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逃跑的子弹   ——《战争回忆录》之一   时 间:2008年9月15日   地 点:F省C市木扎村   讲述者:村民刘长庚   作者:非衣   一   年轻人,请听我说。你是刘长生介绍来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对你说的。但我 一直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介绍你来采访我。你是他所在的那个部队的宣传人 员,要编写军史,用来激励你们年轻军人,采访他是理所当然的,他是一个合格 的革命军人,打仗勇敢,战功卓著,最后是从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功 德圆满。像我这样一个人,革命队伍里面的一个逃兵,没有什么好讲的。是的, 你给我说过了,他是想让你听我再说说,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这是把我当作 了反面教材,还是真的是这么想的?我说实话,我想不明白。   我也总不能把人都想得那么坏,我其实一直都很感激他,如果不是他,我会 成什么样子都不一定。现在我是一个伤残军人,每个月政府都能给我发点钱,比 村里那些老人处境好多了,我应该知足了。我想他可能真的是想让你们年轻人了 解一下战争吧。他已经退休二十多年了,我们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什么都想通 了想明白了,他根本没必要拿我当反面教材了。   既然他把你介绍来了,想让我把那时的一切都说出来,我就随便给你唠唠吧。   就从我当兵时说起吧。几十年了,我很少再想这些事了,有意把它们埋在了 心里。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忘记。现在想来,就像昨天一样,有时我坐在藤椅中晒 着太阳,昏昏欲睡的,这时就觉得自己还在跟着大军一起过河,冰块在水面上哗 哗移动着,头上敌人的飞机呼啸着扔下一颗颗炸弹,我们在河中奔跑,跑着跑着, 那些人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河中间,到处是雾,我在那里叫着喊着, 但却唤不出来一个人影。恐惧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我裹在里面,紧紧地攫着我 的喉咙,脑袋尖叫,好像要爆炸了一样。我使劲地挣扎着,在想象中使劲地摇着 脑袋。我想这是一场梦魇,我能醒过来的。我甚至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 念叨着如来佛、观音菩萨的名字,我想他们有着对抗邪恶的无穷的力量,可以在 我脑袋爆炸以前把我唤醒。我是睡着的,但我又是很清醒的,能感觉到风吹着我 旁边的月季花,花瓣掉在地上,芳香流了一地。我还能看到我老婆黄秀英从屋里 出来了,站在我旁边,出神地看着我,嘴角边含着淡淡的笑。我甚至还在心里埋 怨她,你看到我在梦魇,怎么不把我叫醒呢?最后还是我自己挣扎着醒过来了, 阳光一下子刺疼了我的眼睛,泪水缓缓地从眼中流了出来,果然是场梦魇。我现 在白天不敢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打盹了,只要一闭眼睛,就做梦,还总是梦魇, 都是打仗时的事,到处都是伤员。还有和我们一起当兵的郑三旺,他明明是被刺 刀捅死的,可在我的梦里,却成了被敌人炮弹炸死的,脑袋、胳膊和腿散落一地, 我给他收拾尸体时,把它们收拢在一起,把他又拼凑起来了,可我一转身,他却 从地上坐起来了,脸上还淌着血,眼睛也没了,就是黑洞洞的,他还笑着给我说: “老哥,咱们是一起出来当兵的,你可不能丢下我啊。”说着,还伸着手来拉我, 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快把我胳膊拽掉了。你没做过这样的梦,你永远都想象不出 来那有多么可怕,它就像是真的一样,能让你出一身大汗,醒过来时半天缓不过 来劲,总以为自己还生活在那个时候。   我其实也就当了不到两年的兵,但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了,现在就是老了, 它还在影响着我,我不去想它,但它总会跑进我的梦里,怎么赶也赶不走。我不 后悔我当过兵。人老了,许多事都想开了。我是一个逃兵,能有今天,还有什么 可抱怨的呢?   年轻人,我给你说实话,我本来根本就没有当兵的打算。   我们那个地方,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是共产党的根据地,他们从来没有丢掉这 个地盘,日军鬼子“扫荡”完,他们就回来了。乡村政权表面是“维持会”的, 实际上都是“黑皮红心”,是共产党的人。那时人心也都向着他们,共产党也真 是好,把地主斗了,土地和浮财都分给老百姓了。国共内战一爆发,解放军来动 员大家参军,说是保卫胜利果实,如果大家都不参军,国民党打过来了,那些被 分掉的地主家的东西都还得还给人家,说不定人家还要报复你,把你杀掉都有可 能。这不是在吓唬人,是真的。那时土改杀了很多人,杀地主的事很普遍,连一 个工作队员都有权杀人。那些共产党人说,这也是逼出来的,因为这个地主可能 不该杀,但要是你不杀他,贫农拿着他的土地和浮财,也不放心。共产党是动真 格的,当时也有不少首长的家属是地主,但他要大义灭亲,要交给人民来处理。 有好多家都被镇压了,不然群众就发动不起来。共产党人真的是用特殊材料做成 的人。   我性格还是比较懦弱的,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根本就不适合当兵。   我那时在镇上的“刘记药行”当学徒,掌柜姓刘,他和我父亲是拜把子兄弟, 让我在药店里干着,平常也教我背一些汤头歌,教我号脉看病,算是学个手艺, 在乱世之中,有个吃饭的本事。我有点文化,也是跟着这个刘掌柜学的。村里土 改时,给我们家也分了东西,一张八仙桌,还有一头牛,五亩地,但我父亲不敢 要,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低低地说,那是大掌柜家的,又不是我的,我怎么能要 人家东西呢?大掌柜就是我们村里的地主冯寿二,他家有权有势,老大老二都在 省城当官,老二听说还是国民党军的一个连长什么的,村里人都不敢得罪他。不 但是我父亲,别人也不敢要他们家的东西,白天分了,晚上就偷偷地送到他们家 里,还要赔上笑脸说好话,说是工作组一定要分给他的,他也没办法。刘长生当 时是村支书兼民兵连长,工作组商量着怎么办时,刘长生说,好办得很,把冯寿 二枪毙了,分给他们的浮财不要也得要了。我们家和刘长生是亲戚,按照辈分, 我应该给刘长生喊大伯。实际上我从来都没喊过他大伯,因为他岁数比我还小, 我都是直呼其名。他那时大概有二十四五岁,我比他大几个月。别看他年纪不大, 但他已经加入党组织五六年了。有一天,他还问我:“你说共产党好不好?”我 说:“好。”他就又说:“那你就跟着党干吧。”我就问他:“怎么干?”他说: “你入了党就知道怎么干了。我给上面汇报一下,到时区委会来人找你的。”过 了一段时间,区委来了个人,我们村那次有三个入党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幅毛 主席像,是手工画的,纸也不是很好,就是草纸,人也画得不好,有点四不像, 毛主席看上去很难看,眼睛画得一大一小,鼻子也有点斜了,一点也不像后来的, 天庭饱满红光满面。他把毛主席像挂在墙上,让我们对着毛主席他老人家“宣 誓”。我和另外两个人都不懂得什么是“宣誓”。区委的人就说:“用你们老百 姓的话说,就是赌咒、骂誓。”他们就在那里瞎说一气,有的说:“我志愿加入 中国共产党,如果叛党,天打五雷轰。”有的说:“我要不跟着共产党走,不是 娘养的。”我一看就有点不大喜欢了,我那时识些字,算是有文化的,心里想, 入党怎么这个样啊,我就不入这个党了。那个区委来的人还有点不高兴,吓我说: “你要是不入党,我们也不勉强,但你出去了不能给别人说我们是党员,你要是 说了,我们会找你算账的。”我知道他不是说着玩着,这都是掉脑袋的事。那时 杀个人真的比捏死个蚂蚁还容易。我连忙答应他们好好好,我决不会说一个字, 我要是说了,天打五雷轰,不是娘养的!我那次就没入成党。我也不知道这是好 事还是坏事。反正我这人呢,自由自在惯了,不想让人管。刘长生知道了,还说 了我一顿,说我是木头脑袋,这天下迟早都是共产党的,早入党了早享福,不入 党将来要吃亏。当时,我还觉得他这是在信口开河,谁知以后真的是这样。我不 是党员,没什么政治觉悟,是吃了很多亏。   冯寿二后来就按刘长生说的,被枪毙了。解放军再来征兵时,那些斗争过地 主的人都争着要当兵,他们害怕冯寿二的两个儿子回来找他们算账。刘长生来动 员我当兵时,我说什么也不干,我结婚才一年,老婆刚给我生了一个男娃子,日 子过得正好。我家分了冯寿二家的一张八仙桌,一头牛,五亩地,这也不是我们 抢来的,就是国民党再打回来了,还给他们就是了。我和我爹都是老实人,也没 打过骂过冯寿二,我用不着去当兵。我就想过几年安稳日子。刘长生动员了我半 天,我就是不答应他,他最后没办法了,只得很失望地站起来了,一脸恨铁不成 钢的样子,好像牙疼一样啧着嘴,一个劲地说我是木头脑袋。我有点过意不去, 摸着自己的木头脑袋只会朝他傻笑。我那时真的是被老婆孩子绊住脚了。   我老婆是邻县黄连庄的黄秀英,是我在一年前捡来的。我那天正在“刘记药 行”站柜台,过来两个要饭的,是个老头,带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娃子,两个 人没穿鞋,就赤着脚,穿的衣服都烂得不得了,到处都是破洞。那个老头还好说, 衣服烂得露出屁股也没事,那个女娃子穿的裤子连大腿的地方都破了,还很短, 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那个老头伸出一个破碗,怯怯地看着我。那个女娃子低着 头,躲在那个老头后面,一声都不吭。遇到要饭的,我们都会多少给他们俩钱的, 赶忙把他们打发走。但那天我突然想给他们搭话,就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说是 我们邻县的。我问他们,你们那儿离这里有百十里路,你们到这里寻亲戚?那个 老头说,不是寻亲戚,我们那儿太穷了,前年发洪水,一个村饿死几十号人,现 在也没缓过来劲,吃着吃着就又没吃的了,听说这里生活好一点,他把女儿带出 来,她要是能在这里找个婆家,她能活下来不说,家里少她一个人,别人也能多 吃一点。我看了看那个女娃子,她的头发虽然乱糟糟的,像一堆杂草一样,脸上 也很脏,蒙着一层灰尘,但仔细看看,并不是很难看。我有点动心了。我这年纪, 也该说个媳妇了,就是家里穷,一直没敢说。我怕人家看不上我,也没敢说自己 想要那个女娃子,人家比我至少小六七岁呢。我问那个老头,你们有什么条件, 给我说说,我看能不能帮你们找一家。那个老头说,没有什么条件,只要能让她 吃饱饭,能活下去就行。   我一听,知道这事成了,就让他们先站在外面等我一下。我跑到后面给刘掌 柜打了个招呼,说是回家办点事。刘掌柜也同意了。我就把他们接到我们家,还 是托刘长生他妈去给那个老头说的。那个老头也同意了。我高兴得不得了,本来 还想让那个老头也留在我们村算了,我给他养老送终。那个老头说,他还得回去, 家里还有几个男娃子,还有一个老婆在等他。他没住几天就走了。我这是白捡了 一个媳妇,本来也可以不用花钱的,可我过意不去,在我们那里娶个媳妇,少说 也得花个十几块大洋。我那时是学徒,是没工钱的,家里也没什么积蓄。我心里 有数,知道得感谢人家。我跑了好几天,转了几个村子,借了些钱,有十来块大 洋吧,都给那个老头了,还给那个老头一双鞋,家里没什么衣服,我还逼着我父 亲找了两件衣服给了那个老头,那个老头可高兴了,乐哈哈地走了。   我们把亲戚、邻居请来吃了一顿饭,就算是结婚了。后来我和黄秀英很熟了, 我就问过她,我比她大六七岁,长得也不好,你这么漂亮,嫁给我后悔不后悔? 她说不后悔,那次你把我们带回来,我一口气就吃了四碗红薯面条,这是我这些 年来第一次扎扎实实地吃顿饱饭,那时别说是你,只要有吃的,就是嫁给一个瘸 子,一个瞎子,一个老头,我也愿意。   说得我当场就掉泪了,她也是一个苦人家的孩子。她给我生的那个儿子也是 虎头虎脑的,很讨人喜欢。所以,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抛下他们娘俩去当兵的,我 那时就想着好好在药行学个手艺,将来开个药店,让他们母子两人过上好日子。 我就这一点打算。   可世事难料,把日本鬼子打走了,国共又开始打起来了。形势越来越紧张了, 国民党军离我们这里越来越近了。共产党又开始在我们家乡征兵了,说是要打大 仗了。兵荒马乱的,谁也不敢出远门,可药店有一笔款子要给省城一家卖药材的 商号。我们刘掌柜又是一个特别讲信用的人,他一定要按时把这笔款子送给人家, 他就让我去送。我去送过几次,已经很熟悉了,按道理说,没有什么事的,但刘 掌柜还不放心,他让我把棉袄拆开,把银元缝在里面。也多亏他这么干了,要不 是这样,这笔款子早就被人抢走了。   我到了省城城门口,那里已经站上国民党军的岗哨了,我本来以为没有自己 什么事,就大大咧咧地走了过去。谁知还是被人家拦住了,他们把刺刀一横,瞪 着眼睛问我是哪里人,到城里干什么。我就说了是哪里人,但没有说是来送款子 的,兵荒马乱的,他们要是把这些钱抢走了,我就没法回去交差了,刘掌柜要是 以为是我独吞了,我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我就脑袋一转,随口说想到城里找 个工干干。谁知我这一说,人家说,好好,我们正好缺少小工,到我们那里干吧。   他们把我抓到了一个壮丁部队,就是给他们挖战壕修碉堡当苦力的。我在那 里干了两个月,那真不是人干的活儿,他们不是正规部队,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白天晚上连轴转,吃的是半生不熟的窝窝头,喝的是烂白菜叶子煮的汤,住的是 一个破屋子,能从屋顶上看到星星月亮,就铺了一层稻草,被子脏得都看不出是 什么颜色了,要是下雨了,屋里都是水,根本没法住。那个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短短两个月时间,那个一百多人的壮丁队就因为生病、逃跑,累成肺痨等原因, 少了将近一半。他们还不放过我们,把我们都剃成光头作为标记,拉屎撒尿都要 报告他们,监工们都带着枪看着我们,谁要是跑,他们就开枪。我们也没人敢跑 了。挖完战壕修完碉堡,我们想,这下该让我们回家了吧,谁知不行,给我们每 个人发了军装和枪,说是要把我们编到部队里。我想这下完了,解放军的兵我都 不当,却跑来当了国民党军的兵,这辈子看来不想当兵也不行了。但我心里也很 清楚,我不会在部队长期呆下去的,以后有机会我会逃跑的。那段时间里,我总 想着老婆和儿子,天天晚上都要咬着被子偷偷地哭上几场,心里想,我要是跑回 去了,再也不来这个省城了,说什么也不会再离开他们了。   我们要正式编入部队前,国民党军的长官要来视察我们。我没想到,我们村 大地主冯寿二的二儿子冯志安也在那拔长官里,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他那时是什 么职务,反正挺威风的,戴着白手套,皮鞋擦得锃亮,都能当镜子用了。我心里 七上八下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他肯定 认识我,小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玩过,他们一家人没什么架子,也不像后来电影里 说的那样,养着大狼狗专门咬穷人什么的,我小时候就常到他们家里玩,有时他 父亲母亲还给我点小点心吃吃。他是在十五六岁时离开我们村的,听说还上过黄 埔军校。我紧张得不行,手心里全是汗,背上也是,像蚯蚓一样爬着,但我也不 敢动,挺着腰站得直直地,眼巴巴地看着他,心里拿不定主意。他父亲被村里土 改工作组枪毙了,他会不会因此把我们都恨上呢?虽然我和我爹在斗地主时都是 跟着凑热闹,没有动过手打过骂过他们家的人,但他又不知道,他万一把我也恨 上了,我就弄巧成拙了。我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抓住这根救 命稻草,无论是福是祸,我都认了。我耐心地等着他们来到我跟前时,我突然从 队伍里跨出一步,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急急地叫道:“二少爷,我是咱村 的刘长庚啊,你还认识我不认识?”   那群人都愣在那里,陪着他们的壮丁部队的长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 恨不得毙了我,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继续摇着他胳膊说:“二少爷,你认不出 我来了?”   二少爷是个好人,他知道在那样的场合,他不可能给我说什么,就拍拍我的 肩膀,轻轻地说:“好啊,以后在队伍里好好干,会有前途的!”说完,就抹下 我的手走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我觉得我这是完了,人家已经出来六七年了,可能早就 把我给忘了,怎么会记得起我这个平头百姓呢?就是记得,人家凭什么要救你? 就凭是一个村子里的?但你们分了人家的地,分了人家的浮财,还枪毙了人家的 父亲,人家不找你事就够大度了,还要救你吗?有一会儿,我甚至都恨自己鬼迷 心窍了,怎么会动让他救我这个念头呢?谁知我还真是想错了,冯志安还真的把 我救出来了。他第二天就找人到壮丁队把我接走了。他问了村里许多事,当然最 多的还是他父亲的事。我都对他说了,我还有点不安,说:“二少爷,我们家分 了你们家的一张八仙桌,一头牛,五亩地,如果你回家了,我们还会把它们还给 您,我们不要。”他愣愣地看了看我,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摆了摆手,说:“这 和你没关系,你不明白的……分给你们家,你们就要吧。”然后他又问我结婚没 有,有孩子没有,我都一一回答了。他问我到底想不想当兵,我就摇了摇头,说 不想当兵,我想回家,我小孩才刚出生呢,我得回去照顾他们。他就让我把国民 党军的军装脱了,还给了我几块大洋做盘缠,让我赶紧回家去,说省城这边可能 也要打仗了。我激动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来话,连给他跪下来磕头的心都有了。 他拦着了我,说,你不要这样了,都是一个村里的,我能帮上忙当然要帮了。我 就哽咽着说,二少爷,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报答 你的。我那时就想,我是穷人,没法子报答他,如果有一天,他要我的命,我也 愿意给他。真的,我那时就是那么想的。   我出来后,没敢再到城里找那家商号,赶紧回家了。回到家,父亲和老婆一 见我皮包骨头,都以为大白天见鬼了,傻了一阵,才互相抱头痛哭。我想去“刘 记药行”把银元还给刘掌柜,谁知我爹说,你不用去了,你走的第二个月里, “刘记药行”被土匪洗劫一空,刘掌柜一家都遇害了。我一听就急了,我身上还 有百十块大洋,省城不能去了,那我怎么办?这事我没敢告诉我父亲和老婆,他 们要是知道了,谁知道又要出什么骚主意,说不定会劝我独吞了。这事我干不来。 我就偷偷把它们从棉袄里取出来,放在一个瓦罐里,埋在了屋后一个大槐树下, 将来有机会再还给省城的那家商号。   接着形势更紧张了,国共两方开始大打出手了。刚开始明显是国民党占了上 风,我们经常听到哪个地方被国民党军占领了,共产党又从哪里撤退了。就好像 要证实这些传闻是真的一样,解放军又开始在我们家乡动员大家参军了。这次是 动真格的了,不像上次,是自愿,你愿意参加了,就给你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 地把你送到部队。这次是要做思想工作了,区上的干部整天缠着你,像影子一样 跟着你,劝你赶快参军保卫胜利果实。许多人经不起折腾,就报名参军了。解放 军把条件放的很宽,十三四岁的要,四五十岁的也要。刘长生就是这次当的兵, 他是自愿,共产党员的觉悟高,我们老百姓是没办法比的。他动员了周围几个村 庄百十个年轻人参了军,还过来动员我去当兵。我说,你开什么玩笑,我有一个 老父亲,还有老婆孩子,我走了他们怎么办?他看了看我们家的破烂院子,再看 看我,可能觉得我们家的负担是比较大吧,就没再吭声了。他刚走,区上干部来 了,他们不直接动员我当兵,而是问我:“你说解放军好不好?”   我说:“好。”   他们说:“那就当解放军吧。”   我说:“我不想当。”   他们说:“那就是解放军不好了?”   我说:“不是。”   这些区上干部都有文化,绕来绕去,能把人绕晕了,最后还是会乖乖地去当 兵。但他们没有能绕到我,他们说:“既然你没说解放军不好,那就当解放军 吧。”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当。”   他们又把话题扯回来了:“那就是解放军不好了?”   我忙说:“不是解放军不好,而是我有老婆孩子。”   他们说:“老婆孩子的生活你放心,地方政府会帮助他们的。”   我说:“我说解放军好,并不就是想当解放军。我还说解放军的旅长好,但 我能当解放军的旅长吗?”   他们没法子了,就很严肃地说:“你这是狡辩,你再狡辩你就是反革命!”   他们这一招很厉害,我知道反革命的下场是什么,我要是再坚持下去,他们 真要急了,把我打成了反革命,那我儿子也没机会翻身了,永远都会低人一等了。 共产党在我们这里活动这么多年了,我很清楚,他们真的是敢说敢做。我没办法 了,只好当兵了。再说了,国民党军迟早会打到我们这里来的,他们来了,同样 会把我抓去当壮丁的,更不把我当人看了,我还真不如当个解放军。   我于是也就戴上了大红花。黄秀英抱着孩子到村口来送我,她很高兴,觉得 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共产党会宣传,这你不得不佩服,我这是压根就不想当 兵,可到了他们嘴里,我反而成了自愿当兵的典型了,人家刘长庚有文化,是药 行的学徒,吃穿不愁,人家还主动当兵,保卫胜利果实,你们这些贫下中农不是 更应该当兵吗?人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境界?和人家比比,你们分了土地, 分了地主的浮财,政府让你们过上了好日子,你们还好意思不去当兵吗?你们这 不是忘恩负义吗?区上干部后来动员别人当兵时就是这么讲的。我老婆还真信了, 脸上笑得像朵花一样,她送我走时,还对我说:“孩子他爹,你到部队好好干, 争取早点把立功喜报拿回来!”我这是有苦难言,只得支支吾吾地胡乱应着。   那次在我们老家报名参军的有500多人,分兵时,解放军的炮兵连长来挑兵。 那时炮兵很吃香,大家都想当炮兵。他走到我跟前时,我忙把胸脯挺起,站得直 直的,那个解放军连长看了看我,没要我,却把刘长生挑出来了,一共挑出来了 6个人,像选美的一样,个个都高大英俊。我一看有点急了,我想和刘长生在一 起,他是共产党员,还和我带着点拐着弯的亲戚关系,我们到一起的话,他能照 应我。那个连长正在给他们6个人讲着话,我跑过去,蹭到刘长生跟前,低低地 对他说:“我们是一块当兵的,分开了怎么办?大伯,你去给他讲讲,不要把咱 俩分开。”刘长生还算够意思,他一听,在队伍里也喊开了:“连长,我俩一块 当兵的,我当了炮兵,他也要当炮兵!”那个解放军连长不高兴了,脸拉得很长, 训斥他说:“当兵不能讲价钱,这又不是买菜……”我一听急了,什么也不顾地 叫了起来:“你凭什么把我俩分开,我俩就要在一起……”那个解放军连长把手 挥了挥:“去去去,到一边去!”过来两个解放军战士把我拉到了一边。我就这 样被编到了步兵连队。   没过几天,部队就把刘长生弄成指导员了,因为他已经入党五六年了,干过 村支书兼民兵连长,还动员了许多人参军,是个让党放心的人,他这人口才也好, 讲话时不用草稿,讲一两个小时都不知道累,比部队里那些指导员还能讲,正好 有一个新兵连,全部是新兵组成的,没有指导员,就让他当了。我听说了,心里 非常高兴,他那个连和我们是一个营,经常在一起,有时我还能跑过去和他说说 话,也就不觉得有什么难过了。步兵就步兵吧。   二   我们当了三四个月的兵,就开始打仗了,打的第一仗是在大牛山。这是我第 一次参加战争,印象十分深刻,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里本来是一个一眼望 不到边的大平原,但走着走着,就有几个小山包突然站在那里挡住视线了,就像 平静得像镜子的河面上并排停着几艘船一样。大牛山就是其中一个山包。   这个山像个卧在地上的牛一样。最高的地方就是它昂着的头,中间蜿蜒曲折 的地方就是牛身,最低的几个山包堆在一起就是牛尾了。大牛山下面是个集镇, 就叫大牛山集,东西走向,大约有五里多长,住着千户人家。筑有寨墙,挖有壕 沟。   国民党军驻进大牛山地区后,依托大牛山和那个集镇为中心,在那里修筑了 工事,大大小小的明碉暗堡到处都是。   这一仗本来没有我们什么事,是一个兄弟部队打的,那是一个纵队,但他们 打了几天几夜打不下来,上级只好把我们这个纵队也拉上去了。我们是在半夜里 接到命令的,天上还下着雨。那次强行军,真的把我们累垮了。雨下得很大,面 对面都看不见人,我们只能一个拉着一个行军,摔跤跌倒的不计其数,天明一看, 个个都成了泥人,就那眼珠子还在发亮。我们离那里有两百多里,两天两夜在泥 巴地里跑着,把人跑得咯血,不少战士跑着跑着就倒下了,你也不能管了,反正 后面有收容队,继续往前赶。第三天快到中午时,我们已经隐隐约约地能看到大 牛山了,但没听到枪声,可能双方都在整顿兵力吧。我们没走多远,忽然听到旁 边的玉米地里有动静,我们一看,都愣在那里了,几十个身上都是血的伤员在泥 地里挣扎着,伸着手,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有气无力地喊着:“救救我们,我 们还能打!”这些伤员都是那个兄弟部队的,可能是来不及撤下,暂时放在玉米 地里了,可这里地势很低,昨晚雨一下,都泡在泥水中了。团长让我们把这些伤 员先背出来。我们进了玉米地后,一下子傻眼了,不是几十个伤员,而是有千把 号人啊,有的胳膊被炸断了,有的腿没有了,都在那里小声哼哼着。天气很热, 他们身上落满了苍蝇,有些人已经死掉了,都已经有臭味了。我背了几个,玉米 叶子划着脸和胳膊,一划就是一条血道子,非常疼,但我也顾不得了,能救一个 是一个吧。我个子小,又是在淹着脚脖子的泥地里跑,没过一会儿,身上就累得 没劲了,背起一个伤员就像背起了一座大山一样,我刚走了两步,脚下又踩着了 一具尸体,踉跄两步,就摔倒在泥水里,呛了一口腥臭的泥水。我刚爬起来,睁 眼一看,那个伤员不见了,被人抢走了。我忙赶上去准备再抢回来时,那人回头 冲我吼了一声:“每人再抢一个出来,出来快集合!”我吓了一跳,原来是我们 连长李大炮。他的嗓门像大炮一样,所以我们平常就喊他“李大炮”,时间长了, 我们连他真名都忘了。营里团里的领导也是这么喊的,他干脆就把自己的名字也 改成李大炮了。   那些伤员一听这话,都哭着叫了起来:“A团的兄弟们,救救我们,我们还 能打啊!”   但我们没时间了,兄弟部队打得很苦,我们得立即投入战斗。也不知道那些 伤员后来怎么办了。看到那么多的伤员,当时我也不知道害怕,也没想那么多, 就想着把人救出来。实际上后来想想,还是出了一身冷汗,战争太可怕了,人的 生命在那时根本就不值一分钱,说死就死了,没人知道你是谁,你的家人也不会 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我一直都不喜欢当兵,但这不妨碍我在战场上救人,我在药 行当学徒,师傅也教我要“悬壶济世”什么的,学医的人都是善良的,让他们当 兵打仗,那真是找错人了。   我们A团一到就投入了战斗,兄弟部队那个首长是真的急了,连准备的时间 都没有给我们,地形没看就开始打了。敌人的火力非常凶猛,那枪打得像下暴雨 一样,泥土、树枝乱飞,炮弹一颗接一颗地往我们头上砸。那个晚上没有月亮, 在别的地方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这里却像白天一样,整个天空都是红的。敌人 的火力点密密麻麻,在远处看,就像落了一地的星星,慢慢地接近了,眼前都是 突突叫着的火舌。我们没有重武器,就靠炸药包一个一个地去炸。我们刚发起冲 锋没多久,就被压在那里了,泥土乱飞,让你睁不开眼。我就那么一抬头,看见 我们一个战士抱着炸药包冲了出去,刚跑出没多远,一发炮弹下来,把他抱着的 炸药包也引爆了,一声巨响,震得我们的耳朵都疼了起来,什么也听不到了,就 看见那个战士成了肉泥,整个身体都碎了,冲向天空,然后又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我们营有个工兵班,二十来人,一袋烟的功夫不到,全部死掉了。那就只好让步 兵去炸了,就是这样,我们A团还是攻到了山半腰。   我们连继续向前拱,沿着那些陡坡,抓着一点草或者树根,后面的人用肩膀 或者脑袋顶着,一寸一寸地往前爬。我正爬着,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往我 脸上头上滴,我伸手一摸,湿乎乎的,还带着腥味,借着火光一看,全是血。我 忙抬起头,汗毛都竖起来了,是敌人一个伤兵趴在山梁上,脑袋耷拉着,肠子滑 出来了,就挂在外面,血水滴答滴答的。他还没死,蠕动着想用手去捞他的肠子。 和我一起当兵的刘长德把枪举了起来,我忙按着了他的枪。这太惨了,都是和我 们一样的人啊,他都成这样了,你还再打他一枪干什么?不过现在想想,再给他 一枪可能会更好些,省得他受那个罪。那时我没想到这一点,就是觉得有点恶心, 好像被人当场一拳砸在鼻子上了,鼻子发酸,嗓子发痒,趴在地上干咳起来。我 们排长姓赵,我忘了他名字,挺好的一个人,从来不打骂我们,总是笑眯眯的。 他爬到我跟前,问我:“怎么样,没事吧?”   我忙朝他点了点头。那时我其实也没怎么害怕,就是有点受不了这血淋淋的 场面,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不停地在那里翻腾:这太惨了,太惨了!   连长李大炮带着我们,用手榴弹开路,不停地投弹,几乎没歇气,终于打下 了两个小山头。这时天也亮了,敌人开始反扑。   我们一下子傻眼了,就我们连上来了,其他的部队都没跟上来。我们只剩下 三四十人了,要命的是,我们身边还有20来名俘虏,这就让人头疼了,你得打仗, 又得看俘虏,哪有那么多功夫?李大炮说,让两个战士看着他们,把他们人和枪 分开,背朝我们蹲在一起,不许动。反扑的敌人涌过来了,他们从山上向下面冲 着,不时地跌坐在地上,腾起一股股尘土。一排排手榴弹滚了下来,我们忙卧倒 在战壕里。等我们再站起来时,我甚至都看到他们钢盔下面晃动的脸了,脸都和 我们一样,也是疲惫不堪,但眼睛里都闪着要杀人的凶光,他们奔跑着,举枪射 击着,枪口里闪着丑陋的火光,我甚至都听到了他们在高声喊着:“抓活的,抓 活的!”   赵排长急了,他突然窜出了战壕,抱起一挺轻机枪站起来扫射起来,打倒了 一些敌人,但他一下子把敌人都吸引过去了,敌人的子弹像群蜜蜂一样嗡嗡地扑 了过来,密密麻麻地叮在了他身上。他一头栽倒在地上,滚到了战壕里,背在肩 上的一长袋子公款银元掉了下来,滚了一地,掉在我脚下两块,都被子弹打得缺 了边。我忙爬过去,把他翻了个身,他的肚子上全是弹孔,至少有十多个,血像 喷泉一样射了出来,溅到我脸上,我感到像被虫子咬了一样疼痛。赵排长死了。 他平常对我们很好,就像一个兄长一样,我很难过,擦了擦眼泪,挺起身子趴在 了战壕边,咬着牙瞄准了敌人,打吧,反正今天不是我死,就是你死。我端起步 枪不停地射击着,机械地推拉着机栓,使劲地扣着扳机,我什么也没想,也没什 么害怕的,大不了就是死了。我肯定是杀人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有好几个敌人 倒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几乎是在我耳朵边传来一声刺耳的枪声,趴在我 旁边的一个战士脑袋猛地向前一磕,整个脸都贴在了尘土里,鲜血从他的后脑勺 喷了出来。我扭头一看,那20多名国民党军的俘虏已经把看守他们的两个哨兵捅 死了,有的正冲过去抢夺他们被缴掉的枪,有两个正用哨兵的枪向我们射击。其 中一个正举着枪瞄着我,黑洞洞的枪口几乎就顶在我脑门上,那么近的距离,他 张着嘴巴像狼一样冲着我叫喊着,脸上的五官扭在一起,狰狞而可怕。我的眼前 发黑,脑袋抽搐着,浑身发冷,好像打摆子一样,牙齿咬得格格地响。我这时真 的就想到了我老婆和儿子,他们在我眼前晃着,儿子伸着小手,抓了一把阳光, 冲着我咯咯地笑个不停,我都想哭了,我就这样死了,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我的 泪水就出来了,蜇得我的眼睛很疼。我做梦也没想到,那个士兵的枪里没子弹了, 他扣了两下扳机,只是两声叭哒的声音。他脸色也变了,惊恐地看着我,我也愣 在那里了。我们两个其实都紧张坏了,他这时如果迅速打开刺刀,或者干脆用枪 托朝我抡过来,我也活不了。我要是一个老兵,他也没命了。我手上就拿着一支 刺刀已经打开的步枪,只要把枪口转过来,用刺刀捅过去,或者轻轻一碰扳机, 他肯定也没命了。这都是天意,他不该死啊。我如果把他打死了,解放军里可能 就会少了一名英雄。他最后在大牛山还是被俘了,当了解放军,后来成了个英雄。 他的名字叫马枫,我们平常都喊他马蜂,这个名字很好记。听说他一直干到副师 职才退休,后来就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如果现在还活着,你也可以采访一下他, 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我回过神来,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完全忘了要拿枪打他,慌慌张张地一 脚踹过去,那一脚可是用了我全身的力气,踢在他腿上,他一下子向后倒了下去。 那个战壕几乎被炮火炸平了,我收不着脚,跟着向山下滚去。我那真是无意间滚 下去的,但别人却以为我这是要跑了,其他的也跟着连滚带爬地向山下跑。这下 好了,我们连队全都跑下来了,就连那么能打仗的李大炮也没办法了,朝着天空 开了两枪也没制止住。我一看,忙从地上爬起来,也急急忙忙地跟着大伙一起跑。 那些刚投入战斗的连队,一见我们下来了,也跑了起来,整个A团就这样溃败 了……   其实这事也不能怪我们,这仗本来就不应该这样打。我们刚上来,什么都不 了解,一下子就把我们赶到战场上了,不败才是怪事呢。上级事后也没追究我们, 把那个兄弟部队换下去了,又调上了其他两个纵队,这才最后把大牛山打下来了。   年轻人,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么详细地讲大牛山战斗呢?这不仅仅是我参加的 第一仗,还因为我在这里遇到了冯志安,就是那个在省城把我从壮丁队里救出来 的国民党军官。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到底是什么职务。他是战死在大牛山的。 我是在打扫战场上看到他的。   整个战场一片狼藉。一座好好的山,本来有树有草的,现在连块完整的草皮 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截截烧得焦炭一样的树桩,只剩下一堆堆燃烧的火焰。还有 那个集镇,几乎没一间完整的房子了。国民党军也很苦,他们的战壕里堆满了死 尸,因为一直下雨,战壕里蓄满了水,尸体水泡雨淋,全腐烂了,散发出难闻的 恶臭,成群的苍蝇嗡嗡地趴在上面,水面上一层层长尾巴蛆,在尸体上到处乱拱, 整座大牛山臭得让人恶心。我捏着鼻子,都不敢看了,也不想闻那个味道了。我 刚跨过一个战壕,就看见了冯志安。他的脑袋还是好好的,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他 来了,他身上的鲜血已经凝结,变成黑色的了。他几乎被炮弹炸烂了,整个胸膛 被掀开,内脏都出来了,还有一条腿从大腿根被炸掉了,根本就找不到扔到哪里 了。我心里一阵难过,想起他在省城救过我的事,犹豫着该不该把他也处理一下, 至少找个地方先埋起来吧,万一将来他老婆儿子什么的来找他,也有个地方。我 往前走了两步,刚把腰弯下来,他身上的苍蝇嗡地飞起来了,密密麻麻的,都扑 到我脸上了,身上还带着他尸体腐烂的黏液,那种恶臭的味道,让你一辈子都忘 不了,一想起来就不想吃饭了。我一阵恶心,跑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最后都吐出来黄色的胆汁了。我蹲在那里一边呕吐着,一边 痛苦地想,这仗不管谁输谁赢,都赶快打完吧。想想吧,就像冯志安,我们本来 就是一个村庄的,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现在他却死在这里了,还是我们把他打 死的。我眼前总是晃着几个月前在省城见到他的样子,那时他戴着白手套,皮鞋 擦得锃亮,那么干净帅气的一个人,现在身上却落了一层苍蝇,爬满了蛆虫。我 越想越难受,呕吐得脑袋都有点疼了。早知道是这样,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再 当兵了!   我特别佩服那些老兵们,他们在战场上转来转去,居然没一点事,有时甚至 挥舞着步枪把那些苍蝇驱赶走,用刺刀把敌人尸体上的胶鞋挑了起来,丢在旁边 的水坑里洗了洗,然后直接就穿上去了。我们连长李大炮也厉害,他过来了,皱 着眉头朝我撇了撇嘴,说:“你这个新兵蛋子,连死人都怕,真他娘的没出息!” 我抬起头,艰难地看着他,头晕得很,他的人影真晃。他懒得理我了,低头看了 看冯志安,用刺刀把他胳膊上的手表挑了起来,刺刀上还沾着那些腐烂的死肉, 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悄悄地把头扭了过去,拄着枪低头跪在那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样惨 的情景,我是一辈子都不愿意再看到了。我从那时就知道,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永远都不可能像他们那样,我没办法让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士兵。   如果说有什么后悔的事,我就觉得我那次应该把冯志安也找个地方埋起来, 他毕竟救过我。人要知道报恩啊。但我没有勇气再呆下去了,虽说我是个新兵, 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但我还是怕别人看到我这样子笑话我,就踉踉跄跄地离开 了那里。现在想想,我还是觉得难过,别说他救过我,就冲着是一个村子里的, 我也应该好好地把他收拾收拾埋了。这些年来,一想起这事,我都后悔得不行, 恨自己太没用了。我听说他在省城有老婆孩子,我一直在留意,但从来都没听说 过他们的消息,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了。   我真的很想带着他们去大牛山看一看,告诉他们冯志安到底死在哪里,逢年 过节了,也好有个念想的地方。   三   年轻人,你编军史,我不讲你也知道,我们接下来是向大荒山挺进。国民党 军进攻势头很猛,占了我们很多地盘,我们被逼得没办法,就想打出去,把战争 引到国民党的地盘去,所以,上级命令我们这五六个纵队打到千里之外的大荒山 去,在那里建立一个根据地和敌人周旋。   我们出发的时候,天气很好,一路上都是翠绿的玉米棵子,新鲜的空气里飘 着的庄稼清香强烈而醉人,麻雀被惊动起来,在我们头顶上盘旋,惊奇地冲着我 们喳喳地叫着。我的眼皮却跳个不停,心也慌得很,觉得这一去凶多吉少。我不 骗你,那几天就是烦躁得很,倒不是因为离家越来越远,那时虽然想家,但还没 动过逃跑的念头,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觉得不管我们去哪里,那地方都是 人生地不熟的,谁会知道遇到什么情况呢,心里没底。我把这想法给刘长生说了, 他还笑我,说我大头兵一个,想那么多干什么,只要好好打仗就行了。他还劝我: “长庚啊,你在部队也要好好表现,争取也早日当上干部,咱们祖祖辈辈都是干 庄稼活的,轮到咱们时,赶上了好时候,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咱们一定要抓住, 将来回去了,弄个一官半职的。”   说实话,我当时吓了一大跳,茫然地看着他,他嘴巴还在一动一动地说着什 么,但我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一个劲地想,他怎么会觉得这打仗死人的事是件好 事,我们这是赶上了“好时候”呢?我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神经不正常了。归根 结底,刘长生这个人天生是个当官的料儿,人家对战争可从来没有厌恶过,人家 喜欢还来不及呢。所以他官就当得很大,这就是我们两个的区别。但年轻人,我 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虽然我这一生坎坷艰难,但我从来都不后悔我的选择,如 果能离战争远一点,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我真的就是不想打仗了。   南下的途中果然是处处凶险,不时地打上一仗。最危险的是在过伊安河时, 你应该也很清楚了,好多书上都讲了首长如何英明,如何果断,把整个大军安全 地带过了伊安河,带到了大荒山。他们没有讲我们这些当兵的是如何打的这一仗。   当时是这样的,我们屁股后面有敌人四五个师在追着,我们前面有敌人一个 师堵着。F团负责后面,我们A团所在的旅负责阻击前面的那个师,掩护整个大军 渡河。敌人后面的那几个师离得还远,没什么战斗,我们旅就遭罪了,敌人就和 我们面对面。敌人是从凌晨三点钟和我们接上火,一直打到下午四点钟。整个阵 地都陷在火海里了,弹片、子弹横飞,火药味呛得人直咳嗽。炮火一停,成群的 敌人拥了过来,我们刚开始是射击,接着就冲出战壕和他们肉搏,刺刀撞着,火 花四闪。经过大牛山那一仗,我也好多了,也不怕了,闷着头杀吧。那时也根本 就没时间让你胡思乱想了,敌人的刺刀就在你眼前晃着,你不杀死他,他就把你 杀了。鲜血溅到脸上,也顾不得擦了,张着嘴吼着扑上去,那血流到嘴里,虽然 带着腥味,但你不会讨厌的,因为你会发现,你把它咽下去了,还能润润嗓子。 仗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嗓子都吼哑了,嘴唇也绽出了一道道血印子,看到被自己 捅死的敌人,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年轻人,我不怕你笑话,我都有了扑上去喝他 血的冲动了。敌人实在太多了,打退了一波,另一波又涌上来了。部队伤亡很重, 有的连队三分之一,有的连队三分之二,我们营长牺牲了,团里派作战参谋来指 挥,刚到营指挥所,又阵亡了,于是教导员代替指挥。有的连队没有干部了,战 士便独立作战。有的人情绪已经不稳,偷着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我记得我们连里 就有一个战士,他叫吴小奔,把枪扔了,猫着腰顺着战壕溜跑了。谁知他运气不 好,慌慌张张中,钻进了旅指挥所,被我们旅长看到了,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眼 睛乱转,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旅长一看他手上没有枪,又看看他的样子,知 道他这是想逃跑了,立即叫人把他捆起来,并宣布谁要动摇,决不宽恕,当场掏 出手枪把他枪毙了。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时,国民党军见打不下来我们,就抬着伤兵,慢慢地向后 退了一点。   我们整个大军全部渡过了伊安河,我们旅也要南撤了。这时就出现了一个问 题,前有堵敌,后有追兵,而伊安河一战,又出现了成百上千个伤员。整个河边, 躺得密密麻麻的。卫生队的同志背伤员,背了几趟,身上的衣服都被鲜血浸湿了, 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只得把衣服脱下,把血水拧干,然后再穿上。除了少数轻伤, 大多数伤员都是重伤,有腹部伤的,有腿伤的,自己不能走路了。情况紧急,旅 里说,不可能带着他们走了,只能把他们丢在那里了。我们连被留下来和卫生队 一起处理伤员。那些伤员真惨啊,这不比在解放区打仗,一个战士可以动员两个 民工支前,负了伤,有担架抢救。在这里,只能给他们简单地包扎一下,在他们 身边放些钱,有些是银元,有些是解放区自己印的纸币,这些纸币实际上在这里 根本没有用。那些伤员的心情都很复杂,我们一走,敌人就来了,谁知道会怎么 对待他们啊。我们安慰说:“部队要走了,带不上你们,只能靠自己,能回家的 就先回家,回不去的,将来再去找部队。”让他们能走的就走,能爬的就爬,找 个地方先隐蔽起来。有的伤员很听话,咬着牙,忍着疼,你说什么,他都不吭声; 有的伤员害怕,抱着你的腿,哭着哀求你:“求求你了,把我带走吧,我还能打 仗!”还有的一些把我们给的钱抓过去扔给了我们,在那里大声地骂我们是卸磨 杀驴,没用了就不管我们了,谁要你们的臭钱!   和我一起当兵的刘长德也负伤了,他是伤在腿上了,骨头碎了,生命没有危 险,但却不能走路了。他躺在一堆伤员那里,欠着身子喊我:“长庚,长庚,你 过来一下。”我忙跑了过去,他可能失血过多,脸腊黄腊黄的。他抓着我的手, 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了,他使劲地摇着我,泪水哗哗地流,哭得很伤心,肩 膀抽搐着,哽咽着说:“长庚,你将来回家了,一定要给我老婆说说,我还活着, 千万不要让她改嫁啊!”   我也哭了,因为我这时突然就想起了还在老家的老婆和孩子,秀英嫁给我, 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我的孩子才一岁多,他连“爹”都不会喊呢。我们那时把 国民党部队宣传得很坏,说他们抓到俘虏会杀死的,所以我心想,刘长德伤得这 么重,他就是爬也爬不到哪里去的,恐怕这次是再也逃不脱了。如果换了我,就 这样死掉了,再也见不到我的老婆和孩子了,实在是不甘心啊。我越想越难受, 泪水哗哗地流。刘长德以为我是在哭他,反而来劝我:“长庚,你不要哭了,我 将来伤好了,还会去找你们的……”   我擦了一把泪,冲着他点了点头,说:“长德,你放心吧,你没事的……”   我哭着在他身边多放了两块银元,心里还在想,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伤得这 么重,敌人也不会再招惹他了吧,他用这些钱弄些药,慢慢地养好伤,将来还会 回到老家的,说不定,比我还先回去呢。谁知我们这次一分手,后来再也没有见 过他。我回到老家,他家里人来问我,我就给他们讲了他的事,还让他们放心, 说他迟早会回来的。谁知他一直都没有回来。解放后,刘长生成了大军官,带着 警卫员,开着吉普车,县里领导陪着他,风风光光地回了老家。刘长德的家人好 不容易挤到他跟前,问他,他也是不知道。这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现在 逢年过节了,他们家里人就只好跑到我们村庄旁边的许河,对着南边的方向烧些 纸钱。   四   我们过了伊安河又走了两天,终于到了大荒山区。看到与北方平原完全不同 的景色,到处山清水秀,林木葱葱,已是江南风光。我们团长李二苟是大荒山人, 二十年前就跟着红军出来了。他站在那里,指着远处的山,兴奋地说:“那就是 大荒山,东南方向就是我的家乡!”战士们兴奋地叫了起来:“到了!到了!我 们终于到了大荒山!”   我们后来还真的到了团长李二苟的家里。   我们在大荒山里被敌人赶得到处跑,天天都要行军,有次转着转着就到了团 长的村庄。他参加红军离开家乡已经20年了,村庄变化很大,他几乎认不出来了。 团长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不敢肯定自己家里还有没有人了。我们经过一个破烂 的茅草屋时,屋门外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穿着破烂衣服的老太太,充满疑惑地看 着我们。团长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有点迟疑地对我们说:“这房子我怎 么越看越眼熟?这应该是我叔叔家的啊。”政委朝那个老太太努了努嘴巴,说: “那会不会是你的婶啊?”团长看了看她,她也看了一眼我们团长,忙又慌慌地 把目光投向了一边。我们团长摇了摇头,说:“不像是我婶,我婶应该比她个子 高一点。”   我们都没想到,这一家其实就是我们团长的家,那个老太太就是他母亲。团 长离开家20来年了,他记错了地方,把这里当做了他叔叔家,也认不出来她的母 亲了。想想也是啊,他当红军走时,她母亲多说也就四十来岁,现在已经是个满 脸皱纹的老太太了。   团长走进屋里,这里已经住下了别的部队,他七十多岁的父亲正坐在屋角里, 低着头打着草鞋,嘴里抽着旱烟,他和其他乡亲一样,对陌生的解放军保持着一 定的距离,不大理睬我们。我们团长走进屋里,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团长低下头 仔细地看了看他,根本没想到这是他父亲,本来以为他是自己的叔叔,但怎么看 都不像,他就有点疑惑了,问他:“老乡,这是谁的家啊?”   他父亲抬头看他一眼,有点不满地说:“这是我的家。”   团长又仔细地看看他,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又看看四周,顶棚上结满了 蜘蛛网,土墙上坑坑洼洼,有面墙上贴了一张关公像,早已经发黄了,还被撕掉 了一半。可能是团长当兵走时,家里已经有了这幅画吧,他凑到跟前看了一会儿, 再扭过头来,脸上已经是很肯定的样子了,他很认真地对那个老人说:“这不是 你们的家!”   老人愣了一下,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团长,他明显地感到了害怕,声音都 发抖了:“这、这怎么不是我的家了?”   团长把军帽取了下来,握在手里,直直地看着他,说:“这如果是你家,那 你认识不认识我?”   老人看了看他,低下头揉了揉眼睛,然后又抬头仔细地看了看,但最后还是 茫然地摇了摇头。   团长又转过头看了看那个关公像,有点疑惑地对政委说:“这应该是我叔叔 家啊,我叔叔他们去哪里了?”   老人惊讶地把头抬起来了,他看看团长,又看了看政委,目光里的那种拒人 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慢慢地消失了,他的目光落在了团长身上,从头看到了脚,很 温和地问他:“你也是这个村里的吗?你叔叔是谁?”   团长说:“我是这个村庄的,我叔叔叫李庆阳。”   老人张大了嘴巴,旱烟袋掉了下来,火星溅在面前的那堆干草上,干草冒起 了烟,他好像没看见一样,愣愣地盯着我们团长,喃喃地说:“这是李庆阳家, 他怎么是你叔呢?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谁?”   团长忙过去用脚把冒烟的干草踩灭了,说:“我叫二狗子。”我们团长本来 就没名字,在家就叫李二狗,到了部队才改成李二苟的,别人让他改个好听的名 字,他还不干,很认真地说,这名字是爹妈起的,不能随便改了。   老人手里的草鞋也掉了,他呆呆地看着我们团长,就像傻了一样,嘴唇抖着,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团长这时也觉察出来了,这个老人即使不是自己的叔叔, 肯定也是认识他的。他忙蹲了下来,很诚恳地看着老人,说:“老人家,我也是 这个村庄的,20年前当的红军,现在我们是解放军了,我已经是名团长了,我爹 叫李庆生,我叫二狗子,你再想想,有没有印象……”   老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肩膀,泪水涌了出来,嘴巴咧了咧,哇地一声哭了: “二狗子,你真的是二狗子!你可回来了,我就是你爹啊……”   站在屋门边的母亲也听清楚了,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喊着“二狗子”哭起来 了。团长扑通地给父母跪了下来,两行热泪流了出来……   团长的叔叔和邻居们听到哭声也惊慌地跑了过来,站在屋门边,互相打听着、 询问着。我们也很高兴,大声地告诉他们,我们团长就是你们村庄的“二狗子”, 现在回来了!整个村子立刻哄动了,乡亲们奔走相告:“二狗子回来了,二狗子 回来了!”整个村庄的人都来了,黑压压地站在那里,许多老年人跑来打听着与 团长一同参加红军的儿子,许多童年的伙伴来探问自己久离家乡的兄弟的消息, 团长知道的都已经死了,其他的没有任何消息,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我在旁边看着,本来心里挺替我们团长高兴的,和大家一样,也是眼泪汪汪 的,但看着他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心里又很酸楚。我真的不是当兵的料 子,别人可能会很激动,我却越想越寒心,我可不想将来也是这样,到了自己家 门不认识,父母见了也不认识,这种亲人相对如陌路,父子相逢不敢认的情景, 难道还不是人间至痛吗?我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想的就 是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我悄悄地挤出人群,明晃晃的阳光照着我,我有点心神恍 惚,我就想做个平民百姓,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最好天下太平,永远都不要再 打仗了……   我就是从那时开始,越来越想家了。   大荒山区也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们南下途中,终于公开说是进军大荒山了。 部队动员时,说大荒山区是革命老区,是红军的老家,到了大荒山,就像鱼到了 水里,老百姓支持我们,吃穿不愁,谁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大荒山区的老乡很穷。解放军要征粮,追着我们进入大荒山的国民党部队也 要吃饭。就那么一点粮食,国共双方的军队拉来拉去,都得靠他们供应,大荒山 的老乡们受不了。他们自己也要吃饭,即使有点粮食,也只够养家糊口,说什么 也不给我们了。   我们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饿着肚子行军。要命的是,我们一到大荒山,敌 人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了,这里的敌人比哪里都多,也不仅仅是国民党正规军, 军队还讲个纪律什么的,它也不敢乱来,我们最怕的是地方上那些土顽武装什么 的,他们可没那么多条条框框,说杀人就杀人。   我们都叫他们是“小保队”,他们成份很复杂,有地主组织的武装,有国民 党政权扶持起来的,还有一些是老百姓自己组织的“护粮队”,都专门和我们做 对。你想啊,人家在那里好好地过日子,你闯进人家屋里,吃的穿的都是用人家 的,还没有钱,给人家打白条子,人家愿意吗?时间长了,就连老百姓也和“小 保队”混在一起了,都和解放军做对。那时你根本就不知道哪些是老乡,哪些是 “小保队”。 他们在草丛中、石头后面、村庄里、房间里,那里每个人都有武器, 都想要你的命。   我们刚到大荒山时,有次在行军,遇到了一个老乡,手里拿着红缨枪。我们 团长李二苟走在前面,骑着东洋马,身上披着日本军官的呢子大衣,腰里还挂着 一把东洋刀。这个老乡过来讨好地问我们:“贵军是哪一部分的?”团长有些怀 疑,就顺口答道:“我们是国军第八十五师的。”这个人立刻绽开了一脸媚笑, 说:“国军,你好,我刚才杀了一个共产党。”接着就把红缨枪举起来让团长看, 上面还有鲜血。团长不动声色,夸他说:“你干得好,先给我们带段路。”这个 人欢天喜地给我们带起了路。过了一个山头,到拐弯的地方,团长使了个眼色, 让几个战士把这个人拖了过来,团长把眼一瞪:“你看看老子是谁?老子就是共 产党!”说着,抽出东洋刀,就骑在马上,当场把他劈死了。   你说这个人吧,他要是不拿着红缨枪,不对我们讲他杀了我们一个人,你是 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是“小保队”的,穿着的衣服、长的样子就是不折不扣的当 地老百姓。   解放军如果被“小保队”抓到,死得都很惨,又是割鼻子,又是挖眼睛、割 生殖器。如果是女战士,那就生不如死了,被强奸后,又被脱光衣服,吊死在树 上,有的被卖给地主恶霸当小老婆。我们把伤病员放到老乡家养伤,这些伤病员 十有八九都活不了,有些是被“小保队”搜出来的,有的可能就是被老乡主动交 出来的。   大荒山再苦,我们都不怕,最怕被调到工作队去。   我们南下时,从解放区带来了很多地方干部,准备分散到大荒山区进行土改, 做地方工作,让革命的种子遍地开花,建立起巩固的根据地。谁知,他们到了地 方,根本就没办法开展工作,还经常被“小保队”杀死了。只得从部队里抽人, 和工作队一起在地方上活动。我也被抽出来了。我考虑呢,部队抽出来的人,都 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像我这样的,还有那些四五十岁的伙夫什么的。我虽然有 点不情愿,但还是服从命令了。我反正已经习惯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我们这个工作队里有个女战士叫李月娟,是从纵队文工团下来的,很漂亮的 一个女孩子,听说家还是省城的,自己一个人瞒着父母,跑出来当了解放军。她 有十八九岁,可兵龄已经很长了,听说抗日战争刚打完,她就当了兵。她京剧唱 得特别好,大家都叫她娟子,纵队首长都很喜欢她,一见到她就喊:“娟子,来 一段!”她也不害怕,亮开嗓子就唱。我曾经听说我们旅长追求她,但我一直不 信,如果我们旅长真的在追她,肯定不会把她放在工作队的。   我是很心疼她,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在家里肯定是个娇小姐,父母都是捧在 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现在她却和我们这些大男人呆在一起,跑东跑西 的,是很不容易,我就是把她当做了一个小妹妹来照顾的。   大荒山那年冬天特别冷,十天有九天是刮风下雪。我们有时要过河。那些河 都被冻住了,但这里算是南方吧,结的冰又不是很结实,踩在上面就破了。那也 没办法,“小保队”在后面拿着枪、锄头和铁锹追着你,你不过河也不行。男同 志还好说些,到了河边,把棉裤一脱,往肩上一放,穿着个大裤衩,牙一咬就趟 过去了。我们第一次过河时,我也没在意,跟着他们呼呼地下了河,刚冲去一两 丈,突然想起了娟子,心里就骂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昏头了?赶紧回头去找 她,她正站在河边转来转去,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们。我忙又跑回来,到了她面前, 把棉裤递给她,弯下了腰。她还有点发愣,站在那里不动。那个风刮的,像刀子 一样,我哆嗦着身子,牙齿格格地响,我说:“你快上来啊,我把你背过去!”   娟子这才趴在我背上了,我跳进了河里,咬着牙往对岸挣扎。要是换了平常, 背着这么一个小姑娘,根本不成问题,但这是冬天的河啊,冰碴子咔嚓咔嚓地响 着,擦着你的腿,一划就是一条血道子,让水一浸,真是疼得钻心。这还好些, 浸在河水里面的腿,根本就没知觉了,像铁块一样,只能机械地往前挪了。河水 夹着冰块冲来,差一点把我掀翻到河里了,我赶紧站稳了,那时真的觉得自己死 了没什么,但说什么也不能把人家小姑娘掉在河里了。   我们好不容易上了岸,赶紧撒腿就跑,你不能站在那里不动,不然那两条腿 非要被冻报废不可。我这时不行了,嘴唇冻得乌青,脸也僵硬得没知觉了,双条 腿抖得像被风吹着的树枝一样晃个不停,站在那里迈不开步子了。娟子就过来了, 焦急地冲着我喊:“跑啊,跑啊,你快跑啊。”我哆嗦着身子看着她,话都说不 出来了。她就拉着我的手,带着我跑。我的脚步很重,她拉得很吃力,没一会儿 功夫,头发上都冒热气了,脸上也出汗了,一直带着我能自己跑了,她这才放手 了。我心里是很感激她的,如果不是她,我可能也会被冻坏的。我们马队长人很 好,他说,刘长庚,我就把娟子交给你了,以后你们两个结成对子搞个“互助 组”,你一定要保护好她,她要是出什么事了,我就拿你是问。我当然也都答应 了。   娟子对我也很好,我们最缺的就是吃的,她饭量小,总是把吃剩的给我。没 事时,还给我们唱京剧,那个声音脆生生的,就像是树林里的小鸟在歌唱,让你 听得每个毛孔都是舒服的。   我们在地方开展工作,得和群众套近乎,靠群众掩护。娟子在那个地方拜了 个干妈,她的大儿子在北平当工程师,家里比较富裕,对娟子很好,好吃好穿的 都给她,还给她买了红头绳和擦脸油,这在大荒山是根本见不到的东西。我们觉 得她也挺好的,可后来村里有人悄悄地给我们透露,老太婆的小儿子是“小保队” 的,她在工作队前是人,背着工作队就是鬼,背后在村子里到处散播谣言,说抓 到我们要一刀一刀地剐。她和我们套近乎,就是为了随时了解我们的动向,向 “小保队”报告。   我们那时都是非常恨“小保队”的。工作队的两个同志就被“小保队”用锄 头砸死了。纵队首长有次带着一个连的武装路过这里,我们给他汇报了这事,他 说:“敌人手中拿的是枪,你们拿的是烧火棍?”他还告诉我们,敌人已经杀了 我们不少在地方工作的同志,我们要想站稳脚,就要镇压他们的骨干。我们一商 量,就把娟子的干妈和她当了“小保队”的小儿子捆了起来,晚上悄悄地把他们 拉到村外,用刺刀把他们捅死了,不敢用枪,恐怕再惊动了“小保队”。那时我 也在旁边,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说这个老太 婆是个坏人吧,可她一直对我们很好啊,没有抓到她什么把柄。但你要是不杀她 吧,万一她真是“小保队”的人呢?我们那时真有点像惊弓之鸟了。他们杀她时, 我故意走到一边放哨去了,心里还在想,会不会杀错人呢?但愿没有杀错吧,我 真的很盼着她就是“小保队”。我那时的确有点不安,一连好几天,心里都慌得 很,甚至都不敢再看到娟子的眼睛了。这事都瞒着娟子,怕她知道了受不了。有 一次她还问我,怎么不见我干妈了?我只好支支吾吾地对她说,可能是去北平找 他大儿子去了吧。她也没再问,只是出神地盯着外面看。我问她在想什么,她笑 了笑,说没想啥,就是这个干妈对我太好了,有时会让我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 还真有点想家呢。我不敢给她说我们已经把她干妈杀了,还安慰她说,我也经常 想我老婆和孩子,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这也是真的,那时我经常会梦到 他们,我老婆带着孩子在玩,老婆脸上笑眯眯的,孩子会走路了,走起路来摇摇 晃晃地像个鸭子,冲着他妈咯咯地笑,笑声清脆得很。我从梦里醒来了,愣愣地 坐在那里看着大荒山,眼泪就不知不觉地出来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想我。有 时我就想,如果要是不打仗该有多好啊。   娟子有次差一点活不了。那次我们住在一个村子里,这里三面环山,一面是 条30多米宽的河水,水深有两三尺,有的地方更深。大家刚到这个小村,饿得不 行,把米下到锅里,工作队马队长的加拿大冲锋枪刚拆开,准备擦一下枪。村背 后响起一梭子清脆的机枪声。哨兵跑来报告:“后山发现了‘小保队’,山沟里 也有。”   大家一下子愣着了,马队长最先反应过来,跳起来喊了一声:“快跑。”他 把枪零件含在嘴里,边跑边装。我和娟子跟着他向河边跑。那条河水流得很急, 到处都是漩涡,马队长喊着让我们往上游跑几步再下水。我们俩慌得不行,也没 听清,跟着他就跳了下去。眼看就要过去了,娟子滑到了一个漩涡里,只露出个 脑袋,她伸着双手喊:“救命”。我忙去拉她,河边石头上长满了青苔,踩上去 很滑,我拉了两下,把她袖子都拉掉了,还没拉到。后面的“小保队”已经在喊: “捉活的,捉活的!”子弹打在我们旁边,泥土乱飞。娟子紧张得脸都白了,大 声地哭着喊:“刘长庚,你不能丢下我,你要是带不走我,就把我打死!”   我顾不得说话,忙又跳下河里,把她推了上去。马队长这时已经装好了加拿 大冲锋枪,回头就向“小保队”开火,已冲到对面山上的其他人也跑了回来,也 拿着枪打敌人。娟子个子矮,我和另一个男同志就架着她跑……   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最后还是落在了“小保队”手里。   我那次是跟着马队长到区里开会,等我们回来时,在那个破庙里再也找不到 工作队了。到了山下村里一问,才知道工作队被“小保队”袭击了,把他们一二 十人都抓走了。我当时眼前一黑,脑袋嗡嗡地叫,就像被人敲了一棍子。我带着 哭腔对马队长说:“我们快去找找他们,娟子还在里面呢。”马队长也很着急, 他问那些老乡,知道不知道那些“小保队”是哪里的?老乡们袖着手,笑呵呵地 给我们摇头,脸上都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们的眼神也让人害怕,那些房子背后 还有人鬼鬼祟祟的,手里还拿着扁担、砖头什么的。马队长忙给我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是让我快走。我还有点不甘心,想尽快把娟子救出来,她一个小姑娘,落 到那帮家伙手里,肯定要遭死罪了。马队长瞪了我一眼,悄悄地朝那些人努了努 嘴。我知道再呆下去,我们两个也有可能完蛋了,忙把一颗手榴弹掏了出来,盖 子也揭开了,马队长拿着手枪盯着他们,慢慢地退出那个村子了。   我和马队长蹲在一个山坳里商量了半天,谁也没有办法,只得到处跑着找我 们大部队。我们转了七八天,还真的找到我们A团了。政委看到我们还不高兴, 瞪着眼睛问我们,你们不是已经到地方上工作了,怎么又跑回来了?我们把情况 给他讲了,我们这个工作队二十多人,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这工作没办法 开展了。他只好答应把我们留在部队了。我还在想着娟子的事,就着急地对他说: “娟子被敌人抓走了,咱们赶紧去救救她啊!”   政委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婆婆妈妈什么呢?我们这是部队,又不 是流浪汉,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   政委说的也是实话,他不可能因为一个生死不明的普通战士大动干戈地调动 部队,但我心里还是很难受,像被人猛地在胸口上擂了一拳,好歹那是一条人命, 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啊,你不能带部队去找她,但口气也不用这么硬吧,说得 轻飘飘的。我都恨我自己没本事,根本就帮助不了她,只能在心里想着能出现奇 迹,让她平安无事。   过了两三个月,我们经过一个村子时,遇到了旅部,旅长姓何,四川人,大 高个子,看到我们团长李二苟就叫了起来:“你们有个‘包袱’在我们这里,你 们赶快带走!”   在部队里,“包袱”是指那些文工团或者卫生队的女战士,有时也指机关里 那些戴着近视镜的知识分子,他们打仗不行,行军打仗都得靠部队保护他们,所 以,大家都当他们是“包袱”。   李二苟问是谁,何旅长说是李月娟。   原来,前不久,何旅长带部队路过一个村子,部队宿营时,有一家只有一个 老太婆和一个小孩,这个老太婆说什么也不让部队进去。何旅长觉得情况可疑, 把她拔拉到一边,进去一看,里面有个小媳妇,怯怯地看看那个老太婆,又看了 看他,目光里都是惊恐,身子也抖个不停。何旅长觉得眼熟,再一细看,原来是 纵队文工团的娟子。何旅长问她怎么回事,她说这家人就是“小保队”,把她抓 到后,强迫她当了他的小老婆。何旅长那个气啊,当场把那个老太婆和小孩捆起 来了,拉出去呯呯两枪就打死了。   我是过了两天后才听说娟子回来了,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真的没想到她 还能活着回来。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很激动,活着比什么都好。她住在卫生 队,我很想去看看她,看看自己能不能给她做些什么事。但我又怕她看到我了, 说不定会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她这几个月肯定遭了不少罪。有几次,我都走到半 路了,最后还是折回来了,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扰她好了,能让她尽快忘掉还是尽 快忘掉吧。以后行军宿营时,我能尽量躲着她就躲着她。现在想想,我其实是昏 头了,她那时是最需要安慰的,至少她很信任我,会把我当成一个大哥哥,我给 她说说话,她可能心里好受一些。   我怕见她,最后还是见了她。我一见她,泪水就想出来了。分别了才几个月, 她已经老得不行了,一个十八九岁小姑娘,现在像个三四十岁的人了,从前脸蛋 红扑扑的,现在都成灰色的了,干枯得没一点水分了,眼睛里也没一点亮光,你 给她说话,也不知道她在看哪里,好半天了,会突然地像被吓了一跳,惊慌地看 着你,嘴唇也神经质地哆嗦着。我心里一阵酸楚,忙定了定神,对自己说,刘长 庚,你是个男人,千万不能流泪,你要是流泪了,她也会难过的。   我当然不能再提我们工作队的事了,我就给他讲我从指导员搞教育时听到的 那些好消息,告诉她说,全国各地的解放军打了不少胜仗,华北那边把石家庄都 打下来了。她低下头,捏着衣角,低低地嗯着。我说了半天,她总是这个样子。 我很心疼她,但也没什么法子了,她是一个姑娘家,我只是一个小战士,我们也 不能显得太亲昵了,比如让她趴在我肩上好好地哭一场。我心里其实很愿意让她 这么做。但我那时的确太混账了,想得太多,怕别人说闲话。   我想了想,还是安慰了她一句:“你回来了就好,要好好保重……”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突然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刘长庚,咱们 跑吧!”   我吓了一大跳,忙向四周瞄了瞄。那时开小差的人很多,如果是带着枪跑掉 的,抓到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就是“拖枪叛逃”,是要枪毙掉的。就是不带枪, 从前是批评教育一番,关几天禁闭就放出来了,可在这里,那也是要枪毙的。   我结结巴巴地问她:“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她摇了摇头,泪水在眼里打着转儿,目光飘过我的头顶,看着不远处的山头, 喃喃地说:“他们都看不起我了,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总是走神,我连给伤员 包扎都不会了……他们都说我是破鞋、懦夫,昨天队长还骂我,很难听,说你被 ‘小保队’都睡过了,怎么还不去死呢……”   我一下子呆在那里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她的嘴巴还在喃喃地嗫动着,但我 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是一个劲地在想,他们怎么会这样对待她呢,他们怎么会这 样对待她呢?   我本能地紧了紧手里的步枪,狠狠地说:“我去找他们评评理去!”我那时 真的被气坏了,可能眼睛都红了。我那样子吓着她了,她紧紧地抓着了我胳膊, 脸上挂着泪水,哀求我:“你把我带走吧,咱们可以一起逃到我们老家的省城去, 我父母是大学教授,他们会喜欢你的……”   我更吃惊了,愣愣地看着她,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很急切地看着 我,脸上都是期待,眼睛又活过来了,明亮、清澈,放着光彩。我只要答应她, 她会立刻跟着我走的,我相信我们在一起会过上好日子的。年轻人,我给你说实 话,我那时有那么一会儿有点动摇了,她虽然很憔悴,就像一株快要干枯的鲜花, 但她年轻,只要给她一块有水的土块,她就会滋滋地生长起来。但我还是摇了摇 头,我是个结过婚的人,家里有老婆,有孩子,我不可能扔下他们不管的。我还 想等着仗打完了,回到老家去,开个药店,好好地过日子。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是很难过地朝她摇了摇头。   她慢慢地把手放开了,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她脸抽搐着,那种绝望的神情, 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很失望地一步一步地走了。我 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空荡荡的,我甚至还在想,她如果让我死,我愿意立刻就 为她而死的,但让我背叛老婆和孩子,和她一起逃跑了,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 来的。我还安慰自己,我这是为她好,她一个女孩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留 在部队里,总是安全些。   我没想到,最后她还是跑了。有天早上我们起来准备行军时,怎么也找不到 她了。在周围找了找,没有找到,最后也就算了。   我后来一直都很注意打听她的消息,心里还是盼着她能安全地回到家里,过 上好日子。可是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她。年轻 人,不怕你笑话,我到现在还在牵挂着她,就像是一块心病了,看电视总是看省 城的电视台,听收音机也是听省城的台,总是恍恍惚惚地觉得,总有一天,我会 听到她的消息的。我真想再见到她,问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再向她说声对 不起……   五   在这种环境下,人都会变的。“小保队”那样对待我们,我们当然也不客气 了,那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只要是“小保队”,抓到一个就弄死一个。 我们连长李大炮,那么好的一个人,也变得让人害怕了。有次我们路过一个小镇, “小保队”盘踞在一座碉堡里,不停地打冷枪。我们把这座碉堡拿下来后,里面 有30多个“小保队”,都举着手投降。李大炮顺手拿起一把锄头,兜头就向他们 头上劈,一锄头一个,“小保队”的脑浆都迸到他脸上了,他也没顾得擦一下, 眼睛都没眨,一连劈死了好几个。那帮人吓傻了,跪在那里,把头磕在地上咚咚 地响,头都磕破了,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我们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这时,政委赶来了,叫住了李大炮:“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干?”   李大炮还不服气,把脖子一梗:“我不这么干,我怎么干?”   政委说:“你不能用刺刀捅吗?你那样子好看吗?”   这才改用刺刀捅了,我还有点害怕,就那么面对面地,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 人,一刺刀下去,鲜血直喷,如果刺的不是要害,他倒在地上,像虫子一样挣扎 惨叫着,声音像锯子钻进了你的耳朵里,让你脑袋都懵了。反正我们连队那么多 人,我不是党员,平常表现也不扎眼,没人注意到我,我就悄悄地缩到了一边。   但我最后还是没能躲过去。没过半个月,纵队来了命令,说是百十里外有个 叫大金店的镇子上有8个中队的“小保队”,一共有2400多人,让我们旅去把他 们消灭掉。   何旅长带着我们三个团轻装前进,当天晚上赶到了大金店镇,里外围了三层。 大金店镇只有低矮的寨墙,部队如果发起攻击,很容易就能把它占领了。但何旅 长没有这样做,他怕天黑土匪乘乱逃跑,命令部队严密看守,耐心地等到了天亮。   直到太阳升得有一杆子高了,部队吃饱喝足,开始打了。这仗打得很简单, 两三发炮弹,大金店镇的大小碉楼就轰然倒塌,部队随即发起冲锋,敌人很快就 垮了。   部队攻进了大金店镇,2000多名“小保队”一个不剩地被我们捉到了。   我们A团被带到了树荫下,团长让我们把步枪上的刺刀打开,每个人都要好 好地检查检查刺刀,如果不行,就赶快抓紧时间想法子磨一磨。我们还有点纳闷, 这是要干什么呢?难道又要打一场要肉搏的恶战了?但看样子又不像,团长和政 委站在一旁,两人又说又笑的,脸上都是很轻松的样子,丝毫没有大战来临之前 的那种紧张感。刘长生是干部,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我悄悄地挤到他跟前,问 他是咋回事,是不是又要打仗了?他摇了摇头说:“看样子不像啊……你也不要 问那么多了,老老实实地过去擦枪吧,首长让干啥咱就干啥!”   我那会儿眼皮子总是跳个不停,心里慌慌的,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擦了一 会儿枪,尿憋得慌,就站起来往外边走。营长一下子就叫住了我,瞪着眼睛问我: “你干什么去?”   我回头看他一眼,心里还想,他这是怕我跑了。他也不想想,大白天的,到 处是人,我要跑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跑啊。我没好气地说:“撒尿去。”   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冲我摆摆手:“都是大老爷们,还要跑到哪里撒?就 你事情多!”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我还真不习惯在大家跟前撒尿,再说了,满地坐着的 都是解放军,我也没地方撒尿,还是出来了。我跑到一棵树下,美美地撒了一泡 尿,刚把裤子提上,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就在不远处,我们旅的那两个团的战士 们正在挖着什么。我踮着脚看了看,不像是在挖战壕,因为那坑挖得很大,也很 深,堆在外面的新鲜泥土已经很厚了。我还有点纳闷,这是干什么呢,不是要挖 鱼塘吧。我回去后,悄悄地跑到排长跟前给他说了,排长也有点纳闷,他也想不 通,就摇了摇头说:“管它个屌毛,反正没咱们的事。”   我正坐在地上闷着头胡思乱想着,集合号响了,政委把我们集合起来,他站 在一个高高的土坎上,黑着脸说:“你们也擦了半天刺刀了,现在该用上了。任 务很简单,不是让你们去肉搏,是把那些‘小保队’杀掉。”   队伍里一阵骚动,大家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不是让我们杀俘虏吗?   政委拉下了脸,他的声音更高了:“你们都看过《白毛女》了,现在就是考 验你的时候,你是站在杨白劳的立场上,还是站在黄世仁的立场上?这些都是你 们的敌人,放他们回去,他们立即又成了‘小保队’,反过来又害老百姓,必须 把他们杀掉!乱世用重典,一个都不留,狠狠地收拾他们一家伙!”   我被裹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拿着枪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着,我觉得 自己这次要完蛋了,如果我下不了那个手,大家都在看着我,那我不是“站在黄 世仁的立场上”了吗?那我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了,会被大家看不起的。我咬了 咬牙,暗暗地给自己鼓劲,自己已经当了快一年多的兵了,打过不少仗了,肯定 也杀死不少人了,这又不是第一次杀人,怕什么呢?到时把眼睛一闭,拿着刺刀 捅吧。   我们到了那里,一下子傻眼了,那个坑挖得真大啊,有一两亩地了,有一人 多深。一个团就站在一边,拿着铁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另一个团端着步枪, 站在四周,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被俘虏的“小保队”。   那些“小保队”被押过来了,一看到我们那明晃晃的刺刀,又看到了那个大 坑,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嗷嗷地叫了起来,有挣扎着向后跑的,但他哪 里跑得了啊,立即被那些盯着的战士们的刺刀逼回来了。有的就跪在我们面前, 使劲地磕着头,鼻涕眼泪一大把地哀求我们:“解放军爷爷,饶了我吧,我再也 不敢了,让我干啥都行……”他们脸色灰白,没有一点血丝,脸也扭曲了,眼睛 都变成红的了,人要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那种绝望的神情真的很吓人。   战士们上去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除了裤衩不要,棉衣、棉裤、鞋子我们都 要,因为我们没有衣服穿啊。有的家伙的棉衣比较好,战士们一脱,立即就套在 自己身上了,然后把他推到土坑边,刺刀狠狠地捅上去,一脚踹到那个大坑里。 我现在说得很轻松,实际上是很难的,这不比在战场上肉搏,那时都杀红了眼, 脑袋里什么也不想,就拼命捅吧,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现在是在杀没有反 抗能力的人,你的脑子就闲下来了,眼前都是血淋淋的,还有那种像锯子一样的 惨叫声往你耳朵里钻,你心里不慌才怪。其他的战士的想法可能和我一样,他们 瞪着眼睛,什么也不管了,嘴里不停地吼着,冲上去就刺,刺死一个,接着就刺 另一个,不让自己停下来胡思乱想。   我做不到这一点,两只手抱着枪,颤抖个不停,根本就没法子捅过去。我虽 然也杀过人了,但这不比战场上,你离他很远,根本就看不清他。这是面对面啊, 他手里也没有枪,就那么惊恐地绝望地看着你,浑身发抖,你怎么能下得手啊? 我硬着头皮把刺刀送出去了,但没有一点劲道,那个“小保队”本能地伸出双手 抓着我的刺刀,他的手上立刻涌出了鲜血,但他仍旧啊啊地叫着,使劲地拽着我 的步枪。我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把我的步枪拽过去,但身上就是没劲,腿一软 跪在了地上,步枪还真的被那个“小保队”拽过去了。他可能也没想到,两只手 就紧紧地攥着我的步枪上的刺刀,枪托在空中晃着,他愣愣地看着我。等他反应 过来,要倒过来抓枪托时,我们连长李大炮冲过来了,一刺刀捅了过去,在他胸 口上向上一撩,一股鲜血喷了出来。连长把刺刀拔出来,那个“小保队”仰面朝 天倒在地上,嘴巴半张着,突突地往外冒着血沫子,双腿在地上蹬了两下,突然 就不动了。连长转过身把我拉起来,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 来了,吼着骂我:“你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你个软蛋,像不像个男人?”   他说着,从地上把我的步枪捡了起来,把子弹退了出来,然后狠狠地塞进了 我手里,又拉过来一个浑身颤抖着的“小保队”,手指捣着我的鼻子说:“刘长 庚,你个软蛋,我今天一定要让你杀个人,你要是杀不了他,我看你还有脸活着 没有!”   我只得把枪又拿了起来,对准了那个“小保队”。他其实年纪不大,也就二 十来岁,嘴唇上还有一层淡淡的茸毛,还是一脸稚气,眼睛很大,眉毛也很浓, 长得还不难看。他惊恐地看着我,像堆泥巴一样瘫在地上。我咬着牙,心里想, 不管它了,闭上眼睛冲过去吧。但闭了眼睛,眼前晃的还是他那惊恐的样子,就 是下不了手。连长急了,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让我快点下手。大家都扭头看我, 我想我要完蛋了,如果我不把这个“小保队”弄死,我以后就没法在连队里混了。 我抖抖索索地抱着枪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惊恐、沮丧、不知所措,心里 都有了干脆让他们来把我捅死的想法了。这时刘长生挤过来了,他拍了拍我肩膀, 趴在我耳朵边,悄悄地说:“你别想那么多,实在不行,你出刺刀时就闭着眼睛, 别害怕,你就是不杀他,他也得死。”   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我这一次是如何也跑不掉了,我一定得把这个“小 保队”杀了。我只得咬了咬牙,什么也不管了,就当那个“小保队”是只鸡是条 狗吧,我把眼睛一闭,呀呀地叫着,猛地朝着他的胸口刺了下去。我感觉刺刀进 去了,可又拽不出来,我眼开眼一看,那个人还没死,他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 刺刀,死死地盯着我看,也不吭声。我吓坏了,手又抖了起来。刘长生也着急了, 顾不得人多,站在旁边大声地对我说:“你想想他们是如何对待咱们的,你就下 得手了!”我这时就想起了娟子,那么好的一个女孩,被他们糟蹋得没个人样了。 我这么一想,真有点恨他了,把刺刀拔出来,扯着嗓子呀呀地叫着,死劲地捅着 他,也不知道捅了多少刀。连长过来把我拉开了,我低头一看,那个“小保队” 根本就没个人形了,就是一堆肉了,那种浓烈的血腥味,让人恶心、难受。我的 胃里一阵翻腾,腰像虾米一样弯了下去,使劲地呕吐起来,我心里很难受,但又 有一点轻松,我今天终于杀死一个人了,终于过关了!到底是什么滋味,我也说 不清。   我是很感激刘长生,这次要不是他,我还真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我也说不 清,我那时既想多和他在一起,彼此之间有个照应,但还有点害怕他,总想躲着 他。刘长生这时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什么都不怕,刺刀往那些“小保队” 身上捅时,真的就像杀小鸡一样。他在家是个多么好的一个人,我很了解他,人 很实在,心眼好,很善良。我们在老家时,有年冬天没事,村里几个年轻人商量 着把地主冯寿二家的那条狼狗用毒药放倒煮吃了。刘长生就不同意,说,怎么能 这样呢,树要皮,人要脸,干那种事太缺德了。到了部队,刘长生就慢慢地变成 另外一个人了,我根本就认不出他来了。   我们把大金店镇的“小保队”杀完了,另外两个团就上去把那个大坑埋了起 来。我像掉了魂一样,再也不敢回头去看大金店镇了,心里发毛,总觉得那些鬼 们还跟在身后,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想得头发都竖起来了。特别是到晚上 时,躺在黑暗中,脑里晃的都是被我杀掉的那个“小保队”,眼睛都不敢睁了, 害怕一睁开眼就看到他了。我到现在都没忘他长的模样,他这是跟了我一辈子啊。   那时我就有了开小差当逃兵的想法了,我觉得我真的不是当兵的料子,这事 要是再让我撞上,我照样下不了那个手,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呆在部队呢? 我宁愿回家好好干活多交军粮,让我干啥都行,就是别让我当兵了。我还很想我 老婆黄秀英,还想我那不满周岁的孩子。我也知道开小差当逃兵丢人,可一旦有 了这个想法,你想压也压不住,总是去想它。我真的是日夜盼着赶紧离开这个鬼 地方,就是打仗死了,也比在这里熬着强多了。我甚至都有点后悔为什么没跟着 娟子走了。当然,开小差逃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行军宿营,走到哪里, 都有党员、积极分子在监视着你,晚上睡觉时,为了防止有人逃跑,有时还要把 衣服收走。除了明哨,还布有暗哨,在容易逃跑的地方,灌木丛什么的还挂上了 手榴弹,盖子都揭开了,一碰就响。但我没有泄气,我相信自己会慢慢找到机会 的。   六   一个人要是有了点小心思,整个世界都变了。我一想到要找机会回家,不再 当这个兵了,每天都像个受过惊的小驴子,有个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的。别的 兵们一看我,我就觉得人家这是看出我的心思了,在审视我呢,心也扑通扑通地 跳个不停;连队的干部给我说句话,我也以为那话里面还有意思,是在警告我, 脸上火辣辣的,紧张得连口气都不敢喘了。这样一来,心里更没底了,总怕自己 还没跑就会被人抓到,这事儿就一拖再拖,一直到和我一起当兵的郑三旺死了, 我这才真的下决心要开小差逃跑了。   我和郑三旺很熟,他就是很老实的一个人,见人就忙咧开嘴笑,看人都是小 心翼翼的。我很早就知道他想开小差逃跑。有次我们路过一个村庄,看见村口的 大槐树下的血泊里躺着一个妇女,她是被刺刀捅死的,身上有好几个洞。后来我 才听说,她是我们地方工作队刚弄起来的农会里的妇女主任,被“小保队”抓到 弄死了。更让人不忍心的是,还有一个没满周岁的婴儿爬在她怀里,扯着嗓子哭 着,嗓子都哑了。她那小手冻得通红,肿得像红萝卜一样,一边哭着一边摸索着 找那个妇女的乳房。我们都不忍心再看了,把头扭到了一边。刘长生这时来了,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上去把婴儿抱起来,解开棉袄把她裹在怀里。我们到处看看, 村里没一个人影,老百姓早就跑光了。婴儿暖和过来了,哭声柔润了,嗷嗷地探 着脑袋,但已找不到熟悉的乳房,小嘴只好胡乱地吸吮着。小嘴吃到刘长生那从 没有乳汁的男性奶头,吃到他的肩窝,吃到他的脖子,突然小舌头舔到两行热泪。 刘长生真的就咧开嘴哭了。我也没想到,前不久还那么凶地带着我捅“小保队” 的刘长生,这会儿也会忍不住放声痛哭呀。我们心里也很难受,一个个紧咬着牙, 脸上都是泪淋淋的。这个战争打得太惨了。刘长生看了看给我们带路的向导,把 婴儿递给了他,说:“老乡,我们还要打仗,带不上她,你就把她当作是我的小 妹妹吧,你养活了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说着,还掏出了几块银元塞进了 那个老乡的口袋里,那个老乡也答应了。   就是在那天晚上,我们吃饭时,郑三旺悄悄地挤到了我身边,眼睛向周围瞄 了瞄,低低地对我说:“长庚哥,咱们跑回家吧。”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看出我的心思了,来试探我呢,就瞪了他一眼,说: “你怎么想起要跑呢?”   他脸腾地红了,低着头,喃喃地说,他没法子再呆下去了,整天行军,还缺 吃少穿的,这苦他受不了,还要打仗,血淋淋的,连白天遇到的那个妇女他们都 杀,他看着就害怕,想家想得不行。   我也有点动心了,但想了想,觉得这样不行,两个人一起跑,目标太大,万 一路上遇到个“小保队”什么的,多张嘴就多一份危险,万一说漏嘴了,两个人 都没命了,最好还是一个人跑。我当然不能这样给他说了,就摇了摇头,劝他还 是不要开小差跑了。我说:“你能跑走吗?咱们都是北方口音,路上不管是遇到 解放军,还是国民党军,或者是‘小保队’,他们一问你话,那不就是露馅了?”   他说没事,我们可以装哑巴。   我觉得这样还是不行,就劝他忍一忍,出了大荒山,说不定我们还要打回老 家去,那时再想办法也不晚。我劝了他半天,他也答应了,谁知半夜里他还是逃 走了。我们的暗哨一般都是两个人,那天晚上站岗时,是郑三旺和另一个战士站 暗哨,他把枪递给那个战士说:“我到那边大便一下,你给我看住枪。”那个战 士也没在意,就让他去了。我们白天行军很累了,那个哨兵就抱着枪睡着了,指 导员出来查哨,一见郑三旺不见了,就把哨兵踢醒了,问他:“郑三旺呢?”他 还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他大便去了。”指导员这时也看到了郑三旺放在哨 兵身边的步枪,就骂那个哨兵说:“你昏头了,他把枪都给你了,他这是准备跑 了,你怎么都这么糊涂?”哨兵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找,但哪里还能找到啊。   我听说后,说实在话,心里既为他担心,又为他高兴,还有点眼红,他要是 能平安回到家里,那就好了。   谁知过了几天,纵队来了通知,让我们去把郑三旺领回来。原来,他没跑出 多远,遇到了纵队的便衣侦察员,把他抓着一盘问,他的哑巴没装多长时间就露 馅了,什么都说了,人家就把他带回来了。   我本来还以为没什么事,就像从前一样批评教育一番也就算了。谁知我想错 了,他一被带回来,我们营长就把我们全营集合起来,让人把郑三旺绑在一棵树 上了。营长看过一本苏联小说《恐惧与无畏》,里面有个红军营长叫巴武尔章, 曾经把一名逃兵绑在树上,让战士们一人一刺刀把他捅死了。我到现在也没看过 这本书,经历过这件事后,我别说看了,就是听到这个书名也胆战心惊的。我们 营长用威严的目光看了看我们,狠狠地说:“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是有铁的纪律, 是决不允许有人开小差当逃兵的!我现在就让你们看看,当逃兵的下场是什么!”   营长顺手拿过旁边一名战士的步枪,打开了刺刀,刺刀在阳光的照耀下,一 晃一晃地耀得我们眼疼。营长说:“我就是巴武尔章,干部、党员带头,一人一 刺刀把这个可耻的逃兵处死!”   郑三旺的脸色灰白,他吓得当场尿了一裤裆,尿顺着裤子流下来,在他脚下 润湿了一大片。他在那里使劲地挣扎着,哭着喊:“营长,饶了我吧,我再也不 敢跑了!”   营长“哼”了一声,退后两步,刺刀尖利地叫喊着扑向了郑三旺的身体,我 听见了刺刀扎进肉体里的沉闷的声音,看到了一股红色的鲜血从郑三旺的胸口上 喷了出来。郑三旺低着头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胸前的那个大窟窿,然后又使劲 地扭动着身子,扯着喉咙在那里大声地嚎叫着:“营长,饶了我吧,我再也不跑 了……”   营长铁青着脸退到一边,让那些党员、干部也上去捅。党员干部带头,一人 一刺刀,一会儿工夫,郑三旺的胸口就被捅得像个马蜂窝,但他还没有死,嘴里 冒着血沫子,脑袋垂在胸前,还在微微摆动,嘴里嘟哝着什么,谁也听不清。我 也躲不过去,轮到我了,小腿肚打颤,小便也被吓出来了,滴滴答答的,我也尿 了一裤裆,我怕别人看到,夹着腿,哆哆嗦嗦地走到郑三旺跟前,心里还在说: “三旺兄弟,哥对不起你了,你别怪我,我也不想刺你,可我也没办法啊……”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看准了位置,刺刀深深地捅进了郑三旺的心脏中,他的脑袋 往下一耷拉,再也无声无息了。   郑三旺死后,我偷偷地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头埋在地上,好好地哭了一 场。我觉得很对不起郑三旺,我知道他想逃跑,但我一直没有报告,劝他劝得也 不坚决。现在想想,这可能是害了他。如果连队真把他控制起来了,他可能也不 会跑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一想到我自己,却是另外一种想法了,觉得自己 说什么也不能继续呆下去了,要赶紧跑走了,时间长了,露出马脚来了,想走也 走不了。   我那时才真的下决心要跑了。   只要你有心,有的是机会。机会终于来了。有次我们到了一个村庄,村庄里 的人一看到我们就跑光了,我们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点米,还有一些咸菜, 最难得的是,还搞到了一桶油。那其实是桐油,但它的颜色和麻油差不多,我们 把它搬出来,在阳光下面黄灿灿的。北方人也没见过桐油,还以为那是麻油。我 们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油水了,司务长高兴得不行,就用这油把那些咸菜炒吃了。 吃起来也很香,但吃过了就拉肚子,个个都不行了,不停地跑到路边拉肚子,止 都止不住,拉到最后都是蛋花状的水了。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我没有多大的事, 虽然我也拉了肚子,但我毕竟在药行里当过伙计,知道有一种叫“癞蛤蟆皮”的 草药能治拉肚子,就偷偷地采了一些这样的草药嚼嚼吃了。部队宿营时,我趁着 那些哨兵拉肚子的功夫,把步枪放到一边,提着裤子慌慌地往旁边的灌木丛里跑, 进去以后,撒腿就跑,就那么一直不停地跑。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风在我耳朵 边吹着呼呼地响,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一直跑到满天的星星都出来了,这才停 下来,向四周看了看,都是黑黝黝的大山,没有一个人影,耳朵里是风声和草丛 里的虫子的叫声。我长长地松了口气,看着老家的方向,脸上都是泪水,我终于 跑出来了……   那些天里,我不敢走大路和小路,就在山里拣没路的地方走。我在药行学的 本事这会儿都用上了派场,知道哪些草可以当药用,哪些草类菌类可以吃,渴了 就喝些山沟里的水。我已经想好了,路上如果遇到有人盘问,我就装作一个和尚。 装哑巴风险太大,人家要是不相信,一用刑,能不能熬过去还是个问题。那时人 们还很迷信,信佛的人很多,不信佛的人,一般也不敢找和尚的事儿。我打定主 意,就注意到处找寺庙。过了几天,还真给找到了一家。我就在旁边的树丛里捋 些草铺在地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晚上就溜到那个寺庙里,偷了一把剃刀和一套 和尚的衣服,塞到怀里,偷偷地跑走了。第二天就着一个水坑当镜子,把头发剃 得光光的,心里很紧张,总怕被人看到了,手颤抖个不停,把头皮刮破了许多地 方,血迹斑斑的,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咬着牙把头发剃干净了。然后把和尚 衣服往身上一套,还挺合身的,对着那汪水坑看了看,似乎没什么破绽了,我就 直接往大路上走了,连城镇都不避了。外地口音也不怕了,谁问就说自己是个云 游的和尚。   一路上都很顺利,解放军我也遇到过,国民党军也遇到过,就连“小保队” 也见过,但都是有惊无险,他们有的甚至连问我都没问。吃饭也不用发愁了,到 吃饭的时间了,我就找一个好一点的人家,双手合什,让施主施舍点斋饭。老乡 都愿意给。我也很注意,饭菜里有一点荤,我就赶紧让人家换成素的,我得小心 点,不能露出马脚来。   这样过了半个月,我就出了大荒山,到了我们那个省。一踏上了老家的地盘, 心里那个高兴啊,再坚持几天,我就可以回到老家了,就可以抱着我那老婆睡个 安稳觉了,再也不用担心了。我的心情好得没法说,连吹到头皮凉嗖嗖的风都觉 得是香的,脚底下的泥土也觉得亲热。心情一放松,我就大意了,看看四周没人, 还是在山里,我就哼起了家乡的小调。不怕你笑话,还是老家的那种带荤的酸曲 “十大骚”。谁知刚一转弯,迎面碰到了三个赶集模样的人,都戴着当地老乡戴 的破棉帽,身上还背着篓,看样子里面是山货。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忙把嘴巴 闭上,低眉顺眼地想从他们身边溜过去。谁知他们一下子把我拦住了。我的心扑 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忙双手合什,喃喃地口诵佛号:“阿弥陀佛。”   带头的那个家伙眯着眼睛看着我,问我:“你是个和尚?”   我忙点了点头说:“阿弥陀佛,请施主让个道,给个方便。”   那家伙不但不让,又逼上来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问我:“你既然是 个和尚,刚才怎么还唱酸曲?”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这不是装的,我平常在家其实也不唱酸曲的,真是活见 鬼了,谁知道我怎么会想起唱酸曲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阿弥陀佛,请施主 见谅,贫僧,贫僧尘缘未断……”   那个家伙根本就不相信我,捏着腮帮子,围着我转了两圈,然后朝我努了努 嘴,旁边那两个人过来把我全身摸了个遍,然后摇了摇头。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 糟了,他们根本就不是赶集的老乡,不是国民党军的便衣队就是解放军的,不会 是土匪或者是“小保队”,那些家伙没这么专业。   那个家伙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问我:“你是哪里的和尚?”   这个我倒不怕,因为我们老家那里的确有个寺庙,这一路上有人问我,我就 说是那个寺庙的,也没出什么事。我忙给他们说了,心里还在想,菩萨保佑,你 要是帮我过了这一关,我回去以后就给你天天烧香信佛。   那个家伙朝我撇了撇了嘴,说:“算了吧,你装得再像,你还是个假和尚!”   我身上的汗都出来了,结结巴巴地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逛语。”   那个家伙就问我:“那我倒要考考你了,你会什么经?”   我的脑袋一下子懵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我会什么经?什么经都 不会,但我听说过一个《金刚经》,就忙说,我会《金刚经》。   那个家伙可能看出来我有点慌张了,他就用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像耍猴一样地问我:“那你给我说说,《金刚经》第一句是什么?”   我一下子哑巴了,脸上的汗水都出来了,像黄豆大小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掉, 我还没顾得擦,旁边那两个人的短枪已经顶在我腰上了,把我拉到路边的一个树 丛里,低低地问我:“你给我放老实点,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想蒙混过去,就说自己是做生意的。他们问我,既然是 做生意的,那身上怎么连一分钱都没有呢?我一想,是啊,就忙改口说是到这边 找亲戚的。那会儿真是急了,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但就是决不说自己是解放军的 逃兵,无论他们是哪边的人,要是知道我是解放军的逃兵,我都死定了。   他们见我不老实,就把我带走了。他们是往山里走的,越走越深,我想我要 完了,再也见不到老婆孩子了,腿也软了,走不动了。他们是连拖带拉地把我带 走的,到了傍晚时,终于见到了一支解放军的部队。他们上去说了一会儿,我在 旁边竖着耳朵听了听,听出来了,这支部队是省军区独二旅第三团,逮住我的这 个人是老一团的参谋长赵关克。他们还对赵关克说:“你们来得真巧,这里有你 们老一团的三个人,你们也带走吧。”赵关克说:“是不是逃兵?”人家说,不 是的,是出去卖特货筹款的,找不到你们老一团了。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想,反正都是解放军,我干脆就认了吧,反正都是死, 死在自己人手里,总比死在敌人手里强。我就老老实实地说了自己是A团的,是 从大荒山里开小差跑出来的。   他们一听我是A团的,都有点惊讶了,赵关克皱着眉头看着我,不停地在那 里啧嘴:“A团可是个老红军团啊,那么能打的一个部队,怎么会出了个你这号 人呢?”   然后他就笑着拍了拍我光秃秃的脑袋说:“你他妈的当兵不行,当和尚倒还 蛮像那么回事的。”   他们都看着我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脸腾地红了,既然把话挑开了,我决定破 罐子破摔了,什么也不瞒他们了,喃喃地对他们说,我这又不是去投敌,我只是 想家了,想回去看看老婆孩子。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为了让他们对我有点好印象, 就骗他们说,我看了老婆孩子,还会回来参加解放军的。   赵关克就说,你也不用再那么麻烦了,反正都是解放军,你就留在我们这里 吧。   我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样就算了?他们不打我,也不关我禁 闭吗?   我正在那里胡思乱想,赵关克又问我:“按照规定,我们得把你送回A团去, 但他们在大荒山,我们也找不到他们。咱们就按土规矩来,哪个部队逮住开小差 的,就算是哪个部队的了。你看行不行?”   我能说不行吗?他们不杀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就差给他们跪下来了。我 忙一个劲地点头,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感激,想想郑三旺,我觉得我这是白捡了一 条命。我也死心了,看来自己就是个当兵的命,再逃也逃不掉的,以后再也不能 这么干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接了老一团的那三个人又开始上路了。这三个人中,有一 个还是赵关克的老婆,叫罗麦,是老一团卫生队的。她理着短发,戴着一顶老百 姓的破帽子,你还真看不出来她是个女的。我从那时起,就特别佩服赵关克了, 他一个团参谋长,居然让老婆化装出来卖特货筹款,是很了不起,当然罗麦也很 了不起。但他们两个人关系好像不是很好,一路上都是别别扭扭的,谁也不理谁。 罗麦对我很好奇,她本来以为我也是老一团的侦察员,说我这和尚化装得挺像的。 我不好意思了,忙给她说了实话,谁知她更好奇了,总是找我说话,我就什么都 没瞒她,把大荒山的情况都给她说了。她这人是真好,还安慰我说,老一团这个 部队也不错,虽然没有你们A团名声那么响,但打仗也是很厉害的,让我在这里 好好干。   我们回到了老一团,这才知道赵关克路上不说话,是因为他憋了一肚子气, 把他老婆派出来执行任务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人能打仗,但脾气也特别暴 躁,回到团里,就把派罗麦出去执行任务的政治处王主任打了一顿,上边把他连 降三级,当了连长。但没过多久,因为他打仗厉害,又提为了副营长,如果他不 是在麦城战役牺牲了,迟早都会再当上参谋长的。   赵关克这人是很有本事,我一直都很佩服他。他经常出去便衣侦察,神得不 得了,你让他逮个排长回来,他决不会给你抓个连长回来,还扮过算命先生,连 真的算命先生都被他蒙了。我们熟了以后,有次我问他,首长,《金刚经》第一 句到底是什么?他哈哈地笑着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说,我也不知道,唬你呢。   我这次是死心塌地地跟着解放军干了,反正跑不了,那就认命吧。人要是一 认命,那股劲头就不一样了,我打仗时也是不要命地往上冲,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那时就想了,表现好一点,尽量留在这个地方部队里,将来就是遇到我们A团 了,我也不用回去了。我要是回了A团,肯定是没人会看得起了。   七   我就这样在独二旅呆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如果要不是受了伤,住进了医院, 说不定很快就能提拔当排长了,我的命运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我是在麦城战役负伤的,伤到了腿上,伤倒是不重,就是走路不方便,一瘸 一拐的,很麻烦,只能住在医院里休养。医院里的人对我都很好,有吃有喝的, 没事时我们还能打打扑克什么的。不过,我没有在这里见到护士罗麦,听说她已 经怀孕了,在后方留守处休养。她一直都对我很好,我是个逃兵,但她从来都没 有看不起我,包括她的丈夫赵关克,把我留在了营部。所以,我在独二旅是下了 决心要好好干的。可惜赵关克后来在麦城战役中牺牲了,抗美援朝的时候,罗麦 又嫁给了刘长生。你其实也应该采访采访她,她本来是个大学生,参加了解放军, 打过淮海战役,还参加过抗美援朝,身上故事不少。   我是在打完麦城战役后离开了部队。我们部队最终没有能在大荒山建立起根 据地,只好全部又出来了。这是出大荒山后打的最大的一场仗,是我从前所呆的 那个纵队带着我们省军区独二旅和另外一个省军区的两个旅一起打的。敌人是两 个旅,但都是美式装备,指挥官是一个叫何家伦的将军,据说很能打仗。我那时 也不清楚,就觉得这股敌人特别不好打,火力很猛,我们攻打麦城外围的一个山 头,沿途布满了地雷、铁丝网、鹿砦,上面还挂着手榴弹。头顶是纷飞的炮弹和 炸弹,脚下是一触即发的雷区。刚开始是一营攻的,战士们一手拿枪,一手拿着 长长的竹竿,想把那些地雷和手榴弹引爆,没几下的功夫,手上那根丈余长的竹 竿就被炸得只剩下手里的一小截。一营营部通讯员姓马,我和他挺熟的。他跑在 最前面,突然一愣怔,右脚好像踩在了沙发上,只觉得地皮猛地一软,一阵咝咝 的弹簧声随即从他脚下钻出来。他像被钉住了一样,两脚再也不敢移动了。他知 道自己已经踏上了地雷,这种地雷当你踏上的时候,它并不立即发火,只要你一 抬脚它就爆炸了。他站在那里大声地向周围的战士们喊道:“走开!走开!我踩 着地雷了!”别的战士还想上去帮他,他猛地往前一扑,地雷响了,他的双腿被 炸伤了,他干脆向前面滚了起来,那血肉模糊的躯体滚过之处,就是一阵轰隆隆 的爆炸声,他越滚越慢,直到地雷将他的身躯炸成漫天飞舞的碎片,终于停止了 滚动……   这些我们在后面的坡头上都看到了,我的手心里都是汗,真恨不得抱着炸药 包冲上去把敌人都炸了。   敌人的炮火也很猛烈,敌人一炮打来,一营那个炮兵班16个人,一下子就牺 牲了15个。到处是爆炸声,叫喊声,呻吟声……   一营第一次冲锋就让一连垮了,只剩下十来个人了。第二次上的是二连、三 连,两百多号人冲到硝烟里,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大海里。过了一个多小时,二 连的一个排长带着十五六名战士回来了,到了团指挥所,哇地就哭了:“全死了, 两个连的连长、指导员全死了……”   团指挥所里挤满了伤员。伤员们的呻吟声,叫骂声,要水喝的声音,吵成一 片。一营营长和教导员嘶哑着嗓子对团长说:“团长,我没有完成任务,对不起 你呀!”“团长,我受不了,你枪毙了我吧!”   团长也有点紧张了,这样打下去,整个团都要被拖垮的。他正在犹豫着,旅 长的电话来了,他问我们团长:“你们什么时候能把这个破山头打下来?人家其 他部队都在看着我们呢!”   我们团长说:“我们正在组织进攻,敌人火力很猛,一营伤亡很大……”   旅长追着问他:“我问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打下来!”   团长一下子愣在那里,把话筒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不知道 该如何回答。   我们二营副营长赵关克也在那里,他猛地过去一把接过电话:“旅长,我是 赵关克,天黑前打下来,请旅里给我们准备三百副担架!打不下来,我提头见 你!”说完,啪地一声电话挂了。   赵关克把上衣脱了,端起机枪,又把我和另外一名战士叫过去,让我们把枪 背在身上,每个人挎两篮子手榴弹跟着他,他要亲自带领突击连攻击。准备好后, 他一场令下,我们呐喊着往前冲。赵克关真是员猛将,他端起机枪扫射着,然后 扬手几颗手榴弹,一甩就是五六十米。   我们冲上了山顶,开始和敌人肉搏。我们伤亡也很大,我亲眼看到,三排长 和敌人拼着刺刀时,三下两下就掀倒了一个。最后一次,刺刀别进了敌兵的骨头 里拔不动,再一拔时,后腰被人捅了一刀,还没来得及哼一声,一腔热血喷洒了 一地……   我们终于把敌人赶下了山头,一堆堆敌人尸体,像风中的黄叶,飘浮在血染 的水面上。   天一亮,敌人又开始反扑了。我们就用手榴弹对付他们。赵关克的手榴弹甩 得又远又准,身边的两筐手榴弹被他甩尽了,后面赶紧传上来,手榴弹从他那里 接二连三地飞出去,冲上来的敌人像一个个豆捆子似的倒在地上,豆捆子上沾满 了血,在地上无望地挣扎号叫着。赵关克的胳膊都甩肿了,成群的敌人就是攻不 下这块阵地。手榴弹消耗很大,后边的根本来不及往上送,赵关克就让我带着三 排专门运送手榴弹,他对我说:“刘长庚,你现在就是这个排的排长,领着他们 给我运手榴弹去!”这是火线上下的命令,是算数的,下来时补个命令就行了。 可惜赵关克在麦城战役中牺牲了,我也负伤了,要不是,我还真的是个排长呢。 我们一趟一趟地往山上运送着手榴弹,跑得双腿都麻木了,但还是供应不上。我 刚提着两篮子手榴弹跑上来,一发炮弹落在我旁边爆炸了,热浪掀过来,把我整 个身子都掀起来了,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两只耳朵嗡嗡地响,眼前星星乱飞。 我只觉得小腿肚一热,用手一摸,一手的鲜血,再一看,腿上的肉都翻过来了, 骨头好像也断了,根本就站不起来了,脑袋眩晕,大地旋转,我想我完了……   那一仗,我们二营也几乎被打光了,好像只有二十来个人是好好的。所以, 当我们攻入麦城时,赵关克身边才跟了三四个人就进去了,结果到了敌人司令部 那儿被敌人的机枪射中,壮烈牺牲了。   麦城战役打了一个来月,我在后方医院躺了一个来月。麦城战役太惨了,那 是一场可怕的战役。三个部队六个旅打的麦城,有好几万人参加,你可以去问问 他们。再说,我一直在住院,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我只记得打完仗后,我就不 得不离开了部队。   人的命运有时就是很奇怪,比如说,我不想当兵,还是鬼使神差地当了兵, 我想跑回家去,谁知半路被截住了,还得当兵。我已经死心塌地要好好当兵了, 谁知部队却又不要我了,让我自己回家去了。那是刚打完麦城,战士们像过年一 样,准备包饺子吃。饺子刚下到锅里,哨兵跑进来叫道:“快跑吧,敌人援兵来 了!”   他话音刚落,机枪就突突地叫了起来,接着几发炮弹就过来了。医院要转移 了,院长对我们这些伤员说,情况紧急,大家能走的就自己走吧,能回家的就回 家。我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还是和我们一年前在伊安河时遇到的情况一样, 不得不把我们这些伤员扔掉了。我很理解,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没吭声。一个医生 还过来安慰我,说国民党军也不可怕,他们和我们一样,把俘虏的衣服一脱,换 上国民党军的军装继续打仗,不会杀俘虏的,你找个机会还能再回来。他这是以 为我八成要被国民党军俘虏了,我却不想让他们俘虏,这种事谁也说不清,万一 他们也把我们集中在一起用机枪突突地射了,那就冤死了。再说,解放军我都不 想当了,国民党军我就更不想当了。我就跌跌撞撞地往山里跑,连滚带爬地躲在 了一丛灌木丛里。那些国民党军的士兵很快就来了,还好,一直没有发现我。我 一直等到天黑了,这才出来,看看四周,连个人影也没有,部队肯定是找不到了, 就是找到了,我瘸着腿,也没办法打仗了。怎么办呢?还是回家吧。   我说实话,我一回来就后悔了,要是知道家里变成那个样子了,我是说什么 也不会回来的,就是爬也要爬着找到部队的。   八   我把军装脱了,弄了一身破烂的衣服,柱着一根棍子,手里拿个破碗,一瘸 一拐地乞讨着回了家。   我一回到家,就发现不一样了。村庄还是那个老样子,村口的那棵老梧桐树 还在,那些老头们还是蹲在墙角下抽着旱烟袋晒着太阳,扯着闲话。但他们一看 到我,脸上都是很惊奇的样子,呆呆地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个从来没有在这个村 庄出现的陌生人,都不给我打招呼了。我的腿已经好多了,我把那根棍子甩了, 把手里的破碗也扔了,给他们说,我是刘长庚啊。他们把脸一扭就走了。我还有 点纳闷,心想真是见鬼了,我又没得罪你们,你们干嘛这个样子啊?   到了我们家,我一下子傻眼了,我们家的门被封上了。我凑近一看,上面盖 的是区政府的大印。我脑袋嗡地响了一下,我还有一个老父亲,还有老婆、孩子, 他们去哪里了?他们为什么要封我们家的门?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父亲惹事了, 说不定是犯了法呢。我忙跑到邻居家,问他是怎么回事。邻居是个好人,他看到 我,忙慌慌地把大门关上了,说:“长庚,你怎么跑回来了?你赶紧走吧,区政 府的人正在到处找着抓你呢。”   我忙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瞪着眼睛说:“你还不知道啊?你从部队一开小差, 部队就给区政府发了函,说你当了逃兵,区政府来向你爹要人,你爹交不出来, 他们还以为你爹把你藏起来了……”   我的脑袋像被人砸了一拳,眼前发黑,都冒星星了,心里想,这也太绝了吧, 我这一开小差,人还没到家,你们就赶紧给地方上发函了,我又当了一年多的解 放军呢,这不是冤死了?   我忙问他,那我父亲,我老婆孩子呢,他们去哪里了?   邻居说,区政府把你家门封了,把他们都赶出来了。你老婆哭着骂你不争气, 本来还指望着你能混个一官半职地回来,没想到你会当逃兵,她丢不起这个人, 抱着孩子回老家了。你父亲也觉得没脸在村里呆了,背个包袱,拿个破碗,说是 出去要饭去了。   我的胸口发闷,钻心地疼,忙捂着胸口,咯了两声,嘴巴里咸咸的,我用手 一抹,手上都是血。邻居吓坏了,说,你别急,人回来了就好了,你先歇一歇, 喝口水。   他端来一碗水,我忙咕咚咕咚地喝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刘长庚,你是个 大男人了,千万不能急,慢慢来,你会找到父亲、老婆和孩子的。   我这么一想,就站了起来,决定先去找老婆孩子,他们住在邻县,我隐隐约 约地还记得那个地名。邻居把我送到门口,问我要到哪里去。我就给他说,先去 找老婆孩子,再去找我爹去。他嘴唇嗫动着,喃喃地说:“我看你还是先找你爹 吧,你老婆走时说了,你要是回来了,让我们告诉你,别再想着找她了,她回去 就改嫁,断了你的念头,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说实话,我根本就不信这话,那时她爹领着她来讨饭,还是我把她救了呢, 我平常对她也很好,她怎么可能回去就改嫁呢?所以,我还是先到邻县找了黄秀 英。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女人心居然那么狠,她真的是一回到娘家就改 嫁了。那个老头还在,他灰着脸,躲躲闪闪地不敢看我,说是他家里也没吃的, 她就抱着孩子改嫁给了邻村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了。我还是不相信,泪花哗哗地 流着,拖着那条瘸腿,慌慌张张地跑到那个村庄去找她,一问那个村里的人,这 事是真的。我眼前发黑,差点就要晕过去了,我忙对自己说,千万不能晕过去, 能把她叫回去更好,她要是不愿意回去,至少我得把我孩子要回来。我到了那一 家,她不见我不说,还让那个男的打了我一顿,我这腿上的伤本来就没好利索, 他差点把我的腿打断了。她还在院里喊:“打他,打死他个叛徒,把他打死了你 也不用偿命!”   我躺在地上,身上被那个男人踢得酸疼,心也一下子凉透了,好像刀子割着, 疼得都没知觉了。那个男人踢着我,我也没还手,就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一个劲地 流泪。我当兵后天天想着她,在大荒山里开小差跑回来,还不是为了和她好好地 过日子?她却这样对待我,还让人来打我!年轻人,你不用惊讶,我现在一点都 不恨她了。我给你说过,我们那里是革命老区,从抗日战争开始,一直是共产党 的根据地,乡亲们的心早就跟了共产党,像我这样的逃兵,谁会看得起呢?要是 换了别人,也会这样的。但我那时还没想到这一层,把她恨死了。那个男人骂骂 咧咧地走了,把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我还有点不死心,艰难地站起来,一 瘸一拐地走过去,拍着大门扯着嗓子喊,黄秀英,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把我的孩 子还给我。   大门那边说,你就别做这个梦了,再不走,把你腿打断!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落到这个地步,都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这个女人 的心也太狠了。我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着喊,黄秀英,你这个王八蛋,你让我看 看我孩子一眼行不行,我求求你了……   没有用,我说什么也没用,她就是不见我。我的嗓子喊哑了,喉咙像火烧了 一样,那个村庄的乡亲都来看热闹,站在那里对着我指指戳戳的,我也受不了这 个,我还是个男人,还要脸面啊,我还害怕那里的区政府也来逮我。所以,我就 只好一步一挪地又回来了。   我回到我们村庄,先到屋后面的那棵大槐树下,把那个瓦罐取了出来,百十 块大洋还在。我把门上封条撕了,躲到屋里把那些大洋又缝在了棉袄里。想想两 年前这时候,我揣着这百十块大洋到省城去替掌柜还账,结果却被抓了壮丁,然 后就又当了解放军,时间过得真快,两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就因为当个兵, 弄得家破人亡,啥也没有了,如果我没去省城,没有被抓壮丁,我可能也就不会 去当兵了。说来说去,还是这百十块大洋害了我。但人要讲信用,不能坏了良心, 这百十块大洋是人家的,我就得去还给人家。我准备先到省城,把钱还给人家, 然后再出去慢慢找我父亲,只要我下功夫,我不信找不到他的。我刚把东西收拾 好,正要出门时,外面传来一阵咚咚响着吓人的脚步声,我趴到门缝一看,村支 书带着四五个民兵来了,个个气势汹汹的,看来是要来抓我的。我忙拽过来一把 镢头,把门拉开,站在大门口,冲着他们叫了起来:“你们过来!你们谁敢过来, 我就用这把镢头砸死他!”   他们不敢过来了,围着我,让我把镢头放下,有话好好说。我说,老子是开 小差了,但老子在半路上又参加了解放军,老子这是光荣负伤了才回来的,是解 放军让我回来的,老子已经不算逃兵了!   他们根本就不信,让我拿证明出来。我一下子傻眼了,我哪里有证明啊。他 们就要过来抓我,我只得挥舞着镢头,慢慢地往村庄外边退,他们就那么跟着我, 一直跟了十多里,看看没有下手的机会,这才回去了。   我又捡了一个破碗,一路乞讨着到了省城。我本来还担心那家药行不在了, 兵荒马乱的,我要是找不到他们就麻烦了。谁知那家药行还在。我那个高兴啊。 我到了门口,他们还以为我是要饭的,递给我两个铜板让我快点走。我说,我不 是要饭的,我是来还账的。他们还不信,我好说歹说他们才让我进去了,半信半 疑地看着我。我把棉袄脱下来,把线咬断了,把那百十块大洋哗啦啦地倒在了桌 子上,银光闪闪的耀人眼。药行老板一家人看呆了,愣愣地看着我,还不知道这 是怎么回事。我说我是“刘记药行”的伙计刘长庚啊,我家掌柜欠你的钱,让我 来还你的。两年前我都已经来了,可被抓了壮丁,没能还上。我把这两年来的事 情给他说了,但我留了个心眼,这里是国统区,我没敢说自己当的是解放军,我 说我被抓了壮丁,当了国民党军,腿被打伤了,这才回来还你们的钱了。他张着 嘴巴看着我,好半天才缓过来劲,感动得泪水都出来了,连连摆着手不肯要,说 刘掌柜一家死得可怜,这百十块大洋他也没抱什么希望了,就凭你小伙子把它们 送来了,我老头子心领了,你把这钱拿走去做个小本生意吧,也算是我替刘掌柜 付给你的工钱。老夫人也在旁边抹着眼泪让我把这钱拿走。我当然不能这么干了, 这又不是我的钱,我凭什么拿它呢?把它还了,就了却了我的一块心病,我就浑 身无牵无挂了,我真的没别的想法,我要是真想要这笔钱,我就不用来还他们了。 他们就说,那你腿脚不方便,我们这里也缺人,你干脆留在这里给我们当个帮手 吧。我知道他们是一片好意,可我还在想着我父亲,我说我要去找他。他们就不 好挽留了,掌柜的抓了一大把大洋往我身上塞,说是让我路上用。我推了半天, 怎么也推不掉,最好只好接了他五块大洋,再多是说什么也不要的。我没给他们 做过任何事,拿了他们五块大洋,心里已经很不好受了。我还安慰自己说,我先 去找我父亲,等我把父亲安顿好了,我就再回来,给他们干几个月的活,把这五 块大洋抵了工钱。   我后来就在外面游荡着到处找我的老父亲,找了十多年,从解放前找到了解 放后,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就是没找着,我也只好死心了,心想老人家可能早就 死了吧。我准备再到省城去那个药行干几个月的活,把那五块大洋的事作个了结, 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地回到老家了。可等我到了那里一看,哪里还有什么药行啊, 变成一个百货商店了,屋檐上还插着一面五星红旗。再一问,那个掌柜的在解放 后被当做反革命镇压了,家人也都不见了,有的说是去台湾了,有的说是自杀了, 怎么都打听不出来一个确切消息。再问下去,人家都要怀疑我是什么人了。我没 办法了,最后还得回到老家去。到老家一看,房子也没有了,被村里没收了,地 也不给我分了,说我是反革命,不把我抓起来就已经够宽大了。我就只得在村边 的许河边搭个草棚,平常在河里钓个鱼,夜里出去偷偷地扒俩红薯吃吃,这才没 饿死。   到了大跃进,形势紧了,地主、富农都被抓起来批斗,死的死,伤的伤。生 产队里那帮家伙批斗都上瘾了,找不到人批斗了,就开始打我的主意了,要把我 抓起来,戴个纸糊的“反革命分子”的高帽子游街。他们还真的拿着这帽子来了, 还以为我成了个小老头,就好欺负了。我其实早就准备好了,门口就放了一把烂 铁锹,他们一来,我就跑到一个小山坡上,算是占领了制高点,举着铁锹指着他 们的鼻子就骂:“你们活得不耐烦了?老子当过解放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 会怕你们这帮龟孙们?你们哪个敢上来,我就铲死你!”   别看他们斗地主时很凶,你真给他们硬起来了,他们还真的不敢上了,僵持 了半天,他们只好回去了。但我一想,这样下去也不行,真要打起来了,我要伤 着了人,说不定还会被判刑的,我就想到了装疯。疯子伤个人那倒是正常的。我 装和尚时就很像,装疯子也不错。我那是真装,连屎都吃了。越是人多的时候, 我就找屎吃。当然了,我吃的都是新鲜的牛粪、羊屎,它们是吃草的,没什么难 吃的,羊屎蛋还治“打摆子”呢,在中药里那叫“百草丸”。我心想,就当这是 粮食,就是补药吧。我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吃得津津有味,还咂着嘴,抬起头 看着他们傻笑。这下他们都信了,觉得我这人是真疯了。看着我,都捂着鼻子躲 得远远的,特别是村里那些女人们。我刚开始觉得好玩,她们怕我,我就故意逗 她们,流着涎水,歪着嘴巴在后面追她们。上了年纪的,我就喊她,大妹子,咱 们耍一耍,是小媳妇,我就喊她大婶。她们慌成一团,惊叫着跑掉了。那些男人 们看热闹,我追得越有劲,他们笑得越厉害。我也在傻笑,可笑着笑着,就想起 了我老婆黄秀英,想起了我那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儿子,还想起了我在独二旅时, 赵关克他们是真的把我当做人来看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开心最幸福的日子了。想 着想着,泪水哗哗地就出来了,心想,自己现在算是什么呢,真的就像一条狗一 样活着了。   我都成了疯子了,但那帮子生产队的人还真的是吃饱饭撑的,就这也不放过 我,他们还找来个会武术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副手铐、脚镣,半夜里把我 摁在床上,用手铐、脚镣铐了起来,他妈的,故意折腾我,脚镣碰到我的脚疼死 了,血都被磕出来了。我嘴巴也不闲着,使劲地骂他们:“操你们妈,不会轻一 点吗?把我脚都搞断了!”   我已经成这样子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那帮生产队的人根本就没办法我, 相反,倒是我把他们整苦了。他们无论是把我关起来,还是在我脖子上套个绳子 拉着批斗我,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扯着嗓子骂他们,说老子是正牌解放军,老 子杀人时,你们这帮畜牲还没长屌毛呢,什么难听的话我都骂。村里人都喜欢看 批斗我,因为也只有我,敢把他们祖宗八代从坟里扒出来骂得天昏地暗,骂得死 去活来。我这人也不怕他们打我,你当过兵,再惨酷的场面都见过了,还怕他们 打这一两下吗?再说了,我老婆孩子都没了,父亲也没了,就有这条狗命,也没 什么可心疼的。他们的皮带抡到我头上,“啪”地一下子下来,脑袋都破了,鲜 血顺着额头往下流,眼睛都被糊着了,我连眉头都不皱,骂得更来劲。大冬天的, 他们把我上衣扒掉了,用长满刺儿的酸枣棵子抽我,身上都是一道道的血印子, 谁抽我,我就日谁的娘,日谁的妹子,他要是有个女儿,管她是一两岁,还是七 八岁,我也日。反正我是不要脸了,啥恶毒我就骂他们啥。我都有点进入角色了, 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疯子了,什么也不怕了。那帮家伙收拾不了我,后来也害 怕了,觉得我这疯子真的是不可理喻了,连疼都不知道。我那时除了破罐子破摔, 也真的还是有底气的,老子是当过逃兵,但老子也确实当了正二八经的一年多的 解放军,他们这样整我,我骂骂你们祖宗八代也是应该的。   生产队的那帮家伙差点没被我气死,他们还真有劲头,到公社开了介绍信, 把我送到了省城的精神病院,医院里把我用皮带捆在床上,用电击疗法。那家伙 真是狠,弄到身上,就像浑身爬满了蚂蚁在咬你,疼得要命,痒得要死,真还不 如一枪崩了你来得舒服。真要是疯子也没什么,偏偏我不是疯子啊。电击了几次, 我受不了,不再叫着说自己是正牌解放军了,呜呜地哭起来了,给那些医生说了 实话:“求求你们把我放了吧,我这是在装疯,村里人看不起我,政府要找我麻 烦,我要不装疯,我都活不下去了,我真后悔,我不该当逃兵。”但医院里也不 信,没理我,还是把我和那些疯子一起关着。   这一关就又是十多年,一直“文革”。到了“文革”,医院里的造反派比我 们这些疯子还能折腾,把当官的都打倒了,组织我们这些疯子学习毛主席语录, 早请示,晚汇报什么的,让我们这些疯子出尽了洋相。有不少疯子因为说错话了, 对毛主席不恭,还真把他们打成了“反革命分子”。我觉得这事就难办了,我要 是真的装疯子,那也得在学习毛主席语录时,在早请示晚汇报时出洋相,对毛主 席他老人家不恭,那我就有可能会被他们整成正二八经的“反革命分子”。我要 是不出洋相,正二八经地学习毛主席语录,正二八经地早请示晚汇报,那我就又 不像是疯子了。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逃跑。好在那时乱糟糟的,逃跑还是很 容易的。我这才又跑回家了。以后的日子好过了一点,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村 里那帮当官的小年轻一个个年纪也大了,不像年轻时那么喜欢瞎折腾了,也可能 运动太多了,把人都搞疲了,“文革”在农村没有掀起多大的浪子,原来那个民 兵连长见了我还不好意思了,还给我掏了根纸烟,说年轻时不懂事,让我别记仇。 我忙告诉他,我一直都没记他们的仇,能活着就不容易了,我还记个什么仇啊。   “文革”结束没多久,我听说刘长生官复原职,在另一个省的T市当了大官, 就跑到T市找他。我也没什么想法,心里总是有个疙瘩,其实算一算,我开小差 逃跑也就那么一二十天,却受了一辈子的苦,就算有罪,这罪也该早就抵消了。 如果他真的拿我当战友了,我去看看老战友总该可以吧。   那个市委大院的门还真不好进呢,还有当兵的在站岗,说什么都不让我进。 我笑哈哈地对他说,我和你们市委书记是一个村里的,他还是我大伯,我们是一 起到部队当的兵,我也算是个老兵了,咱们是一家人,让我进去吧。他根本就不 笑,还朝我撇嘴,说:“你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那个熊样子,像个叫花子,还说什 么是我们书记的老战友呢,你以为我是个三岁小孩?”我正要再给他解释,他把 枪一横,让我老实点。我只得乖乖地溜到一边了。   我就在T市住了下来,晚上住在桥洞里,白天就在市委大院周围转悠,捡些 垃圾卖些钱,买个包子填填肚子。终于有天遇到了一个好心人,是一个年轻姑娘, 她在市委大院上班,她听我说了,虽然看我的眼神里还是有点不大相信,但最后 还是答应我,她进去就给书记说说,书记愿意不愿意见我是另一回事。   刘长生这人还算是个有良心的,没有把我给忘了,答应见我。我忙把手在衣 服上擦了擦,又悄悄地用手蘸点唾沫把脸上的污垢擦掉。我一进去就傻眼了,刘 长生的办公室真是气派,有三间房子那么大,沿着墙根摆了一溜真皮沙发,擦得 锃亮,墙角还放了个彩电。那时候谁见过这玩意啊,当时我也不知道,还以为是 个啥东西呢,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彩电。刘长生坐在办公桌前,三十多年没 见了,走在大街上,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认出他的,他比从前胖多了,肚子也向前 腆着,红光满面,油光油光的。而我,现在完全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小老头了, 头发像堆乱草一样,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干裂的核桃一样堆在一起,背也驼了。 这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啊。我是有点羞愧,脸通红通红的,心里还有点 难过,觉得自己这一趟不应该来了。他看见我,还是绷着个脸,连屁股都没欠一 下。我没计较这个,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个逃兵嘛,他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 他让我坐下,我看了看那沙发,都很干净,我还有点犹豫,我穿的这衣服,破破 烂烂的,像个叫花子,把他这沙发弄脏了怎么办?我正想脱下那双破布鞋垫着坐 在地上,他有点不高兴了,不耐烦地说,让你坐你就坐嘛,这沙发每天专门有人 收拾的。   我这才赶紧坐下来了,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他埋头看着桌子上的文件,问我,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忙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告诉他,我找他没什么事,就是上岁数了,老想 从前的事,算是出来看看老战友。我怕他烦了,还赶紧对他说,你要是忙,我就 不打扰你了,坐一会儿,说两句话就行了。   刘长生抬起了头,皱着眉头盯着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就问我:“你在大荒山 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说跑就跑了,也不给我说一声……”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我那时开小差走时,的确没有给他说。按道理说, 他一直都对我不错,很照顾我,我应该给他商量商量,但我那时确实没有想起要 给他说。我想了想,对他说:“可能是我怕告诉你了,你不让我走吧,你那时都 快提教导员,觉悟可高了,我怎么敢对你说呢?”   他摇了摇头,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后,靠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 “长庚啊长庚,你真糊涂啊,你那时要是跟我说了,我是说啥也不会让你走的。 你看看你现在混成什么样子了?咱俩是一起去当兵的,说句实在话,我现在是这 个市里的太上皇了,几百万人口,都得看我脸色说话,比师长、军长都厉害。你 再看看你自己这样子,可能就你们家的那头猪还看得起你……”   我脸腾地红了,羞得都想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了,我在心里骂自己,刘长庚 啊刘长庚,你这是白活了几十年,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你闲着没事到大街上学驴 叫也行了,你为啥跑到这里让人家说你呢。你这是贱啊,一身贱骨头!   我忙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地对他说:“长生大伯,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来看 看你,能看到你就行了,我这就回去了……”   他一下子愣住了,脸上的那种得意的样子也没有了,看着我走到了门口,他 站了起来冲着我喊:“长庚,你等我一下。”   我只好站住了,尽量装作很平静的样子看着他,反正我想好了,我这一辈子 就这样了,连我家的那头猪都看不起我了,你就笑话我吧,你说什么都行,就是 把唾沫吐在我脸上,我也认了,这是我的命。   他的脸色温和多了,眼睛里也没有那些嘲讽的东西了,相反有一些我从前熟 悉的东西,可能是温情吧。他咬着嘴唇,站在我面前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问 我:“现在国家有个政策,过去参军挂彩的,可以补办个残废证明,一个月发几 块钱,你知道不知道?”   我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 们村那么多当兵的,他们都有这个小本本。我是受过伤,现在走路还有点一瘸一 拐的,但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事,经过这几十年的折腾,我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 我还敢想别的吗?年轻人,你别小看那几块钱,那时几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当时 的军官一个月也才十几块钱。这也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有了这几块钱,也算是党 承认你了。我敢想吗?我很老实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这个政策。   他说:“我们那个部队还在……我给你办一个吧。”   这下轮到我发呆了,我喃喃地说:“长生,我可是开小差跑的……”   他打断了我的话:“你的事我都知道了,罗麦给我说过了,你后来又参加了 独二旅老一团,是负伤回家的,她可以给你证明这事。这种情况很多,可以按 ‘掉队’处理。”   我的眼睛一热,泪水就出来了,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我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还骂自己,真是瞎了狗眼,你刚才还耍脾气,把人家刘长生看成什么人了?你这 是狗眼看人低啊,刘长庚啊刘长庚,你看看,人家刘长生这么大的一个官,还记 着你呢。   我喃喃地说:“长生,你的恩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想对我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他 扭头看了看窗外,摆了摆手,说,你还是走吧,呆的时间长了,我也会流泪的……   九   我以后算是过上好日子了,拿着“伤残军人证”,手里有钱了,腰杆就直了, 在村里也有地位了,我再吹牛说老子当过解放军,别人也没二话说了。谁要是说 我当过逃兵,我就说,老子那不叫逃兵,老子那叫“掉队”。时间长了,就连我 自己也当真了。实际上我心里也清楚,我确确实实还是当过逃兵。年轻人,实话 告诉你,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当逃兵这件事。到了晚年,能撞个这样的狗屎运, 已经不错了。   我觉得我现在活得挺好的,老伴也回到了我身边,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老伴当然还是黄秀英。人上岁数了,闲下来了,心思就多了,我就想去看 看黄秀英。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没忘记她。刚开始还恨她,慢慢地 就不恨了,觉得她也挺不容易的。我当了逃兵,被人看不起,家也被封了,父亲 也被赶出门了,她一个女人家,二十岁都不到,还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她不 再嫁人,她怎么活?人老了,什么都经历了,不会那么婆婆妈妈了。但我心里也 有个疙瘩,我想去看看她。可我又怕她还是不想见我,所以又拖了下来,一直到 前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我的这条老命。我就想,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 还是去看看她吧,看看我那儿子吧。她就是再恨我,我也认了。   那个村庄名我还记得,这几十年来,什么事都忘了,就这个没有忘。我一路 打听着去了。到了村里,我还不敢直接去,怕人家日子过得好,会看不起我。我 算了算,我们的那个儿子也有五十多岁了,突然又冒出来个爹,也是一件难堪的 事。树要皮,人要脸,我不要脸,也得替人家考虑考虑。我就想了一个法子,装 成一个要饭的,到了那个村里,向人们打听她过得好不好。如果她过得好了,我 就站在远处偷偷地看她一眼就行了。谁知我一打听,心里就好像被人砸了一拳头,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过得很不好。我们的那个儿子根本就没活下来,1959年吃食 堂时就死了。他饿得不行,偷生产队的红薯吃,被民兵抓到了,吊在树上打,他 饿得皮包骨头,不经打,结果就被打死了。她又生了两个儿子,都不孝。她现在 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老头也死了二十多年了。就那两个儿子,还和她分开过。 他们给她盖了一个烂草棚,让她一个人住在那里,吃饭是在两个儿子家轮,一轮 一年。商量这事时她刚住到小儿子家,大儿子说不行,一轮两年,他本来是想他 妈年纪大了,轮不到两年恐怕就死了,谁知过了两年还没死,轮到他们家了。他 们吃香喝辣的,一家人坐在堂屋,他妈盛碗饭坐在自己的草棚里,也没人管,有 好吃的,他们还偷偷吃,不让她知道。在大儿子家吃了两年,轮到小儿子时,小 儿子不让她到他们家吃饭,大儿子也不让她回他们家。两个儿子就在那里跺着脚 吵,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她说她不去了,谁家也不去了,她要出去要饭去。她把 自己破破烂烂的被子捆了,还拿了一个碗一双筷子,还没出门,小儿子的老婆就 冲过来把被子夺过来扔了,碗也摔了,说她老不死的,丢人显眼的……   村里人像说笑话一样给我说着,我坐在那里听着听着,眼睛就红了,我忙站 了起来背过脸去,还是没能控制住,泪水哗地就出来了,我忙揉了揉眼睛,说, 看这风刮得……   我到了他们家,秀英正坐在那个烂草棚里就着咸菜吃饭。她真的是老了,背 驼得不行,头发也乱糟糟的,就像是街上要饭的。我心里很难过,还在恨自己, 真是造孽啊,你一直都在想着她,可你怎么不早来呢?她抬起头看见我了,也没 吭声,颤微微地站起来,从屋里拿了一个窝窝头出来了。现在农村生活好了,家 家户户吃的都是白面馒头了,除了城里人改善生活,谁还吃窝窝头呀?她把这个 窝窝头递了过来,说:“给,你拿着吧,我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唉,你这么大 岁数了,还要出来要饭……”   我接着了馒头,泪水一下子哗哗地出来了,我说:“秀英,你不认识我了?”   她愣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看不清楚,她又伸着脖子,把脑袋凑到我 跟前,使劲地瞪着眼睛看我,还问我:“你是谁啊?”   我说:“我是刘长庚啊。”   她一下子呆着了,喃喃地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来接你回家了。”   我们那天就坐在那里,有着说不完的话。真的,人老了,什么事都过去了, 那些不好的事都忘了,能记着的都是对方的好处。她连我从药行回来时,顺手在 路边掐了一朵野菊花送她这事都记得,我都没一点印象了。我说,我们见面那天, 她穿着一件露着腿的破裤子,是蓝色的裤子。她说她忘了,但她记着她那天一口 气吃了我们家四碗红薯面条,心里还在想,这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啊。我们说啊, 有时笑笑,有时就哭了,两个人不停地抹着眼泪……   我说我要把黄秀英带走,她那两个不孝顺的儿子不干了,说你们这算什么呢? 我说,她就是我老婆,我们连婚都没离,我怎么不能把她带走?她也愿意跟我走。 他们说,这不行,老了老了还死不正经,我们丢不起这脸。我说,丢不起这个脸 也得丢,我今天就要把她带走。那个大儿子就过来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推倒了, 还在那里骂骂咧咧:“你这老东西想干什么?你要是敢把我妈带走,我就把你的 腿打断,不信你试试……”秀英也没办法了,就站在那里呜呜哭。   我知道他们这是想讹我俩钱,我就对他们说:“好,就算是我老汉要娶秀英, 你们说说要多少钱?”   他们还真敢开口,一开口就是五千块。我到哪里去弄那么多钱啊,我说不行, 我没那么多钱。   他们不耐烦了,说,那你说说你到底有多少钱。   这些年来,我也攒了一些钱,有将近三千来块了,想着将来死了买棺材用的。 但我不敢给他们说有这么多,因为我还想着回去了和秀英好好地过一段好日子, 把房子修一修,再买些家具,这都得花钱。我就说,我有两千块。他们说,再加 五百,两千五百块,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你回去拿钱去,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我也没办法了,只得答应了。我给秀英说,你先在这里等我几天,我把钱拿 来,咱就一起回去。秀英还舍不得我,看着我眼泪哗哗的,那个眼神啊,看得我 肠子都断了,像个不放心的小姑娘,总怕我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过了几天,我拿着钱,就把秀英领回来了。你看看,我们现在是不是过得挺 好的?她现在到外面打猪草去了,我们又喂了一头猪,我不想喂,她一定要喂, 说是要好好地过好剩下的这些日子,不养个猪怎么行?秀英的命真的是太苦了, 我欠她太多了,以后的日子我会好好待她的,心疼她的……   年轻人,我的故事就这么多,什么都没有瞒你,当兵时的那些事,本来我是 谁也没再提的,今天给你讲讲,心里也好受多了。我知道给你讲了也没什么用, 你编军史也用不上,那军史都是为刘长生他们写的,只会记载他们的英雄事迹, 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像是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滴,时间是条河,水消失在水里,什 么也看不出来了。这个道理,刘长生肯定知道。所以,我感到很奇怪,他为什么 要让你来采访我呢?是想让我和他对比一下,让我良心不安吗?那他就想错了, 我现在活得很好,要不是你来采访,战争时的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   真的不好意思,让你白来一趟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