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日月书】   【日月书之一:感动】   文\爪哇岛   感动,是个因果关系的串联。先要有感,才能动,而且,动的不是手脚,不 是骡马车或者石滚子,这里动的是内心,内心里长满了草,一直都随风飘荡,晃 来晃去,现在却有了动静,这个动静是一只兔子在里面拱窝,或者,是一个人在 里面找什么东西,晃来晃去的幅度就大多了。一个人,被感动了,心里就装了几 只小兔子,爪子乱挠,眼珠子骨碌,这个世界就这么有了奇妙的变化。   感动之前,一般都是见怪不怪的笃定,都是修炼多少年的那种淡漠,那种漠 然,早就在心里看透了一切,无论是女人惊天动地的哭泣,还是男人在大街上突 然跪下示爱的突兀和坚决,早就在心里知道了这些路数,所谓饱经风霜后的淡然 和平静,什么都见过了,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能闭上眼睛看到最后的结局和结 果,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你一步棋子刚落下,早就知道了你十步后的棋局,你 早就没了悬念,你动动眼神,就知道了你要做什么,说什么话,达到什么目的, 那么,你起先的这些铺垫和准备还有什么用吗?你还要处心积虑地要来感到我, 要我顺着你给的杆子爬上去吗?感动?笑话,那是你这么干就想要的结果吗?做 梦去吧,这世界,还没有幼稚到都像你那么愚蠢的地步。   久经风雨的脸,在风雨中仍然是那张脸;看透一切的眼神,在雷雨中仍然是 那种淡定的眼神,看到你骨子里的眼神。坚硬的水泥地上,你无论要浇多少水都 不会长出鲜花来的,所以,你从开始,就注定了一个没有结果的结局,或者,是 一碗水看到底的那种一目了然,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但是,忽然,感动这个词从一个细小的角落里冒出来,心地坚硬的人没有想 到,他把所有的地方都想到了,都一目了然了,惟独,没有注意到这里,这个细 小的东西一下子跳出来,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内心,就像一个孩子,忽然无意中, 一下子就击中了那个练就金钟罩铁布衫功夫的大师的死穴,那是他的软肋,刷的 一下,就击中了,多少人做梦都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被一个三岁的孩子无意 中做到了——事情,很多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于是,被感动的人,内心里的水泥忽然皲裂了,忽然冒出来一朵鲜花,忽然 就流出了一股活水——那是喷泉啊,一旦打开,就疯狂地喷涌起来,任谁也按不 住,堵不住了。于是,那个表情木纳的忽然脸色大变,忽然泪眼闪烁,忽然表情 丰富,忽然神采飞扬……那个不会笑的人笑了,那个不会哭的人哭了,那个早就 死心的人,忽然变得一蹦老高,把刚刚还端着的架子丢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变 得和蔼可亲,笑容可掬,神色如顽童,娇羞如少女……他一下子就活了。   感,不是赶,也不是敢,更不是擀,它不是车老板子的马车,也不是莽汉的 板斧,更是主妇们手下的擀面杖,它是草原上的风呢,像一道闪电,仅仅是瞬间, 就来了,然后,天地开始真正的动起来——是的,动随后就接着到来了——平地 起风,旋转,升腾,转眼就成了大风,从山凹里刮过来,从天上冲下来,风雨来 了,没有预报,没有先兆,它是从眼神的空隙里吹过来的,从耳朵边上吹过去的, 从辫梢上飞起来的……刷一下,天地就变湿润了,变柔软了,变肥沃了……   感动,是多米诺骨牌中的一张,是甘蔗的一头,是芝麻上的一节,是小姑娘 的泪水,说来就来,是六月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是春天里的梨花,一夜之间就 要千树万树的开,是一而三,三而九的平方的辐射和传播,是一呼百应的一场花 事——谁能挡住春天的蔓延和到来呢?   有感而发,就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牵一发而动全身,千钧一发就在一个瞬间。 感动,这个美好的词,就像那些美好的事物,就像十五的月亮,只要升起来,整 个天空,都是它璀璨晶莹的光芒。   【日月书之二:惊蛰】   文\爪哇岛   二十四个节气里,居然,就有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日子。   大地苏醒,万物复苏。虽然三月了,姑娘们春心萌动的时候,还要等些日子。 因为料峭的寒风,还在忽南忽北的转向,尤其像小南风吹过来,虽说吹面不寒杨 柳风,本来都认为应该换下棉衣了,爱美的女子们都争先恐后的换上了好看的裙 子,但是,一场倒春寒一夜到来,甚至,一个转身,就过来了,把那些心急的人 打了个懵懂,浑身哆嗦,瑟瑟发抖地缩着肩膀,不由得发个牢骚:这天,真是难 料啊。   其实,他这话说过了,或者说远了。明明,二十四个节气里,早就给说了, 只是他没长耳朵听进去而已。   不知道这个蛰是个什么虫子,它固执的在泥土里藏着睡大觉,不吃不喝不动, 连懒腰也不伸,有虫子请客也不去,不走亲戚,不置年货,不过春节,不拜年, 不管谁在动嫁娶的念头,毫不理会,只是一味的独自沉睡,沉睡起来夜以继日、 乐此不疲。如果它知道人类的失眠,知道小崔的忧郁症,肯定要笑掉它不算尖利 的虫牙:学学俺们虫子们,连着睡上三个月,什么毛病就都没有了。它甚至可能 总结:人类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沉睡百年的虫子,当然有骄傲和自信的资格。虽然人比它们大了无数倍,并 且很多人有睡懒觉和好吃懒做的习惯,但是和它们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提都没法提。   但是,它们都有非常强烈的责任心和控制能力,该睡的时候,不去做失眠的 梦,该醒来的时候,就忽然醒了,天地良心,它们都是自觉醒来的,没有家人叫 它们,没有养个公鸡来打鸣,也没有谁买个闹钟定个点好准时醒来。它们在沉睡 中,忽然自己就把自己叫醒了。   一直猜测,它们究竟要在什么时间把自己叫醒,用什么方法?简直太神奇了, 这么个小东西,头脑那么小,没有爹娘宠着,当不成小皇帝,居然,忽然在这一 天,准确的这一天,一个激灵,眨眨眼,就醒了——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一种什 么样的自信?它开始大睡的那一天,有没有想过要在这一天准时醒来,即使沉睡 了也惦记着这一天?睡过了怎么办?耽误了谁负责?应该负什么责任?老天怪罪 吗?怪罪了怎么办……问题太多了,这些这么小的小家伙,究竟怎么处理这些问 题?像我,我们,自认为这么聪明的人,都无法想象出来。   可是,一切问题,在它们那里,都不是问题。多少年了,自从有了虫子开始, 就这么做了,咱们人类的祖先,不知道是哪个聪明人,知道了这个秘密,随即把 这个日子定下来,为了给所有喜欢睡懒觉的和睡不着觉的失眠人以惊醒,就起了 个惊心动魄的名字:惊蛰。   惊蛰,这个名字,叫得真是太有才了。   想想看,广大的虫子们,固执的睡去,持续地睡去三个月,然后固执的在去 年醒来的那个日子准时醒来,想想,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换了我们人类,想都不 敢想,结果,这些钻在泥土里的虫子,却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   这些虫子,真是太有才了。   【日月书之三:朵】   文\爪哇岛   朵,轻声,点到为止的一声轻唤,需要红唇微启,吐气如兰,如同一只极易 受惊的乳鸽,薄纱似的翅膀,在繁树的枝杪上一翕一合,亦如水波上的缕缕水烟 袅袅,不堪你一口沉重的呼吸。花朵。云朵。耳朵。它小小的局促维持着三点一 线的热爱,是个懂事而乖巧的女学生。   花朵,三月里的文眼,遍地是,杂拌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都是一张张 娇嫩的笑脸,单层的,双层的,多层的,从里到外,都是喷香的粉嫩的佳句。连 最卑微的秫秸花,都变换着花样儿,朵朵盛开,将整个三月,铺陈成最绚丽的图 画。花儿们胆小,都在一朵朵尽可能多的靠近花蕊,不招惹蜜蜂和蝴蝶,实在躲 不开了,就别过脸去,不看他们,内心的繁复和波涛,也尽量掩饰着,不让别人 看见。偶尔有一朵孤零零的别在枝上,虚空的花事,似乎是随时要飞的一只闹心 的蝴蝶。   朵,这个乖巧懂事的小词,内向的女孩,躲避热闹,向往静悄悄地躲到一边 想心事。把它别在枝上,就是花朵,细碎零星的、繁复多层的、单层巨大的、纯 粹又香气弥漫的……她将所有的植物都开成一个玄秘的世界,令人目眩。我曾见 过数百亩毗连的槐花林、桃花林、杏花林,也曾见过浩瀚的油菜花地,铺天盖地 的淡黄,已经看不清楚一朵一朵的,完全是花的海洋,微风吹过,波浪起伏,叽 叽喳喳,窃窃私语。有次还听到一个人说,这花太香,差点被呛个跟头。这话, 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花朵再娇嫩,无数的娇嫩,也能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一 个健壮的人轻易打翻,如同滴滴露珠,把一朵巨大的花打翻。   朵跟着音乐走,就是耳朵的世界。几近透明的粉红的耳朵,细嫩的淡红的血 管清晰可见,淡淡的绒毛让它更加娇嫩。音乐走过,履迹无痕却丝丝入扣,带来 的却是若有若无的巨大的海,波涛、浪花、飞鱼……玄秘的海底世界。在耳朵里, 你可以养千万只蜜蜂,千万条鱼,可以放无数的山,长巨大的森林,也可以养乖 巧的水鸟,放飞成群的白鹤……你跟着一根弦子,或者笛子,甚至一只巴乌,低 沉,明亮,如一股溪流,潺潺地跳荡,让你走得更远,看得更清,心清眼明,无 限轻松。   朵,提着裙边向高处走,就是云。找到瓦蓝的天空,去那里一朵一朵的走, 轻轻地跳房子,聚起来,是喜欢扎堆的小丫头,一会左,一会右,捏个手影,赶 群白羊,骑匹白马,放千万只风筝……童年时在画本上描摹天空,云朵都是那么 轻轻地几笔,放在画纸边上,左上角,后者右上角,随时要流走的样子,很流行。 后来,见得多了,也画得多了,知道乌云也是云,但我内心里始终认为,乌云就 是乌云,它不是云朵,它们像一对邻居,甚至是一家子,但绝对不是一个人。乌 云虽然是云,云还是那个云,朵却不是原来的朵。   如果要从汉语里寻找人见人爱的宝贝,朵,应该算一个,清脆,悦耳,短促, 粉嫩,天真,纯净,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圆润的明眸。多年之前,儿子还没有诞生, 那时,我就曾经设想,有个女儿,就一定叫她朵——有个叫朵的女儿,该是多么 幸福——闭上眼睛想想,这个周身散发着奶香的小家伙,用她黑亮的眼睛看你, 用她粉嫩的嘴唇喊你,一头柔软的乌发,一双娇嫩的小手……世界多么神奇,她 居然是你的女儿,是你的掌上明珠,舌尖上的蜜,耳边的玻璃风铃,手心里张着 翅膀的雪……她小小的张扬、撒娇,一招一式,都让你疼爱得浑身骨子里发痒, 想叫她一声,轻唤一声,再叫一声,等等,还想叫一声,然后心里的鸽子,千万 只地飞,扑扑楞楞飞得满天满世界,都是。最后,你还想补充一句:我的宝贝…… 我的心肝。   有了朵,你想说,把这个世界全给你,都不换。   【日月书之四:时光倒流】   文\爪哇岛   我倾向于将时光当成清水,缓缓地倒入一只杯子。它们清凉地消解着一切, 包括我想知道的天边的云朵和花的海洋。风吹过来,它们变换着手势,捎走了这 个季节里所有的湿润和潮湿。   在乡间公路上,很多收获的麦粒闪着耀眼的光芒。它们纯净、饱满,有着少 女一样娇嫩的肤色。农人们停下手里的工具,表情木纳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 车子从麦粒上轧过,我知道他们的怨恨和惊恐埋在心里,他们藏起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用木纳的神情,呆呆地看着我们,如同看一群飞过的麻雀。   作为农人,我理解他们心情的平静,大抵都在一年四季的规律和平和,每个 季节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像已经深深埋藏进身体里的生物钟。而我们漫无目的的 奔跑,常常忽略了过程,把目的紧紧抓在手里,在路上,成为一种散漫地风景, 被风随意吹过千山和万水,不知去向。   我们常常要意义一次次经过路树的影子,它们无论如果浓密,都有稀疏的地 方,像一张巨大的筛子,把过滤下来的影子,一次次打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每 次掠过这些阴影,我都感到,心思有些恍惚,精神有些倦怠,思绪呈现出凌乱的 光斑——时光这东西,如果像刀子,也是软刀子,它们貌似温柔地剥离了一切, 包括我们这些用速度来显示坚强地过客。   每次经过树荫,我都奇怪地想到互不相连,相互没有一点关系的片段,它们 分散、跳跃、三维甚至四维,但是好像有什么共同的东西忽然就将它们呈现出来, 然后迅速消失,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乘车的怅惘,一直让我着迷而忧郁,我不 知道,为什么一个人有了所谓的速度,心思反而如此地轻盈,没有前因后果,也 没有承前启后,一切都没有理由,却留下一大堆散乱的珠子,惟独找不到一根线 头。   我看到那一年的校园的短墙,看到城外体育场的看台,看到打靶场边上高高 地那段城墙和垛口,看到墙外的坟地和荒草,我还看到夕阳橘红色的柔光。乡下 的日子里,那些绯红的月光,那些笑着的坚硬的脸。他们的话没有声音,我却能 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见过的很多人,都一笑而过,笑脸一闪,像阳光下的露水, 然后快速地消失。   我说这些,如同白日说梦,甚至类似造假,但是他们一次次真实地来临,然 后消失。如果,我们在说话,他们就离开,而一旦我们停止说话,那些东西就快 速地闪出来,像一道露水闪电,无声地打一下旗语——我认为那就是旗语,然后 消失,你看不到提示和引子,也不留下痕迹——你就像一个人走在野外,忽然被 人推了一下,心里一惊,四处寻找,却没有踪迹,你的恐惧和担心肆意流淌,惊 恐和绝望都要来了,但是还是找不到任何人影,你像一个被遗弃者,却又分明感 到周围布满了身影和眼睛,你的任何举动都逃不过他们的明察秋毫。   我忽然惊恐地发现,这个时刻,也许就是时光倒流,而我能抓住的,仅仅是 我自己,这个被遗弃者,在荒郊野外,被人一次次地推搡,却四顾无人。   为此,我好像要借助和别人不停地说话来解脱这种郁闷和忧伤,又在骨子里 在意着这种沉迷和迷茫,我常常在某个沉默地片刻,有意去注意这种片刻地出离 和逃亡,奇怪,却有找不到了。   如果速度能够帮助人脱离万有引力,那么,是不是还可以真的有倒流这一说? 我把车窗打开,让外面的风景冲进来,也许,有这些,它们就没有到来的机会和 空间,但糟糕的是,我又看到了速度,那些树木和村庄,还有庄稼都成片地倒退 过去,闪过去——它们成了背景,那些影子和片段又开始在它们的表面闪现出 来……   【日月书之五:一笑而过】   文\爪哇岛   忽然喜欢上了每天都去乡下的日子。乡下的日子似乎是缓慢的,但正因为缓 慢而有了生机和活力。   我们的老爷车一刻不停,日行千里的赤兔马。我们走马观花,马到遂返。大 田里的人忙碌着,动作看起来缓慢而悠闲,这些动作是我所熟悉的,除草、喷药, 挽着裤腿、光着脚丫劳作,坐在田垄上看人走过,相互抽烟,说话,开个玩笑, 汗水在小风里嗖嗖地退隐,浑身舒畅,咧开大嘴笑笑,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接 着干活。这样的动作我太熟悉了。每次路边大田,就想,什么都不做,在自己的 二亩老田里活泛身子,多好。   一天里要见到很多人。都不认识,但是,可以一笑而过。好几次看到一个十 岁左右的孩子,歪着脖子看人,手脚也有点歪,他的父亲,一个年轻的胖子,或 者母亲,一个同样胖的女人,在背后架着他的两个胳膊,起初并没有在意,后来 才注意到,他可能身体不好,离不开人。那孩子对着过路的人笑,我也冲着他笑, 两三次下来,就熟了。我们的老爷车一过来,他就冲我们摇胳膊,他的父亲或者 母亲很紧张,把他往后拉,他使劲地靠前,很兴奋。我们冲他摆手,他们就笑。 我们一笑而过,想他们的故事很久。   看见一些房子,新房子很整齐,宽大,但是过了也就过了,城里这样的房子 很多,不新鲜。倒是一些老房子,歪歪扭扭地立着,有用砖垛子顶着的,有用木 板别着的,还有斑驳的墙皮涨下来,挂着,一般都有大树,很老的大树,在房前 屋后张扬,老人表情木纳的冲我们看,有时候忽然笑一下,露出缺失的牙。我们 也笑,很奇怪,我们都渴望能住进那些整齐宽大的房子,却对那些老态龙钟的房 子怀着无比亲切和温馨的感觉。那些老人,那些老房子,那些老古树,那些故事, 他们的温暖和绵长,用钱买不到。   像所有的人一样,我们也喜欢水草,喜欢水,喜欢水边的一切。我们曾经在 浩瀚的芦苇边上停留,在那些缓缓流淌的河边上驻足。我们的内心跳着小水花。 作为过客,我们只能喜欢,喜欢就是一切。   【日月书之六:秋虫】   文\爪哇岛   晨露浓重。寂然无人的庄稼地边上,有几只野鸽子在寻食,像绅士一样挺胸 举步,傲然无人的神态。秸秆高大的玉米地,已经开始收割了。有人把玉米秸秆 放倒一条通道,似乎是给运送玉米的拖拉机留出来的。秸秆们歪歪斜斜地躺在地 上。晨露打湿的叶子柔软、湿润,腰间的玉米已经掰走了,只剩下包袱皮一样的 包衣。周围玉米成熟的气息散漫开来,我闻到了秋天的味道。   这味道太熟悉了。有草肥的味道、玉米叶子的味道、青草汁的味道、还有泥 土的味道。果然,我看到了路边堆着的一长溜草肥,都用草木灰盖着,但是那浓 重的气息依然散发出来,我肯定,那不是纯粹的草肥,而是夹杂进了大粪、牲口 粪。那几只野鸽子并不怕我,顾自咕咕噜噜地叫着,像布谷,又像老头嗓子眼里 咕噜痰,但它们发音清脆,比老头的痰嗽好听多了。它们肯定奇怪这么早就有人 来到了这里。   说是寂然,其实是我自己的幻觉,是相对于刚才在环城路上轰隆隆飞驰而过 的卡车而言。现在,我转入庄稼们之间的小路上,那些声音一下子被过滤掉了。 我一颗嗵嗵跳着的心也恢复了平静,而这平静,却让周围的声音次第显现出来— —我不禁大吃一惊:周围的声音,居然,铺天盖地。   那是秋虫的声音。换句话说,那是蛐蛐的声音,这些在老家被唤做“土舌” 的虫子,似乎每只都是代表大地和泥土的不二发言人,充满无比的自信和笃定, 充满昂然的底气和豪气。它们相互独立,互不干扰,各唱各的调,各调自家的弦。 但仔细听听,就能听出它们的身份和气质是如此的悬殊和独特。有声重的,那是 壮汉一样的浑厚有力,气息粗闷,打铁一样,一下是一下;有气息绵软的,如同 二八佳人,独上高楼,把栏杆拍遍,那远去的狠心虫仍然不见踪影;还有奶声奶 气的,像那个撒娇的顽童,高低随意,想喊就喊,任着性子折腾,做家长的那虫, 却做足了娇宠惯爱的文章,一脸欣赏地在一边笑容满面,娇纵它的肆意妄为;还 有沉迷其中的,一长段不间断地奏出来。其中更有走高音的,走低音的,还有在 中间回旋往复,像调皮的孩子用手在水里来回的搅。我用脚踢一下玉米杆,近处 的立刻就禁了声,而远处的,只是打一个愣怔,停一下,然后接着演奏,对我不 理不睬,独自沉醉。   我不禁哑然失笑。虫子们自大起来,简直是比人还要目中无人的。既然人家 如此蔑视,那还是自觉点的好。我放轻了脚步,在虫子演奏的潮水里悄悄前行。 它们不知道,一个做观众的异类,来过,又走过了。   事实上,我要走过,却没有那么容易。沿路,成千上万的虫子在叫,猛一听, 似乎是一个调调,但是你仔细听去,却是千差万别:流畅的、艰涩的、优雅的、 低沉的、欢快的、惆怅的……有的像滚一个铁环反复地过一个坎,上去了,又下 来,接着再上去,再下来;有的则是一马平川,跑一阵歇一阵;有的性急,打机 关枪一样点一个连发,停停,看看,想想,再点;有的则慢条斯理,如同一个耐 心的女子在水边洗发梳头,动作缓慢而层次分明;还有的像母亲呼唤贪玩的顽童 回家吃饭,站在家门口的槐树下,长长地叫出来,让每个音节都在晨露里传出去 好远好远……   要秋收了,那么虫子们也在赶一场什么盛典吗?还是在为什么大型的晚会做 准备?又或者,是为了这最后的晚餐?作为虫子们的异类,我的想象,无疑是一 种“以闲人之心度虫子之腹”的揣测和猜想。如果被虫子们知道了,不知道要笑 掉它们多少锋利的大颚?   【日月书之七:时光里的沙】   文\爪哇岛   如果说岁月是流水,那我们就是那流水里的沙。我们小心地顽强地抵抗着一 切侵蚀和磨损,而在时光里拐弯抹角地把自己留下来。   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无意中忽然看到一个人。熟人。却是从前的一个仇人。 已经有二十年了。那时,他是我的领导,我刚刚毕业,他也许出尔反尔习惯了, 也许坑蒙拐骗习惯了,也许言不由衷习惯了,也许每天大喊大叫习惯了。但是, 遇到我这个刚刚毕业的,把一切都看成公式的人,却极端地愤怒于他的出尔反尔, 我愤怒地跟他较真,在很多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那一次,我甚至抱定了宁死不 屈的决心,甚至想好了辞职不干也要讨个说法的念头。但是他除了愤怒,还是愤 怒。我们像两个红脸的公鸡,互不相让。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他还是我的领导。只是我对他充满了被欺骗、被耍弄、 被欺辱的刻骨的仇恨。曾经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报复他。那时他的女婿,我的朋友, 给我说,你随便,爱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他就是那么个 二百五脾气。其实他也是个受气的主。   而今天,我忽然见到他,竟然没有了那种仇恨。他也看到了我。退休了,一 个老态龙钟到让人掩鼻的人。我想了想,也看他,他定定地看着我,飞速地下了 自行车,老远地就伸出手来给我握手,结果,我在他的右前方,他却伸出了左手, 他热情地说:有空到我家玩啊。我打着哈哈,我知道,这话说得有些过了,他家 在农村,很远。以前的这二十年,我没有到过他家,再过二十年,我也不会到他 家去了——我怎么可能去他家呢?   曾经把我逼到走投无路的仇恨,现在,忽然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这个熟悉 的、充满厌恶的脸,现在居然满脸笑容。我真的不知道,时光为什么具有如此巨 大的力量,它悄悄地毫无痕迹地就把一切改变了。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为什么, 时间会冲走一切呢?   我真的对他一点也恨不起来了。也许,他真的像他的女婿我的朋友说的那样, 在那样的环境里,早就身不由已,早就习惯了吹毛求疵,习惯了凌驾于一切部属 之上,习惯了被人顶撞。   无论如何,时光,已经让我看到,它比骨头的疼痛更深入地刮掉了我们感情 里的某些东西,更彻底地洗刷了我们曾经的愤怒、依恋、得意、仇恨甚至温暖。 只给我们留下一张宠辱不惊的脸。   我们就是那粒沙子,在时光的缝隙里,艰难地把自己留下来。   【日月书之八:霜降】   文\爪哇岛   霜降那天,我没有看到霜,也没有感觉。直到过了好几天,加班至午夜回家, 豁然看到天上的月亮,一柄镰刀一样,冷飕飕地斜挂着,刃锋锐利,同样冷飕飕 地小风吹到脸上,沙粒一样坚硬,我才恍然意识到,今年的霜降,已经到来了。   霜降如同界碑,之前尚在秋天的地盘,之后,就要进入冬日凛冽和寒冷的旷 野了。虽然立冬尚要再过半月才来临,但毕竟,那个时候已经进入冬天的腹地, 提前要做的加衣准备,也早就应该完成了。所以,这个霜降,应该是寒冬的真正 开始。   早晨上班的时候,看到邻家的车子上、小平房的顶子上,甚至路边的树杆上、 地面上、落叶上,都覆着细小的微霜,薄薄的一层。马路牙子上尚无人迹的地方, 一个人走过去,就留下淡淡的脚印。树杆上的霜,则扎煞着,伸展着冰刺,晶莹 地闪。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阳光只需浅浅地一晃,它们就要悄悄地消失了。 比起雪花,它们似乎永远都处于长不大的青涩的童年。   没有谁永远长不大。如同大人们常常怀着美好的心情不断地回忆那些没长大 的片断和细节,孩子们却做梦都在向往着能一夜成人。所以,虽然大多数人都一 直把霜叫做霜雪,内心里却知道,霜,永远不是雪。   要看霜雪,需要早起。但是城里的霜,无论如何,都只像一个浅浅的影子, 如同一个懒散粗心的妇人,只是简单地做做样子,胡乱应付一把了事。真正的霜 雪,降在乡下,如同真正的粮食,长在乡下的大田里一样。   霜雪于我,一直刻骨铭心的原因,在于童年霜降时节,每天清晨,都要挣扎 着离开温暖的被窝,和伙伴们去收割完毕的大田捡拾遗落的柴火。那些清冷的早 晨,我们都穿着棉衣,背了草筐,睡眼惺忪地坚持走到大田里。那些本来柔软如 布条的玉米叶子,此时都覆盖了厚厚的霜雪,变得像刀尖一样锋利,手碰上,就 狠狠地扎一下,碰上几下,手就冻麻失去知觉了,只好双手袖起,用自己的体温 暖过来。天色渐明,我们能看到周围翻过的泥土上,白花花一片,那些树,雪树 一样,扎煞着粗肿的枝条。我们哈着热气,飞快地跑动,一边借以取暖,一边抢 拾玉米叶子、豆秸、高粱栅,好早早地将草筐装满。   最为美妙的时刻,是太阳跟鸡蛋黄一样,从东边的村庄树顶上冒出来。其时, 霜雪跟地气一样在空中升腾,而挂在村庄和树梢上空的淡蓝色炊烟,则越来越淡, 最后跟霜雪一样消失了。我们浑身迅速地热起来,最终,棉衣穿不住了,要脱下 来才能避免出汗。似乎,刚才那尖利的冷和麻木,是一场梦,一个影子。   从小就知道,霜雪的冷,藏在骨子里。悄悄地在夜里出现,又在晨光中迅速 消失。它的冷,点到为止,一闪即逝,像寒冷的一次预演和警告,更像一种筛选 和剔除。有乡下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只有经过霜打且留下来的蔬菜,味道才会 越来越地道,像白菜,要用地瓜秧蔓拦腰捆了,经霜打了,叶子才会日渐浓绿饱 满,白菜的清香微甜也才会逐渐充盈、味道十足。否则,就不出味道。还有扁豆, 也是如此。而有些东西,则经不得霜打,比如茄子,一旦被霜打了,则会迅速打 蔫,日渐萎缩,直至最后烂掉,它的腐烂,因为来自内心而无可挽回。   自然的神奇常常如此的浅淡且不着痕迹。就像我们,突然出现的肃杀,不是 每个人想抗拒就能抗拒得了的。人生中的霜雪,需要一个人从内心里慢慢地适应 它,才能度过更冷更尖利的寒冬。从这个意义上讲,霜降的来临,无疑是自然给 我们的一种昭示和启迪。   【日月书之九:今日大雪】   文\爪哇岛   12月7日,今日大雪。我细心琢磨,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多么神奇。此日 一到,意味天门洞开,从此雪降伴风吹,随时随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二 十四节气珍重标示:今日大雪,则如同规定好的功课,听话的好学生,要按照老 师的嘱咐,完成工整而干净的雪白作业。   从昨日开始,我就按捺不住内心隐秘的蠢蠢欲动,如幼时要随大人去吃四喜 丸子般的激动。悄悄打点自己的一切,全力做好准备,包括夜间断续地做梦,早 起细心地穿衣、洗脸、刷牙,包括小心地行走、说话、想事情,全部带了小心和 谨慎,我希望一切按部就班,大雪能如约而来,我不想因为某个动作幅度过大而 出现差错和意外,将一场好雪付诸流水。   事实上,小雪那天,我就特意沐浴更衣,在内心里焚香净面,净水洒街,黄 沙铺道,用迎接贵宾的最高礼节,来等待一场拟想中的小雪。那天,我精心准备, 耐心等待,虽然那日希望落空,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自此开始,以后的日子, 将与以前截然不同,期待中的惊喜从此将随时能够出现。如此一路小心地一天天 挨过来,靠近今日,12月7日。日历说,今日大雪,而且白纸红字,透着惊人的 喜气。节日哪能不用红字呢?此日历年前就已经定稿付梓,如同日程表。想先祖 们圣明无边,大笔一挥,给未来的日子安排日程,其心情与神态,该是何等的潇 洒、神奇和笃定。   只是将近傍晚,天色稍阴,而大雪仍然杳无音信,似是有要事于某处耽搁, 需要再择日而来。我感到将要遭遇小雪那日一样的命运。这很正常,我没有怪罪 的想法,很多年来,不都是这样吗?但我心下切切复戚戚,总是牵肠挂肚,难以 释怀,遂关门闭窗,打开电脑,遍搜网络上的大雪照片和视频,在聊以弥补心中 创伤的同时,静心等待将要到来的“刷刷声”灌注某个平淡无奇的暗夜。   最喜静听刀郎唱“二零零二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早一些”,一个 人,从不与人共享。此刀郎嗓音沙哑,有点忧伤和孤独,适合一个人举行自己内 心的最高典礼。想想,第一场雪,多么干净,多么优雅,充满蓬勃的青春气息, 却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早一些,多么美妙,能这样唱出来,让人觉得,是个多 么幸福的人,而不动声色,却坐享其成,岂能不算幸福之中的一员?   不见大雪,在我,已经很多年。午间有人专门提到这个节气,念叨民谚“小 雪封地,大雪封门”,让我心中动荡,垂涎三尺。   在我看来,大雪乃世间的奇异天象,关于大雪的记忆,无一不令人心花怒放。 我认为,大雪来临,需天寒地冻,要出奇地冷,大雪的出现才名正言顺,气度非 凡,天地间才有仙气。比如那一年冬天,北风吹彻,气温一再直线下降,土路皆 冻出裂纹,如蛛网四处蔓延,宽可插入一手指。一次大风狂吹一夜,呼号啸叫, 令人胆寒,睡梦中噩梦不断。次日清晨开门,一堆雪忽地就倒进来,赶紧用小铲 子挖起来往外撩。去院里扫雪,如同挖沟,那雪厚至小腿,每走一步,都费力拔 脚,如趟水一样趟雪。远近大小树木则骤然粗肿,枝条肥大如芦苇结穗,半黑半 白,墙头上都戴厚软蓬松的白帽。黄狗从草屋里出来,一跳,没进雪里,就剩扑 满雪沫的脊背和脑袋,不得不一拱一伏地窜行,状如狗刨式凫水。打开鸡窝,鸡 们出来,都像害羞的小媳妇,在雪地里小心地转圈,印“个”字,发呆,不敢像 往常一样鸡飞狗跳地起哄。此年大雪,白天化,晚上冻,持续整个冬天。路上都 冻成一层冰壳,我与伙伴们以免费观赏或者自我上演千奇百怪地倒伏姿势取乐。 而屋檐每天早晨都挂起成串的冰溜,晶莹透明,新鲜可口,以小棍敲击,噼啪作 响,清脆悦耳,宛如奏乐,躲开多嘴的大人,顺手取食,咔嘣有声,此游戏若多 人参与竞? 迹ㄑ拢淇谏啾寐槟静蝗剩匀焕植豢芍АB繁叩暮裱 ┮徊悴憬崃擞部牵环缃ソゴ祷掖岛冢旅娴难┠蚋伤缑娣郏统隼醋鲅 ┣蛑廊耍3T诎肟罩猩⑽┭獭?   大雪初下,皆绵软如绸缎。私下一直认为,名诗里“燕山飞雪大如席”一句, 只可听,不可展开想象,展开就眼前漫天飞舞雪席。某段时间,我沉浸其中,一 直琢磨,若全家人或者伙伴坐此雪席出门,于村庄的上空寻找自己家的房顶或院 子降落,或在屋脊树梢上起飞,在空中席来席往,相互招呼,车水马龙一般,其 场面令我无限遐想神往,久久不能作罢。本地雪花大者多如鹅毛,疏落有致,上 下起伏如同掷出的纸飞机,粘到头发、睫毛、衣服上,经久不化,让人看着飘飘 欲仙。但此等大雪,都在润物细无声中降临。如果北风啸叫,大雪则密集吹打, 雪花全部凝结、攥紧,化为雪粒,坚硬无比,打到脸上,如同沙粒,有被打成麻 子的恐惧。   今日大雪,我一直认为,是从今日开始,可以下大雪的意思。大雪都能下, 小雪当然更可以。下小雪常常不限时间地点,无论风大风小,可以随时下。比如, 早晨、午后,或者下午、黄昏,甚至午夜。事实上,午夜下的时候比较多。似乎 天气降温,多趁午夜悄悄改变河流的状态。少年时代我最喜傍晚下雪,一个人冒 雪离开村子,路上行人很少,甚至前后无人,我就在密集的雪花中抿起嘴学布谷 叫,声音干净纯粹,传得很远,更重要的是,我感觉我的声音在雪花中穿行,曲 里拐弯而势不可挡,有纵马天下、笑傲江湖的味道。而浑身攒足了劲,提丹田气 将声音发出去,则能找到迅速长成大人的豪气,甚至天下唯我独尊的霸气。   大雪时常也会在春天降临,谓之春雪。春雪更为绵软,且常常选午夜飘飞, 悄然无声。九三年四月,本地突降一场罕见的大雪,那真是大雪啊,足足下到厚 至半尺。我骑自行车,冒雪从公路绕远路去县城,结果,平时仅用半个多小时的 路程,我足足走了三个小时,其间根本无法上车,只能推着车子踽踽步行,仍然 艰难得冒了汗。等我赶到县城,已经将近中午,太阳出来,县城的雪迅速化为雪 水,房檐上滴滴答答地如同瀑布灌水。而马路上,表面覆一层白雪,下面却是雪 水,脚踩上去,噼啪一声,雪水四溅。大街上行车稍微一快,就溅一条雪水白练, 只是这白练很快就成了黑练。等我再回到乡下,田野里仍然雪野茫茫,一马平川 都是扯天扯地的白,白得刺眼,眼睛都睁不开。而雪野里偶尔露出点麦苗的叶尖, 则让人一喜,有找到亲人的感觉。奇妙的,是途中遇到一个喜滋滋的老汉,穿着 甚为臃肿,嘬一根少见的长烟袋,站在麦地边上,倚着一棵大树,自言自语又似 跟我无话找话地大声说,今年麦子要大收了。我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但还是 给他搭话说,今年要丰收了。借他吉言,那年,我果然大收,走出积郁六年的日 子,走出了于我最为欣喜的一步。   今日大雪。在心绪渐暖的时刻,我念一遍,再念一遍,就雪花飞舞,漫天飘 絮。家乡的老人们曾说,好日子是念叨来的。我铭记在心,且复诵不断。   【日月书之十:心花怒放】   文\爪哇岛   下楼的时候,忽然听到咯咯地笑声,我一下子想到了心花怒放这个词。扭头 看到一个小丫头背着背背佳,手里抱着一块整砖,像个战士一样守护着一个放在 栅栏边上的布书包,远处一个小男孩,在惊恐地看着她,原来是小丫头在看着小 男孩的窘态咯咯大笑。我认为,肯定是小男孩惹了花木兰,花木兰勃然作色,将 小男孩的书包作为人质,并抬一块砖头看守。再看看小男孩,也禁不住哈哈大笑。 小家伙头发兀立,满脸惊恐,噤若寒蝉的样子惹人发笑。谁说女子不如男?小小 年纪就初露端倪。   经过外贸家属楼下巨大的垃圾堆时,一个老人站在收垃圾的三轮车旁,小心 地拿出一只圆筒铁盒,原来是烟纸和烟叶,他卷了一颗烟,用嘴巴将纸头沾上, 舒心地用火柴点了,满意地吸,眼睛不离整堆垃圾,那神态,似乎不忍立即动手, 要仔细欣赏品味一番这巨大的意外收获。我觉得,他现在的样子,也是心花怒放。 这堆巨大的垃圾,现在都是他的,他可以放心地分拣,没有人和他争,欣欣然而 得天下财富,我认为他的快乐不比征服小男孩的小丫头少。   青年路上,铭优鞋店的音响震耳欲聋,放的都是铿锵有力的打击乐。让人惊 讶的是,一个一两岁的娃娃,穿得像个小花包袱,又像个大绒球,却随着音乐在 左右摇晃,他(她)的奶奶在一边鼓励,喊着鼓点。小家伙头上戴一顶兔子帽, 两只长耳朵晃来晃去。最令人发笑的,是他(她)眼神散漫,四处寻人看路人的 反应,好像在等着人家的夸奖。我不忍令其失望,就微笑了朝他挑起大拇指,赞 誉有加的意思。不料,小家伙毫无反应,淡淡地看我,仍然摇晃。我不禁心花怒 放,做人从小就能宠辱不惊,岂不是怪才?   路过十字路口时,忽然发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都是穿着制服的警察, 一律严阵以待的样子。我笑着问一个警察:又来领导啦?他扭头一愣,转身的同 时抬起手来想敬礼,后来发现不认识我,就胡乱地在半路上撤兵了,却发现无处 可去,只好在胸前划拉了一下,说,又来领导了。我不禁心花怒放,领导要来, 市民可以免费享受领导待遇,虽然只敬半个礼,降了点级别,但是性质是一样的, 威严有加的警察什么时候有今天这么温柔?   常言道事不过三,而今天一路竟然数见“心花怒放”,我不禁大喜,好运当 头,焉能不喜?想想,觉得“心花怒放”这个词真好,菊花怒放,你能一眼看到, 而心花,则如喷泉,你不去开闸,永远都不会喷发。心花怒放,像放一张片子, 刷地一声,给你一个全景:喷薄而出,朵朵怒放,蓬勃欲燃……   似乎很多年了,见人,微笑,工作,行路,履行义务一样机械,麻木,身心 疲惫,波澜不惊,心里没有感觉,脸上没有感觉,全身上下也没有感觉,整个人 好像一块水泥一样逐渐坚硬,风雨不透。很多看似热闹的事情,过了也就过了, 心里的寂寞却如大把大把的野草,铺天盖地的长,惆怅,郁闷一直是挂在嘴头上 的口头禅,甚至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对于自己,仍然了无痕迹。惟独今天,那 些水泥,忽然像裂开一样,透出袅袅的地气,让人怦然心动:原来可以这样呢。   想起一句著名的话: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 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每天都来个心花怒放,多好。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