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残雪 (小说)   - 孜微 -   (一)   每次回国,别的朋友和同学都可以不见,雪吟是一定要见的。   其实根本不用找她,每次我到家之前,她和女儿早早就等在我父母家。去年 回国时,她就干脆开车去机场接我了。开的是一辆崭新的五系BMW。她说不是新 的啦,有一年了,是生日礼物。这是她的第二辆车。   这次因母亲病重,回国匆忙,事先没有告诉她。回来两天了,还没有见着她 和她那精灵般的女儿,就有些熬不住了,心似乎缺了一角。其实要找她也不难, 我手里有她两边家的电话,小灵通号码,以及她专门为几个好友准备的手机和电 子邮箱。   睡觉前偷闲给雪吟拨了电话,心里有太多的沉重想向她释放,那怕听听她温 婉的声音也好,那黄鹂般的天生用来唱歌的声音是可以疗伤的。   手机没人接。这丫头又不知道把手机丢到哪儿去了?从来也不要依赖女人的 手机了,那玩意不是用来接电话的,而是用来紧急情况下打电话的。小灵通和两 边家的电话也没有人接。出门了?这么晚还没有回家,去哪儿了呢?千万不要被 警察因超速或别的什么原因而扣留起来了。中国的电话没有留言机让人真是急死 人。   越想找人说话而找不到人就越想那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用被子蒙头,枕 头蒙头,数数快到一万了,仍清醒万分。腾地起床给雪吟送了个电子邮件,口气 坚决,大有不以最快的速度给我回话,就活不到明天的架势。   (二)   只要想起第一次见到雪吟,每次就让我能重温一遍《洛神赋》。“其形也,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 风之回雪……”。   那是在欢迎我们这届新生的迎新晚会上。   晚会开始时,只见一团白云飘到台上。等白云停下来,才看清楚是一个一袭 白色连衣长裙的女孩站在台上,身子微侧,婷婷玉立,手拿话筒在报幕。一头黑 色长发瀑布般地泻在头上,一声“大家晚上好!晚会现在开始”,惊得我从座位 上站起来。那声音如清泉涓流,甜而不腻。我坐得稍靠后,使劲往上拉扯着自己 的脖子,想看清楚这么甜美的声音是从怎样的嘴里流出来的。但话筒挡住了嘴, 只见话筒上面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象蝴蝶的翅膀一扇一扇的,眼光流盼生辉, 觉得也是甜的。   我那时是刚从一个小镇上的高中走进这座省会城市的。那种高中生活是像冬 天的种子埋在地里一样,天日不见地埋头只做一件事情——高考题。哪里见过这 场面?如同刚从暗室走进阳光灿烂,刺得我头晕目眩。整场晚会我神情恍惚,眼 前晃动的尽是白云飘来飘去。直到晚会终场的歌声才把我从梦里拉回来,是“洛 神”!一首民歌,不知道歌名,但听那歌声如饮甘泉,沁入心脾。   晚会结束后,从大会堂到宿舍,一路的叽叽喳喳,都是与那个女孩有关。似 乎不是一场综合性的晚会,而是她的专场晚会似的。从零零碎碎的议论碎片,我 拼出来那女孩叫白雪吟,是我们英语系高一级的学长,系里的文艺部长,学校舞 蹈队队长,校广播站播音员,校学生会文宣部长,校什么社成员…… 在我的宿 舍里,灯熄了好一会儿,但议论的热情并没有随之熄灭。   我也很久不能入眠,感叹着造物主的神奇。第二天早晨起床,只觉阳光明媚, 鸟语花香,这大学真美!   我长得有些对不住自己的父母,所以对美的人与物有种宗教般膜拜的情怀。 以后在校园里不时能碰到雪吟,远远地见到一朵白云飘来,我就会很快让到路边, 站着,低着头,屏住呼吸,让白云飘过去,生怕呼出来的热气把白云吹散了。好 一会儿,我转过头来,偷眼看人家的远远飘动的背影,直到消失。雪吟,多么富 有诗意的名字!和人家比起来,直觉天上地上。   一天,那白云好像没有从我身边飘过去,就定在我的面前。我正惶恐不安不 知所措,那银铃般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里:“孜微,你为什么总对我不屑一顾 呀?”   知道我的名字,让我受宠若惊,还这么抬举我,更惊得我满脸通红。当我抬 眼看她时,才意识到我其实从来就不知道她的五官的具体样子。当我看清楚后, 更让我抬不起头来。我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那儿是我最美的地方,嗡声嗡气地 说道:“没有。”硬得掉到地上要砸两坑,而后一溜烟地走了。只听背后铃声串 串:“孜微,很喜欢你的那次演讲,很有见解。以后找你吹牛去!”明知是一句 安慰鼓励话,但这句话仍然像一根钢筋脊梁骨,直直地插在我的背上,我的背一 下子就挺拔起来,顿觉自己长高了一截。抬头看天,湛蓝湛蓝。我知道她说的是 那次全系演讲比赛。   我心里甜甜的藏着这句话,没抱任何她会真的找我的期望,过着大学新生生 活的一天又一天。可是过了两个星期,她真的来我宿舍了!看到她,我嗖地站起 来,呆呆地立在那儿,连“你好”都冻在嘴里了。她像大姐一样,轻轻地拍拍我 的后背,示意我坐下。我的腿也给冻僵了,说什么也坐不下去。她却很自然坐到 了我桌子旁的床上,似乎是在她的家里,那是她的床。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还没 有开口,同宿舍人呼地就围上来,七嘴八舌问着各种问题。对面的、隔壁宿舍的 同学似乎长了顺风耳,以最快的速度也挤进来,满满的一屋子人。如同是一二十 只雏鸟,挤在过小的鸟窝里,伸着脖子抢鸟妈妈刁回来的唯一的鸟食。今天来我 们宿舍借东西的男生也出奇的多,好像大家在同一天缺东西用。   一个星期后,我成了校广播站的后备编辑,雪吟是那儿的副台长。一个星期 能有两天在那儿见到她。   再后来,我们天天见面,大多时候在图书馆。春暖花开时,我们躺在春意盎 然的草坪上,沐浴着春日,憧憬着未来。金色满园的秋季,两人面对面坐在桐影 婆娑的石板凳上,谈着哲学和人生,脸上写满了深沉,似乎我们已走完了自己的 一生,正在回味五味的人生。清肠寡胃时间长了,就一起去她家享受她妈妈的精 美厨艺。   雪吟是本市人,父母是另一所大学的教授,她是独身女。她出生的那天,正 好大雪纷飞,腊梅怒放。她那研究古典文学出身的母亲临窗而立,诗兴泉涌。白 雪腊梅的诗是难产了,但女儿却顺利地诞生了,诗名成了女儿的名字。我一直觉 得雪吟身上有股有别于人的韵味,原来是她母亲没有吟出来的诗长到她的血肉里 去了,浑身透着诗意。雪吟所有的服饰只有四种颜色:白兰绿灰。白色是主调, 兰绿灰是用来搭配的。白色连衣裙和白色长裤是她的最爱。无论怎样搭配,总是 一身的清雅和脱俗。   自从成了雪吟的朋友后,走在路上,认识或不认识我的男生都声称是我的老 乡、同学。说着一大堆让我脸红的恭维话,最后总要问到我的朋友雪吟好不好, 以及打听她的喜好,似乎那只是顺带的问候。   (三)   一整天过去了,还没有收到雪吟的电子回邮。我又拿着她的电话,重新一个 一个的拨,仍然没人接!我不停地走来走去,想想还有没有其它的号码。嗨,怎 么会忘掉他先生呢?   也关机!这就怪了,有做生意的人关机的吗?!我一般不给他打电话,不愿 意听他一口一个“对不起,我正在开会,等会儿……”,“对不起,我正在谈生 意” ……   电视象夏天的鸣蝉,不知疲倦的恬噪着。我没好气地拿起遥控器,准备按关 机键,突然人山人海的火车站抓住了我的眼球。现在正是五一黄金周!我幡然醒 悟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不常在中国,没有这个意识,加上母亲生病也把我的时空 整个搞颠倒了。   这样看来,雪吟一家外出旅游了?是去欧洲了吗?她曾经告诉我有去欧洲的 打算。这么说,她和丈夫和好了?!这样太好了!我一拍沙发跳了起来,忘形得 把遥控器丢得老远,似乎是刚赢了一笔百万彩票。我最愿意看到这个结局,对孩 子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对雪吟也是。   不过我仍有一丝丝不爽,觉得“猴头”该揍一顿。   “猴头”是雪吟丈夫的外号,大号叫侯迪。他是我们大学的校友,比雪吟高 两届,八五级经济系的。她们相识于大学校学生会。“猴头”当年是校学生会主 席,雪吟是文宣部长。从雪吟的大学一年级起,“猴头”就加入了激烈而艰辛的 雪吟候选男朋友的竞争行列,直到他毕业,才告成功。不过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曾 经竞争过。   ( 四 )   八九年春季,源于北京的学潮漫遍全国,位于中南的方圆大学也躁动了。四 月中,铺天盖地的声援大字报出现在图书馆前两侧的橱窗,围观的学生里三层外 三层。有的学生在抄录,有的在照相,个个脸上溢满了兴奋和好奇。我只看了三 份,被身后雷动的掌声牵走了注意力。掉头看见图书馆前的广场上挤了几百人, 在听一个人演讲,每几句后面跟着一阵热烈的掌声。   演讲的人个子不高,估计170厘米,精瘦精瘦的。头部和身型很协调,也是 精瘦精瘦的。五官轮廓分明,看上去像一尊雕塑品。不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激情, 每转动一下就精光四射,挺直的鼻子透着舍我其谁的自信,大而薄的嘴写着坚毅, 一头黑色的短发根根直立,显得干练、坚定。我站在几百人的最外围,在没有围 墙的广场上,他的每一句话如响在耳边,砸在心上。真想象不了那么洪亮、厚重 而辽阔的声音是出自看上去那么瘦弱的人。似乎那声音不是出自喉咙,而是来自 肺部,聚集了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如炮弹般向外发射。   我正奇怪是什么人这么有感召力?只听见伴随着一阵阵的掌声是有节奏的高 呼:侯迪,侯迪……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刚卸任的校学生会主席!经常在校报、 广播站和同学的议论中听见他的名字,但是名字和人从来就没有对上号过。   我听不太明白他的大多演讲。什么反贪污和官倒,民主和法制,开放党禁报 禁。但受周围掌声感染,我也使劲地鼓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贪官,也不明 白什么是官倒,只知道十年前的改革开放,中国人的生活有了长足的改善和提高。 尤其是农民,吃饭穿衣有了保障,那些没有进国营单位的城市剩余劳动力成了富 足的个体户,都扬眉吐气了。高考招生的比例每年在扩大,给了更多下层人通过 上大学改变命运。我自己就是从农村出来的。我们上大学不用交学费,贫困学生 每月还有二三十块钱的助学金,毕业还包分配。在学校我们能接触到各种西方名 著和思潮,大学生思想相当活跃和自由。所以我很知足,并没有什么不满。   从这天开始,图书馆前每天都有这种聚会,从几百人到上千人,几千人。不 只是侯迪,也有其他人演讲。四月底,经济系带头在校园游行,每天都有不同的 系扯着横幅标语加入,最后是几千人的队伍。侯迪终于把这支队伍拉出了校园, 走上了街头。方圆大学被认为是本市最好的大学,在我们大学向市政府出发的路 上,十几所大学加进来了,是几万人的队伍。反正也不上课,这种游行是我生平 第一次见到,所以也跟着看热闹。   五月中旬,天安门广场开始绝食。我们学校有两百多学生自愿去北京声援, 侯迪带的队,雪吟也去了。在宣布戒严的一个星期里,去北京的同学纷纷返校, 但雪吟没有回来。我知道她有个亲戚在北京,也许是去那儿了。   戒严令后,我们学校的校外游行被取消了。一天一个不同消息或传闻,搞得 人心惶惶。大多数同学去游行只是去看热闹,对政治和国家前途并没有兴趣,而 且很多人也没有觉得国家糟到要打倒贪官的地步。课是终于没有恢复成,很多同 学已经回家了,或是被父母拉回了家,也有的趁机旅游去了。我一直呆在学校, 是想等雪吟回来,好奇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   六月七日,雪吟终于回来了,是侯迪送她到宿舍的。见到我,她一头扎过来, 抱着我大哭起来。我已经知道天安门的事情,但骤然面对这如同失去亲人的失声 痛哭,仍是有些手足无措。侯迪黯然地站在一边,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知道再问 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我虽然没有亲历天安门,没有切身的感受,但这痛哭从 一个从来就是无忧无虑的女孩心里喷发出来,那一定是伤得很厉害。很长时间, 我们三人坐在宿舍里,一声也没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好像这世界只剩下 我们三人,我们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下一步该怎么办。还是雪吟打破了沉默, 她甩甩长发,似乎是甩掉了所有的烦恼,说我们回家吧。很快我回家过暑假了。   ( 五 )   暑假返校后,听说侯迪被分配到了一个小县城,离方圆市有八个小时的火车。 大家心知肚明侯迪肯定会受到处分,但这种结果仍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侯迪本 人是从一个省会城市S市来的,今年还被推荐上了本校的研究生。   毕业分配前,每个人都要自我交待参与学潮的活动,以及对学潮的表态,承 认是动乱。通过政审关后才能拿到毕业证。大多去过北京或上街游行过的毕业生, 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有侯迪明明白白写着组织了多少次游行,去了北京多 少天,在北京做了什么。所有的责任由他一个人承担,因为所有的活动都是在他 的鼓动下进行的。最后他主动要求去农村高中教书。学校大概认为这次不能被他 鼓动了,也不能让他去学校鼓动更不懂事的孩子,就把他分去了小县城当文书。 研究生资格被取消了。   雪吟告诉我,暑假中她请侯迪去过她家。我吃惊更大,脱口而出:“这样说 来,你打算跟他交朋友罗?”那时候,如果不打算跟一个男孩交朋友,是不会带 男孩回家的。而且一旦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就意味着确定了未来的夫妻关系。   雪吟静静地看着我,一脸的坚定,但眼睛里流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幸福和满足。 “孜微,不是打算,从北京回来后我的心就已经确定了。只不过那时心情太糟, 什么也不想说。”她缓缓地说道,流畅得如同水流过竹筒,没有一点滞涩。   我仍有些不解。知道雪吟收到过很多情书,但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侯迪的。只 听人们议论侯迪很喜欢雪吟,但从来没有见到过他有任何追求的举动。侯迪其貌 不扬,没有人认为雪吟会看上他的,而且他目前的情况糟得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再说,从来就没有听说过雪吟喜欢过侯迪!在北京到底发生什么事,让雪吟这么 快地以心相许?   雪吟一点也不惊讶于我的疑问,似乎早就猜到了。她仍不紧不慢地说:“我 忘不了他在北京是怎样舍身保护我的,真正的舍生忘死。如果说以前还有些犹豫 的话,在北京时我好像把俩辈子的生命都托付了。你也许没有经历那场合,在可 能危及生命的突发情况下,人的求生本能使得人会不顾一切地自己逃命。但如果 一个人在那种场合下心里还装有别人,那一定是把你看得比他的生命还重。”她 似乎又回到了北京,又似乎在作生命的思辨,眼光时远时近。   我正好奇是在什么样的场合下,只听见她接着说:“戒严后,我本当也要回 家的,我很害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怕回不了家。而且广场上也很乱, 一会儿这个人出来讲话,一会儿又另一个人出来讲话,给我的感觉是那些学生头 头内部意见也不统一,也没有什么具体计划,过一天算一天。再说你是知道的, 我有洁癖,长期呆在外面让我非常不习惯。但我是文宣部长,又是广播台成员, 习惯加点好奇心让我呆了下来。我写了大量的见闻和日记,准备回学校办一个广 播专栏。宣布戒严时,我们学校大多数同学走了,有的回家,有的出去玩了。大 概只有十几个人留在广场,包括侯迪和我。你知道,人在广场的时间长了,既迷 茫又无聊,怎样打发一天又一天,似乎成了头等大事。我们大家在一块讲着各种 笑话,甚至玩扑克牌什么的打发时间。只有侯迪像个木头人似的,很少说话。他 大部分时间在做对外联络,很快成为外地学校在京联盟的主要负责人。其余的时 间就跟着我,我走哪儿他跟哪儿,上厕所也跟着,站在外面等着。他不在时就交 待别人跟着。”   “不会呀!我听过他演讲, 滔滔不绝一两个小时,而且充满激情。”我打 断了她的话。   “是的。他确实很雄辩,而且讲话非常有感染力。我听过他两次校学生会主 席的竞选演讲,还有大大小小的校系演讲比赛,都很出色。正是因为他的出色的 口才,才赢得了连续三年的学生会主席的竞选。但他不爱在我面前说话。我们学 生会每星期五的晚上有例会,在我进会议室之前,侯迪跟人谈笑风生。一等我进 去,像是突然停电一样,他马上闭口不说了。刚开始我以为是不是我太严肃了, 他不敢跟我开玩笑。后来发觉别人跟我开玩笑时,他也不掺和,总是低着头,时 不时抬头看看我。如果有人开玩笑过分,他马上找理由打断,回到会议上去。我 隐约感到他对我有别样的感情,但不敢肯定。   我经常有些校内校外的演出,有时候回宿舍很晚。一年多前的元旦晚会,你 那时还没有进校呢,轮到我负责清理表演会场。那次的清理人员并不包括侯迪, 但他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在那儿帮忙。清理完后,有两个男生要送我回宿舍,因为 就我一个女生,男女宿舍正好在两个方向。我没让,在校内有什么关系,还不到 十一点钟呢。我有些偷懒,想抄近道,就从学校大操场穿过去。平时非常热闹的 操场现在一个人影也不见,安静得有些怵人。好在我非常熟悉那段路,抱着一大 堆表演的服饰,叮叮当当很自在地往宿舍走。一件衣服掉到了地上,我蹲下去捡, 顺便看看后面有没有掉别的东西,结果发现有个人远远地站在我身后。看上去像 个男生,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面容。我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心想他可能也顺 便走这条路去那儿。拐弯的时候,发觉他还远远地跟着我,我走他走,我停他停。 我有些害怕了,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直后悔没有让人送我回宿舍。我没有 犹豫,以最快的速度往宿舍半走半跑,还尽量走在灯下。但他没有追上来,跟我 的距离既没有远点,又没有近点。我一口气跑到二楼的宿舍,从窗口往外看,发 现侯迪站在窗下。他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以前我走路很少看后面,自从发生这件事后,我总是有意朝后看看,发觉无 论哪天晚上我回宿舍,只要一个人,他会跟在我后面。再后来无论我身边是否有 人,他也会远远地跟在我后面。记不记得我们从图书馆回来,好几次你问我为什 么看后面,我不好意思告诉你。   每个星期六下午下完课我就回家,星期天晚上赶回学校准备第二天的广播稿。 有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刚下公共汽车,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校门口不显眼 的地方。我在前面走,他远远地跟着。以后无论多晚回学校,我都不害怕,我知 道有人会跟着我。但有一次我没有返校,因为生病了。妈妈出门去朋友家拿点退 烧药。半个小时后回来,告诉我有个男孩一直站在我们家楼下,这么晚还站在那 儿不知为了什么事。我第一反应觉得可能是侯迪,就很快打开窗帘想验证我的感 觉,果然是他!快晚上十一点了。一看我的窗帘打开,他就走了。   很为侯迪的行为感动。但我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心里也祈祷侯迪千万不要挑 破这层纸,不要像其他人一样给我写情书什么的。我心里知道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所以不想以后见面尴尬。侯迪非常出色,但我对他没有像他一样的感情,我甚至 不打算给他任何机会,也没有兴趣多了解他。其中原因之一是侯迪不高。女孩都 有那么点虚荣心,尤其是像我这种被溢美之词灌大的孩子,虚荣心更多些。我自 己身高165厘米,穿上高跟鞋就跟他一样高。跟他走在一起,总有一种高高在上 的优越感。侯迪认识我快两年了,还真的没有给我写过任何情书。连一个暗示的 纸条都没有。他只给我写过一个小纸条。有天我在广播室呆的时间长了些,竟然 不知道外面下雨。他在门外放了把伞,同时留了个纸条说伞是给我的,但没留名。 我认出是他的笔迹。   不想给他机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心里有了别人。   我父母不同意我去北京,但我坚持要去。一方面确实是被那时如火如荼的热 情燃烧得不知道天在哪儿,以为我们可以改变世界。另一方面是想趁机去清华大 学看一个人。他比我大两岁,叫方子清,今年夏季毕业,正在联系出国。我们从 小在一块长大,上的同一所小学、初中和高中,情同兄妹。从小学起,小朋友就 在我们身后故意喊方子清白雪吟,他不理睬,照样跟我玩。有他在我身边,谁也 不敢欺负我。初中开始,男孩女孩之间不说话。但放完学后,他总是找我一块回 家,无论别人怎样取笑我们,他当着没听见。从初中起我就以女孩的心情喜欢他, 用崇拜的眼光景仰他。我们初中高中同了三年的校,但他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什 么,连一句暧昧的话也没有说,尽管我暗示他我收到很多情书。他上大学后,给 我写信像家里的人一样,只关心学习和生活。到我上大学时,他还如此。我又急 又气又单相恋得不能自拔。去年暑假他回家时,我故意躲着不理他。但他没事似 的,是我熬不住又去找他的。   你知道,从小我身边就跟了一群男孩,个个发誓可以为我赴汤蹈火。可偏偏 有个人不仅对我不温不热的,而且对我如火的热情视而不见,这让我中了魔似的 非他不爱。我是个骄傲的人,那种骄傲更多来自于别人的赞美,而不是心底的自 信。那种骄傲里藏有天下的好东西应该自动掉到我口袋的自大和过分自尊。与其 说我宁愿自我煎熬也不向他表白,是出于自尊,还不如说不自信。我怀疑他不在 乎我可能是心里有了别人,但没有任何迹象证明这点。出于某种龌龊的心理,我 想偷偷去清华证实点什么。   到北京第三天,侯迪陪我去的清华。我不让他陪,他说我对北京不熟,担心 我走丢了,而且现在交通那么乱。他接着强调他只在校园门口等我,绝不进校。 我呆多长时间没有关系,他一直会等在门口的。如果我的朋友愿意送我回广场的 话,回来告诉他就行了。校门口分手时,我故意告诉他我是去找男朋友的。他既 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说什么。   方子清的宿舍楼静悄悄的,难得看见一两个人。我一下子意识到他有可能不 在,去广场或别的什么地方,我怎么会这么唐突呢?但转而一想看看他的宿舍也 行,下次找他就驾轻就熟了。我快步跑到四楼,看见有个宿舍的门没有关,可能 有人,想省事直接问问方子清的宿舍在哪儿。结果是方子清在里面!一个人,埋 头写东西,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都没发觉。没有看到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我通体轻松和舒畅,大叫一声方子清,把他吓了一跳。他很惊讶我会在这儿,也 很高兴。他说最近非常忙,有两所美国的研究生院来了录取通知书,他正在办各 种出国手续。当他得知我去了天安门广场时,马上正色让我赶快回家,不要掺和 任何政治活动,口气像个父亲教训女儿。他说他从来没有去过天安门,也没有参 加过任何游行。听他这么说,我来看他的热情一下子就冷了一半。在身边发生了 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可以无动于衷。不要说有政治热情,只要有点年轻人的热血, 也不会毫无反应的。大概他太忙于自己的出国前途,所以无暇他顾。但他同时批 评我来北京,让我有点不舒服。他带我在校园走了一圈,但行色匆匆,每隔一会 儿就看下表,让我觉得我再呆下去就要耽误他的前途似的。转完了校园我就告辞 了。他一定要送我去火车站,我不同意,告诉他广场上还有我的同学,我们一起 来的,过几天就一起回去。他说送我回广场,不知为什么我也没有同意,说校门 口有同学等我。我甚至没有让他送我到门口。   回广场的路上我有些怏怏不乐。侯迪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一句也没有问 我见朋友的情况。只是时不时讲一些北京的风土人情,每讲一段就偷偷看我一眼, 再接着讲另一段。这是他在我面前说话最多的一次。   一天凌晨,我正在打盹,侯迪把我猛地推醒,说快醒醒,我们要撤离。他用 身子挡住了我的右边。我迷迷糊糊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以为地震了,吓醒了一半, 站起来就跑。侯迪边追我边大叫跑错方向了。什么东西从我右边像流星一样从我 头顶划过,在昏暗的夜空里格外刺眼。听见有人大叫开枪了,我睡意全无,像是 突然被人当头猛击一棒,呆傻了,反而站在那儿不动。四周是一片混乱的吼叫声 和哭声。侯迪挤过人群,一把拉着我的手拼命往前跑。子弹不时从我头上飞过, 吓得我腿直发抖,跌跌撞撞被他拖着走。一不小心绊到了一个东西,刺的一下摔 倒了,那股冲力把侯迪也扯倒了。他一个鲤鱼打挺,像猿猴一样敏捷地跳到我身 后,用身体挡住蜂拥而至的人群,让我快起来。我只爬动了两步,他终于寡不敌 众,也倒在我身上。他迅速用四肢撑在地上,正好盖住了我身体的上方,我则像 呆在一个山洞里。他咬着牙大叫:白雪吟,快……快……快爬起来,等一会…… 我就撑不住了。听他这样一说,我全身抖得更厉害,哆哆嗦嗦往外爬起来,看见 好几个人压在他身上,还有人试图从他身上爬过去,后面的人不断地又挤又叫。 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我才从地上爬起来,刚站好,就听见身后像一堵墙一样轰然 倒地。我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喊着侯迪,被人群裹着往前走。我边哭边想,如 果他要是爬不起来的话,我这一辈子会在内疚中死去。我不该来北京,来了北京 也应该早点回去,不应该拖到今天。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侯迪无论如何要活下 来,而后我们马上回去,再也不来北京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实际上我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好像好久好久。我终于被 挤出了拥挤的人群,站在昏惨惨的街道,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我像个被走丢的孩 子,除了流泪就是看着像逃难一样匆匆而过的人群。我神情恍惚不管三七二十一 跟着人群走。刚走几步,手臂被人抓得生疼。掉头看见是侯迪,冲口大叫,你没 死!你没事!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好半天才说,终于找到你啦,没事就好。我那能 死啊,还没有把你送回家呢!我再也控制不住了,像个小孩子似的,扑在他怀里 嚎头大哭起来,不知是喜还是悲。他拍拍我的肩膀,没说话。   侯迪送我去姑妈家休息了一天,你知道我有个姑妈在北京。第二天,我们乘 火车回家了。在火车上的十几个小时,侯迪又恢复了原样,对我必恭必敬,很少 说话,总是默默地看着窗外。我没有先回家,担心父母看出我还没有干的眼泪, 就先回学校了,看到了你。侯迪在学校又呆了三个星期,拿到工作分配通知后就 回家了。是我送他去的火车站。”   ( 六 )   雪吟一口气讲完北京的经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停下来。似乎是一曲戏的 中场休息,为了换下一场的布景。我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有换过来,就听见她接着 讲。   “大概六月底,方子清回家了。一放下行李,他就来我家找我,兴奋地告诉 我,他所有的出国手续都办好了。因为学潮,签证格外顺利。他计划八月十号飞 美国,去哥仑比亚大学上学。接下来他还做了件大事,就是正式向我求爱。听他 表白他爱我,我呆了呆没有反应,觉得可能是听错了。等他再说一遍时,我抱着 头大哭起来,是委屈不是激动。我等这句话等了八年!他明明知道我从少女时起 的心思,而且他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现在才说呢?难道他真的不 明白我在那种不明朗的爱恋中有多痛苦吗?看见我大哭,他手足无措,以为说错 了什么话。当他得知我的想法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嗨!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 了的,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你不知道你是为我而生的吗?这辈子命中注定 是我的,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也一定是我的。早说晚说甚至不说有什么不同吗? 那口气怎么有点像孙悟空怎么都跳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如来佛,自信得有些霸道。   他接着说,我知道你从初中起就喜欢我。但初中高中要面临中考高考,不想 耽误学习。等我考上大学时,你要准备高考,又不想耽误你的学习。等你考上大 学时,我在拼命学英语准备出国考试,没有太多时间剩下来,而且我们又分隔两 地。反正我们两个总有那么点阴差阳错。现在好了,我的事情定下来了。我希望 你从现在开始也准备出国的事情,毕业后去美国,我在美国等你。   他说得理性又明智,合情又合理,但我怎么觉得这种理性有点可怕。将来生 活中可能有许多重大的事情要做,但为了这些重要的事情,就可以牺牲感情了? 就可以不管别人的感受了?我也似乎是他生活机器上的小螺钉,什么时候安,安 在哪儿由他来决定,连我的感情也由他来安排。   他接着跟我父母说了他的感情和安排。我爸妈一点也不意外,很自然地接受 了他。在他们看来,好像我们早就是男女朋友关系。他是我妈心目中理想的女婿 人选,182厘米的身高,聪明俊逸,理性持重。   出国前他天天跟我在一起,幸福地说着我们的美好未来。但不知为什么,我 有些无精打采。我骂自己是不是得到了就不珍惜了,他不是我梦寐以求的人吗?   不知道你小时候有没有这种经历:你很想要一个漂亮的布娃娃,但家里穷, 妈妈买不起。可是妈妈一直许诺说下次有了余钱一定给你买,所以你就盼着。一 天一天过去了,一个下次又一个下次过去了,每次你以为会得到布娃娃的时候, 妈妈仍然没有余钱。这种盼望的热情一点一点地减少。终于有一天你不再盼望, 也有可能不再喜欢布娃娃了。但妈妈买到布娃娃,很高兴地送给你,但你却不再 激动,也可能不再珍惜。我觉得方子清的表白正是出现在我的盼望期过了以后。 我还想,当初为什么那么想得到方子清的爱呢?一个很可能的原因,是那种东西 在你眼前,又似乎够不着。越是想得到而没有得到的,就越想加倍得到,完全笼 罩在一种跟自己赌气的情绪中,从来就没有冷静下来好好想想那个东西是不是你 真想要的。   促使我想这个问题的,是我总是不知不觉拿方子清跟侯迪比。我不怀疑方子 清对我的感情,但方子清的爱永远在爱自己的前提下,一旦爱情跟他的个人利益 发生冲突,他是可以放弃感情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为了自己的前途可以很理性地 把我的感情和感受放到一边。但侯迪呢,为了我可以连命都不要。可我爱不爱侯 迪呢?我承认在此之前,我把整个心给了想象中的方子清,没有留有空间给任何 别的人。但从北京回来后,我觉得自己的心在分割。想侯迪的时候远远比方子清 多。   即使跟方子清在一起,我脑子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侯迪。有时候神情恍惚地把 他叫成了侯迪。几次在睡梦里又哭又叫,叫着侯迪的名字。醒来后发现妈妈坐在 我床边。妈妈流着泪摸着我的头问我能不能告诉她我的心思。我告诉她我喜欢上 了另一个男孩,在心中的位子比方子清更重要,也许是我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接 着我告诉了父母关于侯迪的一切。父母让我请侯迪来家看看。等方子清走后,我 以父母要感谢他在北京帮忙的名义,有劳他来我家一趟。侯迪一接到我的信就给 我家打电话,说非常愿意。   妈妈有些不太满意侯迪的外表,但尊重我的选择。但爸爸在一个小时内就跟 侯迪成了忘年交。他们从历史谈到现实,从经济谈到政治,无话不谈,三四个小 时没有断过话头。看得出来爸爸非常喜欢他,他从来就没有跟方子清这样畅谈过。 侯迪走后,爸爸说他抱负远大,头脑清楚,情义深重,是个大才。   星期天的晚上,侯迪要回去工作,我去送他。从我家到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 慢走有十分钟的路程。我们沉沉地走着,大多时候默默无语,偶尔说一两句无关 痛痒的遥远的梦想。我心里很急,这么好的机会,希望他对我有所表示。我请他 来我家,意图很明显了。我还告诉她方子清去了美国,我不打算去。他无动于衷, 也不接着问点什么。我跟你说过我是个骄傲的人,从来没有对人主动开过口。   校门口到了,他让我回去。我又急又气,几乎要哭出来,似乎他这一走就会 永远消失似的。我赌气地站在那儿不走,他也不好上公共汽车。见我有些生气, 他更加小心翼翼,一脸茫然地跟我陪不是。去火车站有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公共 汽车一辆一辆地过去了。汽车站只有我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朦胧的夜色朦 胧的灯,心情也朦胧而沉重。又一辆公汽停下来,侯迪看了看表,大概只剩下一 个小时了。他没有看我,低着头说我走了,你回去吧。同时一只脚踏上了公汽。 我的心怦怦直跳,紧追了两步,迫不及待地喊了声侯迪。他掉过头来,泪眼迷朦。 我的嘴张了张又闭上,又张了张,又闭上了。眼里蓄满了泪。司机一个劲地催他 快上车,他没有反应。汽车开动了两步,我一急,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梦游般地 轻声说我爱你。他怔怔地看着我,满脸地不敢相信,那只脚仍放在汽车上。公汽 开走了,他被开动的汽车擦倒在地,我大叫着跑过去拉他。他坐在地上,仍然呆 呆地看着我。我再次对他说我是真心的,做梦都想他。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把我 搂在怀里,搂得我快要透不过气来。他的身子抖得似乎要把我的心抖碎。我觉得 我的后背上温乎乎湿漉漉的一大片,知道他在流泪。我一动不动,也不敢说话。 他平时是个沉着冷静的人,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他还这 样搂着我。他说他像是在做梦,还是不敢相信我说的。对我,他从来没有任何奢 求,从来没有想要得到我的爱。只要我好好活着,只要能有机会不时地看看我, 就心满意足了。听着他说这些,我也激动起来。一直以为爱情是自私的,爱情是 排他的,爱情是要有回报的。   侯迪走后,我给方子清写了封信告诉他我有了男朋友,祝他找到自己的意中 人。说真的,过去的生活给了我太多的宠爱,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美好顺利下 去,所以人容易飘在空中,非常在乎外在的东西。北京的经历给了我当头一棒, 好像是上帝特地给我的警示。想想我们父母他们的一辈子,挫折和磨难远远多于 顺心。知识、财富、地位都不能保证一个人能在困难中与你同舟共济,只有人 品。”   雪吟讲完了。但我还没有从她那像电影一样的故事里走出来,整个人浸泡在 感动中。没想到这段时间她经历这么多!感动过后,我仍有些现实的担心。“那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你们家在这儿,而他在千里之遥。”   “只要没有心理距离,空间距离好解决。”她的回答简洁而果断。   ( 七 )   开学后,雪吟辞去了所有的校系职务:校文宣部长,系文艺部长,广播台副 台长。但一时找不到人接手她的广播员职位,她还继续干着。现在她只埋头做两 件事:读书和谈恋爱。讲话比以前少多了,绝口不谈政治。   每个星期六晚上,侯迪在火车上睡一觉,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到方圆市,雪吟 就在火车站等他。每一次他手里拿着一支鲜艳欲滴的玫瑰,在清冽的凌晨,如同 冰天雪地里的一支红梅,清雅又浪漫多情。他说“一”表示唯一,始终如一,爱 你一生一世。星期天晚上,他再乘火车赶回去上早班。侯迪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 工资大多花在火车票上。   自从和侯迪交往后,雪吟的脸上多了一层妩媚,眼光少有直线,而是曲线型 波进。似乎是美人从画里走进了人间。   雪吟集古今中外之美之大成。只要她静静地坐着,就是一幅美伦美奂的古代 美女图。从头顶到脚底,每一个线条流畅得如涓涓清泉。脸型是达芬奇练习过一 千次后画的完美鸡蛋,上大下小,一笔而成,没有一点凹凸不平。静思时,眼睛 看上去是丹凤眼,两眼角调皮地微微上挑。但当她说话的时候,大大的眼睛,神 采飞扬的眼光,把她的古典气质扫走了一半;另一半没有办法扫走的是她的鼻子, 像个下半截的S,既不显肉乎乎,也不骨质嶙嶙。鼻尖微微上翘,俏丽和灵性从 那儿跳了出来。嘴唇不厚不薄,上下唇线好像是通过精心画出来的,每一个拐弯 处的弧线,流畅得如同芭蕾舞蹈演员的优美转身,典雅得让人惊心。走路如轻风 掠过,飘飘然似舞着向前走,举手投足透着古韵。这大概是被她母亲的诗词歌赋 “熏”的。但飘逸的长发,新潮雅洁的服饰,又使得她洋味十足。尤其是张嘴说 话时,每一句冷不丁地冒出几个英文字,再往深说,英美文学,西方哲学就顺着 嘴流了出来,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她是华侨呢。这个呢,大概归功于她的英文专 业。   认识侯迪以前,她更多像个无性别的独立的人。除自己外,还有个天地,天 是可以顶起来,所以她很喜欢谈古论今。而现在,她更多的是个女人。过去的天 地变成了侯迪,她也只是这个天地的一部分,所以开口闭口就是她的侯迪。   跟侯迪混熟了后,经常拿他开玩笑,胡编了个顺口溜“山中老虎多如毛,猴 头竟敢充大王”,用他的姓的谐音来取笑他险中取胜。“猴头”的外号很快地叫 开了,他的大名反而不被很多人知道。他总是笑着摇摇头说你这小不点。小不点 说我比小老鼠大一点啦,有人的胆如鼠,只会跟在人后面,什么也不敢做。没有 想到他很骄傲地笑了,像孩子的笑,灿烂而无邪。他的话也笑开了:   “的确很形象,我就是老鼠,只敢晚上出来跟踪,借着夜色的胆量,偷看模 糊的背影。白天绝没有勇气,只能用眼睛的余光偷看。你知道吗,我不只是偷偷 摸摸干过这件事呢?”   他对我神秘地一笑。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他调出来了。   “我曾经利用我手里的职权,要求广播室每天把广播的内容录下来,而后我 把雪吟的录音拷贝在我的磁带上,把其余的都删掉。两年来我录了二十几盘,每 天听着录音带才能入眠。那么多比我出色的人都在追求雪吟,她没有给任何人机 会,我知道一定有她的理由。我更不会有机会了,唯一想要的就是每天能看看她, 没有任何其它的奢求。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彻夜失眠,想她想得每一根神经都抽 筋。在我眼里,她不是走在路上,而是飞在天上,可望不可及。从幼儿园开始, 我就被人认为狂妄自大。是见到雪吟后,我生平才有了自卑感,自卑得连屈膝下 跪都不以为耻。知道西方信教的人怎样对神祈祷吗?是这样的:主啊,我愿做你 的谦卑的奴仆!我对雪吟就是这样祈祷的。到北京时,我才意识到她还需要吃饭 睡觉,还需要上厕所,还会害怕,还会哭。好笑是不是?”   我没有笑,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大爱无言。再也不敢开玩笑了。   ( 八 )   雪吟二十一岁的生日,正好是星期五。侯迪需要上班,星期天才能过来。我 和几个朋友商量晚上请雪吟吃饭,而后请她看电影。我们凑了一下钱,如果看电 影的话,只能请她吃学生食堂的小炒,外加一个小蛋糕。五点半,我们打扮整齐, 正准备去吃饭,却接到通知,所有的校学生会成员和广播站成员尽快赶到学生会 的大会议室,有个紧急会议。会议室是在大礼堂里的一个房间,从一个侧门进去。 我和雪吟赶到那儿,却漆黑一片。我俩不约而同想到可能是我们把会议地点听错 了。正准备离开,会议室和大礼堂的灯突然同时亮了,刺得我们眼睛有些睁不开。 伴随着灯亮,是鼓声、小提琴声、手风琴和着歌声大作,《祝你生日快乐》排山 倒海地向我们涌来,听上去像个大型乐队的惊心开场白。雪吟惊得嘴一直张着, 早已泪光点点。我们进会议室后,灯一下子又被关上了,桌子上点了一圈白色的 蜡烛,二十一根,等距离地被摆放在能坐二十几个人的长条桌上。平时光秃秃的 有些破损的桌上铺了一个浅蓝色的桌布。在一圈蜡烛中间,是一个长方形的大蛋 糕,蛋糕沿边插了二十一支小蜡烛,正中间是一个红色醒目的“祝你生日快乐” 大字。桌子四周绑着各色气球,一数,也是二十一个。歌声完了,掌声雷动。有 人打开几瓶酒,变魔法似的拿出一堆酒杯。酒杯碰撞声,祝愿声,搅成一片。小 提琴继续拉着,鼓点在每句曲调的尾声轻敲三下,似乎在提醒人们不要忘了它。   侯迪满面红光站在房中间。掌声结束后,他轻轻地抱了一下雪吟。鼓声顿时 如急雨般地敲着,大家起哄说不够不够。侯迪拱手转着圈的作揖,说谢谢大家的 光临,谢谢帮忙捧场。除了雪吟外,今天来的人数又正好是二十一。   雪吟许完愿,切好了蛋糕。一片掌声和吆喝声中,吃的喝的被拿上来,节目 也一个一个地被拿出来:单口相声,笑话,唱歌,乐器等等,比春节晚会安排的 都紧凑,笑语欢声溢满得快要冲破屋顶。来的人大多我不认识,但都身怀绝技。 雪吟似乎跟他们很熟。   侯迪接过了所有人敬雪吟的生日酒。眼看着他的脸通红,接着眼睛也红了, 头开始摇摇晃晃,如同被劲风吹着的一棵树。嘴不听指挥了,关也关不住,一闸 子话就滚滚而出:   “来来来,大家喝喝喝,一醉方休!爱喝酒没有关系。在中国,爱什么也不 要爱国。知道半年来我在单位做什么了吗?写深刻检查,二十多份检查还没有通 过。检查什么?我不该爱国,要爱党。每月发我一百多块老百姓的血汗钱,让我 检查为什么去爱老百姓。检查没有通过不准我考研究生,不白白浪费老百姓三年 的血汗钱也不让我考研究生。连辞职都不批准,我不是我自己,是单位的人,签 了卖身契卖给单位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了,如同一群打闹的老鼠见了猫。有个人像是突然从睡 梦中醒过来似的,拿着酒杯,来到侯迪身边说:“哥们,今天不谈这些,我们来 喝酒,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   侯迪颤巍巍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似乎是用这口酒来清润了一下喉咙,嗓 子更亮地接着说:“好,喝喝。我们现在还有喝酒的自由。其实,我们生下来就 不是我们自己,属于我们父母所在的某个行政单位。这些大大小小的行政单位最 终属于国家,实际是政府。所有的土地是国家的,房子是国家的,一切其它财产 也是国家的,我们自己也是国家,连思想也要国家所有。与其说这个国家还没有 走出封建社会,还不如说更像奴隶社会。政府是最大的奴隶主,我们所有人是他 下辖的奴隶。我们没有人身自由,没有自由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政府把你放在 某单位,你就一辈子呆在那儿;把你放在农村,你就一辈子呆在农村。也不是没 有改变身份和命运的机会呀?有!高考。用来奖励那些最能忠于政府的人。一切 关于国家民族,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历史地理等等,都是他们来命题,正确的 答案也是他们确定的。只有按他们的要求答对他们的命题,你才有机会考上大学。 你敢写一篇反政府的作文吗?你敢对政治历史命题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吗?如果你 胆敢这样做,你不仅失去上大学的机会,可能连生存或生活的机会也失去了。”   我惊呆了。侯迪也太“反动”了!我们现在是社会主义的新中国,正迈向共 产主义的小康生活,怎么会是奴隶社会呢?我父母一向很感激高考,让我跳了龙 门。也很感激政府的改革开放,天天有饭吃,不像十年前一样,吃了上顿没有下 顿。听说有一年连野菜树皮也吃光了。   我正胡思乱想,侯迪的“改革开放”几个字又拉去了我的注意力。“什么改 革开放后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应该感谢党和政府。为什么要感谢?让老百姓有 温饱是一个政府的最低要求,做不到这点就是政府的失职!要是在西方,不能给 老百姓温饱的政府早就被选下去了。改革开放前的二十多年,老百姓的那些极度 贫困的日子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对曾经让老百姓极度贫困过的同一政府,何谢 之有?!温饱是老百姓应该得到的,还远远不够!”像是读懂了我的心思似的, 他的“回答”让我觉得有道理,但仍有点迷惑。   不知为什么再没有人出来阻止侯迪说下去。一屋子人静静地定在那儿,所有 的动作都停下来了,好像连眼珠子也没有转动。如同一群小学生听老师讲故事, 正在惊险处。   雪吟突然站起来,脸色苍白,手里拿着茶杯,走到一边。谁也没有去理会雪 吟,仍紧紧地盯着侯迪,等他说下去。“不知道有贪官? 不知道什么是官倒?那 是因为新闻控制,有利于政府的就报道,不利的就藏起来。当官的靠着权力掠夺 老百姓的生存资源,这仅仅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看着,用坦克和枪弹来 封学生和知识分子的嘴巴,把中国人的最后的一点良知都碾碎了。以后贪官污吏 就更肆无忌惮了,疯狂聚财,贫富两极分化将不可阻挡。如果说过去的十年改革 开放还给底层老百姓一点出路的话,将来就没有这个机会了。社会总财富是一定 的,一方占有多了,另一方必然就少。在一个没有公平竞争的社会里,吃亏的一 定是底层老百姓。   这次学潮虽然以学生失败告终,但对社会影响将是深远的。告诉你们,政府 一定会拿知识分子开刀。因为这次是大学生‘闹事’,‘幕后黑手’又大都是知 识分子。当然这次不会是把他们又打成‘臭老九’,会用另一种方式让知识分子 变得没有头脑,没有思想,还没有骨气,成为政府的家犬,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奴 隶。”   雪吟拿着一杯热腾腾的茶返回来。看见雪吟过来,侯迪身边的人如梦初醒般 地拿走了侯迪手里的酒杯,说:“侯迪,不说这些了。今天是雪吟的生日,应该 让她高兴,不要让她伤心。”   像是当头一盆冷水,侯迪一个惊颤,醉眼迷蒙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不 谈国事,不谈国事,谈恋爱。唯有恋爱是真实的,美好的。我爱雪吟,太爱了。 要不是为了她,我会浪迹天涯去反对专制。” 只听见“咚”的一声,侯迪的头 被摔在桌上,像是摔出一本厚厚的书。   雪吟正站在侯迪身后,泪流满面。手抖了一下,一些茶溅到手背上,浑然不 觉。屋子里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 九)   两年后,雪吟毕业了,被分配到本市一所大学里教公共英语课。她把分配名 额让给了同班同学,背着包只身去了小县城找侯迪。在一所中学找到了教职。那 所中学高兴坏了,以前从来没有分来过名牌大学的毕业生。   半年后,他们结婚了,雪吟刚满二十三岁。没有结婚戒指,没有婚礼,没有 结婚住房,他们仍分住在单身宿舍。   再过一年半多,女儿出生了。整个雪吟的翻版,除鼻子外。她的鼻子是直挺 挺自信地立在那儿,似乎在告诉人们她也是侯迪的女儿 。她哭起来像唱歌,但 这种“唱歌”的机会不多,只要哭第一声,她爸妈如临大敌,同时赶到,抢她入 怀。稍大些,她嘴里不停地咿咿呀呀,像温煦和风中的风铃,悦耳而悠扬。小铃 子的小名是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的。只要侯迪在家,小铃子总在他怀里,在他 怀里喝奶,在他怀里睡觉。除了他和雪吟,他不让任何其他人抱她,包括爷爷奶 奶外公外婆。为此外婆跟他生分了。他丝毫不在乎,说女儿是水晶做的,摸的人 多了会把她碰坏。   雪吟呢,如果说以前她两只眼睛只会专注于一个人的话,那么现在她会把两 只眼睛分开同时看两个人,一个是丈夫,另一个是她的宝贝女儿。如果说侯迪让 雪吟从一个无性人变成了女性,那么小铃子让雪吟变成了母性。女性的眼里只有 丈夫,容不下他人,丈夫是天是地;女性的心胸有时候是狭隘的、嫉妒的、自我 的。但母性的眼里是家,这个家除了丈夫和孩子,还有别人;母性的心胸是宽厚 的、博大的、无私。自从有了小铃子,雪吟开始关心所有关于孩子的社会新闻和 教育;后来开始关注孩子要生活的生存环境和人文环境;再进一步是孩子将要走 进的整个世界。她又开始谈古论今了。如果说年轻时关心社会是出于理想和良知, 那么现在就是切身利益了。   她的服饰变得丰富起来,不再是白灰蓝绿——或冷色或中间色,一些暖色也 出现在她的身上,有时候是红配白或黑,有时候是黄配黑。她的表情也丰富起来, 不再只是笑不露齿,大多时候却是笑得露出两排牙齿,尤其是抱着孩子的时候。 眼光不只是波动着飘向一个方向,而是像两团火,照亮和温暖着她身边的每一个 人。走路不再像阵风,而是结结实实一步一步踏在地上,大概“脚踏实地”就是 来形容她的。房间里也变得丰富起来,二十多年没有换过颜色的洁白的被里被外, 换成了亮黄色,因为她从儿童教育书里读到婴儿喜欢明亮的颜色。不仅如此,房 间里挂满了各色的彩带,如同挂满了各国各色旗帜的联合国大厦。   这个“联合国大厦”只有大约有十二平米左右,是一个简易的单身宿舍筒子 楼中的一个房间,还是侯迪的哥们在小铃子出生前一个月让出来给他们的。虽然 既是一家人的睡房又被当作客厅饭厅,但幸福仍挤满了房间,不时流到千里以外 的亲人和朋友心里。   正当我们分享着欢乐和温馨时,侯迪辞职的消息像地震以及震后一波又一波 的余震,猛然震撼着人心,还经久不息的在熟人中震荡着。他刚被提拔为科长,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适合从政。他辞职的原因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   小铃子九个月时就开始走路,跌跌撞撞还不让人扶她。侯迪每次用两只手做 个大圆圈,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儿后面。一天,父女俩在昏暗的楼道里你追我赶, 雪吟正在切菜准备做饭。小铃子出生前,他们从来没有做过饭,因为要给小铃子 煮小孩子吃的特殊的饭,他们才买了做饭的一应器具。房间实在放不下煤灶,只 好搬到了走道。走道里每个门口都堆有杂物,隔老远才有一个有灯泡没亮度的灯。 如果不是孩子在那儿“啊啊”的欢叫,还以为走进了被遗弃的古墓。   雪吟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切菜切到了手。侯迪慌乱地回了下头,小铃子 恰在此时就摔倒在水泥地上。他一把抱起孩子,看见她的额上、鼻子和脸上是一 道道的血痕。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他满眼是泪,抱着孩子拉着妻子冲出门外,直 奔医院。雪吟不耐侯迪的飞奔,挣脱了他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那情形像极 一个男的抢了女人的孩子。医生看着大眼小眼都泪汪汪的两个人,笑了笑说,孩 子只是皮肉之伤,没有关系。从没有见过一个父亲像你这样爱孩子的。水泥地是 硬了些,以后孩子学走路时在地上铺上一个比较软的毯子什么的。不过要作好心 理准备,今后孩子还会常常磕磕碰碰的。侯迪紧紧地抱着孩子,一手使劲地拉着 妻子,一句话也没有说。等医生给孩子妻子涂完药,他抱着孩子拉着妻子默默地 往家走,还是没有说话。   他没有去买毯子,而是去单位交了辞职书。他甚至没有给自己留条退路,办 停薪留职。单位不同意,说你非常出色,在这儿很有前途,过一二年就会分一套 房子给你的。他说我不要。又说这个月你没有工作到月底,工资年终奖金都没有 了。他仍说我不要。   雪吟也交了辞呈,学校答应暑假后准辞。侯迪把雪吟和小铃子送到了雪吟的 父母家,只身去了深圳,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打工。雪吟边考研究生,边在她父母 所在的大学做临时助教。侯迪又过起了在火车上睡觉的生活,每周回方圆市一次。   这样安排把雪吟父母高兴坏了。“小水晶”现在成了他们的专利,一天到晚 抱着摸着,也不让人碰。似乎要弥补过去九个月的损失,晚上也由他们全程陪伴 小铃子。   三年后,侯迪在方圆市一个靠湖滨的花园小区,花了六十万元用雪吟的名字 给她买了一套公寓,作为她的生日礼物。那是方圆市最好的小区,最贵的公寓之 一。他在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角角落落装了又软又厚的地毯,四壁墙上装了半 人高的软木墙。雪吟说孩子快四岁了可以不用地毯了,但他不听。家里没有一件 家具有尖角,连椅子的每一个角都是浑圆的。他也要给雪吟的父母买一套公寓, 为感谢他们三年来对雪吟母女的照顾。但她父母坚决不要。他没有坚持,第二天 却去银行以雪吟父母的名义开了一个账户,放进了三十万元人民币。他用剩下的 钱在方圆市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以闯荡深圳房地产市场的经验,勇气和魄力, 很快在方圆市立住了足,打开了局面。   又三年后,他返回深圳,投资创办了一个证券交易公司。同时还在那儿买了 一套住房,希望雪吟母女能去深圳跟他在一起。但雪吟不喜欢深圳,觉得那是个 欲望城市,缺少文化底蕴,她更喜欢文化古城。而且方圆市的教育环境和条件都 比深圳强多了。为了小铃子考虑,她选择留在方圆市。侯迪说没问题,你想住哪 儿就住哪儿。从此他当起了空中飞人。   研究生毕业后,雪吟被留校任教。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富有而不奢华。我 很羡慕,但不嫉妒,觉得她应该也有资格享有这种生活。   ( 十)   去年回国时,雪吟开车直接把我从飞机场接到了我父母家。她和小铃子在我 家呆了整整一个星期。有一天她撇开了所有的人,包括形影不离的女儿,带我单 独去了一家僻静的咖啡馆。   一杯咖啡喝完了,她没有说一句话。我有个预感,她可能在为人生一件重大 的事情在犹豫不决。认识她这么多年,她只有一次有这种表情。那是九五年,我 正忙乱地准备各种出国手续时,她一手抱着小铃子,一手拿着托福,问我可不可 以两个都带上飞机,一脸的羡慕又左右为难。那时是他们俩生活最艰难的时候。 侯迪在深圳打工,手头经常拮据。为了本市户口,雪吟刚考上我们学校的研究生, 没有收入,甚至没有住房,一家人借住在她父母家,连大部分生活费也是父母出 的。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但我告诉她,这事要问侯迪。她笑了笑,用手敲了敲脑 袋说我真糊涂,脸上顿时烟消云散,静如止水。从此再也没有提过出国的事。   这次是为了什么呢?她有了中国人梦寐的一切,豪宅华车,两辈子也用不完 的钱。难道是……感情?人从来不会为生计问题出现这种左右两难表情,只有在 爱情上出了问题才会。难道她对别人动心了?雪吟虽然三十七岁了,但看上去像 个不到三十的人。皮肤一如既往的白,没有一个斑点。鱼尾纹只有在她大笑是才 羞羞答答的若隐若现。身材比少女时稍丰满,但韵味更足。眼睛仍然那么清澈纯 净,多了层次,但并没有纷乱复杂。从她少女时起到如今,她身边从来就没有断 过追求者。尤其是如今加上金钱分量,更让她身价倍增。   为了避免尴尬,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在美国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 看见她的几滴泪滚到手背上。   我有些呆了。雪吟是不轻易掉泪的,如其说不爱掉泪,还不如说没有太多掉 泪的机会,这次一定是有过不了的坎。我的嘴变得跟心一样沉重起来,居然打不 开说句安慰话。   她说她想离婚。我蒙了!“为什么?”脱口而出。   “猴头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好一会儿她才说出这句话,眼光垂向下,似 乎是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现在这种事在中国对有钱人来说司空见惯。你以前不也原谅过他一次吗? 这次为什么就过不去呢?”雪吟一向自信、大度,以前不时有侯迪的风言风语传 到她耳朵里,她总是甩甩头说,没事,侯迪你那么有钱有才有情有义,连我做妻 子的都羡慕不已,何况那些没有做你妻子的人呢,我相信你。难道说她现在有了 年龄的自卑?看上去再怎么年轻,仍没法跟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比年轻。我突然也 自卑起来。   “孜微……”她叫了一声,上下唇发抖,眼泪不是一滴一滴,而是两条线, 无声的挂在她的脸上。她用上下牙轮换地咬着上下唇,嘴唇上是清晰的深深的牙 印。   “孜微,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他跟别人……有了……一个儿子。”她咬着牙, 睁着呆滞的眼睛看着我。如同一阵冷风突然袭来,她浑身一个激灵,终于没有控 制住地哽咽起来。   像是天上突然掉下一个大石头,眼睁睁看见它直冲我砸来。好半天我才醒过 来走过去搂着她。她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趴在我怀里抽泣不已。半个小 时后,她终于平静了些。我却平静不下来,这太意外了!我仍有些难以置信,猴 头会做出这样的事。   “所有的信息都准确吗?有没有误传?”我追问,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是猴头自己告诉我的…… 他说就那么一次。那天他的酒喝得太多。那天 谈生意的对方带了一个女助手,长得很像我,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也因此生意谈 判中丢了一大笔钱…… 我记得很久以前他曾经试图告诉我,我不要听,也不让 他说。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就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她又用上牙狠狠地咬 住下嘴唇,身子抖了抖,眼泪在眼眶里横冲直撞,但没有流出来。   “他说他绝对不要离婚,他真的很爱我。但要对儿子承担责任,因为是他的 错,跟孩子没有关系。你知道,那女人是不可能放弃孩子的。那一次后,她没有 再跟猴头联系,直到把孩子生下来后才去找他的,而且带上了所有的证据。那么 猴头要怎样对孩子承担责任呢?钱不是问题,但钱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是远远不够 的。他们应该在一个健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孩子没有选择父母的能力,不应该 让他们承担任何成人种下的恶果。但如果给这个孩子一个健康的家庭,那么我的 小铃子怎么办?如果维持现状,这孩子一辈子就在私生子的阴影中长大?你知道, 猴头很爱孩子,他拿出那么多钱去帮助别人的孩子,他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到这 种伤害。”   “你到这个时候还为别人考虑?!那个女人当初偷偷生下孩子的时候就没有 为你着想,她显然是有备而来。小铃子还不知道吧?”想起小铃子,我有些心痛 和心寒。   “当然不能让她知道。她还不到十三岁,正是在不大不小、似懂非懂的敏感 年龄。而且她很爱她爸爸,从小就崇拜他。两个月前,她学校的一个十四岁的同 班女孩跳楼自杀了。一方面是学习压力太大,但主要原因是她父母离婚。小铃子 那天回家饭都不要吃,抱着我哭得很伤心,说她看见了,好可怕,很惨。昨天还 跟她在一起玩呢。她还跟我说妈妈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跟爸爸离婚,我爱你们 两人,一个也不要离开我。”   “那你应该考虑考虑孩子的感受。除非你不再爱猴头,否则不要轻易考虑离 婚。”   “孜微,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因为小铃子我才这样心疼。我知 道这件事不完全是猴头的错。他既不爱钱,也不好色。但在中国,男人一旦有钱 了,不用刻意找,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女人,想不湿脚也难。你多少知道中国的情 况,贫富悬殊太大,真正有钱的人是少数,大多数底层人仍生活在贫困中,不是 他们懒,而是求生无路。所以有些人想走捷径,尤其是年轻的女孩。中国目前的 有钱人大多是从当年极度贫困的生活中走过来的,一旦有钱,就嗜钱如命,少有 捐赠扶贫的想法。侯迪在这点做得还不错。他让我管着五百万元的基金,专门用 于帮助贫困家庭孩子上学。他对他公司的雇员也很大方,尤其那些家庭困难的, 无论他们工作表现如何,年终红利从几千到几万不等。有些女孩就误解了,也有 的女孩知道他在有意帮忙,感激涕零要以身相许。这就为什么我对那些风言风语 从来就充耳不闻。   但这件事的性质就不一样了,铁证如山,撇都撇不清。我倒不是觉得猴头不 可饶恕,而是将来这种关系要怎样处下去。说不爱猴头是自欺欺人,且不说夫妻 十几年的相愚以沫,只要想想从当年的一贫如洗同甘共苦奋斗至今,我就会倍加 珍惜今天所拥有的。多少年下来累积的不仅仅是财富,而是这个家的整个世界。 离婚不只是解除夫妻两人的关系,而是摧毁经营多年的一个家庭大厦,包括这个 家庭的精神世界。小铃子太小了,我没有办法跟她解释这些。她也一定不能接受 除我以外,她敬爱的爸爸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以及她还有一个弟弟的事实。十几 年来她都沉浸在我有一个幸福的家的生活里。无论是家里还是学校都受宠有加。 她在学校从来就名列前茅,不到十二岁就考进了全省最好的中学。下一学年是她 初中的最后一年,学业压力挺大的。你是知道的,中国教育就这样,竞争太激 烈。”   “那你能不能好好跟猴头谈一谈?为了小铃子,再大的事也缓一缓。暂时不 要让小铃子知道这件事。等她再大一点,至少等到初中毕业。”   “这是一定的!现在绝对不能让小铃子知道。那女的和孩子在深圳,如果没 有意外,小铃子应该不会很快就知道。”雪吟习惯性地甩甩长发,似乎在甩掉一 切烦丝,又似乎下了一个最后的决心。   ( 十一)   新学年开学,雪吟搬出了家,在小铃子学校附近租了一个30平方米的一室一 厅的老式公寓。是以小铃子学校离家太远,天天坐车既不方便又不安全为由。她 们并不是特例,几乎所有离家远的孩子,都是妈妈在学校附近租房子赔读。尤其 是初三的学生,为了中考的最后冲刺,为了孩子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激烈的竞 争中生存,无论远近,都是家长在陪读。所以对于妈妈的陪读,小铃子没有任何 额外的想法。她们只在星期天才回家一趟,有时候去外公外婆家团聚。   那儿的租房永远求大于供,包括寒暑假。尽管房子的陈旧看上去比它们的建 筑年龄还要老,但租金却是同类房子的两倍。因为房子永远没有空闲,房东有足 够的理由不作任何维修,而且房东绝对是上帝。在雪吟的公寓里,只有一张床, 两个桌子,一部电话,一台手提式电脑。   从那破旧不堪的房子里,一份份喜悦通过电子邮件和电话送到了我手里:   孜微,小铃子又竞选上了她班的班长。不是老师指定的罗,是选上的……   孜微,小铃子在全校英文比赛中,得了第一名。嘿嘿,知道你在想什么,她 老妈学英文出生的,如果女儿英文太差,就是教育无方,是吧? …… ( 我倒真 的没有这个想法。 )   孜微——清清嗓子,准备好大叫。小铃子获全市歌咏比赛少年组头等奖…… ( 这次我没有大叫,真的想,老妈的嗓子那么好,女儿哪有差的? )   孜微,这个一定要告诉你,小铃子竞选上了连任校学生会主席!你不知道她 有多勇敢!最后一场竞选演讲,我的腿直发抖,但她挺过来了……   孜微,孜微,这次你不必大叫,小铃子得了全省钢琴比赛一等奖!离她的目 标还远着呢。她看上了全国比赛一等奖……( 这次我真的大叫了,钢琴可不容易 弹好。)   孜微,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不过话说到这个份,即使不告诉你,你一定 要穷追猛问的。担心你急出病来,还是告诉你啦。但不要说我太骄情,我真的很 以小铃子为骄傲,她几乎是我的全部精神支柱。她的期中考试总成绩是全年级第 一!不要笑话我,中国就这样,分数仍然是敲门砖。如果没有达到分数线,即使 再聪明,你仍然会被拒之好学校门外。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非圣人难以免俗。尤 其是当今中国,上了大学都没有工作保证,对一个女孩来说,更是加倍的艰难。 我真的没有逼她,她从小就好强好胜。即使如此,我仍然能理解那些逼孩子学习 的家长。现在不逼,将来社会上激烈的竞争会逼得孩子连生存也不能保证。你知 道她比同龄人小两岁,我当初很是担心她吃不消。反正她绝对比老妈强,也快赶 上你当年了…… (想骄傲,还要拖上别人的一条尾巴。)   ……   这几乎是一周一喜讯,我的兴奋神经快要绷断了啦!兴奋过后,不是快意的 一天,而是有时脊背直冒冷汗。小铃子整个小学也非常出色,得奖无数,雪吟没 有像现在这样有奖必报,她从来就藏在心里,等我回国时,不经意地提起一两件, 似乎是无关紧要。难道现在小铃子真的变成了她的全部?她千万不要为了小铃子 就没有了自我。   我建议她为了小铃子,不要把专业丢了。同时给她寄过去了两本英文书,是 在美国刚刚畅销的投资理财的书,希望她能尽快翻译出来出版。也不要为了高分, 把孩子变成了学习的机器。如果经济没有问题,可以考虑送小铃子来美国上高中 或大学。   发出电子邮件的当天晚上,我被一阵电话铃吵得迷迷糊糊,拿起电话说了声 “Hello”,就稀里糊涂挂断了电话,接着又睡。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想不醒 都难,一看钟是半夜两点。我一惊,是不是母亲生病了?抓取电话劈头就问妈好 不好。电话那头却笑声盈盈:“孜微,对不起啊,吵醒你了。我是雪吟,我实在 等不得了,想要给你打电话。你的建议太好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小铃子可 不可以现在就去读初中,反正她比别人早上了两年的学,在美国再上两年初中也 没有问题。如果不行,初中毕业读高中也行……”   听她说得这么急,我心惊胆颤!结结巴巴问她是不是小铃子已经知道了。她 说不是,只是希望小铃子离开这儿越早越好,怕有什么意外。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告诉她不要急,我需要时间打听情况,诸如中国孩子来美国读中学需要什么条件, 哪些中学接受插班生或高中生,具体的手续等等。也让她在中国打听打听,但暂 时不要告诉小铃子这件事,一旦事情没办成可能影响她的情绪。万一办不下来的 话,小铃子还可以专心致志读到初中毕业,考个好高中。而且也让她作好心理准 备,如果有可能来美国读书,办出国的事可能不是几个星期,而是几个月。   (十二)   黄金周过去了,又过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人接电话。我在中国只剩下一个 星期的假了。突然想到我的邮件里有雪吟同班好友的电话,还是去年她让我在美 国给她买东西时留给我的。好友知道我的用意后,很快地说:“哦,雪吟生病了, 在她妈妈家,你赶快去看看她。”不等我问第二句,就放下了电话。   这丫头也太娇气了点,生点小病还让老妈亲自照料。   上大学时我最愿意去雪吟父母的家了。那儿每一个角落都能闻到墨香,空气 里能尝到书味。雪吟妈妈叫我“火丫头”,叫雪吟“雪丫头”。她经常开玩笑说 这雪火怎么就相容得这么好呢?上大学时我自称“冬天里的一把火”。她妈说, 应该是“漫天白雪里的一把火”,那是怎样的一种意境!?   见识过了雪吟的美,但第一次见到雪吟的妈妈,仍让我再震动了一次。快五 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三十五六岁。跟雪吟站在一起,恍若姐妹俩。不过比雪吟更 显优雅,端庄,沉静,高贵。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如果穿上古代服饰,那 一定是一幅云鬓高束的美丽雅洁的仕女图。脸上轻描淡抹,看不见一个斑点,显 得一尘不染。眼睛里流出来的光,如同微风下的湖水,一波一波不急不缓地漾过 来,柔得钢筋也会折腰。即使是沉思冥想,脸上都有若隐若现的笑意,可能与她 嘴角微微上翘有关。比雪吟稍矮,但也是长手长腿的苗条体型。   我生生被这幅仕女图给慑住了。我紧紧地抓住雪吟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怯 怯盯着她,不敢向她走近一步,似乎靠近她就会亵渎什么,尽管她正张开双臂, 准备用拥抱来欢迎我。看我没动,她款款地走过来,拥我入怀,柔柔地说:“现 在不是冬天,你那火还没有点起来呢,不要担心烧着我。”全家人噗嗤笑出声来。 我一下子回到了人间,慌不择言地叫着:“阿姨好!不对,伯母好!不对! 妈……” 全家人哄堂大笑起来。叫阿姨觉得太疏远,在大街上碰到任何一个比 你年长的,都可以叫阿姨;叫伯母太生硬,看上去这么年轻的人,叫伯母有种穿 错衣服的尴尬。“叫白妈妈就行了。”看着我不知所措,雪吟的妈妈建议着。   如果说白妈妈是仙女,那么雪吟的爸爸就是高大魁梧、忠厚敦实的凡人董郎。 如果是在大街上第一次碰到他,我一定会把他跟古老联想在一起。举手投足都给 人一种沉重感,如同一口千年大鼎,又像一本厚重的历史书。听雪吟说她爸是研 究历史,也许是太多的历史挂在他的身上的缘故吧!把历史交给他,我有种孩子 对父母般的信赖。叫他叔叔显得太轻慢,叫白伯伯舌头转不弯。我突发奇想,要 叫他古伯。三个人齐声叫好,就这么定了。   他们家的房子有三室一厅,其中一个房间是古伯的专用书房。书房里有整整 两面墙的书,长长的一排是线装书。古伯是历史系的系主任。我每次去他们家, 总看见他在书房,一等我过去跟他打招呼,他就抓住机会:“小萝卜头,进来进 来。跟我聊聊你们最近又在掀什么潮,读什么书,同学之间议论什么话题。”没 有经过我的同意,他就一直这么叫我。尽管古伯说话的语气缓慢而亲切,让你觉 得可以跟他敞开任何话题。但我很怕看他的眼睛。他的瞳孔如同一个深不可测的 时光隧道,从隧道穿过的犀利的目光,似乎能照到你心里去,让你不会有撒谎的 勇气。   我凭借着自己的无知无畏,每次除了跟他大谈而特谈眼前外,最喜欢跟他天 南海北地学舌历史。嗨,历史太好侃了,中国有两千多年的文明,有博大精深的 历史文化。每次侃一百年,也有两百多次的神侃,不是吗?   头两次,古伯兴致勃勃专听我讲,不时地点点头。我越发志得满满,觉得得 到了历史学家的首肯,那知识一定了得。一天在饭桌上,古伯突然问我:“小萝 卜头,你那么多历史知识都是从那儿学来的?”   “高中。我正而八经上了两年的历史课。也读了一些历史书。”其实所谓的 历史书也不过是些小儿故事书。   “那你认为历史书上告诉你的,或老师教你的都是真实的吗?”   “那当然!我们为了高考,那些正确的历史答案都做了几百遍。”   古伯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停了停,眼光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接着 说:“教育可以育人,也可以误人啊!”似乎在自言自语。   他没有继续问我,而是在我离开时,借给我一本西方简史,一本他自己写的 中国近代史,以及几册打印的材料,说是他自己写的文章,有些是不能发表的。   (十三)   想打电话通知他们,才发觉雪吟父母家的电话号码不在我的新手机里,手机 是半年前换的。真的好久又没有跟他们联系了,想起来很惭愧。最后一次去他们 家是三年前,还是雪吟用车载我和孩子去的。她说她父母很想看看我的孩子。   这样也好,突然出现可以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从我父母家到雪吟所在的 城市只有两个小时的高速路车程。   我带上给他们每个人的礼物,尤其是小铃子的。元旦时她悄悄地送我一个邮 件,请我帮她买一套资生堂化妆品,作为她送妈妈的生日礼物。一月十二日是她 妈妈的生日。可惜那次我出差了,等看到她的电子邮件时已经来不及了。这次我 给她带回来了她妈妈明年的生日礼物。不仅如此,把她的生日礼物也给悄悄带回 来了,七月十七日是她的生日。她一直想要个质量很好的数码相机,她是学校广 播站主播,有时候也要做校园采访。更为重要的是,这次雪吟一定会从病床上跳 起来,即使她病重得需要躺在床上的话。我在美国的一所私立中学办好了小铃子 入学的所有手续,带回了所有她们需要的材料。现在只需要在中国办好护照和签 证就行了。小铃子还有不到两个月就初中毕业了,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跟我一起 去美国。   这段时间一直往医院跑,浑然不觉春意正浓。树叶少了初春时青翠欲滴的油 腻,多了渐近成熟的纯净。蔷薇和杜鹃花争香斗艳,但艳而不妖。阳光和煦,既 没有初春的清冽,也没有夏天的燥热。四、五月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月份,冷热适 度,到处生机盎然。每次走进校园,我也像那勃勃生机的花草,精神闪烁,仿佛 回到青春和活力的岁月。   抬头看见了那栋青砖灰瓦的房子,在绿树成荫中,像个被层层包起来的婴儿, 不经意地露出个小脸小手什么的。想要知道房子的新老,只要看看周围的树的大 小就行了。这是一栋欧式的老建筑,看上去像一个老学者般的慈祥和谛定,不用 说话,本身就是一部历史。我的心骤然一动,一股亲切萦回于心,脚步变得轻快 起来。很惊讶我仍能精确地定位雪吟父母的房间,三楼,301房,仿佛昨天才来 过。   我三步并着两步跑上楼。还没有敲门,心就怦怦欢跳。想象着小铃子高兴得 怎样搂着我的脖子,在我的脸上左右各亲一个。今天是星期天,她一定会在这儿。 雪吟一定会腾地从床上爬起来,唱歌似的大叫着:“嗨,孜微,回来之前为什么 不说一声?”白妈妈一定会还没有等雪吟说完——她的话从来就说不完,拉着我 的手抢过话头:“火丫头,话填不饱肚子,告诉我,今天想吃什么?葱油饼还是 豆沙酥饼?我去准备。”古伯今天会拉着我又要讲哪段历史呢?睡觉前,雪吟母 女俩又要抓阄今晚谁跟我一起睡。总是雪吟准备阄,小铃子总要先抓,但总是输, 因为她总是抓到2。她每次拿到2后就来求我,从来没有想到去看看她妈妈手里是 不是1。实际上她妈妈手里也是2。到头来总是我们三人挤在一张床上,小铃子夹 在中间,我和她妈的不断线的话,穿梭似的在她的两个耳朵里来来往往,她随着 话源不断左右摆动着头,不到十分钟就呼呼大睡。   兴奋地想着将发生的一切,我敲门的手都颤了颤。三下,没人应。再三下, 还是没人回应!奇怪,哪儿去了呢?不是说生病在家吗?难道病重去医院了?正 准备离开,门边一个红按钮引起了我的注意。安装门铃了?我使劲地按了三下, 生怕他们听不见。只听”叮当”“叮当”“叮当”铃声大作,把我都吓了一跳。   不一会儿,沉重的门慢慢地开了一条缝。白妈妈真的老了,连开门都这么小 心,看我待会儿怎样笑话您?她是从来不服老的。   突然一股浓烈呛鼻的烟味破门而出,惊得我倒退了两步。抬头又看了一下门 号,没错,是301号!   搬家了?雪吟的父母是从来不抽烟的,任何人到他们家也很自觉地不抽烟。   我捂着鼻子,眯着眼睛,大声说道:“对不起!我找错地方了。”好像烟雾 是一堵墙似的,声音小了怕他们会听不见。而后转身就下楼。   只见门突然大开,烟味滚滚而出。我有些害怕。这家人无端受扰,一定是生 气了,要骂我了吧?骂可以,但不要揍我。我紧走了几步,下到了二三层楼中间 的拐弯处,以防不测。   “孜微……”声音苍老、嘶哑而模糊,像是从头顶上砸下来似的。   我怔了怔,站住了,不敢确定是人在说话还是我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幻觉。 不敢转身,也不敢抬头,看看这声音是否还出现 。   “孜……微……”又一声,从背后传来的。我慢慢转过身去,同时找到一个 如遇不测能以最快的速度逃跑的位置和姿势。   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一身黑装的老妇人,佝偻着腰,背靠在打开的门上,一 手撑在门框上,头无力地放在撑门的手臂上,侧脸看着门外。楼道高处有一个很 小的玻璃窗,大白天没有开灯,楼道昏暗不明。房屋里黑乎乎的,门口烟雾缭绕, 整个人若隐若现的,脸看不太真切。如同大雾的凌晨,一个人走在荒山野岭,眼 前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黑乎乎的人。   我不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心里砰砰直跳。不明白她为什么认识我,还知道我 的名字。正准备问她是谁时,只听一声哽咽滚过来:“我是……白妈妈呀!”   我惊得快要跳起来。白妈妈很少叫我大名,只在仅有的两次跟我讨论我的终 身大事的时候。犹豫着还想求证什么,只见老人哧溜溜地从靠着的门上往地上滑。   生病了?!不管是真是假,救人要紧!我飞快地冲上去,抱住了老人。还没 有等我站稳,一声撕心裂肝的干嚎声从我的耳朵里穿过。老人的整个身子像散了 架瘫在我身上,如同充得过足的气球被划破了一个小口,气腾地漏光了,只剩下 气球皮瘫在地上。我连连退了好几步 ,还是没能平衡卒然增加的重量,两人一 起倒在地上。   我猛地爬起来,定睛一看,可不是白妈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老得我 不认识了呢?!我敏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我坐在白妈妈背后,把她从地上扶起来靠在我身上。她的身子抖过不停,使 得我的身子跟她一起抖起来。我用一只手搂着她的上身,另一个手去摸她的额头。 没有发烧。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个样子呢?   我紧紧地抱着白妈妈的双臂,把她的头放在我肩上。眼泪止不住刷刷往地流, 对她耳语道:“白妈妈,是我,孜微。我来看你们来了。生病了吗?还是出了什 么事?……”   还没有等我问完,又一声撕心裂肝的嚎叫声让我惊束不已,把我的心撕成了 一片片:“孜微……,两个孩子……孩子……全完了……”   我的头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一片,双臂一下就疲软了,垂了下来。白妈妈的 身子像无骨似的顺着我的身子又瘫滑到地上,嘴里还喃喃道:“完了,全完 了……”   什么全完了?!!完了什么?!!雪吟?小铃子?   我疯也似地用眼睛搜索着客厅,想证实点什么。只见客厅的一角,有个红点 一闪一闪的,在黑黢黢的房子里,像鬼火似的。我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再看了 一眼。是古伯在抽烟?!刚才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竟然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像 个石雕,好像他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烟灰缸里的烟头堆得像小山似的,玻璃的茶 几上也撒了一大片。烟还一缕一缕从那儿制造出来。   他从不抽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啸从雪吟的房里传出来。雪吟!虽然有点恐怖,但我仍 然一阵惊喜。她没事!她没事!我腾的站起来,向她房里冲去,被绊在一个东西 上,一个踉跄面朝下地摔了出去,手摸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白妈妈!白妈妈还躺在地上!   我来不及爬起来,像蛇一样疾速爬回到白妈妈身边,想把她扶到沙发上或床 上。当我抱起她的头,发现她的脸惨白,嘴唇紧闭,微微发紫,眼睛半闭着,只 见眼白,不见眼黑。我惊恐万状!嗖地丢下她,站都站不起来。   电话?电话在哪儿啦?我跪在地上四处找寻。   终于找到了!拿起电话,手抖动的太厉害,半天才拨完9—1—1。好半天了, 电话没有反应。再看了下号码,没有拨错啊!接着是盲音。盲音!?   天啦!这儿是中国!中国的紧急求救电话是什么?   电话机旁正好有个电话本,翻了半天,一页都没能翻过去。我颤巍巍干脆翻 过一叠,拿起电话,抓到一个号码就拨。听见有人接电话就大叫:“有一个老人 晕倒了,请您马上叫救护车!这儿是XX大学,书斋区12栋301号。谢谢!”不容人 回答,就挂断了。接着拨了另外一个。一连拨了五个。我秃然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眼不眨的盯着电话,眼睛跳得似乎眼珠子要跳出来,电话似乎也抖起来了。   大约五分钟后,电话铃响了,是救护中心的!再过一会儿,救护车来了!两 个人拿着担护架和一应的救护设备冲进门来。看着他们,我像是走丢失的孩子见 到亲娘一样,瘫软在地,抓着担护架,发疯地哭起来。一个救护人员看我神志不 清,也把我塞进救护车拖进了医院。   (十四)   不知道给我注射了什么,等我醒过来,已是第二天凌晨。迷迷糊糊竟不知身 在何处。一个护士进来,笑眯眯地问了声好,祝福地说道:“你妈妈脱离危险了。 要是晚送来5分钟,就没救了。”我的脚刚点地准备下床,听见此话,脚一滑就 摔倒在地。护士显然是吓着了,连忙过来扶我起来,一脸茫然的安慰着我。   白妈妈就躺在靠近窗户的病床上,睡着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好像既没 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还没有被梦打扰过的痕迹。显然是药力的作用。既然药物 能给人无梦的睡眠,为什么不能给人无忧的人生呢?   我坐在她床边,看着她…… 她眼睛闭着,但没有闭严,留了一条小缝。在 我的记忆里,白妈妈从来没有闭眼对着过我。她这个样子,我觉得有点不自在的 陌生,好像躺在那儿的是另一个人。我习惯了每次见到她时从她眼里流出来的慈 爱、温柔和诗意的光。那眼光如同百灵药,无论我带着一颗什么样的心,总会被 那光照得恬静和温馨。瘦削的脸上,皱纹迭起,皮肤干得像被晒干的腌菜叶。好 多天没有涂润肤霜了吧?也可能好多天没有洗脸吧?记得吗?还是您教我怎样洗 脸,怎样选择护肤品,甚至怎样往脸上涂护肤霜的呢。头发枯草般地被头压得在 脸周围肆意地散开,远远看去,如同一堆乱草里放了一个枯树根。从我认识她的 第一天起,她的头发从来是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结,看上去优雅而高贵。 我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把所有的头发都顺到脑后,不希望她醒来后看到自己发 如乱云的样子。她的一只手放在被外,上面插满了针管,干枯的的手臂上青筋暴 起。三年前,这手还被保养得像少妇的一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在一个没 有月光的晚上,从这双手在钢琴上流出来,让我看到屋里屋外月色盈盈;至今口 噙余香的豆沙酥饼也是被这手创造出来的。我握着她的手,不觉心酸得眼泪啪嗒 啪嗒直流。点滴在那儿尽职地、安静地一滴一滴。我很感激地看了它一眼,为它 的没有停止的一滴一滴。   趁这空档我赶紧给本市的几个同学打电话,请他们速来医院帮忙。我还惦记 着家里的雪吟和古伯。   同学眼睛看着脚尖,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小铃子……走了,是从她学校的四 楼顶跳下去的…… 听说是因为她知道了她爸爸的事,从同学那儿听说的。她太 出色,家里又有钱,免不了会遭到一些妒嫉。也许是有人故意放风的,因为正是 在期中考试以前,她因此期中考试考得很差,排在第三十二名。这个对她可能刺 激很大,她一直很好强。她以为妈妈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有跟她妈妈说。留了 封遗书让她妈妈再去找个好男人…… 雪吟因此神志不清,她父亲好像有些老年 痴呆症。家里唯一稍微清醒的是白伯母,是她照顾他们俩人…… 但她不让猴头 见雪吟……   从昨天的经历,我已经把事情往最坏最坏处猜想了。但这些证实仍把我重新 撕碎了一次,连拼回去地余地都没有留。我手握着楼梯的栏杆,坐在楼梯口,连 哭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脑袋里却是挥之不去图像:小铃子趴在坚硬如铁的水泥 地上……地上满是……血……脑袋……那么聪明的脑袋……脸……那么漂亮的 脸……那么灵巧的手……   我两手发狂地抓扯我的头发,“啊”的一声狂叫起来…… 被拖去打了一针 镇静剂……   小铃子,为什么要这样?! 你只有十三岁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我回来 有可能可以带你去美国的……   (十五)   每上一步楼梯的台阶,如同爬一座山。冥冥之中,我希望301房是一座永远 爬不到的山。   推开门,一股令人窒息的烟味,霉味和一袭昏暗一齐向我扑来。我使劲地摆 摆头,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昏暗仍然挥之不去。定睛一看,所有的窗户和窗帘被关 的严严实实。我疯也似的打开所有窗帘和窗子,才透出一口气来。   古伯坐在客厅角落里的单人沙发上睡着了。头向前耷拉着,歪向一边,嘴角 有流唾沫的白色痕迹,头发全白了,头顶只有后半部分有头发。左手放在膝盖上, 拿烟的右手放在沙发扶手上,还那么举着,仿佛正拿着烟准备抽。   今年该六十六岁吧!您不是说六十岁的人在当今社会只能算中年人吗?您准 备干到八十岁。还说研究历史的人是越老越有价值,连这历史的价值都放弃了? 还记得您说过,中国在春秋战国后,思想文化基本没有什么发展。而且中国的整 个思想史实际上是权术史,为巩固当权统治服务的,从来就没有形成独立于权谋 的思想体系。我知道您身上背有太多的历史的使命和现实的责任,尤其是对现实 很心疼和很着急。现在没有人愿意学历史了,因为学历史就意味毕业后找不到工 作。如果一个国家不重视历史的研究,那么这个国家会从黑暗中走来,又会走进 黑暗的未来,同样的历史错误会反复出现。但您并没有责备现在的中国人一切向 钱看。您说那也是有历史原因的,有今天的果必定有历史的因。过去几十年来, 中国人大多时候生活在战乱和其它的灾乱中。改革开放前的二十几年,老百姓连 选择生存的自由都没有,过着清贫而无望的日子。现在好不容易开点小缝,而且 政府也只开了赚钱的小缝,那老百姓就看到了一线希望。倒不是中国人比其他民 族更爱钱,而是中国人几代人都不曾有过钱,都不曾好好享受过生活。当然啦, 如今人一旦有了钱,首先就想到享受,再就想到赚更多的钱,给子子孙孙留着。 现在在中国,财富只集中在百分之十的人的手里,至少有百分之六十的底层老百 姓挣扎在贫困边缘。想活下去,就得要钱。这就为什么全民都向钱看。中国老百 姓从来就没有自己掌握过自己的命运,像老鼠一样,以前被放在政治的转盘上, 跟着政治转得晕头转向;现在又被放在金钱的转盘上。   我知道您真的很累了。这样也好,可以没有任何烦恼,好好休息了。怕惊醒 他,我只拿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   坐在沙发上,看着雪吟的房门,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想早点进去。头脑里萦 回不散的是雪吟的飘逸的长发,如雪的肌肤,如明月的眼睛,那甜而不腻的歌声, 那雅致而不呆板的衣着,那幽默而不油滑的谈吐,那聪颖而不狡黠的心。   几声“哼哼”声从雪吟房里传出来。我再也坐不住了,走到她的房门口,不 敢往里看。明知梦已破,仍不愿意从梦里走出来。又几声“哼哼”,我的心一紧, 抬起头来,看见一对浑浊的眼睛正看着我,张着嘴冲我傻笑。我一阵惊喜,觉得 她有些认出我来了。如飞地跑过去,抱着她失声痛哭起来…… 为她还能笑,为 她还活着。这两天经历了太多的意外的冲击,死亡的恐惧。那怕一个人像狗一样 活着,对我也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雪吟又“哼哼”了几声,坐在床上的身子不停地挪动。我放开她,可能是我 抱她太紧了。坐在她的床边,泪眼模糊地看着她:仍然是一头黑色长发,但头发 一绺一绺的油乎乎地堆着,头顶的头发被手抓得像一个捣毁的鸟窝,一层白色的 头皮屑清晰可见。丹凤眼的眼尾仍向上挑着,但不用注意就能看见眼屎堆在眼角 上。鼻尖一如既往地骄傲的向上翘着,可清清的鼻涕不时从那儿流出来。   白色长袖村衣看上去像灰色,皱皱巴巴如同被压箱底几代是祖人传下来的。 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抱着一个灰头灰脸的玩具狗,那是小铃子的最爱,原来是赤白 赤白,没有一根杂毛。虽是玩具,但是用真狗毛做的。是她五岁的生日礼物。   过去那么洁癖的人,到如今把自己弄成这样不堪还不自知。是因为你太完美 了,连上帝都嫉妒了吗?   我找出了一套棉质睡衣,打算帮她从头到脚好好洗洗。揭开她的被子,一股 浓烈的尿臊味扑鼻而来。天啦!我倒退了两步,差点晕了。床上到处湿迹斑斑。 难怪雪吟不停地挪动身子!我把她的双腿搬到床沿边,又去拉她的手,试图把玩 具狗从她的手里拿出来。只拉了一下。突然,一声“哇哇”的长啸直撞我头顶。 我惊呆了,一动也不动,手里却仍然拿着那只小狗。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我的 头已和小狗在一起,被紧紧地箍在雪吟的手臂里,像钳子一样。我害怕极了,试 着把头从她的手臂里拉出来。但我越挣扎,头被勒得越紧。我觉得呼吸越来越困 难,快要窒息了。我停止了挣扎,放弃了所有的希望,恐惧地等待着未知的未 来…… 嘴里不自觉地喃喃叫道:“雪吟,是我!雪吟……”声音干哑微弱。   好一会儿,我觉得呼吸顺畅多了,小心而又害怕地轻轻地动了下我的脖子, 发觉雪吟的手臂松了许多。我侧过脸来向上斜眼看了下她,她又对着我傻笑。我 迅速的抽出我的头,飞快地跑到房门口,站在那儿,惊恐地看着她。她像个孩子 似的又对我傻笑。我仍坚信她有些认出我来了,又慢慢地向她靠近。   只要不动她的玩具狗,就没事。我把她扶下床,扶着她的后背向洗漱间走去, 边走边说:“雪吟,我是孜微,是特地来看你的。还记不记得我?…… 还记得 我们俩经常一起去学生二食堂吃饭吗?你总说‘我好饿,今天要买两个菜’。买 了两个菜后,还没有开始吃,你又说‘太多了,分你一些,不然我会长胖的’。 我傻乎乎地说你这个人眼大肚子小。时间长了,我才明白你是特地为我买的,用 这种方式是怕伤到了我的自尊心。因为我父母没有钱,每个月的助学金不够我吃 饭,我总是买最便宜的菜。我那时想,等我将来有了钱我一定要回报你。没想到 你一直比我有钱……”   “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机会……帮助你……”我哽咽得说不下去。雪吟 还在傻笑。我拿了一个板凳放在洗手间,让她坐下,她比我高很多。她听话地坐 下了。我边给她洗脸边跟她说话,她一动也不动,像个乖孩子似的,脸很顺利地 洗完了。   我的自信心大增,连忙放洗澡池的水。她没有反抗,穿着衣服抱着玩具狗就 进了洗澡池。帮她洗头时,我对她说:“雪吟,还记得吗?有一天,你对我说今 天你要亲自播我写的一篇广播稿。吃午饭时,我兴奋而不安地坐在宿舍里的窗前, 竖起了耳朵听广播。结果听到一篇《我的朋友孜微》,作者是白雪吟。你说我很 聪明,很漂亮,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虽然从贫寒的家庭里走出来,但乐观开朗, 好学进取,勇敢坚强。是我的这种精神鼓励你战胜困难、战胜自我。雪吟,我没 有跟你说,那天我哭了,哭了很久很久,为我的幸运,为有你这样的朋友。也是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为自己的长相自卑。可是这次你为什么就没能战胜自己呢?”   等给她洗完了澡,我大汗淋漓,腰酸背痛。还有一应床上用品需要洗,还有 古伯要照顾,还有一天三餐饭…… 我一下子明白了心焦力瘁白妈妈为什么累得 大病了一场。   (十六)   续了一次假,公司不同意再续,孩子不巧又生病,我只好打算回美国。白妈 妈还在医院,时好时坏。她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居然找不到一个亲戚来照 看她。古伯的亲戚大都远在西安,最近的一个妹妹还在北京。我只好花钱雇了一 个人照顾白妈妈。但花多少钱都请不到一个人愿意照顾雪吟和古伯的。我跟白妈 妈商量要把雪吟送去精神病院,古伯送到老人院。但白妈妈死活不同意,说雪吟 是暂时的,过不久就会好的。我只好送他俩去同一家疗养护理中心,至少父女俩 还能经常见面。这个疗养中心是香港人经营的,建在方圆市最大的湖心公园里。 走在里面,恍若在远离尘世的另一个世界。   一个月后,白妈妈还是没能挺过来,撒手人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眼 泪,觉得那是她最好的归属。不用天天面对着两个神志不清的活人,不再陷入日 思夜想着永远见不到的人的泥沼不能自拔。回美国后,一到晚上,我习惯看天, 无论是繁星满空,还是黑沉如漆。我相信那儿一定有个天堂,小铃子在那儿,白 妈妈也在那儿。她们可以相依为命了,不再寂寞。那儿一定没有考试排名,一定 没有亲人失散,一定不会用到钱,钱就失去了威力。   每个星期我至少跟疗养中心打一次电话,问问雪吟和古伯的情况。疗养中心 的人跟我说,有一个五十岁左右老头,满脸的络腮胡子,头发长长的,他没有说 他是谁。事实上他很不爱说话。但他为雪吟和古伯换了最好的房间,买了最好的 服务,也给雪吟请了本市最有名的精神病理专家上门服务。他每天晚上七点钟到 疗养中心,手里拿着一只玫瑰,让我们交给雪吟,他自己则坐得远远地看她。十 二点钟就走了。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再后来,听同学断断续续地说,小铃子出事后不久,猴头在外面的女人,卷 走了猴头的大部分家私,带着儿子,不知道是去加拿大还是澳大利亚了。猴头失 踪,不知去向……   《全文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