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   牧牛图   村夫   一   说到山区,总是山高路险林深苔滑,岭背山区自然也是这样。然而你深入它 的底部,登上百丈岭,便把黑黝黝的石头,莽苍苍的林木抛在后头,眼前豁然开 朗了。这里群山起伏,山势和缓,山色柔嫩。环抱中的山月村,清新明朗。环村 是松竹,绿葱葱的;稍上些,满山满垅全是油亮亮的草。春夏秋三季,天女不断 把花撒下来,红、黄、蓝、白、紫,星星点点地仿佛在绿缎上跳跃。要说美,当 然是够美的了。然而,它的价值却远不在此。比如说村人种田都说肥田粉好,可 用长了土要结板,再说还要掏现钱,不如山草现成,又能发田。所以每年立夏饭 一吃,人们便上山割草铺田。铺了田还要铺地,铺得黄土不见天,既当肥料又保 土,杂草不得生,天旱也不怕,玉米番莳呼呼往上长。   最主要的还是养牛。牛是农家宝,吃的是青草,省力又省料。可是也不,在 别的村,一头牛一根牛绳牵着,一年360天,大人陪不起工,小孩要上学;再说 踩了地坎坏了苗,不管是队里的,还是隔壁邻居的,都得有口角。而山月村就不 用愁这个,马草坪、南岗两爿山,两年一轮换,把牛赶着上山,一人能放八九十 头哩!   放牛的大多是老人、小孩,因为这是轻松活呀!看,老山叔把牛赶出村了。 噢,有60多头。而牛路只有一条,它们都怕挨老山叔的鞭,便抵着头用牛角开路, 总想挤到前面去,整个牛群拥拥撞撞的。其实,老山叔的鞭何曾落到过谁身上呢? 牛也有坏的,待它挤到前面,料着老山叔鞭长莫及了,便转过身截住路口,谁想 过来,都得吃它一牛角。老山叔火了,大嗓门一声喝,路便通了,连晨雾也慢慢 消退了呢!   太阳上山了,鲜红鲜红的。草尖上缀着露珠,一颗颗,圆圆的,亮亮的。牛 娘一上山便自顾低头香甜地吃着。它一边吃着,一边喷着粗气,草儿一个颤动, 露珠便骨碌骨碌滚到底下去了。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犊还留在家里,它时时惦记着, 约10点钟光景,便主动“送奶”回家,然后又返回山上;稍大些就带着上山了, 小家伙总是淘气,活蹦乱跳的,闹够了又拉着牛娘奶头不放,铃铛似的。牛娘吃 了一阵子便站下来,一顺溜舔小牛犊身上的毛,小牛犊痒丝丝的舒服,它自己也 甜丝丝的舒服。   最不安静是后生牯,它踢蹄打嚏到处寻衅。母牛们总躲着它,其他牛儿也让 它几分。这下它更耀武扬威了,撇下这个,又追那个,整个牛群被搅得团团转。 冷不防斜刺里杀出一个“程咬金”——大犍牛,于是一场大战便开始了。可老山 叔却不轰赶,只在一旁眯着眼笑。是哩,别扫它们的兴,它们是闹着玩的,要是 哪一天找不上对手,还真憋得慌呢!不过也不要紧,它自会找个山坡,仄着头, 把长长的牛角插入土坎,一抛一扬,把金黄的泥土撒上天空。这样还嫌不过瘾, 突然,又撒开四蹄,一口气跑上山岗,昂首迎着初升的太阳,“哞——哞——” 大叫,这神情可真够威风!   最恼的是一些牛不合群,蕻嫩的草,它只用鼻子闻一下,连草尖儿也不摘, 哼哼哈哈自个儿跑到冷山岙里去。其实,这也不必慌神,非得竹鞭子满屁股抽它, 逼着它回来不可。老山叔说得好:“你管它嘛,人有性,牛也有性,各有各的性, 横竖满世界草山,你由它跑嘛!”   吃了一上午的草,牛儿的肚皮全鼓鼓的了。天热了起来,老山叔把牛拢到有 水的地方。牛儿喝了水,便懒洋洋地躺了下来。这时候,连后生牯也静静的了, 只有嘴巴还在不停地嚼动,长尾巴偶尔甩一下以驱赶身上的苍蝇。老山叔站在高 处点点数,随后选一个地方,从饭盒里取出黄亮亮的玉米饼,一口一个月亮弯地 吃着。吃好了,大手一抹,衣襟一拍,向后一仰,以箬帽遮住额头,不一会便打 起呼噜了。   天是湛蓝湛蓝的,几片白云悠哉游哉从头顶移过。山沟水也是静静的,没有 鱼,潭面上有几只纺织娘在穿梭。突然,几只云雀边叫边窜向远方的天空。啊, 多美的一幅牧牛图!   二   你别以为草山养牛就这么容易!   草山有豺狗!老山叔就多次碰到过。   这东西极厉害,豺、狼、虎、豹,它排头一个,连大野猪也怕它。它总成阵, 而且三、五、七、九……总打单。据说它舌头长刺,锯子似的。围住什么后,便 有一只跳上它的头,朝它的眼睛撒尿。那尿酸酸涩涩的,腌得它怎么也睁不开。 同时又有几只爬上它的脊背,在它的后屁股处猛舔。因为这里肉最嫩,皮最薄, 是个突破口。第一下还痒丝丝的舒服哩,第二下就觉着痛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紧接着第三下、第四下,肚肠就被拖出来了……   老山叔对我说,有一年冬天,下过一场大雪。几天后,阳坡的雪融化了。他 到东岗砍柴,看到9只豺狗,它们围住三面,独开一口,把一头大野猪逼到山沟。 沟里有水,豺狗吃肉还真讲究,它要一边吃一边配水呢!待它们拉出野猪的肚肠, 他便哇嗬哇嗬死命驱赶。可它们只朝他看看,理都不理。他急忙回家背来火铳, 豺狗这才跑开。他得了个大猪头,称一称,有9斤半重!   豺狗舔牛都在雾天。阴雨天,草山从早到晚大雾迷漫,几步路外就什么也看 不清。即使晴朗天,也往往到中午边雾幔才拉开,常常是山顶日晶晶,山脚雾腾 腾。晴天的雾甚至比雨天更浓,也更白,它大团大团的,说话功夫便从你脚底生 出来,一眨眼又无影无踪。豺狗瞅一个时机,来一个突然袭击,你就难防了。牛 大约也知情,雾天它们总是特别合群,沙沙沙,沙沙沙,吃起草来特别安静。一 次,老山叔忽听得“哞哞”两声,这声音和平常是那样不同。他立即警觉起来, 提着火铳循声走去,果见在一座山脚前,7只豺狗围住1头毋牛。母牛哞哞呼救, 整个牛群骚动得很厉害,其中有两只大犍牛想冲进去,可哪里近得身?眼看一只 跳到母牛的头上去了,另外3只也跳上了脊背。糟了!这母牛完了!情急之中, 老山叔竟忘了隐蔽自已,他哇嗬哇嗬拚命驱赶,一边从夹衣袋里摸出火纸,可是 抖抖簌簌一时装不上扳机头。再说那豺狗见有人在,想退,又舍不得到口的肥肉, 于是便想强攻夺食。又有两只跳上牛背了!这时只见母牛一屁股坐了下去。豺狗 也奇,似乎离开后屁股便无处下嘴,它们又咬又拱,只想逼着母牛起来,可母牛 哪敢挪动半步?终于,火铳响了,它们这才不得不向远山撤去……   三   “白脑角”与“大蜂窝”相斗是为了“女人”,这事你能信吗?   在“大蜂窝”也许是的,这后生牯两个肩胛之间的“蜂窝”越来越高了,于 是便开始在同伴中寻找事端,其最终目的显然是为了“女人”。但“白脑角”再 厉害,也不会成为它的障碍呀!因为“白脑角”是大犍牛,两个惹事的家伙被阉 割了,所以它没有必要与它交锋,况且现时与它交锋也占不到便宜。你看它又弯 又长的两只角,分明就是两把锋利的尖刀;额角中间的那块白,更是一面高扬的 旗帜,标志着它那不败的战斗历史。反正你当你的“山大王”,我干我的好事, 井水不犯河水。世上之事,要不是为了利益,谁肯出头?想来“白脑角”也是。 谁料“大蜂窝”才靠近一头母牛,正想做进一步的动作,却被“白脑角”阻止了。 这让“大蜂窝”恼怒之极,所谓“后生牯,出山虎”,它岂能咽得下这口气?于 是就不顾一切地反抗了。   战场是在一个山岙内摆开的,开始是“白脑角”占上风。倘若此时老山叔居 中调停,战火是不会继续蔓延的:“白脑角”有了赢的预期结果,而“大蜂窝” 原本就没有奢求,只要有人给它一个台阶,它就下去了。可是这样的打打闹闹, 平时发生得太多了,老山叔又怎么会将它放在心上呢?然而这就失去最好的调解 机会了,因为战局的发展完全出于双方的意料之外,“白脑角”的攻势逐渐失去, 而“大蜂窝”却逐渐稳住了阵脚,这种势均力敌的情况只要继续坚持下去,胜利 的易位也是有可能的了。在“白脑角”已经看到了潜在的对手走上前台,不抓紧 时机打败它,以后就更加困难了;而在“打蜂窝”,它的欲望更是一下子膨胀起 来,现在它的目的是要当“山大王”了,只要坐上了这把交椅,什么样的“女人” 没有呢?这时候,双方都期望战胜对方,言和又怎么可能呢?你看它们头顶着头, 角对着角,两尾紧夹,八蹄乱刨,进进退退,硬是将一片片山地犁出一道道深沟 来。老山叔一看苗头不对,便猛力吆喝,又哪里有半点用处?于是又死命用鞭子 抽,依然无济于事。只急得他在原地直打转:“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正是春耕农忙时节,布谷声声。倘在别处,山上山下,哪里都有割树叶的人。 然而这是放牛的地方,一个个山岗都是草短柴光,不必说周围不会有人割草担柴。 而且因为是在山岙之内,四周群山阻隔,要让更远的人听到呼喊,就必须爬上高 高的山垅。幸而老山叔虽然年过花甲,身板骨尚硬朗,但等他呼哧呼哧地一个来 回,几个后生闻声赶到,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而两个畜生却还在狠斗,直斗得 双眼都血红血红的了。在老山叔的指挥下,几个后生将柴杠插进4只牛角内猛撬; 又有几个用绳索拴着两牛的后腿死命地拉。一条后腿被拉得离开了地,凭着3条 腿,它们仍然战斗不止。老山叔无计可施,情急之中拔了一把山茅草,点着火塞 进两个牛头中间,浓烟烈火,总算逼迫它们退却,好险哪!   要说“白脑角”虽然没有打赢这一仗,却也不失长者风度。不,也许它已经 感觉到自已“山大王”的威风不再,不得不放下架子来了。以后几天,老山叔反 而一味防范“白脑角”报复,却对“大蜂窝”失去了警惕。那一日,“白脑角” 正漫着八字步来到一个高坎旁,冷不防被“大蜂窝”一牛角挑了下去。这坎约摸 有屋檐高,“白脑角”一条腿折断了。而老山叔还以为无大妨碍,因为它还能凭 三条腿走回家呀。回家后,他找队长商量请兽医。队长说队里没钱,再说即使来 了兽医也不一定顶用,反正这是有过多次经验的。于是老山叔便只有用老办法: 拿菜籽油涂擦。结果一连四五天不见半点好转。这才真急了,但为时已晚了。如 此又过了半个月,奇迹自然不会出现,菜籽油倒用去二三斤。眼看着“白脑角” 一天天消瘦下去,队长就让会计向公社写了《关于申请宰杀耕牛的报告》;山里 人野,可是对牛却特别有感情,这么大的一个村庄,竟没有一个肯操刀的,于是 队长又不得不从外村请人了。总之,一切都准备好了,连牛肉卖给镇上哪一家饭 店都安排好了。老山叔什么都不想知道,却又什么都知道。“白脑角”也不是笨 牛,它走出栏门便什么都明白了。怎能不明白呢?老山叔那眼泪告诉它一切了呀。 但它还是往前走,那条残腿一接触地面便浑身直打哆嗦   ——就这样,它一步一拐走过村街,一步一拐走进坟场……   四   不知什么时候,草山上豺狗不见了。   什么原因不见了,到什么地方去,谁也不知道。   自从“白脑角”出事以后,老山叔就不再放牛了。如今的放牛,却是真正的 放牛了:村人将牛赶上山,人便自顾回家,哪里用得着象老山叔那样整天看顾? 除春耕犁田拉回来使用几天外,全由它吃在山上,住在山上。这真和野牛差不多 了。   “这没事?”我问。   “没事。”村人说:“隔十天半月上山看一次,只要别散了群就没事。”   他们还告诉我,牛的警惕性很高呐!它们夜宿的地点,既不选在山岙,也不 选在岗背。山岙虽然藏风,可不易发现敌情;岗背容易发现敌情,却又不能躲避 风雨。它们总是选择在山岗的一侧,而且身后道路通畅,以便遇敌时退却。总之, 躲避风雨考虑到了,安全措施更加周详:夜里睡觉,小牛居中,母牛在旁,犍牛、 牯牛护卫,而且屁股一律朝内,牛头一律朝外……   这真是奇了,千百年来,有谁见过这样放牛的?便是西北大草原也不可能这 样呀!当年老山叔放牛,怕豺狗,怕窝里斗,哪一天不都是担着心的?而今却连 笨牛也能自己管理自己了。然而老山叔却听不得这话,他连声质问道:“要是豺 狗又回来怎么办?要是还发生‘窝里斗’怎么办?‘白脑角’是怎么死的?啊、 啊……”   说到激动处,他便不断地咳嗽起来。   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你看他双手拄着一根木拐杖,那力气全在这上头了。 但他依然不忘“白脑角”,叨叨地说那是队里的“正劳力”,还骂一些人是“贼 良心”,杀它时站在它的肚皮上“踩血”,一踩便冒出殷红的一股。对于放牛依 然总是担心,其实他又担心什么呢?都是自家的牛了,谁能让它出事?况且几年 来确实什么事也没有出呀!当有人劝他省心些时,便止不住拿木拐杖狠狠顿着地 面:“我就不信,这世界当真这样清平了?当真这样清平了?”话未说完,等在 喉咙口的咳嗽又上来了……   2005年8月稿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