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   父亲回家   □毕亮   我妹马小静一瘸一拐闯进了父亲的梦里,梦里迷雾漫天……这个彰显凶兆的 梦憋父亲心里好些天,最后变成一块石头落他心坎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那个 雷阵雨过后的黄昏,父亲蹲在门槛边,满脸愁苦,像是他的心给人猛踢过几脚。   父亲鼻翼翕动,目光不定。   盯看晚风里摇摆的树影,我说,爸,你咋了?   父亲不吭声,也不看我,继续巴望已经黑下来的天空。沉默过后,他自顾自 地说,是心病,你妹她……!   只讲完半截话,父亲站起身,转到灶屋剁猪菜去了。细雨落在夜里,父亲心 事重重的模样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许久不见父亲这副苦相,前一次还是九年多 十年前,姆妈出车祸过世前后的那段时间。   上午的阳光照在我和父亲后背上,我俩弓腰曲背立在水田里插秧。水蜘蛛滑 过浑浊的水面,泛起一圈波纹。我赤脚踩在淤泥里,呼吸青草、泥巴混杂的腥味。   田间的气息令我感到踏实。   可我妹马小静不喜欢庄稼的味道,她喜欢城里钢筋水泥的味道。我还记得一 年前马小静临去麻城打工的前夜,我们一家三口圈坐场院枣树下。月光照在我妹 马小静脸上,也照在父亲和我脸上。这时妹妹跟父亲和我讲起她将要去的麻城, 那些宽阔的马路,那些快杵上天的楼房,那些制造DVD、显像管的电子厂……妹 妹谈起这些就像是我们庄稼人谈到春耕和秋收,谈到麦田和棉花。那模样那陶醉 的表情,跟父亲扯白话回忆起姆妈时一模一样。尽管妹妹心里舍不得我们,讲话 时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但她还是决意要离开我们去麻城。好似麻城那还有她另 一个家,有她另一个亲爹和亲哥。   插完一垄秧,我站起身歇气。凉风送爽,父亲双手叉腰,眼望远处愣神。我 说,爸,你想啥,看你这两天心神不定?父亲回头望我,磨蹭老半天,他说,前 几天你妹生日,她托梦给我,怕是她在麻城出事了!我说,生日当天小静不是打 电话回屋,她在厂里打工,能出什么事,爸你莫多想!   父亲说,马兵,左眼跳是什么?   我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听完父亲就有些急了,像抱窝的母鸡在秧田里来回走。最后他走到田埂边, 咕噜咕噜喝了一海碗茶,说,你都说左眼跳是跳灾,自那天做梦后,我左眼就一 直跳个不停。在梦里你妹一副哭相,瘸着一条腿,跟我讲话,我一句也听不清, 一急我就从梦里醒了。   我想讲几句好话宽父亲的心,一时不知从何处讲起,只好埋头弓腰继续插秧 苗。忧心忡忡的父亲叹了口气,回到水田里。他弓身时,一滴水珠落下,跌进秧 田。我不知那是父亲眼里的泪水,还是额头的汗水。   看得出来,父亲还在为他的梦着急。   响午回屋吃中饭,我发现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父亲默默的想事情,也不跟 我讲话,涮了碗筷,我们父子又回到田头干活。夕阳落山时,父亲双手握成拳头, 杵在腰间。他累得腰都站不直了。我先去渠道沟洗干净手脚,随后父亲拎着茶壶 呵着粗气拢过来。   即将沉下去的夕阳照在田间土路上,我和父亲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路边的 栅栏上菜地里。父亲走在路前头,我尾随他身后。父亲老了,常年挑担子,那些 收获的稻谷、旱田的西瓜垒成山压弯了他的腰。   父亲微驼的背影令我想起过去小时候。那时,经常姆妈弄好夜饭,差我去田 间喊忙农活的父亲。年轻时的父亲膀粗腰圆,脊背挺得比电线杆还直。印象里父 亲有使不完的力气,干完农活,他左手握锄头,右手拿箩筐,肩头还顶着年幼的 我回家……   那些往事打湿了我眼眶,眼前的父亲在我视线里变得模糊不清。   正迈步子的父亲倏地停止脚步,被点了穴位似的定在那里,他像是想起了什 么,说,马兵,你妹只怕是真出事了!   我说,爸,你莫想那么多!   父亲说,过去你姆妈出车祸前几天,我也做过凶梦,当时只怪我太大意。讲 起来那也是命,福到了你甩都甩不掉,祸降临你躲也躲不脱!   我说,爸,你非要信那个邪。   父亲的脸沉下来,直嘀咕,他责怪起妹妹。父亲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我 说,让她好好在家学门手艺做裁缝,她非要进城打工,一个人在开边讨生活,连 个照应的人也没有。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向你们过世的姆妈交代。   父亲眼睛通红,迎着晚风,他扬起手,揩了一把眼眶。边揩父亲还边朝我招 手,说,马兵你过来,过来帮我把眼里的沙子吹一吹!我拢过去,假装帮父亲吹 沙子,有模有样。父亲眼里进没进沙子我心里清楚,但我没把那层纸捅破。   夜饭后,父亲坐在黑暗里凶狠地吸烟。星火在黢黑的堂屋忽明忽暗。看不到 父亲翕张的嘴巴,只听见他的声音,他说,马兵,你还记得姆妈临终前讲的话么?   我说,隔那么久,谁还记得。   不记得姆妈临终讲的话,但我记得当时的情景:在卫生院病床上,姆妈扯着 父亲的手,死活不肯松开……父亲的话令我回想起多年前那个梅雨季节,我们家 堂屋昏天暗地,姆妈撇下我们一家三口,离开人世。我不知父亲为什么突然提起 姆妈,我站在黑暗里,握着一把火钳不知所措。我正准备去灶屋换煤。   父亲说,马兵,你不记得,那我现在告诉你!   歇了口气,父亲继续说,你姆妈落气前,拉着我的手说,马春林,你要答应 我两件事,哦不,不是两件,是三件。第一件事,你要交代马兵好好读书,起码 要读完高中,考不上大学就让他去南方打工!第二件事,就是小静,我最不放心 她,一个女孩子,要是她读书不上进,就让她学门手艺做裁缝,莫让她出远门, 就让她在官当镇本分过日子!第三件事,马春林,你听好了,这事跟你本人有关, 我去见了阎王爷你遇到合适的伴,就再组个家庭!你答应我?   黑暗中父亲声音哽咽起来,他说,我当时跟你姆妈讲,前两件事我都答应你, 第三件事不行!你姆妈不依,她说马春林,到底行不行?   我只好嘴上依了她,话音一落,你姆妈就去了。她把最后放心不下的事交代 完,安心去了。当初我对你姆妈许的诺现在一件也没办成,你姆妈看你是男孩, 想让你出去闯荡,小静是女孩,你姆妈担心她去了外边吃亏。你兄妹两个反过来 了,男的心小,女的心大,现在倒好,不晓得小静她咋样,也联系不上她。   盯看缩成一团黑影的父亲,我安慰说,小静她一个月打一次电话,报一回平 安!再等一等就是了!   父亲似乎默认了我的提议,他没有继续讲话。黑暗里不知父亲到底是怎样的 表情,我心里猜想父亲年纪大了,心里挂念我妹马小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于是我又加了一句,爸,再等等吧!   我就走到灶屋换煤去了。   两天里父亲没再提他的梦,我以为父亲悬着七上八下的心放下了。可到第三 天,父亲出门买了一摞纸钱还有鞭炮和香火回屋。父亲说,马兵,吃完夜饭,我 俩一齐去给你姆妈上坟,给她烧点纸钱,叫她保佑你妹在外头平安!   姆妈的坟包上长满许多喊不出名字的杂草。西天边还残留最后一抹血红,父 亲和我站在晚风里,静默片刻,父亲吩咐我一起动手扯那些杂草。   清理干净姆妈的坟包,父亲点燃鞭炮,响声止了,边烧香、烧纸钱父亲边跟 躺在棺材里的姆妈拉家常,交代她保佑妹妹小静平安。等纸钱全部烧成灰烬,蹲 在地上的父亲才站起身。离开前,父亲担心躺着的姆妈记性不牢,又讲了一遍叫 姆妈保佑妹妹的话。   父亲始终不放心在南方麻城打工的妹妹小静。   给姆妈上完坟的那一天,半夜三更父亲急冲冲地擂响了我的房门,救火似的 边擂边喊,马兵马兵,你开门!马兵,开门你!   开灯,启开房门,门口父亲脸色苍白,跟新粉刷的墙壁一个样。父亲额头洒 满黄豆大的汗珠子。我双手揉着眼睛说,爸,半夜三更的,出啥事了?   父亲说,你姆妈刚才托梦给我,小静出事了!赶紧收拾行李,你去一趟麻城, 按小静原先写信留的地址去她打工的工厂找她!   我说,爸,做梦你也信也当真!   父亲说,你妹托梦给我我可以不信,刚给你姆妈烧纸,她就托梦来了,我能 不信她?!   我说,爸,我不信!   父亲说,马兵,一句话,你去不去!   我说,爸,你要我去,我当然去,可凡事得讲道理,又不是麻城那边搭信来 讲小静出事了!   父亲说,莫跟老子罗嗦,到底去不去你?   望着父亲背后的黑暗,顿了三秒,我说,去,我去还不行吗我!   父亲说,那你赶紧收拾收拾,赶早出发。   待我收拾好行李,父亲又犹豫起来,他对我不放心。他说,算了,还是我去 算了,你老实巴交,怕你去了外面吃不开!   我说,爸,我也是读了书的,浑身上下加起来一百多斤肉,您别小瞧我!   父亲说,不行,还是我去,你在家把屋看好,鸡子鸭子喂好,猪要喂饱,庄 稼也要看好!讲完父亲跑回他的卧房,收拾行李去了。我跟在父亲屁股后头,说, 爸,让我去,我保证把小静完完整整给您带回屋!父亲没理我。我继续在他身后 嘀咕罗嗦。父亲发火了,说,老子讲的话,你咋全当耳边风,讲你在屋里把家看 好就行了!父亲恶得我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再讲话,父亲就是这副倔驴脾气,决 定了的事谁也阻拦不了。   翻箱倒柜,眨眼工夫父亲收拾好他的行李、身份证、路费。父亲不放心,又 清理了一遍出远门要带的东西。父亲将那几张一百的整钱和散钱分开,把当路费 的散钱搁在一边,将整钱藏在裤子的暗荷包里。   担心父亲钱不够花,我把锁在柜子里的一千块私房钱拿来给父亲。起先父亲 不要,我说,万一小静真出了事,有要花钱的时候咋办。父亲犹豫后,收下了, 清了两张一百的给我。他说,你在家里,怕要钱应急。   进灶屋我给父亲简单弄了个蛋炒饭,他不怎么吃,剩了将近一半。我想父亲 他是真急了,   味口全没了。天麻麻亮,我拎起行李包,父亲锁好大门。我们父子俩一齐走 去官当镇汽车站。   父亲要搭车到安乡县城,再搭长途汽车去麻城。临出门前我宽父亲的心,说, 爸,睡一个晚上,第二天您挣开眼睛就能看到小静,你不要现在干着急!   清晨的风吹在身上有些清冷,雾气还未散开。我和父亲走在吹着晨风的雾气 里,彼此不讲话。远处不时传来公鸡的鸣叫,还有雾中的狗吠。父亲走路急,恨 不得一脚抬起来飞到麻城去。结果父亲差点给雾中的石头拌倒,闪了个身,他呵 着粗气继续快步走。   父亲搭上第一班从官当镇开往县城的中巴车,直到汽车在我视线消失,我才 转身回家。虽然父亲去了麻城,我仍不确定妹妹是不是真出事。父亲敏感得有点 过头了,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父亲的梦不会成真,那不过是虚惊一场。   清早,我左手捏瓜瓢,在场院里喂鸡食。   稻谷洒在泥地上,公鸡母鸡拢过来,撑爪子不停地刨泥巴,却不啄食。我以 为鸡子害了瘟病,但那不是害病的症状。院子里那些鸡子活蹦乱跳,咯咯咯不住 嘴巴叫唤,在泥地来回打转。   后院里养的两头肥猪也在拱槽,在猪圈里叫唤。拌好米糠、潲水、猪菜,我 将猪食倒进水泥食槽里,圈里养的两头猪也不吃食。我心里直纳闷,难道这些畜 生怕生,怕我下毒药,非要父亲来亲手喂食才肯吃。   两头猪继续在圈里躁动不安。我突然产生不祥的预感,脑子里晃过一个念头: 父亲此次去麻城,不会出啥事吧。   我不由担心起父亲来,心也悬了起来。   屋门口隔一会就有熟人路过,我才知道,不单是我家的鸡子鸭子猪子不进食, 官当镇许多户人家的家禽也如此,躁动不安,宁愿挨饿也不肯吃食。到上午十点 多钟十一点不到,园艺场跑来两头水牛,在官当镇的石板街上横冲直撞,发疯似 的跑,伤了李铁匠和张瓦匠屋里的孙子和孙女。水牛跑过后,老鼠、蟑螂成群接 队出洞,明目张胆跑在大街上,也不怕人。那些家养的猫,发现老鼠,不上去捕 食,任由它们过街。不捉老鼠的猫趴在梧桐树下,伸出两只爪子不停刨树皮,刨 得树皮上血迹斑斑……   整个官当镇笼罩在不祥的阴云下。   算命的蔡瞎子卜了一卦,卦相一生,只见他红润的脸瞬间变得死灰。关于蔡 瞎子卜卦后的脸色,迅速在小镇的人嘴里传开。我坐在堂屋的木椅子上,好些路 过的熟人问我,马兵,你爸呢?问完之后,他们就说,马兵,你屋里的鸡子吃不 吃食,你听说过蔡瞎子算的卦没……我就照实讲,不吃,听说了。于是那些人讳 莫如深地说,看来官当镇真要出事了!   跟很多人预言的一样,官当镇真出事了,就在父亲离家的第二天、到麻城的 第一天。   大约上午十点,我正守在电话机旁等父亲消息,突然地动山摇。我听到轰隆 隆跟打雷一样响的声音,那是院墙倒塌的声音。电话机在桌子上打抖,眼前床在 晃、墙在晃,我本能地冲出屋子。身后立马传来塌方的声气。跑到场院里,四周 八围的房子全垮了,没倒的,也仅剩一面残墙。片刻工夫,大人和小孩的哭喊声 响成了一片,街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住嘴巴地喊,地震,闹地震啦!   大地还在摇晃,眼前成堆的人影也还在摇晃。许多人没反应过来,房屋就倒 了塌了,等反应过来,妇女小孩们开始抹眼泪,肆无忌惮地哭泣,并开始四处寻 找亲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望着眼前的残墙,我想扒开面前的砖和瓦,寻出姆妈遗像。刚上前拢进瓦堆, 我就被隔壁左右的邻居拽回来,他们一齐囔,马兵,你不要命了你!我的眼泪水 流出来,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我心疼姆妈的遗像、谷仓里的粮食、圈里养得膘 肥体壮的猪子……它们全被压在了瓦砾、房梁下。   那些人看我哭得伤心,就说,马兵,是不是你爸还在屋里?   我说,不是!   那些人说,那你哭什么?   我说,我姆妈的遗像在屋里,还有圈里两头猪,还有谷仓里的粮食,枕头下 面还有我爹留给我的两百块钱。   听了我的话,那些愁眉苦脸的人差点笑出声,他们其中一个年纪大的人说, 保住了性命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人讲的话有一百个道理。于是我抹干眼泪,不哭了。跟着那一堆人,站在 空旷的泥地上。父亲临走前交代我看好屋,可他一走,地震一闹,啥都没了。我 心里堵得慌。   眼前的人、远处的树、未倒的电线杆还在不停的晃。   老远走来一个女人,是西街的梅兰,她的眼泪水流了满脸。拢近后,她打着 哭嗝问杂乱排在路上的我们,你们看到我家二毛没,二毛带红旗到卫生院看病, 现在不晓得去哪里了?   人堆里的一个人说,梅兰,我们没看见二毛,你去卫生院附近找找看!   梅兰说,我已经在卫生院找过了,那里的人让我来这里找。   我们齐声说,没看见,到时候要是看见,我们就告诉二毛,你在找他,让他 赶紧回去找你!   ……   半个钟头不到,来了好些找儿子找女儿找老公找老婆,或是找父母的人。地 震后,他们家里人失散了。他们边走边哭,伤心地喊寻找的那个人的名字。   起初我以为只是我们官当镇那些房屋倒塌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次地震不单 只震了我们官当镇,还有附近县市老大一块地方,死伤许少人,有老人有小孩有 青壮年,还有家禽猪子鸡子那些。   很快政府派了部队来,政府把我们安排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许多失散了亲 人的人,安不下心住,他们继续在大街上行走,在旮旯里寻找亲人,问路上遇到 的每一个人,看到她或他亲人没有。梅兰就是其中一个,寻到天擦黑,她也没能 寻找到老公二毛和儿子红旗。   天黑了,住在帐篷里,我还在想麻城的父亲。   父亲睡完一觉,天亮就能到麻城。现在父亲应该在妹妹马小静的工厂,跟小 静一起在工厂食堂吃夜饭。或者小静会带父亲去工厂附近的餐馆,吃一顿好的, 炒两三盘父亲爱吃的肉菜,让千里迢迢跑去看她的父亲喝上几杯好酒。   我甜滋滋地想着,突然我拍了下大腿,心想完了,若是父亲打电话回家咋办。 先前政府的人交代过,房屋倒塌,通讯断了,现在外面打来的电话接不通。   我在帐篷里开始胡思乱想,想了好事,又开始想不好的事。那些从麻城打工 的男女回屋后,讲过许多麻城的新闻:一些涉世未深的女孩,到了麻城,被骗去 卖淫。或是想过灯红酒绿的生活,为挣大钱,去干非法的勾当,或是给有钱人当 二奶。还有那些人谈到麻城的治安,光天化日下飞车抢夺,反正在官当镇不常发 生的偷鸡摸狗的事,在麻城随处可见……想到这些,我更着急了。但跟父亲联系 不上,我只能干着急。   夜深了,回想父亲的梦,我担心起我妹马小静。一时之间,我的心被揪着,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黑暗里我的两只眼睛挣得比青蛙眼睛还鼓还大。记不得过了 多久,瞌睡来了,父亲闯进了我的梦里。   父亲的脸色比离家时更难看,他蹲在水泥地上,双手掬着头,过后父亲在我 面前唉声叹气。他朝我讲话,我一句也听不见。我说,爸,你大声点。父亲提高 音量,讲话声音大得脖子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我还是听不见他讲的话。我急得手 舞足蹈,说,爸,你到我耳朵边来讲!父亲把嘴巴凑到我耳旁,我还是听不到。 父亲呜呜呜地哭起来。我说,爸,到底咋了小静她?父亲一个劲地摇头,脑壳摇 得像拨浪鼓。父亲站在我面前,他的头发一根接一根变白。最后,满脑壳都是白 头发。我慌得大哭起来,我说,爸,你扯一根你的头发看看,你头发……   我的话还在梦里没讲完,就被这个噩梦骇醒了。   天已是麻麻亮。帐篷外传来女人暗哑的哭泣声。我听到有人在讲“梅兰”的 名字,劝她坐下来歇气。从地震发生到现在,梅兰一直在官当镇街上来回走,寻 找他的老公二毛和儿子红旗。她仍旧不肯歇,还在嘤嘤的哭,边哭边继续寻找她 的亲人。   醒来后,我还想继续睡过去,继续做梦。我要搞清楚父亲到底想跟我讲啥话。 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外面吵烘烘的。   天上落起大雨,打着轰天响的炸雷。   到中午两点多钟,政府派来的子弟兵地毯式巡查,在卫生院的废墟里找到二 毛和红旗,那时梅兰的眼泪水哭干了,嗓子哭哑了。现场二毛已经死去,红旗还 活着,而且没受伤。据围观在现场的人讲,二毛是为保护儿子红旗,承重压死的, 脊梁骨都弯了,断气后他还死死搂着儿子红旗。红旗由子弟兵救出来,交给梅兰 时,他讲的第一句话是,妈,爸交代,要我们好好活,要我长大了好好读书,挣 了钱好让您享富。   梅兰搂紧儿子红旗,瘫在了泥地上,浑身直打抖。她张开哆嗦的嘴巴,朝儿 子讲话,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的嗓子之前就喊哑了,她把儿子红旗紧紧箍在胸 前怀里。   我巴望天早一点黑,越是期盼,天黑得越慢。   度日如年,但,天终于还是黑了下来。我努力地想睡过去,让父亲闯到梦里 来。我脚板心的汗都急出来了,可还是睡不着。又是到半夜三更,累得不行我才 睡去。跟着父亲就来到了我的梦里。   父亲黑白混杂的头发全变白了。我询问妹妹小静的情况,他告诉我时,我只 看见他的两瓣嘴唇在动,依旧听不到他讲话的声音。最后等我听到声音时,只听 到父亲讲的一句话,马兵,我在麻城看到新闻,家里闹地震,我马上就回家,你 在屋门口等我……   接下来的两天,雨越落越大,我披着子弟兵送的雨衣,坐在倒塌的屋前。我 坐的是小板凳,人看上去就像是坐在泥地里。那些过路的熟人看到我,一个接一 个跟我打招呼,他们差不多讲的同样的话,他们说,马兵,天上打那么大的雷, 落那么大的雨,你赶紧去帐篷里躲雨!   我说,我要等我爸回家,我不在这里等,我爸回来,他就不晓得哪间倒了的 屋是我们老马家的。看不到我,我爸会以为我死了,那他会伤心死的。   那些人说,听他们讲你爸去麻城找你妹妹小静去了,现在他不会回来,你就 安心去歇去躲雨吧!   我说,我爸他会回来,他半夜托梦给我,交代让我在屋门口等他!   那些熟人听我讲父亲托梦给我,我就在屋前等候父亲。他们露出奇怪的表情, 嘴巴张得一个比一个大。在他们看来,我讲的那些话是傻子讲的话,是傻话。他 们看劝不动我,便放弃了给我做思想工作,挨个继续朝前赶路。   坐累了,我就从小板凳上站起身,甩胳膊甩腿。两条腿站麻了,我就坐在小 板凳上歇气。如此轮流到又一天下午,隔老远两个人影朝我拢过来,他们没打伞。 我以为是我爸把小静从麻城带回家了。我欣喜若狂,挥舞双手在雨雾中喊爸, 爸……   他们拢近后,看清楚我才知道喊错了人。   那两人不是我爸和我妹,他们是西街的罗小军父子。我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笑。 跟我擦肩而过时,罗小军父亲说,你既然喊我爸,还喊得那么亲热,那我就认你 这个儿子了,以后罗小军就是你哥了!我把涨红的脸扭到一边,尴尬地望远处飘 摇的雨雾。   隔不久,远处又走来一个人。吃了上次的亏,我不敢没认清楚便大喊大叫。   蹲在地上,我等看清离我越来越近的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时,猛地从小板凳上 窜起来。来的人是马春林,是我父亲。跟梦里一样,父亲脑壳顶上的黑头发完全 花白,似染了霜花。   父亲发现我从地上窜出来,流泪的脸上荡开笑容。   相距一条不长不短的雨路,我将双手握成圆圈当喇叭放在嘴边,扯起喉咙大 声喊,爸,爸,妹妹呢,你咋没把小静她带回家!浑身湿透的父亲瞪大眼睛望我, 又扭头回望身后远处的人影。   我看不清那正走来的人影是谁。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