细菌那样裂变、繁殖,然后转变成绝望疯狂地袭击着年轻的生命。   王子鸣忍受不住了,他给父母打了电话。电话是他妈妈接的,那个女人一听 到王子鸣的声音就嚎啕大哭起来。很显然,在废墟之上的人们,都听到这次大级 别余震的消息了。她哭哭啼啼地说,我的孩子呀,你一定要活着出来呀,如果你 有什么事,我和你爸爸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王子鸣的妈妈在电话里说,如果王 子鸣死了,她就去自杀。   王子鸣的父母都是商场中人,在生意场上春风得意,自然也挣了不少钱。但 是,他们实现生个孩子的愿望却非常曲折。结婚十几年了,王子鸣的妈妈一直没 有怀孕。有那么几年,王子鸣的爸爸和妻子在全国各大医院奔走,目的就是检查 出没有孩子的原因。但是,医生们都说正常,夫妻俩的身体都正常。一切正常却 怀不上孩子,这让王子鸣的父母觉得很荒谬、沮丧。后来,他们内心里放弃了, 接受了这辈子没有孩子的事实。可是,就在他们举手投降时,王子鸣却意外地来 到了他们的生命中。从王子鸣降临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竭尽全力地呵护他,一次 感冒也会让他们惶恐万分。   这次地震之后,王子鸣的父母焦头烂额,心如刀割。王子鸣的爷爷、奶奶、 外公、外婆和父母都守在废墟前,随时等待他从废墟里走出来。王子鸣在电话里 问妈妈,是不是马上有很大的余震呀?接着他又补充说,您要说真话呀,到底是 不是?王子鸣的妈妈不会告诉儿子真相,她知道此刻欺骗是一种保护。她说没有, 从来没有听到相关的信息。王子鸣说,我的手机收到短信息了啊,上面说马上就 有余震,而且很大。她说我的手机没有收到,然后她岔开了话题,搪塞了儿子的 问题。   虽然章阳的直觉告诉自己余震可能随时发生,但他还是在竖起耳朵听王子鸣 与妈妈的电话。他听不到王子鸣妈妈的声音,但却想从王子鸣的话里判断余震的 消息是否准确。王子鸣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很模糊,但章阳还是听了个大概。章 阳问王子鸣,真的没有余震吗?王子鸣嗫嚅道,我妈说没有。章阳说,希望没有 吧。然后,他又大声地把王子鸣的话转述了一遍,他害怕康乃馨和昏迷中的李菲 菲没有听见。单纯的康乃馨相信不会立即爆发余震,她认为王子鸣的妈妈不会欺 骗儿子。章阳暗自想到,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即便余震真的来了又怎样呢?一切 听天由命吧。在不能做任何挣扎与反抗的环境里,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正在章阳思绪翻飞时,他仿佛觉得头上有石子、沙子掉落。他下意识地摇了 摇头,以此来感觉头顶上是否有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章阳自我安慰起来, 他想这不过是幻觉罢了。就在这时,他感觉摇晃了一下。整个身体平躺在地上, 接触面积大了,更容易感受到余震。章阳屏住呼吸,集中精力地感受了一下,确 定真的是余震发生了。但是,就在他要将这个感觉告诉大家时,一阵剧烈的摇晃 汹涌而来。   虽然这里只有四个人,但是,那种灾难来临时的恐慌依然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子鸣和康乃馨的惊叫在黑暗中格外刺耳,混合着石块坠落的声音,把废墟里这 个逼仄的空间塞满了。章阳没有说话,但内心里却是惊慌的、冰凉的。在摇晃得 最厉害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拒绝一切感受冲击自己的内心。   这次余震持续了十几秒钟,据后来王子鸣的手机收到的信息说,震中汶川发 生了6级余震,又造成了数千间房屋倒塌,数百人死亡。章阳听到王子鸣读这条 短信时,心里又剧烈地痛了一阵。就在这片废墟里,就在自己周围的某个范围内, 还埋藏着很多老师和同学,他们在这次余震中能够幸免于难吗?章阳在心里祈祷, 停息吧,早点停息吧,灾难已经够恐怖了,我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们需要安 全地从废墟中走出去,我们需要幸福、宁静的生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幸运的是,这次余震没有给章阳他们带来多少麻烦,除了头顶上多了些泥土、 水泥渣滓,以及几根扭曲成豆芽一样的小钢筋条子。不过也不是全都平安无事, 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砖头在康乃馨惊慌时砸向了她,她的腹部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一股钻心的疼痛迅速在全身流淌。从自己感受到的疼痛程度判断,她以为是受了 重伤。可是,过了一会儿,疼痛慢慢减弱,最终消失了。康乃馨淡淡地说,吓死 我了,我以为这次是逃不过了呢。   【09】   时间的脚步来到了凌晨六点,他们被埋在废墟中已经十六个小时了。如果没 有发生这场地震,此刻他们都已起床,在晨曦中开始一天的学习了。可是,早上 的太阳已经无法穿透废墟照射在他们身上。章阳、王子鸣、康乃馨和李菲菲,这 四个被灾难折磨了十六个小时的年轻生命,如今都奄奄一息地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他们对生命充满了渴望,只是,恶劣与残酷的现实条件却让人感到无助。尽管他 们都在努力,都在坚持,但是,生命之花随时都有可能在没有光明的黑暗之中枯 萎与凋谢。   李菲菲坚持不住了。在沉默了几个小时之后,她似乎想说点什么了。这往往 是不好的征兆。她在黑暗中发出了沙沙的声音,很明显是她在尽力移动身体。可 声音很短暂、很轻微,几乎是一闪而过。章阳问了一下她的情况,李菲菲没有回 答。他以为没事,继续闭上眼睛平躺在那里。   大概又过了几分钟,李菲菲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还有尘土 的味道。她说,我可能坚持不下去了。这句话把章阳、王子鸣和康乃馨三个人从 一种混沌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们都意识到情况非常危急了。章阳说,李菲菲, 你一定要坚持住,很快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李菲菲说,我不行了,呼吸的力 量太弱,喘不上气来。章阳的声音比之前大了些,他说,你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放 弃。你听,我们的头顶上有机械操作的声音,那是人们在实施救援,我们就快要 出去了。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你不能认输。   章阳的话在废墟里来回穿梭,充斥在整个空间。李菲菲也听见了,但是,她 正在一步步滑向深渊,滑向另外一个世界。好半天,她才对大家说,我也不想死, 我渴望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但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我。 它的力量是那样强大,足以摧毁世间万物,更别说弱小的我了。十几个小时中, 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对抗,但我的力气快要耗费完了。我觉得体内的气流正在 从伤口处不断往外流,我的身体在慢慢枯萎、慢慢缩小,就像一只正在放气的气 球。我知道自己就像气球那样,在气放完的时候,只剩下一张橡胶皮残留在地上。   李菲菲的话让每一个人哑口无言,很久很久,都没有一个人说话。当章阳的 思维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到残酷、悲怆的现实中来时,他以为李菲菲已经去了那 个陌生的世界。他想呼喊她的名字,但语言却在喉咙里卡住了。就在这时,李菲 菲又说话了。她说,我要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在生命的最后,李菲菲有太多话要对父母说。在此之前,这个叛逆的女孩很 少与父母沟通,她一直认为自己和父母是水火不容的。就算是父母被她气得要自 杀时,她也懒得去劝慰他们。   在短暂的十六年里,性格叛逆、倔强的李菲菲由父母的掌上明珠变成了远近 闻名的问题少女。抽烟、喝酒、打架这类的事情在她的人生中已经是稀松平常。 最让李菲菲父母难以容忍的是,从前几年开始,他们这个女儿开始恋爱了,而且 还夜不归宿。李菲菲的父母就像侦探一样,轮流着跟踪、寻找自己的女儿。后来,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一间民房里找到了一丝不挂的李菲菲。女儿跟男朋友同居的事 情让李菲菲的父母伤透了心,他们没有想到她会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情来。李 菲菲的父母把她捉了回来,关在屋子里苦口婆心地劝戒、教育。但是,他们的话 对于已经迈上歧路的李菲菲来说,不过是耳旁风而已。没过多久,一件更加不可 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李菲菲怀孕了。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李菲菲只有十四 岁。当她从医生手里接过检查单子时,心一下就沉了,差点昏厥过去。虽然李菲 菲平时我行我素,但当知道自己犯下大错时,还是不知所措。在经过几天考虑之 后,最终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妈妈。李菲菲的父母被震惊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当务之急就是带女儿去做了手术,把麻烦解决了。   地震之后,李菲菲仿佛觉得那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她在绝境中,慢慢地回 味和梳理并不漫长的人生,往事一幕幕涌了上来。现在,李菲菲开始意识到自己 错了。她明白了自己这些年给父母带来的伤痛与绝望。可是,命运没有留给自己 太多弥补的时间和机会。李菲菲想告诉父母,等待吧,等待来生还有机会。在下 一辈子,她要做个乖巧的女儿。   艰难地掏出手机后,李菲菲打了这个人生中最不寻常的电话。她的声音很小, 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中断。她说,妈妈,不知道您能不能听见我的话,可是 我确实没有力气了,您要仔细地听,因为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知道,我曾经是您 和爸爸的骄傲和希望,我的到来让您们感到幸福。不过,后来您们脸上的笑容不 知不觉地就消失了,枯萎了。因为,我成了您们的麻烦、拖累和耻辱。我在人们 的眼里成为了笑柄,成了指责与唾骂的对象。是的,我错了。当我被困在这地狱 一样的废墟里时,当我的生命正在逐渐远离你们时,我才明白自己错了,我才明 白曾经给您们带来的伤害。妈妈,我努力了。我尽量保持平静,保存体力,努力 地与死神抗挣,争取命运赏给我一次活命的机会。但是,一切都太残忍了。谁也 不会理解我现在的心境,谁也不会理解我对生命的渴望。我渴望站在光明里,站 在太阳下,渴望跪在爸爸妈妈面前,做一次虔诚、彻底的忏悔。妈妈,我没有机 会了,请允许我就在电话里对您和爸爸说一声对不起吧,请您们接受我的悔意。 虽然我的声音很微弱,而且断断续续,但我是真心诚意地想您们道歉。以前我不 相信来生,但现在我相信。我想在来生里再成为您们的女儿,那时候您们会为我 感到骄傲。   对话就这样中断,一切戛然而止。李菲菲仿佛一直在憋住最后一口气,尽力 地将忏悔与救赎完成。她躺在黑暗中,躺在那堆瓦砾上,柔软的身体慢慢冷却下 来,慢慢变得僵硬。后来,李菲菲真的就像一只没有气的气球那样,成了橡胶皮。 她的手机没有挂断,她妈妈电话里声嘶力竭的哭喊竟然那样清晰,废墟里的章阳、 王子鸣和康乃馨都能够听见。他们从未与李菲菲的妈妈见过面,但此刻一个悲怆 的母亲形象出现在大家的脑海里。她就在站在头顶那片废墟上,颤抖的手握住手 机,眼泪浸满了整个脸庞;她知道女儿已经走了,已经去了一个她看不见摸不着 的地方,去了一个再也听不见呼唤的地方,但是,她依然在呼喊,依然在用蜡黄、 布满血泡的手疯狂地刨那如山的废墟。   人生真是太奇妙了,很多东西,非要等到生离死别时才能够懂得其中的意义。 李菲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幡然醒悟让我感动。在现实 生活中,像李菲菲这样的女孩还有很多,但是,大多数人却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永远也不会回头。我相信李菲菲的父母会永远想念着他们的女儿,那个曾经乖巧 的宝贝。   【10】   李菲菲的离开使废墟下的气氛变得前所未有地悲凉,已经被灾难折磨得筋疲 力尽的另外三个年轻人似乎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他们就那样充满惊恐地躺在地 上,躺在悲伤与绝望里。   九点了,五月的太阳早已高高地挂在天空中,散发出令人头晕的光线。谁也 没有想到,地震之后的气温会升得如此高,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得酷热了。高温 烤着受伤的大地,惊魂未定的人们在大街上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   高温通过地面渗透到了废墟里那个狭小的空间,闷热、躁动和不安开始在黑 暗中泛滥,给年轻的生命带来了严峻的考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气温陡然升高带 来的威胁,汗水不断地流,口干舌燥,头晕目眩。身体水分的流失是一种强大的 威胁,他们感觉汗水随时都会流尽,然后所有生命的气息都会蒸发掉。这三个年 轻人就像三只倍受煎熬的蚂蚁,想挣脱命运的束缚,战胜命运的考验,但最终也 只能躺在废墟里,躺在黑暗中。在强大的灾难面前,人类是那样弱小。   章阳也失去了最开始的坚强,二十个小时没有吃饭喝水,没有闻到一丝阳光 的气息,他的意志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消磨掉。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努力与死神赛跑, 努力去争取生存的权利。但是,他的生命似乎已经不再受意志的控制。章阳想方 设法地强打起精神,尽量让自己处于清醒的状态。他明白这种状态对自己的重要 性。可是,他的大脑昏沉沉的,眼皮酸痛得时刻都想合上。章阳能够感觉到眼睫 毛在一起摩擦、碰撞时的哀伤与妥协。   王子鸣也失语了,他甚至没有像之前那样怒气冲冲,没有像之前那样用哭泣 来表达自己的无助和绝望。他沉默了,从未如此决绝地沉默。王子鸣不再给父母 打电话,他知道父母也帮不了自己;他也不再看手机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新闻,那 只能让自己更加消沉。王子鸣放弃了,他就那样躺在地上,等待最后的裁决。他 觉得命运会做一次最公正的裁决,而自己惟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   三个人中,只有康乃馨还比较清醒。这个可爱而乐观的女孩知道大家都难以 坚持下去了,她正在想办法度过难关。康乃馨想到了唱歌,她希望大家在歌唱中 忘掉一切痛苦,希望在歌唱中积蓄力量。她在黑暗中对章阳和王子鸣说出了想法, 但却没有得到回应。那两个男孩的意识有些模糊了,仿佛没有听见康乃馨的提议。 康乃馨又说,我先唱吧,我们每人唱一首,我唱完了你们接着唱。说着,她就唱 起了张韶涵的《隐形的翅膀》。康乃馨喜欢张韶涵的声音,那种充满爆发力的歌 唱总是无形中给人力量。康乃馨的声音在黑暗中飞了起来: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 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我看见每天的夕阳 也会有变化/我知道/ 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给我希望/我终于看到所 有梦想都开花/追逐的年轻/歌声多嘹亮/我终于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哪里会有 风就飞多远吧/隐形的翅膀/让梦恒久比天长/留一个愿望让自己想像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虽然康乃馨的声音很小,也没有原唱中的爆发力, 但她依然很流畅地唱完了这首歌。唱完之后,她觉得精神状态比之前好了,颓丧 和绝望有了消退的迹象。康乃馨想像着自己身上真的有一双看不见的翅膀,能够 带着她飞离废墟。这让她很惊喜。康乃馨有些激动地说,你们也唱吧。唱歌能够 让你们摆脱迷糊的意识,能够让你们强打起精神。   章阳和王子鸣觉得康乃馨说得有道理,在被绝望层层包围时,这何尝又不是 最好的方法呢?而且他们也从康乃馨的歌声中受到感染,内心里增添了对生命的 信念和渴望。王子鸣率先说,唱吧,我先唱吧。王子鸣特别喜欢周杰伦,他说, 我唱那首《蜗牛》吧。   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寻找到底哪里有蓝天/随着轻轻的风轻轻地飘/历经的 伤都不感觉疼/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 的梦想/重重的壳裹着着轻轻的仰望/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 前飞/小小的天/留过的泪和汗/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唱完之后,王子鸣特别地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在经历一场灾难的洗礼之后, 这个稚气的男孩子仿佛突然长大了。他说,现在到了最考验我们意志力的时候, 能否走过这段最艰难的路程,完全取决于我们内心里的力量。如果我们自己输了, 可能就会在救援人员到来之前的那一刻倒下。我们都重新激发起藏在心里的梦想 吧,让梦想燃烧新的力量,帮助我们战胜灾难这个恶魔。王子鸣知道章阳平时不 太喜欢唱歌,所以特别地对他说,你也唱吧,唱任何一首你知道的、熟悉的歌, 唱的时候想着你的理想,想着你这辈子最想干的事,你的身上就会充满力量。   章阳性格内向,平时不爱唱歌,但他却一直喜欢励志歌曲。这与他的环境有 关系,他一直生活在逆境中。几年前,章阳在某台电视晚会上听见了汪峰的那首 《怒放的生命》,然后就无法自拔地迷上了。章阳喜欢充满力量和况味的歌词, 以及汪峰现场演绎的气质。此刻,这首歌从章阳的内心里响起来了。他对王子鸣 和康乃馨说,我就唱自己最喜欢的《怒放的生命》吧。   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曾经多少次折断过翅膀/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我 想超越这平凡的奢望/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 的旷野/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曾经多少次失去了方向/曾经多少次扑灭了梦想/如 今我已不再感到迷茫/我要我的生命得到解放/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 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矗 立在彩虹之颠/就像穿行璀璨的星河/拥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这是章阳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唱歌,想不到竟然是在这样的废墟之中,想不到 竟然只有两个垂死挣扎的听众。可他唱得很投入、很动情。   在忘情地唱歌时,章阳就想着自己从废墟之中走出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妈 妈,看到了很多关心自己的人,看到他们喜极而泣,然后自己扑在妈妈的怀里。 他希望这种想像和渴望能够赋予自己无穷的力量,度过这场人生的劫难。   我又想了在路上听收音机时的激动,一路上我都在想像,在废墟里坚强歌唱 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样?当我见到他们时,并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是,当听到他们亲自讲起在废墟里唱歌时,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激动起来。   【11】   歌声在黑暗中飞扬,它传递着三个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人对生命的渴望和信念。 唱歌真的让他们度过了最难熬的阶段,大家的意识比之前清醒了些。王子鸣给父 母打了电话,得知救援工作开展得非常顺利。听到这个好消息,大家的血液似乎 比先前流动得快了些。此刻,他们对未来又重新充满了期待。   为了度过这难捱的时光,章阳发起了一个话题,让大家畅谈一下未来吧。毕 竟,经历了这场灾难之后,人生会发生很多改变。他对王子鸣和康乃馨说,你们 先想想吧,我考虑很长时间了,所以我先谈。   章阳的声音在黑暗中飘忽不定,弯弯曲曲地来到了王子鸣和康乃馨的耳朵里。 章阳说他想了很久,但却拿不定主意,所以要请他们参考一下。章阳最先想做个 建筑师,将来可以建造更能防震的房屋。章阳知道英国剑桥大学的建筑专业享誉 世界,他想将来去剑桥学习。惟一让他觉得惆怅的是,自己的学习成绩并不好, 如此远大的目标实现起来困难重重。章阳还想当医生,救死扶伤。地震之前他不 太喜欢医生这个职业,他认为当医生辛苦、危险,而且还常常遭人误解。但是, 经过灾难之后,章阳突然间就喜欢上了医生这个职业。那么多生命危在旦夕,如 果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很多人即便没有在地震时被活活砸死,也会因为伤势过重 而丢了性命。这样的话,比在地震那一瞬间死亡更加残忍。   很多梦想集中在一起,在心灵里互相冲撞,这让章阳左右为难,他不知道该 怎么办。他问康乃馨,你觉得哪一个职业比较适合我?康乃馨想了想说,学建筑 吧,将来当个优秀的建筑师,建造更加牢固的房子。章阳说,要学建筑就想去最 好的剑桥,可是我的成绩不好,难度不小啊。章阳又问王子鸣,你认为我选择什 么职业最好?王子鸣说,你的人生你自己选择,我帮不了你。章阳说,我只是想 让你给点参考意见。王子鸣想了想说,哥们,别想那么多,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康乃馨的理想非常简单,当个地理老师。这个想法让章阳和王子鸣都感到惊 诧。康乃馨说,我想让更多的孩子将来能够更好地学习地理课,掌握更多地震方 面的知识。康乃馨认为现在的地理课本上关于地震方面的知识太少了,太浅薄了, 当地震降临时,同学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避、逃生,更别提自救了。她说,我希 望无论文科还是理科,高考时都该考地理。接着,她又说,我会让所有学生都喜 欢上地理课。   章阳听着康乃馨的话,想起了欧阳老师,心里泛起酸楚,他不知道那个美丽 动人的老师现在还是否留在人间。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上苍会给善良的人 多一些生命空间。接着他问王子鸣,你呢?你将来最想做什么?王子鸣轻轻地叹 了口气,他说,只要能够活着出去,想干的事情太多了。但是,现在首当其冲的 是活着走出废墟,否则所有的理想都没有意义。   这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越来越近,就在头顶盘旋。大家 立即紧张起来,康乃馨尖声地说,是不是余震又来了?王子鸣说不是,可能是打 雷了。刚才,王子鸣的手机收到短信,信息说震区将会有特大暴雨。但是,他没 有告诉大家。在最艰难的时刻,王子鸣报喜不报忧。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打击人的 士气。   真的打雷了,这片刚刚遭受地震的土地又将迎来暴雨的袭击。雷声一声紧似 一声,不停地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向人们发出怒吼。章阳感觉雷声就如闷棍一样, 在脑门上敲打。他有些头晕,想沉沉地睡去。但是,他知道此刻绝不能睡觉,人 在睡眠时抵抗能力会减弱,睡下去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雷声依然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大,整个大地都给震动了,头顶上有泥沙滑落 的迹象。王子鸣担心地说,这么大的雷会不会把废墟震松,然后全部垮下来,一 瞬间就把我们带走了呢?没有人回答,这是大家都担心的问题。在废墟之上,一 场暴雨伴随着轰鸣的雷声打在大地上。地震之后的特大暴雨给人们带来了更多、 更大的惶恐,给这场地震带来了更大的变数。   【12】   现在已经是地震之后的第二十五个小时了,突如其来的暴雨使人们感到异常 迷惘与忧伤。在废墟上奔走呼喊的人们,不知道这场暴雨会给废墟之下的亲人带 来怎样的困难。他们在暴雨里逆风前行,任雨水冲刷受伤的心灵;他们的身影夹 杂在忙碌的救援人员中;他们的声音带着强烈的爆发力,在与这场灾难做最后的 抗挣。   二十五个小时过去了,章阳、王子鸣和康乃馨都到了最艰难的时刻,生命随 时都可能随着地震之后的暴雨而悄然流逝。他们的坚强意志在长时间的饥饿、闷 热、烦躁、悲伤以及无限的恐惧中被折磨得快要消失干净了。现在,雨水又向他 们袭击而来。   暴雨一下就是三个小时,而且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汇聚的雨水得不到及时的 排放,此刻正在向废墟下渗透。章阳已经感觉到有雨滴下来,这让他感到高兴。 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喝水,他们的嗓子眼早已冒烟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干烈 的。雨水来得正是时候。他提醒王子鸣和康乃馨,雨水渗透下来了,你们张着嘴 巴,尽量接点雨水喝吧。章阳没有听到回答,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听见自己的话。 雨水越来越大,滴水声“丁冬丁冬”地响起来,仿佛是希望的钟声。   章阳张大嘴巴,等着雨水滴进自己的喉咙,滴进自己的心灵。即刻,一股清 泉就流了进来。他顿时感觉一直发烫的身体清凉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起来。章阳 觉得死神似乎松开了巨大的手,他从悬崖边被拽了回来。他对王子鸣和康乃馨说, 快喝雨水,你们都快喝雨水吧。不久,章阳听见了他们俩喝水时的咕隆声,以及 嘴唇之间的摩擦声。他在内心里感谢这场及时雨,拯救已经枯萎了一半的生命。   半个小时后,大家在雨水的滋润下缓过神来。现在已经不需要雨水了,可是, 它还是不停地往废墟里涌,而且越来越大。因为排水不畅,地面已经积了厚厚的 一层水,躺在地上时有种飘忽与摇荡的感觉。章阳、王子鸣和康乃馨都认为雨该 停了,否则,废墟里将积满雨水,这样的话,他们没有被倒塌的房屋砸死,也会 被雨水淹死。可是,头顶上还在雷声大作,暴雨横飞,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突然,章阳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他张大鼻孔仔细闻了闻,确认有血的味道。他对 王子鸣和康乃馨说了,他们也有相同的感受。后来,他们知道了血腥味的来源。 原来,他们的头顶上埋了很多尸体,尸体里的血液与渗透下来的雨水混合在一起, 把章阳他们包围了。这些混合着血液的雨水,解决了这三个年轻人口渴的难题。 但是,当他们明白雨水里混有血液时,恶心的感觉不停地在胃里翻来转去,但却 呕吐不出来。   时间又过了三个小时,他们已经在废墟里埋了二十八个小时了。此刻,暴雨 依然没有停下来。废墟里的水越积越多,水流从黑暗中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冲下 来,“咚咚咚”的声音让人全身颤栗。章阳、王子鸣和康乃馨就像三具浸泡在液 体里的人体标本,带着泥沙和血迹的雨水散发出寒气,使他们从闷热一下转变成 寒冷。废墟不再是个蒸笼了,它蓦然地变成了寒宫。他们都颤抖起来。身体在水 中震荡而引起的波浪声显得那样狰狞,它们似乎在以另一种形式威胁这些年轻的 生命。章阳蓦地说了一句,冷,好冷。王子鸣和康乃馨在冰冷、黑暗中迷糊地跟 了一句,冷。他们三个人的意识又重新模糊起来。此刻,又发生了余震。但是, 他们都没有感觉到,只有余震产生的波浪在黑暗之中浪来浪去,只有掉下来的瓦 砾在积水里砸得水花四溅。   康乃馨突然从冰冷中清醒过来,她喊了一声章阳和王子鸣,他们没有答应。 她知道他们坚持不住了,她觉得应该想个办法。康乃馨说,咱们又唱歌吧,用歌 唱来振奋自己。说着,她独自唱了起来。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   飞过绝望,飞过绝望。康乃馨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她十分渴望有双隐形的 翅膀,带她飞过绝望,飞离死亡。   雨还在下,废墟里的水越来越深,就快要漫过身体了。如果再多一点,就会 将他们淹没,将他们带走。康乃馨用最后的力气对章阳和王子鸣说,唱啊,你们 快唱歌啊!唱歌能带给我们快乐,能带给我们冲破废墟、战胜死亡的勇气和力量。 可是,没有人回应她。康乃馨突然爆发了力量,愤怒地吼了起来。她说,你们可 别死啊,你们一定要活着走出去啊。   康乃馨的话在废墟里引发了强烈的回响。声音冰冷、凄凉,它就像一阵哭泣 的风一样吹着。王子鸣在康乃馨愤怒的声音中醒了过来。他立即抓起电话,给父 母打起电话来。电话依然是妈妈接的,他说的第一句话就充满了诀别的味道。他 说,妈妈,我不行了,我想我下一秒钟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了。王子鸣的声音颤抖 得厉害,断断续续的,仿佛是布满碎纹的玻璃,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康乃馨哭了,这是她在地震之后的第一次哭泣。她听着王子鸣的话,知道了 自己的结局,知道了章阳的结局。康乃馨很伤心,她一直相信可以度过难关,逃 离废墟。可是,现实是她走不出去了。康乃馨拿起李菲菲留下的那部手机,打通 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是妈妈接的,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王子鸣给他妈妈说的那 句。   章阳听着王子鸣和康乃馨与家人的告别,想起了那个简陋但却温暖的家,想 起了孤独而坚强的妈妈。他的思绪飞了起来,就像一只孤独的蜻蜓那样在苍穹里 倔强地飞行。章阳以一种强大的力量撞破废墟,飞离了黑暗。他看见了倾盆大雨 依然在肆无忌惮地下,看见了忙碌的救援人员,看见了救援人员脚下被雨淋湿的 废墟,看见了轰然倒塌的楼群,看见了遍体鳞伤的大街,看见了大街上奔走哀号 的人。最后,章阳看见了孤独的母亲。她佝偻着身体,匍匐在地上,似乎在倾听 废墟之下儿子的呼吸。章阳走过去,他说,妈妈,我不行了,我想我下一秒钟就 会离开这个世界了。妈妈猛然抬头,悲喜交加地看着儿子,她说,我不会让你轻 易地离开我。回家,儿子,我们回家吧。说着,她拉起儿子,冒着大雨朝家的方 向走去。   “咚”的一声,一块石头掉在废墟里,砸在雨水中。章阳的思绪立即又回到 废墟里了。他意外而惊喜地发现一束光射了进来。柔和的光线带着温暖,带着力 量,照耀在章阳的脸上。顿时,他面如菜色的脸上绽放出了惨白的笑容。   第二部 《废墟上鲜花怒放》   【01】   在倾听了章阳、王子鸣与康乃馨讲述的故事之后,我离开了医院,走在地震 之后的都江堰。我曾无数次来过这个美丽的小城,但是,这次的心情却是无比沉 重。几乎难以想像,一场大地震会使一个城市发生这样巨大的变化。走在大街上, 我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威力。   大街上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与悲伤的人们,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脑子里却想 着这个城市曾经的美好。我想尽一切办法将记忆与现实结合起来,但是,它们真 的无法匹配了。那些美好的记忆在脑子里不断地涌动,可眼睛里看到的却是遍体 鳞伤的城市。我停下脚步,摸了一支烟抽起来。抽烟的过程中,我没有移动脚步, 就那样伫立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这片土地。悲伤在我心底疯狂地翻腾起来, 眼泪“哗哗”地掉。   地震让我迷失了方向,我默默地走在伤心的大街上。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 特别的男人。男人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看上去很沉。而吸引我以及更多人目光 的,却是他怀里的鲜花。那个高大的男人怀里抱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和黄色的康 乃馨,每一片花瓣都散发出生命的气息,冲淡了这个城市的悲伤。我被这种生命 的气息感动与震撼了,目光一直跟随着他。我发现对方高大、魁梧的背影里透出 了一种无形的悲伤与苍凉。男人的步伐很急很快,没过多久他就快要消失在街头 了。突然,我心里升起一股冲动,想要深入地了解这个抱着鲜花穿街而过男子。   我飞快地跑了起来,害怕他一下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隐约感觉到这是 个有故事的人。几分钟之后,我就追上他了。在快要接近他时,我的心里很忐忑。 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个陌生人说话,特别是在这样的悲伤气氛里。我一边跟随着 他的脚步一边思考着如何找到突破口,但一直都无济于事。我也不清楚到底跟着 他走了多长时间,我的脑子里很混乱,以至于后来我都忘记了到底怎样就与对方 攀谈起来了。   从与对方简单的交流中,我知道了他叫李云飞,知道了关于他的很多故事。 我跟他一边聊天一边缓缓地走着,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一片废墟,就来到了李云 飞的内心世界。   【02】   地震发生那天,李云飞和叶星在成都逛商场。他们十指紧扣,宛若一对恩爱 有加的夫妻。突然,懒洋洋地徜徉在商场里的李云飞隐约觉得脚底下有摇晃的感 觉,他停下来仔细感受了一下。这个建筑包工头对建筑物非常敏感,仿佛能够感 受到任何一幢建筑物的脾气和秉性。这一次,李云飞脑子里很模糊,他不知道商 场是否真的在摇晃。叶星问,你在干什么?表情那么怪异。李云飞说没什么。接 着,他们继续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间穿梭。   李云飞明显变得心不在焉了,他的眼神在商场里四处梭巡,试图找出空气中 的异样。恍惚中,他看到柜台里的香水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他又停下了脚步, 警觉地瞅着整齐排列的香水瓶。李云飞看着瓶子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了,他立即放 开喉咙吼了起来,地震啦!快跑。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李云飞扫过来,他们似乎都想知道谁在大白天里说梦话。 可是,大家只呆楞了两秒钟,地震带来的恐惧就在他们的脑海里产生了强烈的作 用。拥挤的商场顿时像油锅里沾了水一样炸开了,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疯狂地 往外跑,凌乱、沉重的脚步声,与商品之间碰撞发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巨大的 声浪仿佛要掀开整个屋顶。在奔逃的过程中,始终有一个粗壮的声音在冲击着大 家的心房。那个高大的男人声嘶力竭地吼道,地震了,快点跑,快点跑。他把 “跑”字喊得格外沉重,音调扬得很高。   很多女人都哭了,叶星也哭了。这个擅长撒娇、发嗲的女人已经完全被恐惧 包围了,她的脑子里就像钻进了无数条毒蛇。她躲在李云飞的怀里,哇哇大哭起 来。叶星完全瘫软了,李云飞拖着她,就像拖着一条扫帚。当时,他们在二楼, 电梯已经停运了,叶星在楼梯上摔倒了好几次。身后是蜂拥的逃亡人群,有的人 开始诅咒这个倒在楼梯上的女人耽搁了他们的逃生时间,有的人在情急之下甚至 要从叶星的身上踩过去。李云飞并不慌乱,在混乱的人群中,他一次次扶起叶星。 后来,他发现她确实不行了,便把她拖了出去。当他们成功逃出商场时,叶星依 然在哭泣。   在李云飞拖着叶星逃命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只响了一声就断了。但是, 在那种情况下,他根本听不见。   李云飞站在大街上,周围是惊魂未定的人群。他们都在惊叹这场突如其来的 地震,都在猜测震级是多少,都在议论是否会有房屋倒塌和人员死亡。有人开始 掏出手机打电话,紧接着,大家也都打了起来。可是,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焦急 与慌张的神色。通讯中断了。电话拨出去后没有任何提示,过了会儿就自动中断 了,仿佛那一串数字被抛进了茫茫大海或无尽苍穹。拥挤的人群与外界断绝了一 切联系。   李云飞也掏出手机,准备给家里打电话。他看见屏幕上显示有未接来电,查 看之后,发现是家里的电话号码,时间就是刚才逃命时。李云飞的心立即咯噔了 一下,一股不祥的预兆在心里慢慢升起。他马上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没通。接 着又重拨了一次,依然没通。李云飞自我安慰起来,他认为可能是地震引起了成 都这里的通讯设施受损,暂时不能拨打电话。他招呼着大家到不远的天府广场去, 那里空旷、开阔,相对来说最安全。此刻,大家似乎才缓过神来,意识到站在楼 群中间依然很危险,于是都向天府广场走去。   天府广场上全是慌乱的人群,大家手里捏着手机,不断地拨打电话。通讯依 然没有恢复,人们不断地拨打,不断地失望。手机一次次靠近耳朵而又一次次失 望地拿开。李云飞拿出手机又拨了一次,还是老样子。他对叶星说,走吧,应该 没事了。叶星已经慢慢摆脱了恐怖,恢复了小鸟依人,温柔地拉着李云飞的手。 她点了点头,跟在李云飞身后准备回停车场取车。   停车场离这里有点远,步行需要二十多分钟。逛了大半天商场,李云飞和叶 星都有点累了,于是想打个出租车。可是,他们站在街边苦苦等候了很久,却始 终找不到一辆空车。地震之后,人们都急着往家赶,回家看望家人以及房屋受损 情况,所以出现了人多车挤的状况。看着一辆辆汽车呼啸而去,李云飞只得对叶 星说,走吧,地震了,而且随时都有余震,还是尽快离开吧。听他这么一说,原 本不乐意的叶星也加快了步伐,希望早点离开成都。   李云飞和叶星急促地朝停车场走去,沿途他们看到了很多触目惊心的场面。 很多大楼墙面上的瓷砖都掉了,远远看上去,墙壁就像一张哭丧着的脸;某些大 楼裂开的缝隙就快要把一幢大楼分成两部分了,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叶星对李云飞说,如果再震几秒钟,我们可能就逃不出来了。李云飞没有接话, 埋着头继续走。他现在只想着尽快结束这趟原本是快活、浪漫的旅程,早点回家。   一个路人的话让李云飞的脚步停了下来。那个女人对同行的一个小女孩说, 汶川发生了8级地震,波及面非常广,听说附近的北川县城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成都好幸运哦,都江堰都遭惨了,倒了很多房子,死了很多人。这句话让李云飞 呆楞了,他就像一棵枯树一样站在那里。叶星催他快走,他却一动不动。叶星拽 着李云飞往前拖,却见他猛然转身往回跑。李云飞找到刚才那个女人,对她的话 进行了求证。那个女人告诉李云飞,收音机里传来了关于地震的消息,主震在汶 川,震级是8级。李云飞问,都江堰也遭地震了吗?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她说收 音机里是这么说的。李云飞又问,死了很多人吗?那个女人又点了点头。李云飞 一下就枯萎了,仿佛突然矮了一大截。   整个天空似乎突然变成灰色了,李云飞茫然地伫立在大街上,竟然分不清方 向。过了一会儿,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叶星拉了一下他的肩膀,她说这边。他 又掉头朝停车场走去。   李云飞想起了刚才那个来自家里的未接电话,心里忐忑不安。在去停车场的 路上,李云飞一直在给家里打电话,但始终没有打通。他就住在都江堰,父母和 妻子都住在那里。面对8级地震,面对伤亡惨重的都江堰,李云飞不知道父亲和 妻子是否还安然无恙。   后来,李云飞几乎是跑向停车场的,他不想耽搁任何一分一秒。可是,坐上 汽车时,叶星却闹起了脾气。她说,李哥,我们现在还是别回去了,都江堰受灾 严重,很多房子都倒了,那里很危险。李云飞没想到叶星会这么说,他问她,有 什么危险?从他的脸色看,李云飞心里已经有了怒气,但叶星没有看出来。她说, 你刚才不是听那个女人说成都已经很幸运了吗,我们就留在这座幸运之城吧。李 云飞发火了,他说,我父母和老婆都在都江堰啊,我能够心安理得地留在成都吗? 一句话就让叶星闭上了嘴。   叶星原本不想跟李云飞回都江堰,她不想往火坑里跳。她不是都江堰人,她 只不过是跟一个在都江堰承包建筑的男人在一起。在生命攸关时,她有些害怕。 可是,叶星又不想离开李云飞,这个男人曾无数次承诺离婚后给自己一个温暖的 家。他已经给她买了一套房子,就差一张结婚证了。叶星很迟疑,她坐在车上一 言不发,眼泪刷刷地掉。李云飞冷冷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回都江堰了? 叶星没有回答。李云飞又说,如果不想回去就下车,我不会阻拦你。叶星也没有 下车。李云飞怔怔地看了看她,发动汽车朝都江堰飞奔而去。   【03】   事实上,李云飞也不是土生土长的都江堰人,他来这里也不过几年时间。当 年,他带着一帮在全国各地奔走的哥们,兴冲冲地来到都江堰,要在这里干一番 事业。几年后,他不但实现了当年的目标,还在这个小城里安营扎寨下来。   李云飞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十六岁 那年,辍学的李云飞带着对父亲的失望开始了漫长的打工生涯。第一次离开家时, 他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走了。十六岁的李云飞认为,如果父亲有本事能够挣钱, 自己就不会辍学了。离开家后,他的足迹几乎遍布全中国,所涉及的行业也不下 数十个。木匠、搬运工、蔬菜贩子以及收荒匠都是他曾经的身份。甚至,李云飞 还在工地上当过半年门卫。当年他患了一场病,暂时不能做体力活。但他又是个 闲不下来的人,于是便当起了门卫。   因为痛恨自己那个贫穷的家,所以李云飞总是在想方设法赚钱。后来,他碰 到了一个搞建筑的老板,给对方当起了监工。老板姓张,也是农民出生。张老板 非常欣赏李云飞,他觉得这个出生农村的男人朴实、聪明而又上进,便把部分建 筑承包给李云飞。于是,李云飞顺利地当起了包工头,他带着村子里那帮满身力 气的男人,在工地上干得有声有色。几年前,张老板把目光转向了都江堰。于是, 李云飞也来到了这个以旅游闻名的城市。   一场猝不急防的地震之后,成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交通堵塞。几乎是每走十 几米,又得停下来等待几分钟。放眼望去,黑压压的车辆就像匍匐在地上的蟑螂, 一个挨着一个。李云飞开始诅咒这该死的交通状况,已经遗忘多年的脏话全都飞 了出来。他一边骂脏话一边往家里打电话,可依然打不通。接着他又骂手机网络 提供商,狗日的,平时吹得地狱里都能打通,可现在呢?一个地震就搞得所有人 都失去了联系。可是,骂又能怎样呢?电话依然不通,汽车照样被堵。旁边的叶 星原本想安慰李云飞几句,但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只得神情木然地瞅着前 方。气急败坏之下,李云飞冒着罚款的危险,忍不住按起了汽车喇叭。顿时,一 大片喇叭声响了起来。它们汇聚在一起,然后愤怒地向四周扩散,准确地表达了 地震之后人们真实的心态。   两个小时后,李云飞终于出城了。他有种逃出樊笼的欣喜,猛地踩下油门, 飞快地向前冲去。李云飞希望汽车能生出一双翅膀来,以最快的速度飞到都江堰, 飞到自己家门口。尽管,成都到都江堰并不遥远。汽车没有冲多久,地震对大地 的伤害就出现在眼里。沿着高速公路,李云飞看见了路边倒塌的房屋,滑坡的山 体;他看见那些失去房子或者亲人的人,惊慌而又悲伤地在大地上哭泣。   沿途一幕幕出现的惨境,刺激着李云飞的神经。他不知道都江堰将会是什么 状貌,难道一切都灰飞湮灭了吗?李云飞担心父母和妻子在地震中化成了尘埃, 随着空气流走了。他又拿出手机,希望尽快听到他们还存在的声音。小心翼翼地 按了重拨键,将手机移到耳朵边。依然是先前的状态,通讯还没有恢复。这一次, 李云飞没有骂人,怒气仿佛消失干净了。   地震发生之后,李云飞一直在拨打家里的电话,他心里始终牵挂着父母和妻 子的安危。之前,他对情感没有具体的认识,无论是对父母还是对妻子。李云飞 对父母的感情比较复杂,这个性格倔强、偏执的男人认为父母没有本事,没能让 他继续读书,没有实现自己的大学梦。后来,李云飞当上了包工头,在城市里有 了房子,成了他们村里的明星。他把父母接到城市里来住,一是为了孝顺父母, 二是向父母证明自己比他们强。人到中年的李云飞依然没有放下心中的石头,对 当年辍学仍然耿耿于怀。   对于妻子,他们虽然是结发夫妻,患难夫妻,但是早已形同路人。李云飞和 妻子宋晓莉是同一个村的,结婚时都才二十岁。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无论李云 飞流浪到哪个城市,她也都心甘情愿地跟随。他也知道她是个好女人,只是有了 财富之后,自己没有抵制住强大的诱惑,在外面养起了女人。自从李云飞与别的 女人有染后,他和宋晓莉的感情就走上了一条不可挽回的道路。   没过多久,飞速行驶的汽车就遇到了强大的困难,前面的公路被地震震断了。 所有汽车都因为那条鸿沟而停了下来,垂头丧气地蹲在路边。李云飞急噪地跳下 车,把车门关得很响。他借关车门来发泄自己的郁闷。叶星也下来了,这个女人 隔着一辆汽车打量着李云飞,她依然在迟疑自己是否要跟他回去。如今,那个旅 游城市已经变成了恐怖之城,难道自己就愿意跟他进地狱?在叶星脑子里打着算 盘时,李云飞却独自朝前面走去。他想去打探一下情况,如果汽车短时间不能通 行,他准备步行回家。   李云飞一口气跑了几十米,询问了十几个人,都认为十个小时之内想走是不 行了。其中一个胖子说,据说前面有的路面断了,有的被滑下来的泥沙和石头堵 住了。李云飞的情绪一下就飞升起来,他哪里能容忍在马路上苦等十几个小时。 他立即折身回去,果敢地对叶星说,我们走路回去。叶星仿佛被吓了一跳,脸上 的表情有些滑稽,她说,走路回去?接着又自言自语道,不晓得要走多少时间才 能到家。李云飞忙着从车厢里拿贵重的东西,他准备把汽车靠在路边,改天回来 开走。听到叶星的嘀咕,他头也不抬地说道,总比在这里等十几个小时还不知道 能不能走好。说着,他已经把车门锁好了。叶星并没有说什么,她默然地跟在他 身后。   【04】   从成都到都江堰有几十公里路程,地震之后,遭到破坏的道路和急切的心情 都无形中增加了距离。当我听到李云飞徒步走回都江堰时,心里顿时对这个男人 肃然起敬。我问他,当时你是否想过,从成都走回都江堰需要多长时间?李云飞 摇了摇头,他说,当时哪里想得了这些,只是一心想尽快回家。   事实上,李云飞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时间,当他走进都江堰时,自己已经累 得腰酸背痛,完全虚脱了。这不仅仅是因为长途跋涉,内心的焦急也耗费了他的 精力。此刻,都江堰已被厚厚的夜色覆盖着,所有的悲伤都积聚在一片黑暗之中。 行走在满目疮痍的大街上,情绪感到异常压抑。大部分照明设施都因为地震而毁 坏了,很多街道都没有一丝灯光,没有行人,没有车辆。这个灯火辉煌、充满活 力的城市,如今寂静得如同一座坟墓。李云飞和叶星呆立在夜色中,他们竟然不 知道该做些什么。   李云飞住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他给叶星买的那套房子,也在自己家附近。 当初买房子时,叶星要求离李云飞家里近点,她说这样可以随时看到他。这当然 是她讨好他的说法。要想回家,这对流离失所的野鸳鸯必须穿越整个城市,这样 他们都将感受到这个城市的所有悲伤。   在黑咕隆咚里,李云飞和叶星心惊胆战地迈开了步伐。走在遍体鳞伤的街上, 哀号与哭泣从黑夜里的废墟上传来,就像呜咽的风。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们,只能 用眼泪和哭泣来表达内心的伤痛。凝固的夜色使每一丝哭泣和每一滴眼泪都更加 凄惨、悲怆。李云飞的眼睛潮湿了,眼泪就快要溢出眼眶。这时,他又摸出手机。 但是,家里那部电话依然没有打通。在合上手机盖的那一瞬间,他看了看时间,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地震之后,李云飞从成都出发,经过九个多小时,现在终 于快要到家了。   叶星默默地跟在李云飞的后面,先前的恐惧、担心以及迟疑现在都消失干净 了。人都从幸运的成都到遭到重创的都江堰了,还有什么可怕呢?还有什么可考 虑的呢?走在苍茫的大街上,脑子里偶尔会闪现家的影子。虽然那不过是一个休 息的窝,但是,它毕竟是自己的财产。叶星跟李云飞一起好几年了,她以为他是 那种有钱随便玩的人,所以当初也只是贪了他一些钱,没想到他居然还给自己买 了房子。这是意外的收获。有了房子之后,叶星在都江堰过起了看上去很正常的 生活,在一个公司假模假样地上班,当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混日子。然后, 在李云飞需要她时,她就跟他一起到处疯狂。后来的某一天,百无聊赖的叶星想 着把房子卖了远走高飞时,才发觉自己已经爱上那个男人了。这也是意外,当初 她绝对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叶星开始向李云飞索要最关键的东西。   对于叶星的要求,李云飞感到措手不及,他有些吃惊、茫然,甚至有点恼怒。 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提这种过分而又不切实际的要求。在李云飞的脑子里,这些 贪爱钱财的女人,都是用青春、姿色作为资本换取物质上的享受,等到厌倦了时, 就随便找个老实男人嫁了,过安分的日子。李云飞不可能离婚,他知道家庭的破 碎对女儿不好。否则的话,他早就离婚了。在叶星之前,想跟他结婚的情人有很 多,而且都不比她差。如今女儿都读大学了,自己也快到五十岁的人了,花天酒 地可以,但离婚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   为了搪塞叶星,李云飞只能用使用谎言了。他对她说,没有问题,等我找合 适的机会离婚,然后娶你。叶星的眼神里带着怀疑。于是,他又对她说,房子都 给你买了,你还担心什么呢?叶星依然不相信,她也并非是个简单的女人,别想 用几句简单的谎言就把她打发了。最后,李云飞把他跟宋晓莉这几十年来的生活 进行了丑化,把自己搞得跟恶魔生活了几十年而无法摆脱似的。他无非是想让告 诉叶星,自己早就想离婚了,只是找不到时机而已。叶星被李云飞的一番自我剖 白蒙蔽了,她相信了他。于是,她开始等待,直到等到地震爆发。   李云飞和叶星依然在没有灯光的街道上前行。他们走得很小心,深一脚浅一 脚。路面有很多房屋倒塌后的石头、水泥块、钢筋、木头,甚至还有锅碗瓢盆。 叶星好几次都差点被绊倒在地。李云飞对这个城市非常熟悉,很多房子都是他承 包修建的,仿佛每一幢大楼、每一条街道都深刻地印在脑海里。最近几年,他一 直奔波在这个不大的城市。可是,地震改变了一切。当他神情沮丧地走在大街上 时,周遭是如此陌生、阴森以及恐怖。李云飞闻不到一丝熟悉的味道,他知道这 个城市已经支离破碎了。他一直低着头行走,眼睛也微微闭着,他害怕看到这里 的惨状。   时间又过了两个小时,现在已经快到凌晨一点了。地震带给人类的恐怖已经 持续了十一个小时,谁也不知道恐怖什么时候才能消除。李云飞终于来到了小区 门口,但是他却回不了家。事实上,他的家已经毁灭了。   李云飞住的是一幢豪华气派的楼房,有空旷的草地和硕大的花园,院子中间 还有亭台、假山,充满了小桥流水的生活气息。可是,经过这场地震之后,所有 的美好都化成了泡影。在漆黑之中,废墟就像一座小山丘那样冷冰冰地蹲在那里。 李云飞错愕地站在小区门口,脚下是那扇扭曲、残碎的铁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如何是好。李云飞不相信自己的家就这么没了,不相信父母和妻子就深深 地埋藏在地下。他似乎觉得这是一场梦,但他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痛告 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   强烈的地震使整幢楼出现了塌陷,李云飞住一楼,如今这幢七层楼高的房子 只有三层楼在地面,一楼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地下。当初开发商作为礼物送房子给 李云飞时,他特别挑选了一楼,他想这样父母住着方便,毕竟他们都是快七十岁 的人了。想不到,这场灾难让一楼埋得最深。   面对惨不忍睹的景象,李云飞的身体越来越软,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了。地 上铺满了砖块、石子、木屑、玻璃渣滓、扭曲的钢筋以及各种地震时从楼上掉下 来的破碎物品。李云飞坐在地上,瓦砾让他屁股生疼。但是,他没有挪动身体, 就那样绝望地坐着。他不知道该干什么,思维凝固,脑子仿佛成了一团糨糊。   叶星像个木桩一样站在李云飞身后,她没有感到悲伤,也没有安慰他。现在,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傻乎乎地跟李云飞回都江堰了。过了一会儿,叶星想去看看 自己那套房子是否还存在,然后等通讯恢复后给父母打电话报个平安。这样想着, 她的脚步开始慢慢移动了,慢慢地远离李云飞了。   凌晨两点过后,通讯终于恢复了。坐在废墟上陷入无限悲痛的李云飞收到了 一百多条短信。短信的提示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从沉痛中清醒过来,迫不及待 地掏出手机。尽管因为激动手有些发抖,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些让人悲喜交加的短 信。   短信是远在上海读书的女儿发来的。当地震的消息传到上海时,李云飞的女 儿李娜娜心急如焚。她给家里打电话,打不通;她给爸爸打电话,也打不通。五 月的上海是那样温暖而多情,可是,李娜娜在陌生的街上泪流满面,她不清楚自 己的生命中即将失去什么。她知道通讯中断了,所以,万般无奈之下的她不停地 给爸爸发短信,希望某一条短信能够连通生命中珍贵的情感。那天,李娜娜自己 也不知道到底发了多少条短信。十几个小时之后,都江堰的李云飞终于收到了短 信,一百七十多条。每一条短信都是那样真诚和充满了情感。   李云飞一条一条地读着女儿的短信,心里感到酸楚、激动,泪水默默地流了 下来。爸爸,您还好吗?爷爷、奶奶和妈妈都好吗?爸爸,您快说话呀!快给我 回信息呀!这样的短信一条一条地重复着,一次一次地冲击着李云飞脆弱的神经。 读着读着,李云飞坐在废墟上号啕大哭起来。这个男人悲怆的哭声在凌晨的空气 里流荡,它在深刻地述说着失去亲人的伤痛。   半个小时之后,李云飞的哭声慢慢停了下来,他想着该给女儿打个电话。但 是,他不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女儿。现在救援人员正在紧张地抢救,父母和妻子 的生命到底怎样了,目前还没有定论。虽然他知道是九死一生,但却保留着最后 一丝希望。李云飞不想让女儿受刺激,不到最后,他不会对女儿说出实情。他仔 细地寻思着一个妥善的借口,尽可能让女儿相信自己。   想了很久,李云飞拨打了女儿的电话。电话一接通,女儿的哭声就传了过来。 电话那端,哭泣的李娜娜不断地问家里怎样了,爷爷、奶奶怎样了,妈妈怎样了。 李云飞强忍住没有哭泣,他告诉女儿,我很好,爷爷、奶奶和妈妈都很好,只是 房子倒了。为了能够让女儿相信自己,也为了不让女儿过多问爷爷、奶奶和妈妈 的情况,他以攻代守,转移了女儿的注意力,在电话里安慰起女儿来。李云飞说, 没事,房子倒了没什么,爸爸就是修房子的,我们可以再修。你好好读书,千万 别担心家里。他不知道女儿在电话里又说了些什么,他听到的是一长串哭泣。   【05】   地震之后,除了军人与消防官兵外,很多志愿者也陆续从全国各地奔赴灾区。 在李云飞面前忙碌的是一群来自唐山的志愿者。这支志愿者队伍有三十几个成员, 年龄大小不等,但都是身强力壮且有着丰富的救援经验。在过去的三十年里,这 支队伍中有的人离开尘世去了天堂,当然也有新的力量补充进来。那片曾经遭受 重创的土地,培育了一群热血而充满感情的人。无论哪里有灾难,他们都会义不 容辞地前往,献出他们的力量与爱。   地震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了,但因救援难度太大,进度非常缓慢。地面上的 三层楼虽然还未彻底倒掉,但也只剩下几根柱子了,倒塌的墙壁和水泥板也造成 了很多人员伤亡。面对这样的情况,救援人员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害怕造成 房子继续倒塌从而让更多人丢失性命。李云飞看着忙碌的救援人员,他想上去帮 忙。但是,因为没有专业的救援知识,被劝了回来。他们对他说,地面上的救援 主要靠机械,以及专业救援人员,你暂时不参与,等实施塌陷在地面里的救援工 作时,有很多工作需要你帮忙。所以,你现在就安静地等待吧。李云飞想告诉对 方自己是搞建筑的,而且身体很好,可以帮得上忙。但是,他看到对方没有听自 己解释的意思,也只得乖乖地退到一边。等待,此刻只有按住性子等待。   在等待的过程中,李云飞的思绪很复杂,一股悔意在心里翻涌起来。他认为 当初不该执意让父母到城里来住,否则两位老人就不会遭此劫难。当年,李云飞 要把父母接到都江堰时,他们都不愿意。这对几十年都呆在村子里的老夫妻,已 经习惯了那片宁静的土地。但是,李云飞坚持让他们来。李云飞已经被财富和虚 荣心冲昏了头,他想让父母知道自己是个人才,即便没有读书,也能混出个样子 来,即便有人万般阻拦,自己也会朝着理想冲刺。   李云飞之所以要在父母面前炫耀自己的能力和财富,不仅仅是自己没有读好 书,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当年,李云飞让宋晓莉跟自己一起出门打工时,遭到了 父母的强烈反对。父母的意思很明确,宋晓莉在家里种庄稼,李云飞出门闯江湖, 即便他没有挣到钱,家里也还有点收成。而且,李云飞前几年东奔西跑,也没有 搞出个名堂,两位老人对他不放心。可李云飞执意要带妻子外出,这惹得父母很 恼火,为此还吵了一大架。最终,李云飞带着宋晓莉走了,奔向了一条属于他们 的财富之路。当然,他与父母之间的隔阂又增加了一层。   无论父母怎样反对,李云飞还是把他们接进了城。可是,如今这场地震却把 父母埋进了废墟。当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时,李云飞后悔了。他在心里痛骂自己, 骂自己害苦了两位老人。而且,现在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他们的生命能否保得住 还不能确定。   救援工作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如坐针毡的李云飞隔一会儿就上前要求用 生命探测仪探测是否还有生命迹象。他害怕父母和妻子在某个时候悄悄地离开自 己而去了。毕竟,十几个小时过去了,父母都已年过六旬,妻子宋晓莉的身体也 不好,他担心他们快要坚持不下去了。现在,李云飞彻底明白了家人在自己生命 中的意义。虚荣、自负,以及与情人们的风花雪月都是那样无足轻重,只有亲人 才能够让自己心急如焚,才能触及心灵最柔软的地方。那位高个子志愿者告诉李 云飞,人一般可以不吃不喝坚持七十二小时,你不要着急,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 救出你的家人。李云飞无力地点了点头。   现在是凌晨四点了,李云飞的父母和妻子埋在废墟下已经十四个小时了。地 震之后的夜色比以往更黑,黑得让人搞不清方向,黑得让人心惊胆战。这里似乎 已经不再像个城市,气氛格外荒凉与鬼魅,走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竟然有种莫名 的惧怕。李云飞蜷缩在地上,表情呆滞,目光冷竣。高大的李云飞萎缩了,他就 像一个即将被夜色消融的面团,快要看不见了。   女儿李娜娜来电话了。李娜娜的声音明显在颤抖,她在电话里说,她做了一 个噩梦。李云飞说,噩梦?李娜娜说是的,一个噩梦,醒来后全身冒冷汗。李云 飞“哦”了一声。李娜娜就在电话那端详细地说起了那场噩梦。   李娜娜说,我刚才梦见自己回了一趟家,可是家没了,整个城市仿佛都被地 震摧毁了。我站在面目全非的院子里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我没有看见爷 爷、奶奶和妈妈,我也没有看见你。我开始大声地呼喊,每一个人都喊了,但没 有任何人答应我。后来,我的喊声突然变得很大,就像夏日里的惊雷,震得周围 的房屋又开始垮塌,水泥板掉落的声音轰隆作响,灰尘开始漫无边际地弥漫开来。 我站在灰尘里,呼吸困难,不停地喘息、咳嗽。突然,我看见有人从废墟里抬出 了很多尸体。我忙不迭地跑过去,然后看见了你们。虽然你们的脸面都看不清楚, 但我知道那就是你们。我开始疯狂地哭泣,想把你们留下。可是,没有人理会我, 那些人面无表情地把你们抬走了。我想跑到前面把那些人拦住,但是,我的脚却 被一种东西绑住了,无论怎样用力,也跑不起来。后来,你们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李云飞听着女儿的讲述,心里出现了一阵强烈的痉挛。好半天,他才对李娜 娜说,孩子,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你好好睡吧。李娜娜却说,爸爸,我要跟妈 妈说话,我要跟爷爷奶奶说话。这个难题让李云飞不知所措,情急之下,他不得 不撒起谎来。李云飞嗫嚅道,妈妈在做志愿者,现在忙得很。爷爷奶奶已经到朋 友家去了,那里很安全。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来搪塞女儿的要求。李娜娜不相信, 她说,你怎么没有做志愿者?李云飞说,我也在做志愿者,我现在正在救灾现场 呢。接着他说,不信你听听。李云飞把手机对准废墟上,那里的救援人员正在紧 张而忙碌地实施抢救,机车声、瓦砾声,以及人们之间的呼应声从都江堰传到了 上海。他的这个举动让电话那端的女儿相信了。李娜娜在电话里沉默了半晌,然 后她说,随时都有余震,你们要多保重。顿了顿,李娜娜接着说,爸爸,你一定 要保护好妈妈,千万要帮我保护好妈妈。李云飞又“哦”了一声,立即挂断了电 话。他害怕女儿识穿了自己的谎言,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说出实情。   到目前为止,李云飞给我的印象很灰暗,他对父母的鄙夷以及对妻子的背叛, 都让我瞧不起他。但是,他对女儿的态度却让我眼前一亮。面对如此大的灾难带 来的痛苦,李云飞却在想方设法让女儿不要受到伤害。在复述当时迫不及待地挂 电话的场景时,李云飞拿出了手机,翻开手机盖,重复了一次当时的动作,“啪” 的一声,手机合上了。   【06】   电话断了,可女儿的话仍在李云飞的脑子里回荡。他知道妻子在女儿心中的 地位。从小到大,女儿都向着妈妈。每当李云飞与宋晓莉发生矛盾或者口角时, 李娜娜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向着妈妈。小时候,李云飞与妻子斗嘴,女儿会朝他 吐口水;长大了后,她甚至会出手打父亲。有一次,她拿起饭桌上的酒杯狠狠地 砸向李云飞,顿时,他的脸就被划破了,殷红的血立即流了出来。那道血口至今 还残留在李云飞的脸上,格外醒目。在李娜娜的眼里,父亲永远是个罪人,他不 应该欺负妈妈,不应该与别的女人鬼混。李云飞独自坐在废墟上,回味着女儿刚 才的嘱托,往事又一幕幕涌上心头。   二十多年前,李云飞与宋晓莉结婚时,他还是个穷光蛋,除了几间土墙瓦房, 什么都没有。宋晓莉之所以能够看上李云飞,主要是因为他不像村子里其他小伙 子那样呆头呆脑,指望他将来有出息。结婚后,李云飞继续走南闯北地打拼,但 却没有收获。一个来自山村的穷小子,要混出名堂哪有那么容易。每年年初,李 云飞都是满怀希望地离开家乡,但岁末时,却带着失望回来。   好几年过去了,李云飞的日子依然没有得到改善,依然住在那几间随时都会 倒塌的土墙瓦房里。更大的打击紧接着就降临在失落的李云飞面前,那一年家乡 涨洪水,房子背后那座大山出现了严重的崩塌,厚厚的石头、泥沙将房子覆盖了,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在那次水灾中离开了。孩子的离开给李云飞带来了无限的悲 痛,他决心要闯出个样子来。当时,李云飞心中最大的梦想,就是盖一座漂亮的 房子,不让家人的生命再受到自然灾害的威胁。   往事令人唏嘘不已。李云飞已经完全摆脱了贫穷,远离了乡村,但却依然没 有逃脱自然灾害。多年以后,一次特大地震又将李云飞的家人置于命悬一线的危 机中。他们会像第一个孩子那样离自己而去吗?女儿刚才的话又一次次在耳边响 起,李云飞感到愧疚。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愧对妻子,可如今需要拯救她时又无 能为力。李云飞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火忽明忽暗,他的 情绪异常复杂。   救援工作进展得还算顺利,地面上的大部分瓦砾已经完成了疏导、转移,那 些受伤或者死亡的人,已经离开了废墟。接下来,塌陷在地底下的人有希望重见 天日了。李云飞觉得正在无限地接近希望,无限地接近真实的生命。在漫长、艰 难的等待中,他已经忘记了真实的生命状态。那些一具具从眼前滑过的、血肉模 糊的尸体,无不一次次说明生命的消亡。   当又一个工作人员从身边经过时,李云飞不厌其烦地拉着对方的手问,用生 命探测仪探测了吗?还有生命迹象吗?当他得知还有时,心里才仿佛从空中落了 下来,塌实了些。于是,他又呆在一边安静地等待。他在等待救援人员安排自己 如何参与救援,他在等待父母和妻子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电话响了好几声,李云飞都没有接。兀自空响的铃声在地震之后的空气中显 得格外阴森和悲伤,它也仿佛感受到了灾难带给人类的疮痛。李云飞不知道有人 给他打电话,他的思维进入了一个空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疯狂地飞奔, 因为在遥远的远方,有一束光亮在召唤他。   电话是叶星打来的,这个女人比较幸运,她的房子居然没有倒塌。不过,这 对她来说已无所谓,那套房子对她原本就不算太重要。如果没有李云飞,整个城 市对她都不重要。叶星远远地站在楼下,注视着曾经温暖的房子,它好像时刻都 在颤抖和摇晃。她有点害怕,不敢一个人回家。虽然房屋没有倒塌,但是整幢楼 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周遭一片漆黑,充满了肃杀的恐怖气氛。叶星站在楼下, 思绪复杂。在这段简短的时间里,她思考了关于生命的意义与未来。叶星想离开 这个遍地尸体的城市,想和李云飞一起远走高飞。她迫不及待地给他打电话,表 达对他的爱和依恋,想以此来打动他,然后一起离开地震之后的恐怖之城。   叶星一直听着电话里长长的电流声,她不知道李云飞为什么不接自己的电话。 但是,她却显得十分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地按重拨键。十多分钟后,她终于听到 了李云飞的声音。他的声音飘忽、闪烁,就像是在说梦话。叶星说,你怎么啦? 李云飞说没怎么啊。叶星又说,你好像在睡觉一样。李云飞又说没睡啊。   对话简洁而又含混不清。叶星做了一个短暂的停顿,她不知道该怎样对李云 飞说她内心里隐秘的想法。但是,她知道自己又有说的冲动。在她思考的过程中, 李云飞嗫嚅道,你打电话干什么?叶星仿佛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她说,我有个 想法,不知你是否同意。李云飞问,什么想法?叶星首先想到的是李云飞的父母 和妻子,她想知道他们生还的几率有多大。于是,她问你那边的救援情况如何? 李云飞说,正在紧张地进行,比较顺利。叶星又说,你觉得他们能活下来吗?这 句话让李云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沉重的喘息声通过电波在两人之间传递。 叶星不失时机地说,我听到预报说马上要下暴雨,而且还有强烈的余震。现在, 这个城市充满了很多令人恐怖的不确定性。我真的想劝你离开,我们一起走吧。 就像你常常对我说的那样,找一个安静的小城,过平静的生活。叶星还想说什么, 但是电话却断了。在急促的“滴滴”传来之前,她听到了李云飞的冷笑。   李云飞现在才觉得叶星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他没想到她会在如此关键的时 刻,做出这样的思考和决定。他想,她怎么就不明白呢?现在自己的父母和妻子 还在废墟下不知生死呢。李云飞自言自语道,如果要抛弃父母和妻子,又何必千 辛万苦地回到都江堰呢。他本想好好地痛骂叶星,但又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于是 只得将所有气愤与恼怒埋在心里,依然哭丧着脸坐在废墟上。   【07】   天慢慢地亮了,残忍地将满目疮痍的大地真切地展露在人的眼里。这是李云 飞第一次看到地震之后真实的都江堰。昨天夜里,他的足迹落到这片土地时,所 有的悲痛与哀伤都被浓浓的夜色包裹着。现在,当日光冲淡夜幕,大地的伤口和 血迹被李云飞看得一清二楚。   李云飞哆嗦着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恍然如梦。这个豪华的小区已经惨不忍 睹,雄伟的建筑只剩下一个小土包和一大片废墟,结实的墙壁如今已经成了破碎 的石块。院子里鲜艳的花朵夹杂在瓦砾中间,被蹂躏得成了枯枝败叶。四季常青 的树木早已折断,有的甚至被连根拔起。它们倒在地上,没有流血,没有呻吟和 哀号,但是,悲痛却在空气中疯狂地扩散。李云飞的鼻子酸了,眼睛涨了,泪水 在眼眶地来回转动。他早就明白一场8级地震带来的打击,但是,当这些惨境清 晰明了地进入眼帘时,难以置信的他心脏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他呼吸困难,头晕 目眩。   李云飞伫立在废墟上,呆了十几分钟。他就像个失去正常思维能力的人,只 是木讷地站在那里。后来,他缓缓抬起头,神情凝重地朝小区门口走去。李云飞 来到门口,曾经气派的大门已经倒掉,粗壮的门柱已经变形,弯曲的样子非常痛 苦。门上那几个镀金的大字已经被大卸八块,气息奄奄地躺在瓦砾中间。李云飞 抬头望了望周围的建筑,只有两幢没有倒。即便没有倒,也破损得不堪入目、摇 摇欲坠,似乎任何微风都可以将之摧毁。在那些随时都可能倾倒的房屋里,不断 地有人被抬出来。有的人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人即便还一息尚存,但也四 肢不全,体无完肤。每当一个人被抬出来时,就会有一阵哀号响起。无论他们所 关心与牵挂的人是否保留着最后一丝呼吸,他们都会被悲伤袭击,爆发出疯狂的 泪水。除了哭泣和泪水,还有什么能表达这种切肤之痛呢?   十几分钟后,李云飞朝街头走了几步,街的另一端积聚了很多惊慌而无助的 人。地震之后,无家可归的人们只得露宿街头。这场灾难把人们赶出了温暖的家, 有的人幸运地买到了帐篷,运气不好的就只得用油布临时搭建一个遮风避雨的地 方。所有人都木然地站在那里,用灰色的眼神望着天空、看着大地。他们不知所 措,他们就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对曾经的家园感到异常陌生;他们对这片土地有 更多的依恋,但废墟和伤痕阻断了情感的通道。李云飞就那样默默地走来走去, 眼泪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滴落在断裂的柏油路上。   电话又响了,李云飞以为是叶星打来的。他不想接她的电话了,但也不好鲁 莽地挂断,所以故意用手捂住手机。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他有些生气了,准备 接起来狠狠地骂她一顿。叶星先前的举动让李云飞非常恼怒,他没想她在灾难面 前竟然如此冷漠和自私。如果自己的妻子真的在这场地震中离开人世,李云飞愿 意跟叶星在一起,他知道她是真的爱自己。但是,她过早地提出那样的想法让他 难过与心痛。可是,当李云飞不耐烦地拿出手机时,屏幕上显示的却是女儿的电 话号码,他忙不迭地按了接通键。   李娜娜有点生气,但却又极其隐秘地将情绪包藏起来。她在电话里说,爸爸, 你怎么不接电话呢?李云飞说没听见,怎么啦?有什么事吗?李娜娜说,现在情 况怎么样了?听说可能会有余震,你们要注意呀。远在上海的李娜娜没有心思上 课,她根本就没有去教室。她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寝室里,通过电视和电脑保持着 与家乡、亲人的联系。李娜娜的心早就飞回家了,她时刻担心着家人的命运。昨 天夜里做了那个噩梦之后,她再也没有睡下去。身体硬挺挺地躺在床上,脑子全 是地震之后的废墟、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奔走哀号的人群。当从电视上得知震 区即将有强烈余震和暴雨时,她心急如焚,立即就给爸爸打电话。   李云飞“哦”了一声,他说8级地震都经历了,何况一个余震和暴雨呢?没 什么大不了的,你别瞎操心。他之所以这样说,是想让女儿好好读书,别因为地 震影响了学习。李云飞对女儿寄于厚望,希望她将来有一番作为。李娜娜说,我 怎么是瞎操心呢?你快带着妈妈来上海,就当是来看看女儿吧。女儿提到了妻子, 李云飞的心跳一下就加快了。这时,电话那端李娜娜说,爸爸,妈妈还在忙吗? 你把电话给她,我要与妈妈说话。李云飞有些慌乱,一时竟然说不上话来。他原 本以为很快就可以将妻子救出来,所以才撒了个谎,没想到现在的局面让自己如 此被动。   即便知道那是个谎言很拙劣,但李云飞依然只有将谎言进行到底。为了增强 说服力和表达效果,他理了理思绪,争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把手机换到左 边耳朵,然后他说,孩子,妈妈现在很忙。你知道,经历了这样一场地震,需要 太多人力物力去抗震救灾,需要很多志愿者,我们都会力所能及地为这场灾难做 点什么。所以,你要理解爸爸妈妈,我们没有时间顾及私人情感。你懂吗?李云 飞的嘴唇在发抖,手也在发抖,说话的声音颤巍巍的,飘忽不定。为了尽快结束 这次通话,他说,你好好学习,别担心家里。等情况稳定了,我们会到上海来看 你,好吧?李云飞似乎感觉到女儿在电话那端点了点头,于是便匆忙地把电话挂 了。   挂了电话之后,李云飞就把手机关了。他害怕再接到女儿的电话。他明白女 儿现在的心情,但是,自己真的不知道怎样给她一个交代。李云飞想尽快救出父 母和妻子,他们在废墟下已经埋藏快二十个小时了。父母年岁已高,妻子的身体 也并不好,不知道他们在那片黑暗之中是否能够坚持住。想起这些,李云飞不禁 哀叹连连。生命的脆弱和世事无常,让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困惑不已。   【08】   在李云飞返回家的路上,一场强烈的余震爆发了。他走在空旷、凌乱和悲凉 的大街上,只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抖动,四周的建筑物在摇晃。李云飞感觉有些 眩晕,他想找个地方靠一下,但是,周围全是倒塌的建筑物和横七竖八在躺地上 的树木,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值得依靠的地方。他下意识地蹲了下来,试图采取 降低重心来使身体保持平衡。经历一场魂飞胆丧的地震之后,李云飞的平衡能力 下降了,任何一丝摇晃都可能使他倒在地上。蹲在地上的李云飞看着身边的人群 要么惊慌失措,大声地惊叫,要么呆若木鸡,仿佛地震与自己无关一样。半晌, 他觉得好了些,周围的景物慢慢平静下来,脑袋也慢慢清醒了。李云飞站起来, 朝家的方向走去。   这次余震使原本就很高的救援难度又增加了,废墟又出现了塌陷。也就是说, 李云飞的家又往下面降了。在那套早已破碎的房子里,还住着他的父母和妻子。 李云飞非常清楚刚才那次余震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和困难,他有些坐不住了。他不 想安静地等待了,他害怕这是遥遥无期的等待。李云飞跑上前去,对救援队的负 责人说,测了吗?还有生命迹象吗?对方一边忙碌一边说,还有,你放心,我们 会竭尽全力。接着对方又说,现在你可以参与救援了,主要负责搬运石块、水泥 板,我们必须把这些废墟移走,这是件浩大的工程。李云飞点了点头,全身充满 了力量。   就在李云飞准备救援时,叶星来了。她气咻咻地说,你怎么把手机关了?不 想接我的电话吗?觉得我很讨厌是吗?李云飞忘记了关掉手机一事,有些纳闷地 拿出来看了看,才记起刚才是为了逃避女儿的追问而关机了。他说,不是。叶星 又问,那是为什么?李云飞说,不想接李娜娜的电话。叶星有些不解、不信,但 她没有再问下去。她是来告诉李云飞自己的决定。   叶星在来时的路上想好了,她要离开这里,无论李云飞是否愿意一起走。随 时降临的余震和暴雨,使她对接下来的生活没有信心。而且,叶星接到了父母的 电话,两位老人希望女儿能够回去。叶星的爸爸妈妈经历过唐山大地震,他们知 道地震带来的伤害,所以特别担心女儿。叶星镇定地站在李云飞面前,她说,我 要走了,我希望你也能离开这个城市。李云飞用手挡住了叶星的话,他说,你走 吧,这里有我的父母和妻子,我不能抛下他们。叶星说,他们死了,他们埋得那 么深,难道你认为还有生还的机会吗?这话深深地震慑住了李云飞,他半天说不 出一句话来。叶星的声音越来越大,她说,你看余震这么强烈,马上又要下暴雨, 接着又可能发生瘟疫,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亲眼看一看那三具尸 体?李云飞的情绪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他悲愤极了,响亮地给了叶星一个耳光。 他说,你给我滚。叶星怔怔地看着李云飞,然后,转身决然而去。   看着叶星的背影,李云飞突然间有种释然。他与叶星在一起已经四年了,直 到地震来临之前,这几年里他春风得意,深得这个女人的尊重和爱。在交往的过 程中,李云飞也看出来了,叶星并非是那种完全见钱眼开、凭着姿色骗男人钱财 的女人,她是真的爱上了自己。尽管,她的爱里搀杂了物欲的杂质。不过,这些 年里,虽然李云飞经常承诺给叶星一个未来,但他自己非常清楚,那不过是风月 场中的伎俩而已。今天,当他看着叶星带着对自己的关切和依恋离开时,内心里 有一丝歉疚,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释怀。叶星走了,她挣脱了羁绊,告别了过去, 走向了另外一种属于她的美好人生。   与此同时,叶星的离去也使李云飞能够更加坦然地面对还在废墟之下的妻子 宋晓莉。李云飞与叶星的交往,宋晓莉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个已经习惯了隐忍的 贤惠女人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跳如雷,年过四十的她心里只有女儿了。至于丈夫, 他与自己的联系也必须以女儿为纽带。如果不是女儿,宋晓莉找不到与李云飞有 任何感情的联系,那些曾经浓烈、诚挚的爱情,在李云飞这些年的花天酒地里蒸 发了。地震如一记闷棍把李云飞敲醒了,当宋晓莉被埋在废墟里不知生死时,他 才清楚自己原来是如此在乎结发妻子,才知道她在自己生命中的地位。李云飞在 不遗余力地拯救妻子,其实也在自我救赎。所以,他不会跟叶星离开这个城市。 叶星的离去,让李云飞的拯救与救赎变得更加纯粹。   李云飞和叶星之间的爱恨纠缠就这样结束了,我跟李云飞的想法一样,也为 叶星感到高兴。在看不到希望的爱里付出与挣扎是无比痛苦的,就像我与嘉慧一 样。十一年来,我从未忘记过嘉慧,她就像一种安装在我心里的程序,永远在执 行着爱与思念的任务。我明知道自己陷入了旋涡,但却无法自拔。我没能做到像 叶星那样洒脱地放手,在爱与思念之中,我不知道自己是强者还是弱者。   【09】   救援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李云飞看着堆积在父母和妻子头顶上的废墟正在 慢慢减少,他的心里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欣慰。希望的火苗在心里慢慢点燃,冉冉 升起。或许,在下一秒就可以看到自己的亲人了。在这种情绪的推动下,李云飞 越干越起劲。   自从当了包工头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干过粗活了,有些发福的身体也不适合 干这样的活计。但是,今天李云飞却爆发了无穷的力量,大腹便便的他在人群中 显得很活跃。不过,李云飞的心里也有一股忐忑的情绪在流动。看着不断抬出去 的尸体,开始为父母和妻子的命运感到担忧,他们现在的状况如何呢?会不会也 早已离自己而去了呢?李云飞越想越害怕。后来,他干脆不看那些触目惊心的场 面了。每当有伤员或者尸体从废墟中挖掘出来时,他都主动躲开。李云飞什么都 不想,在废墟上左冲右突,一心扑在救援工作中。   转眼就到了下午两点过,地震发生已经二十四小时了。二十多个小时里,随 着尸体逐渐被抬出,整个地震的死亡人数正在逐渐增加。那些苛刻、冰冷的数字 深刻地描述了灾难带给人类的损失和伤害。一切都还没结束,一切都还将更加残 酷。在最近几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多少次余震,在废墟上积极救援的人已经记 不清楚了。面对那些急需抢救的生命,余震不会对他们的心里造成恐惧。很多时 候,余震时他们都没有感觉到。疲劳、忙碌以及善待生命的急切心情让他们忽视 了余震。不过,对于救援来说,暴雨带来的麻烦似乎要比余震强大得多。   天气预报早就说了,即将有一场暴雨降临灾区。所有人都希望这个预报是错 的,但是,老天还是把一场特大暴雨抛了下来。厚厚的乌云在天空酝酿了好几个 小时,沉闷的空气让遭受地震之后的大地变得异常压抑。人们都被地震折磨得筋 疲力尽,根本无暇顾及即将到来的暴雨。后来,闪电开始时不时在天空划过,雷 声从远处慢慢滚来;再后来,闪电和雷鸣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暴雨无情地 打了下来。   这是李云飞有生之年看见的最大的雨,雨点大而有力,仿佛下的是冰雹。他 抬起头,雨点打在额头上,他确认不是冰雹,但却得疼得厉害。大家并没有因为 暴雨来临而停止手上的工作,依然在奋力地与地震和暴雨做着抗挣。在大的灾难 面前,人们总是能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绝不在自然面前低头。可是,雨越 下越大,雨水汇聚成洪水开始往废墟下面流。而且,更为严峻的是,暴雨造成了 废墟松动,随时有可能继续向下坍塌。就在李云飞心里感到惊恐时,废墟的某一 处就突然向下落了几米。   李云飞跪在滂沱的大雨里,雨水覆盖了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大雨在空中肆 无忌惮地飘荡,他看不清楚暴雨之下的废墟。那里迷茫一片,之前在心里不断明 朗的希望顷刻间又变得模糊起来。他乞求这场暴雨能够马上停下来,否则废墟之 下的父母和妻子将承受更大的痛苦。   暴雨持续了两个小时,这段时间对李云飞来说异常艰难。雨水打在他的身上, 洗刷着他的肉体和心灵。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突如其来的暴雨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加强了地震带来的伤痛与伤害。李云飞看着雨水在地上汇聚成一条流水,慢慢地 流向地下。他不知道雨水是否给父母和妻子带来了麻烦。   李云飞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时候他们还在住那间破瓦房 里。那天晚上,突然电闪雷鸣地下起了暴雨。原本就已经腐朽的房子根本经不起 狂风暴雨的摧残,屋顶的瓦片很快就被风揭走了很多,大雨直接冲了家里。一家 老小开始慌张地用塑料口袋遮盖家具、床铺,用盆和桶接倾泻而下的雨水。那种 狼狈不堪的记忆,李云飞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李云飞的第一个孩子还健在, 他躲在妈妈宋晓莉的怀抱里,虽然没有哭泣,但是眼里塞满了惊恐。如今,这家 人又经受了一场暴雨的考验,只是这之前还爆发了一场地震,只是李云飞的第一 个孩子已经不在了。   两个小时之后,雨慢慢停了下来。这让李云飞欣慰不已。这时候,一位来自 唐山的志愿者主动来到李云飞的身边与他聊起天来,唐山兄弟似乎害怕这位为亲 人而无限担忧的男人支撑不下去。从李云飞的脸色看,面如菜色的他仿佛就快要 失去最后的能量了。   唐山兄弟名叫乔希望,他向李云飞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的父亲就死于唐山 地震,那时候自己才三岁。李云飞并没有抬头,“嗯”了一声以此作为回应。乔 希望一边实施救援一边与李云飞聊起来。他说,这次地震太可怕了,比唐山地震 还厉害。李云飞还是没有抬头,关于唐山地震,他所知道的非常少,而且,他现 在也不想就唐山地震与这次地震做比较,现在最关键的是救人,除此以外,他什 么也不想管。乔希望继续说,地震之所以会给我们带来这么深重的灾难,除了它 本身的威力以外,我们的防御不够也是个问题。这句话让李云飞停下了手,他抬 头望着乔希望。乔希望说,我们对地震的认识不够,对地震将带给我们的伤害没 有正确的理解,也没有采取良好的防震措施。   李云飞脸上的表情显示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于是,乔希望又独自继续说 了起来。他说,就拿你手上的砖块、水泥和钢筋来说吧,从质量上看,这根本就 没有达到抗震标准。李云飞摊开手说,这些东西没有达到标准?不能承受地震? 乔希望说,不是不能承受地震,而是承受力很差。接着他说,你用手捏一下,经 过一场大雨的浸泡,砖块都粉了。这么不经泡的砖,经受得起强烈的8级地震吗? 李云飞用手一捏,没有用什么力气,手上的砖头就碎成粉末了。他吃惊地看着掉 在地上的粉末,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李云飞看着乔希望,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来。   【10】   时间的脚步又走了几个小时,地震发生已经三十个小时了。傍晚时分,夜幕 没有与人商量就擅自降临了。它笼罩住整个城市,试图给人们带来些许安慰与安 全感。可是,在灾难带给人的惊吓还未退却时,黑夜只能让人更加茫然与惆怅。 惊慌失措、流离失所的人们不知道怎样才能度过又一个漫漫长夜。李云飞又累又 饿地站在曾经树木葱郁、鲜花飘香的院子里,心里空空的。   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李云飞还在琢磨乔希望说的那些话,还在回忆自己那 随手一捏就碎掉的砖头。李云飞想起了很多事情。他想,如果当年在材料上用好 点,这幢房子就不会倒塌了。在他家附近,还有几幢摇摇欲坠的房子颤巍巍地竖 立着。李云飞很清楚,只要房子不倒,那么,父母、妻子以及住在这幢楼的很多 人就不会在地震中轻易地丢掉性命了。   这套房子是李云飞刚到都江堰时修建的,那时候他已经在其他城市承包过很 多楼房,懂得如何偷工减料来节省成本,懂得怎样追求利益最大化。从他踏进这 个行业时,受到的第一个培训就是降低成本,放大利益。最开始,李云飞很不适 应,看着同行们明目张胆地作假,心里感到难过。但是,慢慢地,他尝到了甜头, 在利益的驱使下开始与人狼狈为奸,开始迈向罪孽之路。走上这条路后,李云飞 的钱包就越来越鼓了。他告别了贫穷,走出了乡村,成了城市中的一个有钱人。 只是,李云飞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所隐藏的危险,以及可能造成的后果。他 更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后,他让父母和妻子都陷入了绝境。当初修建这幢楼房 时,他亲自降低了所有材料的规格,亲自挖掘了埋藏亲人的坟墓。   回忆是如此痛苦,同时,很多人也随着回忆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那些油头 粉面的人物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仿佛都在看着此刻神情沮丧的李云飞。他们是 来嘲笑自己的吗?他这样想到。过了一会儿,他想给他们打个电话。李云飞想告 诉那些曾经与自己一道承建这些房屋的人们,如果不是与他们同流合污,或许地 震带来的伤害会小得多。他认为,他们的行为就是谋财害命。他打开手机,开始 给那些平时称兄道弟的人打电话。可是,每一个电话都打不通。关机,这些人就 像是约好了的一样,手机全都处于关机状态。李云飞很有耐心,一次又一次地拨 打,试图希望自己愤怒的拨打可以让那些处于关闭状态的手机自动打开。当然, 他不可能达到目的。   他们为什么关机?难道他们都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了吗?李云飞不相信,他认 为那些人不可能有此觉悟。凭心而论,如果不是自己的父母和妻子现在埋在废墟 之下而不知生死,他也不可能有如此强烈的悔恨。那些人都不住在这座城市,都 没有感受到地震带来的伤害与恐怖。但是,李云飞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如 此统一地关掉手机。他现在特别想联系上他们,告诉那些人自己心中的悲痛与悔 恨。他想让那些黑心商人明白自己之前的行为造成的伤害,并想让他们找到一个 方式来弥补,给死者和自己都有一个交代。遗憾的是,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李 云飞没有打通一个电话,那些人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   接连打了好多个电话之后,李云飞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了短消息的提示。他 打开一看,一共有六十多条。短信是女儿李娜娜发来的,在李云飞关机的这段时 间里,她在另外一个城市焦急地哭了好多次。李娜娜又一次失去了与家人的任何 联系,她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家乡发生了强烈余震和特大暴雨。余震和暴雨又造 成很多原本没有倒塌的房屋坚持不住了,它们的倒塌又造成了很多生命的离开。 李娜娜十分担心家人的安危,可打电话时爸爸的手机却提示关机。她害怕了,担 心家人在余震中遭到不测。于是,她又不停地给爸爸发短信,希望他看到短信后 立即回电话。   李云飞想给李娜娜打个电话。打电话之前,他想了很多,知道该是把事情的 真相告诉女儿的时候了。李云飞不想让谎言进行下去,那样的话,将来可能会对 不起女儿,可能会给自己留下更多的遗憾与悔恨。   现在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可李娜娜还是没睡。她正木然地在寝室里等着爸爸 的电话。爸爸的手机一直关机,在发了六十多条短信之后,她就只有充满焦虑地 等待了。除此以外,她没有任何办法。   电话只响了一声,李娜娜就接了。她说,爸爸,你怎么关机呀?这么关键的 时候,你关机干什么呀?李云飞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既准确地表达了他此刻的 心情,也很好地搪塞了女儿的问题,他确实不知怎样向女儿解释自己为何关机。 李娜娜说,余震时感觉强烈吗?李云飞说强烈。李娜娜又说,爷爷、奶奶和妈妈 都没事吧?李云飞不说话了,尽管他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但依然不知道如何与 女儿说起。李娜娜有些紧张,她问,爸爸,你怎么不说话?接着她又催促道,说 话呀,他们到底怎么啦?   李云飞忍了好长时间,他说,娜娜,有些事情我知道不该瞒着你,但我也是 害怕影响你学习。现在,我不想再隐瞒了,所以我要如实地对你说。李娜娜明白 事情有些不妙了,她屏住呼吸,等待着爸爸带来的坏消息。李云飞说,娜娜呀, 爷爷、奶奶和妈妈都出事了。地震的时候,他们都在家里,被埋住了。救援人员 连续抢救几十个小时了,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李娜娜“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她哭着说,你怎么不早说啊?李云飞说,我以为很快就可以救出来,那样的话, 就暂时不告诉你,免得影响你学习。李娜娜说,爸爸,你太过分了。接着她说, 我马上去买机票,我要立即赶回家。李云飞原本还想规劝女儿别回来,回来又怎 样呢?还不是看着废墟着急。但是,女儿没有给他机会。李娜娜说完后就立即挂 断了电话,她应该是出去买机票了。李云飞似乎听到了女儿下楼时急切而凌乱的 脚步声。   当李云飞给我说起这段时,他失声痛哭。他说他对不起女儿,不该对女儿撒 谎。接着,他有气无力地抬头望着我,他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真的希望这只 是虚惊一场,有惊无险,但是,事情不是我想像的那样美好啊。说着,他又哭了 起来。已经没有眼泪了,只是尖细与干瘪的声音从一个男人的喉咙里冒出来。我 看着李云飞,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了当时他在绝望时崩溃的样子,心里一阵猛烈 的抽搐,疼痛在全身蔓延开来。   【11】   越到后来,时间的脚步就越来越快。没多久,十来个小时就过去了。   地震已经过去四十多个小时了,当太阳再一次升起时,李云飞看到的却是绝 望。在亲自参与救援的这十多个小时里,他希望抓住一分一秒,拯救埋藏在废墟 之下的亲人。高强度的劳动使他忘记了时间概念,当十多个小时过去之后,当他 看到父母和妻子的尸体时,他竟然傻不愣登地站在已经成为废墟的家里茫然得不 知所措。   李云飞看见了破败的家庭,看到了生命中那三个至关重要的亲人。他们分布 在不同的地方,保持着不同的姿势,惟一相同的是,他们都离开了。李云飞的父 母和妻子都在猝不及防的地震中失去了生命,去了遥远的天堂。他神情沮丧地看 着眼前的惨境。爸爸坐在沙发上,李云飞想父亲当时应该在看某部电视剧。那位 来自乡下的老人家特别痴迷功夫片,他常常惊叹电视剧里的飞檐走壁。李云飞的 妈妈倒在阳台上,身体还窝在那把椅子里。他想,她当时应该刚刚午睡起来,在 阳台上看那些她无比留恋的花草树木。最后,李云飞发现了妻子宋晓莉,她倒在 客厅里,披头散发,满身血迹,手中还握着电话。李云飞被巨大的悲伤包围着, 脑子一片混乱。   十多分钟过去了,李云飞的意识才清醒过来。他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嚎啕 大哭,眼泪横飞。虽然,李云飞早已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当他看着曾 经鲜活的人变成尸体硬挺挺地躺在地上时,内心里的悲愤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李云飞的悲愤疯狂地膨胀,然后沿着喉咙往外冒。他哭泣的声音变形了,扭曲了, 嘶哑得仿佛一只狼在嚎。这时候,李云飞才真正意识到,父母和妻子已经在地震 中死了。他看着沙发上的父亲,阳台上的母亲,以及躺在地板上的妻子,竟然不 知道该走向哪个方向。李云飞就像受到惊吓的老鼠,在三个亲人的尸体之间乱蹿。 后来,他“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仰天长啸。李云飞怒吼道,不是说人在不吃不 喝的情况下可以坚持七十二个小时吗?怎么才过四十几个小时就死了啊?这到底 是怎么回事啊?   整个废墟已经全部清理,埋得最深的人也已经挖掘出来了。救援人员开始陆 续撤离,急匆匆地奔赴另一片废墟。就在不远的旁边,还有很多生命等待他们的 拯救。乔希望最后一个离开,他看着伤心欲绝的李云飞,眼睛酸涩,泪水直往心 里流。他拍了拍李云飞的肩膀,默默地走了。   李云飞的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他瘫软地坐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似 乎想把脑袋捏成碎片,捏成粉末。这样,脑子里将永远不会留下这悲惨的画面。 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眼前的景象明确无误地告诉李云飞,他的父母和妻子都 离他而去了。慢慢地,他的思绪就像一只风筝那样飘了起来,往事随着那根看不 见的线慢慢地爬了下来,在他的脑子里打转。   李云飞是父母的第五个孩子,也是家里惟一的儿子。前面的四个女儿让李云 飞的父母对生个儿子充满了渴望,好在上天照顾这对勤劳、朴实的夫妇,第五个 孩子圆了他们的儿子梦。李云飞从出生开始就成了家里的焦点,父母的娇生惯养 使得他的性格倔强、自负,甚至有些暴力。四个姐姐常常是他调皮捣蛋的对象, 她们面对弟弟的恶作剧时,总是很委屈和气愤,但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因为父母 无论如何都袒护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   尽管李云飞是家里的宝贝,是父母娇生惯养的宠儿,但他骨子里有种不服输、 不安于现状的气质。这种气质给他带来了麻烦,也带来了财富。李云飞读书时成 绩非常优秀,在他的理想之中,将来想做一位科学家。他曾经想上天,想到太空 漫步,看一看那个不一样的世界;他曾经想入地,想到深不可测的地球中心去, 带回那个世界的神秘。但在贫瘠的乡村,要实现这样的理想几乎是不可能。要走 出贫穷,惟一的方法就是读书考大学。这是条艰难的出路。李云飞的父亲挣不到 供养儿子读完初中、高中,继而读大学的钱。在李云飞的记忆中,有那么一段时 间,他天天都在怂恿父亲外出打工,挣钱回来供自己读书。他很清楚,自己的理 想能否实现,与父亲能否挣到钱有直接的关系。可是,父亲的脚步却从未踏上远 征的路途。那个憨厚的农民笑着对儿子说,我一没知识,二没技术,我到哪里去 挣钱呀?李云飞听到这话心都碎了,理想也碎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李云飞 开始瞧不起父母,觉得他们一辈子憋在一个穷村子里很窝囊。   父亲没有能力外出打工挣钱,整个家庭的经济条件非常困难。李云飞的四个 姐姐相继离开了学校,大姐和二姐已经出嫁了,另外两个姐姐在家里等着出嫁。 李云飞看着这种窘迫的状况,便知道自己离辍学不远了。   虽然现实条件逼着李云飞辍学,但离开学校却是他首先提出来的。那个寒冬 的晚上,李云飞在饭桌上对父母和两个姐姐说,我决定明年不读书了,过了年就 出门打工。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下,然后都转眼看着李云飞,异口同声地问,怎 么不读了啊?现在还有钱交学费啊!李云飞说,算了,我看家里的钱也不多了, 最多也只能再读一两年。这样有什么意思呢?反正又上不了大学,还不如早点出 去闯社会。李云飞的父亲放下了手中的碗,离开了饭桌。他朝里屋走去,这个夜 晚再也没有出来。李云飞的两个姐姐都带着羡慕的神情看着弟弟,她们问,你到 底要去哪里呀?什么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她们也想离开,但却一直没有找到机 会。   过完春节,李云飞带着遗憾与委屈离开了家乡,去了山东。他觉得是父亲的 无能迫使他离开学校,使他的理想无法实现。李云飞对父亲一直没有好感,当他 告别学校踏上去异乡的路途时,父亲在他心里的印象坏到了极点。他告诉自己, 一定不能做像父亲那样无能的男人。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李云飞却没有闯 出个名堂。二十岁那年,李云飞走南闯北已经四年了,但他依然是个穷光蛋。就 在全家人都为他的婚姻而着急时,他却迎娶了村子里公认的美女宋晓莉。这对于 李云飞的父母来说,简直就是上天掉下来的馅饼。结婚之后,李云飞带着宋晓莉 离开了家乡,继续在全国流浪。   李云飞和宋晓莉几乎走遍了全国,他们在异乡的土地上追寻着人生的理想。 宋晓莉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自小聪慧过人,读书成绩很好,但是,在男孩子都 读不起书的农村,她只读了初中一年级,然后就在家里照顾弟弟了。多年以后, 李云飞才明白,当年宋晓莉之所以愿意嫁给自己,就是希望自己带着她远走高飞, 带着她去寻找梦想。   在李云飞暴发之前,他和妻子宋晓莉的感情一直很好。无论他到哪个城市, 她都无怨无悔地跟到哪个城市。就算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因为洪灾而离开人世时, 她也没有离开丈夫。在李云飞最落魄的时候,他曾对宋晓莉说,他们离婚算了。 他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空想家、窝囊废,满怀理想却无法实现。李云飞认为 自己依然是只飞不出穷苦乡村的困鸟。不过,宋晓莉一直相信丈夫是个有出息的 男人。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等李云飞越来越有钱的时候,他们的感情却不见 了。   随着李云飞认识了房地产商张老板之后,他就财运亨通。他开始学着偷工减 料,偷着下降各种材料标准,以赚取更多的差价。没多久,李云飞就彻底摆脱了 贫困。他成了村子里的红人,那些从未出过门的男人都跟着他走南闯北,挣到了 他们从来没有想像过的那么多钱。但是,没过几年,村子里便开始流行李云飞的 花边新闻了。在那个封闭的小山村,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李云飞在外边养女人了。   家乡的人都知道了,宋晓莉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她听说丈夫在外面有别的 女人了时,脑子差点都爆炸了。她难以相信与自己走过那么多艰苦道路的男人, 在发财之后怎么就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宋晓莉使出了一个女人能够想到 的方法,但是,她没想到丈夫竟然是如此狡诈之人。李云飞看上去就像一只狐狸 或者猴子,想方设法与宋晓莉周旋。他给那些女人设置了各种各样的身份,秘书、 生意伙伴、朋友,甚至是朋友之妻或者远到不沾边的亲戚。最开始,宋晓莉抱着 侥幸的态度相信了丈夫。可是,慢慢地,她发现他与那些女人的关系越来越暧昧, 越来越火热,便知道自己上当了。为了拿到李云飞包养女人的确凿证据,宋晓莉 开始跟踪他。要跟踪一个混在生意场上的人并不容易,好在宋晓莉很快就收获了 成绩,她亲眼看见丈夫在一个深夜搂着一个女人进了一幢住宅。那个夜晚,李云 飞没有回家,没有挣脱另外一个女人的怀抱。   宋晓莉彻底绝望了,她想到的最后的方法就是离婚。那真是一段狼藉与混乱 的日子,宋晓莉和李云飞在离婚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太多时间。两个成年人的纠缠 没有胜负,最大的输家就是他们的女儿李娜娜。李娜娜听说父母要离婚,一下就 枯萎了。她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成天躲在房间里哭泣。李娜娜的哭泣并没有引起 李云飞和宋晓莉的注意,他们依然在为离婚而战斗。直到有一天,李娜娜离家出 走,才平息了所有的硝烟。在一个正常的上课时间,宋晓莉和李云飞都接到了学 校班主任的电话,他们的女儿不见了。这对为离婚闹得有些疲倦的夫妻,一下就 将精力转移到女儿身上了。   那天,李娜娜一个人独自狂奔到郊区,坐在城市边缘的草地里号啕大哭。她 开始假想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的日子,假想家庭支离破碎之后自己的处境。这 样想着,她就越哭越伤心。哭到凌晨两点,她才回家。回家后,李娜娜劈头盖脸 地对焦急的父母说,你们如果离婚,我就死给你们看。   后来,李云飞和宋晓莉过上了他们都不愿意过的日子。为了女儿,他们就像 签定了某种契约,尽量扮演一对和谐的夫妻,维护着一个家庭的完整。在外界, 李云飞的合法妻子仍然是宋晓莉,但实际上,他们早已失去了夫妻之间应有的恩 爱。与此同时,李云飞更是明目张胆地包养其他女人。没有谁干涉他,如今的李 云飞,就连父母的话也听不进去。   李云飞的父亲常常规劝他,让他要讲良心,要记着贫穷时宋晓莉对他不离不 弃的感情。他不但不听,还恶言相对,认为父亲的观念落伍了。李云飞气焰嚣张 地对父亲说,如果你像我这么有钱,说不一定你在外面的女人比我还多呢。你之 所以这样教训我,那是因为你没有包养女人的本事。垂垂老矣的父亲哑口无言。 逐渐地,李云飞成了全家人的众矢之的。他与家人之间的鸿沟也越来越巨大,如 果不是这场地震,李云飞甚至会认为与所有人都没有感情了。   【12】   废墟上逐渐变得冷清起来,除了躁热的风偶尔会吹起几片废纸之外,没有什 么动静了。李云飞长久地坐在废墟上,坐在破碎的家里,他沉浸在失去父母和妻 子的无限悲痛里。当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失去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心有多痛。李云 飞后悔了,他后悔与父母保持了几十年的隔阂,后悔没有珍惜与妻子的这段真挚 感情。他在心里做着无数次设想,如果父母和妻子能够奇迹般地活过来,自己到 底会怎样。李云飞希望能够更好地孝顺父母,主动消除他们之间误解与隔阂。同 时,他希望与宋晓莉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过和睦的日子。可是,这都仅限于李云 飞的设想,他的父母和妻子都死了。   在最后的时刻,李云飞想用自己的方式向父母和妻子表达自己的情感。用不 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化为灰烬。从此以后,他们就只能出现自己的念想和梦里。   李云飞的父亲喜欢喝酒,几乎每天都能从他身上闻到浓烈的酒味。以前,几 乎所有人都劝父亲把酒戒了,为此李云飞还与父亲吵过架,但他依然没有戒掉。 现在想起来,李云飞觉得父亲喝酒是件好事,至少当他们阴阳相隔时,自己知道 该如何与父亲沟通。他准备买些酒,与父亲好好喝几杯。李云飞的母亲来都江堰 之前,从未进过城。来到城市后,那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喜欢上了高跟鞋,她羡慕 那些年轻的女人穿着高跟鞋在大街上风姿绰约地走过。可是,因为年龄大了,李 云飞的母亲最终还是没有穿过一双高跟鞋。李云飞准备给母亲买双漂亮的高跟鞋, 就买她生前最喜欢的红色。而对于妻子宋晓莉,李云飞对她的歉疚更多。结婚这 么多年了,他从未为她购买过什么。以前贫穷时,自然没有钱买。后来发财了, 可他又把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了。无论李云飞多么有钱,他终究是个土里土气的 乡下人,他的骨子里没有浪漫的气息。但是,现在他却突然想浪漫一次,想给妻 子买束玫瑰花,对她说声我爱你。   在去买东西的路上,李云飞又开始给那帮搞建筑的朋友打电话,他希望他们 能够良心发现,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告慰地下的亡灵。关机,所有手机都关机了。 李云飞想,或许他们都知道麻烦来了。他有些愤怒,嘴里骂起了粗话,把那帮人 渣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李云飞在骂人的同时,内心里的忏悔也越来越强烈。 他知道自己必须为曾经的错失担负责任。这几天,他一直在考虑是否要去自首。 当他看到父母和妻子都在地震中离开了时,心里便有了答案。   李云飞买了一瓶自己都舍不得喝的好酒,买了一双红色真皮高跟鞋,买了一 大束火红的玫瑰。然后,他又特别地给母亲买了一束黄色康乃馨。李云飞捧着这 些带着喜气的物品,走在伤心的大街上。那些还沉浸在地震带来的悲伤之中的人 们都看着他,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来自哪里,到这个伤心之城干什么。李云飞步履 急促,目不转睛,他并没有发现人们的眼神。他想尽快给父亲倒好酒,尽快把高 跟鞋给妈妈,尽快把花献给母亲和妻子。   当李云飞重新回到废墟上时,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但是,他却没有停下来 休息。他迫不及待地摆好花,放好鞋子,倒好酒。李云飞盘腿坐了下来,他想把 这最后一次团聚延长,延长到无限长。火红的玫瑰和黄色康乃馨在废墟上格外耀 眼,它们在瓦砾之中盛开,以一种特别的姿态表达着李云飞内心的愧疚与爱。   李云飞主动与父亲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拉起了家常,把这半生需要讲而没 有讲的话全部倒了出来。在那片废墟上,一个中年男人端着酒杯痛哭流涕对三个 离自己而去的亲人诉说着心声。李云飞最后说,与您们告别以后,我就去承担一 个男人该承担的责任。我想只有这样,才能告慰天堂里的亲人,才能继续活在这 个世界上。   父亲一滴酒也没有喝,全部进了李云飞的肚子。他虽然是商场中人,但却不 胜酒量。慢慢地,他有些头晕、脸红。李云飞醉了,身体软得像滩稀泥。这几天, 他的身体遭到严重透支,只剩下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疲软的身体。可是,当 尘埃落定时,他一下就垮了。李云飞想挪动一下身体,但却一头倒在废墟上了。 他太累了,昏沉沉地进入了一种迷糊的状态。   在迷迷糊糊中,李云飞去了很多地方。他仿佛一直在寻找什么,但却什么也 没找到。李云飞化身成了一只庞大的鸟,在苍茫、广袤的海面上滑翔。他想停下 来,但却不知道脚落在什么地方,于是就那样一直滑翔,一直滑翔。   后来,天色渐渐晚了,夜幕再一次笼罩了这个伤痕累累的城市。李云飞还没 有起来,他倒在废墟上,似乎进入了梦想。在梦里,他看见身边全是鲜花,开遍 了整个废墟。火红的玫瑰,金黄的康乃馨,它们不是从花店里买来的,它们就长 在废墟里,深深的根一直渗透到废墟的最深处。李云飞伸了伸手,他想去触摸一 下鲜艳的花朵。   第三部 《回家路通往天堂》   【01】   李云飞是我遇到的内心最为复杂的人,他的遭遇让我感到窒息。难道,真的 只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开以后,才懂得珍惜那些美好的情感吗?   离开李云飞之后,我长时间地呼吸困难。我就像一个哮喘病人,站在地震之 后的大街上猛烈地咳嗽。刚咳完,我又拿起烟抽了起来。每抽一口烟,我又会接 连咳嗽一阵。但是,我并没有掐灭烟头,明知不该抽烟却依然猛烈地抽。太多郁 闷与悲伤淤积在心里,我需要抽烟来释放它们。我希望它们能随着烟雾消失在茫 茫的天空里。   我想回家了,想回成都去看看嘉慧,希望她还在这个世界。我从来没有放弃 过对嘉慧的爱,尽管这十一年里我们连面都没见过。时间和空间都无法阻止我去 深深地爱一个女人。我拿起电话,想给嘉慧的丈夫打个电话。但是,号码全部拨 完之后,我却没有按接通键。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埋着头朝车站走去。   走了不足一百米,我远远地看见前方围了很多人。我并没有感到惊奇,这个 世界,看希奇的人到处都是。可是,当我走到人群中时,从一个胖女人的口中得 知事情似乎有些蹊跷。至少,胖女人认为这是件无比奇怪的事情。她对我说,一 个老头子,要把他老婆的尸体背回家。说着,她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接着她又说,真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我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想把事情弄明白。在地震之后的城市中,这样一件 事情确实值得关注。原来,那个老头把老婆的尸体从虹口山里背到都江堰了,想 在这里赶车回汉旺。但是,因为他背着一具尸体,而且汉旺也是这次地震的重灾 区,所以没有人愿意去,老头子等了很久都找不到一辆车。不仅如此,还有人甚 至调笑、故意刁难这位老人。我走了过去,与老头子聊起天来,我希望能够帮他 找到回家的车子。   通过聊天,我知道了老人的名字,他叫刘德贵,老伴在这场大地震中死了; 知道了他为什么要背着老伴的尸体回家。我被他的行为吸引与感动了。从他这个 行为中,我仿佛看到了他们几十年来共同走过的风雨历程。我决定要看着刘德贵 把老伴的尸体背回家,便与他一起寻找车子。后来,我们遇到了一个去汉旺当志 愿者的小伙子,他愿意用自己的车拉着刘德贵和老伴的尸体回家。于是,我跟着 刘德贵走进了地震之后的汉旺,走进了他六十年的坎坷人生。   【02】   地震发生时,六十岁的刘德贵正在虹口一个农家小院里喝茶。这是一个普通 的日子,天气晴朗,阳光充裕,在大山里度假的他感到空气中有一丝丝温润和甜 蜜。吃过中午饭,刘德贵抬出一把椅子,在院子里安静地喝起茶来。自从在这里 租下房间度假后,每天他都会在院子里喝茶,享受这难得的安闲生活。刘德贵对 这里的生活十分满意,惟一感到美中不足的,就是这把椅子不好,他觉得比不上 自己家里的那把老旧的藤椅。那把陪伴自己已经三十年的藤椅柔软且充满韧性, 坐上去既舒适又有安全感。小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刘德贵常常在日落西山的时 候坐在藤椅看着遥远的远方。这天,刘德贵刚坐下不久,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刚泡 好的茶,地震就发生了。   最开始,刘德贵隐约听见一股轰隆隆的声音,但他不能确定这声音的真实性 以及从哪个方向传来。六十岁的刘德贵身体已经没有多好了,几年前就开始耳鸣, 很多时候要么听不见,要么分辨不清楚声音来自何方。但是,刘德贵没有时间做 过多的思考,那股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就像潮水那样汹涌而来。接着,大 地开始颤抖,他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茶杯里的水四处飞溅。   刘德贵知道地震了。他机敏地站起身来,朝屋子里奔去。摇晃越来越剧烈, 因为奔跑太快,刘德贵一个趔趄摔到在地。此刻,他竟然像个干练的小伙子,迅 速爬起来又往屋子里冲。刘德贵想到了老伴马素芳,她在里面睡午觉。这个朴实 的乡下妇女原本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但是,这几天在虹口的大山里走来走去,她 有些疲倦了,于是每天下午都要睡一会儿午觉。刘德贵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呼喊: 马素芳,马素芳,快点起来,地震了。急切的情绪让他口干舌躁,声带像是被高 温烤焦了似的,喊出来的话竟然干燥得到一瞬间就碎成了粉末,散落在剧烈震荡 的地面。   “砰”,一声震破天际的声音在大地上响起,整个山谷荡起了灰尘。接着, 凌乱的响声充斥着整个世界。刘德贵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秒钟,他回头看了一眼 院子外的那块菜地,那里裂开了一道一米多宽的缝。靠近悬崖边的土地上,鲜嫩 的蔬菜混合着土块往山脚下疯狂地坠落。他知道山体滑坡了,好像地面朝外倾斜 了几十度,人不由自主地要往外倒。   在继续往屋里冲时,刘德贵的嘴里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老伴的名字。这时, 地震的能量释放仿佛达到了一个高潮。刘德贵感到脚下有一股力量猛烈地撞击着 他老朽的身体,他一下就歪倒在地。他想迅速站起来,毕竟老伴还在屋里等待自 己去救援。刘德贵双手撑在地上,可是他刚刚躬起的身体又被一阵剧烈的震荡摔 倒在地。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尽力寻找一个平衡点,可是,强烈的地震 没有给他站起来的机会。刘德贵就像一条在地上垂死挣扎的鱼,羸弱的身体在地 上毫无规则地翻滚。在翻滚之中,他看到了房屋的倒塌,就像一个房屋模型那样 七零八落,散乱得不成样子。老伴居住的这间房子,在刘德贵无助的眼神里轰然 倒塌了。房子倒塌的瓦砾声和灰尘混合在一起,乌烟瘴气。刘德贵几乎使出了所 有的力气,发疯似的喊着老伴的名字。马素芳——马素芳——,但是,他的声音 淹没在天崩地裂之中。   刘德贵已经记不清这场特大地震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他觉得既漫长又短暂。 一切都在瞬间完成,但记忆的伤痕却又漫无边际与刻骨铭心。大地慢慢平静下来, 刘德贵发现老伴早已被埋藏在废墟之下。那套刚才还安详、平静地屹立的房子, 顷刻间就成了一堆瓦砾与尘土。刘德贵没有顾及全身的伤痕,吃力地爬起来,扑 向还荡漾着灰尘、摇摇欲坠的废墟。但是,无论他怎样呼喊,与他相濡以沫四十 年的妻子马素芳都没有回答他。   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一切,巍峨的大山遍体鳞伤,苍翠的松柏横七竖八地 倒在泥石流中。惊慌失措的人们感觉自己完全掉进了另外一个恐怖世界,美好的 家园仿若前世的记忆。严重的山体滑坡摧毁了很多房屋,刘德贵所暂住的这幢二 层小楼也不例外。剧烈的震荡和飞来的一块巨大的石头,无情地撕裂了他的心, 马素芳和房东全家人都深埋在废墟之下。刘德贵用最简短的时间环顾了四周,满 目疮痍,惨不忍睹。他看着坍塌的房屋,悲伤像一场势不可挡的飓风一样袭击而 来。   刘德贵一边呼喊老伴的名字,一边用干枯的手疯狂地刨着断裂的水泥板、扭 曲的钢筋、变形的门窗,以及像苞米花一样被震得粉身碎骨的砖头。他不相信老 伴会出事,他认为她在前半生已经饱尝了人世间的艰苦,所以晚年应该非常宁静。 可是,面对地震之后的残迹,无论刘德贵如何努力,也很难将马素芳刨出来。不 过,他没有放弃。面对巨大的灾难,刘德贵不知从哪里获得的力量,浑身充满了 活力。而且,他觉得身上的力量越来越充沛,好似回到了三十年前。他依然是一 边刨一边喊老伴的名字,带着哭腔的呼喊揪人心痛。刘德贵见老伴没有回应,他 稍微停顿了一下,又喊了起来。大哥、大姐、二胖子、小虎、甜忸,他把房东全 家都喊了个遍,可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无论如何呼喊,刘德贵都没有听到一声暗示着生命存在的声音。这让他感到 惶恐与慌乱。地震发生的那一瞬间,这个走过六十年风雨的男人还隐约保留着一 丝镇定,他没有想到灾难的魔力会如此恐怖。这片土地上从未发生过像这样的令 人魂飞胆丧的灾难,刘德贵不相信宁静的修养圣地会鬼哭狼嚎般地夺去人的生命。 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他仿佛知道了这场地震的严重性。   刘德贵踉跄着从废墟上站起来,颤巍巍地跑到院子外面,慌乱地对着空气喊, 快来人啊,这里有人被埋了,快来救人啊。可是,他的声音被飞扬的尘土和山体 滑坡的隆隆声遮盖了。他接着又喊了好久,依然没有人出来。这座大山里的常住 人口并不多,房子稀稀拉拉地摆在茂密的树林中。地震引起山崩地裂,房屋大面 积倒塌,除了在外面活动的人或许能够侥幸逃脱死亡外,差不多都离开人世去天 堂了。尽管没有人应答,但刘德贵并没有放弃。他继续在寻找解救老伴和房东一 家的办法。刘德贵掏出手机,他想打电话求助。令刘德贵没有想到的是,一切通 讯都阻断了。他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一边焦躁地走来走去,一边疯狂地打电话。 但是,接连打了好几个小时,一个电话也没打通。   时间的脚步总是那么残酷与无情,在这样的危难时刻,任何一分一秒的流逝 都让人痛彻心扉。在焦急与暴躁的情绪到达高潮时,夜色就像一张巨大的网,笼 罩了这块刚刚遭受创伤的土地。苍茫的夜色和无休止的余震并没有给刘德贵带来 恐惧,此刻,无助的他反而变得更加镇定了。他知道,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自己 那双不再强健,甚至是干枯无力的手,他寄希望于自己用双手把老伴刨出来。不 过,无论刘德贵如何拼命地努力,他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借着朦胧的夜色 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沉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废墟上。刘德贵并非是想 着听天由命,而是在强大的自然灾难面前,他的力量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03】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独自坐在黑暗之中的形象。他的 身影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那样模糊、无助与凄凉。悲伤笼罩住了这片既陌生又熟 悉的土地,刘德贵坐在死寂的黑夜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复杂的一个夜晚。   微亮的晨曦打开了天窗,刘德贵也迎来了希望的曙光。天一亮他就接到了一 个电话,是村长打来的。这个电话让刘德贵的心以一种他难以承受的速度急速下 坠,他张大嘴巴,连续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   村长在电话里说,德贵你在哪里?刘德贵说,我在都江堰这边,在虹口陪老 伴耍呢。村长在电话里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接着他说,你这家伙,怎么连场地震 都躲不掉呀?你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偏偏要到虹口呢?   刘德贵不知道村长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是他又找不到与村长说话的情绪。沉 默,他们都已无话可说。慢慢地,刘德贵听到了村长的呜咽。呜咽就像地震来临 之前的风,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村长没有挂电话,刘德贵也没有挂,他们就这 样悲伤地、无声地交流着。半晌,村长拧了把鼻涕,他说德贵呀,家没了,我们 村子很多人都没了,到处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被埋了呢。接着,那个倔强的 男人在电话里放声大哭起来。   此刻,刘德贵才知道汶川发生了强烈地震,波及面很大,他的老家绵竹汉旺 镇也被夷为平地。他长久地注视着脚下的废墟,心里千头万绪。后来,他安慰村 长说,别哭,是祸终究躲不过,你看我从汉旺到虹口,两个地方都地震了,不照 样活得好好的。啊,别哭,一个男人哭起来不像话。村长“唔”了一声,然后挂 断了电话。   刘德贵没有告诉村长老伴马素芳也被埋在废墟里了,他收起电话正想着如何 自救时,就看见救援队伍已经来了。有穿军装的,也有穿着白大褂的。穿军装的 自然是人民子弟兵,而穿白大褂的,是原本在这里过护士节的成都某医院的部分 护士。那些美丽的白衣天使幸运地逃过了地震的伤害,还未从惊魂中挣脱开来, 就立即开始抢救生命。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刘德贵与救援人员一起为营救老伴而奋不顾身。大家 都劝他在旁边等待就是了,但刘德贵却坐立不安,静不下来。他焦躁得咬牙切齿, 捶胸顿足。刚被人拉回来,等不到两分钟,他又冲了过去。后来,他说就让我做 些事情吧,搬块砖也好。他又说,我想尽快把所有东西都清除,我老伴身体不好, 有哮喘病,她哪里承受得了这么重的东西。听到刘德贵这么说,几乎所有人都仿 佛感觉被电击了一下,他们悄然地相互偷看对方的表情。可是,每个人的表情都 那样凝重。这时,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孩说,那好吧,你就做点轻巧的事吧。说 完,一大串泪珠“啪嗒啪嗒”地掉进厚厚的灰尘里。   救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这段时间里,刘德贵一直保持着沉默。他不再呼喊 老伴的名字了,只是默默地搬砖,推断裂的墙壁,刨细碎的瓦砾。但是,他内心 里一直在祈祷,希望老伴福大命大,能够在这场灾难中保全性命。   突然,刘德贵大叫了一声,他对周围的人说,在这里,她在这里。所有救援 人员都迅速地围在一起,看着被埋了十几个小时的马素芳。她被一大块水泥板压 住了全身,身体下面是那张破裂的床。地震发生时,她基本上没有来得及做出任 何反应。马素芳的脑袋仿佛受到了物体的猛烈撞击,上面有一道很长的伤口,伤 口上的血迹已经变色。刘德贵有些激动、慌张,他急切地说,快啊,快把她救出 来。说完,他腿一软就瘫坐了下来。大家把刘德贵扶到一边,开始了最惊心动魄 的救援工作。他们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地掀掉了那张重达几百公斤的水泥板,小心 翼翼地把马素芳抬了出来。在接触马素芳身体的那一瞬间,那个一直在默默掉泪 的女孩扭头看了一眼刘德贵,她感觉到的僵硬与冰凉告诉自己情况有些不妙。但 是,她却在心里自责道,这只是错觉,这应该是错觉。这个善良的护士希望马素 芳还活着。   马素芳被顺利地抬出来了,她就安静地躺在地上。刘德贵楞了一下,他似乎 没有明白过来眼前的情形。但是,几秒钟过后,他就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刘德 贵扑在老伴身上,使劲地摇晃,可是,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马素芳的表 情很平静,两只眼睛微微地闭着,但又还留着一条小缝可以看见世间的一切。她 的嘴巴也是张开的,在离开人世的那一刻她似乎在回应刘德贵的呼喊。只是,现 在她的嘴巴里塞满了瓦砾、尘土,以及隐约可见的鲜血。刘德贵一边使劲地摇晃 一边撕心裂肺地呼喊,马素芳,你不能死呀!你真的不能死呀!马素芳没有回应 刘德贵,她仿佛已经不认识与自己走过风雨几十年的丈夫了。她始终保持着那种 陌生而遥远的表情,惟一变化的是身体越来越僵硬,硬得像是成了一根石头,一 块钢板。   刘德贵哭了,这是灾难发生后第一次真正地哭了。两行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 脸肆无忌惮地、安静地流下来。他一直认为马素芳不会有事的,至少不会就这样 冷冰冰地、一声不响地走了。但是,现在他面对的是残酷的现实。   没有人去劝解刘德贵,他们仿佛希望他能够大哭一场。所有人都远远地伫立 着,看着这个悲伤的老人扑在妻子的尸体上长久地呜咽着。哭声在地震后的废墟 上显得那样凄凉与悲伤,就像是针尖一样扎在每个人的心里。慢慢地,刘德贵的 哭声小了;慢慢地,他不哭了。救援人员在心里默默地为这对老夫妇祈祷之后, 又投入到下一场紧张的救援之中。不再哭泣的刘德贵把马素芳冰冷的躯体抱在怀 里,他们俩就那样紧紧地依偎着,不愿意再分开。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已 经消逝的生命。   没有人知道刘德贵抱着马素芳抱了多长时间,地震后废墟上的生活显得那样 慌张、恐惧和杂乱。悲哭的、逃生的、救人的,所有人都在这片充满哀伤的土地 上忙碌和奔波。刘德贵坐在地上,他忘记了屁股下的瓦砾,忘记了依然带着狰狞 面目的余震,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突如其来的灾难让这个曾经 那样坚强的男人变得像一尊雕像,直到房东走过来拍他的肩膀。   房东是个白胡子老头,他们俩年龄相仿,平时刘德贵叫他大哥。在简短的相 处时间里,他们的关系不错,偶尔会在夕阳西下时杀几盘象棋。房东看着刘德贵 怀里的马素芳,立即哇哇地大哭起来。他说,他们都走了,小虎和甜忸也走了。 地震时房东正在衣柜前取衣服,高大而结实的柜子顶住了垮塌的房子,让他得以 保住性命,只有手臂受了点皮外伤。可是,他的家人却没那么幸运,全部遇难。 刘德贵似乎没有听见房东大哥的述说,他依然沉默着,依然表情木讷、依然目光 呆滞。当他从极度悲伤的氛围中摆脱出来时,房东大哥已经不知去向。刘德贵绝 望地四处望了望,只有废墟上被撕碎了的春联在风中悲情地摇摆着。   刘德贵怀里的马素芳没有感受到他的温暖,她依然保持着离开世界时怆然的 表情。良久,刘德贵把马素芳重新平放在地上,在废墟里找起他们的物品来。他 想尽量把马素芳生前的东西找到,一起带回老家。在刚才那段记忆模糊的时间里, 刘德贵想到了回家。他要把老伴带回到属于他们的温暖的家,尽管她已经死了, 尽管村长说他们的家也遭到损毁被夷为平地。刘德贵不想让老伴就这样永远地漂 泊他乡。   这次出来旅游之前,马素芳曾笑着对刘德贵说,外面再好也不如自己家里好, 我呀,只要呆在家里,就感觉是幸福的。本来马素芳不想到虹口来避暑,但刘德 贵执意要让她出来享受晚年的幸福生活。她拗不过他,就跟着来了。想不到这个 女人平生最远的一次外出,就去了最遥远的天堂。死亡既是一种终结,也是一种 开始。在不短暂也不漫长的人生道路中,刘德贵经历了很多生离死别,如今他已 不再惧怕死亡了,但却不愿意让死者没有安宁和归宿。   除了两件衣服之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毁坏了。刘德贵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衣 服。他掏出衣服,认真地掸掉上面的灰尘。刘德贵知道马素芳是个爱干净的女人。 掸灰尘时,他看见两件衣服上都有破洞,那是被坍塌的房屋砸破的。刘德贵在心 里默默对老伴说,你就将就着穿吧,只能这样了。然后,他把马素芳身上浸满血 迹的衣服脱了,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换好衣服后,刘德贵把马素芳背了起 来。她伏在他身上,硬挺挺的。   刘德贵扭头对老伴说,素芳,我们回家了。说完,他就迈开了艰难而坚毅的 步伐。   【04】   回家之路一开始就举步维艰。地震使整个地面遭到了严重的挫伤,从虹口到 都江堰的几十公里的山路此刻被无限拉长了,它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但是,刘 德贵早已下定了决心,他看着面目全非的虹口,发誓一定要带着老伴回家,就算 一步一步地移动,也要让老伴顺利地回家。他背着老伴,步履蹒跚地行走在随时 还在余震、摇摇晃晃的山路中,背影是那样脆弱,也是那样坚强。   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一点,刘德贵背着马素芳走了近5公里。在这段路上,刘 德贵目睹了地震的破坏力,看到了人们美好家园被毁后的悲惨与苍凉。大山现在 不再巍峨、坚挺,山体裂开的缝隙像是一张张血喷大口,随时可能吞噬任何一个 生命。之前到虹口来时,那些树木还葱茏、茂密,每一根都挺拔俊秀,但是,现 在它们都颓丧地倒在路边,裂开的伤口没有流血,但却以另外一种形态在述说着 伤痛。坐落在山上或者山下的房间,大部分都已经倒了。有的是左右倾倒,有的 则是直接向下塌陷。那些象征着人间温暖的烟囱都破裂、倒塌了。原本用作漂流 的河流已经被阻断,形成的堰塞湖已经淹没了低洼处的很多房屋。在地震和堰塞 湖的双重迫害之下,不知道那些房间里还有没有健在的人。刘德贵看着这一切, 感觉就仿佛经历了一次残酷的大轰炸,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刘德贵徒步走了三个小时了,他有些疲倦和饥饿,老朽的身子骨有点酸痛与 麻木。累可以停下来休息,可饥饿却无法得到解决。倒塌的房屋将之前准备的一 些干粮埋在废墟里了,刘德贵连一瓶水都没有刨出来。路边原本有很多卖面包、 饼干以及矿泉水等生活用品的店铺,但地震之后,很多店铺倒塌了,即便没有倒 塌的,也是大门紧闭。刘德贵只有坚持,饥肠辘辘的他又走了半个小时。最终, 他实在走不动了,只得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希望短暂的停歇能够给身体酝酿更加 充足的能量。   放下老伴马素芳之后,刘德贵情绪沮丧地坐在旁边,深切地看着已经离自己 远去的爱人,很多事情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他鼻子酸楚,眼睛湿润。但是,泪 水没有留下来。刘德贵坐在那里,摸了根烟抽起来。只有十根烟了,他想节约着 抽,烟可能是惟一能够抵制饥饿的方法了。   刘德贵想起了两个星期以前来虹口时的情形,当时他心里对这趟旅行充满了 期待。从马素芳的表情来看,他知道她与自己的心情一样。一个月前的一天早上, 刘德贵对马素芳说,素芳,今年五月一日,我们就前往虹口,在那里享受几个月。 虹口是一个既可享受清凉夏日又不耗费钱财的地方,每年夏天,很多人都喜欢到 虹口去,租一个房间,再给房东交点生活费,这样就能轻易地换回一个清凉的夏 季。马素芳嘟囔着说,干吗非要去虹口呀?哪里都一样,我就不相信虹口的天与 汉旺的天不一样,那里会平白无故地凉快?刘德贵知道马素芳舍不得钱,连续几 年来,他都提出要出去旅游一趟,但都被马素芳拒绝了。他笑着用奇怪的腔调说, 你不知道,虹口的天要高一些,太阳离地球远,肯定比汉旺凉快。马素芳也知道 刘德贵在开玩笑,她呵呵地笑着,没有说话了。刘德贵就认为老伴答应了这趟虹 口之行,于是便忙碌地准备起来。其实,准备起来也方便,刘德贵本来在镇上就 开了个杂货铺,一般的生活用品自己店里就有,差不多也就是把它们装在旅行包 里就行了。   出门那天天气晴朗,碧空无云。刘德贵看着表情平静的马素芳,他知道她内 心里还是很高兴。这就达到了目的。刘德贵的初衷就是让马素芳高兴一下,过一 段安静、幸福的生活。回首过去的几十年,充满了风雨与坎坷。六十岁了,无论 怎样都该放下包袱,用宁静的心态去享受生活。一路上马素芳都像个小孩子那样, 对很多东西都感到好奇,不停地问长问短。事实上,刘德贵对成都、都江堰和虹 口也没什么了解,但他却必须像个万事通一样,有问必答。不管刘德贵的回答是 否正确,马素芳都认真地、幸福地点头。见此情形,刘德贵自己也满意得乐呵呵 的。   相隔时间并不长,可是如今一切都灰飞湮灭了。一场地震毁坏了关于未来的 一切美好和幻想。前面的路没有了,或许往回走也是一种前进。刘德贵这样对不 再有视听能力的马素芳说。说完,他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背起马素芳继续往家 赶。刘德贵想尽快下山,到了都江堰就有车了。他准备到都江堰后就找辆车把老 伴拉回去。可是,这段交通中断的山路确实是一道巨大的鸿沟,家在遥远的对面。   不知道是为了消磨这段难捱的时光,还是他真心要对马素芳唠叨,在接下来 的几个小时里,刘德贵背对着老伴说了好几个小时的话。他说,你这个老婆子, 来的时候还有说有笑,怎么回去就不出声了?你不是爱说笑话吗?现在说几个来 听听啊,不然这段路程太枯燥了。刘德贵故意停下脚步,抖了抖伏在身上的老伴, 他说,你说个笑话给我听,哪怕是我以前听了无数遍的也可以。因为年纪大了, 记忆力越来越差,以往在家里时,马素芳总是把说了好几遍的笑话说给刘德贵听。 每次,当他知道这是听过的笑话时,就不耐烦地皱着眉头,马素芳也就知趣地不 说了。可是今天,无论刘德贵如何央求,马素芳也不再给他说笑话了。   刘德贵继续向前走,他又接着说,你这个人真麻烦,来的时候赶车,回的时 候就要人背了,早知道就不带你出来了,像个小孩子似的。说完这话,刘德贵的 脚步突然迟钝了,悲伤全身涌动。他叹了口气,一股悔意在心里泛起。刘德贵边 走边说,我后悔了,我不该让你出来,否则你会离开我吗?我就想着让我们的晚 年更加美满,可结果却弄巧成拙,弄丢了你的命。   长时间的跋涉,加上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吃饭,刘德贵的体力有些支撑不住了。 好几次,背上的马素芳差点就掉了下来,她那两只早已无法行走的脚与地面发生 着忧伤的磨擦。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刘德贵估算了一下,离都江堰市区还有十 几公里路,想要在今天晚上走出大山基本上不可能了。没有月亮,没有手电筒, 隔几十米才有一盏的路灯也已经被震坏了。这样的条件下,晚上几乎是寸步难行。 刘德贵打算找个地方歇息一晚,明天继续上路。但是,天气状况却成了刘德贵心 里的隐忧。如果天降暴雨,漫漫长夜如何度过呢?事实上,在刘德贵担忧的同时, 天上已经乌云翻滚,风雨欲来。   又行走了半个小时,夜幕就悄悄地遮盖了狼藉的大地。刘德贵远远看见了一 个破碎的房子,仿佛找到了某种希望。他准备过去看看这户人家里是否有人,想 在这里借宿一晚。但是,一个难题立即横在他的面前,自己身上背着一个死人, 别人会收留自己吗?这个难题很大程度上打消了刘德贵的积极性,他有点沮丧、 迟疑。如果去,怎么对别人解释老伴的尸体?如果不去,今天晚上又如何度过? 正在刘德贵左右为难时,手机响起了。   【05】   电话是村长打来的。   刘德贵一看见电话号码是村长的,就紧张起来,浑身颤抖。地震之后,只有 村长一个人给他打过电话,而且在电话里报告了老家遭灾的情况。刘德贵潜意识 里知道村长的电话一定没有好消息。   这个已经六十岁的男人,此时的感觉特别灵敏与准确,村长没有给他带来喜 讯。刘德贵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村长问,你现在在哪里?刘德贵的口气越来越 虚弱,他说正在往家赶。接着,他就听见村长滔滔不绝起来。村长说,我们这里 余震不断,随时都有新的险情发生,人心惶惶,你急着回来干什么?就在城里面 躲一段时间。去成都吧,那里虽然有余震,但却没有破坏性。   村长的语速特别快,就像火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响过不停。刘德贵终于等来了 说话的机会,他对村长说,我必须回来,马素芳死了,我要把她送回来。村长有 点难以相信,他说,她死了?刘德贵没有吱声,默默地点了点头。村长又问,什 么时候死的?刘德贵说,地震时被埋在倒塌的房子里了,今天刨出来时已经没命 了。村长的声调高了一些,他说,那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不告诉我?刘德贵无言以 对,神情散漫地盯着路边被蹂躏得不堪入目的野草,用脚踢了一下凌乱的小石头。   过了一会儿,村长又在电话里滔滔不绝起来。他说,就算是马素芳死了也不 要回来,很多人都到外地躲避地震去了,你怎么还从灾区到灾区呢?就在城市里 把她火化了,这样也省心。刘德贵对村长说,不行,我答应过她,将来要让她住 进家里那口棺材里,让她与小花住在一起。我们早就准备好棺材了,我们俩一人 一口,就放在堂屋里。村长有些激动了,声调越来越高,像是在对着扩音器喊话。 他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发生了这么强的地震,家都毁灭了,你还那么死板干 啥,说不一定你们的棺材早就毁坏了。刘德贵的口气有些幽怨起来,他告诉村长, 这不是死板,这是承诺,是对死者的尊重,说过的话就一定算数。村长真的急了, 他说,既然你非要这样,就随便你啦。丢下这句话,电话就断了,急促的“滴滴” 格外刺耳。   与村长的这次通话耗费了一格手机电池,也耗费了好长一段时间。刘德贵把 手机放回口袋里时,天已经很黑了,黑得世间万物都融合在一起,什么都看不清 楚。他朝刚才看见的那间小屋子的方向走去。此刻,除了去借宿之外,刘德贵找 不到更好的去处。在这段很短的路途中,深一脚浅一脚的他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在 地。快要接近那间房子时,刘德贵隐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哭声在黑夜里显得很飘忽、浑浊。他本能地停下脚步,一丝恐惧从心底到脚 底,然后又迅速蹿了上来,直往脑门奔去。鸡皮疙瘩与冷汗同时冒了出来,刘德 贵心虚地问了一声,哪个?哪个在哭?一个女孩的声音穿过黑夜,飘到刘德贵的 耳朵里。那个声音说,是我,我是英英。女孩的声音让刘德贵感到踏实,悬着的 心放了下来。他说,你是英英啊,你哭什么呀?女孩说,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我 怕黑。说话的时候,刘德贵已经来到了英英面前,这是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 透过夜色,他看见英英扎着两个小辫子,身穿花裙子,脚上只有一只鞋子。刘德 贵摸了摸英英的脑袋说,英英别怕,有爷爷在,你什么也别怕。黑暗中,英英点 了点头,真的就不哭了。   短暂的接触之后,这两个萍水相逢、年龄差距高达五十多年的人,就像几十 年没有见面的故交,推心置腹地交流起来。灾难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通过英 英的讲述,刘德贵知道了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的过程。在地震那一瞬间, 英英的爸爸妈妈正在村子东头的地里种庄稼,突然,崩裂的大山把他们都埋了。 他们没有来得及回望温暖的家,没有来得及想念他们的乖女儿,更没有时间做一 次肝场寸断的告别,一切都在瞬间终结了。   那天,英英生病没有去上学。当时,她正要出去找伙伴玩,刚走出家门就发 生了地震,这个可爱的孩子因此而躲过了劫难。她朝村子东头飞奔而去,但看到 却是被改变了的山体。这颗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这里突然多了一座小 型的山,在小山的旁边,英英看见了父亲的烟与打火机,以及那个布满了茶垢的 杯子。英英疯狂地扑了上去,但是,任凭她如何哀哭,也没有唤回父母的生命。   父母是英英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失去了他们,她成了一名孤儿。英英 怕黑,她一看见夜色就感觉自己掉进了无边无际的海洋。地震之前,每个夜晚她 都是在爸爸妈妈的怀抱里入睡。地震后的第一个夜晚,她根本就没有睡,一个人 蜷缩在院子里瑟瑟发抖。附近的邻居全部都在这次地震中失去了生命,这给了年 幼的英英莫大的恐惧与痛苦。今天晚上,当夜晚的脚步越来越近时,英英的恐惧 就开始膨胀,大到像一只即将破裂的气球。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就 在她孤独与无助时,一个名叫刘德贵的老爷爷成了她家的客人。   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主人也不好招待客人了,何况英英还是一个刚刚失去父 母的孤儿。这个夜晚,六十岁的刘德贵和只有几岁的英英仿佛就真的是爷孙俩, 唠唠叨叨的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在这样的交流中,时间过得很快。大概夜里 十二点过,英英就睡着了。刘德贵看不清她的脸,从她匀称的呼吸声中,他想她 一定睡得很安稳、很甜蜜。   英英虽然睡了,但刘德贵的唠叨还没有完。他把唠叨的对象转向了马素芳。 英英让刘德贵想起了女儿小花,那朵早谢的花儿让他伤心欲绝。但是,刘德贵必 须把悲伤掩藏起来,他不能让马素芳看到。当得知女儿溺水而死之后,马素芳一 下就昏厥了。沉重的打击瞬间击垮了那个朴实而坚强的女人,而且悲痛像毒瘤一 样潜藏在她的身体里,随时来折磨她。小花走后的最初几年里,马素芳没有一天 不是哭哭啼啼地生活。她曾经多次自杀,但都没有成功。无论是喝农药,还是上 吊、投湖,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手段,都被刘德贵阻拦了。刘德贵失去了女儿, 他不想再失去同甘共苦的妻子。每天,他不但要忍住自己的悲伤,用坚强的外衣 来包裹自己,还必须像个侦探一样盯住马素芳,他害怕自己一个闪失就失去了她。 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刘德贵和马素芳都在煎熬中形容枯槁。   多年以后的这个夜晚,刘德贵看着熟睡的英英,女儿小花的音容笑貌一下就 浮现在脑海里了。他仿佛看见女儿在向自己招手、微笑,她的笑声还是那样咯咯 的清脆与明亮。刘德贵在漆黑里苦笑了几声,眼睛涩涩的,却没有流出眼泪来。 他转身对旁边的马素芳说,你还记得我们的小花吗?她还是那么乖巧,笑容还是 那样动人,她笑的声音也没有变,就像你常常说的那样,像画眉鸟的叫声那样动 听。刘德贵看了看英英,又对马素芳说,你相信吗?我们的女儿回来了,她现在 就在我身边,她还是那样个样儿,跟离开我们时一模一样。说这话时,刘德贵早 已打定了主意,他想收留这个失去父母的孤儿。刚才与英英聊天时,他感觉是在 跟自己的女儿说话。但是,刘德贵想跟老伴商量一下。于是,他说,我想带英英 回去,回我们的家。我们家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小孩子带来的乐趣了。你认为我这 样做可以吗?你同意吗?马素芳当然不会回答刘德贵,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 语道,我知道你已经答应我了,你那么喜欢孩子,你怎么会不同意呢?如果你能 睁开眼睛看看英英,你会感到快乐与幸福。   三十多年前,刘德贵和马素芳的女儿小花在门前那条小河里溺水而死,带走 了这个家庭关于未来的一切。从此他们相依为命,孤独而坚强地活着。   【06】   这个夜晚并没有狂风暴雨,只是后半夜淅淅沥沥地飘了半个小时细雨。密实 的雨丝落在大地上,落在刘德贵的心里。刘德贵一宿没有合眼,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逐渐忘记了饥饿与疲倦。他对黎明的曙光充满了期待。刘德贵想天亮后就立即 告诉英英,他不会让她就这么孤苦伶仃地生活,他会给她一个完整而温暖的家。 所以,当天窗开启时,刘德贵的身体里荡漾起了一股特别的力量,他迫不及待地 站了起来。   昨天晚上天太黑没有看清这里的受灾情况,这时微弱的光亮让刘德贵真正了 解了这片土地所受到的创伤。英英家附近有十来户人家,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 基本上全是塌陷,将在屋子里的所有人全部深埋。就目前的荒凉来看,这里似乎 除了英英就没有幸存者了。   刘德贵顺着漆黑中英英所指的方向,看见了葬送英英父母的那座土丘。它原 本是巍峨大山的一部分,可强烈的地震将它们分裂,然后释放出一种强大的力量 带给人们无限的伤害。刘德贵不知不觉地迈开了步伐,朝英英的父母走去。这时, 他又抽起烟来。昨天夜里他抽了两根,现在再抽一根,烟盒里就只有六根了。他 认为六根烟抽完,自己一定能够顺利回家,带着老伴,带着英英。   来到土丘前,刘德贵蹲了下来,双手捧了一把泥土,拿到鼻子前嗅了嗅,又 轻轻地撒了下去。面对带着芬芳却又藏着杀机的泥土,刘德贵心绪复杂,不知道 要说些什么。他接连“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才对英英的父母说了起来。他 的声音很小,不知道那对死去的亡灵是否听见了。刘德贵说,没有父母的孩子和 没有孩子的父母都有着同样的伤痛,我和英英有着相同的情感需求。虽然我们都 无法真正填补对方心灵的空缺,但是,我们都懂得去珍惜对方,爱对方。请你们 放心,我会把她捧在手里,放在心上。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我的亲女儿。说完, 他苦涩地自嘲道,她应该是我的孙女儿了。   刘德贵转身回去时,他看见了身后的英英。她的脸上写着既陌生又熟悉的表 情,双手自然下垂,单薄的身体拘谨地伫立着,似乎还在发抖。他们对视了几秒 钟,然后朝院子走去。刘德贵觉得这是个袒露心迹的大好时机,所以,他一边走 一边对英英说了他的想法。可是,英英的反应却令他意想不到。   英英说,我哪里都不想去,我不想离开我的家。英英的语气和表情都显得那 样单纯和真挚。刘德贵有些茫然,他事先没有想到英英会拒绝,所以没有准备好 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他怔了怔,才语重心长地对英英说,孩子,这里发生了这 么惨烈的地震,爸爸妈妈都没有了,你还怎么生活下去呢?英英抬头望着刘德贵, 她问,我们这里地震了,难道你们那里没有地震吗?刘德贵仔细地想了想,他说, 没有,我们那里没有地震。英英摇着头说,你骗人,我们这里都地震了,你们那 里怎么会没有地震呢?都是同一个地球,肯定都地震了的呀。刘德贵觉得英英这 个话说得很有趣,但他却眉头深皱,没有半点笑意。他说,我们那里真的没有震, 我打电话回去问了的。说着,刘德贵掏出了手机。他又说,我真的打电话回去问 了的,你相信我好吗?   英英脸上了出现半信半疑的表情,她想说什么,却半天没有开口。刘德贵开 始苦口婆心地勾勒一幅能够让英英高兴的生活图景,他对英英说,我住在一个安 静的小院子里,门口有一条小溪缓缓流过,小溪的对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夏 天这里有漫天飞舞的蝴蝶、蜻蜓,以及能够嘹亮歌唱的知了。   刘德贵还想用更加美好的词杜撰一个美好的家园,但无奈读书不多,一时间 找不到美妙的词语。他灵机一动,开始说起那所小学来。学校原本不错,只是离 他家远了点,只是也在这场地震中遭到了劫难。村长之前在电话里告诉刘德贵, 垮塌的学校压死了不少孩子。刘德贵认为读书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无疑是最美好 的向往,他想利用这个来骗取英英的信任。他知道采取这样的方式违背了良心, 但对于英英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归宿。刘德贵不忍心看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孤 苦无依地生活在这里,即便这里是灾区,他的老家也是灾区。   刘德贵对英英说,地震毁了你的家,也毁了你的学校,你以后到哪里读书啊? 我们家附近有所小学,非常漂亮,如果你愿意去那里读书,我就带你去。英英的 眼睛果然明亮了,她问,我可以去那里读书?刘德贵点了点头,他说是的。英英 的这句话让刘德贵看到了希望,他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机灵和世故,他对英英说, 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能够考大学,找好工作。英英沉默了。半晌,她望着刘德 贵说,将来就读如何修房子的大学,读了可以修不会被地震震垮的房子。刘德贵 侧着脸不停地点头,泪水就快要流出来了。   英英答应跟刘德贵去汉旺。三十多年以后,命运让刘德贵重新找到了拥有女 儿的感觉。这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当然,英英也确实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后来, 当我看着刘德贵和英英坐在破败的院子里时,我的眼泪悄然地滑落。   【07】   太阳刚刚升起时,刘德贵背着马素芳又上路了,用艰难的步伐缩短与家的距 离。与之前不一样的是,英英在前面带路。这个可爱的女孩对这段路比刘德贵熟 悉多了,她说她常常与爸爸一起到都江堰去玩。她说,我爸爸特心疼我了,每隔 一段时间就带我去游乐园玩,去公园耍,给我买书和文具。刘德贵说,你放心, 我以后也带你去玩,给你买文具。你爸爸给你买的,我以后都给你买。英英停下 脚步,回头看了看刘德贵,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经过抢修,从虹口到都江堰的道路基本上通了。那些巨大的石头被清除掉, 小型汽车可以顺利通过,时不时会看见救援车辆开进深山。虽然刘德贵体力明显 下降,但是,当他看到道路通畅以后,他身上又充满了力量。他似乎忘记自己已 经有两天没有吃饭了,看着英英瘦弱的身体,又开始聊起天来。   刘德贵对老伴说,快啦,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英英天真地问,爷爷,奶 奶怎么还没有睡醒啊?之前,刘德贵对英英说,马素芳睡着了,最近她太累了, 困得很。刘德贵说,她这人瞌睡多,要接连睡好多个小时才会醒。他不知道这样 的回答是否可以将真相隐藏过去,但是,他只能这样搪塞这个小女孩。英英说, 奶奶真是个奇怪的人,哪有这么能睡的人啊,睡了一整晚都还不醒。刘德贵故意 爽朗地笑了起来,他说,老婆子你听见了吗?英英说你是个怪人啊,呵呵,说实 话,你真的是个怪人。停了停,刘德贵又说,要不是地震,我才懒得背你呢。不 过,这次背回去,以后就再也不背你啦,以后真的不背你啦。刘德贵的声音越来 越弱,弱到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几个小时之后,刘德贵终于走出了大山,来到了都江堰。只是,这里的一切 让他瞠目结舌。这个著名的旅游城市已经不再那么迷人,四处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虽然灾情不如山区那样严重与惨烈,但随处可见倒塌的房屋,以及哭丧着脸的人。   刘德贵放下马素芳,心里想起了之前来时的情景。那天,马素芳看着这个风 景秀丽的城市,她说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城市。刘德贵还记得自己当时奚 落老伴的话,他说,这么小一个城市就让你花了眼,那是你没有见过大世面。马 素芳红着脸不服气地说,我没见过大世面,你又见过多大的世面啊?我没见过大 世面,那是你没本事,没钱让我出门呀。刘德贵嗫嚅道,以后多带你出去逛逛啊。 他说得不是很清楚,不知道马素芳听见没有。不过,这倒是刘德贵的心里话。今 天,当他看着因为地震毁得一塌糊涂的都江堰时,当天的情形又突然蹿了出来。 刘德贵想再对马素芳说一次,以后要带她到更多的地方去。只是,她听不见了, 也走不动了。   在下山的路上,刘德贵还盘算着要在市区里吃一顿饭,他确实很久没吃饭了。 不过,当他看到都江堰震后的容貌时,突然就没了胃口。与此同时,因为背着一 个去了天堂的人,刘德贵的行动确实不方便。他到一个干杂店里买了方便面,英 英和他一人一碗。吃完后又买了水、面包、饼干之类的干粮。刘德贵害怕英英过 一会儿就喊饿了,小孩子的事谁也说不准,就像小花小时候一样,一分钟之前说 不饿,可一分钟之后就喊饿了,哭闹着非要吃饭不可。收拾妥当之后,刘德贵又 准备上路了。他认为走过了最艰难的山路,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可是,刘德贵 却面临着更加严峻的困难。很多时候,人为的困难比起自然灾难更难以应付。   【08】   刘德贵准备包个车回家,他摸了摸口袋,钱还够用。这个时候已经不再考虑 钱的事了,尽管他一直很节俭。第一时间将老伴马素芳送回家才是刘德贵的当务 之急。可是,到哪里去找一辆车却成了最大的难题,谁都不愿意从灾区到灾区, 何况还要拉一具尸体。在找车的过程中,刘德贵遭遇了各种各样的境遇。在万分 危难的关头,丑陋与高尚,就像赋予了生命,它们化身成为一个个故事,以不同 的面目出现。故事中的人,在他们自身的位置上深刻地诠释了人性。   第一辆车的司机是个小伙子,他一听刘德贵要跑长途,立即眉飞色舞起来。 这明显是辆非法常经营的出租车。小伙子问刘德贵,你要去哪里?刘德贵说汉旺。 汉旺?小伙子问道。在刘德贵点头的同时,这辆看上去还是刚刚买的新车就呼啸 而去,只留下了一股浓浓的黑烟。   刘德贵只能望着远去的汽车,接着等待第二辆车。   很快,一辆出租车朝刘德贵开了过来,给他送来了希望。当刘德贵说要去汉 旺时,出租车司机楞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好在他还没有立即拒绝。他对 刘德贵说,那边很远。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刘德贵就抢先说道,钱的事情你 放心,别看我是个老头子,既然要打车,身上就不缺钱。司机戴着一幅金丝眼镜, 他挤出干瘪的笑容说,不是不放心你,我是说汉旺确实太远,而且又是重灾区。   刘德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路途是远了点,但我要急着回家呀。眼镜 司机很有耐心,他竟然歪着身子探出脑袋对刘德贵说,老人家,我看你就在市区 里躲几天吧,余震对市区基本上没有影响,你现在回汉旺很危险。刘德贵想说什 么却没有说出来,在他迟疑的时候,眼镜司机继续说,我看你这么大年纪了,应 该比我更加懂得珍惜生命,暂时还是不要回去了。刘德贵皱着眉头说,我必须回 去,我要把老伴的尸体送回去。眼镜司机有点吃惊,他说,尸体?刘德贵点了点 头。那个先前一直保持着十足耐心与谦和的司机有点急噪了,他说,我劝你还是 别回去了。说着,汽车开始缓缓地移动。刘德贵说,我一定要回去,我不想让她 回不了家。   眼镜司机脸上写满了茫然与困惑,然后,这样的神色越来越遥远,滑行的汽 车又一次带走了刘德贵及时回家的愿望。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刘德贵一次次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但是,让 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后来自己竟然卷入了一场误会与风波。   就在刘德贵失望了很多次时,一个胖子开着车朝他行驶过来。跟先前的司机 一样,胖子在听说要拉一具尸体时,也表现出了厌恶与退缩。但是,这个胖子却 没有溜之大吉,他给刘德贵添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胖子缓缓走下车来,用疑虑的眼神打量着刘德贵,他开始怀疑这个乡下老头 子有贩卖尸体与器官的嫌疑。胖子的想法令刘德贵大吃一惊,这样的骂名让他难 以置信。刘德贵说,师傅,你可不要乱说,这是我老伴,她刚刚在地震中死去。 胖子脸上的肉抖了抖,他说,我乱说?你背着一具尸体往家赶,这样的事谁相信 啊?刘德贵说,她是我妻子,我按照她生前的愿望,把她安葬在老家。这有什么 不妥吗?胖子似乎觉得刘德贵的说法很搞笑,他说,你怎么不说她是你老娘啊? 接着,他便朝周围的人大声喊起来,快来看呀,这个老头子背着一具尸体,不知 道有什么不良企图。   地震之后,很多人无家可归,都在街上避难。胖子这一声吼,大家都围了过 来。不过,没有人相信刘德贵是胖子所说的尸体贩子,尽管他们也觉得背着一具 尸体从虹口到汉旺有些不可理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刘德贵说句话。他们都在认真而 尽职地做一一个旁观者,时而发出些叽叽喳喳的议论。胖子似乎还在尽其所能地 挑衅,刘德贵都有点怀疑对方是否是个疯子,或者是被地震震坏了脑袋。他想着 尽量息事宁人,不去与对方纠缠,毕竟顺利回家已经迫在眉睫。不过,胖子却越 来越起劲,他说,你说死者是你老伴,那你用什么证明啊?你把结婚证拿出来呀。   这话让刘德贵陷入了困境,他没有带结婚证。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出门还用带 结婚证吗?几十年共同走过的日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看了看围观的人,他们似 乎都在等待什么,或许真的想看看刘德贵的结婚证,看几十年前的结婚证与今天 的有什么不同。局面让刘德贵有些尴尬、难堪,他的情绪一下就高涨起来,他指 着胖子说,你给我等着,我让村长马上把我的证明送过来,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说着,他真的拿出了手机,真的给村长打了电话。   刘德贵在电话里咆哮起来,他对村长说,这里有人诬告我,说我贩卖尸体, 有不良企图,你给我开个证明送过来,证明马素芳是我的妻子。这个性格敦厚的 老人一生都没如此愤怒过,所以他的表情甚是难看,面带凶相,目露刀光。周围 的人仿佛看出了这个闹剧的真相,觉得很无趣,慢慢地就走开了。那位先前一直 气焰嚣张的胖子也慢慢移动着脚步,鬼鬼祟祟地上了车,发动汽车走了。   刘德贵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收场。电话里,村长当然不会同意给刘德贵开证 明,而且还要送到都江堰,现在正忙着抗震救灾。村长在电话里说,你这个犟驴 子,人死一捧灰,让你把马素芳在城里火化了,等地震完全平息之后,带着她的 骨灰回来安葬就是了,可你非得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往家赶,难道你家是人间天堂 呀!刘德贵真的就像一只倔强的驴子一样,他口气坚定地对村长说,对于我和马 素芳来说,我们的家就是人间天堂,尽管它现在遭到地震的摧毁。无论多艰难, 我都要把她带回家。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刘德贵一屁股坐在地上抽起烟来。他一口气抽了三根,烟盒里 还剩三根了。抽烟的时候,他的思绪格外复杂。他有些气愤,有些感叹,六十岁 的刘德贵没有想到在灾难面前,美好的东西显现出来了,丑陋的东西也跟着显现 出来了。人的懦弱、自私、无理以及无聊,在如此艰难、关键的时刻表现出来, 并无限地放大。他越想越气愤,越气愤就越想抽烟,于是,刘德贵又一根接一根 地抽起烟来,全然不顾自己当初的想法,抽完六根烟时就一定要带老伴回家。等 他再次将手伸向烟盒时,才发觉烟盒已经空了。这让他怅然若失,手指在空空如 也的烟盒里捞了几下,然后才不情愿地将它揉成一团,远远地丢在路边了。   丢掉烟盒的刘德贵还坐在路边,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时候,一直安 静地呆在一边英英走了过来。她白皙的手里捏着半包烟,那是她爸爸去世之前留 下来的。她真诚地说,爷爷,我这里还有烟,你抽吧。刘德贵接过英英递来的烟, 一股暖流在心里缓缓流淌,他想起了女儿小花。   在久远的记忆里,刘德贵曾经常常让女儿帮自己拿烟或者打火机,每次她都 撒着腿高兴地跑来跑去,似乎给爸爸拿烟是件无比幸福的事。可是,多年以前那 个下午发生的溺水事件,葬送了幸福的延续。那天下午,刘德贵原本要带女儿去 走亲戚,可后来有事耽搁了没有去,结果女儿就在玩耍时掉进河里,被河水冲走 了。几十年来,刘德贵都生活在深深的自责中,他认为假如自己当天去走了亲戚, 女儿就会错过一场劫难。每一天,他都在内心里描绘着女儿的形象,想像着她长 大成人后的容貌。可是,刘德贵越描绘越模糊,越想像越遥远,一切就像一道飘 渺的彩虹,似远似近,似有似无。多年以后,刘德贵坐在地震之后的大地上,他 的心境释然了许多。他似乎不再像原来那样,将自己逼进一条死胡同,在里面做 着无谓的挣扎与寻找。刘德贵就像当年抚摸女儿的脑袋那样抚摸着英英,他的笑 容里包含了一个老人的所有情感。   【09】   我第一次见到刘德贵时,他正坐在地上抽闷烟,左边是老伴的尸体,右边是 英英。周围还有很多继续看热闹的围观者,他们似乎想弄清楚这个老头子到底在 搞什么。其中,就包括与我说话的那个胖女人。或许是我的脸上带着十足的诚意 与善良,刘德贵对我没有拒绝,与我推心置腹地聊了起来。我告诉刘德贵,肯定 能找到一辆车;我告诉刘德贵,我想跟他一起去汉旺。刘德贵看了我一眼,接着 又大口大口地抽起烟来。   后来,我们遇见了那个去汉旺的志愿者。对方是个精瘦的小伙子,开着一辆 高贵气派的轿车。刘德贵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与这个清秀的年轻人说过些什么, 只知道对方叫他上车,连老伴的尸体与小女孩一起上车。刘德贵有些措手不及, 因为自己觉得可能没有人愿意送自己回汉旺了,即便自己愿意多出些钱。刘德贵 看着体面的年轻人和高档汽车,一时竟然有点茫然。不过,他还是迫不及待地钻 了进去。汽车在狼藉不堪的都江堰市穿行了十多分钟,然后走出废墟,向着成都 方向行驶,向着汉旺驶去。   走出都江堰,地震带来的创伤仿佛轻了许多,虽然沿途道路裂缝房屋倒塌的 情形依然普遍,但总体灾情不及虹口与都江堰了。刘德贵抱着侥幸的心态想,村 长是否把汉旺的灾情说得太严重了?这种念头一闪而过。   汽车行驶了大半个小时,刘德贵的拘谨与慌乱慢慢减轻了,这时他才开始打 听起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拿出英英爸爸留下的烟,给年轻人递了一根,给我递 了一根,自己也拿一根抽了起来。接连抽了几口,刘德贵对年轻人说,小伙子, 我怎么称呼你呀?小伙子说我叫王喜。刘德贵“哦”了一声,他说,王喜啊,非 常感谢你愿意送我和老伴回家,我原以为自己只能像村长说的那样,将老伴火化 了,然后自己在城里躲上几个月呢。王喜说,不客气,我本来就要去汉旺,顺便 把你们带过去。刘德贵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你专门去汉旺吗?那里地震很 严重,人人都避之不急呢,你还专门往那里跑。王喜轻轻一笑,他说,就是因为 那里地震严重,所以我才去,不然我还不去呢。他抽了一口烟,接着补充说,我 是去救灾的。   原来,王喜组织了一个救援小组,全是来自社会各界的志愿者。王喜说,我 带了些钱和救援物质,先去查看情况,后面还有大批队员立即就来。   刘德贵掐灭烟头,说了一长串谢谢。这些质朴的肺腑之言在并不宽敞的车厢 里来回迂荡,汇聚成一股感谢的力量。王喜说,这都是应该的,在如此大的灾难 面前,我必须做出自己的善行,否则良心上过意不去。刘德贵原本还想问王喜为 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王喜关掉了之前一直播放着的收音机, 车厢里很安静,仿佛能够听见每一个人的呼吸。   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汽车进入了汉旺。遍体鳞伤的土地让刘德贵和王喜 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都异口同声地哀叹起来。此刻,刘德贵才知道村长 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句谎言。这里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倒塌的房屋,崩裂 的街道,横七竖八乱倒着的树木、电线杆子,漫天飞舞的灰尘和消毒液的气味让 人透不过气来。刘德贵透过车窗,看着惊慌失措的人们在街上盲目地行走,个个 神情沮丧,默不作声。救护车、挖掘机,以及各种救援人员让整个小镇忙碌不堪。 死亡与悲伤笼罩着这个原本是幸福、宁静的小镇。   路过东汽时,刘德贵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曾经漂亮的厂房和学校,如今这里已 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学校的操场上高高地堆着很多书包,它们形成了一座小 山的形状,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村长之前在电话里告诉刘德贵,汉旺损失最惨 的就数东汽了,学校里那些如花一样的生命的消失刺痛了每一个人的心。地震之 后,父母在废墟上痴心呼喊孩子名字的声音曾是灾难中最悲伤的声音,没有人不 为之动容与哭泣。看着破败的家乡与流离失所的人们,刘德贵心如刀割,泪水无 声地溢出眼眶,慢慢地滑落。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可怜的孩子们,天堂里再也没 有地震,你们就快乐地生活吧。   【10】   曾经美丽的家现在已经破碎成无数块断裂的水泥板与砖头,扭曲的钢筋依然 在描述着地震发生时的恐惧。刘德贵站在废墟面前,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让 英英坐在院子门口那条已经飘浮着各种腐烂物的小河边,等自己把家收拾妥当了 再让她进去。英英一路沉默寡言,很少说话。她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伸向河面。   刘德贵把马素芳的尸体放在院子的角落里,进了破败的家门。房屋都倒塌了, 还有什么能保全呢?刘德贵这样想着。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所有的房子都 倒了,垮塌的墙体砸碎了家里的电视机、冰箱等贵重物品,惟一没有倒的是那间 宽敞的堂屋。堂屋基本上保持着原貌,只是东面墙裂了三条长长的、宽宽的缝隙, 感觉摇摇欲坠,如果再多震一秒,整个房子就倒了。躺在堂屋里的那两口棺材, 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在刘德贵的家乡,很多人都有提前为自己准备棺材的习惯。一般情况下,到 了六十岁后,大家都从镇上买回木材,请一个专门做棺木的师傅为自己做一口漂 亮的棺材。人活着的时候,就可以看到死后的归宿。刘德贵家的堂屋摆着两口棺 材,它们分别属于刘德贵和马素芳。两口棺材都涂着黑色油漆,刘德贵非常喜欢 那种黑,他认为这样可以让死亡变得从容与平静。   这两口棺材在这间房子里躺了十年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刘德贵买了木材, 做了棺材。他对马素芳说,我们没有儿女,更应该提早做好安排。马素芳没有说 话,只是点了点头。这不是说她不同意,而是她想起了死去的女儿。在马素芳心 里,女儿去了天堂之后,人间就成了地狱。小花的离去让马素芳从能言善语变得 沉默讷言,能不说话她就尽量不说。刘德贵理解老伴,一个人安排了两口棺材的 事宜。   棺材没有受到损坏,刘德贵的心里稍微获得了一丝安慰。接下来,他简单地 收拾了一下屋子,把英英接了回来。接着,他去厨房烧了开水,给自己和英英泡 了方便面。吃完面,他就开始准备安葬马素芳了。尸体已有腐烂的迹象,难闻的 味道四处飘荡。不是刘德贵不愿意多留马素芳几天,而是情况已经迫不得已。   刘德贵背着马素芳从虹口回家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小镇,但人们没有对此发表 任何议论。地震之后,每个人都非常沉痛,似乎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邻居们闻 讯之后,纷纷来刘德贵家看望,然后一道帮着他料理后事。在过去的几十年里, 刘德贵夫妇与邻居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就算是平素有点小矛盾,此刻也都烟消 云散了。每个人都沉默地用行动来送别一个去了天堂的人,给马素芳换衣服,清 理棺材,选择安葬的墓地。等一切都安排妥当时,已经是夜里八点钟了。邻居们 相继离开,连一口饭都没吃。   夜晚又来了,夜色又笼罩了这片哀痛的土地。地震之后,刘德贵有点害怕黑 夜。每到夜晚,他总会想起很多事情。这些事情,无论悲喜,在此刻都充满了哀 伤的气氛。可是,夜晚就这么无情地来了。还来不及搭建更好的床铺,刘德贵就 在院子里铺了毯子,拿了被盖,让英英能够睡个好觉。同样惧怕黑夜的英英好几 个夜晚都没有休息好了,但是她却没有睡意。她睁着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瞅 着漆黑的夜空。天空里偶尔会泛起几颗星星,不知道她盯着哪一颗。   刘德贵来到英英身边,他想跟她聊几句。他想对她说声对不起,为了让她跟 自己来,他之前把这里描绘成美丽的天堂。可是,除此以外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刘德贵想给英英一个家,未必安全,但却可以躲避风雨,感受温暖。他对她说, 这里的天与你们那里不一样?英英看了刘德贵一眼,她说一样,你们这里有星星, 我们那里也有。她停了停,若有所思地说,我们那里地震了,你们这里也一样。 刘德贵没想到年幼的英英会这么说,一时间竟然不知怎么跟她继续交流下去。思 忖良久,他才对她说,爷爷需要你,奶奶去了天堂,我需要一个伙伴,难道你不 愿意吗?英英没有说话,她凝望着苍穹,半晌,她对刘德贵说,爷爷,你看那颗 星星突然变亮了。   英英到底是个孩子,没过多久,她就睡着了。因为太疲倦,原本不打呼噜的 她竟然打起呼噜来。刘德贵睡不着,他沮丧地坐在门槛上,一边看着院子里的英 英,一边看着堂屋棺材里的马素芳。这将是刘德贵和马素芳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 夜晚,明天,他将她送出去,去另外一个安静而没有悲伤的地方。一场巨大的灾 难将这对老人无情地分开了,从此他们将阴阳相隔。在这样悲怆的情绪下,与马 素芳一起走过的风风雨雨都涌上了刘德贵的心头。   刘德贵与马素芳是经人介绍而成为夫妻的,红娘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第一 眼见到马素芳,刘德贵觉得这个女人朴实而开朗,是个值得相守一生的人。那时 候他们都才二十岁,就这样认定了漫长的一生。但是,结婚之后,刘德贵才知道 平素有说有笑的马素芳的真实身世。其实,马素芳本不姓马。她是个孤儿,在村 子里吃百家饭长大,后来一户失去子女的马姓人家收养了她,于是她有了马素芳 这个新名字。   六十年前,马素芳的父母被一场洪水夺走了生命,他们的家也在洪水的肆虐 下毁于一旦。那时候,马素芳还不到一岁。从此,她开始了流浪的生活。因为世 上没有亲人,马素芳成了村里的野孩子,东家吃一顿,西家住一宿。每户都是她 的家,但又确实无家可归。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漫漫地走过了十来 个年头。   随着时间的累积,马素芳对家的概念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渴望。她梦想着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可是,此刻却是祸不单行,随着马素芳年龄的增 长,她需要学费以及更多的生活费,人们都不愿意再负责这个小女孩了。大家开 始互相推委、抱怨,甚至指责与攻击。马素芳看出了真相,自尊心受到打击的她 便想着如何逃脱人们的视野。但是,一个小女孩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所知道的 世界太过局促与狭小。后来马素芳所在的那个小镇发生了一场地震,一户马姓人 家的孩子在地震中丧生。这对年龄偏大的夫妇不想再生育了,他们收养了无家可 归的马素芳。十年后,马素芳成了邻村刘德贵的妻子。   马素芳以为自己苦难的童年是人生的一笔财富,所以她总是抱着积极向上的 心态面对生活。但是,中年丧女却彻底地击垮了她。女儿小花实在太可爱了,她 是刘德贵和马素芳的希望。只是,希望过早地熄灭了。女儿离开之后,刘德贵和 马素芳过上了一段沉默的生活,他们都在努力寻找新的希望。不过,他们想要的 结果却是那样残酷无情。因为第一次生女儿做的手术影响了马素芳的生育功能, 她不能再生了。刘德贵与马素芳原本想再生一个小孩,一切从头再来。但是,命 运跟这对夫妇开起了玩笑。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刘德贵与马素芳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都想过提前结束 这悲情的人生。但是,冥冥中又有一股力量使他们留了下来。刘德贵对马素芳说, 小花是个坚强的女孩子,溺水之后还在不断地挣扎,她对生活充满了渴望。如果 我们就这样放弃,怎么面对天堂里的女儿?说话的时候,刘德贵和马素芳的双手 紧紧地握在一起。这些年来,他们过着平淡、朴实的生活,几十年如水一样坚实 的日子使这对夫妇具有了别人难以具备的坚毅。只是,马素芳始终没有出现曾经 积极、开朗的样子,所有对生命的希望都隐忍着,憋在骨子里。   一起走过几十年后,刘德贵觉得没有任何负担与牵挂了,是时候让马素芳出 去散散心了,释放出心里的愁闷。可是,命运却让他们赶上了地震。即便是离开 汉旺也没有逃脱命运的安排,却去了另一个重灾区虹口。刘德贵看着天空唏嘘不 已,他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感叹人生的无常。   刘德贵望着忽闪忽闪的星星,他对老伴说,你看那星星多美丽呀,那是咱们 小花的眼睛,她在看着我们呢。也许女儿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特别地来与我们 一起团聚。过了今晚,我们一家三口就要各奔东西了。我觉得你比我聪明,你比 我幸福呀,就这么远离了苦难的尘世。刘德贵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接着他说,天 堂里没有地震,没有恐惧与无助,没有泪水与悲伤。   说完,刘德贵摸出烟抽了起来。还是英英爸爸留下的那半包烟,这是最后一 根。刘德贵狠狠地抽了几口,通红、透亮的烟火仿佛天上的星星。   【尾声】   【01】   离开汉旺时,我的心情格外沉重。刘德贵和英英让我难以放下,但是,我又 不得不离开他们,去追寻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的步子迟缓而又坚决,走出十多 米后,我停了下来。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大地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空气中 流淌着一种带着悲伤的温暖。我转身回望,刘德贵和英英倚在院子的大门上,影 子在太阳底下拉得很长。我朝他们挥了挥手,迅速从他们的视野里离开了。我在 心里默默地祝福这两个命运坎坷的人。   汽车很快就离开了汉旺,朝着成都飞奔起来。我的思绪也飞奔起来,这几天 所遇到的人和事都在脑海里一一涌现。在这场地震中,很多故事都让人唏嘘与感 叹。此刻,那些悲伤又一次在我的心里慢慢淌过。我的鼻子又一次酸楚了,眼泪 默默地掉了下来。面对强大的自然灾害,我的眼泪似乎快要流尽了,可悲伤却一 次又一次在心里泛起。   渐渐地,我倒在椅子上睡着了。这些天一直在奔波,身体非常疲乏,精力仿 佛快要耗完了。几个小时之后,司机把我推醒,他说,难道你这个梦这么美吗? 还不愿意醒来。我揉了揉疲惫的睡眼,看了看熟悉的环境,原来汽车已经到达成 都了。   我缓缓走下车,来到车站门口,神情木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大街。地震之后的 成都冷清多了,也不知道那些平时在街上走来蹿去的人们去了哪里。我要走到相 隔二百米远的另一个公交站,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回家。但是,我却临时 改变了主意。我想起了嘉慧,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怎样了。我之前说过,我并不打 算再次去医院看望嘉慧,我害怕面对她已经死亡的结局。我很清楚,如果我的世 界里没有了她,我将陷入一种巨大的孤独。但是,在灾区走了一圈后,我不那么 想了。于是,我想去医院看一看嘉慧。我顺手招了一辆出租者,朝医院奔去。   【02】   一路上,我都在催促司机,让他尽量跑快点。司机仿佛都有点不耐烦了,好 在他没有说什么,能快的地方就尽量快起来。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担心嘉慧的 安危。经历一场地震之后,在灾区感受了那么多生离死别的故事之后,我才知道 生命比想像中脆弱,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我才知道爱在人生之中是这样 重要,如果没有爱,世间万物都变成了空壳。我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只鸟儿,从 城市的上空直接飞到医院里。   下车后,我没有乘坐电梯,直接从楼梯上往病房里狂奔。我不想把时间浪费 在等电梯上。可是,当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里时,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病人躺在 床上垂死挣扎。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问那个面容憔悴的家属,我说嘉慧他 们转到哪个病房了?对方感到错愕,半晌才告诉我,他们住进来时,这里是空的, 并不认识我所说的那个嘉慧。我顿时就慌了,立即跑到护士站询问,一个噩耗立 刻传进我的耳朵里。   嘉慧真的走了,真的从这个世界消失了。那个扎着小辫子的护士对我说,三 天前就死了。她用了“死”这个字,口气生硬,有些冷酷。我仿佛感觉整个大楼 一下就坍塌了,就像地震来袭时的天崩地裂。我神情沮丧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 出一句话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怏怏转身而去。我依然没有坐电梯,沿着刚才 奔跑的楼梯下楼了。不过,这一次我走得很慢。我的步子非常沉重,每走一步, 心房就向下坠一点。   走出医院,我拿起手机,想给嘉慧的丈夫打个电话。但是,我又一次放弃了。 号码拨好之后,依然是没有按接通键。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摇头叹气地把手机 放了回去,埋着头朝前走去。   【03】   我似乎又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下午,在大街上茫然无措地走着。只是,地震 之后的街头充斥着惊慌与悲伤的气息;只是,在经历一连串事情与变故之后,我 比之前更加疲惫。我仿佛被掏空了,意识也逐渐变得飘忽起来。我像条游魂一样 穿过一条条大街,一个个小巷。偶尔,有行人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偶尔,有汽车 鸣着伤感的喇叭呼啸而去。但是,这一切都是那样模糊。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沿着怎样的方向前进,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在围着某个中心 兜着圈子,周围的景物似乎在我的脑子里重复出现很多遍了。这样的行走让我的 疲惫感越来越强烈,我有点支撑不下去了。最后,我来到了一个街心花园。这里 有寂寞的长椅,以及长椅上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我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从口 袋里摸了根烟。近段时间以来,我的烟瘾大了很多,常常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这 天,我的烟瘾似乎达到了极限,仿佛一直在抽,从未停止。后来,我发现烟火照 亮了我的手指,才知道天已经黑了。   我站起来,身体有些晃悠,差点一个趔趄摔到在地。我环顾四周,并没有辨 认出自己身在何地。我对这个城市很熟悉,知道每一条街与每一个巷子。但是, 在这个平常而又特别的夜晚,我迷失了。我在路边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在迷迷 糊糊中回到了家。   好几天没有住人了,屋子里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顺着呼吸道直往心里钻。 我没有开灯,一个人孤独地躺在沙发上,躺在黑暗中。我的思绪在黑夜里飘飞起 来,在灾区的所见所闻,我与嘉慧曾经拥有的美好岁月,以及我这些年来内心那 份隐秘的爱,全都挤在我的脑子里。这使我的大脑有股撕裂的痛。   我想抽根烟,但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天鹅绒般的夜色在促狭的空间疯狂地 涌动,忧伤与痛苦包围了我。我想痛哭一场,但是,喉咙却被悲伤卡住了,喉结 疯狂地蠕动,却哭不出来。渐渐地,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枯叶,在浩淼的海面 上飘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