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   心跳   □毕亮   一   远处穿碎花裙子的年轻女人引着个小男孩从麦当劳走出来。男孩穿戴整齐, 脸很白净,他两只手一边握一只冰激凌,左右摇摆脑壳,左手边啃一口,又在右 手边啃一口。男孩的嘴角尽是乳白色的奶汁。女人矮下身,眯着笑眼对男孩讲了 几句话,同时扬手一抹,揩干净男孩两边嘴角。   单见女人两瓣嘴唇在动,阿手听不清楚她的声音。女人的声音比起街上此起 彼伏汽车喇叭的鸣叫,就像是讲的悄悄话无声无息。女人是男孩的母亲,阿手猜 得到她讲的一些什么话,肯定是“慢些吃你,又没人跟你抢”之类的。阿手还有 母亲的时候,母亲就经常这么跟他罗嗦。男孩的模样神像十年前的他,整张脸挂 满幸福。   想起这些阿手心头陡然一阵发酸,眼睛前面涌动的人群突然就变模糊了。他 的眼眶里充满泪水。那一瞬间,阿手相当地思念他的母亲,还有他的父亲。可他 忘记了他们长什么模样。他只记得母亲经常说,阿拉上海人!那时候母亲每个礼 拜领他去一次少年宫,学弹钢琴学画画。他家的家境不错,就跟眼前这位吃冰激 凌的深圳小男孩一样。   男孩踮起脚,远远地朝阿手望,他大口大口吞掉右手上捏着的冰激凌,随即 挥动右手在胸门口捻了几把。女人脸上有些不悦,她挎包里的纸巾还没来得及掏 出来,男孩已经拿衬衣当了抹布。女人的不快一晃而过,脸上又重现笑容,她伸 手搁了个东西在男孩手板心,然后朝阿手嘟嘴。   阿手猜女人给的是一枚硬币。经过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磨练,他已经学会了察 言观色。男孩朝阿手走拢来,隔一米远,男孩停止脚步,骨碌转动眼珠子怯怯地 朝他望。犹豫着,男孩没再往前走,他猛地将右手里的那枚硬币抛到阿手面前的 瓷盘子里,而后转身跑了。跑了几步远,他又掉回头朝阿手嬉笑,笑完后,又扭 头朝女人笑。   女人牵起男孩的手,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灿烂的阳光挥洒在母子俩人身上, 阿手眨了下眼睛,她们便消失在了人堆里。   太阳光垂直照射阿手头顶的时候,他开始作古正经回忆母亲的面孔。   阿手的记忆是从那个漆黑的屋子开始的。在那里,他完好无缺的左手被那些 狼心狗肺的人剁掉了,像剁一只猪脚那样轻松。黑暗中,那三个男人交头接耳, 诡异地嬉笑。其中一个男人吸着香烟,烟火忽明忽暗。再前面那些过往的岁月, 他打捞不到一丝残存的记忆。他像背诵课文的学生,忘记了要背诵的内容。坐在 水泥地板上搅尽脑汁,可阿手脑壳里一片空白。接下来,又是一片汪洋大海浮在 了他脑子里。他始终想不起母亲的样子,好不容易晃出一个人影,可脑壳里出现 的却是刚才那位女人的脸。   女人长得不好看,也不丑。印象里阿手觉得母亲应该不是这副模样,起码比 吃冰激凌的深圳小男孩母亲要好看。又有几个女人从他面前经过,他脑壳里母亲 的面孔换了一张又一张,都是眼前晃动的女人。他还是不满意她们的长相,她们 要么化的妆太浓,要么穿的衣服太少,露胳膊露腿,肚脐眼都露出来了。昂起头, 他看到马路对面公交车站台的广告画,画里的明星是风情万种的张柏芝。他想母 亲应该跟张柏芝差不多,看上去顺眼,让人感觉舒服。   下午的大半时间,阿手差不多都花在了想母亲的模样上面,但那张脸始终飘 忽不定。   只到四点多钟接近五点钟,阿手就起身收摊了,平时他夜里十一二点才收摊。 他没有心思继续“上班”。他上班的内容就是选个人流量大的地段,假装露出一 副可怜相,坐在地上,面前摆个瓷盘子,博取过路的好心人同情,等他们上钩, 往里头投钱。   阿手是职业乞丐。深圳的报纸、电视里就是这么讲的。他们老大带了十几个 他这样的乞丐,都是缺胳膊少腿、头顶上长癞子浑身生疮的人,反正都不是正常 人。   就在阳光格外柔软的这一天,阿手突然不想“上班”了,他想去找他的母亲, 找那个经常讲“阿拉上海人”的女人。   穿过地王大厦后面的两条街,阿手走到一栋烂尾楼。正拐弯时,阿手和他撞 了个满怀。惊诧中,他瞄到阿手没有左手掌的手臂,他的右眼珠子不动了,愣在 那里,足有五秒钟。他骇傻了。   他看上去显老,额头布满皱纹,他的两只手跟枯藤一般。提着蛇皮袋的他跟 在阿手身后。阿手假装不晓得屁股后头有条尾巴,继续朝前走。走过一百米那么 远,阿手就感觉不对头了,老头还跟在他身后。   阿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躲闪不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架势, 继续大步朝前。阿手斜起眼睛盯着他说,老头,怎么老跟着我呀你,难道你是跟 屁虫。他们老大培训过阿手根据衣着判断人的身份,遇到老实人,就可以欺负, 遇到恶的人,自己就要服软,不能硬碰硬。老大讲的那句话叫“欺软怕硬”。阿 手老大说,你们就应该欺软怕硬。   那老头就是老实人,他不在乎阿手对他不尊重。他咧着嘴笑个不停,露出一 副难看的四环素牙,他说,我有名有姓我叫马村,你长得像我儿子小时候,真的 像,像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   他讲话的时候一直冲阿手笑,是父亲对儿子的那种笑。阿手能感受到那份亲 切。他还没笑完,突然眼窝涌出了一滴泪,他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你让我想起 了我儿子!   二   他是个独眼龙,仅有一只眼睛,右眼睛。他左眼窝塌下去了,里面装的不是 眼珠子,装的是看不到摸不透的空气。他这么一说,阿手这才晓得今天是中秋节, 难怪街上过往的路人提着花花绿绿的月饼盒,难怪他会在这一天想念他的母亲他 的父亲。   他说,小伙子,我请你吃夜饭!   阿手说,我不是小伙子,我才十三岁十四岁不到。   他说,不管你是不是小伙子,反正我请你吃夜饭!   阿手说,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你是不是脑壳进水了!   阿手一点不怕眼前这个叫马村的老头,他不像他们老大脸上有刀疤,天生一 副恶相。他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他听到阿手骂他,一点不生气,好像阿手骂的人 跟他不相干,骂的是另外一个人。他继续和缓着语气跟阿手说,小伙子,跟你一 起吃夜饭,就像是跟我儿子一起吃夜饭,中秋节就要有过节的气氛,就要团团圆 圆!阿手说,老头,你要我讲几遍,我不是小伙子,我才十三岁十四岁不到。   横了马村一眼,阿手本来还想骂他,骂他应该屙泡尿照照自己,他才没有他 这么老的父亲,还是个独眼龙。看马村那副忧伤相,阿手没忍心骂出口,他想就 做一回好事吧,反正他也是一个人,在深圳无亲无故。更主要的是,他可以混一 餐饭吃,自己又不会有丝毫损失。于是他说,那好吧,我就做一回你儿子,陪你 一起吃夜饭!迟疑了好几秒钟,阿手又吞吞吐吐补充说,你还要给我十块钱,当 作是陪吃费。   阿手想多要一些钱,回去之后好跟他们老大作交代。他以为老头马村会讨价 还价,意外的是,马村等也没打一个,便爽快地答应了。   马村的蛇皮袋里装满矿泉水瓶、废纸,一眼就看得出,他是专门拾荒的。阿 手跟在他身后,拐了好几道弯,走到另一处更偏僻的烂尾楼。马村住在二楼,这 里住了一大帮职业拾荒人。马村跟那些熟人热情地打着招呼。   马村的卧房单独占一间,四周墙面全是斑驳的污迹。他领阿手进去,指着散 发着霉味的房间说,这是我的家,你先坐你!他给阿手搬了张小木板凳,又倒了 杯水给他。阿手没有坐小板凳,他毫无顾及地躺在了马村那不干不净的床上。阿 手把这张床当成了自己的床,他在上面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说,累死了,累死我了! 马村换了身干净褂子、长裤,套了一双人造革皮鞋。捋平褂子的褶皱,他朝阿手 望了一眼,说,你先休息,我去超市买酒菜,你到了我屋里,就是我的客人!   马村回来的时候,阿手正做着关于母亲的梦。   梦里阿手看不清母亲的脸,那张脸打了马赛克,模糊一片。阿手哭着喊着, 哭得泪水流了满脸,喊得撕心裂肺。他的哭喊声打动了女人。他能看清了,眼前 却只呈现出一个女人的背影。他努力地想冲到女人前面,可两条腿里的骨头像是 被抽掉了,使不上劲。他始终超越不了她。再次使出浑身的力气,他刚要奔到女 人前头……   阿手的美梦给马村搅了。马村用手指头戳醒了阿手。   马村说,你怎么哭了你!   阿手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望着马村脑壳后面墙上麻灰色的壁虎,说,我梦 到我妈了!   马村说,那你叫什么名字?阿手面不改色心不跳,扯谎说,我没有名字!马 村说,那我给你取一个名字。他真的就准备给阿手起名字了。他摸着脑壳,一副 想事的样子,想了好一会,没有结果。他又说,名字真还不好起,我儿子的名字 是算命的瞎子起的,要不你就叫我儿子的名字吧!   阿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马村说,我儿子叫马旗。   马旗这个名字不错,阿手点头假装答应了。其实他叫“阿手”这个名字,是 把他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老大起的。老大说他缺一只手,就叫阿手。他不想告诉 老头马村他的名字,吃完这顿饭,他就会离开。就算下次他们再遇到,他们也只 是陌生人,他不是马村的儿子马旗,马村也不是他真正的父亲。   外边天黑了,马村点燃一支蜡烛,搁在纸箱上。   纸箱就是他们吃饭的桌子。马村买回来的熟食,还有一瓶二锅头,都摆在纸 箱上。阿手跟马村面对面坐着,这样的平起平坐让阿手感到温暖。多少年过去了, 他从来没有如此正经地吃一顿晚饭。这天夜里,他喝了不少酒,因为他再次有了 个好听的名字,还有了一个老得一塌糊涂仅有一只眼睛的“假父亲”。其实他心 里在想,老头马村真是个傻蛋,随便在街上遇到一个人,看上去像他儿子就请他 回屋喝酒,万一遇到个骗子或者小偷怎么办。他瞄了几圈马村的房间,其实来小 偷也没关系,马村这里实在没什么值钱的物件。马村比他喝得更多,因为马村比 他更高兴,他的“儿子”马旗陪他一起过中秋节,还陪他喝酒。   马村喝得站不稳了。刚立起身,马村准备去取菜刀剥开一次性塑料盒里的烤 鸡,结果人还没站直,就一屁股塌在木椅上。他指着砧板上的菜刀对阿手说,马 旗,把菜刀递过来!   阿手没反应过来,坐在他对面纹丝不动。马村又喊了一声,马旗,你去把菜 刀拿过来!他的眼睛盯着阿手,自言自语说,我是真的老了我,以前我能几口气 干掉一斤多白的,一点不含糊,喝完还能摸黑走夜路,现在喝不到半斤,我就走 不动了!   阿手还是没有动。   马村深情地望着阿手,显得有些激动,他结巴着说,你你现在是我儿子马旗 了!   阿手一下反应过来,现在他不叫阿手了他叫马旗。他赶紧直起身取菜刀,转 身回来还把烤鸡切成了一块一块的。他择了只肉多的鸡大腿给马村。一只鸡腿就 把马村的眼睛整朦胧了。马村声音哽咽起来,将剩下的另一只鸡大腿搁到阿手碗 里,他不停地喊,你吃呀你,马旗!   举起杯,马村跟阿手干了一杯。可能是担心触到阿手的疼处,马村犹豫了老 半天,遮遮掩掩说,马旗呀,你的手是怎么弄的?阿手下意识地把那只没有左手 掌的手臂挪了挪,藏在身后,他说,人贩子剁的,剁了卖给我们老大,残疾人讨 钱更能打动好心人,能讨到更多的钱,你没看见大街上讨钱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 都是些残废。   马村呜呜呜地哭了起来,然后莫名其妙地说,我的儿子是大学生,在上海! 阿手不知道马村是在哭他被砍掉的左手,还是哭他上海的儿子。马村递给阿手两 张照片,一张是他儿子小时候的,一张是在上海念大学照的。阿手盯着照片边看 边想,马村儿子小时候长得还真像他,难怪马村待他像待亲生儿子一样好。   阿手说,你都有大学生儿子,怎么不在屋里享富,还跑到深圳来拾荒货。   马村说,我儿子要结婚了,没钱买房,我要多挣些钱,减轻他的负担。   阿手的脑壳晕忽忽的,好像脖子上长的不是自己的脑袋,是别人身上的。他 望着马村没有眼珠子的左眼,说,你眼睛是怎么搞的?马村没有回答阿手,他矮 下了脑壳,满脸通红。阿手想马村是真的酒喝多了,喝得面红脖子粗。   马村没有直接回答阿手的问题,而是把话题扯到了别处。他揩干净脸上混浊 的眼泪水,说,我有一门手艺,以前我是做瓦匠的,我是我们镇上手艺最好的瓦 匠。他继续说,我们那个小镇叫官当镇,现在镇上的年轻人都出来到南方打工了, 有到广州的有到深圳的有到东莞的有到佛山的。   阿手继续追问他,他说,你扯那么远干什么,都快扯到美国去了,我是问你 的眼睛怎么弄瞎的!马村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用那束毫无光泽的眼神打量阿手, 他说,马旗,以后我再告诉你!他的回答吊起了阿手的好奇心,阿手很想搞清楚 马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他想了许多个版本,比如马村年青时争强好胜打架戳瞎 的,比如顽劣少年耍弹弓不小心射瞎的……   马村不肯说,阿手也没办法。阿手想他总不能拿把刀架在马村脖子上,让他 老实交代他左边眼珠子的去向。   三   酒瓶里的二锅头喝干了,大半是马村喝的。他将最后一滴酒倒进了他的酒杯, 然后仰起脖子,喝了个底朝天。他几乎是喊出来的,他说,马旗,我的儿子,我 俩再干一杯!   阿手感到奇怪,马村这么想他儿子,怎么不去上海。他说,老头……刚喊出 口,他就噤了声。他觉得喊“老头”不太礼貌,他已经吃了他老人家的饭,喝了 他老人家的酒。可要他当着这个假父亲的面,喊他爸爸,他实在开不了口。尽管 他头有些晕,但场面上的话他还是会讲的,不然这些年他白混了。想了几秒,阿 手决定直接喊马村的名字。他说,马村,你去上海看你儿子吧,见到他了,你就 不会这么牵肠挂肚想他了!   马村说,好,我明天就去上海,去看我儿子!话音刚落,他又患得患失地说, 不行,我还不能去,我现在存的钱还不够,等我存够了钱,我就去上海!   阿手说,你存了多少钱了你?马村朝四周望了一圈,然后神秘兮兮地伸出四 个手指头,他打了个酒嗝,细声细气说,四万,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讲,我有四万 块钱,等我再存四万,有了八万块钱我就去上海看我儿子马旗,我要给我儿子买 房子。   听到马村说他有四万块钱,阿手酒醒了大半,眼睛里电闪雷鸣,心里有了无 数只蚂蚁在爬,心里痒得很。不确定马村是讲的真话,还是讲的酒话。阿手试探 着问,你真有四万块钱?马村没有回答他。马村的眼泪真不值钱,他又跟个婆娘 似的,哭了起来。他说,我盖了一辈子房子我,到头来我亲生儿子结婚没房子住!   喝多酒的马村讲话颠三倒四,他对阿手说,马旗,你住在哪里,你是不是该 回去了!讲完后他又说,你亲生父母肯定想你想疯了!   马村的话像石头一样砸在阿手心头,把他砸痛了。他说,我要回去了,我也 想我爸妈,刚才睡觉我还梦到我妈了,要不是你戳醒我,我就看清我妈的脸了!   在裤兜里掏了半天,马村择出一张十块的钞票,递给阿手时,他又收了回去。 阿手以为马村想反悔,不给他钱了。阿手都想好,马村不给他他也就不要了,就 当学雷锋,做了一件好事。马村收回他的手,重新换出一张二十块的钞票。他说, 给你二十吧,让你陪我这个糟老头子陪了这么久!阿手没有接他的钱,马村非要 给他,他只好收下。马村说,你们这些孩子真命苦,你的年纪正是读书的时候, 就这么给他们毁了。那帮人真该遭雷劈!马村是在骂阿手他们老大骂人贩子,不 管不顾阿手他们的死活,利用他们讨钱,把好心人的爱心当成了赚钱的路子。阿 手讨到的爱心钞票全部进了他们老大的腰包。   拗不过马村,阿手收下他二十块钱,但阿手没准备带走,他把钱搁在饭桌上, 也就是纸箱上。他的手心冒出了汗,他不想要那小钱二十块,他想卷走马村的四 万块钱。如果有了这笔大钱,他就可以离开深圳,装一只假手,去上海找他的母 亲找他的父亲。   马村用带着血丝通红的右眼睛望着阿手,他说,马旗,你老家在哪里!   阿手说,上海!   马村的右眼睛像黑夜里的灯塔一亮一亮,他说,真是上海!   阿手说,我记得是,但我不记得我妈妈的样子了,也不记得我爸爸的样子了!   马村说,等我攒够钱,我就带你一起去上海,我去找我的儿子马旗,你去找 你的妈妈找你的爸爸!   阿手接连讲了三声好!他还说,一言为定!   马村的眼睛一直盯着床底下,阿手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床底下一片黢黑。 阿手晓得这里面有名堂,这么多年跑江湖的历练,他已经学会察言观色,指不定 马村的四万块钱就藏在床底下。阿手站起身,将马村搀到床榻前。他突然喊了一 声,爸爸,你睡吧,好好休息!阿手感到震惊,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把“爸爸” 喊出了口。他想这一声爸爸值四万块钱。   马村的右眼睛又亮了一下,像两百瓦的电灯泡。他说,你喊我什么!没等阿 手回答,他呢喃着说,马旗,你终于开口喊我爸爸了!他是真的喝多了,倒在床 上就沉睡了过去。阿手躬起身,在床底乱摸一气。   阿手摸出三个鞋盒。   先打开第一个大鞋盒,里头什么也没有。阿手又打开第二个中等大的鞋盒, 里面只有两坨废纸。他有些心灰意冷,望了一眼纸箱上的二十块钱。他想就拿二 十块钱走人算了。紧闭双眼,他用发抖的右手启开第三个最小的鞋盒。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母亲和父亲,鞋盒里面有一坨钞票,一百块的五十块的 二十块的十块的……他的心像野兔子那样跳了起来。   夹着鞋盒从马村房间走出去,阿手的两条腿变得比牛腿还重,走不动。他没 有回头,他不敢望床上那个正打呼噜的傻蛋老头。他想马村都活了一把年纪,过 的桥比他走的路还要多,居然还这么缺心眼。   那些拾荒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他们只是潦草地朝阿手瞄了几眼,便回 到他们的话题上。走出那栋烂尾楼,就这么一下子,阿手变成拥有四万块巨款的 富翁。   那条僻静的路黢黑,没有路灯。忐忑不安地走在黑暗中,阿手想起了马村的 话,马村说他才十三岁十四岁不到,要是不做乞丐,现在还是一名学生,是一张 干净的白纸。他还说阿手就不会跟那些跑惯江湖的人一样,沾染上偷鸡摸狗的习 气,成串成串地讲粗话……   阿手的两条腿无端地哆嗦起来,夹在胳肢窝的鞋盒变成了一座山,沉重无比。 他又想起了马村那张忧伤的脸。现在他马上可以去上海,装好一只假手,去找他 的母亲,而他脑壳里晃动的不是母亲那张模糊的脸,而是马村那张哭泣的生满皱 纹的脸,还有马村咧着嘴露出一副黑牙望着他微笑的模样。   他是多么好的一位父亲。阿手这么想的时候,正朝前走的脚步停住了。马村 还说等他攒够钱,带他一起去上海,带他去找母亲去找父亲……马村还翻倍给了 他二十块钱,当成是陪吃费,马村还把他儿子好听的名字“马旗”送给了他。   阿手在心里下了个结论:马村是一个好人!   蹲在路边想了好久,阿手浑身上下出了大汗,将褂子浸湿透了。他决定把钱 送回去,还给马村。上海那么大,茫茫人海,他要找母亲父亲两个人,如同大海 捞针。更要命的是,他忘记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模样。现在他还断了一只手,这 辈子他只能做一名乞丐。   打转身阿手朝马村的住处走去,将鞋盒紧紧地夹在腰间。走了一截路,阿手 又开始犹豫不定,返身想卷走那笔钱。他在这条路上汗流浃背地往返走了三趟, 他的心从来没有像今天夜里这么矛盾过斗争过。那个傻蛋老头马村对他太好了, 他想为什么马村要对他这么好,就因为他像马村的儿子。   如果他不一直朝我挂着笑脸就好了,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带走这笔钱。阿手考 虑再三,他再次往回走,回到马村的卧房。马村还躺在床上没心没肺地打着呼噜。 阿手将鞋盒原封不动地复原成以前的摆设,转身疾步走了。   这一次离开,阿手回头望了马村足有一分钟。   走在路上,阿手心里又打起锣鼓,后悔不该把钱还回去。那可是四万块钱, 是个大数目,如果换成一块钱一枚的硬币,可以堆成一座小山。尽管这么想,他 却不想再拿那笔钱了,那本来就不是属于他的钞票。那是马村为他儿子买房子攒 的血汗钱。   四   中秋节过后,阿手对母亲和父亲的思念淡了下来。作为一个乞丐,他也不想 装什么假手了。   阿手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乞讨生活。就在他将要忘记马村这个人的时候,马 村冷不丁出现在他面前。那天他在万象城附近“摆摊”,马村幽灵一般从天而降, 左手提着蛇皮袋,右手握着一根竹蔑棍。盯着阿手看时,马村像个孩子似的手舞 足蹈,他兴奋地说,马旗,我找了你好久,终于找到了,我们一起去上海!   马村还把阿手当成是他的儿子。阿手冷漠地盯看着马村,拿冷屁股贴马村的 热脸。他说,老头,你的钱存够了。马村一点也不在意阿手喊他老头。马村像火 球一样热切。他说,我想好了,先去上海找我儿子,把这四万块钱先交给他再说, 另外的钱,我分期付款!   马村又说,我特意来找你,带你一起去上海!   阿手一反过去迫切想去上海的态度,生硬着语气说,你去吧你,我不去了, 我不想找父母了!边讲阿手边挥舞唯一的那只右手,使劲地挥,表示他不去上海 了。   马村说,你这孩子,你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呢!   阿手说,我记不得父母的样子了,去的话也找不到,白跑了。   马村说,我帮你一起找,只要你真心想找他们,总会遇到,指不定他们也在 找你。同时马村讲了一句非常深奥的话,不像是他这种拾荒货的老头能讲出来的。 他说,你的心就是你寻找父母的指南针,如果你哪天遇到他们,你记不得他们的 模样,但你的心会记得,它会陡然加速跳起来。只要你的心砰砰跳,那就是你的 父母离你越来越近了!   虽然阿手不相信他讲的鬼话,但他还是问了马村一句,真的吗?   马村说,当然是真的,那天遇到你,我的心就蹦得飞快!   马村白费了一翻口舌。尽管他把好听的话讲了一大箩筐,劝阿手去上海,但 阿手依然硬着口气说,我真的不去了,你去上海吧,去找你儿子马旗。   马村还准备继续劝阿手做他的思想工作,见阿手吃秤砣铁了心,他把快要讲 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他摆了摆脑壳,叹了一口气,说,你看你这孩子!然后他 迈步走了。走了一两米远,他又掉回脑壳说,马旗,如果你想去上海,两天后我 们在火车站西广场碰面,下午四点!他又强调了一句,记住,是两天后的下午四 点!   他走了,三步一回头。马村的背影消失在阿手的视线里,接着阿手的心就七 上八下跳动起来。心里长了草,阿手又有些动摇,想去上海,去碰碰运气,说不 定真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因为马村说,他的心是寻找父母的指南针,他的心会认 得父母。马村的话把阿手心里的死水搅活了,整天他都坐在办公椅上也就是那块 水泥地上愣神。阿手思想开小差,对到底去不去上海举棋不定。他坐在那里,一 点不像“上班”的模样,上班要摆出的是一副可怜相,可他的样子不是可怜,是 两只眼睛投射出无边无际的迷惘。   既然自己做不了决定,阿手就让老天爷帮他做决定。望着路的拐角,他在心 里盘算,如果那边出现的是女人,他就去上海,如果是男人,他就不去上海。想 法刚在心里落实,那边猛地窜出两个人,一男一女。这下把他为难了,不知道到 底是去还是不去。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说,这一盘不算,再来一次!那边又窜 出一位抱小孩的女人,她抱的是男孩。他又说,再来一次。第三次,那边出现了 一个男人,阿手的心凉了大半截,去不成上海了,老天爷都不让他去。   夜里躺在“床上”睡觉。阿手所谓的床就是水泥地板,随便铺了些荒货佬处 理的二手棉被。这间小屋挤满十来个人,他们是阿手的“同事”,全是职业乞丐。 已经是深更半夜,阿手想心思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水一样洒进屋里,照 在只有一条右腿的小武汉身上,照在浑身长满浓疮的小北京身上,照在头上长了 个大瘤子的河南老头身上……此时,阿手的心跑到上海去了。他又想起那个凄风 冷雨的夜晚,在一间黢黑的屋子里,那帮人贩子摁住他的手脚,给他注射麻药, 砍断了他的左手。他晕死过去,醒来的时候,他被人贩子运到了首都北京。他在 北京呆了两年多,在中关村、长城脚下、王府井大街等好多景点和商业街乞讨过。 同一个好心人多次遇到他,不再往他面前的瓷碗抛硬币,他又被老大带到广州, 再又到了深圳……回忆起这些往事,月光在他眼里朦胧起来,他的眼睛潮了。   考虑了两天,阿手还是决定去上海,管他老天爷让不让他去。他已经跟了老 大多年,现在老大不会像起初一两年担心他逃跑。但阿手担心老大察觉他有跑的 迹象,什么行李也没收拾,他只带了个瓷盘,有了这个瓷盘子,在哪里他都会有 饭吃,不用担心饿肚子。   那天下午,阿手空着手脚走在去火车站西广场的路上。他像只惊弓之鸟,一 路上东张西望,生怕老大安排的眼线发现他。阿手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心里兵 荒马乱的。远远地,他发现了提着行李袋的马村,马村真的站在广场傻里吧唧地 在等他。隔几秒马村挪动一下脚步,踮起脚张望远处。等靠近马村时,阿手发现 了他充满期盼的眼神。   那一刻,阿手从乞丐变成了一个人,变成从铁笼子里逃出去的小鸟,羽翼丰 满,自由飞翔。   马村看到了阿手,一点也没惊讶。他说,马旗,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刚才 我的心跳得比奔跑的兔子还要快。我的心一跳,我就知道你要来了,你是我的亲 人我的儿子。马村看阿手还带了个瓷碗,伸手夺了过去,将瓷碗扔进旁边的垃圾 桶里。他告诉阿手说,到了上海,你就不做乞丐了,找到父母你就去上学,做个 斯文学生,将来考大学!马村不知道阿手心里还想给自己装一只假手。马村没有 提安假手的事情,阿手也没有讲出来。   这些年从来没人跟阿手讲这些话,朦胧的印象中,只有他父亲跟他讲过类似 的话。阿手的眼泪像开闸的水,涌出来,吧嗒吧嗒地流。阿手有很多话想对马村 说,可一句也没讲出口。   五   马村讨价还价,将阿手没有左手掌的手臂显给车站的售票员看,又指着自己 没有眼珠子的左眼窝给售票员看。他生怕别人不知道,故意大着声气囔,我们都 是残疾人!最后,阿手打了个半票。车票钱是马村帮他垫付的。   阿手和马村搭上了去上海的长途汽车。   他俩坐在最后一排。靠在窗边,阿手一会抬头看蓝蓝的天,一会看白白的云。 隔不久,他又目睹远处起伏的群山,山上成片成片的树,郁郁葱葱的。马村跟其 他搭车的乘客都在看长途汽车上播放的录像,是潘长江主演的,他在录像里扮演 脑壳少一根筋的日本兵,不时闹出笑话,惹得搭车的乘客一阵阵哄笑。   一路上,阿手都在欣赏窗外的风景,风景要比录像好看。除了看山看天空, 他还看了田间的农人,他们弓腰曲背,打着赤脚卷着裤筒在田里收割庄稼。他不 知疲倦地盯着窗外,这些风景比北京、广州、深圳的风景好看。阿手喜欢这样的 风景。北京、深圳这些大城市街上人太多,到处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太吵太闹。 录像快放完的时候,阿手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架,他睡着了。   汽车先是像地震一样打了个抖,窗外的树不动了,车停了。接着嘈杂的响声 惊醒了阿手,睁开眼睛,他吓坏了,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握着长短不一的刀,站 在车门口。他们正朝车尾逼近。阿手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再看,不是 做梦,是真的。他们遇到了劫匪。   阿手扫了一圈,总共是五个劫匪。马村在他旁边,吓得脸色苍白,唯一的那 只右眼睛,全是惊恐之色。马村肯定意识到,他辛辛苦苦攒的那些血汗钱危在旦 夕。   面对五把尖刀,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都不敢反抗。为首的匪徒大声地呵斥 着,老子长了眼睛,老子手里的匕首可没长眼睛,快点把钱交出来,统统交出来! 前面的乘客像绵羊一样乖乖地交出了钞票,有两个还是从裤裆里抠出来的。马村 将他那破烂的行李包捂得严严实实。要是匪徒过来,瞥他一眼就晓得包里肯定有 钱。马村的动作等于告诉了匪徒,他的钱藏在包里。阿手赶紧夺过马村手里的行 李包,喊他放松,阿手将那个包塞到座椅底下。马村的裤兜里有一百多块散钱。 阿手择了两张十块的,装进身上斜挎的布袋里。   捋起长袖褂子衣袖,阿手猛地站起身,那些匪徒的目光全部聚焦到他身上。 阿手假装成了个傻子,歪着脑壳,嘴角流着涎水。他歪两下嘴巴吸一口气,涎水 就收回来了一点。他高举起那只没有手掌的左手臂,朝五个劫匪拢过去。他们先 是打了个愣,为首的劫匪反应过来,喊阿手站住。他说,站住你,你他妈的站住! 阿手就当作没听见的,继续朝前走。匪徒手里的匕首比到阿手脖子上,冰凉刺骨。 他继续歪着脑壳,嘴角的涎水滴在匪徒文了一条青龙的手臂上。他没有把匕首戳 进阿手的喉管里,而是甩手给了阿手一个耳巴子。   这一巴掌可真重,像是挥过来的铁拳。阿手咬着牙,没有喊疼。等匪徒收了 手,他继续歪着脑壳,他说,我要撒尿!匪徒说,就屙在车上!阿手裤子也没脱, 真的就把尿拉出来了,他的裤裆瞬间湿成一片。那几个匪徒笑成一团,其中一个 人囔囔,妈地个逼,遇到了个傻子!   阿手用右手摸了一把裤裆,尿液沾在手上。   他从挎包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为首的匪徒。他说,我要撒尿了,憋不住了! 话音未落,他便呜呜呜地哭起来。那个匪徒瞧不上他这二十块钱,太邋遢。匪徒 说,你他妈的快回去,滚回座位上去。于是阿手打转身,继续歪着脑壳回到座位 上。   那帮劫匪都把阿手当成了傻子当成了二百五,经过阿手一搅合,他们对阿手 放松警惕。阿手演得真像,眼泪说流就流出来了,比水龙头里流水还快。他以前 培训过,这是他们老大教的,专门用来对付警察和城管所的人,跟他们一哭二闹 三上吊,总之就是要学女人那样耍泼。   匪徒搜到座位最后一排,将马村裤兜的钞票抢走了。起初马村犟着不给,匪 徒中间的黄毛给了他一拳,马村的鼻子不经打,碰一下鼻血就流了出来,像没拧 紧开关的自来水笼头那样流血。到上海后,马村告诉阿手他是沙鼻子,一碰就出 血。   黄毛朝阿手望了半天,没有搜他座椅下破烂的行李包。阿手依然佯装一副傻 相,举着没有手掌的左手臂给黄毛看。黄毛刚弓身,阿手一急,放了个响臭屁。 黄毛挥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横着白眼骂了句傻逼,转身离开了。阿手的心都快跳 出来,咕咚咕咚地响,生怕匪徒动那个破烂的行李袋。   匪徒相继离开长途汽车,受到惊吓的乘客缓过气来,议论纷纷,开始骂匪徒 们的娘,还不解气,又骂他们的祖宗,把他们的祖宗十八代全部搬出来骂了。骂 完后,他们就后悔不该搭这趟车。有人说,早知道汽车不安全,就该搭火车!满 车人都在后悔,就马村在朝阿手笑,好像他丢的一百多块钱不是钱一样。   长途汽车驶到上海,临下车前马村说,跟四万块钱比起来,那一百块钱就不 是钱了,是纸,废纸。下了车,车站人太多,马村牵起阿手的右手,把他带到附 近的馆子里,马村请他吃了顿好的,表示他对阿手的感谢。   头一回下馆子,阿手吃了三大海碗饭,把肚子撑成了个大圆西瓜。   六   摸着填饱了的肚子,阿手的心砰砰砰地跳起来,跳得莫名其妙。他想起在深 圳的时候,马村对他讲过的那些话,心就是指南针,父母一旦快出现,它就会认 出父母,就会剧烈跳动。   阿手欣喜地扯了扯跟他并肩走的马村,他说,我的心在跳!   马村说,活人的心都会跳。   阿手说,不是一般的跳,是像跑动的兔子那样跳。   怔了一下,马村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大笑起来,说,你马上就要见到父母了, 你的心在跟你指路呢!   阿手脑壳里云开雾散,豁然开朗。昂起头看天,上海的天空湛蓝湛蓝,跟深 圳的大海一样。马村叹了一口长气,眼里闪过一丝不安。他的脸色并不是将要看 到儿子的喜悦和轻松,而是显得更为沉重。阿手搞不懂马村为什么这样,马上就 能见到儿子了,他应该高兴才对。阿手总觉得马村还有事瞒着我,于是他就问马 村,你的心在跳没有?   马村说,在跳,跳得厉害!   阿手说,你马上就能见到儿子了,你的心在跟你指路呢!阿手把马村讲给他 听的话重复了一遍,想逗马村笑。马村笑了,但那是苦笑。他说,我的心跳得快, 是紧张,跟你的心跳是两回事!   走到一家公话超市前,马村停下来,阿手也随他停下来。马村拨了个电话, 阿手听他喊了两声马旗。开始阿手以为马村喊他,他站在旁边笑,说,你打电话 就打电话,喊我干什么。马村没有作声,握着电话筒的右手在打抖。阿手就知道 马村不是喊他这个假儿子马旗,他是在喊他的亲身儿子马旗。他们父子俩一点不 像父子关系,阿手看马村讲话拘谨得很,小心翼翼的。他还没跟儿子马旗讲他已 经到达上海,便把电话挂了。   马村一挂电话,阿手就急了,他说,你怎么搞的你,怎么不跟马旗讲你这个 父亲到上海来了,给他买房子来了!   马村说,不急,我要给我儿子一个惊喜!   阿手和马村站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马村不作声,也不看阿手,用左手托着 腮帮子想事情。阿手站在旁边,为他干着急。马村望了一会天空,又看了一会远 处走动的人群,掉头莫名其妙地对阿手说,我儿子跟他女朋友住一起!   阿手说,住一起叫同居,怎么了!   马村说,我们先去买套衣服,我不能给我儿子丢脸,不能在我儿媳妇面前太 寒酸!   阿手说,都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穷讲究!   马村说,媳妇还没进门,还不是一家人!   阿手说,那我随你!   他俩又一起找卖衣服的商铺。马村说他想购一套西装,他说还要跟阿手买一 套衣服。他说阿手的衣服太邋遢。阿手听了很不高兴,闷头跟在马村屁股后头走, 不理他,不跟他讲话。阿手想,马村找到儿子,就开始嫌弃他,嫌他给他丢人了。   逛了几家商铺,那衣服的价格把马村吓得心惊肉跳。从商铺里走出来,他说, 我的妈,太贵了,一套西装抵得上几头老黄牛!逛了两三个钟头,他俩走到一家 服装批发市场,马村看中一套一百九十八的西装,试穿效果不错。他考虑了半天, 说,不合身!阿手猜他是嫌贵了,因为他站在一套九十八块钱的西装面前,他就 跟被点了穴位的人一样,不动了。还没试穿马村就说,这套看上去不错!马村换 上这套皱巴巴的廉价西装后,人就变成了马戏团的小丑,极其滑稽。他说,马旗, 我是第一次穿西装,你说好不好看!阿手差点笑出声来,但他捂住嘴巴忍住了。 本来阿手想讲不好看,非常不好看。最后他没朝马村头上泼冷水,他说,好看, 你像个老板!其实,马村穿的这套西装跟他那仅有一只右眼睛的面孔极不搭调! 马村似乎看出阿手哄他,像不相信阿手的话,又问了一句,真的好看?没等阿手 回答,他又说,好看那我就直接穿上了,不换下来了!   马村自己舍不得买那套贵的西装,而大方地给阿手买了一套一百多块钱的衣 服,他指着试衣镜里的阿手说,真不错,穿上这套衣服,你现在就成了地主家的 少爷了!   从商场出来,他俩都穿上新衣服,成了一对“新人”。马村盯着阿手看,阿 手盯着马村看,像两个不认识对方的陌生人第一次走到一起。马村喜气洋洋,像 一只公鸡昂首挺胸,他说,我们现在搭车去浦东,我儿子马旗就要下班了!   七   站在小区门口,站到临近天黑,阿手和马村也没见到他的儿子马旗。   阿手的腿站酸了,肚子站饿了,但他穿了新衣服,他没有喊累,也没有喊肚 子饿。阿手发现许多在小区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不停地朝他望,把他看得面红耳 热。于是他偷偷地将左边的空袖筒甩在了身后。   喜气洋洋的马村脸色跟天空一样,黯淡下来。他像是跟阿手说,又像是跟自 己说,我儿子在加班,在大公司经常要加班!想起马村买了一套一百多块钱的衣 服给他,阿手不停地安慰马村,说,对,你儿子是在加班,大公司就是这样忙! 其实阿手一点也不知道大公司是忙,还是不忙。站久了,阿手喊马村在前面几米 远的水泥条凳上坐,歇一会,马村说,不累,我一点也不累!他站在小区门口, 不时地朝远处张望。坐在条凳上,看不到远处的路。马村一直站着,阿手也只好 陪他一起站。   马村的眼睛猛地亮了,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阿手看到远处走来一男一女。 他知道马村的儿子马旗和儿媳妇朝他们走来了。马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抖了 抖西装,他把行李包递给阿手,朝他们小跑过去。马村边跑边大声喊,马旗马旗 马旗……!阿手听他喊第三声马旗的时候,声音就不对头了。马村哭了。   起先马旗还在跟旁边的女人有说有笑,听到声音后,他的脸色就变了,变成 一张愤怒的脸。他与马村擦肩而过,理都没理马村。马村哭着喊,我是爸爸,马 旗!马旗说,我没你这样的父亲!马旗旁边的女朋友惊呆了,张大了嘴巴。马村 跑到儿子马旗身后,扯住他的衣服,继续哭着喊,我是你爸爸啊马旗!马旗说, 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父亲!   马旗头也不回一下,他还是个大学生,一点不讲道理。   阿手实在看不过眼,跑拢上前,他说,马旗,你爸爸从深圳到上海来,专门 来跟你买房子的,他说你要结婚了,没房子住!马旗朝阿手望了一眼,他没说话。 阿手就打开行李包,从里面取出那个装钱的鞋盒。他把鞋盒递给马旗,说,这里 有四万块钱!马旗没有接阿手手里的鞋盒,阿手又把鞋盒往马旗旁边的女朋友手 上送。她女朋友望着马旗,又看了一眼马村,再看着阿手。她不知如何是好。马 旗的眼里有无数只匕首,他就用这有无数只匕首的眼睛望着他的父亲马村,他说, 谁要你的臭钱,你当初跑哪里去了,你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是累死的,当初我 在妈的坟前发过誓,我只认她做妈,我没有爸!   马村一屁股瘫在地上,双手掬着脑壳,老泪纵横。他只是默默流泪,没有哭 出声音。马旗牵着他的女朋友走,进了小区,他一直朝前冲不回头,她女朋友还 回头望了马村和阿手好几眼。   阿手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之前马村根本没有跟他讲他的事情。望着马旗 的背影,阿手骂骂咧咧地囔,马旗,亏你还是个大学生,这么不讲道理,哪有亲 身儿子不认亲身父亲的!他还想继续骂,但他已经看不到马旗了,阿手只好在心 里骂,马旗,你是个傻逼,我想找父亲都找不到,现在现成的父亲摆在你面前, 你却不认,你他妈真是个大傻逼!   站在马村旁边,阿手不知道马村跟他儿子马旗之间到底有什么别扭。马旗根 本就没当马村是他父亲,而是把马村当成有深仇大恨的人。马村还在哭,阿手站 在旁边劝他说,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经阿手一劝,马村的泪水越流越多,接二 连三打哭嗝。   往他们身边每走过去一个路人,路人就朝他们望一眼。阿手蹲在马村旁边, 不再说话,他怕他越是讲马村越是哭。   马村的眼泪哭干时,天黑尽了。   马村坐在地上,突然对阿手说,告诉你,我是个杀人犯,我坐过二十年牢, 只差把牢底坐穿了!   阿手吓了一大跳,看着眼前蜷缩成一团的黑影,他说,马村,你是个好人!   马村说,告诉你,我的左眼珠子就是被我杀的人抠掉的,我不是个好人,我 杀过人!   阿手说,对我好的人就是好人!   马村说,我是错手杀的他,我不是故意的!他又哽咽着说,我没有尽到一个 做父亲的责任,马旗不认我,我不怪他,但我想把这四万块钱交给他!   阿手没再讲话,马村也没再讲话!他们一起沉默地蹲在黑暗中。   八   那四万块血汗钱,马村始终送不出去,他儿子马旗死活不肯要,他不认马村 这个父亲。他对马村说,这辈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马村找到儿子的女朋友, 把钱给她,她女朋友也不肯收,她说,我收了您的钱,我就做不成您儿媳妇了!   这个时候,马村的眼睛潮了。马旗的女朋友说,您回去吧,马旗就是这副驴 脾气,我慢慢给他做工作!   马村和阿手住在十元店里,他整天整天唉声叹气。他说,我的儿子真的不认 我了!   望着窗外,阿手不知道讲什么话安慰他,只好听他坐在床沿边长吁短叹。阿 手很好奇,很想听马村讲以前杀人的那段往事,但他不敢提,那等于是揭马村的 伤疤,是往他伤口上撒盐。他这么老实这么好心的人,居然是个杀人犯。阿手心 里想的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还没有到有儿子的年纪,不能体会马村的心 情,不知道该怎样分担他的痛苦。   马村紧锁着眉头,阿手发现他头顶的白头发都急出来了。捱了不久,马村苦 着一张脸,勉强地朝阿手笑,他说,马旗,我儿子不认我这个爹,我帮你去找你 的父母。马村一提到阿手父母,阿手的心又砰砰砰地跳起来。   阿手说,我的心又跳了!   马村说,那就对了,你父母离你越来越近了!   马村指着阿手的脸,喊他把脸洗干净。马村说要带他去照相馆,照完相把照 片登在报纸上。马村说,你爸妈看到你的照片,就会拿着报纸来寻你。阿手说, 我跟父母失散十年,沧海已变成桑田,我模样长变了,父母怕是认不出我!阿手 兴奋得把流行歌曲里唱的歌词也用上了。马村说,你父母看到报纸上的照片,他 们的心就会咕咚咕咚跳,他们认得你!听马村这么一讲,阿手的心跳得更厉害。 洗脸时,他抹了三遍香皂,抹得脸咯吱咯吱响,把脸洗得香喷喷的。   马村花了几百块钱,具体是几百阿手也不清楚,他不肯告诉阿手。马村在上 海的《申江服务导报》登了一则“寻亲启事”,还把阿手抹香皂洗脸后拍的小一 寸彩照登在了上面,还把十元店的地址和前台的电话一起登在了报纸上。阿手的 心放不下,指着豆腐块大小的启事对马村说,这么屁股大一块地方,我爸妈能看 到吗!马村说,你爸妈的心认得你的,比蚂蚁还小他们都能看得到!   “寻亲启事”登出去后,阿手一天到晚守在十元店前台的电话机旁,电话响 一次他的心就剧烈跳一次,可电话都不是找他的。心跳一次,他就失望一次。早 上他还生龙活虎,晚上他就变得垂头丧气。第一天,阿手白等了,夜里他的心跳 个不停,耳朵里闹哄哄的,一直是电话铃在响。马村在旁边不停地安慰他,哪有 那么快,好事多磨!他又说,马旗,马上你就要回到父母身边,你就要离开我了。 马村讲这些话的时候,模样十分的感伤。   第二天阿手早早就醒来了,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   一天下来,他的希望又破灭了。他的心依然在砰砰砰地跳。阿手到了上海后, 他的心跳就不正常了,像发动机一样,永远不知疲倦地在那里做剧烈运动。他把 手放在胸门口,能感觉到心脏那一块在敲锣打鼓。   马村现在不叹气了,两天下来,叹气的主角换成了阿手。他坐在床上隔半个 钟头叹一次气,埋着脑壳不作声。马村端着茶杯喝水,他把水喝得咕噜咕噜响。 等他把水喝完了,放好茶杯,他说,马旗,老天爷可怜我,又让你多陪了我一天!   因为前两天的失望,第三天阿手已经没那么兴奋。这一天天阴了,大太阳不 见了。他依然守在前台的电话机旁,马村坐在阿手旁边。上午一点动静也没有, 下午两点多钟接近三点,十元店门口突然停了一辆小轿车,黑色的。车上下来一 男一女两个中年人。   阿手眼前黑了一下,立马亮了。马村比阿手还兴奋,他大囔着,马旗你看, 你爸妈接你来了!他们真的是朝阿手走过来的,先是女人望着阿手笑,然后是男 人望着阿手笑。   马村喊阿手,他说,马旗,你的心跳没有!   阿手说,我不晓得,没感觉!   马村说,你把那只右手放在胸门口!   阿手就把右手放在了胸门口,心里在敲锣打鼓。阿手把另一条没有手掌的左 手臂藏在身后,他担心父母发现他是个残废,不肯认他。   男人边走过来边朝阿手笑,女人的脸色不对,她不笑了,把笑脸换成哭相。 女人眼里噙着泪。拢近后,女人一把抱住阿手,箍得他透不过气。她嘴里不停地 喊着刘顿刘顿,阿手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没一点感觉,他以前的名字叫“阿手”, 后来又有了一个新名字“马旗”。如果女人喊他“阿手”,他肯定会理直气壮地 答应,是我;如果女人喊他“马旗”,他也会打个愣后应一声,啊。   阿手高兴过了头,忘记将断臂藏好掖好。女人拉住了他一只手,脸色又变了。 她不再哭也不再笑,面无表情。   马村在旁边说,马旗,你高兴傻了呀你,你喊你妈啊!   女人说,慢着,先不要喊我妈,我不是你妈,我儿子有两只手,你只有一只 手。女人在拉阿手两只手时,在左手边拉了空。   阿手慌了,脑壳一片空白,接着里面装满云彩。阿手急得说不出话来。马村 比他更急,他大喊着帮阿手解释,你儿子以前是有两只手,但现在只有一只了, 他被人贩子剁掉了一只!   女人再次望着阿手,男人也望着阿手。女人把男人拉到一边,他们商量起来, 窃窃私语。在这一刻,阿手脑壳里出现了父亲和母亲的面孔,就是眼前的两个人。   他们又一起朝阿手走过来。女人没有开口说话,她埋着头。男人狠心地朝马 村说,我们认错人了,他不是我们的儿子。说完他们转身往回走。   阿手的心又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他大声哭着喊,爸爸妈妈,我的心认出你们了,你们来摸我的心,它在砰砰 砰地跳!他们还是没回头,他们不知道人的心就是指南针。他们分别打开左右车 门,上了黑色的轿车。车开动的时候,阿手跟着车尾跑,嘴巴不停地喊爸爸喊妈 妈,可他们不理阿手,车越开越快。阿手追不上,跑了几百米,轿车不见踪影了。 马村跟在阿手后面跑得气喘吁吁,他一只手叉着腰,躬在阿手身后呵粗气。   阿手哭着喊,我父母嫌弃我是个残废,他们不肯认我。   马村歇了几口气,他说,马旗,你记得车牌号了吗?阿手哽咽着说,我眼前 一会一片白的,一会一片黑的,什么也没看见!马村拍着大腿说,完了,我也没 看清,我只有一只眼睛,要是在二十几年前,我有两只眼睛,我就肯定帮你看清 楚车牌号了。   天上突然落起大暴雨,电闪雷鸣。雨水全部落到阿手和马村身上,瞬间他们 变成落汤鸡。阿手一路哭回十元店,跟几天前马村哭得一样伤心。他一哭,把马 村也惹哭了,马村的心就是软,像是用棉花做的。   马村哽咽着说,马旗,你爸妈太狠心了,来了也不肯认你!   阿手也哽咽着说,马村,你儿子心也够狠,他也不肯认你!   九   天说晴就晴了,第二天出了大太阳。   愁眉苦脸的马村早早地爬起床,他看见另一张床上的被褥在打抖。阿手在被 褥里制造地震。拢过去,马村掀起被褥一角,阿手蜷缩在被子里,脸色苍白,嘴 唇乌青,浑身打颤。他摸了一把阿手的额头,又把手缩了回来,阿手的额头搁着 一块烙铁,滚烫得很。   前一天淋了雨,阿手感冒发起高烧。   马村背起阿手去了附近的诊所,打了三天吊瓶,阿手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 他整天迷迷糊糊昏睡不醒,嘴里不停地讲胡话,喊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说,妈 妈,我的心在砰砰砰地跳,它认出你了。他说,爸爸,我的心在砰砰砰地跳,它 认出你了!捱了一会,阿手扭曲着脸痛苦地呻吟,爸爸妈妈,你们不要走,我安 了假手我就不是残疾人了,我就是正常人了!我勤快得很我,什么事情我都能做, 你们带我回家,就是白拣了一个劳力!   阿手呻吟的那些话他父母听不到,马村在旁边听。那些话变成匕首在剜他身 上的肉。听了马村就不停地骂,你们这狗日的黑心肝烂心肝!你们不是东西不是 人,是畜生,你们猪狗不如!马村一边哭一边扬手抹眼泪。他以为阿手听不到他 的骂声,嘴里嘀咕不停。阿手摆动脑壳,吐出一丝气,断断续续说,马村……不 许你骂我爸……不许你骂我妈!都怪我自己不好,变成了残废!阿手的声音比蚊 子的叫声还细还小。   马村大声嚎哭起来,他说,马旗,我的儿啊,你的心比谁都亮堂!   阿手继续细声细气说,我看到我爸了,我看到我妈了,他们都不理我,不认 我!阿手的声气低沉下去,像石头落起水里,没有了回响。阿手的嘴唇翕张着, 马村听不到他讲的什么话,他将耳朵凑到阿手嘴边,他也分辨不清阿手的声音。 他看见阿手的眼角流出两滴清泪。   打针不见效果,马村想起湖南老家的土方子,他担心阿手是被骇到了,魂魄 出了窍。他要把阿手的魂喊回来。喊魂要傍晚时到湖水边,马村在上海人生地不 熟,不晓得哪里有湖。他找旅馆前台的小妹打听到黄浦江的路线,背着阿手搭车 去黄浦江边。一开始,他后背的阿手是一块小石子,轻得很。走远了,后背的阿 手变成一块大石头,压得他气喘吁吁。马村走得没有力气了,后背的阿手就变成 了一座山,沉沉地压在他身上,压弯了他的腰,压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江边,马村热得流出一身臭汗,他将额头的汗揩干,把背后的阿手往上 抖了三抖。他的体力有些不支,腿走不动了。马村想起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浑 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用不完的劲,扛一两百斤的包走几里路不再话下。他想 到现在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深吸了一口气,他迈腿沿着江边走。   走一步,马村就唤一声“马旗,你回来”,他像喊自己的亲身儿子那样呼喊 后背上的断手少年。他一路走一路喊,江边的风吹在他身上,吹乱了他的头发。 风又急又大,他把阿手放在地上,脱下西装给阿手套上,然后继续背着阿手前行。 他在江边声声呼唤着儿子“马旗,你回来”,江边响起一阵阵苍老的回声。其实 马村也想把亲生儿子喊回他身边,他扯着嗓子卖力地呼喊着。   太阳沉下去,黑夜来了。马村行走在朦胧的夜色里,他像一个驼了背的老人, 一路走一路喊,声调凄凉。   阿手的眼泪滴在马村的脖子上,滴了无数颗。他聚集了所有的力气说,马村, 我真名叫“阿手”!马村嘶哑着声气说,那我不喊“马旗”了,喊“马旗”的魂, 你的魂听到了,还以为我在喊别人,我现在就喊“阿手”,你的魂就认得人了, 就会回来了!   马村吃力地挪着步子,挪一步,他就喊一句,现在他不喊“马旗”了,他开 始喊“阿手”,他喊一声,他后背上的阿手就有气无力地答一句,我回来了,我 在这里!   就这样喊了三天,马村把声音喊哑了,两条腿也走肿了。阿手的魂魄回来了, 他整个人活络起来。   十   病好了以后,阿手表面恢复平静,可他的心还在跳,只是没有先前跳得那么 快那么激烈。他拖起马村的手,放在他的胸门口,他说,我的心没跳了。   马村说,死人的心才不跳。   阿手说,我的心死了,我不打算找父母了,那样的父母不要也罢!   马村说,你这孩子,你不要赌气啊,怎么说他们也是你父母。   阿手说,不是我不认他们,是他们不认我。   马村不再说话,事实摆在眼前,就是父母不要阿手了。他讲再多的话也是废 话。   阿手又问他,说,你还找不找你儿子!   马村默不作声,像一座雕塑一动不动。阿手触到了马村的痛处,他上了一趟 厕所回来,马村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对阿手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想好了, 再看一眼我儿子我就离开上海,等以后我再到上海来!   他俩又去了一趟马旗居住的小区。   马村远远地看着他儿子马旗,却不敢靠近他,不敢跟他的亲身儿子打招呼。 他担心又把他儿子惹发火惹发毛,惹得他儿子眼里的花草变成杀人的匕首,变成 一副凶相。阿手看见马村的眼里泪光闪闪,眼里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容。马 村忧伤的目光跟随他的儿子,一路跟到他儿子消失在小区里。他长久地站在那里, 像一根木头。阿手拉了他半天,他才依依不舍地跟阿手一起离开。   阿手从父母那天发现他仅有一只手,目睹父母看他的那种异样眼神后,他再 也不想见他们。他在心里想,他们不配做父母,哪里有父母嫌弃儿女残废的。尽 管是这么想,但他的心还是隐隐地疼。他想继续留在上海,找他的父母,他已经 记住他们的模样。他要讨钱攒钱,装一只假手。等有机会见到父母,他就跟他们 讲清楚讲明白。但阿手没把这些想法告诉马村,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告诉他。   又一天,天色已近黄昏。夕阳下,马村和阿手肩并肩走到上海火车站。有了 那次遭打劫的经历,马村说坐火车比搭长途汽车安全。   看上去,马村模样凄楚,失魂落魄。一次上海之行后,他的头发全愁白了。 站在火车站广场人少的角落,马村悄悄塞给阿手五百块钱,怕钱不够阿手用,他 又追加了三百给他。阿手身无分文,收下了马村五百块钱。马村再递过来的三百, 他没有要。   马村说,阿手,这次真的害你白跑了,没能让你跟父母团聚!阿手默不做声, 用右手搅着衣襟。马村讲话有些动情,说,我们就在火车站分手吧!然后他又说, 阿手,你打算去哪里?   阿手扯谎说,回深圳!   阿手又说,马村,你呢?   马村说,我回湖南老家,回深圳只有拾荒货的份,我老了,建筑工地不要我 这一把老骨头的瓦匠。   阿手说,回家好,你就回家吧!   马村说,阿手,你回深圳做什么?   阿手继续扯谎说,我还能做什么我,我只有一只手,只能继续讨钱做乞丐。   接下来,他们两个人陷入到沉默中。阿手第一次有了离别的感伤,心痛。远 处传来火车的轰鸣声,马村突然抓住阿手的右手,用那唯一的右眼睛望着阿手, 他说,阿手,你愿意做我儿子吗,跟我一起回湖南老家!阿手的眼泪流了出来。 他没有说愿意,也没有说不愿意。马村有些急了,说,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吗, 回到湖南我供你上学读书,你就不用再讨钱做乞丐了。阿手心里清楚,马村是把 他当成了他的儿子,他内心是想补偿他的儿子。阿手想自己在外面过惯了乞讨的 生活,野惯了,一下回到中规中矩的生活里,肯定适应不了。最主要的是,他不 想拖累马村,马村都这么老了,他可以用那四万块钱养老!阿手心里是一千个一 万个愿意做他马村的儿子,但他最后还是摆动了脑壳。他说,不!   马村的眼泪水淌出来,他说,你这孩子,你怎么不愿意呢,你怎么心甘情愿 讨钱做乞丐呢?阿手呜呜呜地哭出声来,泣不成声。阿手语无伦次讲了许多话, 自己都不晓得讲了些什么话。马村也没听明白,瞪着眼睛看他。马村目光柔和, 一点也不像坐了二十年牢的杀人犯。那一刻,阿手很想告诉马村,他会留在上海 继续找父母。最终他还是没讲出口,他怕马村回了老家还牵挂他的事,担心他将 来真的找到父母,万一他们还是不肯认他怎么办。   他们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相互用含泪的眼睛望着对方。   阿手说,你就喊我马旗,就当我是你儿子!   马村说,马旗,我要回家了,你喊我一声爸爸吧!   阿手在心里喊了他无数声“爸爸”,可嘴上却像上了锁,就是喊不出来。   马村再次用那只唯一的眼睛深情地望着阿手,他说,马旗,那我走了!马村 又说,我还会来上海,等我儿子原谅我了,我就再来上海!他伸出枯藤一般的手 摸了一下阿手的脑壳,然后拎起行李包往售票的窗口走去,一路走一路回头朝阿 手挥手,阿手也朝马村挥着手。马村离开的那一刻,阿手的心砰砰砰地跳起来, 像奔跑的野兔子那样剧烈跳动。望着马村的背影,阿手知道他的心认马村做了父 亲。   阿手把两条膀子都举了起来,卖力地挥舞着。火车站广场上许多拎着行李袋 的旅客,他们张大嘴巴惊奇地看着阿手残缺不全的左手臂。阿手顾不上羞涩顾不 上理会那些人,忘情地跟马村挥手告别。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