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镜 庐 笔 记 陈洪金   题记:如果说喜洲是一位白须飘飘的长者,那么,镜庐就则喜洲聪明的三儿 子。在喜洲,我像风中的一片叶子,被大理的风吹着,托着,飘荡着,满怀的阳 光,使我的心里溢满了一种温暖。在喜洲弯弯曲曲的巷道里,我的想象如同一片 辽阔的森林,被大理的微风吹着,仿佛那洱海里鱼鳞一样的波涛,层出不穷。喜 洲的巷道,在它的曲折里,把我送到了镜庐的门前,惊喜,书页一样翻开了,那 泛黄的纸张,敞开了一个院落的魂。             1、水缸里的大理   都说镜庐只是喜洲古镇上一个小小的院落。是的,当我走进去的时候,风声 和阳光都隐去了,而我却看到了几只水缸,那里面的温度,我无从知晓。我不敢 把我沾满了俗世的尘埃的手探进去,生怕那平静的水面上兴起了一丝波纹,我却 无法去用一种恰当的表情去回应。院子里走动着众多的外乡人,陌生的方言,把 我隔开了,我脱身出来,站在那只巨大的水缸旁边,凝视。   水缸有着差不多和我一样的高度,使我可以用平视的目光,清楚地看到那呈 现出翡翠一样的淡绿色的水面。清净的水,因为它在水缸里的高度,使我不能用 俯视的目光,看清它的底部。大理,其实也是这样的。我们可以一抬脚就走进去, 行走在大理的每一片土地上。那里的人们,也可以向你展示南诏古都的种种典雅, 比如扎染、比如石器,比如风中杨柳,比如庭前鲜花。但是,就像我无法看到这 水缸的底部一样,你也同样无法度量出大理的胸襟和城府。数百年前,一场战争 在箭簇与狼烟里如火如荼地展开,等到血流尽了,呼吸停止了,旌旗倒下了,马 蹄声沿着山间古道,向着遥远的天朝狼狈地退了回去。今天的人们,读着大理著 名的《南诏德化碑》里“我自古及今,为汉不侵不叛之臣。今节度背好贪功,欲 致无上无君之讨。敢昭告于皇天后土。”的词句,又有几个人,知道那“我上世 奉中国,累封赏,后嗣容归之。若唐使者至,可指碑澡祓吾罪也”的含义,是这 片土地上的谦逊的王朝,以战胜者以身份,埋葬了战败者的尸体,以不朽的铁柱, 表明了自己对平静生活的向往。   水缸在我的眼里,始终是那样的平静。大理作为南来北往的异乡人在滇西的 逆旅要冲,年复一年地迎来如潮的面孔,年复一年地送走匆忙的背影。而大理就 像镜庐的水缸,不动声色地接受那些风尘仆仆的脚步,给他们呈现热气腾腾的茶 水,宠辱不惊。离开的时候,大理还是以同样的微笑,静静地挥别。倒是那离开 的人,因为那大理的迷恋,在那暮色晨光里的陌路上,一步三回头。水缸斑驳的 壁沿,干净而湿润,我久久地站在它的旁边,头脑里是一片痴迷之后的空白。就 是这缸水,漂出了一个幽远的大理——水缸边上那些木架上,垂下来的布匹,也 许不久以前还被渗在这缸水里,在一个民族的智慧里濡染,那青色的背景,洁白 的图案,仿佛是一段人生宣言,昭示着一种向往。而这种向往,其实只是一种境 界,只要能够坚持,并非是高不可攀不可期及的。只有世间的尘埃,才会让人受 到伤害,或者伤害别人。   大理举世闻名的础石,也是青白色的,它们被人装点的厅堂上,显示着居住 者的品位。身居庙堂之高,并不一定能够出淤泥而不染。而产于民间的洁白的布 料,以扎染的方式,在这水缸里浸染之后,呈现出来的青与白,在乡野之人的身 上,同样也召示了一种更坚决而柔韧的操守。础石的坚硬,扎染布的柔软,来自 于自然,与阳光、空气、水分一样,谁都会身临目睹。但是,只有在大理,才会 独独钟情于这种青白——眼前这个染缸,身外尘世也是一个大染缸,多少人在天 地之间的大染缸里,赤身洁白地进来,离去的时候,回道来时路,心里全是锈迹 斑斑。可是大理的这个大染缸里,洁白的布料放进去了,谁又能想到,从这个大 染缸里出来的,还是一片片朴素淡雅的青与白。   水缸旁边人影晃动,渐近,又渐远。我站在那里,隐隐地感觉到,身后有人 不断地走过去,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襟。而我,始终如同一个参禅的老僧,久久 不动。是的,在尘世里,我已经很少有片刻让自己的心灵安静下来的时光,也很 少能够让自己被某种事物感动。人生匆匆,太多的事物,让我们一晃而过,熟视 无睹,我们甚至无法在内心里告诉自己:曾经情深意切爱过谁,又曾经刻骨铭心 地恨过谁?当我们谈笑风生,当我们踌躇满志,当我们流落江湖,谁又能够始终 保持内心里的清白?只有眼前这缸水,在大理的这座叫做喜洲的小镇里,在喜洲 这个叫做镜庐的院落里,用它水的清洁,布的青白,让我久久不肯离去。它让我 看到了一个隐藏在风花雪月背后的大理,因此而发现了大理的另一种气质。   水缸啊,如果你肯,我愿意把你当成我内心里的晨钟暮喜,提醒我如何去爱, 如何去坚持。            2、井,或者天井里的幽井   即使不是因为茶香,我也会看到那口井。   镜庐的天井,是一曲幽远的古歌,谁见了都会动容。天空是指头大的一块深 蓝色,抬起头来,目光就窜到上面去了。一个小小的空间,被茶香弥漫着,在看 不见的空气里,升上去,升上去,再升上去。置身于茶香之中,独自用目光品尝 头顶上吝啬的深蓝色的天空,仿佛是在人群之外,通过一条小径,抵达了一个人 迹罕至的幽境。这时候,我早已忘记了身边沉实的木质的桌子,虽然它可以让我 恬静地坐下来,小啜一杯香茗,把记忆里长长短短的词章翻出来,细细回味一遍。 但是,我还是愿意让头顶上那小块的深蓝色,从我的目光里,泉水一样流进来, 在心里保存上一小碟,带回远处的家里去,面对那被我扛在肩膀上的生活。   因为这天井里的幽深,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淡淡地从心里生长出来,渐渐地 长出了暗绿色的苔藓。就是在这时候,我发现了这狭窄的天井里,还有一口古井。   在镜庐,这一方窄窄的天井,原本就是一口井,它可以让我坐在里面,沉静 地观天。能够看到天,那就是一种造化了。因为我害怕,在我的目光里,看到的 总是世间的沉浮与忙碌,看到的总是路上的泪水与无助。而天的高远,即使那里 没有居住着让人敬畏的神灵和祖先,只要能够让人的神思,可以无限地去想象, 那也就算是一种幸福了。然而,天井里的古井,它以一种似是而非的存在,好像 在召示着什么?   我始终坚信,井是有生命的。镜庐的天井里的这口井,上方是遮掩了墙壁的 藤萝,旁边是一只早已被用旧了的铁桶,井沿边上,还有被谁滴洒过的水迹。也 许是受了井水的滋润,那些藤萝长得随心所欲,叶片里涌流着醉人的绿意,并且, 它们轻意地就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承载了太多的游人留给它们的赞叹。而这口 幽静的井,以它不太深的井水,年年岁岁地从地底流出来,被进口车沿边的那只 铁桶取走。那只桶已经陈旧不堪了,而井里始终有取不完的水,源源不竭。   都说母亲的乳房是挚爱的象征,而被抚育的人长大了,离开了故乡,那曾经 饱满的乳房也就渐渐地萎缩了,如同风里摇晃着的老丝瓜,面临着风烛残年。而 眼前这口井,只要有桶在取水,却永远都会有水从井底流出来,并且保持了它原 初一样的清澈,洁净。井就这样一直存在着,没有因为桶的垂降而欣喜若狂,而 没有因为人的离去而悲恸忧伤。多年以后,青丝变成了白发,母亲带着她失去了 哺育意义的乳房逝去了,而井还在,井水还在,井沿上的印痕,见证着的却不仅 仅是一段漫长的时光。   只要有村庄,就会有炊烟,只要有炊烟,就会有井。村庄铺开了生活的各种 场景,炊烟支撑了人们的饱暖,而井却滋润了炊烟笼罩着的人们在生活里的从容。 镜庐在喜洲的存在,满足了人们的精神向往,它为人们提供了粮食、蔬菜、水果 之外的茶香。而这个天井,注定了要成为一个让人静坐思考的地方。我的思考, 在这座天井里,始终没有离开这古老的幽井,仿佛是注视着一位前世的老友,我 在它的面前蹲下来,轻轻地触摸那微凉的井壁,那已经变成了深黑煞费苦心的井 壁上的陈苔,还有那只有通过心灵才可以感觉到了潮湿。有人从小门里进来,看 了我一眼,又出去了,又有几个人,进来,又看了我一眼,还是出去了,他们的 行走,带来了风,我看见井边的藤萝,一片叶子在轻微地晃动。   叶子的晃动,搅乱了天井里的寂静,我站起来身来,跨出了门槛,迎面而来 的是一片音乐的喧闹。天井在背后沉寂下来,仿佛是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3、旧:残墙上的窗棂   镜庐的最深处,竟然是一片空地。听说,这里原来是一片齐腰的荒草,镜庐 的主人王波带着一些会写诗的朋友,坐在喜洲的天空下,如同晋朝的逸士,隐没 在草丛里。那时候,有月亮,喜洲在月光的照耀下,宁静而辽远。荒芜的镜庐, 枯枝和衰草在微风里发出不易觉察到的轻响。偶尔有松鼠跑过去,搅乱了水平如 镜的月光。木质的小桌上,杯盘横陈,酒香弥漫,烟蒂散乱。人们信马由缰地谈 论着往事,生活里的,典籍里的,不一而足。达到了极致的荒凉,在这些文人的 心里,却轻而易举地想到了聊斋里的狐仙。那美丽的媚惑,使镜庐里上空的夜色, 呈现出了一种诡秘。   我到镜庐的时候,空地上已经除去了荒草,铺了地砖,空地中间,摆放了一 只破旧的渔船,桅杆上悬挂着红通通的灯笼,使得整块空地看上去就像微缩了的 洱海,水波不兴。   到处是时间层叠过的痕迹。我轻轻地依着船舷,看到了空地周围全都是旧墙, 高高地站立着,烟迹侵染过,尘埃覆盖过,雨水冲洗过,墙体失去了原初的颜色, 凸显出来的石头,也许只要再下一场雨,淋湿了墙的表面疏松的泥土,它们就会 从墙上跌下来,落在地上,结束最初不离不散的诺言。看着墙上悬空欲坠的石头, 我在心里想,它们与老墙就像是风烛残年的老夫妻,随着肌体的衰老,落到地上, 分离了,也就象征着石头进入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只剩下老墙,独自独守着接踵 而来的时光。   更加孤独的还有那老墙上的窗子。窗子的后面,曾经有过多少身影在晃动。 隔着窗棂,生活在镜庐外面花布一样展开了,喜洲的日子,在窗棂上是温暖的阳 光,在窗棂后面,是沉静的容颜,怀想着远去的马帮,惦记着飘在他乡异土上的 歌谣。而在镜庐,老宅里的灯火,照着屋主人坐在厅堂里,断断续续地吸着水烟, 谋划着一场商战,在滇西的大地上,以银子、茶叶、丝绸、乳扇、铜饰的方式, 团聚越来越多的财富。正是因为有了镜庐这样的深宅大院,喜洲才会成为云南马 帮经济最核心的策源地。它的每一个谋略,都会给大理带来一发千钧的变化。当 镜庐成为荒宅,让人们在月光下来幻想着狐仙的时候,这窗棂还是在默默无闻地 注视着,如同它在往常注视镜庐的兴衰轮回一样。   那窗子是紧闭着,仿佛是谁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镜庐在岁月里的种种变 化。老舍在1942年写过一篇叫做《滇行短记》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说:“喜 洲真是个奇迹。我想不起,在国外什么偏僻的地方,见过这么体面的市镇。进到 镇里,仿佛是到了英国的剑桥,街旁到处流着活水。一出门,便可以洗菜洗衣, 而污浊立刻随流而逝。街道很整齐,商店很多。有图书馆,馆前立大理石的牌坊, 字是贴金的;有警察局,像王宫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梁画柱;有许多祠堂,也都 金碧辉煌不到一里,便是洱海。不到五六里便是高山。山水之间有这样的一个镇 市,真是世外桃源啊!”。镜庐曾经也是喜洲最“金碧辉煌”的地方,这扇面对 着镜庐深宅大院的窗子,应该是目睹了镜庐的繁华。而如今,窗子面对着的是满 眼的陈迹,我虽然还可以依稀看到雕梁画栋,看到迂回的长廊,看到百年老树, 看到古朴的壁画,但是,我只能想象它曾经的繁华。是的,连这扇窗子都已经破 旧了,那窗棂,被喜洲的阳光晒了许多年,已经变成了黑色,墙上的衰草,草丛 里高高地站在墙头上的仙人掌,遮住了窗子,黯淡的玻璃,再一次隔开了目光的 穿透,窗子就失去观望的意义了。   镜庐又热闹起来了,四面八方的人们,潮水一样不断地涌到镜庐来,裙裾拂 过镜庐的门槛,镜头频频转换着角度对准了镜庐的壁画,太阳镜后面的眼睛在精 致的雕刻上久久不去。而这老墙外的窗棂,同样以它沉默的神情,注视着。川流 不息的人来了,它不动声色,留连忘返的人走了,它还是不动声色。谁也不能惊 扰一场永不醒来的梦。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