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陈老三这些伙计们   (长篇小说)   云亮   第 一 章   陈老三家的菜园子,以前叫过陈老二家的菜园子,还叫过陈老大家的菜园子。 陈老大家的菜园子叫得时间最短,且是和陈老二家的菜园子一同叫起来的,没有 陈老二就无所谓陈老大。   陈老三家的菜园子,是陈老三他爷爷哭爹哭来的。菜园子原是村里一个光棍 老头的,老头又丑又脏,死了,晚辈人要面子,没人哭丧。族人商定,谁为老头 哭丧,就把老头的宅子过继给谁。晚辈们不动心。有人想起老头生前好跟陈老三 他爷爷闹着玩,找上门。陈老三他爷爷说,我跟那老头可不一姓来。来人说顾不 了那么多了,这么大热的天,再不把老东西收拾掉,就烂成一滩牛屎了。陈老三 他爷爷爽快地应下来,操,不就是哭个爹啊,又不是真有这么个爹,真有这么个 爹也比没有强!   宅子来得易,家里又有四合院住着,陈老三他爷爷没把它放在心上,上了锁, 像没这回事。偶尔从院墙外走过,听见里面有猫打仗的怪叫。陈老三他爷爷扶了 墙根爬上墙头,宅子里挤满了荒草,光棍老头留下的破草屋,像瞎眼老太婆一样蜷 缩在宅子中央,墙角倒伏了一小片荒草。倒伏的松软的荒草上,两只黑花猫正嬉皮 笑脸地打闹.陈老三的爷爷恨骂道,操他娘,我哭爹挣来的宅子成了猫操的不要脸 的地方了!   陈老三他爷爷觉得宅子这样荒下去不是个事,抽空把里面的荒草清理了,胡 乱种下几样乡下蔬菜。豆角秧、扁豆秧、番瓜秧、葫芦秧缠绕伸展,几棵野甜瓜 秧藏在里边,偷偷结下几个香喷喷的野甜瓜,香气在宅子周围神出鬼没,馋得几个 孩子围了宅子转悠。葫芦秧沿树干爬上去,从树梢颤巍巍地吊下几只圆葫芦,惹 得爱玩弹弓的孩子手发痒。   最先拿菜园子当回事的是陈老三他爹。确切点说,是陈老三他爹收获了陈老 二之后开始拿菜园子当回事的。陈老三他娘一手支住后脑勺,侧身倒在床上,一 手撩起衣衫,发白的肚皮上蹿起两只鼓胀的大奶子。陈老二迫不及待地抱住一只 猛吮起来,细薄的腮帮急促地起伏着。床的另一头,陈老三他爹高抬起一条腿在 空中稳了稳神,朝着陈老三他娘的另一只奶子俯冲下去。陈老三他娘睁开眼,腾 出撩衣衫的手,对着欺负她奶子的大脚丫劈手一掌。没正形,孩子还吃哪!衣衫 失去了支撑,松达达地罩下来,陈老二赖在里面不出来,露出胎乎乎的下半身。 陈老三他爹高扬的大脚丫在空中犹豫了一会,掉转方向栖落到陈老二的腚锤边, 五个脚趾窜动着,轮流拍打起陈老二的雀雀来。陈老三他爹说,看来这四合院咱 两口子是住不成了。咋?这不明摆着啊,两个儿子,两房媳妇,在一个窝里胡掺 和啥。嗨,这么多屋,就是三个儿子三房媳妇也住得下,一家人咋就叫胡掺和了!   陈老三一把他娘的肚子撑起来,陈老三他爹就沈不住气了,埋怨陈老三他娘太 出活,像六月的干柴,一点就着。陈老三他娘说谁知谁太出活,就你那火性,甭说干 柴,就是湿柴也着个没命。陈老三他爹盯了陈老三他娘的肚子一眼,汩汩笑出声来, 笑罢,问菜园子的钥匙在哪里。要菜园子的钥匙做啥?去看看,得咬咬牙在那里盖 座房子。盖房子做啥?住啊,不早弄个窝,等人家儿媳妇撵出来再弄?真是小孩 子脾气,想起风就下雨。想起风下雨咋,趁年轻把后路铺了,孩子一大啥都得花 钱,还有闲钱给自个做窝,屎到屁眼了连个拉屎的地方都找不到才难看来!算你 想得远,可孩子才多大?多大,长开了还不快,前几年我还是个光腚锤孩子哪, 才几天工夫,眼巴巴就成三个儿的爹了!   陈老三他娘噗嗤笑出声来,说想得倒美,三个儿的爹,说不定肚子里是个闺 女哪。陈老三他爹不以为然,说刚才还夸你出活哪,咋说起不争气的话来了,说 真格的,我巴不得生个闺女陪老爹说说知心话哪,可你那劲头,想不争气都不行! 见陈老三他娘翕动着嘴唇准备还击,陈老三他爹突然换了口气,操他娘,别的是 假的,老来有个窝,活着方便。   憋足劲准备还击的陈老三他娘听到陈老三他爹嘴里拖出“活着方便”四个字 时,把排队挤在嘴边的话止住了,脸上飞起一抹迷离的绯红。陈老三他娘听出陈 老三他爹有意延长发音时间说出的“活着方便”四个字的含义。   那个风平浪静的上午有点暖。沿门框折叠进来的阳光像陈老三他娘在衣衫里 藏着的肌肤,白中透出点金黄。陈老三他爹干嚎几声,哈欠连天地从床上坐起身, 说肚子饿了,要陈老三他娘给他下面条吃。陈老三他娘说该吃的时候不起来吃, 碗里有菜,锅里馒头还热乎,接就着吃一顿,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陈老三他 爹不依。陈老三他娘只好去给他做。   陈老三他娘走到门口时,陈老三他爹问,哎,咱爹去哪里了?出去了。啥时 候出去的?出去不长时间。陈老三他爹的脸上亲热欲滴,冲陈老三他娘摆摆手说, 过来,过来!做啥?汉子唤老婆还做啥,忙忙那点小活啊。陈老三他娘一撇嘴, 美煞你,昨晚做啥来。昨晚陈老三他爹到邻居家打扑克,深更半夜回来,一爬上 床鼻孔里就澎湃起惊天动地的呼噜河。   沿门框折叠进来的阳光从陈老三他娘的肩上披下来,包裹了她的小半个身子, 将陈老三他娘装扮出些光彩。见陈老三他娘要走开,陈老三他爹说话的语气一软, 冒出几丝央求的气味。刚才跟你闹着玩哪,大白天咋能弄这个,晚上我不去打扑 克了,那点小活咱晚上干,现在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啥事?陈老三他爹皱起 眉,倒背了手费劲地挠痒,眼睛的余光瞥见陈老三他娘走近了,一探手,捉住陈 老三他娘的一只胳膊。陈老三他娘挣扎着说,做啥?做啥,汉子想干你!别胡闹, 强扭的瓜不甜。陈老三他爹斗志昂扬,我非尝尝你这强扭的瓜不可!骗人没脸皮, 你不说有事商量!是有事跟你商量,不过不是我,是我那雀雀有事跟你商量!   陈老三他爹一手抓住陈老三他娘用废布条编成的裤腰带。陈老三他娘哄他说, 好汉子,忍忍熬到晚上吧,晚上我一定好好伺候你。陈老三他爹执着地说,等不 急了,昨晚打扑克,一连赢了十九把,我高兴,雀雀也高兴起来了,本想弄两把 赶快回家的,操他娘,邻居陈永发那混蛋输了牌赖着不散伙,耽误了我的大好事。 陈老三他爹一用力,陈老三他娘的裤腰带嘣地开了。   陈老三他娘两手捂紧裤腰,生气说,陈永星,你爹就快回来了,碰见你弄这 个,非骂你个狗血喷头!陈老三他爹咧嘴一笑,骂我,我爹给我娶媳妇做啥,不 就是哄我开心啊,见我白天也闲不住,说不定夸我有种哪!陈老三他娘被逗笑了, 一笑,身上便没了气力。陈老三他爹说,媳妇,你汉子咋样?别逞能了,干脆说 你那雀雀咋样吧!对,你汉子的雀雀咋样?能啊。快说说,咋个能法?比啥都能, 能得像擀面杖,能得像棒槌,行了吧。陈老三他爹脸上写满了笑意,笑声里迸发 出无穷的力量。他两手抓牢陈老三他娘的肩膀,用近似于逼问的口气说,好媳妇, 说得再邪乎点!   陈老三他娘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极力应和着,激情澎湃地说,能得上 天能得进地,能得像锨把,能得像镢把,能得像陈永发家天井里的大桐树!陈老 三他爹干劲倍增。能得像锨把,能得像镢把,能得像陈永发家天井里的大桐树! 陈老三他娘再重复一遍后,脑子里满是顶天立地的树的形象,忍不住睁眼看起房 顶那根横陈在仰望里的粗大的房梁来。房梁浑圆雄壮,两个树瘤鼓胀着撼动人心 的能量。   陈老三他娘觉得周围一暗,斜眼朝房门那边一看,一个略显驼背的身影前倾 着移进来。陈老三他爷爷回来了。陈老三他娘憋足全天下的气力把陈老三他爹从 身上推开。陈老三他爷爷愣怔了一下,定睛一看,看见了以前从陈老三他奶奶身 上领略过的景象,身体狠命哆嗦了一下,踉跄着躲出去。门外爆响一句:混帐东 西!   陈老三他娘涨红着脸握紧拳头接连捶打了陈老三他爹三下,带着哭腔说以后 没脸见人了。陈老三他爹一边安慰她,说又不是别人,家丑扬不到外面,一边埋 怨她不该把他推开,不然的话,陈老三他爷爷看不见她那地方。几滴泪珠相互牵 连着从陈老三他娘的眼角跌落下来,她呜咽着说,你还有理埋怨人,谁叫你大白 天闲得没事干这个,早知会这样,恼了也不应你。陈老三他爹只好陪笑脸宽她的 心,说没啥大不了的,过几天就忘下了。   一家人很是别扭了一些时日。先是陈老三他爷爷不肯按时来吃饭。陈老三他 娘让陈老三他爹去叫。陈老三他爷爷说你们先吃吧,我不饿。陈老三他爹回来, 陈老三他娘说那样咋行,老的不吃,少的先吃了,老天爷非暗地里使绊子折咱的 寿不可。陈老三他爹说,那,你再去叫叫。陈老三他娘摇头说,你以为我的脸皮 跟墙皮一样厚啊,做下那窝囊事还有脸见人。   陈老三他爹好不为难。两个人无言地憋闷了一会。陈老三他娘说,要不,盛 在碗里给恁爹送去?陈老三他爹眨巴眨巴眼,面露喜色,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两 个人一阵忙活,盛好饭菜,由陈老三他爹给陈老三他爷爷送了去。   那顿饭,陈老三他娘和他爹吃得很不塌实。两个人的目光拧成一股绳,拉直 了,系在陈老三他爷爷的房门上。陈老三他爹耐不住了,吧唧几下嘴巴,率先把 目光解下来,催促说,吃吧,这么长时间不出来,肯定吃开了。夹一撮炖豆角丢 进嘴里,咬一口玉米面饼子,裹了炖豆角头卖力地嚼,嚼出滋味来,又把滋味由 浓嚼淡,耸动着喉头将其咽下。陈老三他爹耸动着喉头吞咽的愉快表情勾出了陈 老三他娘的食欲,她拿起筷子,刚做出一个夹菜的动作,当啷一下,陈老三他爷 爷的房门响了。   陈老三他爷爷出了房门,弯腰从墙根拾起一串被风刮下的干辣椒,挂到墙上 的木钉上,倒背了双手朝家门方向走去。你爹要出去!陈老三他娘慌慌地站起身。 我爹没吃饭就出去!陈老三他爹将一小块沾满唾液的玉米饼子吐在手里,两手磨 搓着手上残留的唾液。旁边,在一条板凳上吃饭的陈老大和陈老二因争夺碗里豆 角种子,你推我搡,把碗碰到地上,跌出一声脆响。陈老三他爹将满肚子郁闷转 化成怒火发到两个儿子身上。你们这两个杂种,赶快把跌碎的碗给我囫囵起来, 囫囵不起来,看我咋收拾你们!   陈老大和陈老二看看地上破碎的碗片和几粒滚向四处的白胖的豆角种子,又 看看爹在空中晃动的直挺挺的巴掌,吓得目瞪口呆。陈老三他娘怕吓坏两个孩子, 走过来护住他们说,跌了就跌了,咋能囫囵起来,看你骂的,不都是你的种,哪 里杂了?   晚饭做好了,陈老三他爷爷窝在屋里不出来,陈老三他娘打发陈老三他爹去 叫。陈老三他爷爷坐在床沿上发呆,陈老三他爹进来,他连眼睫毛也没眨。陈老 三他爹说,爹,吃饭去吧,饭做好了。吃你们的,我不饿。陈老三他爹面露苦相, 说都一顿饭没吃了,咋能不饿,快去吃吧。不饿就是不饿,吃你们的。陈老三他 爹干笑了一声,爹,你还为那事生气啊,嗨,一家人,啥磨不开的。陈老三他爷 爷脸上卷起怒容,混帐东西!   陈老三他爹又干笑了一声,爹,你还真拿那个当回事啊,别说咱庄户人家, 皇帝还有爷俩一个媳妇的,我都不放在心上,你有啥过不去的。陈老三他爷爷腾 地站起身,从门后抄起一根木棍,高举起来,骂道,快滚,再不滚我打折你的腿!   陈老三他爹仰脸瞥一眼空中斜横着的木棍,扑通跪下,眼里滚出几颗圆溜溜 的泪珠子。爹,你打吧,这日子咋过,这不没事找事吗,我承认那事我做的不是 时候,可我是跟自个媳妇,又不是跟别人,再说了,谁知你那时回来。斜横在空 中的木棍颤了颤,显出疲软之态。混帐东西,滚起来,滚出去!但声音的底气明 显没有起先那么足了。陈老三他爹得寸进尺,打吧打吧,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 看你当成天了,你不吃,叫别人也吃不成。谁不叫你们吃了,混帐东西!你不吃 别人咋吃?吃你们的,又没堵住你们的嘴。我们是畜牲啊,没老没少的装饱肚子 就行?   陈老三他爷爷张口结舌了。木棍摇晃着做了个预备姿势,一跃而下,接着又 完成一个立定跳远动作,从陈老三他爷爷手里挣脱出来,斜倚在门后歇息。   陈老三他爷爷的语气和缓下来,起来吧。你不吃我不起来。我吃。真的?陈 老三他爷爷用行动回答了陈老三他爹。陈老三他爹孩子似的一跃而起,带着一裤 腿土屑抢过凑到陈老三他爷爷嘴边的碗,说这是中午的,早凉了,我去给你盛热 的!   见爷爷在他睡觉的屋里吃饭,陈老大和陈老二觉得新鲜,嚷着也到爷爷的屋 里去吃,这边只剩下陈老三他娘和他爹。陈老三他娘吃饭的积极性不高。陈老三 他爹鼓励说,宽开心吃吧,别胡思乱想了,在哪里吃还不一样,又不是两样饭食。 陈老三他娘愁眉不展地说,话是这么说,好好一家人,无是无非的拆成两伙,咋 想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北边邻居陈永发媳妇拿着针线活来串门,见吃饭的就陈老三他爹和他娘两个 人,纳起闷来,问陈老三他爷爷怎么没来吃饭。陈老三他娘说,和孩子在那边屋 里吃哪。陈永发媳妇脸上盖了一层疑云,做起针线活来就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拿 眼往陈老三他爷爷房门那边瞟。瞟着瞟着,猛然一拍大腿,说灶里还燃着火哪, 起身往家走,临走斜眼很认真地盯了两个人吃的饭菜一眼。出了屋门,却不慌不 忙起来,而且往回走的路线突然变了,笑盈盈地进了陈老三他爷爷的屋子。   陈老三他娘说,陈永发媳妇肯定是去看恁爹吃的和咱一样不一样。陈老三他 爹说,这个骚娘们,看看更好,省得瞎琢磨出股子来。陈老三他娘就叹口气,吃 饭的积极性又下降了。   那件事后,陈老三他爷爷出门回来总忘不了咳嗽一声。从咳嗽声里不难听出 陈老三他爷爷为增加咳嗽的爆破力所做的努力,但其中的刻意性是显而易见的。 陈老三他娘一听见那声咳嗽,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展现出那个尴尬的场面。本来 心情好好的,猛不丁耳膜上不轻不重地来那么一下,情绪立刻乱成一团麻。陈老 三他娘愤愤地说,陈永星,快去劝劝恁爹,别叫他咳嗽了,狗才改不了吃屎来, 咱又不是狗!陈老三他爹接连摇头,说可不行,咱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个的脚吗, 那会我还埋怨爹回家不吱声,现在爹吱声了,咱又嫌了,要说你说,我说不出口, 再说你这话也不中听,两口子做那事天经地义的,咋能和狗吃屎联系起来,我若 是狗的话,你不就成屎了。陈老三他娘一琢磨,抿嘴笑了。   陈老三他爹从陈永发家打扑克回来,陈老三他娘正在给陈老大和陈老二洗衣 裳,陈老三他爹躬下身从背后搂住她,将额抵在她的背上来回磨蹭着。咋这么早 就回来了?想媳妇了。陈老三他爹把嘴捱近她的脊背,热乎乎地吹了口气。陈老 三他娘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别好嘴,是凑不够手欢不起来吧。你咋知道?陈老三 他爹站起身,口气裹着沮丧,操他娘,今晚这些混帐东西像商量好了似的,不知 都躲到哪里去了,三缺一,没办法叫陈永发媳妇凑凑手,哪个骚娘们不扣好扣子, 露着一对浪奶子,怪瘆人的。别赚了便宜卖乖了,自个没那贼心,人家还揪着眼 睛逼着你看啊,还不知咋盯人家哪。谁盯了,扑克还看不过来哪,还有闲心盯那 个。那你咋知道人家露着奶子的,还看出人家是浪奶子。操,那对熊玩意老在眼 皮下晃悠吗,闭了眼才看不到来,闭了眼咋打扑克?晃悠得你坐不住了,捞不着 兔子回来扒狗吃,还耍好嘴,说想媳妇来。   陈老三他爹一脸的扫兴,甩下一句,好心成驴肝肺了,独自上了床。电灯泡 猛然亮一阵,又暗下来。陈老三他娘将衣裳摊在搓板上揉搓,映到地上的影子随 着身体晃动。陈老三他爹闭上眼不长时间又睁开了,转动着亮油油的眼珠满屋子 看了一会,目光停在陈老三他娘晃动的影子上。陈老三他娘的影子忽长忽短,贴 着地面紧一阵缓一阵地伸缩,有时停在一个位置微微抖动。看着看着,陈老三他 爹的脸上漾起粘稠的笑意,一只手兴致勃勃地伸开,牢牢捉住躲在下面打盹的雀 雀。雀雀被弄醒了,试试主人的手劲,抖擞精神,全神贯注地讨好起主人来。   陈老三他爹被下面雀雀愣头愣脑的的精神头感染了,热情高涨,舒展身体, 把它托举到一个显眼的位置,声音里透出豪壮,媳妇你看!陈老三他娘专注地揉 搓衣裳,在陈老三他爹的招呼她的同时,揉搓到一种异样,停下来,翻开衣兜一 看,是几枚硬币,忍不住嘟囔出声来,孩子兜里咋有钱?谁的兜里?陈老三他爹 的注意力从雀雀身上转移开。老二。陈老三他爹若有所悟,说这小子肯定是跟他 爷爷要的,那天他缠着我要钱买小人书,把我缠磨烦了,挺起巴掌晃了晃,那小 子吓得撒开脚丫就跑了。陈老三他娘埋怨说,以后别老是动手动脚地吓唬孩子, 买本小人书又不是多么过分的事。陈老三他爹嘴里应承着,转脸一看下边的雀雀, 小家伙早已耷拉着脑袋歪躺在黑糊糊的毛丛上了。   陈老三他爹做出重整旗鼓的架势。雀雀刚才的蓬勃朝气受了冷遇,一副待答 不理的样子。陈老三他爹耐着性子抚弄一阵,不见起色,生起雀雀的气来,暗暗 使威。雀雀抵不住了,不太情愿地梗起脖子,气鼓鼓地怒目而视。陈老三他爹快 马加鞭,雀雀被招惹得斗志昂扬。陈老三兴奋得声音都变了,志得意满地招呼道, 媳妇,你看!看啥,快睡你的觉吧。陈老三他娘头也没抬,端起洗衣盆到外面晾 衣裳去了。   窗外的夜色暧昧。陈老三他娘晾衣裳的声音描绘着夜晚的寂静。陈老三他爹 调动浑身气力把他的雀雀激发得傲然屹立,准备等陈老三他娘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陈老三他娘迟迟没有回来。雀雀有些疲倦了,松软着身子倒下去,陈老三他爹陪 着小心,哄孩子似的哄它站起来。如此反复,好不容易听见陈老三他娘离开晾衣 绳朝这边走过来,西边屋里突然传出陈老二和陈老大打架的哭叫声。陈老三他娘 一边劝他们停下来,一边连起碎步小跑过去。混帐东西!陈老三他爹骂一声,气 急败坏地翻过身去。   塑料鞋底拍打地面的声音告诉陈老三他爹陈老三他娘安抚好陈老大和陈老二 回来了。几次召唤得不到响应,伤了陈老三他爹的自尊心,他活动身子选一个舒 服的睡姿,横下心一晚上不理陈老三他娘。陈老三他娘睡觉前的准备工作做得罗 里啰嗦,爬到床上躺下了,还又翻身起来到尿盆里挤出一泡长尿。陈老三他爹胸 里填满怒火,忍不住要发作几句,一想起陈老三他娘那句捞不着兔子扒狗吃的话, 底气就不那么足了,咬咬牙关,将怒气转化充实进那个一晚上不搭理陈老三他娘 的决心里。   灯一息,窗外无边的月色便将屋子灌满了。几样漂浮起来的对象晃动着微光, 像几枚细薄的刀片,把夜色切割得躲躲闪闪。陈老三他爹努力将那个决心转化成 睡意,让睡意排起队朝一个漆黑的方向进发。   身体的某个部位活动了一下,陈老三他爹在朦胧的睡意中辨出是他的雀雀。 雀雀被两腿夹在中间,受不住挤压想出来轻松轻松。陈老三他爹不让,抬起一条 腿往里掩了掩,意思是让它乖乖呆在里面。雀雀不听话,挣着要出来。陈老三他 爹生气了,双腿用力一夹。雀雀更生气,推推搡搡憨劲十足地拱出来。从陈老三 他爹双腿间拱出来的雀雀怒气未消,发着疯在陈老三他爹的大腿根踢蹬。陈老三 他爹藏在眼窝里的睡意都被雀雀惊跑了,恨不得找座屋子把雀雀赶进去,挂上锁, 关它三天三夜。一琢磨关雀雀的地方,陈老三他爹咬进牙关横下的决心便轰然倒 塌了。   陈老三他娘说不行。为啥?我得病了,正想叫你跟我去看来。啥病?说不上, 咋这时候了还不来。啥不来?还有啥。你是说你没来经血?陈老三他娘嗯了一声, 说这个月都延了五、六天了,还没有动静。陈老三他爹松一口气,说吓了他一跳, 以为出了啥大毛病,不来经血咋就成得病了。陈老三他娘说该刮风就得刮风,该 下雨就得下雨,身上正走着的事突然不走了,不是病是啥。陈老三他爹咧嘴笑道, 说不定是怀了孩子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幸许你有那能耐,我没有。陈老三他娘 扭脸不理陈老三他爹了。   自那次被陈老三他爷爷碰上,两个人那方面的兴致一直没提起来。有几次, 陈老三他爹主动暖陈老三他娘,但她冰一样就是暖不起来。看不下陈老三他爹那 副馋巴巴的可怜样,陈老三他娘心一软,主动放弃把守,任陈老三他爹长驱直入。 披坚执锐的陈老三他爹兵临城下,见对方城门大开,懒洋洋地摊开一派衰败景象, 进攻欲顿减,丢盔卸甲,草草地收兵回营了。   又过几天。还是没来。陈老三他爹断定陈老三他娘又给他怀上了儿子。陈老 三他娘绕不过弯来,一个劲地嘀咕没那东西咋能怀孩子。啥东西?还有啥东西? 陈老三他爹诡秘地一笑,说他早给她了。陈老三他娘满脸疑惑,啥时候?就是叫 我爹碰上的那回。那回,那回不是没完吗?陈老三他爹说那回就在她用力推他的 那阵,他的雀雀打着火了,他想刹车已经来不及。   陈老三他娘说,我咋没觉出来?操,你那阵早慌神了,连自个姓啥都准忘了, 还觉出这个,我那雀雀的火力还挺猛,其实也就进去了一小半,一大半都浪费到 了外头,我爹肯定看见了。陈老三他娘扳着手指念念有词了一回,眼角的一尾疑 云悄然散开,靠近眼窝的脸皮一红说,哎吆一声,可丢好人了!   陈老三的到来和他爷爷的离去几乎是同步进行的。那些天,忙乱了陈老三他 爹,一边伺候吹足气的气球一样的陈老三他娘,一边为因病卧床不起的陈老三他 爷爷问医抓药,弄得瘦长的脸更加瘦长,瘦长的身体更加瘦长,整个人瘦长得都 打弯了,像被谷穗压弯的谷秸杆。   夜里,陈老三他娘睡不着觉,跟同样睡不着觉的陈老三他爹盘算日子。陈老 三他娘的身子侧躺着,中间鼓出个大肚子,正好与陈老三他爹打了弯的瘦长身子 相吻合。这段时间,两个人常这样吻合着盘算日子,盘算的都是肚子里的陈老三 生出来以后的生活。陈老三他娘摩挲着陈老三他娘的大肚子问,媳妇,西瓜熟了 没?陈老三他娘答,你不是会挑啊,熟不熟你还看不出来?   陈老三他爹会挑西瓜是村里出了名的。集上,卖西瓜的人将价格分成两等, 卖瓜的人给挑,保熟,1角1斤,自个挑,不保熟,1斤8分。买西瓜的人想省那2 分钱,又怕买不到熟西瓜,犹豫来犹豫去,还是依了卖瓜的人。陈老三他爹买西 瓜像剜卖瓜人的心头肉。陈老三他爹一来,卖瓜人便冷起脸现出一副不欢迎的样 子。陈老三他爹不加理会,蹲下身,拿眼对着瓜堆扫一遍,然后将选中的西瓜托 到耳边,另一只手弓起手指弹几下,额上的皱纹一舒展,便挑到他满意的西瓜了。 陈老三他爹挑的西瓜像长足身子的女人,香甜得正在火候上。   陈老三他爹摩挲着陈老三他娘的大肚子,弓起手指,边弹边凝耳细听了一会, 咂巴着嘴说快了快了。陈老三他娘明知故问,说快了快了,快到啥程度了?陈老 三他爹不慌不忙,撮起嘴巴对准陈老三他娘的耳朵眼吹一口气,哼,快到啥程度, 你那盛雀雀的家什才知道。两个人便相推相拥着笑做一团。   陈老三他爹说,等孩子生下来,爹的病好了,他就去收拾菜园子,把光棍老 头留下的破草屋拆了,盖座房子,他算计过,园子里的树能派上用场,做梁做檩 都行,今年雨水旺,地里的高粱长得欢,高粱秸蛮够做箔用,打地基的石头也是 现成的,买点砖和瓦,管几顿饭就行。陈老三他爹又说,等给三个儿子娶了媳妇, 老两口就搬到菜园子住,地里打点粮食,园里种几样菜,这辈子也难为不着了。 陈老三他娘被陈老三他爹说的手发痒,耐不住想抓点什么摸弄摸弄,于是沿光滑 的肚皮朝陈老三他爹那地方匍匐过来。没找到目标。陈老三他娘探探身子,还是 没有。于是边纳闷边寻找,找到了,兴冲冲地一握,陈老三他爹的雀雀缩得像一 枚脱水的干枣。陈老三他爹觉出了陈老三他娘的失望,顺手往下一摸,很没面子 地解脱说,操,这段时间忙得都忘下身上养着这么个小家伙了。陈老三他娘的眼 里溢出闪闪亮光,满胳膊搂住陈老三他爹心疼起来。陈老三他爹帮她把亮光抹了, 安慰说,没啥,这东西跟种地用的家什一样,越用越亮堂,扔到一边不用就生锈, 等生完孩子打磨几回就好了。   陈老三他爷爷那病生得不愠不火,看不出明显的痛苦,请医吃药后也不见好 转。临产期将近。陈老三他爷爷的病因久治不愈显得有些加重。陈老三他爹两头 忙。陈老大和陈老二没人管了,自由得像跟陈老三他爹捉迷藏一样见不着面。饭 做好了,等不到人,腾出空闲准备收拾剩饭剩菜,剩饭剩菜又不见了。陈老三他 爹故意把剩饭剩菜藏起来,人没钓着,倒是墙上挂的熟地瓜干少了一大串。晚上 两个人回来的很准时,跟到外面野了一天归巢的鸡一样,但忙碌一天的陈老三他 爹疲惫不堪,早已丧失了为父教子的兴致。看样子,两个人也不清闲,匆忙填饱 肚子,死狗一样摔到床上,一晚连睡觉的姿势都丁点不变。   一次,陈老二哭着回来,跟在后面的陈老大脸上也亮着两道泪痕。陈老三他 爹出来倒药渣撞上了,问他们为啥哭。陈老大说,陈老三看陈老虎尿尿来,陈老 虎骂陈老二看啥,恁爹的雀雀又粗又长,回家看恁爹的去,陈老二回骂陈老虎, 恁爹的雀雀才又粗又长来,陈老虎就打陈老二了。陈老二也呜咽着过来陈冤,说 陈老虎还故意歪过雀雀把尿尿在他身上。陈老三他爹烦了,挥挥手,混帐东西, 养着没事干看人家尿尿做啥,两个都打不过一个,可给老子丢好人现好眼了,还 有脸哭着回家。两个人告状无门,又怕他爹那高仰着的巴掌落到身上,乖乖躲出 去了。陈老虎是北邻陈永发的儿子。   两人出去不长时间,西邻白广平家的白大妮领了啼哭着的白二妮找上门来, 没等陈老三他爹开口,就抢着给陈老大和陈老二告状。白二妮在胡同口玩土,玩 得好好的,陈老大和陈老二来了,陈老二说土不好玩,土和成泥巴才好玩,白二 妮说这里没有水,和不成泥巴,陈老二说他有办法,要白二妮背过身,掏出雀雀 对着白二妮玩的土尿起尿来。百大妮来叫白二妮回家吃饭,看见陈老二尿完尿正 把雀雀藏进裤子,气得骂陈老二不要脸,陈老二说就是不要脸就是不要脸,干脆 一不做二不休,重新掏出雀雀来羞她俩。白大妮躲开脸要陈老大管管陈老二,陈 老大不光不管,还一个劲地笑。陈老三他爹边骂陈老大和陈老二混帐,边哄姐妹 俩,说晚上他俩回来,一定给姐妹俩出出气,   陈老三他爷爷像怕影响陈老三安全来世一样走得悄无声息。陈老三他爹做完 接生婆交代的几样事从屋里走出来,被漫天的阳光照得眼花缭乱,他定了定神, 看见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在地上快速移动,不是蚂蚁,也不是下地时司空见惯的那 些虫类。黑东西没有脚,跑起来像在滚,却很快,不一会就绕天井转了一圈。见 黑东西停下,陈老三他爹走过去想看个究竟,距离两三步远时,它忽然从地上弹 起来,紧接着像被什么碰了一下,急速掉转方向撞到一边的房门上。房门清脆地 响了一下,黑东西不见了。陈老三他爹意识到那间房里正躺着久病不起的陈老三 他爷爷,便走过去。   后来,陈老三他爹回忆说,一进门他的肩上就像背了一袋粮食,沉得没法, 连喊了三声爹,听不到答应,肩上的粮食就沉到了心里。他扑到床前,爹的脸色 和往常一样,可拿手一摸弄,感觉就不一样了。爹的手还有点暖,暖中透着点硬, 他翘起手指堵在爹的鼻孔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在爹的床前发了一会呆,想到 以后就没爹了,想到从小就没有爹的北邻居陈永发,胸脯里鼓起一大股哭的力气, 那一霎他并没有全迷糊,他怕哭出来叫外面听见,使足劲把哭声憋住,泪像雨后 的大山水一样淌出来,淹了眼,淹了脸,淹了敞着的胸脯子。可他还是听见了哭 声,他赶紧拿手狠狠捂住嘴巴,哭声还是有,仔细分辨了一会才听出哭声是从陈 老三他娘那屋里传来的,跟陈老大陈老二下生时的声音一样。   他从爹的床上直起身,慌乱了好一阵,脑瓜里扑棱起别人家死人后常说的一 句话,顾活的别顾死的,顾活的别顾死的。他记起北邻居陈永发他爹的死,。陈 永发他爹死在大年三十晚上,家里人把死了的陈永发他爹锁在东边的小屋里,继 续过年。他去约陈永发一起到村头大堰上放炮仗,陈永发活蹦乱跳的和他一起出 来。过完年才知道陈永发他爹死了,知道陈永发他爹死了,他忽然想起年三十晚 上去陈永发家找他时,陈永发他娘躺在床上,他还悄悄问陈永发他娘咋了,陈永 发说娘感冒了,睡一觉暖和暖和就好了。   陈老三他爹给陈老三他爷爷盖好,擦干泪,出来在天井东墙根的石槽里洗了 把脸,犹豫了一会,颤着手,心空落落地在爹的房门上挂了一把锁。   走一口,来了一口,老的换成小的,家里还是五口人。胎迹稍退,陈老三他 爹和他娘就明确认定了陈老三的丑。陈老大和陈老二也不好看,但陈老三比他俩 更难看。值得陈老三骄傲的是他的雀雀。陈老三的雀雀出奇地大,像两退之间多 出一条小腿。尿尿的时候,陈老三的雀雀通体饱胀,像一瓣结得充分的香蕉,饱 满,硕大,虎头虎脑。陈老三他爹拽着陈老三的雀雀满脸豪气地说,管他丑俊做 啥,男人这东西顶用就行!   那一年,陈老三他爹的精力和体力高度集中到从光棍老头那里继来的菜园子 里。陈老三他爹集中在菜园子里的精力和体力立竿见影。蜷缩在园子中央的破草 屋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五间土坯墙包了红砖、房顶挂了红瓦的新房。几截 老太婆牙齿一样破损得参差不齐的土坯墙出落成棱角分明的石头墙。房子周围的 菜地修整一新,横平竖直,段落分明。东边墙根添了一口水井。以往苟延残喘似 的破败院落俨然氤氲起家的气息。   第 二 章   新房的潮气退去,陈老三他爹把陈老三他爷爷的床搬过来,隔三差五的来睡 一宿。   如果谁曾留意过陈老三家的菜园子,一定会忆起从那年的暖春开始,陈老三 家菜园子里菜的种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那些婆婆妈妈在地头地脑的豆角秧、番 瓜秧不见了,集上或街头巷尾小贩叫卖的蔬菜差不多都能在陈老三家的菜园子里 见到。菠菜是冬前种的,在地里憋了一冬,闷不住了,天一暖就推推搡搡地往外 挤。还有芫荽,星星点点的那么点小苗,揪一片凑到鼻孔,气味浓得两个鼻孔都 灌满了。新栽的几样菜苗,经过几天的垂死挣扎,大多都顽强地活了过来,虽然 还摆不脱一副残兵败将的窘相,但它们巩固下来的日益焕发出生命光彩的秸杆不 容质疑地预示着将来的蓬勃之象。很少几棵菜苗因承受不住生存的重压,一弱再 弱,干枯,萎缩,被风折断,随风而动的小小尸体在新生的菜地里牵连出几丝凄 凉。   陈老三他爹用装漆的铁皮盒做成一只水桶,把菜地浇水的任务交给了陈老大 和陈老二。陈老大又把任务一分为二,摆出做哥哥的宽宏大量,让陈老二在从井 里提水和用提上来的水浇菜两样中选一样。陈老二先选了从井里提水,陪了小心 站在井边,握紧一头拴了水桶的绳子摇来晃去,桶里就是不进水,烦了,把桶提 上来往地上一扔,选了另一样。陈老大举手投足彰显出做哥哥的骄傲。水提上来, 陈老大打着不成调的口哨等陈老二捱个给菜苗浇水。   陈老二提着用漆盒做成的水桶给菜苗浇水,先是从远处往近处浇,后来又改 成从近处往远处浇。陈老大用当哥哥的口气问他为啥又换了浇法。陈老二说这样 浇省劲。陈老大脸上漫起洞察一切的笑,说还不一样啊,呵。陈老二说不一样, 从近处往远处浇,桶里的水越浇越少,轻快省劲。陈老大瓷起眼珠想了想,咧嘴 笑道,呵,还不一样啊。陈老三他爹忙完活过来看两个儿子浇水。陈老大嘻嘻笑 着把刚才的问题说给他,并满脸期望地等着爹对他的看法的肯定,呵,还不一样 啊?不一样,从近处往远处浇是省点劲。陈老大脸上的期望转化成失望之后,一 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晚上,陈老三他爹问陈老三他娘老大和老二哪个脑瓜好使。陈老三他娘说, 多一岁多一个心眼,陈老大比陈老二大三岁,当然脑瓜比陈老二好使。陈老三他 爹不同意,把两个人在菜地浇菜的事说了。陈老三他娘忍不住笑出声,说以前倒 没看出,老二还是个人精来。陈老三他爹笑着说他总结出个经验。啥经验?雀雀 小的人心眼多,雀雀大的人憨直。陈老三他娘两眼眨巴个不停,按你的说法,咱 家陈老三是个傻瓜了?陈老三他爹没直接回答,说准不准拿不定,这经验用在很 多人身上都符合。   一场雨来得规规矩矩,先有前奏,逐渐推向高潮,酣畅淋漓之后,缓缓退去。 雨水从房顶的红瓦上铺下来,在地上打一个滚,挤进陈老三他爹精心砌成的水沟 里,说笑着到东墙边的井里集合。阳光一出来,陈老三家的菜园里便焕发出勃勃 生机。地里残败的菜苗被雨水冲走了,新鲜湿润的泥土上梳洗一新的菜苗亭亭玉 立。陈老三他爹望着水汪汪的井口说,这茬菜受不着难为了。陈老大问为啥。陈 老三他爹说,这不明摆着,人没有饭活不成,菜没有水也活不滋润啊!当啷一声, 邻家嫂子两手拄着掀把倚在菜园子门口。爷仨啦的啥,这么黏糊!陈老三他爹撇 开陈老大和陈老二朝邻家嫂子迎过去。说这井哪,今年的菜不愁没水浇了,他嫂 子做啥去了?邻家嫂子指了指掀上的湿痕,说到地里看了看,问咋没看见婶子在 这里。在家看老三哪,那小子得占个整人,一盯不紧就碰了这个摔了那个。邻家 嫂子探头看了看一边的菜地,说她家园里还有一小块来,舍不得使家里的好水浇, 到时能不能到这边挑一担。陈老三他爹接连应承,行啊行啊,回去叫你婶子给你 配把钥匙,啥时来挑都行。邻家嫂子小名叫香桂,同辈比她年轻的都叫她香桂嫂 子。   陈老三第一次来菜园子就被里面的葱郁景象吸引了。他像养足精神的小马驹, 撒着欢在菜地里奔跑,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喊声。奔跑中不小心踩折一棵辣椒 苗,正好被提着桶浇水的陈老二看见,陈老二扔下水桶发疯似地跑过来,不由分 说,对着陈老三的腚锤就是一脚。陈老三的哇呀一声惊叫惊动了陈老大,陈老大 一边扯开嗓门训斥陈老二,一边晃动着身子跑过来。踩折的辣椒苗被陈老三扶起 来,在一簇新土的环抱下病歪歪地站立着。陈老三被陈老二眼里噙着的泪水引燃 了,哇地一声,两眼泪泉汩汩喷涌。   擦干泪水的陈老三再一次深入菜地,行动起来便多了许多戒备,不敢莽撞乱 跑了,而两手捧住一片宽阔的菜叶,目光呆傻进叶面密匝的脉络,时而俯身将鼻 孔抵在娇艳的菜花上贪婪地吸几下。陈老大和陈老二分工明确,陈老大负责把水 从井里提上来,陈老二负责把提上来的水浇到蔬菜下边的泥窝里。陈老三在菜地 里穿梭的兴致减弱,又不肯清闲下来,目光戳来戳去便戳到陈老大从井里往上提 水的绳子上。于是他试探着向陈老大跟前靠近。陈老大把空桶下放到井里,空桶 扑向水面发出的闷响瓮声瓮气地从井口冒出来,陈老三被黑洞洞的井口唬住了。 陈老二看出了陈老三的心思,不失时机把陈老大提上来的水桶挪到陈老三跟前。 陈老三学着陈老二的样子浇菜,陈老二倒背了双手,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园子里踱 起步来。   一双蝴蝶翻过院墙,下落菜地的途中觉察了倒背着手踱步的陈老二,迅速弹 向高处。陈老二赶紧蹲下身子,两眼瞄准菜地上空徘徊的蝴蝶,等待蝴蝶再落下 来。蝴蝶在菜地上空水平飞动了一会,一前一后没向香桂嫂子的家里。陈老二站 起身叹了口气,说那两只蝴蝶准是两口子。陈老三没听清,追问了一句,陈老二 不耐烦地摆手,说小孩子家给你说你也不明白,好好浇菜吧。   陈老三提着空桶回到井边,不见了陈老大,东张西望了一会,才看见陈老大 在那边墙角褪了裤子尿尿,白生生的肚皮上翘着小公鸡引颈长鸣似的雀雀。陈老 大转动身体,将尿液扫射到从墙根斜生出的乱树枝上,被击中的叶子抖嗦着,纷 纷翻出鱼肚白似的晒不着阳光的叶面。陈老三正看得入迷,那边陈老大忽然哎呀 一声,双手捂住雀雀蹲在地上。陈老三扔下空桶跑过去,连声叫着大哥,问他咋 了,陈老大掬给他一副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带着哭音说他的雀雀被蜂子蜇了, 并将紧捂雀雀的手松开了一瞬。陈老三看见陈老大肉滚滚的雀雀上泛着一轮鲜艳 的红。   陈老三风风火火地去唤陈老二。陈老二正屈身为一棵菜苗清理周围的杂草。 老二,老大的雀雀叫蜂子蜇了。去去去,好好浇水去,雀雀在裤裆里,咋能叫蜂 子蜇了。陈老三急了,真的,不诓你,老大尿尿来,雀雀叫蜂子蜇了。陈老二直 起身,随手扔下的杂草一部分落到地上,落到菜苗上的沿倾斜的叶面继续往下滑 落。两个人去看陈老大的路上,陈老二反复提醒陈老三别踩了菜苗,把陈老三提 醒得道都不会走了。陈老大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掺和得一塌糊涂。陈老二要陈老大 放开手看看,陈老大不肯,说疼。陈老二执意要看,陈老大拗不过,勉强把手松 开,陈老二和陈老三被陈老大肿得跟小玉米棒一样的雀雀惊得目瞪口呆。陈老三 嘟囔说大哥的雀雀刚才还没这么大来,咋弄的。陈老二对陈老三说,哥哥的雀雀 完了,非爆炸不可。陈老大一听,咧开大嘴没命地哭。香桂嫂子听见哭声,问咋 了。陈老三本来没哭,一张嘴却泣不成声了。老大的雀雀叫蜂子蜇了!香桂嫂子 在墙那边掀起河水撞击石岸的水淋淋的笑声。雀雀咋能叫蜂子蜇了,我去看看! 墙那边响起香桂嫂子的大脚板击打地面的声音。   香桂嫂子是荡漾着一脸的笑浪来到菜园子的。陈老大凝眉皱脸地捂住被蜂子 蛰过的雀雀不放。香桂嫂子笑着说,毛孩子家害啥羞啊,快松开我看看。陈老大 还是不放手。香桂嫂子开导的笑声里透出不容迟疑的认真,看你疼出那么些汗, 不让看,我咋给你治?陈老大固执地坚持了一会,无奈地松开了。撤去遮掩的雀 雀比起先好象有所增大,并且质地也硬了许多。陈老三看见香桂嫂子的脸上闪出 一轮很振奋人的喜色。接着就看到陈老大的雀雀被香桂嫂子的大手包裹了大半。 陈老大白皙的雀雀令香桂嫂子的手显得黑而粗糙。但香桂嫂子低声细语询问陈老 大的毛茸茸的口气,让人对她黑而粗糙的手也倍干亲切。疼吗?嗯,嫂子你轻点。 嗯,这样疼吗?疼一点点,还胀得慌。香桂嫂子仰脸大笑,同时为陈老大轻揉雀 雀的手张开了,操,毛孩子家还知道胀得慌。   陈老二诚惶诚恐地问,嫂子,老大的雀雀会不会爆炸?香桂嫂子又仰脸大笑 一阵,说操,咋能爆炸哪,后头还有好多好事等着它哪。释去疑虑的陈老大咧咧 嘴,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陈老三注意到香桂嫂子的眼光很少离开陈老大的雀雀, 有时眼珠一动不动地被陈老大的雀雀吸住了,并且不时翕动几下嘴唇,像面对一 只馋人的果子。陈老三觉得香桂嫂子的脸像爹喝了酒一样红而且明光光的。   香桂嫂子不要陈老大用手捂雀雀,说蜂子把毒扎到里面了,越揉毒散得越快, 肿得地方越多,咬着牙忍忍,毒劲退下就好了。兄弟仨和下蹲着的香桂嫂子一起 专注地看着陈老大肚腹下胖乎乎的雀雀。一只小虫嗡嗡叫着从四个人的头顶上飞 过,吓的陈老大身子倾向香桂嫂子一边,嘴里连喊蜂子蜂子。兄弟仨仰脸看头顶 飞过的小虫,香桂嫂子将脸往离她很近的胖雀雀上贴了贴,一边说哪里有蜂子, 真是叫蜂子蜇怕了。见三个人还仰着脸看,探头将翕动的双唇在陈老大的雀雀上 用力触了一下。就在香桂嫂子的双唇离开陈老三的雀雀的片刻,陈老大突然低下 头,说雀雀不疼了。陈老二问,真的不疼了?真的不疼了?陈老三也问。陈老三 定定神,说刚才不疼了一霎,又疼开了。香桂嫂子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说 她有个办法能治陈老大的雀雀,不过得到她家去治,在这里治不了。陈老大愁眉 苦脸地看看下面,同意了。陈老三也要跟着去。陈老二知道陈老大的雀雀不会爆 炸后,关心程度大减,说他累了,一腚锤坐在井边的土堆上喘起粗气来。   陈老三就是那次看香桂嫂子给陈老大治被蜂子蜇的雀雀开始察觉他的雀雀会 变硬的。去香桂嫂子家的路上,陈老大愁眉苦脸地问香桂嫂子他的雀雀能不能治 好。能,一定能。香桂嫂子一边下保证,一边嘱咐陈老大不能把她给他治雀雀的 事传出去,传出去,他长大后就找不上媳妇了。陈老大下保证,说他不说,连娘 也不说给她。香桂嫂子非常高兴,夸陈老大懂事,长大了一定操心给他说个俊媳 妇,给他说个水灵得一掐就出水的俊媳妇。陈老三插话说,嫂子,长大了,你也 给我找个出水的俊媳妇。香桂嫂子黑红的脸上笑花朵朵,说操,给哥哥找媳妇弟 弟也沈不住气了,好好好,我都给你们找,还有陈老二,一人找个能媳妇,淹死 你们的雀雀!香桂嫂子嘴上带着狠,笑得却很粲然,陈老三很开心地踢打着路上 的石子跟着往香桂嫂子家去。   香桂嫂子把床上睡觉的娃娃往里挪挪,抱起陈老大放到床沿上,给陈老大褪 下裤子,要他光着下身面朝她跪着。陈老大吊在空中的肿胀的雀雀沉甸甸地晃动, 沉甸甸地晃动出些许骄傲。香桂嫂子并起两个手指将唾沫吐在上面,然后将唾沫 轻轻抹在陈老大的雀雀上。不一会,陈老大的雀雀便湿漉漉地泛着油光。香桂嫂 子往陈老大雀雀上抹唾沫的间隙,顺手摆弄几下缩在雀雀下的皮囊,笑着问陈老 大,蛋蛋哪,咋没了,噢,在这里觉觉来,嫂子给你藏起来,别叫外面的小馋狗 叼走了。香桂嫂子竖起手指拱进雀雀下边的皮囊里。陈老大被拱得咯咯直笑。香 桂嫂子继续吐了唾沫往陈老大的雀雀上抹,两个湿漉漉的手指在陈老大的雀雀上 磨蹭来磨蹭去。陈老三觉得陈老大的雀雀长了翅膀一样要飞起来。香桂嫂子好象 也发现了雀雀上的翅膀,怕它飞掉一样夹住手指不放松。香桂嫂子夹得越紧,陈 老大的雀雀越做出憋足劲要飞走的架势。陈老三沉不住气了,凑过去想帮香桂嫂 子的忙,猛不丁被香桂嫂子醉态的流光溢彩的生动无比的脸吸引了。陈老三觉得 香桂嫂子喝醉的样子很好看。香桂嫂子喝醉的眼里爬出两根绳子,牢牢拴在陈老 大的雀雀上。陈老三看见香桂嫂子的另一只手慌乱地钻进裤腰里,香桂嫂子的裤 裆里像闯进了一只野兔子,在里面撞来撞去。   陈老三问,嫂子,你的裤子咋了?香桂嫂子两眼微闭,唇缝间抖出几个醉歪 歪的字:痒——嫂——子——挠——挠。陈老三清清楚楚看见,香桂嫂子从裤腰 里拖出的手湿呼呼的,香桂嫂子用这湿呼呼的手紧紧包裹住了陈老大的雀雀。香 桂嫂子的手一松开,陈老大的雀雀就张开翅膀飞起来。陈老三觉得自己的雀雀也 长出翅膀扑棱着要追赶陈老大的雀雀,忍不住喊出声,嫂子,我的雀雀也叫蜂子 蜇了,疼!床上的娃娃哭了,香桂嫂子撇开陈老大去照看娃娃,一边哄娃娃不哭, 一边要陈老三拿出雀雀让她看。陈老三把高翘的雀雀一亮出来,香桂嫂子噗嗤笑 了,说你不是疼,是看见哥哥的雀雀眼馋,一会馋劲下去就好了。   知道了爹去菜园子睡觉,陈老大和陈老二吵着也要去。爹不让,说去那里做 啥,缺吃少喝的,半夜里渴了饿了谁伺候你们,老老实实跟娘在家做伴。陈老大 和陈老二像着迷一样东西却没有弄到手一样闷闷不乐,吃起饭来也没有精神。娘 看不下去了,替两个人说情,他爹,叫他们去吧,去睡睡觉又不是做啥坏事,管 没吃没喝做啥,他们去一回知道啥滋味就不稀罕了,我用不着他俩做伴,有老三 陪我解解闷就行了。爹答应得不爽快,吃过晚饭,扔下一句,要去就去,不愿去 好好在家待着,别打仗,要是趁我不在家胡闹腾,看我回头咋拾掇你们。两个人 拿不准爹的态度,举棋不定。娘催促说,快去啊,蘑菇啥。去菜园子睡觉的路上, 陈老大和陈老二爹长爹短地叫个不停,叫得他爹说话的语气也软和和的了。陈老 二问,爹,听说小时侯你常跟爷爷一起去坡里套兔子。嗯,一开始你爷爷高低不 叫我去,嫌我累赘,傍黑天他去坡里下套子,我在后面偷偷跟着,记住他下套子 的地方,第二天我起个大早,把套住的三只兔子收起来跑回家,你爷爷从坡里回 来,灰着脸骂哪个杂种收了他套的兔子,你奶奶把我收回来的三只大兔子提溜出 来,说你儿子那杂种收了你套的兔子,爹被弄个大红脸,以后去下套子和收兔子 都带上我。陈老大和陈老二被爹说的嘿嘿直笑。   陈老大和陈老二去菜园子睡觉睡上了瘾,吃过晚饭就缠上来,爹,咱去菜园 子睡觉吧。和两个儿子同床睡了几天觉,爹的脾气变得不那么爆了。半夜里被尿 憋醒,趿拉着鞋到门口放出一泡长尿之后,月光把两个儿子傻乎乎的睡态清清楚 楚地摊在他眼前,他感到身体里一眼汩汩流淌的泉把他浸润得潮乎乎的,他是庄 稼人,他的日子装满了地和庄稼。地是抓阄抓来的,是一种不可意想的缘分。庄 稼是他亲手把种子下进地里,用水和肥料一天天哄起来的。现在,他在月光的引 领下想到他曾经播种并且继续播种着的另一块地。另一块地就是陈老三他娘。村 里规定,地七年重新分一次,也就是说,抓阄抓来的地七年后就要被别人抓去, 而陈老三他娘那块地他却要种一辈子,即便有一天老了,种不动了,那块地还是 他的,他要在上面喘息,咳嗽,忍受岁月施加给他的种种病痛,直到他倒在那块 地上或者被那块先于他坍塌的地永远地压着他的心。那块地为他长出了三棵庄稼。 下在抓阄抓来的地里的种子是他高价从别人那里换来的,而下进媳妇那块地里的 种子是他血肉的结晶。现在,由他血肉的结晶萌发、成长起来的庄稼倒伏在他身 边,他憎恶起自己以前对他们指手画脚吹胡子瞪眼的做派来。   陈老大和陈老二去菜园子睡觉的热情洋溢。开始把他们看成自己在媳妇那块 地里种出的庄稼的陈永星不忍心往他们身上泼冷水,应付着随他们一起去睡,以 前隔三差五去菜园子睡觉的习惯被打乱了。   一连七天没在家睡,雀雀闲了一身蛮力气,时不时踢腾几下,弄得陈永星没 心思去菜园子睡觉。陈永星跟陈老大和陈老二商量说,今晚咱不去菜园子了。为 啥?陈老大问。不为啥,到菜园子睡了这些天了,再在家睡几宿。陈老二脖子绷 起了青筋,说不行,今晚可得去,昨晚他在菜园子里梦见他成了孙悟空,用如意 金箍棒打得陈老虎哇哇叫,今晚得到菜园子里接着做。陈永星转转眼珠,说这样 吧,咱来做个游戏吧。啥游戏?咱押拳来,你们赢了,我就跟你们到菜园子睡, 我赢了,你们乖乖在家睡。两个人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   陈老二问陈老大他俩谁跟爹押拳。陈老大说他是老大,当然是他跟爹押了。 陈老二说不行,陈老大的拳不如他的拳好。两个人争执不下,让陈永星来裁决。 陈永星说,这样吧,你俩先押,谁赢了谁跟我押。结果,陈老二赢了。陈老二亮 开架势和陈永星押拳。三拳两胜。第一拳,陈永星赢了,给了陈老二一个下马威。 陈永星自鸣得意,脑瓜没大转换,仍旧伸出那个指头,陈老二正好反应到这一点 上,一比一。最后一拳,两个人眼珠滴溜溜乱转,都琢磨得过了头,几个回合没 碰到点上。两个人干脆木了脑瓜胡乱挥动胳膊。陈老二赢了。陈老二高兴地拍打 着陈老大的肩膀说,咋样啊,老大?媳妇早就看出陈永星的心思,瞥一眼陈永星 的窘相,在一边哧哧地笑个没完。   昨晚睡着觉,陈永星和雀雀被尿吵醒了,他们通力合作,把扰乱睡眠的那泡 长尿赶到门外的菜地之后,彼此为齐心合作的畅快煽动得有些兴奋。把那泡长尿 赶下擂台,像做了一次热身,雀雀好斗的热情被充分调动起来,摩拳擦掌地准备 抡开膀子大干一场。陈永星被雀雀的热情鼓舞得心急火燎,明明知道这里不是用 武之地,却满脑子对那种惊心动魄的肉搏充满了神往。有一刻,他深入进别人讲 武松的故事里。武松住进孙二娘的黑店,孙二娘骗他吃下蒙汗药,准备把他剁了 做人肉包子。武松被脱光衣服摊到案板上。与武松的强壮身材相般配的雀雀引起 孙二娘的好感,她禁不住放下屠刀,潜心玩弄起来。武松早识破了孙二娘的诡计, 根本没吃蒙汗药,佯装被蒙汗药蒙了,松软着身体任其摆布,心里憋足劲伺机收 拾孙二娘一下子。没想到孙二娘竟拨弄起他的雀雀来。孙二娘一拨弄他的雀雀, 武松便被一种透进骨子里的舒坦搞得浑身不肃静,他强忍着不让雀雀发作,可孙 二娘玩上了瘾,不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且玩得花样不断翻新起来。突然,武 松被一种戳心尖般的湿柔激发得心旌神摇,忍不住将眼漏开一条缝,袒胸露乳的 孙二娘正颤动着舌尖轻舔雀雀的光脑袋。袒胸露乳的孙二娘澎湃着冲天的浪劲。 澎湃着冲天浪劲的孙二娘周身散发着野性的娇艳。武松管不住他的雀雀了,心一 横,获得自由的雀雀腾空而起,把孙二娘死死顶到房顶上。   故事到此没有了下文,而他却来了将故事重新演绎一番的兴致,只不过故事 的主人公成了他,他的雀雀成了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他知道媳妇正躺在床上睡 觉,也许还做着不着边际的梦。他喜欢深更半夜里把媳妇弄醒,深更半夜里媳妇 睡意正浓,恨不得赶快把他打发了了事,对他言听计从。   意念里,他把雀雀指向家里的媳妇。从这里到家不远,路途却被地势拧成一 团乱麻,他只得让雀雀疲软成绳子沿曲里拐歪、起伏不平的村路徐徐爬行。宁静 把夜晚澄得汤是汤水是水,他在菜园子的床上听见雀雀蛇一样向着他向往的目标 簌簌爬动的声音。下午来过一阵雨,地上还有点潮湿,吃过晚饭来菜园子的路上, 跑在前面的陈老二滑过一脚,差点跌个仰八叉。这样想着,沿路爬行的雀雀便找 到一种湿滑的感觉,一找到这感觉,雀雀的身体就有了变化,他知道雀雀一闹起 来非得别在胡同道里寸步难行不可,赶忙打消这湿滑的念头,让雀雀继续疲软着 身子往家的方向前行。夜晚的天空格外晴朗,月亮胎乎着大白脸招呼满天的星星 朝下看,它们一定看见了他在村路上蛇行的雀雀,但他一点也不拘谨,他知道天 上和人间不是一回事,天上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也不懂得雀雀的饥渴和羞臊。一 开小差便忽略了许多路,雀雀停在紧闭的门前,正琢磨着翻墙而过,忽然看见北 邻陈永发家西墙下窝藏不住的女人阴户一样的阴沟,雀雀头一摇晃,便对着那洞 延伸过去。他无声地笑了笑,不加阻拦,他对那阴沟不感兴趣,但雀雀钻阴沟的 兴致提醒了他,他家的后墙下也有沟阴沟,通着陈永发家的天井,听陈老三他爷 爷说,他家的宅子建得早,陈永发家建宅子时应该捱着他家起一道墙,但陈永发 家为了空出墙占的那块地方让天井宽敞一些,没起,这样他家的阴沟通陈永发家 的天井便不关他家的事了。雀雀从墙下的阴沟来到陈永发家的天井,探头探脑地 张望了一会,无拘无束地玩耍起来。陈永发家的天井里一塌糊涂,扫帚、担仗、 脏水盆、柴草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地,墙和梧桐树挣起的晾衣绳上飘摇着一团布。 陈永发想着在床上睡觉的媳妇,正要引导雀雀从那边墙下的阴沟钻过去,突然看 出那团布是一只刚刚浣洗过的大裤衩,裤衩上有几朵通红的牡丹花,大裤衩不是 陈永发的,陈永发的大裤衩他见过,是跟陈永发一起尿尿看见的。这裤衩他好象 也见过,对了,是那次去陈永发家打扑克,进了门,陈永发媳妇正躬下身子在洗 衣盆里洗衣裳,见他进去,赶紧把一件正摊开搓洗着的衣裳藏到别的衣裳下,他 的眼快且准,打眼就看出是一件开着通红的牡丹花的大裤衩。他莫名其妙地打消 了引导雀雀进他家阴沟的念头,让雀雀赖在陈永发家的天井里不走。他的身体里 像飞进一只家雀,不飞不跳,站在一根敏感的树枝上,一个劲地叫唤,终于把他 的想象力唤出来了。陈永发和他媳妇睡觉的门吱呀裂开,陈永发媳妇穿著跟晾衣 绳上一模一样的开着红牡丹的大裤衩走出来,晃动着把小内衣撑得紧绷绷的大奶 子直本西墙边,到了阴沟边,她不顾一切把红牡丹扯下来,撅起肥白的大腚锤尿 起尿来。温热的尿柱戳在他的雀雀上,他的雀雀受宠若惊,屏住呼吸感受着尿水 温热的滋润,一种隐隐的膨胀感从陈永发家的阴沟边绵延到他屈躺在菜园子里的 床上的身体上。陈永发媳妇尿完尿,腚锤往下沈了沉,他鼓励雀雀向上迎合了一 下,一种毛茸茸伴着濡湿的肉感哄得雀雀异常兴奋。陈永发媳妇好象被他雀雀膨 胀起来的质感吸引了,有意识地沉下身子将那个隐藏的部位紧紧吻合在上面,雀 雀幸福地抖动一下身子,陈永发媳妇觉出了异样,慌乱地站起身要往屋里跑。他 也慌乱起来,眼看到口的肥肉就要飞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金箍棒抽回来, 迎头对准陈永发媳妇两瓣肥腚锤还没来得及掩起来的温柔洞拼命撞过去。陈永发 媳妇被他猛然挺直的巨大无比的雀雀顶向挤满星月的天上,满天下响起被他突然 弹起的雀雀撞击的房屋倒塌声和树枝树干的断裂声,天上大瞪着眼往下看的星星、 月亮被唬得四散奔逃。   陈永星被他的演绎逗得汩汩笑出声来,笑过之后,注意力就被下面雄壮的雀 雀拽去了。他伸手摸了一下,虽谈不上顶天立地,但也铁钎一样透着穿透一切的 勇猛气势。雀雀好象被他的一摸惹怒了,摇头摆尾,撒蹄尥蹶子,像要挣断绳子 从他的身体上跑开。陈永星情急生智,飞身而上,用已经很久不用的那种方法训 导起他的雀雀来。雀雀驮着他穿云破雾,不长时间,他从心里觉得亏得慌,明明 有块地捞不着忙活,却在地外瞎折腾,这样想来,他赶雀雀的动作便慢下来,直 到彻底停下。雀雀不理解主人的心思,晃着身子催促主人,但主人就是不响应, 雀雀闹情绪了,窝着满身的气力对主人怒目而视。主人在心里安慰雀雀,忍一忍 吧,明天把你带到咱那块地里,尽着你撒欢。雀雀一时转不过弯来,喉头哽咽着 对陈永发使性子,陈永发铁了心要把劲出到媳妇那块地里,故意把雀雀冷到一边, 坚定起信念不为雀雀的情绪所动,仰脸望着黑糊糊的屋顶呼唤起困神来。   陈永发记不清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为了安心地睡着,他有意开一些不招惹 雀雀的小差,比如想想外面的菜地,那些菜该开开小灶施上点肥料,那些菜该搭 起架子让藤蔓爬起来有个着落,想着想着就响起了鼾声。今晚本来想好了不来菜 园子,谁知陈老二和陈老大缠着不放,想个押拳的小花招,又输了,输了赖不得 帐,只好硬着头皮到菜园子来。其实陈永星早拿定了主意。三个人躺到床上,陈 老二和陈老大像往常一样央他讲故事时,他板着脸子命令似地说,今天累了,明 日还有好些活路等着,睡觉吧。说完转身摆出埋头大睡的姿势。陈老二和陈老三 讨了个没趣,脸对脸小声唧喳了一阵,各自仰面朝天,无所事事地眨巴了一会眼 睛,睡着了。陈永星披衣下床,轻锁了菜园子的门,往家走去。   从菜园子回家的路上,陈永星想起昨晚演绎的那个以自己为主人公的故事, 不由自主地继续演绎下去,不过这次没动什么脑子,故事的情节像一群藏在什么 地方觅食的鸡婆,丢把米,喊声勾勾喽,它们便伸长了脖子,扑腾着翅膀聚拢过 来。陈永发媳妇被他的雀雀顶到天上,村里的人看西洋景一样围来看热闹,从他 们的精神上丝毫看不出墙塌屋倒给过他们伤害。一群孩童说笑着搂住雀雀的根部 爬上爬下,陈老大、陈老二和陈老三也混在里面,陈永星的雀雀像他们家的一棵 树,让三个人浑身上下张扬着雀雀家主人的优越感。陈永发趿拉着鞋从屋里出来, 一面用藏满污垢的黑指甲抠眼角的眼屎,一面拿眼睛的余光估摸这边的吵嚷,当 他仰脸看见顶在陈永星雀雀上的媳妇,一跳老高,鞋子掉了,抠眼屎的手痉挛一 般对着雀雀上的媳妇摇晃,媳妇,快下来,爬到人家的雀雀上做啥,快下来!陈 永发媳妇笑着不下来,说,陈永发你管不着,谁的雀雀好我爬谁的雀雀!陈永发 急了,掏出自己的雀雀对着天空使劲,可怎么努力,他的雀雀也大不起来高不起 来。陈永发一腚坐在地上,小孩似的哭哭啼啼。陈永发媳妇伸出手指头一边划拉 着自己的脸一边羞陈永发,不害羞,雀雀比不过人家还哭。那边几个老头仰脸估 摸着陈永星的雀雀一个劲地点头哼哼唧唧叫好,其中一个把嘴里的烟袋杆抽出来, 挺出大拇指说,这真是天下第一雀雀!其余几个老头接连应和,真是,真是,天 下第一雀雀!陈永星自豪地往雀雀上加把力,雀雀伸长着晃动起来,吓得陈永发 媳妇两手紧搂住雀雀向他求饶,好永星,别把我晃下去啊!雀雀的根部荡起阵阵 孩童的惊呼,人们扭转脸把目光集中过来。一个孩童爬到陈永星的雀雀的小半腰, 从他开裆裤里垂出的雀雀一直拖到地上,剩在地上的雀雀像一大盘电缆小山一样 沉沉地卷在那里。人们认出爬陈永星雀雀的孩童是陈永星的三儿子陈老三。几个 老头的大拇指一起挺向半空的陈老三,这小子,长大了,雀雀肯定比他爹的厉害,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雀雀!老头们的喝彩声被陈永星家房顶传来的斥责声划开一 小片沉寂。陈永星媳妇披头散发地站在他家的房顶上,一手指着陈永星雀雀上的 陈永发媳妇,一手点向陈永星的脑瓜,好啊,陈永星,我早就知道你打人家陈永 发媳妇的鬼主意,你还不承认,说就是她两手扒开你的雀雀也不往里钻,嘴不和 心同啊!话没落音,媳妇便哇地哭起来。陈永星慌了神,积在雀雀里的力气噗地 散向了四面八方,陈永星媳妇从他瘫软下来的雀雀上跌下来,大腚锤实实在在摔 在地上,也咧开大嘴哭起来。   来到家门,陈永星还被演绎故事里的气气氛笼罩着,忍不住越过家门,躬身 从陈永发家院墙下的阴沟往里瞅。陈永发家的天井里果然躺着一把破扫帚。阴沟 太小,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站起身,从墙上估摸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伸手, 提气,陈永发家的天井沉浮在他的视野里了。陈永发家的晾衣绳上也果然飘荡着 一件大裤衩,虽然夜色不够明朗,但他坚定不衣地确认它就是陈永发媳妇那件开 着红牡丹的大裤衩。陈永星兴冲冲地从墙上下来,豪情万丈地敲响了自家家门。 只敲了一下,媳妇屋里的灯就亮了。媳妇迅速延伸着小碎步来给他开门,门一开 他就搂住媳妇,在媳妇残留着豆油味的嘴上连续咂了几口。媳妇,睡得咋这么灵 性,门敲了一下就听见了。还没睡哪,看去菜园子时那样子就知道你过不了今晚。 媳妇关门的工夫,他把雀雀牵了出来,接着就要往媳妇的地里赶。媳妇说,急啥, 到屋里去。不行等不急了。媳妇拗不过,依了墙任其摆布。媳妇的一个寒噤说服 了陈永星。陈永星说,回屋去,别感冒了。媳妇见陈永星言行不一致,说咋回屋 啊,把你的雀雀牵出来。不,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挪,看咱两口子的本事了,到屋 不能叫雀雀从地里跑出来。媳妇被陈永星的提议逗乐了,积极配合,嘴上却不饶 人,说,看你的本事了,我咋有本事也是块地,你那雀雀不争气往外跑我也没办 法。两个人搂抱着往屋里挪,挪出许多不着边际的感受和不着边际的话。结果问 题还是出在了陈永星身上。临进门,两个人商量了一番上门台的方法,为了不让 雀雀从地里跑出来而前功尽弃,他们决定由陈永星把媳妇抱上去。陈永星抱得挺 顺利,上台阶也挺顺利,但在把媳妇放下的一瞬,雀雀不胜挤压岩浆爆发了。媳 妇正在兴头上,埋怨说,黑咕隆咚得摸回来,就为这一小煞,值当的啊。陈永星 一脸壮志未愁的表情,说咋不值当的,小车倒了等扶起来再推,别着急,也就抽 袋烟的工夫。媳妇惦着菜园子里的陈老大和陈老二,硬了心劝他回去,说以后吧, 自家的一块地还在乎这一煞啊。   那个夜晚成为陈永星的一个新起点,从那以后,他便不用想点子与陈老大和 陈老二比输赢,以此来决定是否到菜园子睡觉,也就没有面对兄弟俩怕他拒绝去 菜园子而藏在脸上的失望和可怜相了。兄弟俩也知趣,只要陈永星早早上床,扭 向一边不说话,他们就知道爹累了,各自躺在自己的位置,胡乱地摆布些心思, 对这没有了阳光陪伴的黑洞洞的世界丧失了热情。两个人轻微的鼾声一蔓延开来, 陈永星的精神头就上来了。夜晚真好,整个身心像一潭静下来的水,里里外外透 着清爽,不像白天让人总觉得有什么在腚锤后面追赶着一样,地里的活本来就没 完没了,可村里人都忙个不停,像怕力气省下来会烂成一滩臭狗屎,互不相让, 非得把每个人累得拖不动步,现在好了,村里人都累趴下,没人跟他较劲了,他 悠闲地往返与菜园子到家的路上,神清气爽地领略到夜晚的不少好处。媳妇也习 惯了他半夜杀回马枪的兴致,知道他回来,干脆虚掩了大门等他,有时在自己身 上搞点讨好他的小动作,比如洗洗头了、换件可身的衣服了、脸上抹点雪花膏什 么的了,雀雀的那块地当然是必然清洗之所,引得陈永星一个劲地夸赞,雀雀做 起活来也非常卖力。陈永星把自己比做皇帝,把家比做皇宫,摸黑回来,常学着 说书人的口气对媳妇买弄上几句,惹得媳妇殷勤备至。有时媳妇也逗他几句,说 人家皇帝有三宫六院,你就这一个丑婆娘,嘴上说的好,心里还不知有多亏得慌 来。陈永星说,三宫六院咋了,一个门户一个天,我这皇帝还不稀罕她们哪,要 是她们来了我统统把她们关到栏里去,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家媳妇好。媳妇被捧 得脸上笑花乱颤,待他倍加亲热。   陈永星从菜园子杀回马枪的历史到陈老三去菜园子睡觉为止。一次,陈永星 吆喝着雀雀在那块神秘的地里辛勤耕耘一阵,为不让雀雀一鼓作气把浑身的气力 挥洒出来,有意停下来调整耕耘的进度,媳妇也闭了眼沉迷于被耕耘的愉悦之中, 床头突然传出陈老三急切的催促声,爹,你再动!两个人潜心酝酿出来的迷醉一 下子被惊醒了。睡在一边的陈老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兴致勃勃地目睹着两个人 的忙碌,见爹伏在娘身上偷懒,便喊出声来。陈老三他爹觉得不能让陈老三睡在 媳妇的床上了。陈老三他娘说,不在这,叫老三睡哪里?睡菜园子啊,以后那菜 园子就交给他仨了。   陈老三第一晚来菜园子,新鲜得睡不着觉。娘守在床边,要等他睡着了才回 家。爹在门口催促说,快走吧,他要是一晚睡不着,你今晚就不回家了?陈老大 也劝,说走吧娘,我在外边挡着老三哪,没有事。陈老三他爹又说,你越在这守 着他越睡不着,等你走后,没思没想了,他睡不着才怪。陈老三他娘跟着他爹往 外走,来到菜园子门口,犹豫着不动了。陈老三他爹说,磨蹭啥?他爹,他仨在 这里行吗?陈老三他爹话里带出了气,咋不行,还有偷他们的,偷了去更好,省 下咱两口子给他们盖屋娶媳妇!陈老三他娘生气了,你这叫当爹的说话,没心没 肺的,养不起孩子也别张罗着当爹。陈老三他爹也觉出刚才的话有些不妥,结巴 着解释说,看看,你这人咋专跟人抬杠,人家不是为了宽你的心嘛,话不中听理 可在来,有从地里偷粮食、从山上偷树的,还有往家偷孩子养的?没等陈老三他 娘吱声,接着说,哼,别说没人偷,就是偷了去也是我的种,不是,也是我的种 在你那地里长出的苗!陈老三他娘被他后面的话逗乐了。见媳妇没了气,陈老三 他爹不失时机地说,走吧,没有事,你忘了那次我大半宿没回家,两个人不是睡 的好好的。那次他等陈老大和陈老二睡着了,又杀回马枪哄雀雀开心,出菜园子 拐了两道胡同,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又懒得回菜园子拿衣服,便硬撑着回了家。 陈老三他娘一触他的身子,吓了一跳,说咋烧的这么厉害,非是感冒了。陈老三 他爹满不在乎地说,受了点小寒气,忙活忙活就好了。结果忙活完了烧也没退。 陈老三他娘怕他得病,留住不让他走,给他做了碗姜丝红塘水喝下,等烧退了, 才给他裹了件厚衣裳叫他回去。第二天,从菜园子回到家,陈老三他娘问他不回 园子陈老大和陈老二咋样。他开玩笑说,还咋样,有没有我这个爹一样。   爹娘走后,陈老三跟陈老大找话说。陈老二扯起被子蒙上头,吼了声,别胡 咧咧耽误我睡觉!陈老三知道老二还为没吃到他的鸡蛋生气。晚饭时,娘煮了四 个鸡蛋,陈老大、陈老二每人一个,陈老三两个。陈老二吃完自己的一个,悄悄 拿胳膊肘捅捅陈老三,想咬一口陈老三手里的那个。陈老三不但不给陈老二,立 即向娘告了状。陈老二没吃到陈老三的鸡蛋,还赚了个馋狗,对陈老三耿耿于怀。 陈老二不叫说话,陈老大不好冲着来,憋鼓了一会,两个人都睡着了,撇下陈老 三,两只小眼在朦胧的夜色中明明灭灭。   陈老三睡着的晚,醒得却早,坐起身看看睡得悄无声息的陈老大和陈老二, 又躺下来,身子在床上翻转来翻转去,翻转出隐隐的尿意,于是站起身到外面尿 尿。陈老三脚踩向床沿的时候,踩出了些许异样,塌了眼望去,见是踩到了陈老 二的一个手指头,吓得赶忙跳下床。陈老二活动了一下身子,继续睡去。陈老三 舒出一口长气,放心地开了门。菜园子里各式的蔬菜早睡醒了,一棵棵精神抖擞 迎接新的一天。陈老三支起雀雀,平心静气地等尿水从雀雀里钻出来。一只小虫 从菜地边的瓦片下探头探脑地拱出来,左右环视了一下,大摇大摆地向前面另一 块瓦片走去。陈老三对准小虫往雀雀上一用力,一股尿液弯曲着摔到地上,其中 一部分砸在小虫身上,小虫被砸了个仰面朝天,一撮白白的细足纷纷乱蹬。陈老 三正看得认真,菜园子门上的铁环响了一下,接着园门被推开,香桂嫂子一手提 着两只水桶一手提着担仗笑眯眯地进来。陈老三吓得掉转身子向屋里跑去。   陈老三到床上躺下了,忽然记起忘了插门,正犹豫要不要返回去插上,香桂 嫂子推们进来,蹑手蹑脚,脸上还挂着笑。陈老三脸上的表情发生着变化。香桂 嫂子拿手在嘴边做了个手势不让陈老三说话。陈老三大瞪着眼不声不响看香桂嫂 子一步步走过来。香桂嫂子来到床边,看看熟睡着的陈老大和陈老二,小声说, 真是两条死狗。之后,便把兴致集中到陈老三这边。香桂嫂子一手扶着床沿,朝 陈老三探过身来,用了娘对他说话的口气说,陈老三,刚才你跑啥,嫂子又不会 吃你。陈老三笑看着他不说话。陈老三,我看见你的雀雀了,那么大,一定跟上 次陈老大一样叫蜂子蜇了。陈老三摇头,说没叫蜂子蜇。嫂子不信,这么点孩子 哪有这么大雀雀,嫂子看看。陈老三亮开雀雀向香桂嫂子证明它没有叫蜂子蜇。 香桂嫂子的脸上闪出光彩,身子又向这边探了探,拿空着的手握住陈老三的雀雀, 摸弄着说,还真是现成货类,是没叫蜂子蜇,操,你的雀雀比两个哥哥的都大, 这还是蔫着,要是精神起来准挺吓人。陈老三本想证实一下雀雀没有被蜂子蜇就 把它藏起来,雀雀在香桂嫂子的手里被摆弄的很舒服,思虑再三,终究下不了逃 离那种舒服的决心,便软了身子由着香桂嫂子摆弄。香桂嫂子专心致志地看陈老 三的雀雀,陈老三专心致志地看香桂嫂子脸上的表情。陈老三从香桂嫂子的表情 里看出了他的雀雀的喜悦,并心甘情愿地投入进这种喜悦里。   陈老三感觉雀雀被揪得有些疼,转过眼珠,看见香桂嫂子扶在床沿的手有点 发抖。香桂嫂子撑在床沿上的胳膊徐徐变换着姿势,探往床上的身子随胳膊姿势 的变换上下起伏。陈老三一找到雀雀被揪疼的原因,两眼便关心起香桂嫂子撑在 床沿上的胳膊来。在陈老三的凝望中,香桂嫂子的胳膊打了个弯,探往床上的上 身猛然下沉。陈老三的雀雀忍受了瞬间被提拔的疼痛之后,从香桂嫂子的手里滑 脱出来。   陈老三的一声怪叫惊醒了陈老大和陈老二,两个人看看两手捂着雀雀的陈老 三,又去看笑吟吟的香桂嫂子。陈老三对陈老大和陈老二说,香桂嫂子揪疼我的 雀雀了!香桂嫂子脸上还是带着笑,赖人,谁揪你雀雀了,这么点小人长那么大 个玩意,碍事不拉的,谁知你咋能的。说完,离开床沿,扭动着脖子满屋里看。 看了一会,背着身说,哎,我们家秦正月他爹又给他买了本图画书,带彩的。秦 正月是香桂嫂子的儿子。啥图画书?陈老二问。我又不认字,不知道啥图画书, 上面有老虎、豹子啥的,还有长颈鹿,我们家正月可爱看了。嫂子,给我看看吧。 陈老二说。陈老大说,嫂子,给我看看。陈老三说他也看。香桂嫂子转过身来, 你们三个人,就一本图画书,谁先看的是啊?我先看!陈老二毫不犹豫。我先看! 陈老大和陈老三异口同声。香桂嫂子笑得前仰后合,说这样吧,你们仨都把雀雀 拿出来,谁的雀雀最大谁先看,最小的最后看。不行,最小的先看!陈老二率先 反对。陈老大和陈老三一起反对陈老二。陈老二劝陈老大,老大,你急啥,反正 咋弄你也是第二个看。陈老大定神想了想,同意了。三个人站成一排,亮出雀雀 让香桂嫂子看。香桂嫂子很认真地挨个摸三个人的雀雀,嘴里嘟念说,我得好好 检查检查,直绷的不算,得比现成货。结果,陈老二的最小,陈老三的最大,陈 老三的雀雀还被香桂嫂子判定多少有点直绷。陈老三为自己最后一个看香桂嫂子 的图画书很不高兴,心存侥幸地问,嫂子,我的雀雀不直绷就不是最大了?香桂 嫂子仰脸大笑,操,不直绷也是你的最大,还大了不老少哪!   第 三 章   上边群山汇集的雨水拧成一条河绳,宽宽扁扁地拖延下来,在村东头挽起一 个大疙瘩,村里的人叫东河湾。   河湾的这边,陈老大一露头,光腚锤的陈老虎、陈老二和陈老三便探头探脑 地围上来。   看见了没有?   啥样子?   好看不好看?   陈老大抬手抹一把水漉漉的脸,皱着眉用手背揉弄左眼,胸前两粒火柴头似 的乳头怯生生地打量着前面水波荡漾的东河湾。他说没看见,刚游过去就被一条 白生生的腿蹬了一下,最可恶的是那条腿上的那只脚丫子上的五个脚指头,正好 扫过他的脸,其中一个扫着了他大瞪着的眼珠子,弄得他满眼滚得慌,只好掉头 往回赶。陈老虎、陈老二和陈老三都忍不住地笑。笑过之后,脸上都溢出失望的 神色,说陈老大这先锋官没当好,一上阵就吃了败仗。   陈老大继续揉弄左眼,恨恨地说,那白腿一定是白二妮的,又细又长,没有 腿肚子,跟擀面杖似的。陈老虎朝河湾的那边看了看,肯定地说,陈老大说的对, 你们看,她们俩白二妮离咱们这边近!   陈老二抬起头朝河湾那边看了一会,没有顺着陈老虎的话往下说,而是征求 意见似地问陈老虎、陈老大和陈老三,哎,你们说,白大妮和白二妮她们俩,谁 长得好看?还用说,当然是白大妮!陈老虎脱口而出。陈老二不同意,反问陈老 虎白大妮好看在哪里。陈老虎语塞了一阵,固执地说,反正就是白大妮好看。陈 老二不以为然,说依他看,还是白二妮好看。陈老虎学着陈老二的口气反问道, 白二妮好看在哪里,陈老二你说?陈老二底气十足,说就说,陈老虎、陈老大、 陈老三你们看,她们俩谁白生,跟煮熟的鸡蛋清一样,又细法又胎乎!陈老虎不 服气,一连串地发问道,白又咋细法又咋胎乎又咋,白二妮又不是豆腐脑,咬一 口准保把你的牙咯下来,一个骨头架子啥好看的!   骨头架子,哈哈,照你这么说,谁不是骨头架子?陈老二转着身看陈老大和 陈老三,满脸笑得像水波荡漾的东河湾。   白大妮就不是!陈老虎一说出这话,立刻有点犹豫。陈老二很快找到了陈老 虎的破绽,见缝插针地说,白大妮不是骨头架子,哈哈,陈老虎说白大妮没有骨 头,没有骨头她咋站起来的,没有骨头那不成长虫了,就得常在地上爬来,哈哈!   陈老虎气急败坏地说,小孩子家懂啥,不跟你啰嗦了,轮到我了,看我非扎 过去把白大妮看个够!陈老二不服气,说陈老虎,我是小孩子你也大不到哪里去, 不就是比我大五岁啊!   陈老虎不理他,集中精力做扎猛子前的准备,凝眉闭眼地深吸一口气。就在 陈老虎跃了跃身子就要扎进水里的瞬间,陈老三惊呼道,不好了,不好了,她俩 不洗了,她俩不洗了!几个人拧了脖子向河对岸望去。   白大妮和白二妮从水里出来,河的那边亮起两个白身子,一胖一瘦。陈老二 说,看,一个像个饺子,一个像根面条。陈老虎抓住陈老二的话的尾巴,陈老二, 你说饺子好吃还是面条好吃?陈老二说那还用问,当然是饺子好吃了。陈老虎哈 哈笑了,刚才你还说白二妮好看,这会承认白大妮好看了吧。   陈老二回过神来,说谁承认白大妮好看了,就是白二妮好看。那就是饺子不 如面条好吃了?饺子可不如面条好看来!好看重要还是好吃重要?好看是好看好 吃是好吃!   陈老大打断两个人的争论,满脸遗憾地说,哎,她俩咋不转过身来,看不见 啊。陈老三问看不见啥。陈老虎笑了,还有啥,你长雀雀的那地方啊。陈老二说, 这个还不好办,吆喝一声她们回过头来不就看见了。陈老虎赶忙制止,说一吆喝, 她俩知道咱在看她们,不光不回头,连个白腚锤也看不成了!   白大妮和白二妮穿了衣裳,一前一后走到河对岸的一块青石板上坐下,拿了 石头和土块往河里扔。陈老二说,陈老虎,咱吆喝她们吧。陈老虎说不行,得先 穿上衣裳,要不她们不搭理咱们。于是四个人匆忙穿了衣裳,敞开嗓门一起喊起 来。   白大妮——做啥来?白二妮——做啥来?   姐妹俩听见喊声,悄悄嘀咕了几句,一起响应。陈老虎——做啥来?陈老大 ——做啥来?陈老二——做啥来?陈老三——做啥来?   四个人学着她俩的样子嘀咕几句,齐声回答。白大妮——俺玩来!白二妮— —俺玩来!   姐妹俩也答。陈老虎——俺玩来!陈老大——俺玩来!陈老二——俺玩来! 陈老三——俺玩来!   反复几次,彼此都感到了乏味,喊声渐弱,终于有气无力地停下来。   陈老虎建议到陈老三家的菜园子里去玩,说他光从外面瞅过,还没进去玩过。 陈老三问陈老大、陈老二行不行。陈老二对陈老虎称陈老三家的菜园子不满意, 问陈老虎谁说菜园子是陈老三的,还有陈老大和他哪。陈老虎说人家都这么叫, 又不是他先叫起来的。陈老二对陈老虎的回答不满意,咕嘟着脸不同意到菜园子 去玩。   陈老大把陈老二叫到一边,悄声劝他,说菜园子有啥好的,还是家里好,那 么多屋,以后长大了,他俩把家分了,让陈老三住这破菜园子。陈老二被陈老大 说得高兴起来,回来同意领陈老虎到菜园子玩。   去菜园子的路上,陈老虎问陈老大扎猛子去看白大妮和白二妮的光腚锤时换 了几口气。陈老大说五口。陈老虎说下次他当先锋官,只换三口气保准看个够。 陈老大说根本不行,身子在水底下沉不住,一个劲地往上漂,到了跟前又不敢蹬 摇腿,打个转悠就得往回返。陈老虎说他有办法,扎过去找块大石头搂着,看就 是,直到憋不住了再往回返,说得陈老二手脚发痒,要跟陈老虎学扎猛子。陈老 虎说,放着现成的哥哥师傅不拜,咋相中我了?陈老二说陈老大光会扎不会教, 上次跟他学,鼻子里呛了好几口水。   陈老三家的菜园子里弥漫着菜的青涩。各类蔬菜随风而舞。藤蔓们爬到高粱 秸和竹竿搭成的架子上,将好看的腰身藏在叶子下面。陈老虎来菜园子的欣奋持 续了不长时间便凉下来,原因是他满园子打了一遭没有找到丁点可吃的东西,索 性揪片菠菜叶丢进嘴里,撇着嘴大嚼,青绿的液汁溢出嘴角,沿下颏滴落到敞着 的胸脯上。他噗地一声把满嘴菜叶吐出来,说,走,到你们屋里玩去。   进了屋,陈老虎的两只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突然小跑几步来到窗前,从窗 台上捡一块白东西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陈老三问,陈老虎,你吃的啥? 一小块饼干,好吃是好吃,就是少了点。陈老三抿着嘴笑道,说那饼干我掉地上 了,你还吃得那么带劲。陈老虎停止咀嚼,做个要吐的动作,犹豫了一下,舍不 得吐出来,干脆一仰脸把饼干咽下,说掉地上有啥脏的,啥好吃的不是地上长的? 陈老三又说,不光掉地上,还被我的光脚丫踩了一下。真的?陈老虎一裂嘴,这 么说我吃你臭脚丫上的东西了?陈老大和陈老二都笑得前仰后合。陈老虎摸摸肚 子,说他得出去尿尿,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陈老虎回来,跟兄弟仨玩了一会,从兜里掏吃一枚杏子说,哎,我兜里还有 一个杏来,你仨谁吃?陈老二最先伸过手,我吃,快给我!陈老虎没有把杏给他, 而是向陈老三伸过手去,说就一个,这次给陈老三,下次再给你和陈老大。陈老 三接过杏,赶紧填进嘴里。陈老大和陈老二咂着嘴看陈老三吃杏,陈老虎学着大 人的样子倒背了双手在一边踱步。   待陈老三将杏核吐出来,陈老虎转过身一蹦老高,说这回他可报仇了。兄弟 仨问陈老虎报啥仇,陈老虎说那杏他也用臭脚丫踩了。陈老二骂陈老虎没人滋味。 陈老虎说陈老三就有人滋味了?陈老二说人家陈老三不是有意的,谁叫你馋嘴, 你可是有意用臭脚丫踩了叫人吃来。陈老虎说不管有意没意,他叫我吃了他臭脚 丫上的东西我就得叫他吃。   陈老虎的热情集中到陈老三家菜园子的床上,抬手拍拍床沿说,这个倒挺有 用处。兄弟仨还在为陈老虎起先的做法生气,都没吭声。陈老虎只好捱个跟他们 打招呼。陈老大,你家这床还挺有用处来。陈老大不理他。陈老二,你家这床有 个用处。陈老二也不理他。陈老虎把脸转向陈老三,陈老三,你家这床……陈老 虎还没说完陈老三就憋不住了,应声问,啥用处,陈老虎?陈老二嫌陈老三跟陈 老虎说话,冷着脸白了陈老三一眼。陈老虎不失时机,逮住陈老三的话说,啥用 处,在这床上过家家倒是个好地方,把白大妮和白二妮叫来,我跟白大妮做两口 子,陈老二不是说白二妮长得好看吗,就叫白二妮跟他做两口子。我哪?陈老三 问。你给我和白大妮当儿啊。陈老三摇头说,我不干,我不给你当儿。陈老虎劝 道,当儿咋,谁都是儿,你爹也是儿,你爷爷也是儿。陈老二憋不住插话说,陈 老虎,你爹也是儿你爷爷也是儿啊!陈老虎说,是啊,我又没说不是,我爹是我 爷爷的儿,我爷爷是我老爷爷的儿。   陈老虎继续劝陈老三,陈老三,要是你答应给我和白大妮做儿,明天我再给 你杏吃。陈老三吐口唾沫,陈老虎,我才不吃你臭脚丫踩过的臭杏!陈老虎笑着 解释说,操,还常拿臭脚丫睬啊,这次是为吃了你臭脚丫踩的饼干报个小仇,你 不叫我吃那饼干我也不叫你吃那杏。陈老二替陈老三讲理,陈老虎,谁叫你吃的, 还不是你自己吃的?陈老三扯开话题,和陈老二谈过家家的事。陈老二听陈老虎 说要白二妮跟他做两口子,热情陡增,劝陈老三答应给陈老虎当儿,说又不是真 的。陈老大沈不住气了,主动问陈老虎过家家时他做啥。陈老虎叫他在外面看门, 有人来菜园子时快回来招呼一声,别让大人碰上了笑话他们。陈老大有点失望, 又想不起做啥好,答应下来。   陈老二担心白大妮和白二妮不来。陈老虎说过家家咋弄也比在河边扔石头有 意思,跟她俩说说,她俩准来。四个人又商量谁去叫白大妮和白二妮,商量来商 量去,陈老虎提议让陈老三去叫。陈老三不去,说他又捞不着跟白大妮和白二妮 做两口子。陈老虎又拿杏哄他,说明天去他姑家摘大水杏去,大水杏一咬一嘴甜 水,比今天的好吃多了。陈老三被陈老虎描绘的大水杏的滋味说服了,吧嗒着嘴 巴去叫。陈老大紧追几步,嘱咐陈老三叫白大妮和白二妮时先别说过家家,就说 陈老三家的菜园子里有很多好吃的,诳她俩来了再说。   陈老三不是在东河湾边找到白大妮和白二妮的,而是返回的路上,在街边的 一条小胡同里碰上了她俩。陈老三在河边没找到白大妮和白二妮,灰了心往回走 的瞬间,眼角闪过一团绿光,回转身,白大妮和白二妮玩过的青石板上堆着一团 绿头绳。陈老三装起绿头绳,继续灰着心回菜园子,心里正琢磨叫不回白大妮和 白二妮明天陈老虎给不给他杏吃,远远望见爹正拄着一张铁锨和光着膀子的陈老 虎他爹说话,于是悄悄捡了另一条路回菜园子。临近街上斜伸出的一条小胡同, 隐约听见里面唧唧喳喳的说话声,踮起脚紧走几步,贴了墙凝耳细听。是白大妮 和白二妮的声音。白二妮说,大妮,咱再去哪里玩啊,在这里啥意思。二妮,你 说去哪?是白大妮的声音。白二妮说,咱到坡里逮蚂蚱去吧,逮了叫娘给咱炒炒 吃。白大妮不同意,说这时候蚂蚱不好吃,一层皮裹一包水。白二妮说,那咱去 哪里玩?要不再去河边?白二妮又不同意,说她再不去河里洗澡了,起先在河里 洗澡时有个黑东西摸了一把她的脚指头。白大妮不信,别说瞎话了,我咋没看见? 白二妮说那黑东西摸了她脚指头一把就走了。在河里咋没听你说?怕吓着你啊, 娘都说你的胆子跟不上米粒大,还当姐姐来。白大妮嘀咕说,是这样啊,正洗得 好好的,怪不得你猛不丁拉了我不洗了。白二妮说,奇怪,咱俩坐在河边的青石 板上玩,好大一会,河里啥也没看见。白大妮说,二妮,准是你看花眼了吧。白 二妮说,要是看花了眼,那我的脚指头是谁摸的,又不是你,你在这边哪。   陈老三哇呀一声跳到小胡同口。白大妮和白二被惊出几声尖叫,稳下神看清 是陈老三后,纷纷埋怨起来。陈老三,你咋这么坏,可吓煞我了!就是,陈老三 这么坏,吓煞人了!陈老三想起陈老虎常说的一句话,原封不动地搬过来,吓煞 你,死人还说话啊?然后为自己的辩解自豪出一脸的傻笑。白大妮和白二妮脸上 的怒意被陈老三的傻笑擦去了,而且擦出几丝温润。   白二妮说,陈老三,你去做啥来?到河边找你俩去来。白二妮不信,别诳人, 找我俩做啥。陈老三把脸上的傻笑收敛起来,真的,不诳你,找你俩去我家的菜 园子吃好吃的。白二妮更加不信,说哪有这样的好心人,有好吃的不藏起来偷吃, 还叫别人去吃。白大妮也不信,问,陈老三你家菜园子里有啥好吃的?陈老三皱 了眉一时想不出,便舒开眉把陈老虎的底揭了,说陈老虎叫我把你俩诳到菜园子, 咱们过家家玩。   过家家?白二妮面有喜色。陈老三进一步揭陈老虎的底,白大妮白二妮,陈 老虎说,要白大妮跟他做两口子,我给你俩当儿。我呢?白二妮热情洋溢。陈老 虎说叫你跟陈老二做俩口子。谁给我俩当儿?陈老三被问住了,语塞了一阵,说 陈老虎没说。白二妮多少有点失望。白大妮的积极性却被调动起来,劝白二妮, 二妮,你不是小啊,没有儿就没有儿。姐妹俩出乎陈老三意料地说笑着跟陈老三 去菜园子。   陈老三领白大妮和白二妮来到菜园子,没看见陈老虎,问陈老虎哪去了。陈 老二说陈老虎又饿了,回去拿干粮去了。白二妮噗嗤笑出声,说陈老虎咋弄的, 常抱着干粮在外面吃,肚子里咋能装下那么多东西。白大妮说不装下那么多东西, 陈老虎咋能那么壮?白二妮推测说,这回,陈老虎说不定又抱个大菜团子来,他 娘把菜团子包那么大,要我,两顿饭也吃不下。话音刚落,陈老虎来了,手里果 然托着个大菜团子。几个人看着陈老虎手里的菜团子笑成一团。   陈老二说白二妮真会算,赶上算卦先生了。陈老虎两手抱着菜团子狼吞虎咽。 白二妮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陈老虎手里的菜团子,咽下几口唾沫,涎着脸说,陈老 虎,我吃一口行不行?陈老虎把嘴从菜团子上挪开,两只腮帮被咬下的菜团子撑 得鼓鼓的,他费力地嚼几下,将嘴里的菜团子咽下一部分,含混不清地说,行啊, 你尝尝。   陈老虎把菜团子递给白二妮的途中,突然改变方向,把菜团子递向白大妮, 说大妮,你先咬一口。白大妮没有吃菜团子的思想准备,摇着头后退。白二妮不 高兴了,说陈老虎,你咋这么偏心眼,说好了给我尝尝,咋又递给大妮了?陈老 虎为白大妮不吃他递过去的菜团子而一脸的尴尬相,掉转方向把菜团子递给白二 妮说,谁不叫你尝了,你姐姐又不是外人,让她一下看把你急的。白二妮嬉笑着 一手扶了陈老虎拿菜团子的手,探着头,鸟一样啄里面的菜。陈老虎趔趄着身子 对陈老大和陈老二说,你们看你们看,白二妮这么精,专捡菜团子里馅子吃。几 个人都看着鸟一样啄食馅子的白二妮笑。   白二妮的两只小辫直绷绷地插在后脑勺上,像两翘起的雀雀对着天空尿尿。 一只小辫是用绿头绳绑的,另一只不是。陈老三仔细辨认,看出另一只是用地里 长的野藤蔓绑的,暗自一笑,想起他在河边捡到的绿头绳,便把手伸进兜里。陈 老三举起绿头绳摇了一下,第二下摇不动了,转脸一看,是身边的陈老二把他的 手攥住了。   陈老二问,老三,这绿头绳从哪里弄的?在河边捡的,准是白二妮的。陈老 二边抠陈老三握绿头绳的手边说,松开,给我吧。给你做啥?别管,我有用处, 给我就是。见陈老二说话的口气认真,陈老三乖乖地把绿头绳给了他。   陈老虎咽下最后一口菜团子,白二妮就迫不及待地说,陈老虎,咱开始吧! 开始,开啥始?过家家啊,你不是要跟大妮做两口子,要我跟陈老二两口子?陈 老虎脸上疑云重重,问白二妮咋知道。白二妮说陈老三说的。陈老虎转脸看陈老 三,陈老三龇着牙笑。陈老虎说,好你个陈老三,咋把我的老底都抖搂出来了, 幸亏白大妮和白二妮来了,要是不来那杏你就捞不着吃了!   陈老三问陈老虎,现在她俩来了,杏你还给不给我吃啊?陈老虎板起脸把头 摇来摇去,突然有力地点了一下。陈老三渐渐笼起失望的脸上蓦地闪出喜色。白 二妮说陈老虎偏心眼。陈老虎问为啥。白二妮说,你跟大妮有儿,我跟陈老二咋 没有?陈老虎说这么点小孩就想当娘,不嫌害臊。白二妮说,你俩咋就成大人了, 大妮才比我大三岁。陈老虎说大一岁也是大,说完,朝陈老三家的菜园子的门口 指了指,招呼一起到屋里去。陈老大也跟着往这边走。陈老虎说,陈老大,不是 说好了让你在门口看人,你咋也跟过来了?见陈老大不太情愿,改变主意说,哎, 要不陈老大也来一起过家家吧,正好陈老二和白二妮没有儿,要陈老大给他俩当 儿算了?陈老大连忙摇着头往菜园子门口走,说他才不给他俩当儿。   陈老虎用枕头从中间把床分开 ,问陈老二要哪一面。陈老二说,陈老虎, 你先挑。陈老虎说不行,大人分家都是先由小的挑,我和白大妮都有孩子了,你 和白二妮还没有,你们小。陈老二对着枕头两边估摸了一会,选了靠窗的一边, 说这边明快。白二妮向前走一步,从窗缝瞥见在菜园子门口站岗的陈老大,摇摇 手,说这边不严实,选择另一边。陈老虎犹豫了一会,依了白二妮。陈老虎笑着 说,操,陈老二早晚是个怕媳妇的货。转脸用了命令的口气吩咐白大妮,白大妮, 现在你是我媳妇了,得听我的,快脱了鞋上床。   陈老三问陈老虎,陈老虎,我咋治?陈老虎冷起脸,陈老三,从现在起你是 我和白大妮的儿,不能叫我的名字,得叫爹,要不你和陈老大换换,叫陈老大来 过家家,你去站岗。陈老三不愿去站岗,很别扭地叫了陈老虎一声爹,问娘上床 了,他咋治。几个人听见陈老三嘴里冒出的爹和娘,忍不住偷笑。陈老虎说,娘 上床了,孩子,你也脱了鞋上床吧。   陈老二和白二妮学陈老虎这边的样子,脱了鞋上床。两家人隔了枕头面对面 看着笑。陈老二问陈老虎下一步咋过。陈老虎说,两口子说会家里话,可不能一 上来就搂着睡觉啊。陈老虎学了大人的口气对白大妮说,家里的,今年咱地里棒 子长得不孬,等收了卖袋棒子粒买布给你做个褂子吧。白大妮忍着笑,说,褂子 就别先买了,买个小猪崽,咱栏里的猪崽不长出息,吃东西不少,就是不上肉。 陈老虎皱起眉,是啊,那没出息的东西,个头倒不小。白大妮说,嗯,不光个头 不小,劲也不小。陈老虎说,嗯,那天我在栏里拉屎,那没出息的东西没等我拉 完,就想下去吃,我推它一把,它的劲可不小,差点把我拱到栏坑里。   几个人都笑。白大妮说,是啊,光有个头和劲头啥用,咱养猪崽为的是卖肉。 白二妮在陈老二耳边嘀咕几句,两个人哈哈大笑。陈老虎问他俩笑啥,陈老二说, 白大妮说的那猪崽是你!陈老虎思量一下,挺起巴掌给了白大妮腚锤一下,嘴里 骂道,你这赖婆娘,咋糟蹋起你汉子来了。白大妮笑着辩解,陈老虎,我真不是 说的你,巧了,我们家那猪崽和你一样,吃的不少,光长架子和劲,不长肉。几 个人哈哈大笑。陈老虎说,这样过不出好家家,得各家过各家的,不能乱打岔, 要陈老二和白二妮背过身去,自己带头拉白大妮和陈老三转过脸来。   陈老虎说,媳妇,咱不说猪崽了。不说猪崽说啥?光说地里的事吧。那,你 先说。陈老虎打了个哈欠,媳妇,北坡那块地收了棒子咱还种不种麦子?种啊, 咋不种。唉,那块破地,去年连麦种都没收回来。去年是去年,今年要是赶上好 雨水,你再勤快点,别叫草长起来,多上点粪,幸许会有个好收成。陈老虎故意 生气,媳妇,看你说的,我咋不勤快了,去年光草我就锄了四遍,粪也上了不少, 就是老天爷不长眼,麦子上浆的时候了,丁点雨也不下,眼巴巴地看着麦棵干了。 白大妮找不出陈老虎的不是,叹口气,唉,这个老天爷,动不动就和庄稼人过不 去。   陈老三插不上话,伸手扯了扯陈老虎的衣角,哎,我做啥?陈老虎拨拉开扯 他衣角的手,唬起脸训陈老三,哎哎哎的,跟谁说话,没大没小的,叫爹我才理 你!陈老三咕哝了一声爹,陈老虎脸上的表情有所缓和,说,大人说正话,小孩 子家别乱插嘴。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枚杏核递给陈老三,听话,拿这个一边玩去。   那边,白二妮和陈老二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见这边没了动静,停下来,扭头 朝这边看。陈老虎觉出那边的异样,背对着挥挥手,说,你们过你们的,管这边 做啥。白二妮和陈老二笑着转回身,说陈老虎这家伙,脊梁上也长眼了,要不咋 知道咱看他。   陈老虎跟白大妮说了会大人话,见白大妮接话的兴致不那么高了,伸了个懒 腰,说,天不早了,该睡觉了。白大妮嗯了一声,悄声问,咱咋睡?两口子还咋 睡,跟你爹你娘一样啊,你没见你爹你娘睡觉?见过,可是,我爹我娘睡觉时还 玩压摞来?咱也玩啊!   陈老二和白二妮还在说笑,陈老虎拿巴掌拍了拍墙,提醒他们,天不早了, 该睡觉了!睡觉,咋睡?陈老二问。陈老虎说,操,两口子睡觉还跟人商量啊, 跟你爹和你娘一样,天不早了,拉灯后谁也别看谁,偷看人家两口子睡觉不要脸。 说完,要白大妮拉灯。白大妮悄声说没有拉灯绳咋拉。陈老虎小声训斥道,笨媳 妇,咱这不是过家家呀,随便划拉一下手就是。大妮做了个拉灯绳的动作。陈老 三还在玩杏核,陈老虎用光脚丫顶了顶他的腚锤,孩子,天不早了,睡觉吧,明 天再玩。陈老三停下来,问他咋睡。陈老虎指指床角,你在那里,我和你娘在这 边,好好睡自家的觉,别偷看我和你娘,要不,小心敲你的脑袋。陈老三乖乖地 歪倒在床角。陈老虎让白大妮哄陈老三睡,说哄孩子睡着了他俩口子还有活路。 白大妮脸上含笑,做一个给孩子喂奶的姿势,一手拍打陈老三的脊背。   那边突然传来陈老二的牢骚声,陈老虎,到底你俩有孩子,能哄孩子睡觉, 我和白二妮没孩子咋睡。陈老虎说,陈老二,不是说好不能偷看别人俩口子睡觉 的吗,再这样,我找村干部告你去。瞥眼看见床中间躺着的枕头,探身捡一只扔 了过去,操,给你俩的孩子。陈老三在白大妮的命令下装睡觉,闭着眼咕哝说, 过家家不好玩,不是玩杏核就是装睡觉。白大妮学着陈老虎的口气,别说话,老 实睡觉,再咕哝看我打你的腚锤。屋子里算是安静下来。   陈老三闭了眼,整个人像被关进黑屋子里,满屋子的黑在他的感觉里蠕动, 憋闷不住了,将眼裂开一道缝。陈老虎面对面压在白大妮身上,交替着含了白大 妮的两瓣嘴唇吮。陈老虎含住白大妮的上嘴唇时,他的上嘴唇把白大妮的鼻孔堵 上了,吮得时间一长,白大妮喘不过气来,抬手用力把陈老虎的脑瓜推开,说, 陈老虎,你嘴里一个菜团子味。陈老虎咽下吮白大妮嘴唇时溢出来的口水说,刚 吃了菜团子不是菜团子味是啥味。说着,又将白大妮的下嘴唇含住了。白大妮的 双唇被陈老虎吮得鲜红欲滴。   白大妮说,陈老虎,该我压你了。陈老虎脸上笑浪一闪,白大妮,你也看见 你娘压在你爹身上了?白大妮点点头。陈老虎翻身下来,仰躺着,等白大妮爬到 他身上。白大妮没有吮陈老虎的嘴唇,只交替着用脸贴陈老虎的脸,贴腻了,便 将头埋在陈老虎的肩上歇息。陈老三看出了两个人压摞与大人的不同,忍不住指 点道,不是这样压,你俩得动。白大妮笑着从陈老虎身上翻下来,缩了身子藏在 陈老虎身边说,陈老三,不好好睡觉,谁叫你看来!陈老虎也生了气,陈老三快 睡觉,再偷看打你的腚锤。陈老三不合眼,分辨道,大人不是像你俩这样压摞, 得动。陈老虎举起巴掌晃了晃,睡你的觉就是,动个屁,大人还不如你啊!陈老 虎只好乖乖地闭了眼。   白大妮和陈老虎看陈老三睡了一会觉。陈老虎嘱咐说,陈老三,不能再偷看 了,再偷看,下次过家家就不叫你参加了。陈老三抖动一下睫毛,继续装睡觉。 陈老虎和白大妮又学大人做起压摞游戏。你上我下,你下我上,反复几次,两个 人便感到了乏味。陈老三听见陈老虎说,白大妮,我看看你的沟沟吧。不行,你 不要脸。咋不要脸了,两口子有啥不能看的?白大妮语塞了一会,说,那你咋不 说叫我看你的雀雀?看了你的沟沟,就叫你看我的雀雀。先看你的雀雀。先看你 的沟沟。还是陈老虎做了让步,说看就看,早看晚看还不一样啊。   陈老三忍不住下决心要违背陈老虎的嘱咐了,心想,以后不叫参加拉倒,过 家家有啥好玩的,给你们当儿不说,不是玩杏核就是装睡觉,赌气似地又将眼裂 开一条缝。   陈老虎从白大妮身上下来,跪起身把裤子褪下来,一弯肉乎乎的雀雀便袒露 在白大妮的眼前了。白大妮凝神看得仔细,笑着说,像根小萝卜。白大妮拧着脖 子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去摸。陈老虎制止说,别摸,小心直绷起来吓到你!白 大妮不相信,说直绷起来不也是雀雀啊,还能变成老虎把人吃了。继续摸。摸着 摸着,觉出了雀雀的异样。白大妮问陈老虎他的雀雀咋了。陈老虎说,不早跟你 说了,叫你摸得直绷开了。白大妮拿两个手指捏了捏陈老虎的雀雀,说,哦,这 就叫直绷啊。赌气似的加大了摸雀雀的力气,嘴里小声训斥说,叫你直绷叫你直 绷,有本事变成老虎把我吃了!   陈老虎的雀雀在白大妮的训斥下,倔强地翘了起来。白大妮松开手,笑眯眯 地看了一会,说,陈老虎,你的雀雀还有眼来。哪里?头顶上啊。陈老虎笑了, 操,尿尿的地方,一个眼,独眼。白大妮说她知道是尿尿的地方,上面又没有别 的窟窿,要不,尿水从哪里出来。陈老虎跪直身子,将小肚子下面高昂的雀雀对 着白大妮。白大妮用力握了几下,说真硬,像骨头一样,奇怪,软耷耷的那么块 小肉,眨巴眼就成了这样,其实你的雀雀我见过,谁叫你好当着人的面尿尿来, 小的时候更常见,只是记不得了,只记得腚沟里吊着块小肉,直绷成这样子还真 没见来。白大妮爱不释手地抚摸一会陈老虎的雀雀,松开手,后倾了上身瞄着它 说,陈老虎,你要是上学了,两手抱着菜团子,书包没法拿,挂到上面就行。陈 老虎被惹得哈哈大笑。   该陈老虎看白大妮的沟沟了。白大妮学着陈老虎的样子跪起身,褪下裤子。 陈老虎骨碌着眼看了一会,说看不见。白大妮说,裤都脱下来了还看不见,还想 咋看。陈老虎说白大妮的沟沟和他的雀雀不一样,这样跪着只能看见个蘑菇顶子, 得倒下才行。白大妮犹豫一阵,依了陈老虎。陈老虎看着看着便像白大妮忍不住 抬手去摸他的雀雀一样抬手去摸白大妮的沟沟。陈老虎的手一触到白大妮的沟沟, 白大妮就咯咯笑着,缩身把沟沟藏起来。陈老虎说,你藏起来做啥?你一摸我就 不得劲,不藏起来咋治?陈老虎满脸委屈,说操,你都摸过我的雀雀了,不让摸 你的沟沟,我吃亏了。白大妮说不吃亏咋治,你一摸我就不得劲。陈老虎没办法, 说吃亏就吃亏吧,不摸光看还不行。白大妮便舒开身子让陈老虎看。   陈老虎聚精会神地看白大妮的沟沟,说他看出一个秘密。啥秘密?白大妮, 你不说我的雀雀像个小萝卜吗。是像小萝卜。我的雀雀像萝卜,你的沟沟就像拔 出萝卜后留下的坑。坑?就是像坑。白大妮笑了。陈老虎,那你把萝卜放进坑里 不就好了?对啊,把萝卜放进坑里。   陈老虎爬到白大妮身上,撅起腚锤将雀雀对准白大妮的沟沟压下去。白大妮 问,陈老虎把萝卜放进坑里没有?操,自家的坑,放没放进去你还不知道啊!萝 卜可是你的来?陈老虎笑了,拱起身拿雀雀向下瞄了瞄,说白大妮,你得活动活 动身子,这样对不准。白大妮便活动身子,直到陈老虎说对准了,才停下来等他 把萝卜放进去。还是不行。陈老虎说,干脆把它塞进去算了。   陈老虎把身子塌在白大妮身上,手在四条大腿中间捏了萝卜往坑里塞,塞得 白大妮直喊不得劲。忙活了一阵,萝卜没塞进去,倒是把白大妮塞得龇牙咧嘴, 还带着哭音骂他,陈老虎,操煞你娘,你弄疼我了,快滚下来!反复几次,陈老 虎泄了气,把手从四条大腿中间抽出来,啪地扔到床上,趴在白大妮身上喘粗气。 白大妮问,咋弄的,陈老虎?塞不进去,萝卜不行,你那坑也不行。白大妮嫌压 得慌,叫陈老虎从她身上下来。陈老虎说不行,你摸了我的雀雀,却不让摸你的 沟沟,我得趴在你身上好好睡一觉,把吃的亏讨回来。   陈老虎趴在白大妮身上睡觉,陈老三看着没意思,见两个人都闭着眼,便翘 起头往陈老二那边看。陈老二和白二妮侧躺着,一前一后背对着这边。陈老二一 手握着白二妮的一只小辫,另一只手往上缠绿头绳。陈老三脱口而出,白二妮, 你那绿头绳是我在河边捡到的!   两家人被陈老三的喊声惊醒了。白二妮埋怨陈老二,陈老二,你不说我的绿 头绳是你捡的,诳人!陈老二陪着笑脸,说别听陈老三瞎说,绿头绳就是他捡的。 说完,扭转脸,挤眉弄眼地问陈老三,老三,这绿头绳是不是我捡的?陈老三没 领会出陈老二的意思,说绿头绳是他捡的,他去河边叫白大妮和白二妮来菜园子 过家家,见她俩玩过的地方有团绿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团绿头绳。陈老二气 得咬牙切齿,说现在不跟你强,等回了家再跟你算帐。   陈老三觉得腚锤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麻木中隐隐作疼,低头一看,陈老虎 的一只光脚丫正往回撤。陈老虎骂道,小杂种,不好好睡觉,深更半夜得折腾啥! 陈老三满肚子委屈一起涌上喉咙,操,这家家啥好过的,你们都是两口子,当然 睡得挺恣,叫你当儿你也睡不着!小杂种,还嘴硬,雀雀大点人就想搂着媳妇睡 觉,没出息!陈老虎气中带笑,晃动着光脚丫又要往陈老三的腚锤上踹。一阵脚 步声劈劈啪啪横过来,陈老大气喘吁吁地闯进门,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有人! 几个人纷纷穿衣系扣,从床上滁溜下来。忙乱中,陈老二错穿了陈老虎的鞋子, 被陈老虎扯起他的腿拽了下来。陈老虎你拽疼我了!活该,谁叫你抢我的鞋!   几个人凑在门前听外面的动静。风像没头的苍蝇,满菜园子里乱撞,弄得菜 叶唰唰啦啦响。过了好一阵,不见人来,陈老二说他出去侦察侦察,出了屋门, 蹑手蹑脚走到菜园子门口,探头瞅了一会,跑回来说,外面根本没有人。陈老虎 问陈老大咋弄的。陈老大说起先他看见一个老婆婆从门外走。陈老虎抬脚做了个 要踢陈老大的姿势说,操,老婆婆从门外走碍咱啥事,只要不进菜园子就行。随 后抬手做了个开手枪的动作,说陈老大要是在部队上站岗来这么一通,非弄个慌 报军情叫当大官的嘣了不可。   陈老二率先爬到床上,说,来啊,咱继续过家家玩。白二妮正犹豫着上不上 床,白大妮招呼她说,二妮,咱回家去,别叫娘找不着咱了。白二妮嗯了一声跟 着白大妮往外走。姐妹俩出了菜园子门,陈老虎高声问,白大妮,咱啥时候再过 家家来?白大妮回道,啥时候再说吧!   第 四 章   陈老大、陈老二背着书包一前一后上学去。爹娘送出家门,目送两人走远, 转身进门洞时,跟在旁边的陈老三冒出一句,爹,娘,我也要上学!雀雀大的一 点人还想上学,上个沟沟。爹头也没回钻进门洞。娘唤陈老三一起回家,陈老三 又说,娘,我也要上学!娘笑着哄他,老三,你还不到上学年龄,人家学校不要, 快长吧,一到年龄,我和你爹就给你报名上学,娘给你做个大书包,比老大和老 二的还好。陈老三梗起脖子,娘,老二也不到年龄啊,学校咋要他?娘愣了,老 三,你咋知道老二不到年龄的?没去菜园子睡觉的时候,听你和爹说的,老二不 够年龄,爹非叫他上学,还不想叫老大去。娘回过神,噗嗤笑出声,说操,这么 点小人先学会偷听大人话了,怪瘆人的。   陈老大上学报名是陈老虎他娘捎来的信。那天,焦黄的阳光灌满了院子,正 在晾衣物的陈老三他娘被满院子焦黄的阳光浸泡得暖洋洋的。陈老虎他娘提着篮 子从外面走进来,篮子里躺着两个恁乎乎的小番瓜。陈老三他娘背对着门口,高 举起陈老三的一件皱巴巴的小衣服往晾衣绳上搭,忽觉身后异样,猛回头,陈老 虎他娘正怒放着满脸的笑花迎接她。   操,可下煞我了!   啥害怕的,又没有野汉子来糟蹋你!   陈老虎他娘很快就转入话题。哎,老三他娘,咋不叫你家老大上学,咱村小 学校报名开了。陈老三他娘也敛起脸上的嬉笑,正儿八经地说,咋不叫他上,俺 家老大去年就够年龄了,去年不知道咱村学校啥时候报的名,给耽误了。其实去 年村里小学一年级招生报名时,陈老三他爹和他娘都知道,陈老三他娘和他爹商 量去给陈老大报名,陈老三他爹无动于衷,说你看老大憨乎乎的那样,根本不是 念书的料,别到学校花那冤枉钱了,省下这钱叫他吃的好点,养壮身子,娶个媳 妇,死心塌地地过日子吧。陈老三他娘不同意,说你咋知道老大不是念书的料, 是不是念书的料又没在脸上写着。陈老三他爹提不起情绪,他娘不想惹别扭,退 一步想,干脆拖一年再上吧,念好念不好书又不差在这一年上。   陈老虎他娘瞥见旁边床单上的一抹红污,凑过去看了看,笑道,呵,来好事 了。还好事哪,咱没觉出好在哪里,说来了麻烦还差不多。陈老虎他娘继续笑, 真是做贼不妙,拉撒一道,咋弄到床单上了,准是光着腚睡觉来。你才光着腚睡 觉来,操他娘,咱做女人的就是啰嗦,稍不留心就出不利索。说着,伸头往陈老 虎他娘的篮子里看。陈老虎他娘低了头也把目光顺进篮子里,说好几天了,陈老 虎他爹吵着要她到地里摘小番瓜,包小番瓜葱花饺子吃。陈老三他娘看着躺在篮 子里的两个小番瓜说,看,像两个光着腚的没出嫁的大闺女,一掐就出水,这下 可叫你那口子尝尝鲜吧。陈老虎他娘仰起脸笑,说,真是拿着自己说人家,谁不 知道你那口子早尝过鲜了!你咋知道?前天你家陈老三跟俺家陈老虎在大门上玩 我听见的,陈老虎蹲在墙根的阴凉里,要陈老三也蹲下,陈老三说撑得蹲不下, 陈老虎问他吃啥撑得蹲不下,陈老三说吃的小番瓜葱花饺子。陈老三他娘哧地笑 了,是这样啊,真是天下没有藏住的事。陈老虎他娘也笑。两个女人咯咯的笑声 将满院子的阳光弄得荡漾。   给陈老大报名上学的事,是陈老三他娘在床上提出来的。那晚,陈老三他爹 就着三个儿子从坡里逮回的蚂蚱喝了几盅酒。蚂蚱用油炸过,红彤彤,鼓胀胀的, 含进嘴里咀嚼不上几下,就有奇香沁入心脾。三个儿子挤在桌边吃油炸蚂蚱。陈 老二主动提出他们仨每人只能吃五个,剩下的蚂蚱留给爹就着喝酒,并率先从碗 里翻出五个大点的夹到手里。陈老大、陈老二也学着陈老三的样子往手里夹蚂蚱, 但两个人不挑不捡,都没有估摸蚂蚱的大小。陈老三他爹对着三个儿子笑眯眯地 估量了一会,端起酒盅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吸一下,充分调动起脸上的表情将 吸进的酒液咽下,然后迅速夹一个蚂蚱丢进嘴里,用咀嚼出的蚂蚱香遮盖酒的辛 辣。陈老三他爹平日里几乎不喝酒,家里来人做活,开一瓶酒,剩下了,半年六 个月也想不起动一动。   几盅酒把陈老三他爹的脸皮弄得红活活的。陈老大、陈老二去菜园子睡觉。 陈老三没了玩伴,索然无味地爬上床,在床头蜷着身子睡着了。陈老三他爹在院 子里撒了泡长尿,返身回屋时顺手在从屋里朝外走的陈老三他娘的腚锤上不轻不 重地捏了一把,说,睡觉了。陈老三他爹脱衣上床,佯闭上眼等了一会,陈老三 他娘还不回来,忍不住可着嗓门往外招呼道,哎,在外头做啥来!没有响应。陈 老三他爹继续招呼,喊到第三声时,陈老三他娘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啪嗒着脚 步声走回屋里。招呼你也不吭声,在外边做啥来?做啥,打扫栏里的猪炕来,大 黑夜里,你咋呼啥!嗨,打扫那个做啥,脏猪脏猪,越脏了猪才越长。满嘴里尽 是理,你心里想的啥我还不知道。   陈老三他爹笑嘻嘻地看着陈老三他娘洗脸、洗手,擦净后,抬手捋着耳后的 一小绺头发来到窗前。陈老三他娘一上床,就被陈老三他爹展开胳膊抱住了。还 没拉灯哪,松开。陈老三他爹不松,翘起大脚丫去拈墙上的灯绳。咔嚓一声,灯 灭了,黑暗中,陈老三他爹将嘴巴贴在陈老三他娘的耳廓边问,媳妇,想汉子的 雀雀没?陈老三他娘伸手摸到陈老三他爹的雀雀,用力捏了捏,说啥想头,这么 丁点玩意。陈老三他爹嘿嘿笑了,操,浪媳妇,比汉子还急,沉住气,汉子大给 你看。陈老三他娘把手从陈老三他爹的雀雀上松脱下来,说,谁稀罕,大给你自 家看吧。   陈老三他爹手嘴并用,忽急忽缓、不计章法地在陈老三他娘身上忙活了一阵, 把陈老三他娘忙活得说话的口气里带出亲昵。陈老三他娘说,哎,记起你一句话。 啥话?你说过,憨人雀雀大,心眼多的人雀雀小。这个不假,心眼多的人雀雀长 得小,憨人雀雀长得大。你咋知道的?我自家总结出来的。自家总结,你咋总结 出来的?嗨,雀雀跟雀雀比比,脑瓜跟脑瓜比比就总结出来了,比方说,陈连贵 比我脑瓜好使吧,他的雀雀就比我的小,邻居陈永发比我憨,雀雀倒比我的大。 陈老三他娘把头从陈老三他爹的肩膀下挣出来,问,陈永发的雀雀真比你的雀雀 大?真的,是比我的大。咋个大法?陈老三他爹正琢磨着打个比方,突然改变了 注意,说他不说,别让陈老三他娘听了老想陈永发的雀雀。陈老三他娘骂他不正 经,拿着自家想别人。   陈老三他爹说,从咱三个儿子身上你还看不出来,老三最憨,雀雀最大,老 二最精,雀雀最小。陈老三他爹想起三个人围在桌边吃油炸蚂蚱的情形,笑骂道, 咱家老二真是个人精。然后把陈老二提议一人吃五个蚂蚱剩下的留给他当酒肴讨 好他,自家却满碗里挑大蚂蚱的事仔细说了,说得陈老三他娘哧哧地笑。陈老三 他爹说人精有时是好事,有时不是好事。陈老三他娘问为啥。陈老三他爹说,就 拿他仨吃蚂蚱来说吧,老二吃得那些大的都是母蚂蚱,对他的雀雀没好处,他应 该吃公蚂蚱。为啥?吃啥长啥啊。陈老三他娘不以为然,说按你这么说,给你根 驴雀雀吃你那雀雀就能长到驴雀雀那么大来。陈老三他爹被逗得下面猛一用力, 说,嗯,就能长到驴雀雀那么大,把你的沟沟撑得像驴沟沟。陈老三他娘又伸手 摸一把陈老三他爹的雀雀,丧气地说,咋弄的,都把我蹭疼了,还不行,要不算 了,等你的雀雀出息起来再弄吧。陈老三他爹不下来,说今晚他心里想得狠。陈 老三他娘说,光心里想有啥用,你那雀雀不争气不是白打。   陈老三他爹气急败坏,耍起性子来,说看你今晚,一会问陈永法的雀雀咋个 大法,一会说驴雀雀,一会又说自家汉子的雀雀不争气,弄得人没心情,咋能行 得了。陈老三他娘被埋怨得赌气不说话,任陈老三他爹折腾,直到被折腾得受不 了了,劝道,不行就不行吧,别逞能,把人家浑身的骨头都压酸了。见陈老三他 爹仍不甘心,生气说,你要还折腾就用胳膊把身子撑起来,我可受不了了。陈老 三他爹只好撑起胳膊把上半身悬起来,嘴里念叨说,操他娘,咋弄的,人喝酒雀 雀却醉了,酒真不是好东西,一沾边啥好东西都不灵了。   两只胳膊撑得发酸,陈老三他爹上半身一沈,趴在陈老三他娘身上喘着粗气 歇息起来。再一次撑起胳膊的同时,旁边传出陈老三一声尖利的惊叫,陈老三他 爹吓得从陈老三他娘身上翻下来。陈老三他娘拉亮电灯,夺目的白光下,陈老三 脸上苦咧咧的,两只眼睛在刺眼的灯光下眯成两道缝。陈老三他爹知道刚才压了 陈老三的手指头,断定无甚大碍后,唬起脸说,快睡觉吧,哪里来的这些娇贵气。 随手把灯拉了。跌回黑暗中的陈老三他爹没了赶雀雀的兴致。这时,陈老三他娘 想起村里小学一年级招生报名的事。   陈老三他娘一开口,陈老三他爹就说,明天给老二报上名吧。给老二,老二 还不够年龄啊。嗨,差不的一岁两岁,好好跟人家说说就是。那,老大哪?我不 早就说过,老大根本不是念书的料。还没念哪,咋就知道人家老大不是念书的料 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亏了谁你心里就不愧的慌?谁说不是肉了,我是看钱 吃面,有多大的荷叶包多大的粽子。陈老三他娘不依,坚持给陈老大报名,陈老 三他爹烦了,说要报你报去,但老二你不能给我落下,我看他仨也就他能念出点 出息来。说完,翻身集中精力睡觉,不理陈老三他娘了。   娘进了门洞,陈老三拖延着落在外头。门口是一条南北方向的小胡同,宽宽 窄窄、伸头出脑地延续了二十来米。胡同里四户人家,白大妮家在南头,北头是 绝户陈连贵家,陈老三和陈老虎家在中间。陈老三他爹曾给这条小胡同打了个著 名的比方。刚过春节的几天,人们在家里窝不住,兴冲冲地出来找喜庆。陈老三 他爹和陈老虎他爹在村头被人约了到一个避静处打扑克,早过饭头了还不回家, 绝户陈连贵媳妇从这里路过,看见两个人,惊呼道,哎吆,两个哥哥在这里打扑 克啊,两个嫂子哪里也找不着,正准备到村里用大喇叭吆喝你们哪!旁边热得伸 不上手的人趁机赶他们,快回家吃饭去吧,你们吃不吃的不要紧,别饿煞饭啊! 两个人禁不住摧,匆忙出完牌往回走。拐进胡同,到了白大妮家门前,陈老三他 爹放眼北望,笑着问陈老虎他爹,陈永发,你看咱这胡同像啥?陈老虎他爹定眼 看了一会,说像根胡同啊还像啥。陈老三他爹启发道,陈永发,你好好看看,看 这胡同像不像一根大雀雀!陈老虎他爹又定晴一看,说你别说,还真挺像,操他 娘,我成天过来过去的咋没看出来。两个人估量着眼前的胡同哈哈大笑。   几天后,陈老虎他爹从外面喝酒回来,见大门挂了锁,便招呼在那边胡同头 跟几个娘们玩的陈老虎他娘来开门。陈老虎他娘不来,说你自家又不是没有钥匙, 自家开就是。陈老虎他爹坚持让他娘来开,陈老虎他娘坚持让他爹开,陈老虎他 爹火了,大咧咧地奔过去,嘴里骂道,开恁娘个雀雀,一边高抬起手要打陈老虎 他娘。旁边的娘们看不下去,护起陈老虎他娘,一起声讨陈老虎他爹,说看喝几 盅酒横的你,又骂人又打人的。陈老虎他爹下不了手,对了几个娘们气急败坏地 吼道,人家陈永星说来,这个胡同像根大雀雀,恁赖在这里不走就是乐意叫这根 胡同操恁。几个娘们气得咬牙切齿,见陈老虎他爹喝了酒,不好拿怪,哭笑不得 地散回家。之后都不好意思在胡同里逗留了。   陈老三他娘生气陈老三他爹打那比方,惹人笑话。陈老三他爹不承认,说那 比方不是他打的,是陈老虎他爹打的。在外面,再有人提这比方,陈老三他娘就 为陈老三他爹开脱。陈老虎他娘听说后不高兴了,来找陈老三他娘来理论,两个 人你一言我一语,闹翻了脸,好长时间不搭腔。直到有一次,陈老虎他娘趁打扫 门前垃圾的工夫偷偷估量门前的胡同,猛抬头,正好跟踩着梯子往屋檐上晒东西 的偷偷估量这胡同的陈老虎他娘目光撞在一起,两个人破怒为笑,言归于好了, 两个人悄悄嘀咕说,怪不得汉子们打那比方,仔细看看,还真像。后来村干部带 头多占地基,村里人起哄,纷纷将宅子周围的空地圈进自家的院子,陈老三家门 前的小胡同也不例外,被圈成宽宽窄窄、伸头住脑的那样子,那个著名的比方渐 渐被人淡忘了。   陈老三在他家门前的小胡同里无所事事。白大妮家高出墙头的香椿树枝上, 几只麻雀把头缩进脖子里打盹。陈老三挥动两手,一跳一跳地跟它们打招呼。麻 雀们不理他,继续把头缩进脖子里打盹。陈老三生气了,撮起嘴朝他们狠狠吐口 唾沫。唾沫没飞多高,掉转方向摔到陈老三的腮帮子上。陈老三气急败坏地骂了 一句从大人那里学来的他也弄不明白什么意思的脏话,一边拿胳膊擦拭唾沫,一 边屈膝往地上蹲。一只长腿蚂蚁晃动着细小的触须奔过来,陈老三将脚一横挡住 去路,蚂蚁稍一犹豫,掉转方向往别处跑。陈老三紧赶一步,又把脚横在前面, 蚂蚁只好又改变方向。如此反复,陈老三兴致大增。   陈老三做啥来?陈老虎从他家门前走过来。我在堵蚂蚁哪,看,我非把它累 死不可!陈老虎咧嘴一笑,操,累死你也累不死它,看你张口气喘的这熊样。见 蚂蚁朝他这边跑过来,陈老虎脚一横把蚂蚁截住,扭着脖子看了看路边的一棵小 榆树,说,陈老三,咱们把她堵到树上去!有了玩伴,陈老三玩兴陡浓,笑嘻嘻 地跟陈老虎堵住蚂蚁逃往别处的去向,迫它向路边的小榆树上爬。蚂蚁东跑西蹿 就是不爬小榆树,陈老虎没了耐性,伸脚把蚂蚁拈死了。陈老虎,好好一只蚂蚁, 你咋把它拈死了!陈老三埋怨道。陈老虎反驳说,刚才你不是还想累死它啊,哦, 你累死它行,别人拈死它就不行了?   陈老三说陈老大、陈老二都上学去了。陈老虎说他知道,学有啥好上的,老 师那么厉害,不叫做这,不叫做那,恨不得把人憋死。陈老三知道陈老虎报过好 几回名,没上几天就高低不去了。陈老虎他娘今年也要给他报名的,可陈老虎梗 着脖子不愿意,说报了他也不去,糟蹋了钱不怪他。陈老虎他娘叫陈老虎他爹管 管陈老虎,陈老虎他爹说不去拉倒,省下几个钱他多喝几盅酒。   陈老三眯缝起眼对着刚才陈老虎拈死蚂蚁的地方看了一会,纳闷说,哎,刚 才你拈死的那蚂蚁咋没有死尸。陈老虎俯下身子看了看,说,操,这个都不懂, 蚂蚁是天上的狗,死了就到天上集合去了。陈老三由不信到半信半疑,最后把目 光从地上扯下来,仰脸看天。小胡同里看到的天空,迷茫,高远。看着陈老三摸 不着头脑的样子,陈老虎哈地一笑,抬腿将一只脚的脚底亮给陈老三。陈老虎光 滑发亮的鞋底上贴着那只蚂蚁残缺不全的黑色尸体。陈老三也哈地一笑,说陈老 虎净诳人,刚才他差点相信了。   陈老虎问陈老三愿不愿意去找白大妮和白二妮过家家玩。陈老三想了想,不 太热情地说,过家家不好玩,没有媳妇不说,还得给人当儿。陈老虎笑道,操, 还常叫你给我当儿啊,上次是汉子多媳妇少,这回陈老大和陈老儿都去上学了, 两男两女,如果你愿意,叫白二妮给你当媳妇。真的?陈老二面露喜色。真的, 上次说给你水杏吃不就给你吃了,哪里诳你了。走,找白大妮和白二妮去。陈老 三大摇大摆地往前走。陈老虎拦住他说,得拿着你家菜园子的钥匙啊。还上俺家 菜园子里去过?不去你家菜园子去哪里?陈老三想不出去哪里,只好转身回家拿 菜园子的钥匙。   几只小母鸡腼腆着女性的身子从白大妮家走出来,一边觅食,一边抖动身上 的羽毛。拿了钥匙走在前面的陈老三猛地抬脚扬了扬,几只小母鸡被吓得咯咯咯 地逃向一边。白大妮他娘从家里跑出来,见是陈老三和陈老虎,笑着训斥道,是 你俩啊,我还以为是黄鼬吓得它们来,你俩也是,不好好走路,惹它们做啥。陈 老虎陪着笑脸问,婶子,白大妮和白二妮哪?上学去了。上学,去哪里上?咱村 小学校里啊。婶子,白大妮和白二妮不是没报名吗?白大妮她娘笑了笑,说,才 补上的,闺女家,本来不想叫她俩上来,想想你们爹娘老了指望儿养老,俺没儿 就得指望闺女啊,让她们认几个字又瞎不了。   过不成家家,陈老三要把钥匙放回家。陈老虎说,陈老三,走啊,咱到你家 菜园子去玩。陈老三犹豫了一下,想不出玩的去处,也就依了陈老虎去他家的菜 园子。路上,陈老虎情绪不高,说陈老大、陈老二都去上学了,操他娘,白大妮、 白二妮也去凑热闹,以后没人玩了。菜园子的门开着,走在前面的陈老虎倒退一 步,悄声说,陈老三,你爹在菜园子来。陈老三摇头道,不是我爹,起先拿钥匙 我还看见我爹在家里来。那谁在你家菜园子?陈老三说,肯定是香桂嫂子来菜园 子打水来。两个人进了菜园子,不见有人,东墙根的水井边摊着两洼湿痕。   菜地里蜂飞蝶舞,葱郁的叶子间点缀着各种蔬菜的花儿,花儿密集的地方, 浓稠的颜色夺人眼目。俯下身沿地皮望过去,各种蔬菜的茎从地皮上挣脱出来, 粗壮的,柔弱的,像各样的雀雀从菜地里高昂起来,深入菜地上面这空虚、莫测 的世界,等待着,期盼着,守侯着,支撑着,奋争着,在好天气的滋润下,绷起 筋骨,攒足气力,将菜地凝集的精液喷洒出来,这些精液将在好天气的滋润和珍 藏下孕育出花和果实,孕育出菜地主人闻到花香和触到果实肌肤时的欣喜。   陈老虎看见一只小黄瓜从几片叶子里拱出来,带着刺,顶着花,圆滚滚的, 迅速伸手去摘,手被黄瓜刺扎得哎呀一声。陈老三赶过来,看出陈老虎要摘小黄 瓜,连忙制止说,可不行,还长哪,现在摘瞎了。陈老虎咂巴着嘴,目光灼灼地 望着小黄瓜,鼓起勇气,把小黄瓜摘下来。陈老三急了,陈老虎,你咋不听,这 么大就摘,不成糟蹋了。陈老虎把小黄瓜头上的的花揪下来,喀嚓喀嚓地咬着小 黄瓜,对陈老三不满地说,陈老三,你咋这么小气,小时恁娘领着你到俺家玩, 俺娘还给你月饼吃来。陈老三不记得吃没吃陈老虎家的月饼,但记得月饼的好滋 味,觉得月饼咋弄也比得过小黄瓜,便哑了口不再埋怨陈老虎。见陈老虎吃得有 滋有味,涎着脸向陈老虎讨好,陈老虎,给我一点吃。陈老虎掰下小黄瓜把,递 给他,陈老三学着陈老虎的样子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陈老虎再深入菜地,陈老三便惴惴不安地跟着,怕他再找到什么好吃的。吃 到小黄瓜,陈老虎对菜地的兴致渐浓,东瞧瞧,西望望,有时伸手向厚实的叶子 堆上摸几把。陈老三沉不住气了,催促说,陈老虎,咱不在这里了,这里没啥好 玩的。陈老虎不急着走,两眼滴溜溜地转个不停。陈老三急中生智,说,陈老虎, 你在这里玩吧,我憋不住了,得去尿尿。这话很奏效,陈老虎说他也憋得慌了, 却不跟着陈老三走,说在这里尿就是,尿水有营养,对陈老三家的菜地有好处。 说着,褪下裤子,亮出雀雀,对准一株茄棵的根部喷射过去。尿柱在茄棵的根部 凿出一个小坑,尿柱刺在小坑囤积的尿液上泛起白花花的泡沫。陈老虎甩手指了 指旁边的一株茄棵,要陈老三往那里尿。陈老三褪下裤子,怎么也尿不出,故做 蹊跷地掩饰说,操他娘,起先憋得慌,现在又尿不出来了。   陈老虎尿完,弓起手指弹去雀雀头上的遗尿,并不把雀雀收起来,而是双手 卡腰,继续袒露了雀雀对着茄子棵,说,陈老三,我这泡尿得给恁家里多长好几 个茄子。陈老虎袒露的雀雀随他身体的晃动一颠一颠颤悠。陈老三还是尿不出尿 来。陈老虎看着陈老三的雀雀说,咋弄的,连有没有尿水都拿不准,这不成傻雀 雀了,操,你那雀雀咋那么大,跟陈老大的两个大,跟陈老二得三个,我这雀雀 跟陈老大差不多。   哈哈,两个人躲在这里比雀雀啊,来,叫嫂子看看谁的大!香桂嫂子从黄瓜 秧架下闪出来,吓得两个人赶快把雀雀往裤裆里藏。藏啥,嫂子又不是没见过, 啥稀罕的,其实嫂子早看见你俩的雀雀了。藏起雀雀的陈老虎和陈老三眦牙笑着 看香桂嫂子。香桂嫂子突然凝望被尿水浇灌过的茄子棵,惊讶道,坏了,这棵茄 子完了!咋?两个人被香桂嫂子脸上的惊讶表情唬住了。咋,这棵茄子非被烫死 不可,哪有用热尿浇茄子棵的?陈老三为自己开脱,说他没有浇,是陈老虎浇的。 香桂嫂子瞥一眼陈老三的裤裆,不在意地说,是你浇的也浇不死。陈老虎惶惑不 解,问,嫂子,陈老三的雀雀浇不死我的就浇死了?香桂嫂子脸上的笑满得往下 掉,说你俩不一样,陈老三年龄小,雀雀恁,热力软和,当然烫不死了,你的嫂 子就拿不准了,掏出来我看看。   陈老虎犹豫着。香桂嫂子敛起笑,退步说,不叫看,摸摸也行啊,一个破雀 雀,看你宝贝的,亏了现在还只是个尿尿的玩意,等出息成真家伙还不知咋宝贝 来,就怕那时你不宝贝了,老婆给你拴根铁腰带也拴不住。说着朝陈老虎伸过手 去。陈老虎瞥一眼被他尿过的茄子棵,依了。香桂嫂子的手受宠若惊地从陈老虎 的裤腰钻进去,陈老虎的裤裆里像撞进一只小动物,起伏蹿动起来。   陈老三看香桂嫂子给陈老虎摸雀雀看得眼热,将身子往香桂嫂子跟前靠了靠, 要香桂嫂子也摸他的。香桂嫂子笑得脸都仰起来了,说起先还急命地藏,现在眼 馋了不是。很乐意地放出另一只手,赶进陈老三的腰带下。香桂嫂子的两只手摸 弄着陈老虎和陈老三的两个雀雀,细心体味着,比较着,心里比较出的结果从嘴 里蹦出来:看来,雀雀随人长,人大了雀雀也壮,大小不说,成色不一样。园子 外边传来含混不清、拖泥带水的狗叫声。香桂嫂子把手收起来,站起身。陈老虎 恳求说,嫂子你再摸,挺好受!香桂嫂子笑弯了腰,说这么点小人先知道好受了, 摸了又派不上用场,俺可不给你摸了,光你好受俺可不好受来。说完,把手凑到 鼻孔前闻着往外走。香桂嫂子走几步,停下来,问陈老大和陈老二哪里去了,咋 光恁俩。陈老虎抢着说,陈老大、陈老二都上学去了。白大妮和白二妮也上学去 了。陈老三说。   香桂嫂子走后,陈老虎把手伸进裤裆里摸着自己的雀雀,问陈老三的雀雀直 绷了没有。陈老三摇了摇头。陈老虎不信,过去看了,轻蔑地说,操,真是根傻 雀雀,嫂子摸得那么好都直绷不起来。陈老三探过头看着陈老虎鼓囔囔的裤裆说, 陈老虎,你的雀雀直绷起来了?陈老虎不无自豪地腆起肚子,褪下裤子,把他的 雀雀亮给陈老三看。陈老虎的雀雀昂首挺立,像起先吃下的那只小黄瓜。   在外面发出拖泥带水的叫声的是两只狗,一黑一花,黑的是公狗,花的是母 狗。黑狗的雀雀的一端深入进花狗的私处。一条细长红润的雀雀将两只狗连为一 体。   它们互相牵绊着,像要挣脱对方,又不肯付出足够的挣脱对方的决心和力量, 彼此用一种懒散、无动于衷甚至迟钝的憨态掩盖着它们被那一神秘器官连同后生 命深处绽开的陶醉身心的神秘之花。它们在一种纠缠不清的依赖和对抗状态中相 持着。香桂嫂子在一旁看得仔细,随两只狗的走走停停,不断调整着观看的位置。 见陈老虎、陈老三出来,扬手招呼道,你俩过来看啊,这两个不要脸的!   陈老虎和陈老三撒腿跑过去。香桂嫂子从柴堆里抽出一根庄稼棵,脱去叶子, 将光秃秃的茎杆戳在连接两只狗的雀雀上。黑狗呜呜叫几声,两眼呆滞地朝香桂 嫂子看了看,表情麻木中透着兴奋的醉态,完全不是往日耸耳瞪眼的凶相。与黑 狗疲软的呜呜声相比,花狗响应的叫声要明朗些,明朗中透着娇气和稚气,娇气 和稚气里似乎带着对被围观的不满和抗议。这俩狗做啥来?陈老三哈腰凑到香桂 嫂子身边。在不要脸哪。香桂嫂子说。嫂子,它俩是不是在走秧子?陈老虎用多 少带着点肯定的语气问。操,你咋知道?香桂嫂子笑了。陈老虎对自己的问话被 得到肯定非常得意,说听人家说的,只是没亲眼见过。哈,这回你俩可过过眼瘾 吧。香桂嫂子笑得浪花闪闪。   香桂嫂子拿庄稼棵在连接两只狗的雀雀上戳弄、敲打着,并将戳弄和敲打的 目标徐徐移向雀雀的根部,最后停在一撮毛茸茸的皮囊上。黑狗伸了伸舌头,前 腿打弯跪在地上,嘴里呜呜叫着,身子发颤,雀雀胀得圆滚滚的,像一截烧红的 铁柱撑在两狗之间。花狗的腿也早软了,身体里的筋骨像被剔除了一样,浑身瘫 软下去,翘嘴闭目,脸上氤氲起妩媚的痴迷。香桂嫂子突然把庄稼棵从黑狗那边 抽出来,对准花狗的私处发狠地插戳起来。花狗不舒服地哼哼着,又不情愿从那 种妩媚的痴迷里撤离出来。香桂嫂子气呼呼地问陈老三他家的菜园子有没有镰刀, 听到陈老三肯定的回答后,命令似地要他去拿。陈老三,快去!陈老虎也命令似 地催促。   陈老三张口气喘地从菜园子回来,香桂嫂子从他手里接过镰刀,在空中掂了 掂,勾住横在黑狗与花狗之间的雀雀用力一拉,一声惨叫,黑狗像脱弦的箭一样 直射进南边的胡同里。花狗失去黑狗的感应,竖起耳朵愣愣神,蓦地看见地上燃 烧的血迹,绷起筋骨狂奔而逃。   陈老三惊呼,嫂子把黑狗的雀雀割断了,嫂子把黑狗的雀雀割断了!嫂子义 正词严地说,活该,谁叫它们在这里不要脸了!对,活该!陈老虎毫不犹豫地站 在香桂嫂子一面。香桂嫂子要陈老虎和陈老三快走开,嘱咐他们别对人说黑狗的 雀雀是她割断的,率先挑起路边的水桶回家去。吊在空中的水桶摇晃着挡住了香 桂嫂子圆鼓鼓的大腚锤,水桶里溅出的水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劈啪声。   以后,陈老三再也没有见到那只黑狗。不断有类似甚至与那只黑狗一模一样 的狗引起他的注意,但一看到悬在它们双股之间的完好无损的雀雀,就被他一一 否定了。他问陈老虎有没有见过。陈老虎说见过,而且不是一次。他问那只狗咋 样了。   咋样,哈,你是问那黑狗的雀雀吧?陈老三点点头。陈老虎说那黑狗的雀雀 长成了一个大肉疙瘩,肉乎乎怪吓人的,尿尿的时候,像开了喷泉,四分五裂, 弄得哪里都是狗尿臊。陈老三就笑。见陈老三这么感兴趣,陈老虎承诺说,再见 到那黑狗一定招呼他去看。陈老虎的这句话就像那只黑狗再也没有出现在陈老三 的视觉里一样再也没有在他的听觉里响起。   倒是常见到那只花狗。花狗是村南路边一户姓张的人家的。陈老三跟他娘讨 零花钱买玩意。他娘说找不开,答应等支了磨面粉的钱给他。陈老三便粘在他娘 的腚锤后面去村南磨面粉。磨面粉的人很多,陈老三他娘扎进人堆里拉着闲话捱 号等,陈老三等得无趣,溜出来。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门前地上的浮土裹了遗 留下来的面粉屑,经过人来人往的踩踏,又细又白,脚一落在上面,便冒起一抹 白烟。陈老三受了启发,把地上的浮土搂成堆,然后高抬了脚猛跺下去,随着噗 地一声闷响,脚下腾起乌烟瘴气。几个随娘来磨面粉的孩子看了欢喜,也学着他 的做法玩浮土。   那只花狗就是在浮土飞扬的叫喊声中走过来的。花狗找到一块朽烂了的猪骨 头,铺下身子做出非要啃出点好滋味的架势。陈老三被浮土迷了眼,躲到一边拿 衣袖揩。眼睛被浮土污染的难受滋味一减,陈老三便看见倾了前身啃骨头的花狗 的高高撅起的正好面对他的腚锤。腚锤上残留的黑红血迹让陈老三认出它就是那 只被黑狗的雀雀深入过的花狗。朽烂了的猪骨头毕竟没什么好滋味可啃,花狗浪 费了不少吐沫,咂咂嘴失望地走开,在陈老三的注视下,躲闪着路上的行人进了 路边的一个家里。后来,陈老三知道那家人姓张。再一次见到那只花狗,也是陈 老三跟随他娘去村南磨面粉。花狗臃肿了身子在一个角落里懒洋洋地散步,陈老 三指着问他娘花狗咋了。他娘说那花狗要下崽。陈老三问花狗咋弄得下崽。他娘 冷了脸,说小孩子不能问这个。陈老三隐隐觉得花狗下崽一定与被割了雀雀的黑 狗有关,看看他娘的冷脸,没敢问。   陈老虎、陈老三为香桂嫂子保守着割断黑狗雀雀的秘密,连陈老大陈老二也 没有跟他们说。有一次,陈老三差点把这秘密暴露给白大妮,幸亏陈老虎很及时 地给了他一脚。陈老虎那一脚在陈老三身上制造的疼痛,为保守好香桂嫂子的那 个秘密,起到了很好的效果。那次陈老虎约陈老三去找白大妮玩,陈老三说,白 大妮不是上学了,陈老虎说白大妮不去上了。为啥?跟我一样受不了那罪啊,老 师管得那么多,不叫做这,不叫做那,谁受得了。陈老三明白陈老虎约他找白大 妮是去找她过家家,便问,陈老虎,白二妮还上不上?上。陈老三对陈老虎的回 答很失望,跟他去找白大妮的积极性不高。陈老虎说他知道陈老三是怕再给他当 儿,真是死心眼,没有白二妮就不会叫白大妮给他俩都当媳妇了。给咱俩当媳妇, 咋能行?咋不行,过家家,又不是真格的,叫白大妮给我当一会媳妇,一会再给 你当就是。   一见到白大妮陈老三就问,白大妮,你咋不上学了?不会做作业,净挨老师 的熊。陈老三问白大妮为啥不会做作业,白大妮摇摇头,说不上来。陈老三说她 肯定是上课不好好听,陈老二说来,上课时不好好听就不会做作业。白大妮不承 认,说她好好听来,不知咋弄的,就是不会做。陈老虎插话说,白大妮,你不会 抄抄白二妮的?白大妮连忙摇头,说抄白二妮的更不行,老师眼尖,看出来熊得 更厉害。陈老三还要问,陈老虎烦了,说不说这个了,书有啥好念的,咋弄也跟 不上在家里自在。   白大妮说她爹她娘都上坡了,叫她在家里看家,还给她布置了扫天井、烧开 水的活路,她去不了陈老三家的菜园子了。陈老虎说,嗨,这么点活络,我和陈 老三帮忙干,一霎就能干完。白大妮摇摇头,说不是干完干不完的事,爹娘上坡, 叫她在家看家,她背着爹娘出去过家家,咋行。陈老三着急起来,问陈老虎咋办。 陈老虎思量了一会,提议在白大妮她家里过家家,说这样又能看家,又耽误不了 干活路。白大妮也思量了一会,说这样行是行,过得时间不能长,过一小霎就行。 陈老三兴奋起来,眼睛满院子里扫了扫,跑到墙根,抓起扫帚扫起天井来。陈老 虎过去制止陈老三,说先过家家再扫天井,要是先扫天井,也扫完了白大妮她爹 娘也来了,白瞎了力气。   白大妮家的床比陈老三家菜园子里的又大又整洁,看起来也舒服。陈老三跑 到床前一跃而起,转身坐在床沿上笑嘻嘻地看白大妮。白大妮说,陈老三,咱咋 过,还是我给陈老虎当媳妇,你给我俩当儿?陈老三不答话,拿下颏朝陈老虎指 指,要白大妮问陈老虎。陈老虎对白大妮说,陈老三不愿意给咱当儿了。不当儿 当啥?陈老虎用了商量的口气说,大妮,你给我俩当媳妇行吧?给你俩当,那有 一个女的跟两个男的的?陈老虎松弛下表情,说过家家又不是当真的,一个女的 两个女婿,男的吃亏,女的又不吃亏。白大妮揣摩了一下,欢欢喜喜地答应下来。   陈老三拖过一只枕头,安放好了,让白大妮躺下,问陈老三他俩谁先跟媳妇 睡觉。陈老三说你先睡你先睡。陈老虎也不退让,翻身压在白大妮上面,逮住她 的嘴巴啃咬起来。白大妮突然奋力推开陈老虎的脑瓜,骂道,操恁娘陈老虎,你 咬疼我了。陈老虎搂住白大妮不放,陪着笑脸说,我不咬你了不咬你了。陈老三 在一边看得嘿嘿地笑。   陈老虎说,大妮,摸摸我的雀雀。俺不,摸直绷了怪吓人的。操,上回是我 故意惹你玩,啥害怕的,它又不咬你。咋不咬,它还有嘴来。操,那嘴是尿尿的, 又不是咬人的,再说它也没有牙啊,咋能咬疼你。反正俺不摸,这样软和和地就 挺好,直绷起来像根木头棍子,碍事不拉的。   陈老虎问,白大妮,把我的萝卜放进你那萝卜窝里吧。上次你不说放不进去 啊,还说你的不行,我的也不行。上次是上次,咱再试试看。试你的。陈老虎毛 手毛脚地给白大妮褪下裤子,也把自己的褪了,牵着自己的雀雀往白大妮的两腿 间赶。陈老虎弓着身子忙活了好一阵,也没有把他的萝卜按进白大妮的萝卜窝里, 把白大妮折腾烦了。不行就是不行,哎呀,操恁娘陈老虎,你压疼我的腿了!   陈老虎不太情愿地从白大妮身上下来。轮到陈老三了。陈老三一爬到白大妮 身上就呵呵地笑个不停。白大妮说,陈老三你笑啥?没笑啥。没笑啥你咋笑?一 大滴哈啦子沿陈老三的厚嘴唇垂落下来,拖着一条粘呼呼的细尾巴砸在白大妮的 嘴角。白大妮弹起上身把陈老三摔下来。操恁娘陈老三,你把哈啦子弄进我嘴里 了!   被摔下来的陈老三,脸上的笑也被摔得不大好看了。见白大妮提上裤子坐起 身,陈老三不满地说,白大妮偏心眼,叫陈老虎把他的萝卜往你的萝卜窝里搁, 不让我搁。说着,一褪裤子把他肉乎乎的大雀雀亮了出来。人家陈老虎可没把哈 啦子弄到我嘴里来,谁叫你把哈啦子弄到我嘴里了。白大妮说着,目光盯住陈老 三的雀雀嘟囔出声来,陈老三,你的雀雀咋那么大,比陈老虎的还大。   陈老虎抢话说,大有啥用,陈老三那个是傻雀雀。你咋知道人家是傻雀雀了, 你的就精神?白大妮反驳道。陈老虎说,我就是知道,陈老三的是傻雀雀,我的 就是精神,不信你给他摸摸,保证直绷不起来,我的摸摸就能直绷起来。白大妮 赌气去摸陈老三的雀雀,摸了一会,陈老三的雀雀毫无起色。陈老虎笑道,白大 妮,我说的对不对,陈老三的就是傻雀雀。你的就精神,你的就精神。白大妮没 好气地过来摸陈老虎的雀雀,没摸几下,陈老虎的雀雀就颤巍巍地翘了起来。陈 老虎洋洋得意,白大妮,咋样,白大妮,咋样?白大妮丧气地看着陈老三的大雀 雀说,咋弄的,陈老三,你的咋直绷不起来,白长了这么大。   陈老虎突然若有所悟地说,白大妮,我知道咋能把我的萝卜搁进你的窝里了。 咋搁?萝卜都是硬的,雀雀直绷起来才能搁得进去。陈老虎不由分说,把白大妮 摁倒给她脱裤子。陈老虎直绷绷的雀雀一闯进白大妮的两腿间,白大妮就惊叫着 跳了起来。操恁娘陈老虎,可疼煞我了!陈老虎吓得在床上打了个翻身,缓过神 来,看着白大妮的一脸哭相,知道家家过不成了,恹了精神,叫上陈老三往外走。   白大妮追出屋门,对两个人喊道,你俩还没帮我干活哪!陈老虎拉陈老三一 把,催促说,走啊,谁帮她干!白大妮怒气冲天,好啊,叫你俩说话不算话,以 后不和你们过家家了!陈老虎迟疑了一下,拉住走在前面的陈老三,说干就干, 谁说话不算话了。   陈老虎嫌烧水烤得慌,叫陈老三和白大妮烧水,自己在外面扫天井。扫着扫 着,听见陈老三和白大妮在里面嘟嘟囔囔地说话,凝神细听,听出陈老三在跟白 大妮说那天两只狗在他家菜园子外边走秧子的事,气得扔下笤帚,跑进灶屋,对 着陈老三的腚锤就是一脚。陈老三疼得龇牙咧嘴,骂陈老虎道,操恁娘陈老虎, 我又没惹你,你为啥踢我!谁叫你胡咧咧来,要是让人家知道找到香桂嫂子家, 香桂嫂子非找咱算帐不可!   第 五 章   接连几天没见到陈老虎,陈老三丢了魂一样没着没落的,一个人在家门前的 小胡同里游逛,玩泥巴,逗蚂蚁,堵老鼠洞,从陈连贵家院墙上抠下石灰墙皮在 石头上乱画。陈连贵媳妇说,陈老三,咱这小胡同成你的家了,以后各家轮流管 你顿饭,养你给各家看大门都行。陈老三笑着跑回家,好几天窝在家里不出来。 窝不住了,出来透透风,碰上从村供销社回来的陈老虎他娘。   陈老虎从他姑家回来了没?   回来了。   真的?陈老三喜出望外。陈老虎他娘按按提篮里丁当做响的几个玻璃瓶,说 回来是回来了,又跟他爹逮野鸽子去了。逮野鸽子,去哪里逮?去坡里啊。陈老 三又欢喜又失望。   陈老三到村头等着看陈老虎逮的野鸽子。村头风和日丽,天空的颜色、云彩 的颜色和四周的景象都给人以天晴得非常好的感觉。从坡里蔓延过来的杂草,一 直挤到村头几户人家的院子跟前,有的爬上墙头、屋顶,悠闲自在地向着某个方 向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陈老三看见不远处山坡上的几棵酸枣树上挂满了红 酸枣,跑过去俯下身爬山坡去摘,山坡上的石头被他惊得往下翻滚。伸手就要抓 到一粒光溜溜的红酸枣的瞬间,脚下的石头一打转,陈老三一个踉跄扑到山坡上, 身体不情愿地顺着山坡往下滑了一小段距离。下面传来香桂嫂子的嬉笑声,陈老 三,咋弄的,小心着别把你那大雀雀硌下来啊。香桂嫂子从坡里回来,肩上抗着 铁锄,手里提一捆蔫儿巴几的秧草。   陈老三稳住身体,摇晃着从山坡上下来,伸手摸一把裆内的雀雀,真的就有 些疼。坡底的草丛下散布着一些黑红颗粒,捡起来细看,是一些早落的酸枣。草 丛里的酸枣因为没有长足身子,远没有酸枣棵上的大,因为脱水和长时间被草丛 遮盖,萎缩而又色泽暗淡。陈老三捏一粒干酸枣塞进嘴里,嚼破皱巴巴的酸枣皮, 便有酸甜相间的味道在味觉里弥散开来,为干枯的嘴巴带来一息生气。陈老三嚼 着干酸枣等陈老虎,手里的没有了,就蹲下身来从草丛里捡。一只灰猫顺着墙边 的老榆树从谁家的栏棚上滑下来,喵喵的叫声惊动了陈老三,陈老三扬起手中的 干酸枣扔过去,灰猫绷起身子灰溜溜地逃走了。   白大妮跟着他娘从坡里回来,脸晒得像熟透了的柿蛋,头发经反复抚弄和汗 水的浸润散乱地打着卷卷。看见陈老三,白大妮招呼道,陈老三,你在这里做啥 来?等陈老虎来。等陈老虎做啥?陈老虎跟他爹逮野鸽子去了,我在这等着看野 鸽子。白大妮放慢了脚步,她娘回头催促说,大妮,咋不快走!等着看看陈老虎 逮的野鸽子再回家。哪里来的野鸽子,家里还有一大摊子活路哪,快走吧!白大 妮跑到陈老三跟前看了看陈老三手里的干酸枣,嗨了一声,说她寻思是啥好吃的 来,原来是些破这个,坡里有的是,又大又红,可好吃了。说完,扭转身,扭着 胖乎乎的小腚锤回家去了。   白大妮走后不长时间,陈老虎就回来了,走一阵跑一阵,突然弯腰捡一块石 头扔出去。石头刚从陈老虎的手里脱离出来,憋足劲像要飞到天边的样子,飞不 多远便折了翅膀向下坠落,悄无声息地淹没进草丛里,有时撞在从草丛中裸露出 来的石头上,溅起一声脆响。陈老三盯住陈老虎看了个遍也没有看出有野鸽子的 迹象,先是断定他们没有捉住野鸽子,后有推测野鸽子可能在陈老虎他爹那里, 于是等陈老虎一靠近便大声问道,陈老虎,你逮的野鸽子哪?陈老虎垂了垂头, 丧气地说,操他娘,俺爹真会诳人,说他看见一个野鸽子窝,里面有7个小野鸽 子,领我去逮,去了先不告诉我,叫我帮他把地里锄下的草都抱到堰边上才告诉 我,草抱完了也说不出野鸽子窝在哪里,原来是诳我去跟他干活来,气得我骂了 他几声,还扬起锄头要打我,看着点,以后我再也不跟他上坡了!陈老三被陈老 虎说得满脸是笑,笑完之后,也受了陈老虎失望情绪的感染,丧气地说,操,叫 我白等了你这么长时间。   两个人说着话往家走。拐进小胡同,快到陈老三家的大门前了,陈老虎突然 兴奋地问,陈老三,你愿不愿意自家挣钱给自家花?挣钱给自家花,当然愿意了, 咋自家挣钱?陈老虎说,陈老三,从明天起咱到坡里挖草药吧。陈老虎说他在坡 里碰见连贵婶子了,连贵婶子在坡里挖草药,还教他认识了好几种草药,连贵婶 子挖草药挣了一大些钱,她家的电视机啥的就是她挖草药挣的钱买的。陈老虎像 一根擦燃的火柴点燃了陈老三更大的兴奋。陈老三看过连贵婶子家的电视,啥都 有,可好看了。于是对陈老虎表态,行,陈老虎,从明天起咱到坡里挖草药。   连贵婶子就是小胡同南头的陈连贵媳妇。两口子结婚五、六年了,一直没有 孩子,也曾明寻暗访求医问药地折腾过一阵,高低不见动静,两口子烦了,也服 气了,横下心不再在这上面费心思和功夫,听天由命。村里人暗地里称他们家绝 户。两口子也有意无意地用绝户这称呼埋汰自家。谁家孩子生病了,反反复复地 看不好,道上碰见连贵媳妇,苦丧着脸说,早知道这样要这些累赘做啥来,跑前 跑后地跟伺候老祖似的,看恁两口子多自在。陈连贵媳妇顺着话说,是啊,赚了 便宜卖乖就是,嘴上一个劲地叫苦,心里却恣得要跳高,现在跑前跑后地伺候, 还不是为将来老了叫人家跑前跑后地伺候你,那像俺两口子,壮胳膊壮腿的还能 忙活着混口饭吃,老了不能动弹了,人嫌狗不咬,躺在床上等死吧。跟陈连贵熟 悉的人,悄声问他,连贵,咋弄的,地不行还是种子不行。陈连贵打哈哈,地是 好地,种子是好种子。那咋就是长不出好苗苗哪,是不是你不会种啊,要不要咱 教你教?好啊,叫你老婆来,当面教给我看,我保证一学就会。问的人便丢了嘴 巴上的遮掩,说你个陈连贵,打肿了脸充胖子,筋骨折了还硬往高个子里站,小 心我啥时候往你那地里撒把种子,长棵小苗苗叫你替我养。陈连贵不甘示弱,算 你明白,你家里的那几棵小苗苗都是替我养的,哈!   没有孩子拖累,日子确实清闲了不少,一年里,除开农忙时节,大部分时间 两个人都闲得骨头发痒。陈连贵媳妇的娘家哥哥在村里当土医生,没有给他们治 好不生孩子的病,倒给他们点拨了一条出路。就是叫他们到坡里挖草药。娘家哥 哥说,生养儿女为的啥,不就是为了养老啊,钱是啥,钱是不会叫爹娘的儿女, 只要有钱,老来就有指望。并结合实际举例子说,某某家倒是儿女一大群,一个 个拖儿带女穷得丁当响,常常为仨核桃俩枣打得头破血流,都争着不管老祖,两 个老营生被赶到破庙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跟没有儿女有啥两样,两个老营生手 里要是有几个钱,咋能受这份洋罪!两口子被说动了心,下定决心从明天起到坡 里挖草药挣钱。   两口子到坡里挖草药,一路上说说笑笑,时不时伸手动脚地打闹,引得路旁 的人都朝他俩看,瞥了嘴嘀咕甚至责备几句,骂他俩穷开心。两口子每人带一只 野榆条筐,陈连贵的用镢把挑着,陈连贵媳妇挎在胳膊上。两只野榆条筐随着两 个人的打闹悠来荡去,偶尔谁的一只被弄丢了,弹跳着滚动几下,空空洞洞地歪 躺在地上,丢筐的一方便大呼小叫着要对方给拾起来,对方不肯让步,带着自家 的筐大步流星地走到前头,后边的没了招,顾自捡起来,骂着只有他俩听见的脏 话追上去。几年下来,陈连贵家的日子开始发生变化,翻修了房子,重新拉了院 墙,村里人鲜有的几样家具和电器也陆续走进他们家。就像只知道他俩不生孩子 而弄不清问题出在谁身上一样,大家都知道陈连贵家富了,而不知道他家究竟富 到什么程度。陈连贵媳妇赶集出手大方起来,懒得在价钱上磨蹭,时常大鱼大肉 地往家提溜。陈连贵当着人的面说老了没人养也不怕了。说过这句话不长时间, 人们便看不到陈连贵用镢把挑着野榆条筐到坡里挖草药了,倒是陈连贵媳妇像挖 上了瘾,一有空闲就挎着那只大野榆条筐往坡里跑,壮实而富有弹性的身体不时 隐现在坡里的旮旮旯旯。   陈老虎跟着他爹去坡里逮野鸽子,他爹先把陈老虎领进他家的地里,说,老 虎,咱爷俩分分工,我锄地,你把锄下来的草敛和到堰边上。陈老虎诧异道,爹, 你不是领我来逮野鸽子啊,咋叫我给你敛和草开了?   他爹哧地笑了,这孩子,咋成给我敛和草了,咱家的地,打了粮食家里人都 吃,干活也应该人人有份啊。陈老虎据理力争,说,那你也不应该拿逮野鸽子诳 我来啊。这孩子,谁诳你了,逮野鸽子晚了啥的,收拾完这块地,我领你去看野 鸽子窝,顺便把那七只小野鸽子逮回家就是。陈老虎坚持看了野鸽子再敛和草, 他爹不依,陈老虎还是坚持,他爹不耐烦了,说,老虎,你咋这么强,敛和完草 再去逮野鸽子还不一样啊。陈老虎也动了气,爹,你强还是我强,看了野鸽子窝 再敛和草不也一样?陈老虎他爹又哧地笑了,好好好,咱爷俩都别强,锄的锄, 敛和的敛和。陈老虎强不过他爹,本想耍性子回家,又舍不得那七只小野鸽子, 只好不情愿地跟在他爹后面敛和草。玉米棵差不多和陈老虎一般高,陈老虎敛和 草时弄得玉米叶子刷拉刷拉地响,他爹提醒说,老虎,小心着点,别弄坏了玉米 叶子,玉米叶子坏了,玉米粒就长不实成。陈老虎一听反而把玉米叶子弄得更响 了。   收拾完一垄地,拐进另一垄时,山坡上传来乱石翻滚的声响。陈老虎抬头望 了一阵,咕哝道,连贵婶子在那里做啥来?他爹仰脸瞥一眼发出乱石翻滚声的山 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咱马蹄庄也就这么两个闲人,那个不来了,搂着钱在 家里享清福,这个倒挺憨实,也不嫌吃了亏,还一个劲地来坡里鼓捣,挖草药是 能挣两个钱,可庄稼人弄这个咋弄也不合适。陈老虎他爹的不满反而给陈老虎带 来了快意,他时不时地朝那边山坡上望一眼,终于忍不住了,扔下手里的草,说 我上去看看。他爹制止说,看啥,有啥好看的,好好敛和你的草吧。陈老虎不听, 说你锄得那么慢,功夫都浪费到等上了,我上去看看就下来。   陈老虎的到来,为孤身一人的连贵婶子带来了几丝生气,她主动跟陈老虎搭 话,向陈老虎介绍筐里的草药,说这是血参,那是柴胡,这是小鸡根,那是半夏, 还主动给陈老虎介绍了一种叫蘩白草的药,说这种药最好找,坡里有的是,就是 价钱低了些。陈老虎听得兴致勃勃,问他来挖行不行。连贵婶子说咋不行,坡是 国家的,没人拦你。陈老虎便想起了陈老三,说回去告诉陈老三,跟他一起来挖。 连贵婶子说那可好了,有你俩做伴,也省得人家骂我贪财不务正业了,对你俩也 是好事,卖了钱,买点啥不好,省得哼哼哧哧地跟爹娘要零花钱。   陈老虎、陈老三每人一只野榆条筐,用肩上的镢把挑了,到坡里去挖草药。 两个人在近处的山坡前停下来,放下筐,提溜着镢,像怕踩到地雷一样小心翼翼 地寻找。草丛因根部土质的状况厚薄不一,脚一深入,藏在草丛里的各样小虫便 使出浑身的本领往外奔,里面夹杂着几只穿花衣服的油蚂蚱,若是以往,两个人 早欣喜若狂地捕捉了,此刻两个人的心思都集中在了草药上。日光愈渐强烈,裸 露在外边的皮肉被叮得有些灼痛。两个人找得眼睛倦了也没有找到那几种草药, 心里盘算着赚钱买东西的欲火被浇了几瓢凉水一样,冷却下来。   陈老虎提议玩一会再找,陈老三积极响应,说操他娘,草药咋这么不好找, 寻思一霎就能挖一大筐来,找了这么长时间,连根毛都没见着。两个人坐在从草 丛里鼓出来的山石上歇息。一团东西自草丛里弹起,落在两人之间的石面上。是 一只大蚂蚱,大蚂蚱上面还背着一只小蚂蚱。两只蚂蚱背趟来!陈老三抬手要拍。 陈老虎制止道,别动,我看看。陈老虎眯起眼细看了一会,说,陈老三你看,它 俩的尾巴咋粘成堆了?陈老三看了也奇怪,是粘成堆了,咱给它分开。说完,扬 手拍下。大蚂蚱纵身一跳,把身上的小蚂蚱摔下来。被摔下来的小蚂蚱正好落在 陈老虎的大腿边,陈老虎手疾眼快,把小蚂蚱逮住。陈老虎拿小蚂蚱玩了一会, 递给陈老三。陈老三接过来看了看,觉得无趣,把小蚂蚱扔到地上抬脚跺了下去。 陈老虎突然想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童谣,便高声嚷起来:这个蚂蚱,你想操她, 嫌她的沟沟小,一脚跺煞她!陈老三笑着反驳,这个蚂蚱是你逮住的,你才想操 她来!   陈老三要尿尿。陈老虎说他也憋得慌了。两个人站到石头顶上,抹下裤子亮 出各自的雀雀。陈老虎低头欣赏一会尿液从他的雀雀里喷薄而出的情形,转脸看 见陈老三玉米棒子般硬朗的雀雀,吃惊道,陈老三,你的雀雀咋直绷起来了,原 来不是傻雀雀啊。陈老三说他也不清楚,尿尿的时候有时直绷起来,不尿尿咋弄 也不直绷。陈老虎眼热地看了会陈老三硕大的雀雀,又把目光移到自己精神头十 足但远远比陈老三小的雀雀上,突然下身一挺,发狠道,陈老三,咱看谁尿的远! 陈老三也学了陈老虎的样子,挺起下身,努力往远处尿尿。见陈老三尿得不如自 己远,陈老虎得意起来,哈,雀雀大有啥用,可比不上我的厉害来。挤出最后一 股尿液,陈老虎满把握住雀雀,正要再找话压一压陈老三那大雀雀的威风,看见 陈老三挤出的最后一股尿液猛然超过了他,便闭了嘴在陈老三身上寻不是。操, 怪不得比我尿得远,原来是你这家伙站得比我高啊,哈。陈老虎为自己的雀雀找 到失利的理由后,转脸看陈老三最后一股尿液降落的地方,突然眼睛一亮,那里 散落着一撮蘩白草。   蘩白草的叶子细瘦,像大年龄的瘦小个子一样叫人看着不舒服,但两个人还 是抑制不住发现草药的欣喜,兴奋地拖过镢头。蘩白草的范围太小,两个人没法 同时挖,陈老虎提议每人一镢,轮流来。陈老虎一镢一颗蘩白草,陈老三两镢甚 至三镢才能挖下一棵。一阵忙活,陈老虎挖的草药盖住筐底了,陈老三的筐里才 零零落落的几棵。陈老虎安抚陈老三道,陈老三,可别眼热我挖的多,等卖了钱, 我分给你几个花就是。   陈连贵媳妇挎着满满一筐草药回来,迎见在路旁玩耍的陈老虎和陈老三,热 情地招呼道,哦,你俩真的来挖草药了,挖了多少,我看看。走近了,捱个看过 两个人的筐,嘴不由得撇到一边,说咋挖了这么一点点,还不够磨破的鞋底钱, 把筐放了,坐到路旁的石头上歇息。陈老虎、陈老三围着陈连贵媳妇的草药筐羡 慕不已。陈连贵媳妇的筐里顺条顺绺地摞满了各种草药,小鸡根,柴胡、血参, 还有半夏,只是筐沿掩了几棵蘩白草。陈老虎问,连贵婶子,你从哪里挖的,咋 挖了这么些?坡里啊,你们从哪里?陈老三转身指指后面的山坡,说,从那里。 陈连贵媳妇噗嗤笑了,操,原来是从这里啊,这里都挖过一百遍了,连根草药毛 都难找了,怪不得你俩挖这么一点。陈老虎想起坡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坑,问 是不是她挖的。陈连贵媳妇点点头,问他俩筐里的蘩白草是不是从一块砂石顶上 挖的。两个人想了想,都点头。陈连贵媳妇笑着说,那地方的蘩白草她看见好几 年了,砂石上没土,蘩白草长得又瘦又小,她懒得挖。   两个人跟着陈连贵媳妇回家,一会说笑着跑到她前面,一会落到后头。陈老 虎看见一棵奶白色的小鸡根牵牵拽拽地从陈连贵媳妇的筐里掉下来,刚要去拾, 被隔得近的陈老三抢先捡起来。陈老虎气急败坏,给陈老三告状说,连贵婶子, 连贵婶子,陈老三偷你的小鸡根来。陈老三辩解,陈老虎,谁偷来,连贵婶子, 不是我偷的,是掉到地上我捡的。陈连贵媳妇笑着回头,说不管偷的捡的,在谁 手里就归谁了。陈老虎过去从陈老三手里抢小鸡根,说他先看见小鸡根从筐里掉 出来的。陈老三不给,说他早就看见小鸡根往外掉了。陈老虎说还是他看见得早, 小鸡根还没往外掉他就看出迟早要掉了。陈连贵媳妇被逗笑了,从筐里抽出一棵 小鸡根扔给陈老虎,要他俩别挣了,一人一棵。得了小鸡根的两个人友好起来, 问他们挖的蘩白草得卖多少钱。陈连贵媳妇扭头瞥了一眼,说你俩的加起来也换 不来一根针。   以后挖草药,陈老虎、陈老三便到离村子远些的坡里去。两个人如愿以偿地 找到了陈连贵媳妇筐里的那些草药。除蘩白草外,其它几种草药都是要它们的根, 根部土石混杂,有的草药根甚至蜿蜒进乱石的缝隙里,挖起来很费劲。轻而易举 就能挖出的草药不多,很多都是镢刨手挖地忙活好一阵才能把它们揪出来。望着 自己亲手俘获的光腚小孩一样赤裸的草药根,两个人的脸上洋溢着挥之不去的兴 奋。蘩白草好挖,也多,它的价格不太令两个人心动,他们往往对其视而不见, 先集中精力搜寻、刨挖其它的几种草药,等身体倦乏,或者时间晚了,他们才顺 便把起先视而不见的草药挖下来,丢进筐里。价格贵的草药当然不会挖到太多, 摆在筐里,有些孤单,经不值钱的蘩白草一充实,竟大半筐的样子,回家路上碰 到人,面子上也好看多了。   挖草药不是一件轻快活,爬山越岭,专捡少有人到的地方去,从硬邦邦的山 坡地里讨稀罕,但有赚钱的热望搅和着,像加了糖的咖啡,自有一番滋味在里边。 用“挖着玩”比方陈老虎、陈老三做挖草药这活比较合适,虽然两个人是受了赚 钱买好东西的甜头的吸引来挖草药的,但他们对钱的数量的渴求并不奢侈,所以 挖起草药来,多则多,少则少,只要能挖到,脑子里肯定了对钱这玩意的拥有, 便志得意满了。于是两个人边挖边玩,玩得高兴了,甚至把来坡里挖草药的目的 抛到了九霄云外。两个人玩得比较经常的是比雀雀。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各 自把雀雀掏出来,一场不见硝烟的漫不经心而又乐此不疲的游戏便开始了。   陈老虎的雀雀很听话,被陈老虎从裆里牵出来,点拨几下,便晃悠悠地翘了 起来。每每这时,陈老虎便打量着陈老三的雀雀挑衅道,咋样,陈老三,那天比 谁尿的远时你的雀雀不是挺能啊,现在咋低头耷拉角,成傻雀雀了?陈老三看着 自己蔫儿巴几的雀雀,一脸的无可奈何,嘴上却不服输,说他的雀雀不是傻雀雀, 昨日晚上还直绷来,硬邦邦的,跟骨头似的。陈老虎不信,别胡诌了,你说你的 雀雀昨日晚上直绷过,谁见来,我说我的雀雀昨日晚上直绷得跟铁棒一样,你就 信?信,你现在不就跟铁棒一样啊,哈!操,你骂我,你才跟我这铁棒一样,你 才是根雀雀来,还是根傻雀雀。陈老三咂摸咂摸刚才的话,笑着解释说,他可没 有骂的意思,说错了,是相信陈老虎现在的雀雀跟铁棒一样。陈老虎不领情,说, 操,你相信我的话还不是为了叫我相信你的话啊,我才不叫你顺着杆子往高处爬 来,有本事,你现在就直绷给我看,陈老三没了话,与世无争地揪了雀雀顶上镶 了树枝一样的青筋的包皮玩。   抬头,低头,再抬头,再低头。随着陈老虎的口令,他的雀雀顺从地做着抬 头低头的动作。陈老虎对其雀雀得心应手的指挥本领令陈老三羡慕不已,陈老三 干脆放弃摆弄自己雀雀,成了陈老虎玩雀雀的观众。陈老虎很是得意,指挥雀雀 的口令喊得更响,他的雀雀也争气,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抬头的时候几乎拍打 到陈老虎鼓鼓的小肚子。一只小虫吊着身子飞到陈老三的胳膊上,被陈老三一挠, 跌跌撞撞地坠落到地上。是一只七星瓢虫。陈老三突发奇想,嘿嘿笑着,捡起瓢 虫丢向陈老虎的雀雀。瓢虫啪地一声跌落到陈老虎的雀雀的根部,陈老虎刚要发 怒,瓢虫翻过身,顺着陈老虎的雀雀往上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陈老虎竖 直了雀雀让瓢虫爬,陈老三在一边给瓢虫加油。瓢虫没有辜负两个人的期望,爬 得小心而又沉稳,眼看着向雀雀的顶部接近。瓢虫一爬上雀雀的光头,陈老三率 先发出几乎变调的笑声。雀雀随陈老虎的一声暴笑急促晃动,把瓢虫从光头上晃 了下来。瓢虫在地上翻过身,陈老虎正要伸手去捡,陈老三抢先伸过脚把瓢虫抿 成一滴潮痕。陈老虎急切地骂道,操恁娘,寻思再叫它爬爬来,你咋把它抿死了。 操恁娘,你咋不早说,谁知道你想再叫它爬?陈老虎看着地上的潮痕,小声嘟囔 起来,这个瓢虫,陈老三想操它,嫌它那沟沟小,一脚跺煞它。陈老三奋起还击, 陈老虎,你才想操它来,刚才你不是操过了啊,哈!   跟陈老虎进行玩雀雀比赛,陈老三并不是一无是处。陈老三的雀雀的天然的 大就是最好的本钱。事实上,陈老三那鹤立鸡群似的大雀雀早就在陈老虎的心里 压了一副重担。只有在雀雀舒展的状态下,陈老虎才会无所顾及地跟陈老三比试, 而且暗自不停地鞭策他的雀雀坚持住,不要松下劲来,用坚硬压制住陈老三的疲 软。一旦他的雀雀不胜耐力透出疲软之态,陈老虎便匆匆收场,给陈老三留下一 个坚不可摧的挺拔印象。陈老虎无意中冒出一句,操他娘,陈老三那雀雀直绷起 来还不知有多么厉害来。那次两个人比谁尿的远,陈老三雄壮的大雀雀验证了陈 老虎的预言,把陈老虎吓了一大跳,甚至短时间内暗暗丧失了比雀雀的勇气。直 到反复观察发现陈老三的雀雀再没有昂首挺立起来,才松出一口气,壮起胆子再 跟陈老三比试。   陈老虎、陈老三家里的草药一天天多起来,天井里,窗台上,供桌上,几样 闲置的盛东西的编制用具和器皿里,都摆满了各种草药,几经暴晒,草药们刚挖 下来时的鲜活神气早已当然无存,委琐着,皱巴巴地蜷缩在主人刻意摆放的位置, 一副听天由命的落魄相。两个人从陈连贵媳妇那里问来各种草药的价钱,央求爹 娘称了,算出现有草药有可能卖到的钱数。反反复复,两个人竟也小通算数,撇 二落三地算出个大概。一笔令他们心动的小帐盘曲在陈老虎和陈老三的心里。随 着草药的增多,盘曲在两个人心里的小帐的数目也在增升,但数目并没有两个人 推想的那样一味地增生下去,因为另个人挖草药时闯下的一桩不大不小的祸事, 各自的爹娘坚决阻止他们再到坡里去挖草药。   那天,陈老虎和陈老三到了马蹄庄西南的老长沟,这里是他们挖草药以来到 的最远的地方。老长沟,两道山岭夹出一道深沟。沟里有眼泉水,一年四季涌流 不断,把那道沟里滋润得潮呼呼的。沟里的庄稼和草木蓬勃旺盛,绿得发黑。因 为老长沟离村子远,平日少有人来,寂静的环境为老长沟罩上一层阴森。翻过老 长沟北边的山岭就是临村卢庄的境地。   几棵蘩白草闯进陈老三搜寻的视野,因为蘩白草便宜的价格,陈老三早已对 其不感兴趣,但在老长沟看见的这几棵肥胖、硕大、浓绿的蘩白草令他动了刨挖 之心。刨挖前,陈老三向陈老虎招呼了一下,说陈老虎你看,这几棵蘩白草真大。 陈老虎见了,不由分说,抬镢就挖。陈老三阻止道,陈老虎你咋挖开了,又不是 你看见的。陈老虎不抬头,说见见面分一半,谁叫你叫我看来。说着,率先挖下 一棵。陈老三没心思分辨,也抬镢刨挖。高处还稀稀拉拉散布着几棵这样大的蘩 白草,两个人活动开手脚,抢着往上挖。陈老虎突然发现一簇枝叶粗大的血参, 颤着声叫陈老三看,陈老三一见,两眼就红了,口里嚷道反正你说的,见见面分 一半,提起镢就往前跑。陈老虎吓得转身挡住陈老三的来路,卖命地挖起来。陈 老三眼热得没心思挖蘩白草了,大瞪了眼寻找,果然在不远处也看见了一簇同样 大的血参棵。   陈老虎、陈老三争抢着寻挖草药,吵吵嚷嚷中便上了老长沟北岭的半腰。看 看筐里草药超过了往日,两个人心里都很兴奋,陈老三提议歇息一下,陈老虎扔 下镢、筐,软了身子摊倒在草坡上,用行动对陈老三的提议表示赞同。那边地里 踩出一条道,道的尽头张着一个石洞,地里像是不断有人来往,种不成了,长满 了厚厚的荒草。荒草中狗尾巴草居多,高高低低地举着大大小小的狗尾巴,有的 打了弯,有的直挺挺的,经风一吹,做着各式的摇摆动作。陈老三正要掏出雀雀 来玩,陈老虎朝有山洞的地那边指指说,陈老三,咱过去看看,看看那洞里有啥 东西。   洞里用青石围了一个湾,湾里的水清得见底,水底飘满了光溜溜的青苔,不 时被什么搅动出一串气泡。洞底裂出一个三角形的石缝,涓涓细流把石缝和水湾 连了起来。洞里硬硬的凉意渗进皮肉,两个人在里面玩了一会,趴到湾边喝了几 口水就出来了。在洞口,陈老虎指着一堆几乎被晒干了的苹果核说,陈老三你看! 陈老三吃惊道,哎,不知谁从家里拿苹果上这里来吃来。陈老虎说,保证不是从 家里拿来的,陈老三,我想起来了,这些苹果肯定是从卢庄的苹果园里偷的,那 回陈栓柱和白刚子去卢庄偷苹果,白刚子都同意了,可陈栓柱那王八蛋说啥也不 叫我去,走,咱俩去偷!到哪里偷?陈老虎抬头望瞭望山顶,说操,爬上去看看 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把草药筐和镢藏进庄稼地里,怀了很快就要吃到苹果的美好向往爬上 老长沟北岭。岭那边真就是一片苹果林,几排梯田沿山坡铺展下去,像陈老大、 陈老二作业本里的横格,横格里画满了苹果树,苹果树上的苹果嬉皮笑脸地挤出 了苹果叶。陈老虎、陈老三兴奋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立刻下去,吃他个肚儿圆。 陈老虎说,不行,我得先拉泡屎,别到了要紧时候,憋不住了,耽误事。听陈老 虎这么一说,陈老三也觉得肚里一泡屎不大安分起来,蠕动着向屁眼那里凑合。 两个人躲到一堆突兀的山石后头面对着面拉屎,脸上闪着阳光照射下的苹果一样 的光彩。陈老三拉完了,问陈老虎带没带纸。陈老虎一撇嘴,操,哪里来的这些 仔细腔啊,屁眼就是出屎的,咋擦还不是一个屎窟窿。见陈老三不为他的话所动, 陈老虎捡一块石头扔过去,说陈老三,要不你使这个擦。陈老三瞥一眼那块棱角 分明的黑石头,揪了几片宽草叶勉强擦了几下,提溜着裤到一边等陈老虎,嘴里 催促说,陈老虎快点啊,别拉起来没完。陈老虎说,操,你急啥,多拉出一点肚 子里多装个苹果。   陈老虎拉完屎,提着裤子走过来,陈老三迎上去问,陈老虎,下边苹果地里 有没有人?操,咋没有,没有的话苹果早叫人抢光了,还等着咱。那,咱咋办? 想法过去偷啊,还咋办。陈老三脸上的光彩明显地暗了不少。陈老虎收拾利落, 卡着腰观看一下周围的地形,说,陈老三,咱得跟电影里解放军攻打敌人阵地那 样。爬着去?操,那是匍匐前进,不是爬。陈老虎叫陈老三藏在一边,自己趴到 草坡上分开草丛匍匐前进了一段距离,返回来问他有没有暴露目标。暴露了,看 得清清的。陈老三说。陈老虎对陈老三的话表示怀疑,说他匍匐前进得那么好, 咋能暴露目标。陈老三说这不明摆着啊,草是黄的,你的衣裳是黑的,匍匐得咋 好,打眼就能看出来。陈老虎醒悟过来,说真是这么回事,我咋没想到,操他娘。   两个人躺在草坡上想办法。偷到苹果的难度令陈老三要打退堂鼓,陈老虎指 着远处地里硕果累累的苹果树动员他,陈老三,你不想吃那些大苹果了?苹果酸 甜可口的好滋味从记忆飞进喉咙,在嗓子眼扇着翅膀打扑棱,扑棱得陈老三回心 转意,死心塌地地跟陈老虎想办法。陈老虎抓住一绺黄草杆乱摇晃,黄草杆的颜 色跟他裸露在的胳臂的颜色差不多。陈老虎茅塞顿开,陈老三,我有办法了!陈 老虎的办法是脱了衣裳,光着腚去偷。陈老三提出疑问,那,偷了苹果往哪里放, 可不能吃饱肚子就完了啊?陈老虎说,这个还不好办,在裤筒上挽个扣,偷了苹 果装裤筒里装就是,匍匐前进的时候把裤子藏在胸前,保证暴露不了目标。   陈老虎和陈老三光着腚去偷苹果。匍匐前进了没多远,陈老三就嚷着说这样 不行,不得劲。陈老虎问他咋了。陈老三说挺硌得雀雀慌。陈老虎就笑,说谁叫 你长这么大雀雀来,我咋不硌得慌,要不你把裤子夹进腚沟里试试。陈老三把裤 子夹进腚沟,匍匐前进了几步,没再说不得劲。为了不暴露目标,两个人商量好 分头前进,到苹果林跟前汇合,一起进地里偷苹果。茂密的草丛被陈老虎和陈老 三拨拉出两个旋涡,两个旋涡晃动着,左摇右摆地向苹果林那边靠近。一阵风吹 来,草丛像迎接圣驾一样齐刷刷地倒伏下去,陈老虎和陈老三拨拉出的两个旋涡 也被掩盖了起来。见离苹果林近了,陈老三停下来,歪着脑袋寻了好一会也没寻 到陈老虎。正埋怨陈老虎前进得太慢,听前面吱呦一声响,纳着闷盯住前面的蒿 草看了一会,忽然看出是光着腚的陈老虎匍匐在那里,高兴得往前猛爬几下,摸 住了老虎的光脚丫。陈老虎说,陈老三,咋才来,前进得这么慢,我等了你一大 会了。陈老虎,我早来了,找了你一大会了,要不是听见你放的那个屁,还发现 不了你。陈老虎笑了,说操,那个屁早就想放,怕暴露了目标,没敢,藏着藏着 还是漏了出来,坏事成了好事,把你呲出来了。操,是你呲出你自家来了。陈老 三向前纵纵身,跟陈老虎并排匍匐在离苹果林不远的草丛里。苹果林周围插了一 道满身是刺的酸枣棵,酸枣棵被人扒出几个歪歪扭扭的洞。陈老虎指着其中的一 个洞,对陈老三说,哎,咱就从那洞里钻进去,小心着别把光腚划破了。   那次光着腚到临村卢庄偷苹果,给陈老三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记忆,倒不是偷 了多少苹果,多么多么充分地满足了那时陈老三的牙齿和胃的渴求,而是叫他懂 得了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近在咫尺的东西其实并不属于他。那次,他和陈老虎 一个苹果也没偷到。两个人从酸枣棵篱笆的漏洞里钻进去,忘乎所以地来到苹果 树下。他们连树上垂得最低的苹果也够不到。陈老虎奋力跳了几次,伸的最长的 手指也没有触到苹果好看的光身子。他们当然不肯空手而归。陈老虎估量一下不 太高的苹果树干,叫陈老三搭肩他爬到树上去摘。陈老三一撇嘴,操,你那么沉, 我可托不动你。陈老虎说,操,谁叫你托我了,我先抓住树枝,你稍微用力帮我 一下就行。   两个人来到树下。陈老虎看准一截树枝,吩咐陈老三,只要他抓住树枝,他 就赶忙托住他的脚用力往上顶,等他爬上那个树叉,树上那些苹果就跑不了。还 说他摘了苹果就扔下来,陈老三在下面拾,等出去以后他俩分。略去这次偷苹果 的结果,陈老虎一跃而起抓住苹果树枝,并在陈老三的竭力托举下迅速攀上树叉 的麻利劲,令陈老三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在陈老虎的左脚尖离开陈老三的肩膀, 陈老三舒着气仰起头来的一瞬,他看见了陈老虎不偏不斜正好对准他的脏乎乎的 屁眼,而且一个摇摇欲坠的屎疙瘩正热情洋溢地向他打招呼,一股冲天的臭气直 扑面门。陈老三脱口惊呼一声,哎吆我娘哎!咋了?陈老虎在树叉上还没稳住身 子,苹果林的主人破口大骂着从堰根的一个破帐篷里蹿出来。恁这两个小雀雀操 的,又来糟蹋人了,看我不砸断恁那狗腿!陈老三和陈老虎双双被擒。苹果林的 主人气呼呼地一手一个拽着他俩到了下面一座破草屋前,打开门上的锁,把他俩 锁到里面。陈老三和陈老虎偷苹果被逮的事,是来这岭上放羊的光棍老头捎回去 的信。两个人的爹娘塌了天般地来寻人,赔尽不是的同时,免不了当着苹果林主 人的面赏给两个人一顿恶狠狠的打骂。   叫爹娘气愤不过的是两个人挖草药竟挖到了阴森森的老长沟。自从陈连贵他 爹在麦场里莫名其妙地死去,老长沟便罩上一层恐怖的色彩,除去避不开的种地 和收粮食,平日里大人们很少到这道沟里来。有石洞和泉水的那块地就是陈连贵 家的。陈连贵他爹活着的时候,把这块地当成了宝贝,仗着用水方便,在地的堰 根堰边常常种一些甜瓜、西红柿之类的东西。小灯笼似的西红柿和香盈盈的甜瓜 惹得人往这地里动心思,陈连贵他爹便常来看守。一次,陈连贵他爹坐在地头抽 烟,不大适应新换的烟叶,咳嗽了几声,声音刚落,不远处也传来几声咳嗽。陈 连贵他爹没在意。再咳嗽的时候,后边又传来几声咳嗽。陈连贵他爹回过头,一 只黄貔子正学了陈连贵他爹的样子坐在上面的地头上。刚才的咳嗽声是那黄貔子 学的。陈连贵他爹正闲得没事干,从旁边折了根野树枝追赶那黄貔子。黄貔子在 一座石崖下不见了。陈连贵他爹赶到石崖下,见那里有一个深洞,洞口被打磨得 光溜溜的,断定是那只黄貔子的窝。陈连贵他爹捡来干草堆在洞口,点燃了,借 着风势,滚滚浓烟钻进黄貔子的洞里。熏了很长时间,不见黄貔子出来。看看天 色晚了,陈连贵他爹收拾东西回家。   晚上,陈连贵他爹刚爬到陈连贵他娘身上,外面就传来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 哎,快来看啊,陈连贵他爹和他娘办好事来!吓得陈连贵他爹赶忙从他娘身上翻 下来。接连几个晚上,陈连贵他爹一要做那事,外面就传来那个幸灾乐祸的喊。 陈连贵他爹琢磨出喊声是那黄貔子弄的,再听到那喊,便拖了棍子悄悄寻去。黄 貔子正人模人样地坐在麦场边的大石头上,一辨出动静便拖着尾巴跑了。接近一 个月,陈连贵他爹没办成事,邻居们见了他都抿着嘴笑,弄得陈连贵他爹气鼓鼓 的。也怪,陈连贵他爹撂下做那事的念头,悄悄躲在麦场边等黄貔子的时候,黄 貔子一点影像都没有,可一回到家动起手脚,外面就响起黄貔子的叫喊声。陈连 贵他爹想出个法子,从木匠那里借来水胶,天黑熬了,抹在麦场边黄貔子常坐的 大石头上,悄悄在一边等。黄貔子迟迟没来。陈连贵他爹有点失望地回到家,心 想这回不怕你吆喝了。结果,陈连贵他爹刚要在他娘身上采取行动,外边又传来 黄貔子的叫喊声,哎,快来看啊,陈连贵他爹跟他娘办好事来,快来看啊!   陈连贵他爹匆忙收兵,穿戴好,拖起棍子往外跑。到了麦场,黄貔子还坐在 那块大石头上,陈连贵他爹追过去,黄貔子也没有迅速跑掉。陈连贵他爹寻思黄 貔子是叫水胶粘住了,忍不住骂出声,我操煞恁娘,打死你个混帐东西!举起棍 子打下去,黄貔子抢先在棍子落下去之前逃走了。陈连贵他爹拿灯往石头上一照, 上面粘下一层血肉模糊的皮毛。之后,再没有听见黄貔子的叫喊声。陈连贵也没 有了在陈连贵他娘身上折腾的劲头,原因是他一爬到陈连贵他娘身上,眼前便呈 现出黄貔子留在麦场边石头上的血肉模糊的皮毛。陈连贵之后,他娘再没有生儿 育女。那天黄昏时候,陈连贵他爹在村头麦场里闲走,嫌谁家落在场里的碌柱碍 事,弯腰要把它推到一边,弯腰之后就再也没起来。陈连贵他爹蹊跷的死,让人 想到那只被他用水胶粘伤的黄貔子。陈连贵娶了媳妇却生不出孩子,人们有时免 不了也跟那只黄貔子联系联系。陈连贵他爹死后,有石洞和泉水的那块地便荒下 了。草木葱郁的老长沟裹上了阴森、恐怖的气息。陈老虎、陈老三的爹娘跟他们 在老长沟的庄稼地里找到草药筐和镢,心里气得冒火,回来后就下令以后不叫他 们挖草药了。   第 六 章   陈老三他爹死了!白大妮对陈老虎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路边堰下的陈 老三。陈老三跟陈老虎弹玻璃球,陈老虎把陈老三的玻璃球弹到路边的堰下,陈 老三叫陈老虎给他拾上来,陈老虎一拧头,说你爱拾不拾,扔下跟他赌气的陈老 三,拿自己的玻璃球弹石子玩。玻璃球是用卖草药的钱买来的,陈老虎、陈老三 每人买了10个。不连堰下的那个,陈老三就要比陈老虎少一个了,陈老三跟陈老 虎相持了一会,乖乖地下去拾。就在陈老三拾起玻璃球准备往上爬的时候,听见 了白大妮的那句话。白大妮,恁爹才死了来!这句话领白大妮看见了下面的陈老 三。白大妮对陈老三的还击并不生气,替换人称,把刚才的话对陈老三又重复了 一边,而且声音比起先明显地透出柔软,陈老三恁爹死了!陈老三对白大妮的重 复怒不可遏,白大妮,恁爹才死了来!白大妮悟出陈老三对她的话的真实性的彻 底怀疑,把脸转向陈老虎,充分调动起她的动作和表情,陈老虎,陈老三他爹真 的死了!陈老虎没有反击的必要,顺着白大妮的话茬问,白大妮,陈老三他爹咋 死的?被土坷拉砸死的,陈老三他爹到土场推土垫栏来,张下一片土,把他砸煞 了。陈老虎装起玻璃球往陈老三家跑。白大妮对犹豫在路边堰下的陈老三表示了 愤怒,陈老三,恁爹真的叫土坷拉砸煞了,你还不快回家看看!   陈老三他爹真的死了。大门前的独轮车看起来完好无损,走近了才发现一条 车把断了,断茬呈现出新鲜的黄白色,像明晃晃的刀口。发丧那天,神婆引了三 个人去土场领爹的魂灵子,陈老三在张下来的砸死他爹的土堆旁看见断下来的那 截车把,断茬也呈新鲜的黄白色,似乎比大门前车上的还显眼。神婆说,拾起来 吧,恁爹的魂灵子附在上面哪,拿回去放在恁爹的棺材里。陈老三把车把拾起来, 感觉就像捡起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家里挤满了人。陈老三埋起头拱了好几次也没有拱进去。站在墙角炉灰堆上 往里眺望的白大妮他娘看见了,过来抓起他的手,为陈老三叫路。恁这些人快闪 闪,叫人家陈老三看看他爹!围观的人一知晓陈老三是死者的儿子,便自觉地闪 身让出一道缝。白大妮他娘侧棱着身子牵着陈老三挤进去。   爹的样子确实有点狼狈,土眉土脸,嘴边的胡茬里藏满了细小的土屑。血是 从爹的鼻孔里流出来的,先淌到门板,又从门板的缝隙漏到地上。十几只苍蝇盯 着地上摊开的血的边沿起起落落。娘站在门板边看仰躺着的狼狈不堪的爹,脸上 的内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少。陈老三本来想哭,见娘没有哭,就觉得自己也不应 该哭。陈老三没想到娘会抡起胳膊给爹两个耳光。爹的脾气从来没有这么好,不 声不响,好象还咧嘴笑了笑,印象中,总是爹对娘才动手动脚的。陈老三更没想 到,娘给了爹两个耳光后,自己却哇地哭了,声音连不成线,像陈老三跌坏了笔 头的那只钢笔,写不出完整的笔画。陈老大、陈老二的哭声要比娘响亮得多。陈 老三觉得自己也该哭了,而且应该比陈老大、陈老二哭得更响亮。陈老三从没见 娘流这么多的泪。爹欺负娘的时候,娘的眼里也会有泪,但只在娘的眼眶里转, 而且很快就被娘抹到袖子上了,留下红红得眼睛,心疼得他们悄悄向娘的身边靠。 陈老虎他娘端来清水,拿毛巾沾水擦拭陈老三他爹脸上的土和血。爹擦去土和血 的脸,干干净净,无动于衷地看着被哭声和泪水淹没的娘四个,陈老三真想学着 娘的样子狠狠地给爹两个耳光。   陈老三真正体会到没有爹的感受是从发完丧的那个晚上开始的。亲邻们刨心 刨肺地劝慰一番陆续离开,家里剩下娘四个。娘要陈老大插上大门,热了剩下的 饭菜,让兄弟三个各自盛了吃,自己坐在床沿发呆。娘不吃饭,三个人吃得缩手 缩脚。娘说,老三今晚不到菜园子睡觉去了,在家陪娘。陈老大、陈老二抬头看 陈老三,陈老三嗯了一声。夜色溜进院子,胆大的开始躲到墙角说黑话,招来了 更多的夜色,齐心协力,把院子涂成黑咕隆咚的样子。陈老大、陈老二走的时候, 叫陈老三跟着去插大门,陈老三迟迟不动,说他害怕。娘从床沿上站起身,说以 后不能这么胆小,恁没爹了,以后都得当大人。娘的声音嘶哑得像用干草棒划窗 纸发出的声音。陈老三跟在娘身后,见两个哥哥出了门,主动跑到前面插大门。   娘回到屋里,继续坐在床沿上发呆,不是对着墙壁,而是转向了窗口。陈老 三在小板凳上坐了一会,直起身,凑到娘身边。窗口黑洞洞的,陈老三想不出娘 为什么看得那么出神。陈老三的手摸到娘的手了,娘的手一点反应也没有。陈老 三希望娘的手把他的手握起来,以前他和娘坐在床沿等爹的时候,他的手就是被 娘握着的,娘的手热乎乎的,让他感到浑身的骨头都软和和的。那次爹推了独轮 车出门,天黑了还没回来,娘没让他去菜园子,娘俩坐在床沿上等爹回来。娘说 爹去倒煤了,从镇上的小煤井买了煤,再推到远处的村子卖,倒一车煤能赚17块 钱。快过春节了,爹去倒煤赚钱是为了买年货,每年春节跟前爹都去倒几天。娘 答应那天赚的钱,7块钱给兄弟仨买炮仗,老大、老二一个人两块,他三块。陈 老三高兴得两脚踢来踢去,他说今年他要买大炮仗,不买去年那样的小炮仗。娘 不同意,说大炮仗是大人放的,小人放小炮仗。陈老三说他不怕大炮仗,他敢放, 去年陈黑子拿着大炮仗在村头玩,他还替他放了一个。娘还是不同意,说光敢放 不行,得到了能放大炮仗的年龄才行,炸伤了可不是玩的。娘举了个例子,村东 贾福子的手就是小时玩大炮仗炸的,二拇指头成了个大疙瘩,又难看,做活路又 不得劲,村里的大闺女都不愿意跟他,到头来连个媳妇也找不上。陈老三不愿找 不上媳妇,依了娘不买大炮仗。娘俩说着话的功夫,门被敲得咚咚地响,爹回来 了。现在,他和娘坐在床沿上,像是在等爹,可爹永远也回不来了。想着想着, 陈老三呜呜地哭起来。陈老三的哭很快就把他娘点燃了,娘俩抱了头一起哭。陈 老三觉得他娘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不像以前那么热乎,而是有点硬。   爹没了,爹撂下的担子还得有人挑。娘有心把爹撂下的担子挑起来,转念一 想,如果她把担子挑起来,三个孩子就没有娘照顾了。娘把陈老大和陈老二叫到 跟前,说,老二,老三,你俩得下来一个。陈老大没明白娘的意思,问娘咋下来。 娘说,你俩得有一个念不成书了,怪娘没能耐,当了爹当不了娘。娘的目光先落 到陈老二脸上,陈老二低下了头。陈老大抢在娘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之前说,娘, 我不念了,老二比我念得好,叫他念吧。转脸嘱咐陈老二,老二,我那些书、本 子、笔你都要了吧,还有那把小刀,那是娘用陈老三挖草药卖的钱买的,等我挣 了钱还老二,你可好好念啊,别跟张铁子在成堆玩了,他不好好学习还尽拽着你 不学,你要是不跟他在成堆玩,保证能考过白二妮。   爹死后,陈老二第一次上学是跟白二妮一块去的。清晨,白二妮来到家里, 对陈老二说,老师叫她来叫他俩,好几天不上学了,再落下课就跟不上趟了,特 别是陈老大,本来书念得就吃力。白二妮还说,老师叫她给他俩补落下的课。陈 老二叫白二妮把老师的话去跟在栏里喂猪的娘说。白二妮摇晃着脑后的两只小辫 子走过去,叫了声大娘,把老师的话说了。娘大声唤陈老二,要他和白二妮上学 去。陈老大哪?白二妮问。娘说家里忙不过来,不叫陈老大念了。白二妮现出为 陈老大伤心的表情。陈老二背了书包约白二妮一起走,白二妮继续伤心着脸去看 陈老大,咕哝道,陈老大,俺走了。陈老大跟着送出来,嘱咐陈老二把他桌洞里 的东西敛和回来。陈老二说忘不了。陈老大又嘱咐说,班里王翠花还借了他一块 橡皮,去了要过来。陈老二连连应声。   陈老大承担起做饭的任务。娘在下地前,把下顿要吃的饭菜打点好了,告诉 他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哪样怎么做,做到什么火候,安排停当,陈老大便按照 娘的吩咐一一去做。陈老三有时跟娘下地,有时在家帮陈老大。渐渐地,陈老大 熟悉了家务,主动领陈老三到坡里帮娘干活,数算着时间,及时赶回来做饭,不 耽误陈老二吃了上学。遇上陈老二不上学,一家人拿了各样工具摩肩接踵地往坡 里去,像支战斗力不够强的小队伍,让人怜惜中生出几丝欣慰。回到家,一家人 一起动手,烧火的烧火,做饭的做饭,洗菜的洗菜,手忙脚乱,你呼我应,四合 院里炊烟袅袅,倒也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息。   庄户人家的活路就这德行,松一阵儿紧一阵儿,紧的时候,累死人不偿命, 松的时候,也有数不清的鸡零狗碎牵挂着你,叫你闲不住手脚。操他娘,一年到 头没个清闲,除非扔下不干来,扔下不干又不行,吃啥,喝啥,穿啥,咱这活路 真是像口烧红的铁锅,非得把你的力气熬干才不喀嚓了来!这话是陈老虎他爹说 的。陈老虎他爹说这话的时候,陈老三他娘正领着陈老大、陈老三在下面的地里 收棒子。陈老三负责把棒子棵上的棒子掰下来,扔成一堆。陈老大和娘围着棒子 堆扒棒子外面的皮,扒满车,陈老三他娘往家运。车子断下的那条把已找木匠接 上,一明一暗,与另一条车把形成鲜明的对比。陈老虎也在上面的地里掰棒子, 不时站到堰边跟陈老三斗嘴。陈老虎说,陈老三,你扔不着我。陈老虎,我咋扔 不着你?你用手里棒子扔不着我。陈老三估摸估摸到上面堰边的距离,觉得满有 把握扔上去,便仰起手里的棒子往上扔,接连扔了几个,陈老虎都躲开了。陈老 三说,陈老虎,你也扔不到我。陈老虎哈地笑了,陈老三,我才不扔你,扔下去 那棒子不就成你的了!陈老三这才觉察上了陈老虎的当。陈老虎他爹运棒子回来, 放下车子训斥陈老虎,老虎,快把陈老三扔上来的棒子还给人家,孤儿寡母的打 点粮食怪不容易的。起先,娘往家运玉米时,陈老大要跟一段距离,给娘拉上几 个崖头再回来。后来,娘不叫陈老大跟了,说那几个崖头,陈老虎他爹捎带拉一 把就上去了。   天气预报说后天有雨。家家都怕地里熟好的棒子叫雨水泡坏了,使出全部劳 动力,争在雨前把自家的棒子收了遮盖起来。第二天中午,陈老三家的棒子才收 了一多半,眼看剩下的一小半下午收不完了,娘打发陈老三找白二妮给陈老二请 一下午的假,四口人匆忙吃点东西准备下地。陈老虎他娘笑吟吟地来了。陈老三 他娘,俺家的棒子收完了,恁家要不要人手,要的话,叫陈老虎他爹帮帮恁。陈 老三他娘说,咋不要人手,正愁地里的棒子收不回来哪,可人家陈老虎他爹刚忙 活完恁家的棒子,怪累的,咋好意思叫人家帮俺。陈老虎他娘依然保持着脸上吟 吟的笑,说这个你就别过意不去了,这事还是人家陈老虎他爹提出来的,怕恁家 不稀罕,叫俺来问个话。陈老三他娘听了,脸上的愁容顷刻减了一大半。一家人 群情振奋,干劲倍增。   陈老虎他爹推来了他家的独轮车,边走边扭头对跟在腚后的陈老虎说,好好 干,别偷懒,忙完了,我给你做把火柴枪,能出子弹的,火柴头响,把火柴棒打 出去,练好了准手,长大当兵弄个军官干。陈老虎乐得比干他家的活还热情。陈 老三兄弟仨和陈老虎掰下棒子扔成堆,棒子皮是来不及剥了,陈老虎他爹和陈老 三他娘将掰下来的棒子往两个车上装,装好了,一人一车往家运。路上遇上崖头, 两个人倒替着相互给对方拉一把。陈老虎他爹劝陈老三他娘的车子装浅些,陈老 三他娘继续往车里装棒子,说俺都成没人的人了,身子骨没那么娇贵了,每车多 装点就少跑一趟,累不死俺。陈老虎和蔼了脸劝慰说,陈老三他娘你可别这样说, 你才多大年纪啊,我看着就挺年轻,日子还早着哪,看活的别看死的,碰到合适 人,又是好好的一家子。陈老三他娘低了头,看永发哥说的,俺这样的人家谁要 啊。陈老虎没见他爹这么婆婆妈妈过,朝这边看了看,笑着对旁边的陈老三说, 操他娘,俺爹在俺娘跟前也没这么听话过。   掰下棒子的棒子棵像怀中婴儿被抱走的婆娘,轻松中透着冷清的落寞。时间 把太阳冲到西天的远处去了。陈老三家还剩下一小块棒子地的时候,四周像围了 一道栅栏,天地间不再那么敞亮了。四个孩子坐在地堰边嚷着喊累。陈老虎他爹 给他们打气说,马上就完事了,掰完这块小地,你们就可以回家了。陈老虎噢地 一声站起来,钻进棒子棵,兄弟仨也噢噢着追过去。喀嚓喀嚓的忙乱中,陈老三 哎呀一声,咋呼有谁把棒子打到他腚上了。陈老大训斥陈老二,说他不好好干, 尽添乱。陈老二委屈道,谁添乱来,那棒子保险是陈老虎扔的。陈老虎不认帐, 说根本不是他,棒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刚才他还看见掉下一个,也差点打到他 的腚上。陈老大、陈老三信以为真,仰了脖子看天。陈老二一个劲地摇头,说不 可能,天上咋能掉棒子。陈老虎他爹从堰下插嘴说,陈老虎别胡闹腾了,天上要 是下棒子,谁还来地里受这份洋罪,都张着大嘴吃天好了,真是没个正形。陈老 虎顾自哈哈大笑。估摸小地的棒子也就装一车,陈老三他娘说再一趟陈老虎他爹 不用来了,回家歇息歇息,她自个来运回去。陈老虎他爹不同意。说那样可不行, 我一个大老爷们家咋能偷懒歇息,把活路撇给你一个婆娘家。   陈老虎他爹把车里的棒子倒在陈老三家场院的草屋门前,说,陈老三他娘, 你自个把棒子捡进屋里,我快把那车棒子运回来。说完,掉车就走。来到陈老三 家的那块小棒子地,陈老虎他爹把车子调整好方向停下,弯腰往里装起棒子来。 棒子被扔进车篓,在车篓底弹跳几下,发出几声空洞的声响。盖在车篓底的棒子 阻止住后来棒子的弹跳,那种空洞的声响也渐渐被吞噬了。车装了多半,陈老虎 他爹抱着几个棒子直起腰身,猛然看见陈老三他娘走过来,诧异道,哎,陈老三 他娘,不是不叫你来啊,你咋又来了。你帮俺收棒子,俺不来,俺心里咋能塌实, 再说你一个人咋能拱得上路上的那几个崖头,陈老虎他爹笑道,嗨,啥不塌实的, 邻里邻居的帮个忙还不是应该的,我有数,这车的棒子少,那几个崖头好拱。两 个人弯了腰装棒子,装着装着,两个人的手同时抓住了同一个棒子,拽出几声尴 尬的笑。陈老虎他爹说,陈老三他娘,你在一边歇息歇息,我自个装,又不多, 快完了。说着向前靠了靠身子,有意罩住地上的棒子堆,自己装。陈老三他娘却 没有闪开,继续伸向棒子堆的手,和陈老虎他爹的手撞了个满怀。   棒子装完了。陈老三他娘扯下拉绳到前面拉车。陈老虎他爹说,陈老三他娘, 你不用使劲,崖头跟前提一把就行。远处山崖上传来猫头鹰咕咕咕咕喵的叫声, 几只萤火虫打着灯笼飞来飞去。陈老虎他爹看着陈老三他娘的背影说,陈老虎他 娘你真年轻。还年轻,都成老太婆了。陈老三他娘的话音里满是自嘲的口气。真 的,你真年轻。俺知道你是宽俺的心。远天星子隐约,车轱辘在跌宕起伏的山道 上碾出好听的吱扭声。车停进陈老三家的场院,陈老虎他爹撩开车攀带站起来, 仰脸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说,看来明天这雨是有准头了,你看天上那两颗半星, 还赶不上萤火虫亮。陈老三他娘嗯了一声,快走几步,把场院里草屋的门打开了。   草屋里堆满了棒子,先前剥了皮的和后来来不及剥皮的分别垄向东墙和西墙, 中间交出一道似是而非的界线。满屋的棒子像各式的男女,拥靠着,挤压着,混 杂出温热的暧昧气息。陈老虎他爹掀起车把,篓里的棒子扑腾扑腾争先恐后地坍 塌下来,伸头出脑地挤在草屋门前,几个跑到一边的棒子给陈老三他娘踢回来, 不太情愿地缩进棒子堆里,一副伺机奔逃的怪模样。陈老三他娘拿出筐往里装棒 子。陈老虎他爹问里边还有没有筐,再拿一个,两个筐装的快。一个吧,这车又 不多,几筐就装完了。筐一满,陈老虎他爹就抢着往里提。陈老三他娘双手卡了 尽可能多的棒子等着,筐一落地便麻利地往里装。陈老虎他爹提进最后一筐棒子, 陈老三他娘跟到门前等着关门,见门槛里丢落着几个棒子,近前一步弯腰去拾。 陈老虎他爹倒下筐里的棒子,回转身,看见正在弯腰拾棒子的陈老三他娘,哈下 腰把她紧紧抱住了。   陈老三他娘僵了一会,颤着声音说,陈老虎他爹,你想做啥。不做啥,稀罕 你啊。人家陈老虎他娘才是你稀罕的来,稀罕俺做啥。不做啥,就是稀罕你。陈 老虎他爹将面颊贴在陈老三他娘的后脑勺,呼出的气息热乎乎地钻进陈老三他娘 的头发里。陈老三他娘身子一发软,陈老虎他爹用力搂抱她的姿势随之发生了动 摇,他向后一仰身子,揽着陈老三他娘坐在剥了皮的棒子堆上。身下的光棒子四 处涌动,揽抱陈老三他娘的陈老虎他爹缓缓下沈,陈老三他娘求饶似地说,陈老 虎他爹,你放开俺。陈老虎他爹不说话,两只胳膊在陈老三他娘身上箍得更紧了。 身下的棒子不涌动了,陈老虎他爹翻身把陈老三他娘罩在身下。身下的光棒子又 开始引着两个人的身子缓缓下沉。陈老虎他爹你放开俺。不,就是稀罕你。   陈老虎他爹的手摸索到陈老三他娘裤腰带上的活结时,陈老三他娘的一只手 早已领先守卫在那里。他捏住她的一个手指头,软了声音说,放开。俺不,你要 做啥。不做啥,就是稀罕你。人家陈老虎他娘好心好意叫你来帮扶俺,俺咋能偷 人家的汉子。不是你偷她的汉子,是他的汉子偷你。还不一样?不一样。说话的 同时,他暗使气力把她捏着的手指头掰开了。他又捏住她的另一个手指头。放开。 俺不。放开。就是不,俺不能没良心。谁说你没良心了,要怪就叫老天爷怪我吧, 谁叫我那么稀罕你来。他又掰开了他的另一个手指头。一捏住她的第三个手指头, 他就把头埋到了她的胸前。他的鼻子正好吻合进她的乳沟里,他用鼻子轻轻磨蹭 着她的乳沟,手上一点点的加力,鼻尖磨蹭得有些发热的时候,她的第三个手指 头也被掰开了。她裤腰带上的活结失去三个指头的保护形同虚设,任他不费力地 摸索到活结的绳头,稍稍一揪,机关便被打开了。他乘胜追击。她裸露的肌肤一 触到下面剥了皮的棒子,便哎呀了一声,说凉!他赶忙摊开手掌隔在她的肌肤和 凉凉的光棒子之间,和蔼万分地跟她商量说,哎,咱到没剥的棒子堆上去吧。她 闭了眼不说话。他自作主张地抱起她,把她放到那边没来得及剥皮的棒子堆上。   接下来,陈老虎他爹进展得就顺利多了。他像剥棒子一样把陈老三他娘剥开, 又像察看棒子的成色一样顺手在陈老三他娘身上摸索了一番,把陈老三他娘摸索 得柔若无骨地瘫软在棒子堆上。有一刻,他沉迷于她和陈老虎他娘身子质地的不 同来,深深被她身上新奇的细梢末节吸引,以至于在那些细梢末节上倾注了过多 的热情,令她发出一阵阵含混不清的呻吟。他的雀雀被诸多新异感受激发得神气 十足,挺直了筋骨把他的裆部撑起来,让他感到了弯腰的困难。他牵起她的手放 在雀雀支起的帐篷上。她的手在他的雀雀支起的帐篷上停了停,屈起手指卡在他 的雀雀的外围,握了握,吃惊道,这么大!她的吃惊令他大受鼓舞,干脆撤开腰 带抹下裤子把雀雀赤裸给他,嘴里充满豪气地说,咋样,陈老三他爹攒一个月能 攒上这么大?她抚摸雀雀的手突然停下了,你说啥?陈老虎他爹嘴里的豪气更壮 了,陈老三他娘,你说实话,陈老三他爹攒一个月保证也攒不上这么大!她在黑 暗中坐起身向他靠过来。他以为她要搂抱他,兴奋地张开胳臂去迎,迎来的却是 两个响亮的耳光。算俺瞎了眼,俺以为你怜惜俺,还是暗地里跟一个死人叫劲来, 滚,俺不稀罕你!   “攒一个月”的话是陈老三他娘跟陈老虎他娘说的。那天,陈老虎他娘到陈 老三家做针线活路,两个人边做边啦,啦着啦着就没了遮拦。陈老三他娘叹口气, 后悔她不该将陈老三他爹的军。陈老虎他娘问她将陈老三他爹啥军来。陈老三他 娘顿了顿,红着眼圈讲起来。那晚,陈老三他爹央他做那事,起初她没大有心思, 推说身子不舒服,没顺着陈老三他爹。陈老三他爹不死心,伸手动脚地缠磨她, 还给她讲了那方面的好几个笑话,逗得她心血来潮,依了陈老三他爹。谁知陈老 三他爹得手后不长时间就烟消云散了,她正在兴头上,央陈老三他爹再磨蹭一会。 陈老三他爹投了心眼,没兴头理会她,她赌气没头没脑地扔给给他一句话,说他 老了,做不好那活路了。陈老三他爹不服气,说他才没老来,攒上一个月,保证 跟得上刚娶她那阵,一晚来个十回八回的。陈老三他娘将他说,你攒一个月试试, 俺就不信你还有那能耐。陈老三他爹来了劲头,说非攒一个月能给她看看不可。   陈老三他爹铁了心向他娘证明一下他的能耐,主动跟陈老三他娘分头睡,养 精蓄锐,准备好好显示一下他的雀雀的威风。陈老三他娘有时逗他,来啊,别逞 能了,俺又不是成心叫你有那十回八回的本事,你那雀雀又不是根铁棒槌,到了 打弯的时候就得打弯。陈老三他爹坚定了信心,非要等到第三十天上才上阵,有 时睡觉前,像盘算日历一样自言自语:呵,七天了,还有二十三天……呵,十天 了,还有二十天……呵,十五天了,还有十五天。第二十九天晚上,陈老三他爹 兴冲冲地来到他娘这头,要陈老三看看他的雀雀养得咋样了。陈老三他娘笑着说, 等不到天黑了吧,狗窝子里存不住锅饼,寻思你就耐不住了。陈老三他爹说谁耐 不住了,先给你个热罐子抱着,等明日晚上才叫你喝到罐子里的热汤热水。说完, 主动离开了陈老三他娘那头。陈老三他娘说,俺可不是将你,想弄就弄吧,别憋 坏了身子,能不能还欠这一晚上啊。陈老三他爹说可不行,说不定多攒一晚上就 能多弄一回来,明日晚上多弄一回就多一回的能耐。结果第二天上午陈老三他爹 就出事了。   陈老三他娘红着眼圈为陈老三他爹叫屈,说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把人领走了, 还给她留下这么一桩憾事,叫她想起来就过意不去,早知道这样,将他的军做啥 来,那二十九天整个人像争强好胜的小孩一样,没想到等他的是那么一个结果, 想到这些心口窝就疼。陈老虎他娘安慰陈老三他娘,说这不怨她,人活多少时辰, 男人的雀雀和咱那玩意能做多少事都是有数的,少一回不行多一回也捞不着,没 听说村东的郭锁子啊,郭锁子到上海的厂子里干活,叫吊车上掉下来的东西砸断 了两腿,来家躺到床上成了个废人,吃喝拉撒都得要人帮着,他不愿连累家里人, 趁家里没人想短路,啥办法都想了,可就是没死成,你说怪不怪,那回喝那么多 农药都救过来了,要是别人三条命也没了,就是这样一个命硬的人,你猜咋死的? 咋死的?这事知道的人可不多,他媳妇悄悄对人说,是她害死了他,那天晚上她 给他换里面的衣裳,给他擦洗了身子后,见他情绪好,就摆弄了几下他的雀雀, 他的雀雀竟出乎意料地翘了起来,她好长时间没尝那滋味了,心里馋起来,就和 他商量着做那事解馋,他的身子不便,她先解了馋,见他的雀雀精神头挺好,就 想着法子帮他解馋,他的雀雀没出那些东西的时候,他笑言笑语的,那些东西一 出来,他就闭上了眼,她以为他累了,任她闭了眼歇着,过了段时间,她过来看 他,他还是闭着眼,一摸,他的脸上有些凉,拿手指头横到他的鼻孔,他早没气 了。陈老三他娘吃惊地说,真有这事啊,俺咋没听说过?陈老虎他娘抿着嘴笑道, 操,这种事还能在大喇叭里吆喝吆喝啊,是郭锁子媳妇偷偷跟他兄弟媳妇说的, 她兄弟媳妇嘴碎,对外人漏出来的。   陈老三他娘说陈老三他爹也出那些东西来。啥时候?第二十九天的那晚上。 咋出的?他说是他的雀雀自己出的。陈老虎他娘兴致勃勃,陈老三他娘,到底咋 回事,你好好说说。陈老三他娘说第三十天的早晨,陈老三他爹把他的花裤衩丢 给她,叫他洗衣服时顺便给他洗洗。她接过来一看,里面粘呼呼的,笑话他没志 气,等不到天明,自家胡鼓捣来。他说他真没胡鼓捣。那,这些东西咋出的?它 自己出的。哈,一个巴掌拍不响,别不承认了。陈老三他爹急了,说真是他的雀 雀自己出的,昨晚他做了个梦,醒来,裤裆里粘呼呼的,一摸,还是些这个来。 陈老三他娘问他做的啥梦,他支支吾吾地不说,看她问急了,他才说我说了你可 别生气啊。陈老三他娘说她不生气,说就是。陈老三他娘说到这里,问陈老虎他 娘,陈老虎他娘,你猜俺那口子做的啥梦?做的啥梦?他说他在梦里跟陈连贵媳 妇做那事来。跟陈连贵媳妇?嗯,他说他从坡里往家走,听着后面扑打扑打响, 一回头,陈连贵媳妇跟在后边。看见他回头,陈连贵媳妇跑上来,说,哥,帮俺 个忙行不行啊?他说陈老虎他婶子,啥行不行的,有啥事说吧,俺帮你做。陈连 贵媳妇说她嫁过来那么多年了,紧忙活慢忙活,和陈连贵就是生不出孩子,是陈 连贵的事,不是她。陈老三他爹不愿意,说这个忙可不能帮,论起来都是当家子, 兔子不吃窝边草,传出去叫人家笑话。她说,不叫人知道就是,连陈连贵也不跟 他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说着,陈连贵媳妇就来扯他,他也不知咋的,迷 迷糊糊就跟他做了。陈老虎他娘笑着说,看来人家陈老三他爹不是屈死鬼,梦里 不梦里的,出了那些东西也就够快活的了,你还有啥过意不去的,说起来,你将 陈老三他爹的军,其实是延了他的寿,看来是他命中就差这一回,早完成早走, 晚完成晚走,村东郭锁子媳妇是短了他男人的寿。陈老三他娘听得脸上发紧,说 操,咱不说这个了,咋听着这么瘆人,看以后你还敢跟陈老虎他爹做不做这个。 陈老虎他娘说,咋不做,到了死的时候挡不住鬼叫门,人活着不就那点事叫人痛 快,没那点事活个啥意思。陈老虎突然觉出话的不妥,陪着笑脸说,陈老三他娘 你别生气,俺可不是眼热你,跟你逗趣来。陈老三他娘也笑,操,俺才不眼热来。 陈老虎他娘说,俺知道你不眼热,凭你这身子,不怕没男人稀罕你,碰到合适的, 叫他倒插门,咱还是好邻居,要是不愿意改嫁,干脆偷个汉子乐和乐和。操,你 胡诌八道啥啊!陈老三他娘扬起手打陈老虎他娘,两个人乱做一团。   在黑暗中听到陈老虎他爹那句“攒一个月”的话,陈老三他娘吓了一跳,猜 测跟陈老虎他娘说的话她又跟陈老虎他爹说了,于是叫陈老虎他爹再说一遍。陈 老虎他爹忘乎所以的重复证实了她的猜测。她突然明白了陈老虎他爹为啥主动来 他家干活而且干得那么卖力。陈老三他娘一下午积聚在心头的感激之情化为乌有, 有的只是晓得上当后憋不住的愤怒,她在黑暗中弹起身,抡起胳膊朝陈老虎他爹 迎上来的面颊打去。陈老三他娘在门外等了等,见陈老虎他爹不出来,气呼呼地 催促道,你不出来就呆在里头吧,俺要关门了。陈老虎他爹提溜着裤子出来,灰 溜溜地往回走。她提高了声音提醒他,你不推恁家的车子了,也行,我去叫陈老 虎他娘来推。陈老虎他爹慌乱地踅回身,推起车子走了。   回家的路上,萤火虫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陈老三他娘从没见这么多的萤火 虫,像是天上的星星都掉下来了,又像是她恍恍惚惚地飘到了天上。娘!娘!娘! 临近村头,听见三个孩子的呼唤声,她忍不住咧开嘴哭了,热乎乎的眼泪止不住 地往下滚。她哽咽着把哭声咽下去,咽下去的哭声很不情愿地在她的身体里憋胀, 憋账得她心口窝发疼。三个孩子手里晃着萤火虫。陈老三把萤火虫的亮尾巴贴在 眼角朝她做鬼脸。陈老二说,娘,那会陈老虎他爹推着车子回来,跟他说话,他 咋不搭理人?噢,准是干活累得慌了。她说。   第 七 章   几次迟到,陈老二把原因归结到去菜园子睡觉上。在菜园子睡觉,得早起一 霎回家吃饭。陈老大睡得沈,觉瘾也大,陈老二每每起床,都看见他睡得像死猪 一样,咧着厚嘴唇,唾液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几次,陈老二穿衣服时不小心踩 到他,陈老大都无动于衷。有时本来起得就晚了,匆忙跑回家,匆忙吃过饭,要 去学校了,忽然想起书包忘在菜园子里。起先,老师念着陈老二没有了爹,不忍 心说他,时间一长,同情心减弱,老师在班会上不指名地批评了他。老师说,有 些同学得改一改迟到的坏毛病了,学校不是自由市场,愿意早来就早来,愿意晚 来就晚来,老师正有滋有味地上着课,你猛不丁堵到教室门口喊报告,不叫你进 吧,影响你的学习,考试时拉班里的后退,叫你进吧,老师同学都得停下来等你, 做老师的最烦这一手,像嚼着好东西吃猛不丁嚼到沙粒子,太败兴了。老师讲这 些时,前面的白二妮回头瞅了陈老二一眼,陈老二觉得很没面子。回家后,陈老 二苦丧着脸把受老师批评的事跟娘说了。娘说,老二以后就在家睡吧,老三到菜 园子去睡。   知道陈老二不去菜园子睡觉,陈老虎吃过晚饭就去找陈老大、陈老三,跟他 们一起去菜园子玩。以前晚上陈老虎去过几回菜园子,但玩得不自在,原因是陈 老二不是做作业就是背课文,跟陈老大说几句话也碍他的事。陈老虎觉得陈老二 念书累得慌,劝他说,陈老二趁早别念了,回来咱一块玩,没人管没人训,多自 在。陈老二说,老师说来,不念书没出息,长大了修理地球,一辈子跟土坷拉打 交道。陈老虎就笑,操,念书就不修理地球不跟土坷拉打交道了,咱庄念书的那 么多,出息的才几个,再说,你在班里也不是学习好的,还不如人家白二妮,人 家白二妮还当小组长来,你啥也不是。陈老二无言以对,低了头不理陈老虎。陈 老虎突然若有所悟地说,哎,陈老二,要是白二妮不念了,你还念不念?陈老二 看书的目光散了散,陈老虎哈地笑了,说陈老二原来真想叫白二妮给他当媳妇啊。 陈老二愤怒地一拍桌子,操恁娘陈老虎,你才真想叫人家给你当媳妇来,你想叫 白大妮给你当媳妇谁不知道!陈老虎被陈老二的愤怒激怒了,说陈老二,这回可 是你先骂的我,我得还回来,操恁娘陈老二,我就是想叫白大妮给我当媳妇,你 做啥,你想叫人家白二妮跟你人家还不一定愿意来,班上学习好的有的是。陈老 二怒不可遏,操恁娘陈老虎,别在俺菜园子了,快走!操恁娘陈老二,走就走, 一个破菜园子有啥稀罕的!陈老虎吐口唾沫掉头走了,之后再没来菜园子。陈老 二不来菜园子,三个人玩得挺投机。有一回,他们玩到很晚,三个人躺到床上睡 着了,陈老虎他娘找来,把迷迷糊糊的陈老虎背回家,以后陈老虎玩晚了不回去, 他娘也不来找了。   陈老三家的菜园子东边,隔了几户人家,也有一个菜园子,呈直角三角形状, 一排破房子与邻家的院墙占了两条直角边,斜边靠路,拉一道酸枣棵栅栏替代了 院墙。菜园子里住着一个姓何的老头。酸枣棵栅栏年久枯朽,被路人弄出几个缺 口。有人劝何老头把栅栏修补修补,省得丢了东西。何老头说,修补啥,巴不得 谁家的娘们来偷我的汉来。劝的人就笑,骂他老不正经,都被儿媳妇撵出来了还 不改,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何老头住进菜园子也就一两年的事。有人说何老头住 菜园子是叫他的两个儿媳妇撵出来的。两个儿媳妇各有一个儿子,交给何老头看。 何老头带着两个孙子出去玩,孙子闹了,他看看四下无人,拿出自家的雀雀哄孙 子,孙子一摸索他的雀雀,他的雀雀膨胀起来,孙子觉得新奇,就不闹了,专心 致志地玩起他的雀雀来。两个孙子习惯了玩何老头的雀雀,何老头也习惯了他的 雀雀被两个孙子玩。何老头常常选一个避静的所在,选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了,松 开裤腰带,闭目养神,任凭两个孙子玩他的雀雀。一次,一个孙子咳嗽,儿媳惦 着给孩子喂药,去找何老头,找来找去,听见脚下堰根里的嬉笑声,低头一看, 何老头正仰躺在下面的干棒子棵上,任两个孩子兴致勃勃地玩他的雀雀,一个孩 子把两个肉球抓在手里,另一个也去抓,两个人你争我夺地吵闹起来,何老头看 也不看,满脸欢悦地安抚他们,别吵别吵,一人一个。儿媳气得跑回家跟另一个 儿媳说了,两个儿媳齐心协力把何老头撵进了菜园子。跟何老头开惯玩笑的人, 话头抵不过他,骂一句,谁像你啊,拿雀雀哄孩子,人干狗不干的!何老头回道, 操,这有啥稀罕,你就是玩你爷爷的雀雀长大的,不信闻闻你的手,上面还有你 爷爷的雀雀味来!相互对骂中,马蹄庄便诞生了那条有名的歇后语:雀雀哄孩子 ——不叫玩意!   倾泄到山岭上的阳光金灿灿地四处飞溅,此刻,还没有被阳光打湿的马蹄庄 更像一只马蹄踏出的凹痕。陈老大、陈老三和陈老虎从菜园子出来,脸上笼着一 夜睡眠残留的懒散。三个人说笑着回家吃饭,从何老头院前经过时,被何老头热 情洋溢地喊住了。小伙子们,过来玩一啥啊!三个人迟疑了一下,从酸枣棵栅栏 的缺口走进去。何老头捧一本破书,见仨人走过来,折起里面一页,放在窗台上。 走在前面的陈老虎跟何老头打招呼,你还会认字看书啊?何老头说,操,你说的 好,当年咱还是班里的高才生来,好几个小妮子蚂蚁稀罕蜂蜜一样围着咱转,都 怪咱眼力不好,挑了个短命的,大老早一蹬腿上西天享福去了,撇下咱一个被窝 里三根腿熬饥荒。三个人都笑。陈老大问,咋成一个被窝里三根腿了,不是两根 啊。何老头轻蔑地一笑,说这个都数不过来,你三现在不也是三根腿啊,光知道 那两根长的了,把吊着的那根短的忘下了?陈老虎试探着问,腚沟里的雀雀也算 一根?何老头笑了,说这个还差不多,别看这个短,这根才是咱老爷们的本钱来, 真要蹬摇起这根腿来,上天入地,腾云驾雾,晕死你,没了这根腿,你这辈子还 活个啥劲!   香桂嫂子梳了湿光光的头扭腰晃腚地从栅栏外走过,何老头的眼睛像被牵住 了一样,直勾勾的,直到香桂嫂子拐过墙角,他才眨眨眼,慢慢恢复了原状。何 老头倾过身子,压低声音问,哎,恁看见大闺女小媳妇啥的,直绷雀雀没?陈老 三抢着答道,陈老虎直绷来,他和陈老大没。陈老虎说,陈老三胡说,我不是看 见大闺女小媳妇直绷的,是我自家叫它直绷的。何老头抿着嘴笑,操,自家瞎直 绷个啥劲,这不成瞎雀雀了。转脸问陈老大和陈老二为啥不直绷。陈老大、陈老 二都说不出理由。何老头失望地说,操,你俩成傻雀雀了,还不如陈老虎的瞎雀 雀来。陈老虎得意起来。何老头满脸自豪地说,恁没福啊,像恁这么大的时候, 我都会赶雀雀了。陈老虎问啥叫赶雀雀。何老头咽下一口唾沫说,那次我到坡里 摘豆角,听着堰根里咕咕囔囔的,拨开高粱秸进去一看,哈,张寡妇正跟放牛的 光棍子光着腚压摞来,看见我,吓得他俩毛毛慌慌地穿裤子,放牛的光棍子走了, 张寡妇把我叫过去,说只要我不跟人说,就教我赶雀雀,可恣了,那时我也不知 道啥叫赶雀雀,张寡妇一教就会了,原来那叫赶雀雀。陈老虎问咋赶雀雀。何老 头说,就是把你的雀雀往女人身上的好地处里赶啊。女人身上的啥好地处?陈老 大问。何老头咧嘴笑了笑,说,你仨猜!奶子?陈老三说。何老头摇摇头,好是 好,不是最好,再说奶子鼓囔囔的咋往里赶?肚脐眼?何老头又摇摇头,不对, 底下。陈老虎脱口而出,沟沟子?哈,就是它!何老头忍俊不禁。   何老头说张寡妇教会他赶雀雀,嘱咐他千万别跟别人说,如果他能做到,想 赶雀雀了,可以去找她。结果何老头第二天上午就忍不住想赶了,去找张寡妇, 张寡妇唬起脸往外赶他,说大白天的可不行,外人来借东西啥的碰上就完了。何 老头不想走,说关上大门不就是。张寡妇不愿意,说没听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啊, 晚上关门是正关,大天白夜的关了门,没事别人也能琢磨出事来。何老头满怀失 望地往回走。天一擦黑,他又去了张寡妇家。张寡妇一看见他就笑,说操他娘, 这活路比啥都神,馋得一个吃屎的孩子也天不黑把鸡往窝里撵开了。张寡妇正在 缠线球,叫何老头在一边等,说缠完了才能赶雀雀。何老头等得雀雀都快把裤裆 撑破了,好不容易等张寡妇缠完线球,关了大门,刚要上床,就有人敲大门。张 寡妇把何老头藏到床底下,嘱咐他天塌下来也别出声。何老头从床底下瞅见进来 的人提着个灰布袋,和张寡妇亲了个响嘴,就把布袋里的东西往墙角的缸里倒。 倒完布袋里的东西,两个人就上了床,不大一霎,床就天塌地陷般地响起来。那 人走后,何老头问刚才他俩在床上做啥来,张寡妇说他俩在床上打场来,何老头 不信,张寡妇把他领到墙角的缸前指给他看,里面尖尖地隆着一堆麦粒子,说这 就是刚才打场打出来的粮食。何老头明白张寡妇的意思了,说你赶雀雀挣粮食啊。 张寡妇说,我挣粮食他可挣恣来,谁也不吃亏。   陈老虎问张寡妇的沟沟啥样子,好看不好看。何老头一咧嘴,操,啥好看的, 跟打瞎了的牛眼似的。栅栏边走过一个小孩,何老头看见了,跑过去打招呼,小 孩撒脚就跑,嘴里说俺不俺不俺爹不叫俺找你!何老头出了栅栏去追那小孩。陈 老三说,走啊,咱过去看看。陈老虎不愿意去,学了刚才何老头的话说,操,啥 好看的,跟打瞎了的牛眼似的!兄弟俩被逗笑了,跟着陈老虎回家吃饭。   陈老虎再说陈老三的雀雀是傻雀雀,陈老三就拿何老头说的瞎雀雀挡他。陈 老虎说,瞎雀雀也比傻雀雀强啊。强在哪里?瞎雀雀会直绷,傻雀雀可不会直绷 来。陈老三说他的雀雀也直绷来。啥时候?听何老头讲他小时侯和张寡妇赶雀雀 时。陈老虎不信,说直绷时不叫人看,现在光凭嘴说,谁信你啊。陈老三说,直 绷时咋叫你看,何老头一走,咱都跑着回家吃饭,你不见我跑在最后啊,就是雀 雀直绷的,跑起来不得劲。陈老虎还是不信,说除非你现在就直绷给我看。陈老 三说不信拉倒,反正是直绷来。话来话去,两个人定下再去找何老头,听他讲他 跟张寡妇赶雀雀,当面验证。   何老头还是捧了本破书坐在门前的板凳上,挺投入的样子。板凳刷的是绿漆, 看起来,他像被一片宽大的叶子托举着。陈老三和陈老虎走过去,何老头头也没 抬,说恁俩等等,我看完这页书。陈老虎把嘴巴凑到陈老三的耳朵上,说操他娘, 他都没抬头,咋知道咱俩来,他头顶上肯定藏着眼睛来。陈老三摆摆手,示意陈 老虎弯下腰,学着刚才陈老虎的样子把嘴巴凑到他的耳朵上,说这老头头顶上没 藏眼睛,咱从酸枣棵那里进来时,我看见他抬头看来。两个人嘿嘿地笑。何老头 看完那页书,合起来往窗台上放时,陈老虎说,你咋这么愿意看书,书上有啥好 东西啊。何老头回转身,说书上啥好东西动有,就是没有填饱肚子的饭菜。陈老 虎说操,没有填饱肚子的饭菜看个啥劲,幸亏我没有去念,要不白浪费那些时间 了。何老头说,哈,还是你聪明,没有文化一身轻,省得弄得脑瓜不安生,哎, 你俩是不是没有玩的地方,到我这里蹭痒痒来了。陈老虎把陈老三向前一推,说 陈老三再想听你和张寡妇赶雀雀的事。陈老三倒退几步,嚷道,陈老虎才想听来。 何老头咧嘴笑了,操,听上瘾了,那个熊寡妇我都懒得提了。为啥?那个熊寡妇 敛和的男人太多,啥雀雀都往腚沟里拉,她那个打瞎了的牛眼都成牛栏了,那么 多雀雀在里面乱腾,又拉又尿的,没个好气味不说,她也不怕给她蹬摇烂了。陈 老虎和陈老三向前凑了凑,满脸期待地听何老头说。   何老头说,张寡妇家里每晚都有好几个男人去找她,跟排队似的。陈老三插 嘴道,去找她做啥?何老头仰脸一笑,操,找她赶雀雀啊,咱说啥来,还能去帮 她拿身上的虱子捏了听响声,又丢粮又丢钱的,没那点恣头谁去啊。陈老虎推了 陈老三一下,要他别说话,听何老头说。何老头扭脸朝外撇了一眼,继续说。好 几个男人去找张寡妇,各自心里没底,弄不清里头有没有别人,结果撞了好几回 车。有时里面正忙活着哪,外面一个劲的敲大门,弄得里面的赶不舒坦,外面的 急得跳高。有一回,前头的忘了关大门,后头的见门没插高兴得不得了,黑灯瞎 火地摸进去,一掀被子,哈,里面还有个带雀雀的,前头的嫌后头的坏了他的事, 后头的怪前头的挡了路,两个人话赶话,撸袖子攥拳地差点干起来。常这样不是 个事啊,张寡妇想破脑瓜想出个法子,像学校里打扫卫生一样给找她的那些人安 排了值日生,星期一你来,星期二他来,星期三谁来。才开始,这法子倒行,可 行着行着张寡妇不愿意了,原因是有些男人把握不住时间,轮到自家值日的时候 去不了,张寡妇的牛栏里就空了,倒不是她稀罕那几个破雀雀,而是影响了缸里 的粮食往高里长或者钱柜里的钱往多里添。张寡妇又想出一个法,在她家院墙南 边的拐角那里放个铁盆,谁来了,捡块石子扔进去,听到响声,里面如果没人, 张寡妇就出来给他开门,如果张寡妇不出来,说明里面有人。这法子还真不孬, 来找张寡妇的那些男人有了扶手,张寡妇家的粮食和钱也耽误不了长了。   何老头说,他虽然没有丢粮食和钱,但赶起雀雀来却没有那些男人那么随意, 他们是随到随赶,丢下粮食和钱就下手,而他只能偷空,看张寡妇的脸色。碰上 张寡妇高兴,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赶个心花怒放。如果张寡妇不舒心,她的裤腰 上就会像缠了钢丝绳一样,任他费尽心思和气力也解不开。有一会,张寡妇不叫 他赶,何老头生气了,吓唬她,说她要是再不依他,他就把她的事跟别人说。张 寡妇听了,哈哈大笑,说恁娘个骚沟沟去,你以为我这点事就你自家知道啊,, 没有不透风的墙,咱马蹄庄的汉子媳妇差不多早闻着我这里的香味了,混帐汉子 们明里骂我骚骂我浪,暗地里还不是提溜了粮食揣了钱来闻我的骚味趟我的浪水, 那些瞎正经娘们白天对着我的大门吐唾沫,夜里夹的还不是我夹过腌过的那根臭 萝卜,她们自以为的宝贝其实是我腌的一根臭咸菜,哈,叫她们舔我腌的好咸菜 吧,我这咸菜缸是给她们伺候的,一分钱一粒粮食也不要。何老头没了辙,只好 再死皮赖脸地缠她。更多的时候,张寡妇不是白让何老头赶雀雀,而是派给他一 些活路,等何老头干完了才叫他赶。张寡妇派给何老头的活路主要是一些娘们干 的家务活,扫天井、从粮食里挑小石头、择择菜啥的。何老头有时不死心塌地地 给她干,想法子偷工减料搪塞她,一旦叫张寡妇看出来,就会给他点小小的惩罚。 那次张寡妇罚何老头给她洗花裤衩,何老头就是从那次给张寡妇洗花裤衩,知道 了女人每月都从那玩意里流出一回血来。那次,何老头一抓起泡在脸盆里的花裤 衩,就发现盆里有一团红彤彤的水,仔细一看,像是一洼扩散开来的血。何老头 吃惊道,哎,你看里面像是一些血。不是像,就是血,像咱马蹄庄南山上的老泉 一年开一道口子一样,女人每个月都得开这么一回口子。   何老头有何老头的优势,他年龄小,不容易被人注意,可以随时到张寡妇家 去,不像那些男人,得偷偷摸摸的,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溜进去。何老头的优势并 不是光给他带来好处。比如刚干完张寡妇安排的活路,正准备乐和乐和,外面墙 角的铁盆当地响了,张寡妇就顾不得他了,赶忙把何老头藏起来,去迎接来人。 来人有的干脆利落,藏在一边或者床底下的何老头还没弄出个一二三,他先蜻蜓 点水一样收拾起来往回走了。有的拖泥带水,缠磨得张寡妇都不耐烦了,还赖着 不肯下床。人走了,铁盆不再响了,张寡妇也没大有心情哄何老头了。若是何老 头得了手,正要出门,铁盆当地响那么一下,何老头就得眼巴巴地等来人折腾完 了再走,还不能走得太急,得约莫着来人走出了两条小胡同,张寡妇才放开他。 起先,何老头对早一霎晚一霎你来赶他也来赶不在乎。慢慢地,心里就觉得别扭 起来,看见或者听见张寡妇跟别人在床上弄那个就来气,恨不得抡起棍子立刻把 来人轰走。有个胖墩墩的家伙,很能讨张寡妇的喜欢,每次来都哄得张寡妇哼哼 唧唧的,说不清是哭还是笑,满口的疯言疯语。有一回,何老头看见那家伙空着 手什么也没带,张寡妇也表现出了十分的热情。两个人正疯言疯语的时候,何老 头寻一截小木块,对准那家伙的大光腚扔过去,那家伙哎呀一声,问张寡妇咋了。 张寡妇觉摸出是何老头干的,遮掩说,可能是屋顶上掉下来的,这屋好些年了, 屋顶得翻修翻修了。两个人在兴头上,张寡妇娇声娇气地说,要是那男人肯出钱 给她修修屋顶,她就谁也不叫他来往破铁盆里扔石头了。那家伙的回答出乎何老 头的意料,他说,操,我要是有这闲钱早去哄几个黄花大闺女去了,还来拱你这 破牛栏啊。张寡妇非常生气,把那家伙掀下来,颤着声音骂道,滚恁娘的,哄恁 娘的黄花大闺女去吧!那家伙走了,何老头出来,张寡妇要他也滚。何老头不滚, 说你要是愿意,以后就别叫这些混蛋来了,我从家里偷粮食和钱来养你,保证饿 不着你。张寡妇还是不高兴,说,恁这些王八蛋男人,以为俺真的软了心伺候恁 啊,哪里有这些水水叫你们搅和,俺不过就出了个瓢就是,瓢里都是恁的杂碎, 恁是雀雀赶雀雀,俺才没吃着亏来,说俺那玩意是破牛栏,对啊,俺就是关起恁 这些王八蛋的雀雀来叫恁相互赶!说着,脱下裤子,伸手扳过何老头的头,把它 狠很摁进她分开的两腿间。何老头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忍不住翻肠倒肚地呕吐 起来。从此何老头再也没到张寡妇家去。好几次,何老头抑制不住地想念那种神 魂颠倒的滋味,要去张寡妇那里重温一下,但一想到张寡妇两腿间的那种气味, 亢奋的雀雀立刻霜打了的树叶一样蔫了下来。   何老头咂巴咂巴嘴,慨叹说,张寡妇那身子真是好,穿著衣裳看不大出来, 一脱下衣裳,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家那奶子不光大,又好看,又好摸,光 看就看得你心里酥酥的,一摸,像摸到一个大气球,像是要叫你摸爆了,像是一 只手在掰你,不叫你摸它。和张寡妇亲嘴,她那舌头又细又长又柔,搅和得你浑 身的骨头发软,像是搅到你心尖了,更别说她底下那活路了,操,这个跟你俩说 你俩也不懂。那次,张寡妇要尿尿,我缠着跟到她栏里,张寡妇撅起大光腚尿尿, 她那大光腚像块大豆腐,馋得我恨不得趴上去咬一口。陈老三哎呀一声。陈老虎 抓住他的雀雀说,操他娘,陈老三的雀雀真的直绷起来了!陈老三伸手去抓陈老 虎的,陈老虎侧棱着身子不叫抓。何老头往前一探身,抓住陈老虎的雀雀说,操, 你的也没耷拉着脑袋睡觉啊!陈老虎拽过陈老三的雀雀叫何老头摸,何老头为陈 老三的大雀雀吃了一大惊后,一手抓一个,笑着说,保证是恁听我讲张寡妇听的, 这下好,一个不瞎一个也不傻了,雀雀的鼻子管事了,闻到香味肚子知道咕咕叫 了,下一步开始寻摸着找好东西吃了,哈!   连去三次没见到何老头,陈老虎和陈老三气得骂起来。这个糟老头子钻到哪 里去了?是啊,这个糟老头子跟老鼠似的钻到哪里去了。操他娘,这个糟老头子 死到哪里去了?操他娘,这个糟老头子死到哪里去了。前两次,他俩是和陈老大 一起来的。这段时间,陈老虎一直到陈老三家的菜园子里来睡觉。三个人玩腻了, 上床脱衣,免不了亮出各自的雀雀摆弄摆弄。陈老大惊讶地发现,陈老虎和陈老 三的雀雀不长时间就摇头晃脑地站了起来,问他们原因,两个人都说是听何老头 讲他和张寡妇赶雀雀听的。特别是陈老三,以前陈老大从没见他的雀雀站起来过, 印象中他的雀雀低头耷拉角的远不如陈老大的猛实,而现在竟出落成一副虎背熊 腰的大咧咧的样子。陈老大一露出要跟他们一起去听何老头讲他和张寡妇赶雀雀 的想法,陈老虎便满口应承下来,说好啊,咱仨一起去,保证叫你的雀雀直绷起 来。陈老大没有陈老虎和陈老三那么自由,大多数时间都得帮娘干活,有时正跟 陈老虎他们玩得起劲,猛然看见娘在远处冲他招手,或者有人从一旁经过,扔下 一句,陈老大,你娘找你来,就得敛起玩性,撒腿往家赶。两次没见到何老头, 陈老大有点失望,对听何老头讲他和张寡妇赶雀雀的热情也就淡了。   何老头不在家,一时想不出去哪里玩,陈老虎和陈老三在何老头的院子里逛 悠起来。院子的地面凸凹不平,没有清理干净的茄子棵和辣椒棵被踩得扁平。直 角三角形的宅基除去一排两座的屋子,剩下的直角三角形更加窄小。就着直角的 两面墙搭起的饭棚下有一个砖砌的碳炉和一个烧柴的灶台。陈老虎指着灶台边的 水缸说他渴了,喝老头一点水。陈老三说他也渴了,也喝老头一点水。陈老虎端 着水瓢咕咚咕咚喝水,陈老三的目光粘连到灶台下的一小堆骨头上。骨头灰白, 关节处残留着黑红的肉屑。陈老虎把水瓢递给陈老三时,顺着陈老三的目光也看 见灶台下的骨头,说操他娘,这老头倒挺享福,吃出这么一堆骨头来。陈老三咂 着的嘴唇间溢出一线清澈的口水,说,操他娘,俺爹死后俺家还没吃过肉来。陈 老虎说,把这些骨头拿回去叫恁娘给你洗了再煮煮吃,老头子牙不好,你看他还 没啃干净来。真行?咋不行。陈老三弯要拾灶台下的骨头,捡起一块,看见骨头 下面一些白色的东西在蠕动,俯身一看,是些白净身子的虫子。陈老虎吐口吐沫, 说陈老三快扔了,骨头都招虫子了。陈老三目光粘连着手里的骨头舍不得扔。陈 老虎劝道,看馋得你,快扔了,等俺家做的菜里放了肉我偷着漱出几块来给你吃。 陈老三恋恋不舍地扔下手里的骨头,眼光还是围着灶台下的骨头打转。   恁俩在那里做啥,是不是何老头叫恁给他看家来香香桂嫂子站在酸枣棵栅栏 外问两个人。陈老虎说,不是给他看家,来找他玩来,他没在家。香桂嫂子笑道, 哈,小孩找老头玩,恁俩真会找。说着,香桂嫂子进来,径直走到何老头的门前, 从门缝向里瞅了一会,说何老头找村干部告他两个儿的状哪。为啥?陈老虎问。 何老头嫌两个儿不孝顺,把他撵到菜园子里来,现在正闹得紧哪,何老头想轮流 住在两个儿子家里,两个儿子不愿意,可能是为他拿雀雀哄孙子的事,坚持叫他 住在菜园子里,轮流管他粮食啥的,村干部两头都说不下,想撒手不管,何老头 又不愿意村干部了,一嘴的道理,听说何老头念书时可聪明了,要不是迷女学生 早念出息了,看村干部的本事吧,俺看着够戗。香桂嫂子出了何老头的院子,嘱 咐陈老虎和陈老三说,你俩趁早别在这里逛悠了,要是没了东西,何老头怪你俩 咋办?两个人赶忙跑出来,跟到香桂嫂子后面。陈老虎指了指香桂嫂子晃动的腚, 悄声问陈老三,你看香桂嫂子的大腚锤能不能赶上何老头说的张寡妇的大白腚? 陈老三摇摇头,说香桂嫂子穿著衣裳来,咱又看不见。   再次见到何老头,不是在他那三角形的破院子里。家里的炉子土没了,娘叫 陈老大和陈老三到坡里去抬。两个人抬着一只筐,路上碰见陈老虎,陈老虎也跟 着他们去。陈老虎故意捡了石块往两个人抬的筐里扔,惹得陈老大、陈老三躲躲 闪闪,吱呀怪叫。炉子土是一种黄色粘土,煤掺了炉子土才烧得旺,烧出的炉渣 通风透气,结成虚块,在炉条上存得住,不流炉。炉子土不是随处有,村里只有 几个出炉子土的地方,陈老大和陈老三去的是离他们家近点的那个炉子土场。这 个炉子土场空洞在山谷里,远远看去,像从一个大窝头的底沿咬下了一大口,陈 老三他爷爷那辈就开始从这里挖。炉子土质地细腻,又有粘性,一镢下去,也就 劈下饼干大小的一块。三个人轮流着劈炉子土,忽然听见山上一阵乱石响。陈老 虎说一定是山上的兔子蹬的,扔下镢头带头出来看。三个人齐声喊着,兔子掉了 鞋来,兔子掉了鞋来!大人在坡里见了兔子就这么喊,有蛊惑兔子的目的,意思 是兔子啊别跑了,你的鞋掉了,快停下来,我们好捉住你。兔子不笨或者压根不 知道鞋是怎么回事,被那声音追赶得跑起来更快。三个人寻着乱石翻滚的声音望 上去,不约而同地笑了。何老头正站在半山腰密切注视着他蹬下的石头的走向。 哈,是只两条腿的老兔子!陈老虎说。还是何老头来,操他娘。陈老三说。   你在上头做啥来?陈老虎扯开嗓门喊何老头。陈老三也跟着喊。何老头听不 清楚,冲下面不慌不忙地挥了挥手。陈老虎说,咱上去找他去吧?陈老三积极响 应。陈老大看看劈下来的炉子土,又看看歪倒在一边的筐,说他也去。三个人嗷 嗷几声往山坡上爬。何老头一手提一件蓝布包,一手提一张小镢,一些野生植物 的茎、叶和新鲜根须从蓝布包里露出来。陈老虎问何老头这些天做啥去来,家里 咋没有人。何老头的脸上爆起愤怒的火星。别提了,去跟那两个不孝之子理论理 论去来。理论啥?理论理论他们从哪里来的,没有我哪来的他们,噢,我中用的 时候,两个人一口一个爹围着我打转悠,吃我的喝我的,现在我不中用了,一伸 腿把我踢到那破菜园子里,他们就能吃得下睡得着!理论的咋样了?还是那王八 蛋态度,叫我住菜园子里,轮流给粮食给钱,操他娘,这叫养老啊,跟打发叫花 子有啥两样,咱村那些破干部也不成,光当和事佬,怕得罪这个怕得罪那个,就 是不怕惹烦了我把他们媳妇睡了。三个人哈哈大笑。陈老虎看着何老头手里的蓝 布包说,你也学连贵婶子挖起草药来了。何老头摇摇头,跟她不一样,她是挖了 卖钱,我是自家用。自家用?是啊,我从书上看的,很多根根苗苗的能治病,人 老了,有些零件不好使了,我得把它们拾掇拾掇。   何老头问,恁真去家里找我来?嗯,我和陈老三去了三回,陈老大去了两回。 去找我做啥?陈老虎指指旁边的陈老大,笑着说,陈老大也想听你和张寡妇赶雀 雀。何老头哈地笑了,说操,不是跟恁说从那以后我就不去了吗。真的不去了? 真的,诳恁做啥。见三个人满脸失望,何老头解释似地说,他不再去,不光是叫 那味熏的,那时他还念着书来,念书也渐渐懂事了,知道雀雀不是随便赶的,可 不能为了雀雀一霎的恣,坏了一辈子的名声,到头来连个媳妇也找不上。何老头 高兴起来,说他念书念的多么多么好,每回考试都第一第二的,特别是他写的作 文,老师常常把他写的作文在班上念给别的学生听,叫他们跟他学。三个人对何 老头讲的这些不感兴趣,脸上现出麻木的神色。何老头察觉后,转了话题,说他 的雀雀其实也没闲着,他早就会了哄雀雀开心的方法。啥方法?那方法还是张寡 妇教给我的,女人那玩意不是每月都开回口子往外淌血啊,那次我去,赶上张寡 妇那好东西淌血,我不死心,还是一个劲地缠她,张寡妇就教给我了一个办法, 操,那办法虽然比不上在张寡妇里面恣,也挺欢喜人,特别是一边用那方法一边 想着张寡妇身上的那些好东西,想别的女人也行,只是没亲眼见过,瞎琢磨。快 说说,啥方法?对于啥方法。何老头决意不说给他们了,说自家的一样家伙,抬 头不见低头见,慢慢就摸索到它的脾性了。   清晨醒来,外面天色还不太明朗,陈老三强行将睁开的眼睛关上,不一会又 被一种清醒的力量打开了。他任其自然地望着幽暗的屋顶,屋顶的质地渐渐从幽 暗中明晰开来。两排倾斜的高粱秸秆相遇成屋顶的脊线,每根高粱秸秆又自然分 节,看起来,整个屋顶像是由那么多高粱秸的节拼成的。看着看着,一节节高粱 秸秆在陈老三的眼里鲜活成各式的雀雀,长短不一,粗细不一,曲直不一。很多 雀雀都似曾相识,陈老虎的,陈老大的,爹的,陈老虎他爹的,陈连贵的,甚至 还有香桂嫂子家刚会走路的娃娃秦宝山的,还有那次他跟娘坐车去镇上赶集与汽 车擦肩而过的那个正在路边尿尿的人的。何老头的他没亲眼见过,但他坚定不移 地相信何老头的也在里面。众多的雀雀把陈老三逗得咧嘴笑了。陈老三咧嘴的时 候,他眼睛的余光扫描到旁边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侧了侧脸,陈老虎正眨巴着 两眼看屋顶。操,你也醒了。我在看上面的屋顶来,陈老三你看,满屋顶都是些 雀雀,掉下来,咱仨就被雀雀埋在下面了。   陈老三笑道,哎,陈老虎你也看出来了,哈,我在里面还看见你的来。陈老 虎说他也看见了,里面有他的三根雀雀,直绷的时候,不直绷的时候,半直绷不 直绷的时候。陈老三说,我光看见你直绷的时候的了。两个人笑眯眯地看了一会, 陈老三遗憾没找到他的。陈老虎说,操,你的才好找来,我就是先看到你的雀雀 才看出满屋顶的雀雀来的。陈老三问他的雀雀在哪里,陈老虎抬手指了指,说, 那不是啊!陈老虎指的是横在屋顶下的那根粗大的房梁。   在另一头睡觉的陈老大被陈老虎和陈老三的说话声惊醒了,瓮声瓮气的嘟囔 说,你俩说啥啊,再睡一霎。陈老虎说,在说你的雀雀啊,你的雀雀在屋顶上扎 煞着翅膀飞哪。说完,和陈老三都笑。陈老虎悄声说,陈老三,我敢跟你打赌, 陈老大睡着觉,手保证摸着雀雀来。你咋知道?别管我咋知道,你敢不敢打赌吧? 老大要是没摸咋治?要是没摸我就承认我的雀雀没有你的壮!自从陈老三的雀雀 开始直绷,陈老虎和陈老三比雀雀时,就不跟他比谁的大谁的翘得高了,而是比 谁的雀雀壮。陈老虎说他的雀雀直绷起来像铁,陈老三的像骨头,陈老大的不直 绷,当然就像泥巴了,每次比完,他都问一句,哎,恁说铁硬还是骨头硬?陈老 三问要是老大睡觉摸着雀雀咋治。不咋治,你啥也不用输,就算我说对了啊。两 个人脸上含着笑,一、二、三来!一起把陈老大盖的东西掀了起来。蜷缩在那边 的陈老大,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确实摸着他的雀雀。   陈老大的睡意被陈老虎和陈老三彻底赶跑了,他分出眼神估摸了一下,趁陈 老虎和陈老三不在意,两手同时出击,猛地把两个人盖的东西也扯了下来。三只 大小、肤色、精神面貌各异的雀雀在三棵人树间遥相互应。与陈老三相比,陈老 虎、陈老大的雀雀的小是显而易见的。陈老虎不甘心他的雀雀的小,伸手卡住他 的雀雀的脖子说,来,咱看谁的雀雀直绷起来的快!   陈老虎的雀雀在他的激励下很快进入了竞技状态,抬头,挺胸,立正,俨然 一位整装待发的兵士。陈老三很羡慕陈老虎的雀雀全裸出来的光头,他和陈老大 的只露出一小半,用陈老虎的话说,他俩的雀雀都还包着围巾。陈老虎,你咋弄 的,我这个咋露不出来?陈老虎说,使劲撸撸就出来了!陈老三按陈老虎说的捏 住围巾往下撸了撸,说太疼了,不行。陈老虎得意地对着雀雀的腰部拍了一下, 挺直的雀雀前倾后仰着,饱胀的光头充满豪气。陈老大揪住他的雀雀的一头,用 力拉紧了,叫陈老虎和陈老三看,说,哎,你俩看啊,我的雀雀也直绷起来了。 两个人看了都笑,说,你松开手,松开手看它还有没有这能耐。陈老大松开手, 失去拉力的雀雀在两个人的关注下缩回身子,一副遭人歧视的落魄摸样。陈老虎 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陈老三的雀雀上。陈老三,别看你的雀雀大,可赶不上我的 壮来!   屋外菜园子门上的铁环当啷一声响。陈老三吓得赶紧藏起雀雀,说不好了, 香桂嫂子又来挑水来,别叫她再揪疼了雀雀。陈老虎说没有事,这回没忘下插屋 门。说着也把雀雀藏起来。陈老虎不藏。陈老三问陈老虎咋不把雀雀藏起来,不 怕香桂嫂子看见了?陈老虎说,怕啥,香桂嫂子又不是没见我的雀雀直绷过,吓 不到她。陈老三笑嘻嘻地看了一会,羡慕地说,陈老虎,你的雀雀胆子真大,香 桂嫂子来了也不怕,我的雀雀早吓回去了。陈老虎要看陈老三的雀雀吓得怎样了, 陈老三匆匆亮了一下,果然缩成了冬天怕冷的麻雀。陈老虎说,不知咋弄的,香 桂嫂子一来,我这雀雀直绷得更厉害了,起先还是直的来,现在胀得打弯开了, 不信陈老三你看看,是不是变弯了。陈老三凑近一看,说真是变弯了。陈老虎说 不行,我得把它直起来,别叫他成了弯雀雀。陈老三把雀雀扣到手心,拿拇指使 劲摁凸起的部分,摁了几下,突然惊叫说不好了,他要尿出来了,接着张嘴闭眼, 一脸的痴傻。一些黏糊糊的东西从陈老虎的雀雀的光头的小嘴巴里喷吐出来,一 部分直接摔到床上,一部分盘曲在雀雀的光头上,又从雀雀的光头上拉着颤巍巍 的细丝向床上落。陈老大从那头赶过来,兄弟俩看呆了。从痴傻中清醒过来的陈 老虎吃惊道,咋弄的,我咋尿出些胶水?真像胶水!就是胶水!兄弟俩接连肯定。 陈老虎说刚才他像要死一样,不知咋弄的,没死成,操他娘,死还是挺恣来。兄 弟俩惊魂未定,被陈老虎一脸的倦态弄得莫名其妙。陈老三说,我去叫香桂嫂子 来看看陈老虎为啥尿胶水。对,叫香桂嫂子来看看。陈老大说。   香桂嫂子进屋仔细一看,开出一脸的笑花,操,陈老虎能干活路了!从兜里 掏出一团纸,边擦床上的胶水边嘱咐陈老虎,呵,以后里面得穿裤衩了,好好看 住你这宝贝疙瘩,别弄得哪里都是。香桂嫂子突然停下擦胶水的手,凝眼对着雀 雀的根部细看了一会,又开出一脸的笑花,哈,长毛开了!陈老三、陈老大向前 凑了凑,看出陈老虎的雀雀的根部稀稀拉拉地冒出几根黑毛,兴奋地说,操,真 的长毛开了,陈老虎的雀雀快成大人的雀雀了!陈老虎忙不叠地俯下身,说我看 看我看看,以前我咋没看见,只是觉得这个地处常痒痒。   第 八 章   陈老大、陈老三吃过晚饭,跟娘说了一会话,要去菜园子睡觉时被娘喊住了, 娘说有事跟他仨商量。陈老三喊来在东边屋里写作业的陈老二,兄弟仨睁圆了眼 睛等娘说出要商量的事。娘说,恁仨不小了,也懂事了,恁爹死后,家里是个啥 样子恁也看清楚了,老大念不成书,老三到了念书的年龄不能念,老二念得也不 宽快,这些都因为咱家没个主劳力,像那回收棒子,要不是陈老虎他爹帮咱,咱 就得哭给人家看,顶梁柱没了,咱就得一窝蜂顶着,这样下去不是个长法,睡不 得几个囫囵觉,恁仨都快成大人了,又得说媳妇,又得成家,家里不旺相不行。   咋治啊,娘?陈老大问。娘说,娘想给恁找个后爹。找后爹?兄弟仨你看我 我看你,拿不准是好是坏。   娘提示性地说了几样有后爹的好处。陈老三问,娘,后爹会不会打俺仨?娘 说,他不敢,他打娘也不愿意他。陈老二问,有了后爹是不是他就得去菜园子睡 觉。娘说,你要是怕耽误上学,不愿意去,在咱家东屋睡就是。陈老二又问,那, 活路忙了我还用不用再请假。不用了,家里有主劳力了,再牵扯你咋行。陈老大 问有了后爹后,他还做不做家里这些娘们活,现在外边人都叫他小娘们。娘说, 有了后爹,家里的活都是我的了,男人家就得有个男人的样子,娘娘们们的,女 人不稀罕,到时媳妇都不好找,咱家叫老大做家务活是没办法的事。娘还说等家 里好些了,陈老三还可以去上学,晚是晚了,能学几个字是几个字。陈老三说他 不稀罕上学。兄弟仨打消找后爹带来的顾虑,又看到有后爹的好处,娘再征求意 见的时候都点头同意。娘说,那好,人家再提我就答应人家。   陈老虎他娘一进家门,陈老三他娘就明白了她的来意,迎出屋门,与陈老虎 他娘面对面站在天井里。咋样了,那事想好了没有?陈老三他娘摇摇头,说孩子 不愿意。陈老虎他娘的脸上就现出失望的神色,说这事你得拿主意,不能依孩子, 孩子懂啥,有个人,对孩子对你都有好处,孩子不愿意,主要是不习惯一个大生 人猛不丁来到家里,处处就好了。   想给陈老三当后爹的是陈老虎他娘的娘家胡同里的一个光棍子。陈老虎他娘 跟陈老虎他爹打仗,陈老虎他娘跑回娘家吓唬他,陈老三他娘和白大妮她娘去叫 她时,见过那光棍子,印象中,那光棍子的相貌不好看是肯定的,但也说不上难 看,反正就是不阴不阳的那么一个人。陈老三他娘用了征求的口气,哎,你说这 事合适不合适?不合适俺早给你回绝了,还用得着来跟你拉?陈老三他娘问那光 棍子究竟为啥找不上媳妇。嗨,还不是吃了家庭成分的亏,家里划了个富农,又 批又斗的,谁敢跟,等不批不斗了,过了那村没那店了。陈老三他娘问,好象听 你说过有个要饭的娘们在他家住过一阵,咋又走了,不是有啥不对劲的地方吧。 操,你还记得这茬啊,看来恁俩有缘分,要饭的娘们是云南过来的,不知根不知 底的,谁知道她是啥人,人家根本就没心跟他过,临时找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是。   陈老三他娘咂摸咂摸,下狠心说,好坏认命了,这事就托你操心,跟人家说 清楚,俺这里就是清汤寡水的日子,找他来就是找个下力养家的做伴过日子,跟 俺一块拉扯孩子,别的咋办由你了。陈老虎他娘两个巴掌拍在一起,说这就对了, 回头跟那光棍子一说准一蹦老高不可,你就盼着等好事吧。操,啥好事,不囫囵 的日子凑合着过,混就是。   陈老虎他娘笑着说,啥好事你知道,还用别人说破啊,也别说,这几年不知 你咋熬来,要是我可不行,三五天不那么爽快一下还真受不了。陈老三他娘脸上 不自然地窘了窘,说别浪了,俺哪有你那闲心,忙日子忙的那些滥七八糟早忘了。 陈老虎他娘看得真切,笑道,哈,还红脸来,啥不好意思的,又不是没见识过, 熟门熟路的了,抬抬脚就迈过那道门槛了。说着抬头看看天,说她得回去了,家 里还有一大摊子事。陈老虎他娘走的时候,压低声音扔给陈老三他娘一句,哎, 劈拉开腿等着吧,恣的时候可别忘了我的好!陈老三他娘扬手往外赶她,嘴里骂 道,别没正经了,谁像你,三五天不劈拉就受不了,这可是你说的!   光棍子听说陈老三他娘应下了亲事,欢喜得说话都结巴开了,一个劲地谢陈 老虎他娘。环子,真是想不到,寻思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多亏了你!环子是陈 老虎他娘的小名。可不是亏了我,是亏了老天爷,老天爷早都摆弄好了,命里有 的到时候就来,命里没有的抢也抢不来,说起来还是陈老三他爹担不起,好端端 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也是老天爷向着你,不费力不劳神,老婆孩子一大窝都 凑合来了,这跟天上掉馅饼有啥两样。陈老虎他娘嘱咐光棍子过去后好好跟人家 过,勤快些,别吝惜力气。光棍子接连点头,给陈老虎他娘倒水,水满了还不停 下来,水顺着杯沿往外淌。陈老虎他娘笑着说,你要叫桌子上淌山水啊,哈。光 棍子赶紧停下来,拿抹布擦溢到桌子上的水,慌乱中又把杯子碰翻了,水撒了一 桌子。陈老虎他娘说,你慌啥,人家陈老虎他爹娶新媳妇时也没你这么慌过,说 起来你也太老实了,人家成分不好的有的是,可没都像你这样打光棍,云南那个 小娘们个子矮了点,长得可挺俊巴来,不知咋弄的,你拢不住叫人家走了,以后 可不能这么老实,得活泛着点,不杀人不放火的怕啥。   光棍子连连点头,又要给陈老虎他娘倒水,被陈老虎他娘阻止了。俺不喝了, 在咱庄沉不住,得快赶回去,两头都说好了,看个日子把事办了就是。环子,等 等。陈老虎他娘走出屋门了,光棍子把她喊住,她问还有啥事,光棍子含糊着脸 不说了。有啥事说就是,啥说不出口的,咱打小一块长大,又不是外人。光棍子 嘴唇哆嗦着,支支吾吾,上句不接下句地结巴了一通,意思是,倒插门他不嫌, 虽然是娶个二房媳妇,对他来是也是个天大的喜事,他想约和亲的近的在家候场 酒席,喜庆喜庆,到时陈老三他娘过来叫他们认识认识。陈老虎他娘犹豫了一下, 说这事她不好做主,回去跟陈老三他娘商量商量,叫光棍子等个信。   陈老虎他娘把光棍子的想法跟陈老三他娘一说,陈老三他娘就冒火了。哼, 他这是嫌俺光在咱马蹄庄丢人现眼还不够,还要到恁北苗庄去丢,好让恁北苗庄 的人也知道,陈老三他娘死了汉子,熬不住了,找了一个叫花子都不要的光棍子, 实话跟他说吧,别说活着俺不去她家,就是死了,俺那魂灵子也不踩他的门,这 事他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陈老虎他娘陪了笑脸浇她的怒火,陈老三他娘 你生啥气,人家不是和你商量啊,又没说非那样做,你不愿意去就算了,再说人 家也是为你想,怕悄不声地过成堆,屈了你。俺不稀罕!好好好,不稀罕就不稀 罕,你说咋办咱咋办。哄着陈老三他娘把她的想法说了,陈老虎他娘都一一应承 下来。   再回到娘家北苗庄,陈老虎他娘把陈老三他娘生气冒火的事一说,光棍子慌 了手脚,摩挲着两手,反复念叨一句话,这可咋治,这可咋治。还咋治啊,按人 家说的办啊,日子不是都定下了,到时收拾收拾过去就是,人家那边说来,随你 的便,有过日子用的着的东西带过去也行,空着身子过去人家也不嫌,证也不用 领了。光棍子两眼笼着雾气,不领证咋行?嗨,咋不行,一个寡妇,一个光棍子, 谁还好意思跟恁过不去,人家那边还说,等你去了,约和亲支近邻和那几个村干 部候一桌,把这事说开,不就是一张破纸啊,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在乎它干啥。 光棍子说也是也是不领就不领,反正都一搭里过了。陈老虎他娘嘱咐他做件新衣 裳,剪剪头发刮刮胡子,别叫人家嫌窝囊。光棍子说那是那是。   那天,光棍子提两只包裹随一辆送煤的拖拉机去了马蹄庄。路上,开拖拉机 的说,你那雀雀倒省劲,不用拉犁,不用下种,腰没弯就收了仨。惹得光棍子咧 着嘴笑。   候村干部和亲支近邻的酒席是在晚上摆开的,成年男人一桌,在主房屋里, 娘们和孩子一桌,安排在东边侧屋里。陈老三家没什么亲戚,主要叫了胡同里的 人。村干部来了两个,一老一少。少的一进院子就说,咋没贴新对联,不管咋的, 喜庆事就得有个喜庆样,当下派人弄来纸和笔,亲自操笔,给大门和主房屋写了 新对联。新对联像燃着的炮仗芯子,红彤彤地预示着一个家庭就要爆响的勃勃生 机。陈老二灰着脸,一身的不高兴。陈老虎他娘问陈老二咋了,他说还没写作业, 写不完明天老师非罚站不可。白大妮他娘说,白二妮在家做作业来,要是愿意, 你去找她一块做。陈老二的灰脸倏地亮起来,离开桌子去拿书本。白大妮说,陈 老二你不坐席了?不坐了,席有啥好坐的。陈老二抱着书本就走。陈老虎悄声说, 操,陈老二找他媳妇去了。陈老虎他娘对着陈老虎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混蛋, 你再瞎说看我把你的嘴撕烂!白大妮她娘笑着给陈老虎讲情,说打他做啥,孩子 家说着玩。   陈老三他娘没看见陈老虎他爹,问陈老虎他娘,陈老虎他娘说人家这不哪根 筋出毛病了,以前闻到酒味魂就飞,这回说啥也不来,说困了想睡觉,昨晚倒是 打扑克来。陈老三他娘坚持再去叫他,陈老虎他娘说算了。算了可不行,这么近 的邻居不来咋行。陈老三他娘亲自去叫。   出去拉一泡屎回来准备抡开腮帮子大吃一顿的陈老虎说他爹来了。真的?陈 老虎他娘问。坐席了,谁有闲工夫诳你啊,闻见酒就没命的那种人,你信他装羊 变狗那一套来。陈老虎他娘还是不信,蹑了脚走出去,从窗户朝主房屋里扫眼看 了一会,回来说,操他娘,还真是来了,在家里说得那么坚决,却禁不住陈老三 他娘一浪腾。陈老三他娘说,你才浪腾来,谁知恁两口子咋鼓捣的,家丑不可外 扬,人家跟俺较个啥劲,要是白大妮去叫,人家也准来。   年老的村干部扬脸喝下一盅酒,夹一口菜塞进嘴里,边嚼边说,证不领就不 领吧,当庄当院的,村里不向上反映就是,再说不就是一张破纸啊,谁家两口子 也不能常揣着那么一张纸,逢人就掏出来叫人家看,你看俺的结婚证,你看俺的 结婚证!众人被说得大笑。正在嚼菜的白大妮他爹哈地一声还没笑出声来,菜屑 呛进气管,弄得他好一阵咳嗽。众人又为他笑。年轻的村干部掏出笔和一个小本 本,问陈老三他后爹的台甫是啥。陈老三他后爹弄不清台甫的含义,笑看着年轻 村干部不知如何回答。年轻村干部说台甫就是大号,就是名字,你的大号是啥? 陈老三他后爹方才醒悟过来,说他叫焦士学。   焦士学。年轻村干部重复了一遍,边往小本本上记边称赞这名字起的好,士 学,学士,一个秀才名啊。陈老虎他爹陈永发拿胳膊肘捅捅身边的陈连贵,小声 说,操,还秀才来,连啥是台甫都不知道。陈连贵回应说,管这个做啥,今晚咱 一走,人家就捞着搂着永星嫂子睡觉了,说不定一年两年的就鼓捣出个陈老四来。 陈老虎他爹一撇嘴,操,人家白家两口子有证有啥的,都不叫养活第三个了,他 俩连个证都没领,还想造个陈老四,大白天说梦话就是,再说看他这蔫样,雀雀 比你也壮不到哪里去。陈连贵被戳到疼处,说永发哥你扯络上我做啥,你那雀雀 可倒壮,不也只鼓捣出个陈老虎,说起来还是人家永星哥厉害,一古脑地鼓捣出 仨儿,雀雀光壮不行,得灵醒。   年轻村干部打断他俩的嘀咕,说,哎,有个事闹不明白,永发和连贵,都是 一陈家,又同辈,咋分成永字辈和连字辈了。年老的村干部说,听说是这么回事, 他们的老祖宗本来是一个锅里抡勺子一家人来,不知到了哪个节骨眼上,窝里蹬 开了,其中一个祖宗另起炉灶,就分成两支了,怪那祖宗火气大,另立门户叫后 人生分,幸亏后人们想得开,不管咋治一家人就是一家人,都是一棵树上结下的 果子啊。桌子周围姓陈的都点头称是。   年老的村干部问白大妮他爹袖子上的白粉是咋弄的,白大妮他爹光笑不说话, 等陈老三他后爹提着酒壶去东边屋里劝酒,咧嘴笑了笑,说操,我刚才出去尿尿, 栏里有娘们,只好回家去尿,回来看见大门的红对联上又多了副对联,用粉笔写 的,叫他两口子看见不知咋生气来,我替他们擦了。啥对联?陈老虎他爹问。快 说说,啥对联。陈连贵也催。白大妮他爹说,操,这人倒挺会编派,恁猜他写啥 来,操他娘,上联是一对新夫妻,下联是两样破家伙。席上的人听了都笑。陈老 虎他爹问有没有横披。白大妮他爹摇摇头,说没有。陈老虎他爹说,这个还不如 年下给人家连贵两口子编派的好来,上联是去年两口人今年人两口,下联是一个 清水袋一个漂石牛,横披是两滩懒熊。陈连贵用力抗了陈老虎他爹一膀子,说操, 永发哥,你咋净拿我开心!   第二天,陈老虎他娘来帮陈老三他娘洗刷碗碟,分送从各家借来的物什,脸 上的笑意不退。陈老三他娘沉不住了,说你笑啥,喝笑老婆尿了。俺笑啥管你啥 事,别虚惊了。陈老虎他娘脸上的笑蔓延到陈老三他娘脸上。谁虚惊来,别没有 虚惊自家找虚惊。谁虚惊谁知道,没有虚惊管人家找不找做啥。陈老三他娘没有 话了。陈老虎他娘噗嗤笑出声来,说陈老虎他爹昨晚喝得醉儿咕咚,反来复去就 那句话。啥话?人家说一碟子好菜叫人伸手抓着吃了。哪里的一碟子好菜?陈老 虎他娘笑着不说话。陈老三他娘又问,昨晚桌上的菜都是使筷子吃的,没人用手 抓啊。陈老虎他娘憋不住了,说,人家说的那碟子好菜就是你啊,哈。陈老三他 娘咂摸了一下,说操,你才是他的一碟子好菜来,他不早就拿手抓着吃啊。   陈老虎跑进门洞气喘吁吁地说,娘,王业顺家说,送去的那个带花的碟子不 是他家的,他家的都不带花。陈老虎他娘说想起来了,咱家的碟子里混进一个不 带花的,拿去换回来。陈老虎拨回身就走,说你去换吧,外头来了个爆棒子花的, 我得去抢一把吃。陈老虎他娘骂陈老虎越忙了越指使不动,早晚不知出息成个啥 来,回家去换碟子,侧了身子,悄声说给陈老三他娘一句,久旱逢甘雨,不知有 多滋润来。陈老三他娘回道,谁像你啊,三五天劈拉一回,不常滋润啊。   事实上,陈老三他娘的第二个新婚之夜并不像陈老虎他娘猜度的那样美好。 席中人散。陈老大、陈老三去菜园子睡觉。又打发陈老二到东边的屋里睡了。家 里突然像住了陌生人一样叫陈老三他娘不自在起来。焦士学拘束在水缸边的一条 小凳子上,他长时间望着一个地方不卑不吭的耐性充分发挥出来。陈老三他娘脱 鞋上床,穿着衣裳躺下,瞥了焦士学一眼,说你咋不睡觉。焦士学这才站起身, 在地上走了走,问他在哪里睡。陈老三他娘反问他,你说你在哪里睡?焦士学犹 豫着走到床前,刚要脱鞋,被陈老三他娘阻止了。你不洗洗?洗啥?你说洗啥? 焦士学便僵在床前不知如何是好了。陈老三他娘吩咐道,外面门前有盆,拿来倒 上凉水,再搀和些热水。   焦士学按陈老三他娘的吩咐兑好水。他脱衣裳的耐性也出乎陈老三他娘的意 料。她以为他已经洗完了,睁开眼,他才刚脱完衣裳,正准备洗。一个让人联想 到老小孩这个称呼的赤裸身体彻底展现在陈老三他娘面前。她把目光聚到他的雀 雀上,她敢肯定这是他所见到和想到的一切雀雀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如果不是把 它当雀雀看,根本看不出一点雀雀的样子。好在雀雀周围的草丛还算厚实,甚至 算得上繁茂,向四周扩散出一个黑乎乎的燕子窝形状。   焦士学上床时,卧在草丛里的雀雀谦卑地冲着陈老三他娘鞠了几个躬,这几 个谦卑的鞠躬调动起了陈老三他娘脱衣裳的积极性。陈老三他娘脱下衣裳,焦士 学变得活泛起来,埋下头分开她的两腿看个起劲。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夹起腿, 说看啥,啥好看的,他才傻笑着俯在她身上。陈老三他娘那里像搁了一小块熟地 瓜,不软不硬地压迫着。这种不软不硬持续的时间让陈老三他娘生出疑问。咋弄 的,你不会还是不行?等等,快行了。在这方面,焦士学还是表现出了出乎陈老 三他娘意料的耐性。好在他别的几样能动的家什没闲着,虽然不是她希望和需要 的,但也使她找不出拒绝的理由。终于,他兴奋地说,行了。陈老三他娘感到那 块小熟地瓜被晒干,体积有所收敛,但硬度有了。陈老三他娘敞开心怀,准备重 温一下荒芜的土地被重新开垦的快意。   焦士学突然牵走他的雀雀,急切地说,快,翻过身来。又是一个意外。陈老 三他娘没想到焦士学那么不起眼的雀雀会选择这样一个难度相对较大的耕耘方式, 即便陈老三他爹比它大好几个身子且壮好几倍力气的雀雀也很少来费这个劲,除 非它的精神状态十分地好。翻过身来,快点啊。焦士学催促道,而且开始动手帮 扶她了。她没好气地顺从了他,翻身扣在床上,等着看他那异想天开的不起眼的 雀雀的热闹。背上这个佝偻着老小孩身体的男人又一次给了她一个想破脑瓜也想 不到的意外,他没有把他的雀雀赶到它应该去的地方,而是赶到了她身上的另一 个部位,且一股迫不及待登堂入室的急切劲。她不得不苦笑不得地提醒他,你弄 错了。没弄错,我就是想弄这里。他不起眼的雀雀以出乎她的意料的韧性破门而 入,她感到身上那个最为人不耻的地方被他打开了,一股气恼蹿上脑门 ,她猛 地翻身把焦士学甩到一边,嘴里喷出一句冷光闪闪的训斥,要弄就正儿八经地弄, 别在人家身上胡戳鼓!被甩下来的焦士学像做了错事的小孩,带着哭音说,咋了, 咋了,弄哪里不一样?陈老三他娘怒不可遏,咋了,你就是你爹操你娘的腚眼生 出来的?接下来,两个人陷入僵局,各自退到一个位置,井水不犯河水。   陈老三他娘的第二个新婚之夜是在对第一个新婚之夜的回味中度过的。那个 晚上之前,陈老三他娘已领略过陈老三他爹的雀雀在她那个本以为只能尿尿的地 方踢踏出来的快乐,所以那个晚上两个人轻车熟路地一次次爬上愉悦的颠峰,又 一次次从颠峰上跌落下来,直到摔跌得疲惫不堪,陈老三他娘商量说,咱不弄了, 明天晚上再弄。陈老三他爹斗志不减,说十一回了,再弄一回,凑起一年来。那 你可快点,都疼开了。陈老三他爹放纵他的雀雀,在陈老三他娘为他敞开的那方 疆土上继续奔波。陈老三他娘受不了了,想中断,陈老三他爹说咋弄也得凑起那 个数来啊,凑不起来不吉利。陈老三他娘只好忍痛等待。陈老三他爹突然加快速 度,说,媳妇,你女婿的雀雀厉害不厉害?厉害啊,你快点。你连说十二“厉害” 就行了,快说!陈老三他娘说过十二个“厉害”之后,陈老三他爹问,恁家的人 还敢不敢给俺家冷眼了?不了,你快点啊。再连说十二个“不了”,我就完事! 陈老三他娘只好又重复十二个“不了”。   陈老三他娘和他爹刚定婚时,陈老三他老爷仗着家境比男方家境好,嘱咐家 里人对男方家的人拿架子,压住男方家,时不时找点小毛病,弄得陈老三他爹这 边提心吊胆的。一次,陈老三他娘到马蹄庄来弹棉花,天突然下起雪来,积雪厚 厚地覆盖了道路,不通车了。陈老三他娘来找陈老三他爹,要他把她送回家。陈 老三他爹说,道上这么厚的雪咋走,平路上还能接就,那几个崖头咋办,要是不 小心跌倒,非滚到公路下面的山沟里不可。陈老三他爹提议她在他家住下,他和 爹到一个屋里挤挤,等明天出了太阳晒晒道上的雪再走。陈老三他娘想不出别的 办法,只好住下。半夜里,陈老三他爹从留好的窗户溜进陈老三他娘睡觉的屋里。 陈老三他娘在身处异地的恐惧和孤寂中束手就缚,同时尝到了和陈老三他爹在一 起的甜头。以后,陈老三他娘再来马蹄庄做事,陈老三他爹极力撺掇,陈老三他 娘经不住诱惑,又住过几宿。媒人找陈老三他姥爷商定结婚日期,陈老三他姥爷 嫌男方出的彩礼少,不同意,嘱咐陈老三他娘别给媒人好脸子,陈老三他娘说不 给人家好脸子咋治,不跟人家又不行了。陈老三他姥爷咂摸出闺女话里的味道, 吓出一串跟头,大骂了陈老三他娘一顿之后,变被动为主动了。陈老三他爹从陈 老三他娘哪里打听出底细,笑着对陈老三他爷爷说,操他娘,这些混蛋玩意,就 是欠拾掇,现在咱要是提出不要她,那老东西非来给咱磕头不可。   陈老三他爹听完陈老三他娘重复的十二个“不了”,松开牵雀雀的绳子,任 他的雀雀腾云驾雾,凑足了“十二”这个圆满的数字。陈老三他娘在对第一个新 婚之夜的回味中,两眼泛潮,并在两眼泛起的潮润中睡着了。清晨醒来,陈老三 他后爹不在床上,门外传来扫天井的唰唰声。陈老三他娘不容回避地明确了门外 那个男人和她的关系。穿衣裳的时候,她感到昨晚被陈老三他后爹弄错的地方隐 隐作疼,她总结性地意识到她的身体上开过两扇门,一扇是被陈老三他爹陈永星 打开的,一扇是让陈老三他后爹焦士学打开的,打开两扇门的两把钥匙是两个男 人差异明显的两只雀雀。   吃饭的时候,陈老三他娘让出上首椅子叫焦士学坐,自己坐在下首椅子上。 焦士学不坐,说在哪里吃都行。陈老三他娘说,那咋行,以后你就是这个家的主 事人了,俺娘四个还指望你哪,生分啥。焦士学勉强坐了,诚惶诚恐,一副受宠 若惊的样子。陈老大、陈老二离开桌前的凳子,挤到下面陈老三的矮桌子上吃。 陈老三他娘说,咋都到那里吃了,这里又不是盛不开。陈老大、陈老二埋头吃饭, 不说话。饭菜是昨晚席上剩下的,陈老三他娘归并成三样热了,每人的碗里都杂 七杂八的,焦士学的碗里盛得最多。陈老二用脚踢踢陈老三的脚,说慢着嚼,别 嚼出这么大声来。陈老三说,老二你踢我做啥,我哪里嚼出大声了。陈老二看陈 老三,陈老三不嚼的时候,耳边也响着呱唧呱唧的咀嚼声。两个人一起看陈老大, 声音也不是陈老大发出的。兄弟仨的注意力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坐在上首椅子上的 后爹焦士学身上。   后爹咧嘴笑笑,随即降低了咀嚼时腮帮拉动的幅度,响亮的呱唧声消失了。 吃完饭,陈老三他娘唤住准备上学的陈老二,把兄弟仨叫到焦士学跟前,说,人 家给恁找后爹时,娘跟恁仨商量过,恁仨都同意了,现在人来了,恁仨捱个叫声 爹,从今后咱就是一家人了。兄弟仨捱个叫过,焦士学答应得声音都变调了。最 后,陈老三他娘对陈老三说,老三,你也不小了,不能老跟陈老虎到处瞎逛悠, 得和老大一起跟着你爹干活了。   后爹焦士学带领全家干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比较大的事是垒一截坍塌下来 的石堰。陈老三家一块地的石堰上斜生出一棵野枣树,野枣树年深日久,根部盘 结成一个大疙瘩,不知哪个拾柴的人看中了这个大枣木疙瘩,瞅准坡里人少的间 隙,把枣木疙瘩抠挖下来,松动了堰上的石头,经雨水浸泡积压,一片石堰坍塌 下来。石堰下边的地是陈老虎家的。陈老虎他爹闲着没事,满地里察看庄稼的长 势,发现了坍塌的石堰,回来对陈老虎他娘说,哎,咱邻居家的雀雀没了。陈老 虎他娘以为陈老虎他爹又在跟她开玩笑,回道,没了也不稀罕你的,人家又倒插 进一个,你操啥闲心。陈老虎他爹说操,你扯到了哪里去了,我是说邻居家堰上 的那棵野枣树叫人偷了。陈老虎他娘问起缘由,他爹把坍塌石堰的事说给她,并 做出心疼的表情,说坍下来的堰得砸了两桌面大的庄稼,幸亏苗不大,等他们垒 起来再补种一些还来得及。   堰上的那棵野枣树曾藏着陈老虎他爹和他娘许多美好的回忆。没结婚那阵, 陈老虎他爹叫他娘到他家里来纳鞋底,其实家里没什么鞋底可纳,纳鞋底只是一 种借口,是男方对女方表示尊重和亲近的形式,无非是邀女方来男方家玩玩,吃 顿好饭,增进一下彼此的了解和感情。吃过饭,能说的话饭前都说尽了,无话可 说,家里便显得无聊、沉闷起来。陈老虎他奶奶善解人意,要陈老虎他爹领他娘 出去走走,说愿意的话就去坡里转转,叫人家认识认识咱家的地。陈老虎他爹领 着他娘到坡里转,转来转去就来到野枣树下面的那块地里。陈老虎他爹指着从石 堰斜伸向空中的那棵野枣树问,哎,你看那是啥?陈老虎她娘看了看,说,一棵 野枣树啊,别小看人,你以为俺不认得这个,俺那里有的是。陈老虎他爹说,仔 细看看,到底是啥。陈老虎他娘又看了看,说不就是一棵野枣树啊,还能成了啥。 陈老虎他爹提醒说,你再仔细看看,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看它的样子像啥。 陈老虎他娘看着看着就脸红了,骂陈老虎他爹不要脸。   陈老虎他爹说,我咋不要脸?你不要脸你知道。陈老虎他爹涎着脸说,我真 的不知道,你说给我看。不知道你叫人家看啥。陈老虎他娘低了头转身往回走, 说天不早了,她得家去了。往回走的路上,陈老虎他爹开导陈老虎他娘,你害啥 羞,咱俩还是谁和谁,早晚的事,除非你没心给我当媳妇。谁没心给你当媳妇了, 你也不能拿那个开玩笑啊!陈老虎他娘说。那棵野枣树根部从石缝里垂下两个大 疙瘩,浑圆对称,树干从两个浑圆的大疙瘩间高昂起来,活脱脱一尊男人的大雀 雀。   陈老虎他娘再来马蹄庄,陈老虎他爹便主动约她到坡里去。陈老虎他娘支吾 着不出去,说在家里挺好。陈老虎他奶奶鲜明地站在陈老虎他爹一边,说这闺女, 这么不出头,在家里窝憋着做啥,出去转转透透气,那些地方早晚都得碰面,你 不稀罕它们它们还稀罕你哪。陈老虎他娘只好羞答答地跟陈老虎他爹去。陈老虎 他爹确定一个方向,率先走到前面,被陈老虎他娘喊住,说不上那里去了,在这 里逛逛就行。陈老虎他爹觉出她是敏感那棵野枣树,有意避开那块地跟她到别处 去。反复几回,陈老虎他娘对去的地方熟了,能够脱口叫出一些山和谷地的名字, 陈老虎他爹就势说,你都这么熟了,干脆当了马蹄庄人算了。陈老虎他娘脸一红, 说熟啥,有个地方还没大去。啥地方?你家的那块地那里。哪块地?陈老虎他娘 不自然了,反问道,你说哪块地?陈老虎他爹想起那块堰根里有野枣树的地,试 探地说,咱上那里看看。陈老虎他娘没说话,身体已做出要去的架势。   地里竖满了密密的庄稼棵,堰根里的那棵野枣树只露出几根颤巍巍的枝梢。 两个人在堰边逗留了一会,陈老虎他娘说,哎,恁堰根里种的啥?扁豆啊,还能 种啥。陈老虎他娘说,咱进去摘点扁豆回去吧,咋弄也是来一趟。两个人拨开庄 稼棵往里走,密密的庄稼棵被弄得一阵阵抖动。进了堰根,周围的大得没边的世 界就藏得没影了。陈老虎他爹胆子陡然壮起来,纵身把陈老虎他娘抱住了。陈老 虎他娘嘴上说你做啥快松开,却没有反抗的实际行动。陈老虎他爹胆子更壮,说 我稀罕你,快给我当媳妇吧,我都好几回梦见你给我当媳妇了。陈老虎他娘便软 了身子任他搂搂抱抱,被他搂抱得动情了,又反过来搂抱陈老虎他爹。两个人一 阵忙乱,最后搂抱着倚在石堰上。陈老虎他爹仰脸看一眼那棵野枣树,脸上笑意 流淌。陈老虎他娘也看一眼,说你笑啥。没笑啥。陈老虎他爹还是看。陈老虎他 娘说,都是你胡琢磨的,俺又不是没见过,根本不大像,那个是啥样,这个是啥 样。你在哪里见的?在俺家里啊。在恁家里?就是啊,俺还搂着俺侄子睡过觉来。 陈老虎他爹笑了,你侄子才多大啊,哈,当然不像了。你就像了?陈老虎他爹使 劲搂住陈老虎他娘,把嘴堵到陈老虎他娘的耳朵上说,现在就像,你看不看。陈 老虎他娘回应着陈老虎他爹的搂抱,不说话。陈老虎腾出一只手在下边摸索了一 阵,说,你看。这一看,便掀开了陈老虎他爹和他娘交往史上的新的一章。   在那棵树干挺拔枝叶繁茂的的野枣树下面扁豆秧和庄稼棵纠缠不清的堰根里, 陈老虎他爹放庄稼棵捆一样把晕乎乎的陈老虎他娘放在没膝的荒草上,又解庄稼 棵捆一样把陈老虎他娘打开、摊平,陈老虎他娘便被陈老虎他爹彻底淹没了。当 陈老虎他娘从晕眩状态中苏醒过来,陈老虎他爹急切地问,哎,你刚才咋了,可 吓煞我了。陈老虎他娘说她也不知道弄的,像是叫老虎吃了。一个月后,陈老虎 他娘神色慌张地来找陈老虎他爹,不久,陈老虎他娘便如陈老虎他爹所愿地成了 马蹄庄人。陈老虎这个名字和那棵野枣树一起雕刻进两个人回味无穷的记忆里。   陈老虎他娘把石堰坍塌的事跟陈老三他娘说了。陈老三他娘匆忙叫上焦士学 去看,看完回来就有了明天垒修石堰的打算。 陈老三他后爹焦士学在一家人的 簇拥下出了门洞。恁一满家子去做啥,惊人动马的?陈老虎他娘抱一把近乎光秃 的扫帚在她家门前搭话道。去垒张下来的石堰啊,不知谁这么有眼色,要是那棵 野枣树长在屋顶上他也要抠啊,真是的。陈老三他娘落到一家人后面,对抠野枣 树的人数落一顿,又为陈老虎家被砸到下面的禾苗表示惋惜。砸了就砸了吧,又 不是恁弄的,等恁拾掇完了,叫陈老虎他爹再补种上就是。陈老虎他娘回到家, 对躺在床上睡回笼觉的陈老虎他爹说,哎,南邻居家一满家子去修堰了,你也不 去帮人家一把。陈老虎他爹折起一条腿,将另一条腿担在折起的膝盖上,不阴不 阳地说,别吃了胡萝卜闲操心了,人家有汉子了,咱再去凑合啥,凑合紧了叫人 家想歪了咋办。陈老虎他娘“切”了一声,说偷懒倒有理了,你得不歪人家想歪 也不怕。   陈老虎他爹倒换了一下两腿,疑惑地骂道,操他娘,那棵野枣树到底是谁抠 的,咋一点影象也没有,白老拐拐这阵子没见他上坡,王腐子那破身体办不了这 事,外来户佟撇嘴子跟咱有点亲戚,准不好意思的。啥,佟撇嘴子跟咱是亲戚, 咋没听说过。操,亲戚都是雀雀惹的,佟撇嘴子的二闺女的公公爹跟陈老虎他爷 爷的二舅子是两碰。陈老虎他娘说,操,恁那些亲戚才是雀雀惹的来,没正经。 陈老虎他爹猛地坐起身,理直气壮地说,你敢说恁那些亲戚不是雀雀惹的,没有 雀雀那一梭子子弹,你和谁能连起亲戚来?陈老虎他娘凝了凝眉毛,没话说了。 陈老虎他爹点晃着高跷的二郎腿,继续纳闷,操他娘,到底谁做的这事,我要是 知道了,非跟他娘们算帐不可。你咋跟人家算帐?叫他陪咱砸坏的庄稼长的粮食 啊,省得我再补种,操他娘,那么好的一棵枣树,早知道这样,我早把它弄回来 了。陈老虎他娘劝陈老虎他爹说,别生闷气了,没了就没了,你那棵枣树没不了 就行啊。   有一段时间,那野枣树曾那么贴切地深入进两个人的性事活动,枣树发芽了, 枣树开花了,枣树旺相着哪,枣树要结果了,枣树的果果压弯树干了,枣树冷了, 枣树在打颤哪,赶快把它暖起来,枣树扎煞着手要挠你的痒痒来……两个人把那 个美妙的过程与野枣树枯荣间的变化形象地结合起来,使那个本来就神妙离奇的 过程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撼动人心。两个人在那块地里干活,野枣树生发的枝叶 在两个人的对话里神出鬼没,把劳作的疲累赶得一干二净。一次,陈老虎他爹说, 哎,我那棵枣树在你的地里开了多少回花了?陈老虎他娘抬手指指那棵野枣树, 你数数吧,跟那棵枣树上结的果果一样多!   陈老虎他爹估摸着陈老三家的石堰垒修完了,扔掉快要烧着手的烟巴出了家 门。胡同里阳光安详,土坯的院墙被安抚得懒洋洋的。陈老虎他爹倒背起双手漫 不经心地往坡里去,遇见熟人搭话,就说去看看陈老三家坍的堰垒好了没有,顺 便骂一句,不知哪个混蛋玩意财迷心窍,拾柴禾拾到堰上去,把堰抠坍,砸了他 家的禾苗。搭话的人便附和他,数落几句那抠坍石堰的人的不是。陈老虎继续往 坡里去,东张西望,偶尔吹一声不成调的口哨。一只兔子从上面的坡地跳下来, 待陈老虎他爹看清是一只兔子时,兔子已慌慌地跑出挺远。陈老虎他爹后悔不迭, 埋怨自己反应迟钝,如果反应快,及时来上一脚,就是一顿可口的美味。之后走 起路来便陪了许多小心,提高警惕,暗暗做好随时飞踢一脚的准备。可惜再也没 有兔子跳到跟前。   一爬上那段被鞋底和车轱辘打磨得明光光的山道,陈老虎他爹就愣住了。陈 老三家那截曾着高扬的雀雀似的石堰一如既往地坍塌着,一家人围着坍塌下来的 土石发呆。咋弄的,咋还不下手垒?陈老虎他爹疑惑着走过去。垒起来又坍了。 陈老三说。陈老大说,白忙活了一上午,手都磨出泡来了。陈老三他娘一脸的纳 闷,说咋这么巧,坍得不早不晚,早坍一霎就砸到人了,晚坍一霎,人走远了, 还以为堰早垒好了来。陈老三他后爹焦士学张嘴结舌,满脸的茫然相。   陈老虎他爹走到坍塌下来的土石前,估摸了一会,说准是有的地方没垒好, 石头沉,压力大,垒不好就吃不住劲,不坍才怪来。说着,从旁边拿过一张镢, 干净麻利地刨出堰的新茬,顾自搬了石头往上垒。垒起一层后,又拿起锨往里填, 填满,踩实,接着再往上垒。陈老三他娘主动过来给他递石头,陈老虎他爹看了 看,说这块不行,扭头对着几块石头估量了一番,指了指,叫陈老三他娘把那块 搬过来。陈老大和陈老三也抢着来搬石头。垒过几层,堰茬宽了,陈老三他后爹 爬上去,想和陈老虎他爹一起垒。陈老三不给他石头,说你别垒了,别再坍了。 陈老虎也说,你下来吧,真的别再坍了。陈老三他后爹尴尬地下来,拾起锨瞅准 机会往里填土。   陈老虎他爹垒得快,也整齐,咋看都是坍不了的样子。垒到最后一层,陈老 虎他爹小跳着把填进的土踩实,自信地说,好了,保证下暴雨也坍不了它了!回 来的路上,陈老三他娘说,陈老虎他爹,到俺家去吃饭吧,那会帮俺收了棒子也 没到俺家吃。陈老虎他爹说不去了,这么点活路,别叫老虎他娘说我帮人干活是 为了挣酒喝。不喝酒啊。挣饭吃也不行,赚个馋嘴。   堰垒起来的第三天早晨,陈老三他娘来到陈老虎家,正在喂猪的陈老虎他娘 招呼说,来啊,帮我看看这头猪,论架子,论皮肉,把它养起来下猪崽卖咋样。 陈老三他娘说,好啊,等下了猪崽俺先买恁一头喂。陈老虎他娘说,行啊,到时 使使陈老三他后爹,下了崽任你挑,还不要恁钱。操,浪形,没正经,使恁家里 现成的吧,买回家,俺把它当成陈老虎他兄弟好好养。两个人哈哈笑起来。笑过, 陈老三他娘换出一本正经的脸色,说有点事想和你说说。啥事,在这里说吧,家 里没人。陈老三他娘犹豫了一会,说,那事俺看着不行。啥事?俺和陈老三他后 爹那事,俺看还是叫他回去散了。陈老虎他娘来了认真,咋弄的,看着不是挺好 啊。陈老三他娘叹了口气,说你不清楚,这事俺咋处咋觉得别扭,三个孩子也同 意他走。   陈老三他娘不愉快的第二个新婚之夜之后,接连几个晚上两个人都没有瓜葛, 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各人睡各人的觉,各人做各人的梦。有一回,外面的月光特 别好,好得陈老三他娘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陈老三他后爹打了个盹醒来,月光弄 得他也睡不着了,问陈老三他娘,哎,你没睡着啊。嗯,不知咋弄的,就是睡不 着。陈老三他后爹听出她话里透出的亲切,进一步跟她套近乎,套着套着便伸手 摸了一把陈老三他娘的奶子。陈老三他娘没反感,他的手胆子壮起来,窜上去把 陈老三他娘的奶子捉住了。陈老三他娘闭了嘴,叫她的奶子跟陈老三他后爹的手 玩了一会,说,要弄你得正儿八经地弄,别想歪点子。陈老三他后爹的手犹豫了 一会,慢慢从陈老三他娘的奶子上滑落下来。   那么好的月光叫陈老三他娘生不起气来,开导他说,那样有啥好的,一个拉 屎的地方,怪脏脏的,咋放着好地方不走,专捡偏斜道。陈老虎他后爹被月光动 员了一会,鼓起勇气说,我也不知咋弄的,可能是习惯了。习惯?嗯,可能是。 你和谁这样弄过?陈老三他后爹语塞了一会,支支吾吾地说出他的一桩私事。小 时候的夏天,他们常常到村外的河里洗澡。在河里,他们玩得最多的是背水趟, 两个人一架,猜拳决定输赢。两个人事先讲好背水趟的距离,赢的一方搂住输的 一方的脖子伏在他的背上,要输的一方把他背到讲好的地方去。有一会,跟他背 水趟的是一个比他大五、六岁的叫锁柱的堂叔,锁柱赢了他,他背着锁柱到讲好 的地方去,走着走着就觉得锁柱的雀雀在他的腚上闹腾起来,他停下,说我不背 你了,谁叫你的雀雀敲打我的腚来。锁柱说,讲好了的,谁叫你输来,输了就得 背到头。锁柱劲大,不松搂他脖子的手,他只好背着锁柱走。锁柱在他的背上说, 学子,跟你说个好事,你愿不愿意做?啥好事?有个办法,跟操女人一样恣,你 干不干?他从懂事就听说操女人挺恣,只是不知道咋个恣法,听锁柱一说,很想 感受一下那恣滋味,便爽快地答应了。锁柱把他领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叫他转过 身去,拿雀雀在他身后磨蹭了一会,捅进他的腚眼里。他疼得龇牙咧嘴,锁柱的 劲大,他挣脱不开,张嘴喊,锁柱又把他的嘴捂住,吓唬他说,你别喊,叫人听 见传出去连个媳妇也找不上。他强忍着任锁柱的雀雀抽查,慢慢就领略到了一点 好滋味,疼痛也渐渐轻了。锁柱做完,怕他漏了话,讨好他说,学子,你也操操 我的腚眼。他说他不会。学子说,你的雀雀会不会直绷?他说会啊。锁柱说会直 绷就能操。他在锁柱的引导下会了那活路,也尝到了做那活路带来的好滋味。锁 柱嘱咐他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又说,跟别人说他也不怕,反正他也操过他了。之 后,两个人常常约了悄悄做那事。等有了女人,有了那个真正供雀雀玩耍的地方, 反而觉得那地方没什么意思了。陈老三他娘坐起身,说,你那腚眼叫那个叫锁柱 的人操过多少回?陈老三他后爹说不出。她硬要扳过他的身子看,陈老虎他后爹 拗不过,只好翻过身子。陈老三他娘一看见他那跟老鼠洞一样的腚眼,便忍不住 作呕,窗外那么好的月光也不能抚慰她了,她抓起枕头逃到床的另一头。   那天垒完坍塌的石堰,陈老三他娘出了一身热汗,浑身粘乎乎的不舒坦。回 到家,他悄悄躲进盛杂物的屋里,用湿毛巾擦洗了身子。晚上竟发起烧来,头昏 乏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夜里醒来,陈老三他娘觉得被什么压迫得厉害,定下 神,发现自己趴在床上,压在他的背上的陈老虎他后爹两手扳住他的肩膀,起劲 地干着他习惯的那活路。陈老三他娘脑瓜嗡地一声整个身子像爆开的棒子花一样 虚飘起来。   再一次醒来,陈老三兄弟仨守在床前。见她醒来,兄弟仨惊恐着脸问她咋了。 她坐起身,说没咋,可能感冒了,不碍事,歇一霎就好了。她问陈老二咋不上学, 陈老二说今天不去了,老师都去镇上开会。兄弟仨忙着给她盛饭,她说待一会吃, 这吃不下,转脸问,他哪?陈老三说起先还在天井里来,不知这去哪里了,问陈 老二知不知道。陈老二说,谁知他到哪里转悠去了。她把兄弟仨叫到跟前,说, 恁觉得恁这个后爹咋样?三个人低下头不说话。她说,跟恁仨商量个事,娘不想 要恁这个后爹了,打算叫他回去,不知恁愿不愿意。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脸都 带着喜色。我也不想要了。我也不想要了。我也不想要了。   陈老虎他娘听完陈老三他娘的话,说没想到学子有这么个怪毛病来,操,放 着好好的地方不自在,弄个屎筒子,也不嫌恶味得慌。陈老虎他娘说,辜负了你 的好心,你骂俺俺也不怪你。陈老虎他娘说,操,扯到哪里去了,这种事咋能看 面子顾情的,恁得不稀罕就叫他回去散了。   焦士学走的那天,在村外的汽车站等了一阵,又碰见他村送煤的那两拖拉机。 回村的路上,开拖拉机的拐弯抹角地哄出他回来的原因,笑着说,真是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不出力的雀雀担不起娃啊,叫我白眼热你了。   第 九 章   陈老三做了个梦,梦见他和陈老虎去找白大妮过家家。白大妮说,我给恁俩 生个儿吧。他和陈老虎都很高兴。陈老虎说,快着点,生出来先叫我爹。陈老三 说,白大妮,先叫他叫我爹。白大妮说恁俩别争,干脆压指头排队,谁赢了就先 叫谁。陈老三和陈老虎压指头,陈老三赢了,看着陈老虎垂头丧气的样子,陈老 三心里很是畅快。白大妮叫他俩等一霎,她去村头大堰底下抱孩子。村里谁家添 了孩子,年小的问起孩子从哪里来的,大人都说是从村头大堰底下拾来的。陈老 虎是从村头大堰底下拾来的,陈老三他兄弟仨是从村头大堰底下拾来的,白大妮 她姊妹俩也是从大堰底下拾来的。陈老三和陈老虎等了一霎,白大妮真的抱来一 个胖乎乎的小孩,现在想来,那模样跟香桂嫂子家的宝山差不多。陈老虎抢着叫 小孩先叫他爹,白大妮不叫小孩叫,说咱不是说好了的,压指头谁赢了先叫谁。 说完,看着小孩的脸哄他说,好孩子,先叫陈老三爹。小孩叫爹的声音现在还在 陈老三的耳边磨悠,声音有点尖,也和香桂嫂子家宝山的声音差不多。陈老三沉 醉在当爹的兴奋里,决定吃了饭去找陈老虎,把做的梦说给他。陈老虎挺长时间 没来菜园子睡觉了。   走进陈老虎家的大门,陈老三看见斜对面栏门上的铁环急促地荡了两下,然 后一下慢过一下地晃悠,他的脑子里闪过一只像娘的手一样粗糙的手。进了屋, 陈老虎仰脸躺在他爹和他娘睡觉的床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懒散样子。陈老虎双唇 微启,黄澄澄的牙齿堵住唇隙。陈老三坐在床沿,从兜里摸索出一粒干粮屑塞进 陈老虎的唇隙。陈老虎咂咂嘴,翘起舌尖舔了舔粘在唇上的干粮屑,舌尖抽回的 时候连同干粮屑也抽进嘴里,然后起伏着腮帮像是在嚼抽进去的干粮屑。操,睡 着觉还吃东西。陈老三笑起来。被惊醒的陈老虎看见陈老三,干笑了一下,强作 清醒地坐起身。陈老三,你啥时来的。刚来。陈老三迫不及待地说,陈老虎,昨 晚我做梦来。操,做梦有啥稀罕的。我梦见咱俩跟白大妮过家家。操,净想好事, 你梦见咱俩咋跟白大妮过的家家。陈老三就把白大妮给他俩生孩子,他俩压指头 争孩子先叫谁爹的事说了。陈老虎脸上现出得意,说梦里和真事正好反着,真事 应该是他压指头赢了,白大妮生的孩子先叫了他爹。陈老三不同意,说他不管反 着不反着,反正白大妮生的孩子先叫了他爹,他还答应来。陈老虎不和陈老三计 较,问白大妮咋给他俩生的孩子。咱俩等着,她去咱庄头大堰底下拾的啊。陈老 虎说,操,这是做的啥梦,孩子根本不是从庄头大堰底下拾的。陈老三疑惑道, 不是从庄头大堰底下从哪里,咱不都是自家的娘从那里拾来的?不是,孩子是从 女人的沟沟里生出来的。陈老三凝神一想,头摇得厉害,说操,别蒙人了,孩子 多么大,白大妮的沟沟才多大,根本出不来。陈老虎说不信拉倒,人家亲口跟我 说的,人家又不是没生过孩子,还不如你啊。谁跟你说的?管谁跟我说的做啥, 你想想,女人生孩子时是不是都是大肚子,那大肚子里装的就是要生出的孩子。 陈老三疑惑起来,对啊,肚子里的孩子咋能到了庄头的大堰底下,那,陈老虎你 说,孩子那么大,沟沟那么小,咋生下来的。陈老虎皱了眉答不出。陈老虎他娘 推门进来,哦,陈老三来了,刚才你俩强的啥,在外面都听见咋呼了。两个人怯 了脸不说话。陈老虎甩下他娘开门往外走,说陈老三,等我尿完尿咱出去玩啊。   陈老三站在门口等陈老虎。陈老虎他娘边用笤帚拍打床铺,边说,陈老三, 昨晚幸亏陈老虎在恁家的菜园子睡觉,要是在家里睡就坏了。咋?昨晚风大,把 俺家天井里老梧桐树的树枝刮断了,掉下的树枝砸到陈老虎睡觉的那屋的窗户上, 玻璃都砸烂了,要是陈老虎在家时正好睡这头。陈老三纳起闷来,心想陈老虎昨 晚没去菜园子啊,刚要问陈老虎他娘,大门外传来吆喝换碗的声音。拿破塑料鞋 底来换碗啊!陈老虎他娘闻声出了屋门,自语说,破塑料鞋底还能换碗来,正好 家里有好几双,幸亏没扔掉,看看他是啥碗。陈老三来到天井,走到陈老虎睡觉 的屋前,窗上的玻璃没有了,窗下躺着一截梧桐树枝和一些碎玻璃。陈老虎尿完 尿一手摸索着裤腰带走过来,陈老三问,哎,昨晚你没在家睡觉?在家了啊。那 你娘咋说你没在家?陈老虎脸上现出紧张神色,陈老三,你咋跟我娘说的?刚要 说,恁娘就出去看换碗的去了。陈老虎舒出一口气,操,可吓煞我了,差点叫你 给弄漏了馅。陈老三满脸疑惑,陈老虎,你真的没在家啊,在哪里睡的?陈老虎 过来搂住陈老三的膀子,悄声说,这事得保密,到时候跟你说,以后我不在家睡 觉,我爹娘问起来,你千万别说我没在恁家菜园子。为啥?不为啥,这是个秘密, 到时候我就跟你说。   陈老三突然感到了陈老虎的无趣。两个人出了胡同,又拐过一条小街,陈老 虎只说了一句话,且是敷衍陈老三的。一只老鼠从一家人墙下的阴沟里跑出来, 穿过街道钻进另一家人院墙下的石基里。陈老三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捂住老鼠消 失的洞口喊,陈老虎快过来,咱把这洞口堵住,看它咋出来!陈老虎像没听见他 的喊声,无动于衷。陈老三又喊了一遍,他才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堵那个做啥。 说完,旁若无人地继续朝前走。陈老三高涨的热情得不到响应,灰了心跟在陈老 虎后边。又过了一条街,陈老虎忍不住问,陈老虎,咱往哪里去?陈老虎不说话, 顾自往前走。陈老三生气了,再懒得理陈老虎。陈老虎走起路来时快时慢,有时 走着走着停下来,两眼看着一个地方发呆,脸上露出不易琢磨的笑,见陈老三看 他,赶紧把笑藏起来。沿这条路走下去,经过一个场院,就到了一个废弃的池塘。   池塘里什么都有,脏兮兮的,看不到底。捡石头打水漂,或者爬在池塘边逮 小虾、小鱼啥的都挺有意思。大的虾和鱼得用钩子钓。把娘缝衣裳的针放在火上 烤红,趁热用钳子拧出个小钩,钓钩就做成了。从湿地里刨来蚯蚓,弄死,晒干, 揪一小截套在钓钩上,虾像馋嘴的小孩两手抱着把钓钩送到嘴上,吃着吃着就吃 出了不妙,此刻将系着钓钩的线慢慢提起来,虾就被钓上来了。虾被热水一烫, 浑身通红,打上鸡蛋炒了或者单独用油炸了,都是难得的美味。钓鱼的钓钩要比 钓虾的弯得大,鱼馋,也机灵,最好用油炒的面泥钓,把油炒的面泥团成小球包 在钓钩上,瞪大了眼睛盯着,看见鱼一咬面团就迅速把钓钩抽上来,被钓上来的 鱼有时挂在钓钩上,有时被甩出老远,有时脱离水面不高又掉进水里,叫人空欢 喜一场。池塘里大些的鱼也大不到哪里去,把它肚子里的东西捏掉,洗好,在和 好的面稀里打个滚,用油炸了,吃起来香恁可口。钓上来的鱼和虾如果一时舍不 得吃,可以撒上盐腌起来,等管不住嘴了再享用。池塘里还有过一个死孩子。谁 家的闺女还没成人家的媳妇就生了孩子,没脸养,用红布裹了,悄悄放在常有人 经过的地方,希望被人捡回家拉扯成人,谁知等来了一条狗,狗叼起红布裹着的 孩子来到池塘边,孩子被狗叼着时,颤颤悠悠的挺舒服,狗站在池塘边看浑水里 模糊的狗影,享受不到颤悠的孩子不高兴了,哇地一哭,狗吓得一张嘴,孩子噗 嗵一声掉进了池塘里。自从有了死孩子,村里的孩子就不吃里边的鱼和虾了,只 是逮了或者钓着玩。   陈老三就是看到死孩子后问的娘,他问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娘说从庄头的大 堰底下拾来的。陈老三问他是不是从那里捡来的。娘说他是,陈老大是,陈老二 是,陈老虎白大妮白二妮都是。陈老三断定陈老虎一定是要到池塘那里去。一旦 断定陈老虎要到池塘那里去,陈老三就没有耐性适应陈老虎那走走停停的走法了, 在陈老虎再一次发呆的时候,他越过陈老虎走到了前头,且把池塘当成了目的地。 临近池塘,陈老三回转身,陈老虎没跟过来。陈老三转悠着眼睛找了好一会,才 看见陈老虎歪躺在场院里的一堆烂草上,四肢伸展成陈老二作业本上的一个“大” 字。这一天,陈老三玩得好没意思,分手的时候,他问陈老虎晚上去不去他家的 菜园子睡觉。陈老虎说,看看说吧。陈老三觉得陈老虎无聊得透了顶,在他的经 验里,“看看说”就是不去他家菜园子睡觉的的意思。   陈老虎不来菜园子睡觉,菜园子的晚上显得有些冷清甚至落寞。陈老大、陈 老三早睡晚起,争先恐后地往觉里钻,连雀雀也懒得玩了。有一次,香桂嫂子来 打水,见园子里那么清静,放下水桶来到门前,从门缝里瞅了瞅,笑着说,操, 寻思菜园子里没有人来,这不有两个大活人啊,睡得跟死狗似的。手一推,门吱 呀开了。兄弟俩又忘了插门。香桂嫂子走进屋里,看了熟睡的两个人一会,走到 床前要摸陈老大的雀雀。陈老大的雀雀被双腿紧夹着,香桂嫂子抠了几下没抠出 来,抽回手又去摸陈老三的。香桂嫂子的手一伸进来,就和陈老三饱胀的雀雀撞 了个满怀,她张开手满把攥住,刚要体味个仔细,外面响起一声咳嗽,她赶紧松 开手,替陈老三盖好,出了门。咳嗽声是何老头发出的。何老头在园子外面低了 头走来走去,像丢了什么东西,听见香桂嫂子提水桶的声响,抬起头来跟香桂嫂 子打招呼。哦,你从这里打水啊。嗯。何老头正要再搭话,一阵风毛手毛脚地把 菜园子门咣当关上了。   香桂嫂子打最后一趟水的时候,水桶刚放下井口,陈老大、陈老三从屋里出 来。陈老大在后面锁门,走在前面的陈老三揉眼皱脸,一副迷迷糊糊睡不醒的样 子。香桂嫂子笑着问,陈老三,昨晚做啥好梦来?陈老三想了想,说梦见吃西瓜 来,他和陈老虎到坡里逮兔子,顺着兔子在雪地上踩下的脚印一直追到老长沟口, 脚印没有了,没见到兔子,却见石头上摆着个大西瓜,两个人高兴得拿石头砸开, 一人一块吃起来,西瓜又沙又甜,真好吃。香桂嫂子笑着说,哈,雪地里吃西瓜, 真是梦里才有,还有啥好事?陈老三又想了想,说他还梦见拾了五毛钱,拿到小 卖部正要买好东西吃,何老头跑来了,说钱是他掉的,把钱夺走了。香桂嫂子笑 着说,操,这叫梦见的啥好事,拾了五毛钱还叫人夺走了。陈老三想不出来了。 香桂嫂子提示说,陈老三,跟雀雀有关的。陈老三笑了,说他和陈老虎吃完西瓜 趴在雪地里玩,不知咋弄的,雪灌了一裤筒,化成水,把雀雀都湿了。香桂嫂子 说,雪化成水也是凉的,凉水洗雀雀,越洗越抽搐,你那雀雀咋直绷着?陈老虎 愣了愣,问香桂嫂子咋知道他直绷雀雀来。香桂嫂子说她会算,看看他说的和她 算的一样不一样。陈老三不说。陈老大赶上来,问香桂嫂子和陈老三说的啥,香 桂嫂子说,还说啥,说你昨晚做梦找不到雀雀了。陈老大吃惊道,哎,嫂子你咋 知道的,昨晚梦见我在王业顺家门口的大树下玩,憋得慌了,拿出雀雀来尿尿, 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一条花狗,哈呜一口把我的雀雀咬下来了,我赶紧追那花狗, 花狗跑的那么快,我却挪不动步,急醒了,伸手一摸,雀雀好好的,怕再梦见叫 狗咬了雀雀,吓得我把它夹到腿里了。香桂嫂子说她算着的,和陈老三一起哈哈 大笑。香桂嫂子突然哎呀一声,她光顾笑了,手一松,把水桶和绳子掉进了井里。 陈老大和陈老二笑着跑出菜园子。路上,陈老大说香桂嫂子真会算。可不,算得 这么准来。陈老三也说。其实陈老三说的是香桂嫂子算准他直绷雀雀的事,昨晚 他梦见他成了小时候的何老头,悄悄地去张寡妇家,张寡妇叫他扫天井,说扫完 天井就叫他赶雀雀,他赶紧扫起来,张寡妇家的天井大得像场院,一扫帚才扫一 小点,好不容易扫完,进了张寡妇的屋,张寡妇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说扫完了啊, 这么快,说着把衣裳脱下来,陈老三还没看清脱下衣裳的张寡妇是啥样子,就醒 了,醒来他极力回忆梦中的情形,记起他在给张寡妇家扫天井时是用他的雀雀扫 的,他的雀雀像没有扫帚苗的扫帚把,他忽然明白了为啥梦中一回只扫一小点。 陈老三担心香桂嫂子算到了他用雀雀给张寡妇家扫天井的事,之后见了香桂嫂子 就感到不自在。   地里的活不重,要求也不是很仔细的时候,娘开始放开手叫两个人去干,自 己在家里做饭,洗衣裳,料理家务。娘说,一个汉子家,地里的活拿得起放得下 才行,不是娘为省劲享清闲,是娘巴不得恁快快长大,能顶家立业,兄弟俩都点 头。娘又说,娘就是以前太依赖恁爹,活路干得少,恁爹撒手一走,娘没本事撑 起这个家,要不咱家到不了这一步。兄弟俩听着听着,眼睛就有些潮红。陈老大 说,娘,别说了,俺俩干去就是。娘,别说了,俺俩干去就是。陈老三也说。兄 弟俩到地里干活,干法上是陈老大说了算,陈老大咋说陈老三就咋干,而且干错 了也不埋怨陈老大,不得不重新返工了,陈老三还陪着笑跟陈老大打趣,操,咱 俩这是咋干的,咋弄成这样了。在干活时间长短上,是陈老三说了算,陈老三一 旦觉得累了不想干了,陈老大咋劝也白搭,只有收起家伙回家的份。兄弟俩在地 里干活,从此路过的人免不了说几句闲话。有的说,嗨,兄弟俩不孬,能干大人 活了,慢慢服得苦就好了,谁都是从这道门槛过来的。有的说,呵,看兄弟俩干 得这活多好,若是家家都这个干法,咱马蹄庄男女老少的肚子和满嘴的牙可就有 清闲享了。一旁听的人听着不顺,责怪说风凉话的人,操,看你说的,一生下来 你的雀雀就能开枪放炮生儿育女啊,还不是一步一步地来,慢慢才能支起帐篷来。 说风凉话的人讨了个没趣,憨笑一声,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这些天,陈老三总是不由自主地琢磨起陈老虎那晚没来菜园子也不在家睡觉 的事,琢磨来琢磨去,琢磨不出个满意的答案,忍不住对陈老大说了。陈老大不 相信,说别胡诌了,陈老虎不在家睡觉,又没来咱家菜园子,还能睡在大门外头 啊。陈老三骂誓说,陈老大,谁得诳你操他娘的!陈老大抬腿踢了陈老三一脚, 说你混了,咱俩不是一个娘啊,骂谁咱俩都吃亏!陈老三自嘲地笑了笑,仔仔细 细把那天他到陈老虎家去陈老虎他娘的问话和陈老虎要他保密的嘱咐说了。一相 信陈老三的话,陈老大脸上便罩上了一层厚厚的云雾。两个人断断续续为陈老虎 的秘密找到几个谜底,又断断续续摇头否定了。陈老三扔下手中的工具,一腚坐 在地头上,骂道,操他娘,那晚陈老虎到底咋弄的。陈老大说,老三,那天你准 是听差了陈老虎他娘的话。陈老三摇摇头,说肯定没听差,就是听差的话,陈老 虎为啥也承认他没在家里睡,叫我说他是来咱菜园子睡的?有人扯开嗓门与山半 腰的何老头搭话,哎,何老头,你还在山上转悠啊,看着你都把咱马蹄庄的山转 悠遍了,山上到底有啥宝贝疙瘩啊?何老头扯开嗓子应答,哈,咱这山上啥宝贝 疙瘩都有,找到了保你百病皆治,返老还童,就看你识不识货了!底下的人讥讽 道,操,还返老还童哪,你在山上转悠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还童,倒见你面皮 黑不溜球的了。陈老大望着何老头,灵机一动说,哎,陈老虎是不是晚上去找何 老头听他啦他和张寡妇的好事去了?陈老三定神想了想,恍然大悟,操,我咋没 想到这个,不用说,他肯定是找何老头了。兄弟俩当即商量好晚上偷偷去何老头 家捉陈老虎,谁叫他吃偷食不叫上咱俩。   吃过晚饭,去菜园子的路上,兄弟俩在何老头的栅栏外停下来。院子里黑黢 黢的,从门窗滤出来的灯光跑不多远就被黑暗阻止了。兄弟俩倚在栅栏边静听了 一会,陈老三侧身从栅栏的缝隙挤进去,悄悄走到门口,沿门缝朝里望瞭望,踅 身走回来。陈老大问,谁在屋里?何老头自家,择草药哪,草药摊了一桌子,何 老头倒挺自在,边择边听收音机。听收音机,我咋没听见?他拧得挺低,我在门 口也是刚听见。兄弟俩分析这还不到陈老虎来的时候,陈老虎既然不让他爹娘知 道,肯定是等他爹娘睡了觉偷偷来,于是决定待一会再来捉陈老虎。   再次来到何老头家的栅栏边,兄弟俩吃了一小惊,起先亮着灯的屋不亮了, 东边的侧屋却亮起来,灯光明显地比先前屋里的暗。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挤得打 仗,但离马蹄庄太远了,远得像有意把马蹄庄遗弃到了黑暗里。陈老三摸索到栅 栏的一道缝隙, 侧身子先进,突然哎呀一声,把陈老大吓了一跳。咋了?操, 挂着我的雀雀了,哪里不好挂,偏挂我这里,哎约,可疼煞我了。陈老大的笑声 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刺耳,操,谁叫你长这么大雀雀来,不挂它挂谁。轮到陈老大 了,陈老大的一声哎呀引起陈老三意料中的兴奋,咋了,是不是也挂着雀雀了, 别动,慢慢摘下来,刚才我差点把裤子撕破了。陈老大顺从地停下来,谨慎地摸 出是酸枣棵上的一个侧枝挂在了裤裆上,慢慢把酸枣棵枝摘下来,笑着说,操, 咋这么会挂雀雀。陈老三也笑,说待一霎捉住陈老虎也叫他从这里出去,把他的 雀雀也挂挂,谁叫他找何老头不约上咱。   来到门前,才看清门里挂了一块皱巴巴的布帘,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兄弟俩 凝神细听,里面传出嘟嘟囔囔的说话声。陈老虎在屋里无疑。陈老三兴奋得伸手 要推门,被陈老大拦住了,说先别推,咱听听他俩说的啥。两个人继续凝神细听, 里面的声音浆糊一样分不出个头绪,且时高时低,像唱一样。墙角的一线光亮吸 引了陈老大,他伸长脖子凑过去,逆着光亮找到布帘跟门框间隔出的一道缝隙, 赶紧把一只眼堵到缝隙上往里看。陈老三说,我看看。陈老大不理他,顾自瞪大 眼睛往里看。陈老三等不及了,伸手在陈老大的腚蛋上扭了一把,见陈老大无动 于衷,将手从后面钻到陈老大的裤裆揪住了陈老大的雀雀。陈老大缩起身子让到 一边,疑惑不解地说,老三,你看何老头做啥来。陈老三个子矮,透过缝隙只能 看到里边乱糟糟的屋顶,回头要陈老大把他托起来。陈老大躬起腰身用肩膀卡住 陈老三的腚蛋,刚要用力托,蓦地认出门前的一个小板凳,捡起来放到门台上, 要陈老三踩着往里看。   屋子里靠墙摆着一只大木箱和几只泥陶瓮,临近窗台的空间里放了一张矮桌。 陈老三打眼就认出了矮桌上竖放着的一样东西,是他家堰上被抠去的那棵雀雀似 的野枣树。野枣树前面蹲着一只香炉,三柱松香举起的三个火点飘起三缕柔弱的 烟线。何老头跪在桌前的蒲团上嘟囔一阵磕几个头,反复不停。何老头在做啥? 陈老大问。陈老三说没看出来,像拜神一样,嘟嘟囔囔的。陈老三从小板凳上下 来说,走,到窗台下听听。两个人趴到侧屋的窗台上,慢慢听出何老头嘟囔的话。   雀雀神,你行行好,   把我的雀雀拾掇好。   活人不就是活这命根子,   雀雀完了人还有啥活头。   雀雀神,你开开恩,   原谅我这个老光棍。   都怨我没脸没皮犯了浑,   糊里胡涂惹怒了雀雀神。   雀雀神,你行行好,   把我的雀雀拾掇好,   以后我保证不再吃窝边草。   兄弟俩听着听着都笑了。陈老三说,操,咱堰上的那棵野枣树成何老头的雀 雀神了。陈老大说,操,咱堰上的野枣树是他抠下来的,陈老虎他爹知道了非找 他算帐不可,明天我就跟陈老虎他爹说。可不能跟陈老虎他爹说,要是陈老虎他 爹真的找何老头算帐,何老头知道是咱告的密,以后准不理咱,咱就捞不着听直 绷雀雀的好事了。那,陈老虎也不能跟他说。对,不跟陈老虎说,跟他说了,他 非说给他爹不可。   回到菜园子,陈老大、陈老二没有困意,便在何老头拜雀雀神的事上做起文 章来。陈老三拿过门后的棍子竖在枕头上,又从窗台捡一小截蜡烛头按在棍子前 面,扑通跪到枕头前,学了何老头的腔调嘟囔说,雀雀神你行行好,把我的雀雀 拾掇好……记不起下面的内容了,就又学何老头的样子给棍子磕头。陈老大哈哈 大笑,笑过之后,说,哎,是不是何老头的雀雀坏了?雀雀咋能坏?那他为啥求 雀雀神把他的雀雀拾掇好?陈老三答不上来了。两个人陷入胡猜乱想之中。陈老 大说,说不定跟我做梦梦着的一样,叫狗咬坏了。操,你是在大街上尿尿来,何 老头又没在街上尿尿,人一大就把雀雀躲躲藏藏的,到河湾里洗个破澡还穿个大 裤衩子,那像咱谁看都行,那回我和陈老虎去何老头家玩,我憋的慌了,去他家 的栏里尿尿,何老头也在栏里,我一进去,吓得他赶紧把裤子提上了,也不知尿 完没尿完。陈老大就笑,说也就是何老头那样,别的大人可不像他,啥宝贝的, 连看也不叫看。谁不像他了,你说谁?咱爹啊,你忘了那回咱爹和咱一块洗澡了。 陈老三忆起他爹跟他兄弟仨一块洗澡的情形来。那次,爹叫上兄弟仨一块去河里 洗澡,看着兄弟仨脱光腚出溜进河里,也解衣褪裤,身上剩一条花裤衩出溜进来。 洗着洗着,陈老二看见爹的的手里攥着一团花布来回揉搓,悄声对陈老三说,哎, 咱爹脱裤衩了,咱看他的雀雀是啥样子。兄弟俩叫上陈老大悄悄绕到爹的身边, 爹的两腿间黑糊糊一片,爹的雀雀在一片黑糊糊里摇晃身子。陈老三说,看,咱 爹的雀雀还会凫水来。陈老大和陈老二嗤地笑了。爹发现兄弟仨偷看他的雀雀, 并不生气,转过身来对着他仨笑道,看啥,恁又不是没有,爷四个比雀雀,一个 雀样,快长吧,多咱恁仨的雀雀跟恁爹我一样胡子拉茬的了,恁爹我就不用为恁 操心,光享清福了。兄弟仨瞪大眼睛认真地看一眼爹被一团黑胡子簇拥着的饱满 的雀雀笑着跑开了。陈老三想起陈老虎他爹还叫陈老三看过他的雀雀。那回陈老 三去找陈老虎玩,憋得慌了,去栏里尿尿,刚褪下裤子,陈老虎他爹挤进来,旁 若无人地牵出他的雀雀尿起来。陈老三偷眼一看,看出陈老虎他爹的雀雀比他爹 大出一个个头,正在为爹感到自卑,陈老虎他爹说,陈老三,你看看,我的尿是 不是有点黄。陈老三看看,刚点头嗯了一声,就听陈老虎他娘从外边说,真没正 行,叫孩子看一个熊这个。哎,你从哪里冒出来的?陈老虎他爹尿完后,边抖落 雀雀上的尿珠,边笑着骂,操恁娘,真是霸道,别人的雀雀倒成你的了,叫人家 陈老三看看都不行。陈老虎他娘在外面笑着说,谁要你这破这个,你就是叫狗吃 了俺也不管。好几天,陈老三的脑瓜里都晃悠着陈老虎他爹那带着尿珠的大雀雀。 兄弟俩比来比去,比出何老头确实有点怪。陈老大想起明天还得早起下地,催促 陈老三快睡觉。要是咱爹不死多么好,咱也用不着起早干活了。临睡前,陈老大 冒出的这句话,弄得陈老三一合眼就梦见他爹活着的情形。   一场瓢泼而下的大雨把山岭环抱的马蹄庄灌成一湾浑水。该漂的都漂起来, 不该漂的也漂起来了。鸡狗猪兔附着在飘浮物上,呜哇乱叫。水面上漂满了锤头、 剪刀,钳子、螺丝刀等铁制用具。一只鸭子兴冲冲地从远处游过来,不小心撞到 正好对着他的剪刀上,呱呱叫几声,耷拉下脖子浮成一个白球。各家都拿出救命 的家什,一家人围拢在里面,在水面上游荡。陈老三一家挤在一只大笸箩里,爹 舵手一样指挥着一家人不断调整各自的位置,避免笸箩偏斜把一家人掀进水里。 老二往这边靠靠!老大朝那边靠靠!你歪歪身子,不是老三,老三他娘你啊,别 到处瞎看,命都不知道保住保不住还有闲心看西洋景!老三往你娘怀里靠靠,嗳, 扳住你娘的肩膀,笸箩歪的时候就松开!陈老虎家三口人东张西歪地趴在一扇门 板上,随着门板的颠簸,不断发出娘哎娘哎的惊叫。 白大妮一家四口人站在一 张翻倒的桌子的四角,每人抱住一根桌腿,桌底中间堆着一些白面一样的东西, 每每有水溅到上面,白大妮她娘就咋呼,完了完了,完了完了!陈老虎他爹突然 吆喝说,哎,咋不见咱胡同里的陈连贵和他媳妇?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陈连贵和 他媳妇的应答声。在这里哪,俺两口子正商量要儿好还是要闺女好来!几家人寻 着声音找过去,见陈连贵和他媳妇骑在一根木头上,木头一沉一浮,沉浮间,木 头变成一根大雀雀,把两口子串在一起。陈老虎吆喝道,看啊,陈连贵和他媳妇 狗走秧子来!小孩子家懂的啥,人家在拾小娃娃哪,别咋呼,别吓得娃娃不来了。 陈老虎他娘教训陈老虎。陈老虎他爹引导陈连贵说,连贵,得加把劲啊,这样慢 腾腾的咋能拾出娃娃来,得像用拉风箱一样,越拉柴越旺,紧忙活一阵锅就开了。 陈连贵嗯了一声,卖命地折腾起他的雀雀来。一根木头大的雀雀把水弄得哗哗响, 连贵媳妇在哗哗响的水声里咯咯直笑。陈连贵挥舞着雀雀,嘴上嘻嘻哈哈地说, 永发哥说的还真行来,操,永发哥咋早不给我说,早这样孩子都这么大了!一只 鲜亮着红白花纹的脸盆漂到陈连贵媳妇身边,陈连贵媳妇伸手把脸盆拉过去,咯 咯笑着说,来了来了,孩子来了!白大妮他娘扯着嗓门问,连贵媳妇快看看,是 闺女还是儿?陈连贵从脸盆里抱出孩子,高举起来,仔细看了看孩子的两腿之间, 说,是个儿,还有雀雀来!陈连贵高兴得伸手抢孩子,说,快拿东西把孩子包起 来,别冻着他!陈老三忽然发现几家人都光着身子,不管男女,两腿见都挂着一 根烂绳头一样的雀雀,正在纳闷,笸箩翻了,没顶的雨水把他淹醒了。   睡梦中醒来,陈老三感到肚子隐隐作疼的同时,觉出肚脐眼周围凉丝丝的, 知道自己睡梦中又把盖的东西蹬了。一团东西不容商量地嚷着要从肚子里出来, 陈老三把陈老大叫醒,要陈老大陪他出去。陈老大睡意朦胧,说忍一忍吧,等到 天明再出去拉。陈老三说等不到天明了,拉到床上咋治。陈老大不情愿,埋怨陈 老三睡觉前不准备好,深更半夜的拉啥屎。陈老三说,老大,你忘下那回你一晚 上拉了两回了?问得陈老大没了话,披衣裳跟陈老三往外走。   一出门,陈老三就被肚子里的那团东西赶得小跑起来,跟在后头的陈老大嘱 咐说,老二,在外面墙根前拉就是,别往里去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别踩到屎上了。 陈老三嗯了一声,直奔北面的院墙下。北面的院墙是邻家香桂嫂子家的栏墙。陈 老大赶到过来时,陈老三肚子里的那团东西已跑出来了大半,剩下的像怕外面冷 一样躲在里面不出来,陈老三当然不愿意,憋住气把它们往外赶。陈老大捏住雀 雀做一个尿尿的姿势,等了好一会也没尿出来。陈老三说,老大,你不憋得慌, 做尿尿的样子做啥?咋弄也是出来一阵子,尿出一点是一点,省得倒到床上又憋 得慌了。结果陈老三排泄利落了,陈老大也没有尿出来。两个人刚要往回走,香 桂嫂子家的栏门当地一声,接着传出两个人的说话声。陈老虎小心着点,别踩进 栏坑里去了。没有事,我又不是没来过。栏里尿柱击打水面的咕噜声过后,延伸 出一小阵寂静。香桂嫂子,你那大腚锤咋这么白,我摸摸。哎吆,别摸了,你手 凉,回屋继着你摸。再摸一小会……香桂嫂子,我的雀雀又直绷起来了。我看 看……操,还真是来,行了,咱快回去,别叫宝山醒了哭开了。陈老虎咋在香桂 嫂子家里?陈老大和陈老三傻了眼。   陈老虎的秘密是在第二天黄昏被陈老大、陈老二揭穿的。陈老大、陈老二下 地回家的路上遇见了陈老虎。陈老虎正在路边搬石头垒一座小石屋。陈老三说, 陈老虎,你在这里做啥来?跟俺爹下地去来,操他娘,跟着俺爹干活可累人了, 干起活来没有头,气得我都不答理他了,他回家就是,我得在道上磨蹭磨蹭气气 他。陈老三笑着说,还干起来没头哪,回家都回到俺前头了。陈老大转了话题, 哎,陈老虎,昨晚你做啥去来?昨晚,没做啥去,在家睡觉来。别胡诌了,昨晚 我和老三去你家找你,你根本不在家。陈老虎说你才胡诌来,昨晚俺爹非叫我跟 他学用野榆条编筐,一直学到啥时候,你俩哪去找我了?陈老三一脸的愣怔,说 这就奇怪了,今下午我跟老大从家里出来,你娘正好站在你家大门前,问你昨晚 在菜园子里睡到啥时候。陈老虎腾地弹起身子,陈老三,你咋说?我说陈老虎没 来俺菜园子睡觉啊。陈老虎猛地推了陈老三一把,说操,陈老三我不是早就跟你 说过,要是俺娘和俺爹问起来你就说我到你家菜园子睡觉来,你咋说我没去?被 推了一个趔趄的陈老三裂嘴笑了,说操,你为啥不承认不在家睡觉。陈老大迫不 及待地把昨晚陪陈老三出来拉屎,听见陈老虎在香桂嫂子家栏里说话的事说了。 陈老虎听得变了脸色,嘱咐陈老大和陈老二千万别把这事跟人说,要是叫香桂嫂 子他汉子知道,非揍他不可。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凶恶起来,说反正这事就你俩 知道,我要是挨了揍,也饶不了你俩。两个人被陈老虎吓住了,下保证绝对不跟 外人说,见陈老虎的脸色和缓些了,才试探着叫陈老虎讲他到香桂嫂子家的事。   陈老虎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在香桂嫂子夸他能干活路的第二个晚上,他和陈 老大、陈老三去菜园子睡觉,香桂嫂子等在菜园子门口,见他们来,招呼陈老虎 说,陈老虎,人家给恁家捎了点东西放俺家里了,快上俺家拿去。陈老虎不愿意 去,说明日叫俺娘拿去就是。香桂嫂子笑着说,干脆叫俺家宝上吃了算了,不给 恁了。陈老虎听说是好吃的东西,连忙问是啥东西。甭管啥东西,见了保证馋得 你流哈喇子。陈老虎沉不住气了,急着去拿。陈老大、陈老二也想跟着去,香桂 嫂子阻止说,恁俩可别去,别把俺宝山吵醒了,好不容易才睡着。陈老虎要他俩 等一等,一霎他就回来。   香桂嫂子家的院子有些窄,一颗树的树冠蓬松在天井的上空,进了院子像钻 进洞里一样。两只水桶反扣在磨盘上。墙角的鸡窝里发出母鸡咕咕的叫声。进了 屋里,宝山真的在床上睡着了,陈老虎走过去,拿起他的小手晃了晃,宝山光洁 的脸上牵出几线细纹。香桂嫂子悄悄走过来,拉拉陈老虎,小声说,别惹他,把 他弄醒了就麻烦了。香桂嫂子叫陈老虎坐到椅子上。坐在椅子上的陈老虎满屋环 视了一下,问好吃的东西在哪里。香桂嫂子拖出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包递过 来,陈老虎打开一看,是一包油光光的蜜枣,捏起一个丢进嘴里嚼得脸上漾出笑 容。香桂嫂子看着叫蜜枣甜得笑逐言开的陈老虎,商量说,陈老虎,宝山他爹长 年不在家,不知咋弄的,这几晚上嫂子有点害怕,你住下跟嫂子做个伴行不行? 陈老虎嚼蜜枣的动作慢下来。嫂子,这样咋行?咋不行,不就是睡宿觉啊,又不 杀人又不放火,看嫂子这床,总比陈老三家那菜园子里的好吧。可是……。可是 啥,嫂子和你又不是外人,再说,这事就咱俩知道,咱俩得不往外说谁还知道。 陈老虎犹豫不决,香桂嫂子笑着换了话题,陈老虎,蜜枣好吃不好吃?好吃。实 话跟你说吧,这蜜枣是嫂子专门给你买的,听嫂子的话,有你享不完的福,嫂子 还有更好吃的来。啥更好吃的?先不跟你说,保证是你今辈子第一回尝到。陈老 虎咽下一口嚼碎的蜜枣,说,嫂子,陈老大和陈老二还在菜园子里等我来,咋治? 嗨,这个好办,嫂子过去跟他俩说一声就是。咋跟他俩说?就说恁家里有事,回 家去了,他俩还跑到恁家去看看啊。   陈老三想起来了,说操,那晚我和老大正等你回来尝尝你的好吃的,香桂嫂 子来说你回家了,今晚不在菜园子睡了,老大问你回家做啥,香桂嫂子说,你把 人家给恁捎来的东西送回家了,气得我和老大不轻,还骂你来,骂你小气,一个 人回家吃毒食。陈老虎说,哈,骂去吧,话是一口气,早叫风刮没了。   那天晚上,香桂嫂子把热水、凉水兑得不凉不热,叫陈老虎洗脚。陈老虎擦 脚时,香桂嫂子说,陈老虎,干脆连雀雀也洗洗吧。洗雀雀做啥?不做啥,自家 身上的一样东西,洗洗还瞎了啊,洗干净了自家清爽,别人又觉不出来,要是怕 嫂子看嫂子不看就是。说完又兑了一盆水,不容推辞地放到陈老虎跟前,转身去 收拾床铺了。陈老虎迟疑了一会,褪下裤子洗雀雀,身后传来香桂嫂子的嘱咐声, 陈老虎,别光洗外面,撸起来连里头也洗洗。陈老虎见香桂嫂子对雀雀这么熟悉, 反而不觉得拘束了。   陈老虎洗完雀雀,香桂嫂子也把床铺好了。陈老虎,你在里面,宝山在中间, 嫂子在外面挡着不叫你俩掉下来,行不行?陈老虎点了点头。那就快上床吧,嫂 子也得洗洗,陈老虎你先睡在外面挡挡宝山,别叫他掉下来,等嫂子上去了你再 到里头。陈老虎趟在床上看香桂嫂子洗脚,问,嫂子,宝山他爹在哪里啊?在外 边干活啊,一霎这里一霎那里的,嫂子也说不出个准地方。宝山他爹在外边干啥 活?在打井队里打井,操,光顾给人家打了,把自家那口井舍下了,陈老虎干脆 你替他打了算了。陈老虎爬起身,嫂子,咋替他打?香桂嫂子笑得前仰后合,差 点把洗脚盆踩歪,一捧洗脚水从盆里荡出来,浸湿的一小块地面被灯光照得闪闪 发光。香桂嫂子坐直了身子,待霎嫂子教你打,哈……哈……   香桂嫂子洗完脚,从床下拖出一只大盆,往里倒了些热水和凉水,伸出手指 在水面上戳了戳,笑着看看陈老虎说,陈老虎,嫂子可要洗澡了,别偷看啊。陈 老虎赶紧转过身,说,嫂子,我不看。香桂嫂子笑起来,陈老虎,心里要真想看 看就是,嫂子可不像你那么小气,一个男人家早晚得长这见识,只要看了不往外 说就行啊,哈。一阵窸窸窣窣的解除衣裳的声音过后,响起了香桂嫂子往身上撩 水和搓洗肌肤的声音。陈老虎平心静气了一会,悄然生出的一个想看看香桂嫂子 的光身子的念头火柴头一样在脑瓜的某个地方擦燃了,而且全身和脑瓜里的形形 色色都成了干柴,一点就着,熊熊燃烧的冲动彻底左右了陈老虎,他拧了拧脖子, 眼睛的余光侦探出香桂嫂子背对着他,他的胆子陡然壮大。香桂嫂子的一片隐秘 而诱惑无穷的天空笼罩在陈老虎的视野里。香桂嫂子边洗边扭动身子,陈老虎眼 里的天空忽明忽暗。当陈老虎看出香桂嫂子对她无所顾及的破绽后,两只眼睛由 偷窥变成了欣赏,仿佛把玩一件自己刚到手的玩具,但这件玩具太不同一般了, 让陈老虎把玩得惊心动魄。陈老虎惊心动魄地期待着香桂嫂子的天空全部对他敞 开,但香桂嫂子一直背对着他,那部分看不见的天空唤起他一种无法遂愿的焦渴。 香桂嫂子快洗完了,陈老虎情急中估摸准香桂嫂子穿衣裳时会转过身来,便大胆 地换了一个睡姿,眯了眼期待着那片天空向他敞开。   期待的结果大大出乎陈老虎的意料,香桂嫂子擦洗完身子,并没有去穿脱下 来的衣裳,而是转身赤裸着朝床这边走来。陈老虎慌乱地坐起身要到宝山里边去, 被香桂嫂子拦腰抱住了。香桂嫂子说,说实话陈老虎,有没有偷看嫂子的光身子? 没……没有。陈老虎被一具叫香桂嫂子的好看好摸好闻的肉体包裹了。没有,我 不信,嫂子摸摸你的雀雀就知道了。香桂嫂子的手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一股奇异 的力量自陈老虎身体的某个部位喷薄而出,他绷起身子使劲箍住香桂嫂子,颤着 声音说,嫂子我偷看来。陈老虎的雀雀被香桂嫂子握住的一瞬,他感到自己成了 一颗手榴弹,心中强烈地涌起让香桂嫂子拉动导火索扔到远处轰然爆炸的渴望。 然而香桂嫂子并没有拉动导火索,只是牢牢地抓住手榴弹柄。陈老虎,咋这么壮, 没看嫂子的光身子才怪来。嫂子,你的光身子真好看。咋个好看法?看得雀雀发 胀。操,雀雀发胀就是好看了,胀得怪难受受的。不难受,胀得挺恣。香桂嫂子 哧地笑了,松开搂陈老虎的手,活动着身子将陈老虎反扣在她的身上。   香桂嫂子将陈老虎的雀雀对准自己的一个部位,空出一只手罩住陈老虎的腚 锤往里一按,陈老虎哎吆一声,趴到香桂嫂子身上不动了。咋了,陈老虎?嫂子, 萝卜掉进坑里了!香桂嫂子一时没领会出陈老虎的意思,愣了愣,突然笑着在陈 老虎脸上用力亲了一口,操,真会说,陈老虎,萝卜掉进坑里咋治?陈老虎想不 出来,问道,嫂子,你说咋治?嫂子也不知道啊,你拔出来试试?嫂子,我不想 拔出来。操,不会觉着快出来了赶快再插进去啊。陈老虎按着香桂嫂子说的试了 试,说,嫂子,我想再拔拔再插进去。为啥?这样挺恣。香桂嫂子笑得浑身乱颤, 陈老虎,你咋觉得恣咋弄就是。   陈老虎反复几次,突然搂住香桂嫂子急促地说,嫂子,我要尿到你里面了。 尿吧尿吧尿吧陈老虎!香桂嫂子还没说完,陈老虎便感到他这颗手榴弹拉动导火 索在急速飞升中爆炸了。硝烟散尽,陈老虎发现他的头压在香桂嫂子软绵绵的奶 子上,奶子上圆溜溜的奶头肉乎乎地戳着他的脸,他忍不住张嘴将它含住了。香 桂嫂子哼唧着,伸手摸到陈老虎的雀雀,说陈老虎,这不还挺硬啊,再来插萝卜, 叫嫂子也往你的雀雀里尿尿。嗯,嫂子。陈老虎应声而动。一阵忙碌之后,陈老 虎声音又急促起来。嫂子,嫂子,你快尿了没有,我又要往你里头尿了!香桂嫂 子用力箍住陈老虎的两瓣腚锤,颤声颤气地回道,陈老虎嫂子也要尿了,来,咱 俩一堆尿!相互啃咬着乱做一团。   深夜的月亮白净,如果陈老虎能够看见,肯定将其误认为香桂嫂子身上的一 部分,而现在陈老虎偎在真正的香桂嫂子的怀里,任月亮用了多么柔和的口气呼 唤他也听不到了,反复攀爬快意颠峰的疲惫使他懒得睁开眼睛,初识生命愉悦的 亢奋令他难以入睡,他蜷缩在香桂嫂子的怀里,不时伸手在香桂嫂子的身上摸索 一阵。微睡中的香桂嫂子哼哼唧唧地说,陈老虎,还没摸够。就是摸不够。陈老 虎,嫂子好不好。好。啥好的。跟嫂子睡觉挺恣。香桂嫂子欢喜地一笑,睡意全 无,使劲把陈老虎往怀里搂了搂。陈老虎说,嫂子,你还有俩事没应我哪。哪俩 事?教我打井,还有给我好吃的啊。香桂嫂子伸手揪住陈老虎的雀雀,说操,嫂 子身上的井你不早就打了啊。陈老虎琢磨了一会,领会出香桂嫂子的意思,说是 那样啊,嫂子真会说,那好吃的哪?香桂嫂子扳过陈老虎的头亲住他的嘴将舌头 伸进他的嘴里,陈老虎含住香桂嫂子的舌头咂起来。香桂嫂子抽会舌头说,陈老 虎,好吃不好吃?好吃。答过之后,陈老虎又领会出了香桂嫂子的另一层意思。 两个人搂抱着磨蹭了一会。香桂嫂子说,陈老虎,嫂子的井你也打了,好吃的你 也吃了,可嫂子的井和好吃的都是人家宝山他爹的,要是叫他知道了可了不得。 偎在香桂嫂子怀里的陈老虎口气里露出怯意,嫂子,咋办?香桂嫂子轻松地一笑, 别害怕,他一年来不得一两趟家,知道啥,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咱俩嘴 巴严实实的,没有事,再说,这活路像吃饭一样,到时候不吃就饿的慌,他一年 一年的在外头,说不定早就有了别的井打了,有了嫂子也不生气,嫂子有你就好 了。香桂嫂子说着用力捏一下陈老虎的雀雀,笑道,咋有又不老实起来了。   早晨,香桂嫂子醒来,被趴在她身上的陈老虎逗笑了。操,你啥时候爬上来 的?刚上来一小霎。这么点小人上来下去的还挺能忙活来,一共弄多少回了?陈 老虎摇摇头,说记不得了,第七回时还数着,以后就忘下了。操,这一晚上你最 少落不下十回!香桂嫂子说着,扬腿盘住了陈老虎的下身。   第 十 章   知道陈老虎的秘密后,陈老大、陈老三密切留意起陈老虎的行踪来,常常到 院墙下偷听香桂嫂子家栏里或院子里的动静。尤其是晚上,如果陈老虎不来菜园 子睡觉,两个人得往院墙下跑五、六次,多的时候能到十几次。一般两个人一起 去,有时陈老三单独去,有时陈老大单独,陈老三单独去的次数明显地多于陈老 大。   地里活不多,陈老大征求陈老三的意见,问他愿不愿意去。陈老三巴不得不 去,嘴上却说,老大,趁早今日你也别去了,待两天咱俩一堆去干。娘不愿意, 说地里的活咋能攒起来一堆干,该种的时候就得去种,该收的时候就得去收,种 和收咋能羼和到一起,一步耽误了,步步都得耽误。陈老大笑着自己走了。陈老 三在娘跟前磨蹭着玩。娘说落他道,老三,咋尽偷懒,这么点活,一霎就干完了, 兄弟俩说说笑笑地做着伴多好。陈老三不答话,只是抿着嘴笑,待娘忙别的事情 没工夫数落他了,悄悄出了门,去找陈老虎。陈老虎不在家。陈老三匆匆到菜园 子去。   菜园子门前青石台阶上鲜亮的水痕证明香桂嫂子刚来打过水。知道了陈老虎 的秘密,陈老大、陈老三突然发现香桂嫂子来菜园子打水的时间明显地晚了,差 不多都在两个人离开菜园子之后,好几次忘了插屋门,两个人的雀雀也没有遭到 香桂嫂子的袭击。起初两个人还觉得侥幸,慢慢的就开始失落了。操,香桂嫂子 光稀罕陈老虎的雀雀了!真是,光稀罕陈老虎的雀雀了!陈老三倚在院墙根偷听, 一阵摆放水桶的声响过后,香桂嫂子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陈老三正要失望地走 开,里面传出宝山的叫喊声。娘,陈老虎打我腚来!嫂子你说宝山该打不该打, 他说往后不叫你搂我了,光搂他自家!是陈老虎的声音。香桂嫂子笑着说,陈老 虎你咋弄的,叫你看孩子,咋惹得他直咋呼,他说不搂你嫂子就不搂了啊,宝山, 别瞎胡说,娘啥时搂陈老虎了,再胡说八道,娘也打你的腚。陈老三心头一乐, 心的话这回可逮住陈老虎了。   陈老虎和宝山的说话声从屋里移到外面,而且向院墙这边靠过来。他们像是 在吃什么东西,宝山嫌陈老虎吃的多了,嚷着不干,陈老虎说那好,咱俩分开, 谁也不吃谁的,问宝山几岁了,又主动说了自己的年龄,提出先按一岁三粒分, 吃完了再继续分。陈老三听见陈老虎分到的粒数是宝山的好几倍,却故做慷慨, 说,宝山,你比我小,我吃点亏,多分给你两粒行不行,宝山沾了大光似地欣然 答应。陈老三觉得好笑的同时,暗骂陈老虎鬼心眼子多,啥也戴高帽。那次,陈 老虎、陈老大和陈老三去坡里捡核桃,三个人各自爬上一棵树,他们一边骂核桃 林的主人收得仔细,一边把捡到的核桃往树下扔。起先,各人把自己捡的核桃扔 到一个地方,避免跟别人的混淆了,后来陈老虎建议说,这样多费事,好不容易 捡到个破核桃,还得找地方扔,干脆咱把捡到的核桃扔到一起,捡完了再分开就 是,兄弟俩觉得陈老虎的建议有道理,就同意了,捡了核桃往一处扔。分核桃的 时候,陈老虎说别看着咱是仨人,实际上是两家人,核桃分成两伙就行。陈老大 和陈老二还没反应过来,陈老虎就把核桃拨拉成两小堆,还有意给其中的一堆多 拨拉了几个,说邻里邻居的,我不跟恁计较了,恁这堆多点就多点吧,弄得兄弟 俩心里热乎辣的。回到家,两个人正在砸核桃吃,娘从陈老虎家回来了,说我看 看恁俩捡的核桃来,人家陈老虎捡了可不少。娘一看兄弟俩捡的核桃,一撇嘴, 说恁两个人也就刚赶上人家陈老虎一个人捡的多。兄弟俩说俺的还比陈老虎多好 几个来,为了证实他们确实比陈老虎的多,就把捡了核桃扔到一起最后分成两伙 的事说了。娘听了气不得笑不得,说真是两个傻心眼,恁仨是两家人不假,可是 三张嘴来,幸亏是几个破核桃,要是这样分粮食非一个肚子撑煞两个肚子饿煞不 可。事实很快证明了娘的话的正确性,陈老大、陈老三的核桃吃完的时候,陈老 虎还剩下不少。从那以后,和陈老虎相处,兄弟俩有意多个心眼提防着,提防着 提防着,说不定那一霎就被陈老虎算计了。   陈老虎,给嫂子挠挠痒痒。香桂嫂子过来了。嫂子,挠哪里?脊梁上啊,别 的地方嫂子又不是够不着,还用叫你挠。娘,我也给你挠。你够不着,听话,别 闹腾。娘,我去搬个小板凳踩着给你挠。搬去吧,哎呀陈老虎,快着点,难受煞 嫂子了。嫂子,伸不进去,太紧了,得解开个扣子。操,你倒怪明白,解开了, 哎呀,你那手咋这么凉。嫂子,等我暖和暖和再给你挠吧。咋暖和?在我怀里啊。 操,你倒挺疼嫂子,算了,在嫂子里头暖和吧,往上点,再往上点,操,过了, 往下点,再往下点,对了,就这里,哎呀真恣啊,陈老虎使劲点!陈老虎突然咕 咕笑了。香桂嫂子问陈老虎笑啥。陈老虎抑制着笑说,嫂子刚才你说的话,往上 点往下点对了就这里真恣啥的,清楚的的知道我在给你挠痒痒,不知道的说不定 还以为咱俩在做啥来。啪地一声,像是香桂嫂子的巴掌打在陈老虎的腚上的声音。 操,你真是鬼心眼子一大包,嫂子没想到的你倒先想到了,陈老虎老实点,别胡 摸弄!   嫂子,你奶子咋这么大?恁娘那奶子也不小啊。可不如你的大来。还不是叫 你吃的啊,你这么馋得张嘴巴,多大的奶子能经得住抽啊,哈。嫂子,别说俺娘 了,你一说俺娘我摸着就不恣了。操,这么点小营生就知道护窝了,嫂子跟恁娘 还不都一样啊,都是女人。嫂子,你别说了。操,好了,不说就不说。墙那边宁 静了一阵,又传来香桂嫂子的说话声。哎,陈老虎,嫂子的奶子大好不好啊。好。 为啥?好摸啊。好摸……哎呀,嫂子脊梁又痒开了,快给嫂子挠挠。哪里?太靠 左了,右一点,我说右一点,操,连左右都分不出来,行了行了别再挪了,使点 劲使点劲。嘿嘿……嫂子。陈老虎你笑啥。没笑啥啊。没笑啥你那雀雀咋不老实 起来了。哎,嫂子,你咋知道?操,和根棍子似的在嫂子腚上直戳悠嫂子还觉不 出来。哈,哈。一阵劈劈啪啪的脚步响送来宝山的声音。娘,我也给你挠。哎, 宝山,你咋把这板凳搬来了,上面不是放着一些东西啊。娘,我把上面的东西一 点点放到地下了。操,你也有耐心,娘还以为又碰上啥好玩的东西把挠痒痒的事 忘下了。   宝山、陈老虎枪着给香桂嫂子挠痒痒,吵吵嚷嚷的,你嫌我的手碰到你的手 了,我怨你的手占的地方多了,惹得香桂嫂子直笑。笑着的香桂嫂子突然哎呀一 声,说,恁俩谁的手指甲那么尖,可划煞我了!嫂子,不是我,宝山划的。娘, 不是我,是陈老虎划的。操,宝山,你咋胡赖人,嫂子,你知道我那手指甲不尖。 陈老虎,你的手指甲尖不尖嫂子咋知道。嫂子,你忘了,那回你叫我摸你腚沟, 我的手指甲划疼你了,你叫我以后把手指甲剪得短短的,我就常剪指甲开了。操, 陈老虎,你真会胡编,啥时我就你那样了,哎,宝山,小心着点,别从板凳上掉 下来。陈老虎和宝山都不承认自己划疼了香桂嫂子的脊梁,香桂嫂子说,这样吧, 你俩一人一下,谁划疼我我就知道了。宝山,你先挠。陈老虎,你先挠。两个人 僵持了不一会,从对话声里听出他们已经一人一下给香桂嫂子挠开了。香桂嫂子 说,操,我的脊梁成一块地了,你一锄我一锄。两个人都笑起来。陈老三觉得耳 朵不够用了,很希望眼睛能够看见两个人你一锄我一锄锄香桂嫂子脊梁的场面, 手也有些发痒,恨不得也能在香桂嫂子的脊梁上锄几下,但打眼看看面前的土坯 墙,禁不住心灰意冷了。   若是不知道陈老虎的秘密,陈老三早撒腿跑到宝山家去玩了,他知道现在去 绝对不行,他太熟悉陈老虎的脾气了,一时不投他的心眼,他非找茬揍你一顿不 可。陈老大也害怕陈老虎来这一手。那回陈老虎、陈老大、陈老三在门前的小胡 同里打陀螺,连续好几轮,都是陈老虎打起的陀螺转得时间最长。这一轮简直神 了,陈老大打起的陀螺像钉在了地上,持续了好长时间才不情愿地倒下。这回我 的第一!陈老大欢喜得跳高。操他娘,陈老大咋打的,我还没打这么一回来。陈 老虎两眼盯着倒下的陀螺发傻。为保持一个令自己欢喜的结果,陈老大不想再打 陀螺了,招呼陈老虎说,陈老虎,咱不打这个了,这个有啥好玩的,走啊,咱去 找白大妮过家家去!陈老大还没反应过是咋回事,陈老虎手里打陀螺的木棍当地 落在陈老大的膝盖上,疼得陈老大龇牙咧嘴。陈老虎,你咋这么横立,兴许你打 第一就不兴许别人打了?陈老虎恶狠狠地说,我才不稀罕你那个破第一来,操恁 娘陈老大,还又陈老三,白大妮是我的媳妇,以后谁也不能碰白大妮一指头!陈 老三瞅着陈老虎手里的木棍,吓得脊梁骨冒冷汗,生怕木棍落在他身上。晚上, 陈老大把红肿的膝盖亮给陈老三看,两个人咬牙切齿地骂陈老虎,都为他的一反 常态感到不解和愤怒,当然也心存了畏惧。陈老三说,老大,你说咱俩合起来, 能不能打过陈老虎?陈老大琢磨了一会,说按说能打过他,可咱不如陈老虎胆子 大,他是摸着啥使啥打,咱不行,下不了手。可不,操他娘。陈老三深有同感。   陈老三盼着香桂嫂子找出谁的指甲划疼了她,香桂嫂子却迟迟没有发出喊疼 的哎呀声。一只灰不溜球的土元从墙缝里爬出来,贴着墙壁向陈老三这边前进了 一会,被陈老三扶在墙上的活动的手吓住了,掉头往回跑。陈老三追过去,土元 慌慌张张地没进墙缝里。陈老三沿着墙缝瞅了一会,见土元并没有彻底消失,伸 出一个手指头往墙缝里抠。土元缩着身子藏在墙缝里,陈老三晃动着指头抠了几 下,抠不着土元,转脸看见墙根躺着一把破镰刀,便捡起来将镰刀伸进墙缝里, 猛捅几下。陈老三抽回镰刀,再一次把目光塞进墙缝的时候,一线光亮把他的目 光领进了香桂嫂子家的栏炕上。陈老三对着被镰刀捅开的墙缝愣怔了一下,又把 镰刀伸进去猛捣几下,墙缝成了墙窟窿,香桂嫂子家的大半个栏炕便呈现在了陈 老三堵在墙窟窿上的眼睛里。陈老三捡起脚下的破布头,揉成团塞进墙窟窿里, 若无其事地回到原来的地方,院墙那边传来宝山的喊声。娘,我憋得慌了,我要 拉屎!到栏里去拉,别在院子里,每回拉在院子里都得铲层地皮,咱的天井都铲 下这么一块去了,咱这天井本来就矮。劈劈啪啪的脚步声的尽头是当啷一声栏门 上的铁环响。这边剩下了陈老虎和香桂嫂子。嫂子,你摸摸。操,这么硬棒,快 藏起来,别叫宝山看见了。嫂子咱上那屋里去吧。上那屋里去做啥。做啥,还用 说啊。操,可不行,大天白夜的咋能弄这个,叫宝山看见了不得。看不见,保证 一霎工夫,等他拉完咱早完了。操,蜻蜓点水似的啥意思,等晚上吧,嫂子和你 仔细八眼地恣恣。嫂子。宝山,拉完了没有啊,趁住气,娘去给你拿纸!香桂嫂 子招呼着向栏门那边走去。陈老三悄悄走到那到墙窟窿边,揪下破布团,瞅了一 眼宝山高撅着的吊着屎柱的脏腚锤,堵上破布团笑着走开了。   吃了中午饭,娘打发陈老大去菜园子背捆柴禾来,说晚上滚煎饼吃。兄弟仨 都爱吃娘滚的煎饼。和一个面团,把鏊子烧热了,在上面擦了油,拿面团在鏊子 上滚,面团上的面沾在鏊子上,把鏊子面滚严了,一张大煎饼就成了,油一热, 不光把煎饼烙熟,也把煎饼跟鏊子分开了。吃的时候,在煎饼里卷了可以生吃的 蔬菜最能哄嘴巴和肚子开心,如果没有可以生吃的蔬菜,卷了咸菜吃也很可口, 尤其是香椿芽咸菜。陈老大拿了绳子往外走,陈老三也跟过去。娘唤住陈老三, 问陈老三做啥去。跟老大去背柴禾啊,你不说兄弟俩在成堆说说笑笑着干活好吗。 娘把飘到额前的几根头发捋到一边,说娘心思叫你择韭菜了,晚上卷煎饼吃。嗨, 背柴禾回来我和老大一起择。嘴上说的好,说不定脚一迈出门槛一下午也见不着 人了。陈老三笑着跟娘下保证,娘你放心,今下午保证给你择完了韭菜才出去。 娘的脸上也挂起了笑,看说的好听吧,给娘择的来,你不吃啊。   来到菜园子,陈老三径直走到香桂嫂子家的栏墙下,回头招呼正在往摊开的 绳子上抱柴禾的陈老大说,老大,过来。做啥?别管,过来就是。陈老大疑惑着 脸走过来。陈老三抽下塞在墙窟窿里的破布团,匆忙往里瞅了一眼,转身让在一 边,叫陈老大看。陈老大的眼睛刚堵住墙窟窿,立刻弹起来。通开了,咋弄的? 陈老三笑嘻嘻地不说话。陈老大又把眼睛堵到墙窟窿上,边往里瞅边说,这下可 好了,要是陈老虎跟香桂嫂子再上栏,咱就能看见他俩做啥了。陈老三听见香桂 嫂子家的拦门响,问陈老大,谁上栏来。香桂嫂子。香桂嫂子上栏做啥?等等我 看看。陈老三等了陈老大一会,见陈老大还不说香桂嫂子上栏做啥,推陈老大一 把说,闪开我看看。陈老大趴在墙上不让开。陈老三急了,加大气力又推了陈老 大一把。陈老大一让开陈老三就把眼睛堵到墙窟窿上,香桂嫂子倒伸的手拉着栏 门将自己关到了门外,栏炕上留下一洼半椭圆形的尿迹。香桂嫂子尿尿来?嗯。 老大,你看见香桂嫂子的大沟沟来?看见来,褪裤和提溜裤的时候看见来,尿尿 的时候香桂嫂子蹲着看不见。老大,快说说香桂嫂子的大沟沟是啥样。陈老大一 脸的茫然,陈老三催了好几遍,才支支吾吾地说,一些毛盖着,啥也看不见。陈 老大的回答令陈老三大失所望,一个劲地埋怨陈老大不让开叫他也看一眼。背着 柴禾回家的路上,陈老三说晚上陈老虎要来找香桂嫂子,陈老大不信,陈老三便 把上午在菜园子院墙下听到的香桂嫂子和陈老虎的话说了。陈老大兴奋起来,说 晚上就是不睡觉也得看看。老大,他俩真要到栏里来,得我先看,谁叫你看过了。 陈老三说。   晚上窥到的情景有点对不住陈老大、陈老三投入的热情。有这么一桩撩人的 事鼓动着,两个人连喜欢吃的煎饼卷韭菜也吃的潦草,吃的表现和数量都叫娘纳 闷,以至于娘有意撕下一小块煎饼填进嘴里,反来复去地咀嚼着,说不酸啊,挺 好吃啊,咋吃这么一点。那次是两个人去菜园子睡觉以来去的最早的一次,尽管 两个人明白早去也白打,陈老虎不会那么早到香桂嫂子家去,他们都身不由己。 到了菜园子,陈老三先到那边院墙下打了一遭,说他又侦察了一边,墙窟窿的位 置正好在当中,里头差不多都能看见,等着看好戏就是。不一会,陈老大又去打 了一遭,回来说等着看好戏就是,哈。两个人在门口进进出出,盼着天色早点暗 下来。在陈老三、陈老大的记忆中,那是他们有生以来黑得最慢的一个晚上,比 除夕等着天黑放炮仗和烟花黑得还慢。终于等来四周模糊看不真切的时候,他们 早记不清到香桂嫂子的栏墙根跑了多少次,却一点陈老虎是否来到香桂嫂子家的 影像也没有。陈老大埋怨陈老三一定是听错了,今晚陈老虎根本不来香桂嫂子家。 陈老三坚信不移,说不是还没到陈老虎来的时候,就是他们离开院墙的空挡正好 陈老虎进去了,说不定正跟香桂嫂子在屋里赶雀雀哪。陈老大被陈老三的推想煽 动得热情高涨,一边和陈老三编排着陈老虎和香桂嫂子的好事,一边满怀热望地 期待好景出现。   焦急的等待中,陈老三发现满天群星中有一颗在移动,连忙指给陈老大看, 说咋弄的,是风刮的吧,不对啊,别的都不动,风还能光刮它。陈老大仰脸寻找 了一会,也看见了移动的星星,说那不是星星,是飞机。你咋知道?听别人说的。 也是,晚上那么黑,不亮着灯,飞机咋飞啊,哈。就是,咱走夜路还得打着灯来。 两个人的注意力分散到星火点点的天上去了。陈老三望着漫天的星子突然咕咕地 笑起来,把陈老大笑得摸不着头脑了,问,老三你笑啥?陈老三管了管他的笑, 说,操他娘,要是那开飞机的是陈老虎他爹,正好喝醉了酒,非得把满天的星星 都撞下来不可。哈,可真是,跟拿竹竿打红枣一样,劈劈啪啪的才有意思来。对, 跟打红枣一样,落的满地都是,操他娘,正好咱俩没睡觉,把落在地上的星星都 抢了,满满地堆一菜园子。哈,可得堆一菜园子,到明天咱开始卖,一块钱一个 星星,挑几个好的留着自家玩,其余都卖了,哈,今后咱就富得跟上村主任家了, 操他娘,村主任家才富来,家里盖了二层楼不说,他家孩子吃得才好来,那次我 去小卖部打酱油,村主任家的孩子趴在胡同口吃梨罐头,梨一块一块白生生的, 罐头里的水还不知道多好喝来,也就是胡同里有一些人,没有人的话,我非抢了 他那罐头不可!操他娘,我也见过村主任家孩子吃罐头来,那回吃的是山楂罐头, 红彤彤的一罐头瓶水,馋得我都流出口水来了,哎,老大,咱那星星不能卖一块 钱一个,得卖十块钱一个,要不谁有本事谁从天上够一个看看。对,谁有本事够 一个星星看看,咱卖十块钱一个,哎,老三,你看天上得多少星星?陈老三仰脸 看了阵,说得好几百吧。嗯,得好几百,就是陈老虎他爹开的飞机撞坏几个也不 怕,哎,老三,你估摸咱抢的星星得卖多少钱。陈老三琢磨了一会,甩手道,操 他娘,叫老二算去,谁叫他念书来。哈,对,叫老二算去,谁叫他念书来,老三, 今后说老二的时候,别骂了,他娘还不是咱娘,骂老二咱也跟着吃亏。操,我说 冒嘴了,今后不骂老二了。   亮着灯的飞机渐渐消失,漫天星星在陈老大、陈老二的眼里又恢复了从前高 高在上的样子,从幻想中落到地上,两个人感到了眼前的一切的乏味。老大,咱 睡觉去吧,我都困了。走,睡觉去,保证是白天你听差了话。可没听错,不是香 桂嫂子又不叫陈老虎来了,就是陈老虎他爹又教他编筐啥的,陈老虎捞不着出来 了,别看着陈老虎那么厉害,他可害怕他爹来。陈老大率先往回走,说不管咋弄, 反正是陈老虎不来了,操他娘,白等了一晚上。   进了屋,陈老三问陈老大还插不插门,陈老大不假思索地说,散了,插不插 的吧,反正香桂嫂子不来摸咱的雀雀,光稀罕陈老虎的了。就是,不插了,反正 今晚上又没有风,不插门也开不了,叫香桂嫂子稀罕陈老虎他娘那腚的去吧。两 个人脱衣分两头躺下。等的困乏的陈老三躺下,闭上眼睛后,却还有足够的精神 头弄得他睡不着,他侧身向左躺了一会,觉着不得劲,又侧身向右躺了一会,还 是不得劲,只好仰脸躺着。陈老三跟着搅扰得他不能入眠的心思在双眼紧闭的世 界里游逛了一阵,觉得憋闷,把眼睁开了,外面的世界比里面明快些,陈老三定 睛看了看周围,窗外对着的墙头上的一抹光亮吸引了他。他想起墙头上的那块破 镜片。墙头上的破镜片是陈老虎扔上去的。前些时候,几个人在菜园子门口玩, 陈老三总觉得有什么刺他的眼,仔细找找,什么也没有。反复几次,陈老虎看着 满脸疑云的陈老三忍不住笑起来,从兜里拿出一小块破镜片,原来刺眼的是破镜 片照出的反光。陈老虎又拿镜片照陈老大,陈老大笑着躲开,光亮照到从菜园子 门口经过的陈连贵脸上。陈连贵眯起眼搜寻的模样惹得几个人捂着嘴笑。之后, 他们退进菜园子里面,掩了门,从缝隙里照门前经过的人。门前路人各样迷惑不 解的表情给他们带来了不少欢笑。陈老虎憋得慌去尿尿的时候,把破镜片给了陈 老三,陈老三继续摆弄着镜片迷惑门前的行人。白大妮跟着她娘下地回来,陈老 三赶紧调整着镜片将反光照到白大妮脸上。被反光对准了的白大妮惊异起来,几 个人挤在门里偷笑。陈老虎尿完回来,凑到门缝一看照的是白大妮,说操,陈老 三你这小子敢招惹我媳妇,伸手夺过陈老三手里的镜片扔向空中,镜片在空中没 有找到收留它的地方,掉转方向往下落,被墙头接住了。之后,随着太阳的偏移, 墙头上的镜片兴致勃勃地把阳光反射到菜园子不同角落,引得陈老三几个人常常 故意找到有光影的位置瞪了眼逆着镜片的反光比谁坚持的时间长。   夜里没有太阳。陈老三断定光亮不是墙头上的破镜片发出的,哪里来的光亮, 一想到香桂嫂子家的灯光,他忽地坐起身。老大,快起!睡得迷迷瞪瞪的陈老大 翻了翻身。起来做啥,怪困困的。老大,香桂嫂子和陈老虎上栏来,快起来去看! 陈老大刚要支吾,领悟出陈老三的意思,猛地坐起来。真的?真的,我看家她栏 里的灯亮来。两个人潦草地穿了衣裳,风风火火地出了门。香桂嫂子家的栏屋像 一只敞开盖的破盒子,里面的灯光忙不跌地跑出来,跑不多远就被外面漫无边际 的黑暗阻挡了,被阻挡住的阳光不愿再回到栏屋,在栏屋上空挤出一个明光光的 空间。陈老三见陈老大跑到了前头,声明说,老大,这回得我先看,谁叫你上回 先看来。行啊,你快点啊。陈老大嘴上让着,步伐却没有慢下来,结果还是抢先 揪下了墙窟窿里的破布团,将眼堵了上去。陈老三赶上去用力推开陈老大,嘴里 嚷着,老大快起来,别说话不算话。被推开的陈老大,趔趄到一边,兴奋地说, 还真是陈老虎和香桂嫂子来,他俩在栏里尿尿来。   两股尿液朝着陈老三这边喷射了一段距离,圆圆地弯了下去,栏坑里响起闷 声闷气的混响。两股尿液一高一低,一股稍微粗点一股稍微细点,被灯光照得白 亮亮的。陈老三逆着两股尿液寻到它们的源头,便真切地看见了陈老虎和香桂嫂 子。陈老虎站着,一手架着喷吐尿液的雀雀,一手轻轻拍打着腚蛋。香桂嫂子蹲 着,两手藏在腚后,尿液从她分开的两腿间斜刺出来。香桂嫂子转脸看着陈老虎 拿手架着的雀雀说,操,咋还这么大,睡一霎,还能弄一回。陈老虎信心十足地 回道,我敢说到天明还能弄三回。香桂嫂子热烈地笑开了,操,说你个子高,你 就踮脚尖。陈老虎急了,说嫂子你别不相信,自家的雀雀自家还不知道它的脾气 啊,都三四天没来嫂子家了,它还有不少力气来。香桂嫂子还是笑,笑过之后, 换成商量的语气说,陈老虎,听嫂子的话,今晚别弄了,一晚上弄这么些回嫂子 受不了,等嫂子歇过身子再跟你弄,嫂子又跑不了。陈老虎不太情愿,问,嫂子, 再弄两回行不行?也不行,说真的,陈老虎,嫂子那里真有点不得劲。陈老虎又 让了一步,嫂子,再一回,就一回可行啊。香桂嫂子不愿打击陈老虎的积极性, 说看情况再说吧,操,陈老虎,嫂子可服了你了,这么能弄。香桂嫂子尿完了, 站起身提裤子,陈老三看见香桂嫂子胖乎乎的两腿和鼓突的肚子间真的像陈老大 说的盖了一层毛,还没来得及看个究竟,香桂嫂子把裤子提上了。陈老虎好没尿 完,香桂嫂子在一旁边摸索着裤腰等他,边说,操,陈老虎你咋还没尿完,肚子 里装了多少尿啊,哈。我今晚喝的咸糊糊,挺好喝,比平时得多喝了一碗半,嫂 子等一等,快尿完了。香桂嫂子笑着拍打了两下陈老虎的腚蛋,说操,还说快完 了来,尿得还那么远,看来得把多喝的那一碗半尿出来不可。香桂嫂子突然变了 激励的语调,陈老虎,使使劲,看能不能尿到那边的墙上!我试试!陈老虎听话 地架了架雀雀,拱着腿,对准陈老三偷看的墙窟窿这边使劲尿过来,白亮的尿柱 弹性陡增,晃动着直奔陈老三这边而来。陈老三吓得赶紧躲开了。咋了,老三? 操,陈老虎往咱这边尿尿。这么远,他能尿过来,我看看。陈老虎将眼堵到墙窟 窿上瞅了瞅赶紧闪开了,操,陈老虎快尿过来了,这家伙尿得这么远。两个人静 等了一会,正准备侦察一下陈老虎尿完没有,栏里的灯灭了,天底下满是黑暗。   陈老虎跟香桂嫂子一起来栏里的时间毕竟很少,且来栏里无非是尿尿、拉屎, 说几句陈老三、陈老大似懂非懂的话,见识过几次,两个人便不新鲜了,而香桂 嫂子一点点暴露的身体给两个人带来了强烈的震撼,他们乐此不疲、得寸进尺地 努力从香桂嫂子身上收获到更多的加速心跳的美景。掩盖了破布团的墙窟窿成了 陈老大、陈老二洞悉香桂嫂子身体的秘密窗口。无论两个人正在菜园子做着什么, 一听见香桂嫂子家的栏门响便不顾一切地跑过来,你推我搡地争着饱餐香桂嫂子 身上的隐秘。一次,陈老虎主动领兄弟俩到香桂嫂子家找宝山玩,玩着玩着,陈 老三看见香桂嫂子开了栏门,赶紧编了个理由离开了香桂嫂子家,出了大门便飞 奔向菜园子。那次香桂嫂子神秘莫测地抛给陈老三一个迷。那次香桂嫂子在栏屋 里待的时间特别长,先是从两腿见掏出一团纸,露出小腹下那撮燕子窝形状的黑 毛,又拉屎又尿尿,最后从兜里掏出一叠新纸塞进两腿间。香桂嫂子扔下的纸的 一面沾满了黑红的血迹,那团黑红的血迹深深地印进了陈老三的脑瓜里。   兄弟俩喜欢起天暖来,天暖了香桂嫂子穿的衣裳本来就少,解腰褪裤间差不 多大半个身子袒露了出来。夏日的晌午,香桂嫂子只穿一线小裤头进了栏屋,裤 头一抹,整个身子几乎赤裸了。天长日久,两个人渐渐看出了一些门道。哎,香 桂嫂子那团黑毛底下还有些肉褶子来。是啊,我也看出来了,肉褶子底下像是张 着嘴来。操,你也发现了,哎,那个嘴巴不知是做啥的。嘴巴还做啥,咬东西吃 东西啊。操,藏在腚沟里能咬啥吃啥。反正可不能白张着啊,哎,你说是不是专 门咬雀雀的?对啊,陈老虎的雀雀保证叫香桂嫂子底下的嘴巴咬过!操他娘,要 是香桂嫂子腚沟里的嘴巴咬咬咱的雀雀才好来。操,咱才不叫他咬来,咬疼了咋 治。保证咬不疼,我仔细看来,香桂嫂子那个嘴巴里根本没有牙。哎,老大,你 的裤裆咋了,咋鼓囔囔的?没咋,就这样。我看看来。陈老三猛然伸过手,陈老 大转身不及,硬邦邦的雀雀被陈老三捉着了。操,老大,啥时候开始直绷雀雀开 了,我咋不记得,是不是看香桂嫂子的大光腚看的。哎,你咋知道,以前还真的 以为我的雀雀像陈老虎说的是傻雀雀来,不知咋能的,从看见香桂嫂子的光腚锤 起我的雀雀就直绷开了,操,你还说我来,老三,你那裤裆也这样了!   第 十 一 章   一桩塌天的祸事使马蹄庄笼罩在悲怆和恐怖中。十几个去省城济南的厂子里 干活的村人歇假,厂子用车送他们回村的途中,车翻到路边的崖下,正好跌落进 烈火熊熊的石灰窑口上,汽油箱的爆炸声震荡山谷,车毁人亡,十几个村人化为 乌有。司机在汽车翻下山崖的瞬间从驾驶室里滚出来,还没有看完眼前的惨状便 疯癫了。经和厂方联系核实,村里十四个人都在这辆车上。十四个人都是结婚不 几年的年轻汉子,最小的两个的媳妇怀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十四个人的尸骨不 存,村里只好收集他们生前的遗物,集体为他们发了场虚丧。发丧那天,整个马 蹄庄天昏地暗,撕肠裂肺的号啕声把禽畜都惊动得落泪。村里的神婆传话,说这 个村里的雀雀神和沟沟神闹别扭,沟沟神抓伤了雀雀神的雀雀,雀雀神为了治愈 他受伤的雀雀,收集十三个年轻汉子的阳气补养自己的身体。按神婆的说法,各 村都有自己的雀雀神和沟沟神,雀雀神管男,沟沟神管女。雀雀神的状况直接影 响到村里男人的生存处境,如果雀雀神的状况不好,村里的阳气衰退,就会有男 人遭遇小病小灾甚至大病大灾。反过来,如果沟沟神的境况不好,村里的阴气处 于弱势,就会有女人倒霉。只有雀雀神和沟沟神相安无事,村里人才能男欢女爱, 享受人生乐趣。神婆话里的一处明显的错误让村里人置若罔闻,甚至暗骂她胡说 八道,雀雀神既然需要十三个年轻汉子的阳气,为什么要伤害十四个人的性命, 分明是捕风捉影,妄加编排,拿受难着的伤痛开玩笑,可恶可恨!   几天后,村头汽车站出现的一幕叫马蹄庄的人大大地吃了一惊。随着一辆披 了红白油漆的客车慢腾腾停下,一个手提包裹的人从车上跳下来。人们定睛一看, 竟是出事的十四个人中的一个。这人叫袁攸富,本是外村人,马蹄庄的倒插门女 婿。袁攸富有个响当当的外号:两局局长。在老家时,家里养着几头驴,到了给 母驴配种的时节,袁攸富牵着驴子到镇上的配种站去。主人把袁攸富的驴子安置 好,牵出自家的公驴,邀了袁攸富到一边抽着烟看好事。种驴对袁攸富家的驴子 一点热情也提不起来。主人纳起闷来,说奶奶的,咋弄的,这家伙十拉天没见根 母驴毛了,按说来个狼吞虎咽才是,咋这么君子起来了。又过了一会,种驴还是 不上袁攸富家的驴的身,主人走过去,揣摩原因,猛然看见袁攸富家的驴的两腿 间吊着的两个肉蛋,又好气有好笑,说操,你牵头公驴来咋配种,这不是一出操 蛋局啊。事情传开,袁攸富得了操蛋局局长的外号。到了说媳妇的年龄,袁攸富 家托媒人给他说亲。媒人寻摸了一家自以为合适的人家,买了提亲礼说到门上。 女方家提出叫袁攸富去一趟,家里人认识认识再做打算。袁攸富按照媒人的吩咐 到了女方家,回来的路上有人问他的亲事咋样了,袁攸富回味着女方一家人对他 不冷不热的脸子,信心不足地摇头说,这个事,我看不成局。话一传出,袁攸富 又得了不成局局长的外号。好事的人将两个外号一合并,袁攸富便成了两局局长。 两局局长年龄不小了,说不下亲事,急得没法,打听马蹄庄有人家找上门女婿, 托人说合,事成便来了马蹄庄。媳妇管得严,两局局长回家的机会少,更提不得 给家里买点东西尽孝道,一直对家人心怀愧疚。后来随人到省城济南的厂子里干 活,便偷空回趟老家。那次,两局局长本来也打算坐厂子里的车的,临走改变了 主意,决定回趟老家,趁人不注意溜下来,到厕所里猫了一阵,估摸厂里的车走 了,到车站搭车回了趟老家。为不使媳妇起疑心,编了个觉得妥当的理由,又给 媳妇买了几样好东西想法子蒙混过关。下了车,见村里人都拿异样的眼神看他, 以为媳妇因他不随别人一同回家闹腾出了啥事,怯怯地一打听才知道厂子里的车 出了祸事。知道自己幸免于难,喜出望外的两局局长乐昏了头,反正是捡回一条 性命,胆子也壮了,干脆如实把自己溜下车回家看望家里爹娘的事说了。媳妇听 了,也不生气,反倒抖落出自己不少不是,怨自己以前对他管得太严,说两家的 爹娘都是爹娘,以后都得好好待承。遭难的女人听两局局长说这回发了大半年的 工钱,免不了又是一阵嚎哭,骂自家汉子心狠,扔下她们不管不说,还把她们天 天盼夜夜盼的工钱也带走。   十四个男人中的一个失而复还,验证了神婆说的雀雀神要十三个年轻汉子的 阳气补养身体的话。一时间,村人的话题里多起有关神婆的言论来,新的旧的, 远的近的,耳闻目睹的,道听途说的,捕风捉影的,借题发挥的,推想臆测的, 信口开河的,东拼西凑的,胡乱编排的,其中有身临其境现身说法的,也有随波 逐流推波助澜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搅和在一起,把神婆捧得活灵活现。其 中传播最广泛且人证物证具全可信性较强的有这样几种说法。   村南吕姓人家的女老祖病了,四处求医问药看不好,儿子很孝顺,没日没夜 的守着女老祖不展愁眉,老舅劝他去求村里的神婆看看,儿子不大相信神婆,又 没有别的法子,按照老舅的嘱咐买了酒和点心去拜神婆。去神婆家的路上,儿子 琢磨来琢磨去舍不得包里的酒和点心,寻思这么不声不响地把酒和点心搭上,还 不如留着为娘找人看病,便瞅准四下无人,悄悄分出一瓶酒和一包点心藏到路边 的庄稼地里,准备返回时带回家。到了神婆家里,神婆正坐在小板凳上闭目养神。 儿子悄悄站在一边等了一会,神婆舒一口气,睁开眼睛说,快回去吧,别叫人把 你那瓶酒和那包点心捡走了。儿子愣怔了一下,问,婆婆你咋知道?神婆嘴角撇 出一线冷笑,说天下的男男女女都活在神的眼皮底下,做啥事神不知道,没听说 心诚才灵吗,回去吧,你心不诚,恁娘的病我看不好。儿子吓得扑通跪到,接连 磕响头掏心掏肺地恳求神婆给他娘治病。神婆闭了眼不言不语,直到儿子哀求得 声泪俱下才睁开眼仰脸看着天空嘟囔了一阵,说你回去吧,看在你对恁娘的孝心 真实无二的份上我帮你一把,你娘的病好了,正在家里吃煮鸡蛋来,记住,吃了 这回鸡蛋再也不能叫你娘吃了。儿子磕头再三表示谢意,连说他马上去把藏下的 酒和点心给神婆送回来,神婆摆摆手,说别了,给要饭的吧。婆婆,哪里有要饭 的?神婆说,回去吧,慢慢你就知道了。儿子辞了神婆往家走,半路上取了藏在 庄稼地里的酒和点心,正嘀咕咋把酒和点心送给要饭的,就听前面有人沙哑着嗓 门喊,哎呀,可饿煞我了,可饿煞我了!连忙提着酒和点心跑过去,前面真的有 个要饭的。儿子匆匆忙忙赶回家,娘真的正坐在床沿上吃煮鸡蛋。媳妇见汉子回 来,欢喜地说,娘好了娘好了,说她要吃煮鸡蛋,我刚给她煮出来。娘小口咬着 光溜溜的鸡蛋,笑着看儿子,嘴角沾着细小的蛋黄屑。两年后的一个黄昏,儿子 下地回来,隔着一条胡同就听见悲戚的哭娘声,越往回走越觉得哭声是从自家传 来的,加快步伐回到家,媳妇正趴在床前哇哇大哭。娘仰躺在床上,面皮松弛, 嘴角沾着娇黄的小颗粒。媳妇哭着说,早些时候,娘说饿了,她嫌做饭麻烦,先 给娘煮了个鸡蛋压压饥,忙忙活活地把饭做好,不知咋弄的娘先断气了。儿子听 了痛不欲声,抡起巴掌照着媳妇劈头盖脸地打去,嘴里哭骂着,操恁娘,不是说 不能叫娘吃鸡蛋啊,咋不听。媳妇被打得喊爹叫娘,一个劲地告饶。   对神婆最深信不已的要算村东的赵丙运。赵丙运是村里有名的穷汉,老大不 小了还没有找到媳妇。赵丙运的一个外地拐弯亲戚来到马蹄庄,幕名要去拜神婆, 叫赵丙运给她领路。赵丙运把亲戚领到神婆家,闪到一边看热闹。亲戚拜完神婆, 收拾东西准备往回走,神婆问领她来的那汉子是谁,亲戚说是她的一个拐弯亲戚, 神婆说别看这汉子一副穷脏样,却是一个工人命,庄稼地里留不住他。回来的路 上,亲戚将神婆的话跟赵丙运说了,赵丙运浑身上下连十个臭脚趾头都不相信, 觉得神婆的话太离谱,他家祖祖辈辈都跟土坷拉打交道,别说当工人,就是见过 的工人也没几个。没想到事隔不久,一个八秆子刚戳到的亲戚家来人找到他,要 他去顶替他的那个八秆子刚戳到的亲戚到厂里当工人。亲戚在厂子里因公致死, 按厂子的规定要照顾一个男人进厂上班,亲戚家一窝闺女,又没有别的亲戚,觉 得放弃了可惜,八秆子戳到了赵丙运。赵丙运意外地进厂当工人后,不久又在城 里找了个小媳妇,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浑身上下连十个臭脚趾头都虔诚 地敬起神婆来,逢人便夸神婆灵验,逢年过节特意提了大包小包的好东西来拜神 婆。   村北的蒋栓子,三脚踹不出个响屁,见到女人腿短胳膊长舌头缩进嗓子眼里, 一句话也说不出,脸憋得像猴子腚。街坊人家请神婆来家里烧香,烧完香送神婆 出来,碰上牵着牲口经过的蒋栓子,神婆扭转脖子看了蒋栓子几眼,说,这汉子 这几天有儿女闲事。街坊家的人都暗地里笑,心想若是说别人还多少叫人犯点嘀 咕,偏是这蒋栓子,他若是有点儿女闲事说不定还是他的福气来,恐怕他这被子 连根女人毛也沾不着边。谁知不几天,村里真的就沸扬起一桩有关蒋栓子的儿女 闲事。蒋栓子到亲戚家帮忙干活,干完活回家从亲戚门前的柿子树上摘了个熟透 了的红柿子,轻轻咬破一点皮,吸溜着里面的甜汁往家走。红柿子里的甜汁吸溜 完了,剩下一撮粘糊糊的柿子皮,看见墙头上一只麻雀对他喳喳叫,训斥一声我 叫你叫,对着麻雀甩手扔出了粘糊糊的柿子皮。柿子皮飞到麻雀的尾巴稍顿了顿, 软达达地落到墙那边。里面腾地飞出一声惊叫,吓得蒋栓子撒腿往家跑。发出叫 声的是卖豆腐的马婆子家的闺女莲娣,莲娣正在栏里拉屎,一件东西啪地贴在撅 着的光腚上,伸手抠下来一看,是一团粘糊糊的柿子皮,正纳闷,外面胡同里响 起急促的脚步声。莲娣提溜起裤子往外追,出了大门恰好看见跑到胡同口的蒋栓 子。蒋栓子家托人到莲娣家给蒋栓子说过亲,莲娣不愿意,当下莲娣就断定是蒋 栓子提不成亲故意对她使坏,气呼呼地追到蒋栓子家。蒋栓子吓得缩到门后头, 结结巴巴地说他不是有意的,拿吃剩的柿子皮扔麻雀来,没想到柿子皮飘到了她 家栏里。莲娣不信,说飘咋能飘得这么准,保证是你爬到墙头上看了有意扔进去 的。知道的人都来看热闹,悄声议论,哎,看着蒋栓子那么老实,没想到他还有 那么多花花肠子来。莲娣娘卖完豆腐回来,知道这事,也到蒋栓子家去闹。蒋栓 子爹娘也是老实人,儿子惹下祸推脱不下,陪了小心说软和话。莲娣家的人没完 没了地闹,闹得蒋栓子一家不是过,街坊看不下去,把那天神婆的话对蒋栓子他 娘说了,撺掇蒋栓子他娘去找神婆讨主意。见到神婆,蒋栓子他娘把来意说了, 神婆把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花,说恁家有喜事敲门开了,哈。蒋栓子他娘摸不着头 脑,细问究竟。神婆说,那个莲娣不是说恁儿爬上墙头看见她了啊,别不承认, 看见就看见,回去也别给她家的人好脸,叫她闹就是,闹的时间越长越好,别生 气别上火,就当是听戏匣子,蒋栓子听了神婆的话,如法炮制。莲娣家闹了几天, 闹得村里都知道了蒋栓子偷看莲娣光腚锤的事,以后再没人给莲娣说亲了。莲娣 在马蹄庄找不到主,嫁到别的村娘又舍不得她一手勤快活路,拖来拖去,跟了蒋 栓子。   雀雀神和沟沟神的说法是神婆跟几个老太婆闲玩时提起的。一个老太婆的孙 子玩炮仗,不小心手里的炮仗被香火点着了,吓得赶紧松了手,炮仗落到裤裆的 地方嘭然炸响,裤裆被炸开花,雀雀受了伤。神婆关切地说,那得赶紧治啊,男 人活雀雀,女人活沟沟,雀雀和沟沟坏了,人还有啥活头。旁边一个风流过大半 被子的老太婆帮腔说,就是啊,你看咱,到了这年纪,那东西一不顶用人就成了 豆腐渣,谁稀罕,可得好好给你孙子治。孙子雀雀受伤的老太婆愁眉苦脸地说, 事是这么个事,可不好治来,找了好几个医生了,又打针又吃药,孙子的雀雀还 是烂赤赤的不见好,操他娘,伤哪里不行,非得伤这里,还指望孙子再给传接重 孙子哪。找雀雀神啊,别说叫炮仗炸出那么点小伤,就是叫雷管炸没了,雀雀神 也能给他再长出来。风流老太婆兴致大增,问雀雀神是啥模样。神婆说那还用说 啊,当然是村里最俊的汉子的身板和相貌,村里活过多少汉子,雀雀神的雀雀就 有多少汉子的雀雀连起来那么长。问话的老太婆不相信了,说操,这么长的雀雀 往哪里搁。神婆用不屑一辩的口气说,这你就不懂了,你以为人家雀雀神跟咱一 样冬天穿棉夏天穿单知冷怕热的啊。操,他还能不穿衣裳。就是不穿啊,反正咱 又看不见,把雀雀从腚沟里拖出来,腰里缠些圈,搭到肩上,再在脖子上缠些圈, 最后将雀雀头掖到耳朵后,神气着哪,哈。风流老太婆又不相信了,说神婆越说 越没谱了,那么长的雀雀,碍事不拉的不说,那事也没法做,平时跟沟沟婆亲热 亲热还行,要是一壮起来,还不把雀雀神支棱到天上啊,咋做那事。神婆还是那 种不屑一辩的神情,说这你就不懂了,兴雀雀神的雀雀长就不兴沟沟婆的沟沟深 了啊,村里有过多少女人,人家沟沟婆的沟沟就有多少女人连起来那么深。说到 这里,神婆长舒了一口气,眯了眼痴迷地看着远处,顾自说,人成了精才能变成 神,神是人精,咋能跟人一样拿那么两件小东西倒腾着玩,还神魂颠倒的忘了姓 啥,人家要倒腾就倒腾大发的,倒腾个惊天动地。神婆问,恁知道我咋成神婆的 吗?身边的老太婆都摇头。神婆说,她四十一岁守寡,年岁也不算小了,可刚守 寡那阵她还对人间的男女事念念不忘,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盘算着有合 适的再嫁个男人,从那回摔倒在天井里以后,就对人间的男女事没兴致了。摔倒 在天井里?神婆说,那天晚上,她正躺在床上胡琢磨,外边忽然又打闪又刮风的, 她想起天井里还晾着几件衣裳,赶紧爬起来去外边收拾,出了门,一个惊雷炸得 她摔倒在天井里,那是种啥景象啊,脑子里亮闪闪的,什么也看不见,晕乎乎的 待了一会,她看见一些光身子的男女在天地见闹腾,闹得那个蝎虎啊,真是地动 山摇,天翻地覆,翻云覆雨,变化万千,要多么惊心有多么惊心,要多么动魄有 多么动魄,她觉得她的身子像被扔进了火堆里,一阵挠心挠肺的愉快的灼疼后, 烧了化了干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天井里,身子周围的一小块地皮,干酥酥 软绵绵的,她知道自家身上发生了啥异事,从此对人间的男女之事淡得像凉水一 样,直到那天中午听见树上的知了喊她的名字,她奇怪的走出来,仰脸看见天上 的太阳红一阵绿一阵之后,天空像一道紧闭的大门打开了,一个菩萨模样的人对 她笑了笑,她莫名其妙地知道自家已成方圆五个村子的神婆了。旁边的老太婆都 被神婆说懵了,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有信的成分,也有不信的成分, 甚至哪种成分多哪种成分少也看不出。风流老太婆问,那些光身子的男女是谁? 雀雀神和沟沟神啊。那么多?一个村子一对,天底下那么多村子,还能少得了? 一个村子一对,那咱镇上哪,咱县城哪,咱省城哪?管镇上县城省城做啥,再花 哨都是一个村子,不就是人多点地方大点啊。风流老太婆提出疑问,都在成堆, 你看见我我看见你咋好意思弄哪个?我说老姐姐,你别老是拿咱尘世上的眼光看 人家神仙啊,你以为人家跟咱尘世一样,两口子正醉儿咕咚地忙活着,婆婆或公 公咳嗽一声,那玩意就吓得不管用了,人有人道,神有神路,人家才没有这些禁 忌,别看着人家一窝风地都在天地间折腾,其实相互间谁也看不见谁,各人快活 各人的,没那么大心胸咋能养活天底下这么多人。咱天底下的人是神仙养活的? 不是神仙是谁养活的,咱吃的穿的用的其实都是神仙做好了放在那里的,别看着 咱干活下力,其实咱只不过摆个样子就是,比如种地,哪年哪些人家收多少粮食 都是神仙安排的,神仙给你多少你就得多少,别看你还是下那些力气,神仙若不 多给你,不下雨就旱没了,多下些雨就涝没了,想叫你饿不着,跌骨碌拾个大馒 头,想叫你不顺心,喝凉水也塞牙。风流老太婆还是对雀雀神和沟沟神的事感兴 趣,问神婆,哎,那么说,刮风下雨天不好的时候都是雀雀神和沟沟神做那事了? 是,是啊。下雨的时候电闪雷鸣翻云覆雨的说是做那事还有点像,可下雪下雹子 啥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你说说。神婆眯了眯眼,不耐烦地说,看看,你咋净跟 尘世的事瞎比较,不是说人有人道,神有神路啊,不跟你说了。神婆不高兴地站 起身要走,一个被她说的有了七分信意的老太婆劝孙子受伤的老太婆说,她奶奶, 快叫神婆给你的孙子看看啊。是啊,是啊,我回去跟家里人说去。   事实上,隔了很多天以后,老太婆才领者孙子来到神婆家。那天回到家里, 老太婆跟家里人一说要叫神婆给孙子看雀雀,家里人极力反对,说别听那疯婆子 胡诌诌,谁不知道她死了汉子,守寡守出毛病来了,神神道道地胡乱编排了,骗 吃骗喝骗钱骗物。在村里小学做老师的小儿子反对得最猛,说这是封建迷信,还 冒出一句家里人都不太明了的话,世界是物质的,哪里来的神啊鬼啊的!一家人 继续寻医问药,花了不少钱,还是看不好,时轻时重,尿尿时疼得嗷嗷直叫,弄 得一家人为他提溜着心眼子。有关神婆的神奇事被村里人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天, 老太婆趁不住气了,拿出长者的尊严将一家人训了一顿,赌气领着孙子来了神婆 家。老太婆跟孙子走进神婆家门的时候,神婆正仰脸望着天出神,见两个人进来, 不冷不热地笑笑说,恁还来啊,我寻思恁不稀罕我这疯婆子来。老太婆僵在一旁, 脸上满是尴尬的神色。神婆又不冷不热地一笑,语气变得不那么冲了,说幸亏恁 孙子命好,再晚来一天,雀雀就治不好了,非得齐根烂下来,只剩下个窟窿眼, 除了尿尿啥活路也干不了了。老太婆被唬在一边,看着神婆不吱声。神婆进了灶 屋,出来时手里攥着一把青豆棵,他把青豆棵放在石头供桌上,又从屋里拿出了 个白碗,坐在供桌旁,揪下青豆棵上的青豆荚,扒开,仔细捏了光溜溜的豆粒放 进碗里。豆粒盖住碗底的时候,老太婆趁不住气了,用了低三下四的口气哀求说, 老姐姐,你行行好,救救俺那孙子的雀雀吧。神婆没抬头,说我这不就是在救你 孙子的雀雀啊,雀雀神最喜欢吃我煮的豆粒了,晚上我请他来吃豆粒,顺便把给 你孙子治雀雀的事提提,谁也不怪,怪恁自家,那天我煮好豆粒请雀雀神来,都 把恁孙子的事给人家说了,人家也应了下来,可恁家里嫌我疯婆子不用我,我可 不能上赶着给恁治啊,幸亏你今日来,晚一天我也懒得管了。老太婆连忙陪不是, 把家里说神婆坏话的人挨个骂了一顿。老太婆把拿来的东西给神婆的时候,神婆 高低不要,说恁以为我收了东西都是我自家享受了,错了,我这么大年纪才吃多 少东西,我是把它们都孝敬神仙了,人家神仙养着天底下这么些人,不好好养养 身子咋行。神婆扒了大半碗豆粒,倒上水浸泡了,独自看着水里的豆粒出神。老 太婆把目光从白碗移到神婆脸上,吃了一惊,神婆脸上飘忽着两朵好看的红晕, 面颊上一丝褶皱也没了,鲜恁得跟十七八岁的大闺女的面颊一样。老太婆以为看 花了眼,抬手揉揉眼再看过去,整个神婆活脱脱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那 天,老太婆不知道怎么跟孙子回家的,听家里人说两个人回家后都不说话,吃饭 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把家里人吓坏了,一晚上都没睡好觉,直到第二 天早晨看见两个人跟平日一样,才放下心来。孙子的雀雀竟一天天的好了。   老太婆的孙子叫王震子,陈老虎、陈老大、陈老三跟他玩过几回,都认得他。 王震子年龄跟陈老三差不多,体格明显地比陈老三瘦弱,跟陈老虎、陈老大、陈 老三玩的那几回,王震子差不多都是被三个人惹得哭着回去的,陈老虎给他取了 个外号叫哭咧咧,因为在一起玩的少,这外号没叫起来。王震子的雀雀被炮仗炸 伤的事,成了村里家长训诫孩子的反面教材,每每涉及与炮仗有关的事,家长就 会拿王震子进行训诫,小心着点啊,别像王震子,把雀雀炸伤了长大连个媳妇也 找不上。王震子被炮仗炸伤雀雀的时候,陈老三也在跟前。村里有人家娶媳妇, 陈老三去看热闹,说是看热闹,其实陈老三对拥挤吵嚷的那种场面并不大感兴趣, 去的目的无非是讨几块喜糖,抢几个迎亲燃放炮仗时掉下的瞎炮仗玩。王震子的 雀雀就是被他抢来的瞎炮仗炸的。迎亲的队伍回来,主人家高举了竹竿燃放炮仗 迎接,不少人冒着被炮仗炸伤的危险在竹竿下喊叫着抢瞎炮仗。王震子不光抢到 了瞎炮仗,还抢到主人扔下的一小截燃着的松香。炮仗燃放完,各自数算着手里 的瞎炮仗炫耀,有人看见王震子手里一个瞎炮仗的短芯子一个劲地往香头的火星 上蹭,咋呼一声,王震子低头一看,瞎炮仗剩下的短芯子已经在香头的火星上擦 燃了,吓得一松手,炮仗落到他的裤裆那里炸响了。   王震子的雀雀伤好后,第一次出门就碰上了陈老虎和陈老三。陈老虎和陈老 三正琢磨到哪里去玩,看见王震子从那边走来,齐声招呼说,过来啊王震子,过 来!王震子应声加快了步伐。王震子,你那雀雀好了?陈老三主动迎过来。王震 子说好了。陈老虎说,好了,王震子,我看看。王震子不叫陈老虎看。陈老虎说, 操,这么小家子气,看看还咋,你那雀雀又不是家雀,飞不了。王震子反问道, 陈老虎,我先看看你的雀雀?操,在大街上,叫人看见笑话。王震子理直气壮起 来,说那看我的就不叫人笑话了?操,一个熊小孩,啥怕笑话的。我小孩,你就 大人了?两个人说话的工夫,陈老三悄悄绕到王震子身后,伸手揪住王震子的裤 子往下褪的瞬间,王震子猛然察觉了,以更快的速度紧紧抓住了裤腰带。三个人 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彼此之间的气氛便缓和了。   陈老虎商量说,王震子,咱到哪里去玩?王震子眨巴眨巴眼睛,没想出好去 处,说,陈老虎,咱挤油来?挤油是村里人特别是孩子常玩的一种游戏,彼此分 成两伙,贴墙排队,对阵双方的带头人将肩膀抵在一起,喊过口令后,双方同时 用力,被挤得倒退的一方算输。陈老三不愿意跟王震子一伙,说,王震子,挤是 挤,我跟陈老虎一伙,你自家一伙。王震子反对道,操,陈老虎那么有劲,光他 自家就挤得我没啥挤,恁俩一伙赢了还算意?趁王震子弯腰系鞋带的工夫,陈老 虎悄声劝陈老三,陈老三,恁俩一伙就一伙,叫王震子在前头,咱俩往中间一使 劲,非挤出王震子肚子里的屎来不可。陈老三忍不住笑出声,说,好,王震子, 咱俩一伙,你打头阵,我在后头给你打气。陈老虎和王震子倾了身子将肩膀抵在 一起,三个人齐喊一、二、三,同时发力,结果王震子和陈老三被陈老虎挤得唏 哩哗啦败退向一边。陈老三见没达到预期目的,提醒陈老虎,陈老虎,慢着使劲 啊,连我也挤倒了。陈老虎笑着说,操,我没使劲啊,你俩咋这么经不住挤!   王震子他奶奶颠着小脚来找王震子,手里攥一件王震子的破褂子,说要去给 王震子叫魂,怕找不到他,寻思用褂子替他来,现在好了,叫他本人去更好。王 震子的雀雀伤好后,一家人对神婆的看法彻底改变,支持王震子他奶奶买了东西 去答谢神婆。这次神婆没有推辞,说她一定把东西转给雀雀神,顺便说了一些雀 雀神对王震子的雀雀如何如何上心的好话,把王震子他奶奶感动得一个劲地道谢。 神婆送王震子他奶奶出门时,嘱咐她到王震子炸伤雀雀的地方叫叫魂,说人的魂 灵子像一群鸟,受了惊吓,飞得到处都是,得都把它们召集回来,少一只都不行, 不然人的精神头就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王震子问到哪里去叫魂。他奶奶说,去 你的雀雀叫炮仗炸伤的地方啊。王震子嫌远,不去。他奶奶急出满脸怒容,骂王 震子说,王震子你这个小混蛋,别的事我依你,这回说啥你也得跟我去!王震子 觉得不去不行了,问陈老虎和陈老三去不去,他奶奶说,你管人家做啥,人家又 不叫魂。陈老三征求陈老虎的意见,陈老虎说咱去吧,别处又没有好玩的地方, 于是随了王震子和他奶奶一起走。王震子他奶奶回头看看陈老虎,说,看,人家 陈永发家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个头比陈永发小的时候还猛势。转脸又用了训导的 口气说,陈孩子,这么大个子,往后可别光在街上玩了,得寻摸着找活路干了, 要不叫人笑话,人家王震子他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快当爹开了。陈老虎嘴 里应着,手却不满地扎煞成哈子枪对着王震子他奶奶的后脑勺直点划,惹得陈老 三咧开嘴哑笑。王震子回头看见了陈老虎的动作,向他奶奶告状,说奶奶奶奶, 陈老虎枪毙你来。陈老虎赶紧收了手辩解,说谁枪毙恁奶奶来,别胡赖人。那你 伸哈子枪做啥?我,我,恁奶奶头上有根草,我寻思给她捡下来来。哪里有?王 震子对着奶奶的后脑勺看了看,真的看见奶奶的后脑勺上有根草。陈老虎也看见 了,说,是不是啊王震子,你看恁奶奶头上那根草!   刚娶过媳妇的那户人家大门上的对联差不多被撕光了,残留的几道形状很不 规则的红纸条记载着一家人曾有的喜庆。几只家雀在门台下蹦跳着觅食,见有人 走来,弹出翅膀飞到高处的屋檐上,唧唧喳喳地对下面的人评头论足。王震子他 奶奶问王震子在哪里叫炮仗炸伤的雀雀。王震子寻摸个地方用脚踢了踢,问陈老 三是不是这里。陈老三转着脖子估摸了一会,说就是这里。王震子他奶奶叫王震 子站好,扎煞着手在王震子的身体和地面之间挥来挥去,像是从地上舀了水往王 震子身上浇,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陈老虎凑过身子仔细八眼地听王震子 他奶奶嘟囔。王震子他奶奶浇完了,叫王震子跟她回去,说雀雀刚好,不能到处 乱跑,别把叫上的魂灵子弄掉了。王震子不跟奶奶回家,非要跟陈老虎、陈老三 玩,他奶奶劝不下,拿手指点着他的额头骂了一句掉头颠着脚走了。   王震子他奶奶一走,陈老虎就学着给陈老三叫起魂了,嘴里怪腔怪调地重复 王震子他奶奶起先嘟囔的话。雀雀神啊你行行好啊,保佑俺孙子那雀雀平安无事 啊,长大了多子多福啊,叫俺老王家香火不断芝麻开花节节高啊!陈老虎的话语 和动作引得在一边玩耍的两个小孩也来看热闹。陈老三忽然想起那晚跟陈老大找 陈老虎意外偷听到何老头拜雀雀神的事,也学了王震子他奶奶的动作,嘟囔起何 老头的话了。陈老虎听愣了,问陈老三跟谁学的,陈老三就把那晚的事说了。陈 老虎一拍脑瓜,说操,挺长时间没见何老头,走,咱找他去。王震子问陈老虎他 也去行不行,陈老虎说咋不行,只要你不怕恁奶奶给你叫上的魂再掉了。对啊, 只要你不怕再掉了魂就行。陈老三笑着附和道。   何老头死了。如果陈老虎、陈老三和王震子不来,不知村里什么时候才能发 现。何老头的天井里盖满了荒草,一群老鼠吱吱呦呦地打架,弄得荒草起伏抖颤 不已。何老头咋这么懒,老鼠不群架也不出来给拉拉。陈老虎小声说完,伸开双 臂把陈老三和王震子挡在后面,捡一块石头,瞄了瞄,手里石头还没有出手,王 震子匆忙捡一块石头抢先扔过去。石头落地的同时,老鼠们一哄而散。操,你要 不抢先,人家陈老虎非打煞一只老鼠不可!陈老三气急败坏地冲王震子伸了伸腿, 把王震子吓得倒退好几步。陈老虎也生气地对王震子瞪眼,忽然看见一只钻进墙 窟窿的老鼠,尾巴卷成圈停在外面,赶紧把手里的石头扔过去。石头蹦了蹦,当 地敲在墙根的一只铁桶上,三个人吓得倒退到栅栏外听何老头的动静。   何老头屋里一点反应也没有。倾泻到屋顶的阳光还没有流到屋檐就断流了, 叫人疑问那些粘稠、鲜活、闪闪发亮的东西究竟淌到了哪里。何老头不在家。陈 老三话一出口立刻遭到陈老虎的反驳,要是没在家他门上咋不上锁,你看看,锁 在一边挂着来。真是来。陈老三纳闷道。王震子往前走了走,说,保证是何老头 在屋里睡觉来,走啊,咱去看何老头的大光腚,看看他的雀雀是个啥样。陈老虎 和陈老三被鼓舞起来,一起附和说,走,咱去看何老头的大光腚。三个人腆着笑 脸进了院子。天井里的荒草软绵绵的,软绵绵地化解了三个人的脚步声。走在前 面的王震子伸手推了推门,推不动,门从里面插上了。我喊喊何老头吧?陈老三 征求两个人的意见。可不行,一喊他,何老头非得穿上衣裳才来给咱开门,那样, 就捞不着看他的雀雀了。也是,那咋治?陈老三看看王震子,又看陈老虎。陈老 虎说,我倒有个办法,可惜没有刀子。要刀子做啥?我在小画书上看见过,用刀 子别进门缝能把门拨开。王震子脸上露出喜色,抬手从腰里摘下一件黑糊糊的东 西递给陈老虎。陈老虎接过来,纳闷地看着,黑东西是用黑胶布缠的。陈老三凑 过来看了看,脸上也浮起纳闷的神色。王震子夺过黑东西,两手捏住两头往外一 用力,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裸露出来,刀子的把和鞘是用黑胶布缠成的。陈老虎和 陈老三面带惊喜,痴迷地欣赏着明晃晃的刀片,从刃到棱,又从棱到刃,几乎都 是用了发狠的口气先后说,操他娘,我也得弄这么一把刀子!   陈老虎把刀尖插进门缝拨弄了几下,回头胸有成竹地说,有门!转过脸专心 致志地拨弄起来。陈老三伸手扳住王震子的肩膀问,王震子,你这刀子是咋弄的? 俺叔给我弄的。恁叔?嗯,俺叔在济南的厂子里给人家劈铁,厂子后面是火车道, 弄截钢筋砸直了放在火车道上,火车压过去钢筋就扁了,拿回来仔细打磨打磨就 成刀子了。陈老三听得非常仔细,带着满脸眼热的神色恳求王震子说,王震子, 叫恁叔给我弄一把刀子行不行,要是恁叔给我弄了,以后我买了好吃的保证分给 你吃。王震子从鼻孔里抠出一小团鼻屎拈了拈扔到地上,说行是行,就是俺叔一 年来不得一两回家,你可不能急得慌。我不急,只要你记着这事,别忘了就行。 一股裹带了馊臭的浓烈的草药味钻进鼻孔,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何老头的 屋门开了。更浓更臭的草药味从何老头黑洞洞的屋里跑过来。操,咋弄的,咋这 么难闻!陈老虎两手捂脸趔趄着身子往后退。陈老三和王震子也捂了脸倒退几步, 三个人变换着各种难看的表情朝何老头的屋里张望。   屋洞里的一切渐渐明晰起来。昏黑的背景里现出几样家具的轮廓。靠墙的破 桌子上摆满了坛坛罐罐,一只倒扣的白碗像一只陷进桌面的白色圆球露在外面的 部分。桌底下蜷着的矮桌上堆满了各样草药,皱巴巴的根,卷屈的叶,被截成小 段的枝枝棒棒。   王震子踮着碎步靠到陈老虎跟前,拿手指点划着说,陈老虎,咱真猜对了, 你看何老头正躺在床上睡觉来。陈老虎顺着王震子手指点划的方向看了一会,终 于看出何老头从床沿上耷拉下来的一只手,说还真是来,屋里这么难闻,何老头 也睡得着。凑过来的陈老三也看出来了,兴奋地说,走,咱去看看何老头的雀雀 是个啥样子。说完抬腿要去。王震子猛伸手抓住陈老三的衣角往后一拽,脖领上 的一粒纽扣卡在陈老三的脖子上,把陈老三卡疼了,陈老三气急败坏地骂王震子, 操恁娘王震子,你拽我的衣裳做啥?王震子也不生气,探过头小声解释说,咱这 样过去,何老头一听见动静非从床上坐起来不可,那咱就看不成他的雀雀了。那 咋办?陈老虎探过头问。王震子朝何老头那边瞥一眼,说这个也好办,咱仨分分 工,叫何老头动弹不了,他那老雀雀由着咱看了。咋分工?对,咋分工?陈老虎 和陈老三在王震子面前蓦地矮了一截,期待王震子说出看何老头雀雀的好办法了。 王震子又朝何老头那边瞥了一眼,说这个好办,咱仨悄悄进屋,齐喊一二三,喊 到三的时候,咱仨一堆上,一人摁何老头的两根胳膊,一人掀他身上的东西,大 人都穿著大裤衩子,得一人给他脱大裤衩子,这样的话,他那老雀雀就由着咱看 了。陈老三反驳说,操,喊啥一二三,就怕喊了一二还没喊三何老头就坐起来了。 王震子不以为然,说谁叫你大声喊来,喊一和二的时候小着点声,只咱仨听见就 行,喊三的时候,多么大声也没有事,他来不及坐起来了,做这事就怕咱仨行动 不一致,有快的有慢的,惊动了何老头,咱就看不成了。陈老三和陈老虎琢磨了 一会,陈老虎问,王震子,咋分工?还用说啊,咱仨你的劲最大,你得摁何老头 的胳膊,只要你摁住了,俺俩就好办了。陈老三问,王震子,我哪?你给何老头 脱大裤衩子。操,你咋不给他脱,看你精的,把掀他身上东西的轻快活路分给你 自家了。王震子皱起脸,说谁精了,咱仨就我力气小,我要是挑了重要的活路, 你俩保证放心不下,以前咱在成堆,不也是你俩做大的我做小的?陈老三没了话。 陈老虎劝陈老三,脱裤衩就脱裤衩,你要不愿意就咱俩换换。陈老三担心摁不住 何老头的胳膊,坏了事落埋怨,又不情愿给何老头脱裤衩,找理由说,操,要是 何老头用腿蹬我咋办?陈老虎笑了,说蹬就蹬,一个破老头还有多大劲,蹬不疼, 那会我踹你两脚你都没哭,还怕何老头?王震子说,陈老三放心,何老头要是蹬 你你就吓唬他,说何老头你要是再蹬我就把你的裤衩子给你撕烂了,大人都拿衣 裳珍贵得了不得,你一吓唬,何老头保证不敢蹬你了。对,何老头要是蹬你你就 给他撕裤衩。陈老虎拿拳头在陈老三面前晃了晃,陈老三没了退路。   “三”喊出来之前,三个人精心筹划的看何老头雀雀的行动进展的像他们预 想的那样顺利。“三”喊出来的瞬间,三个人箭步窜到何老头的床前,陈老虎摁 何老头胳膊和王震子掀何老头身上东西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的,一股恶臭从何 老头身上猛扑出来,先是陈老虎抽回摁何老头胳膊的手,接着是王震子把从何老 头身上掀起的东西重又扔回何老头身上,准备脱何老头裤衩子的陈老三被一个猛 然闪现的枯朽、委琐、扭曲变形的臭烘烘的身体吓得哎呀一声,一声哎呀从声音 的大小和强度都远远超过了三个人齐声喊出的那个“三”字,且透出什么东西被 撕裂一样的瘆人的哭音。老头咋了!何老头死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掉头往屋外 跑,跑在最后的王震子被门槛绊倒的同时哇呀哭出声来。陈老虎陈老三别跑了等 我等啊!   事后说起来,陈老三问,王震子,何老头家那么点小门台,那回你咋跌倒了? 王震子说别提了,那回是他头一回见死人,一见何老头那样,吓得胆子都破了, 心里想着赶快跑,身上却没有劲,到了门口那里,忽然跑不动了,心想一定是叫 何老头的魂灵子给抓住了,一着急就跌到地上了。陈老虎陈老三别跑等我等啊! 一旁的陈老虎模仿那天王震子的吆喝声哭腔哭调地嚎了一嗓子,三个人笑得前仰 后合。那天,陈老虎和陈老三把王震子拉起来,几乎是把他拖着出了何老头的栅 栏院墙,忽然发现王震子的一只鞋子掉了,光着积满黑垢的大脚丫,回转身,见 王震子的那只鞋反扣在门台下。陈老虎说,陈老三给王震子拾过那只鞋来!我不 去,陈老虎你咋不去拾?操,又不是我的,我为啥去拾,怪害怕怕的。也不是我 的啊,你害怕我就不害怕了。王震子见两人争执不下,说别拾了,不就是一只破 鞋啊,我家里还有一双来。三个人正犹豫不觉,村上的泥瓦匠陈永福倒背着双手 扑打扑打走过来。陈老虎迎着走过来的泥瓦匠说,哎,何老头死了!泥瓦匠没理 他,继续扑打扑打往前走。陈老虎又说,哎,真的,何老头死了!泥瓦匠头也没 抬,嘟囔说,别胡诌诌了,好胳膊好腿没病没灾的咋就死了,倒愿意这老东西死 了,两个儿都不管了,人闲狗不咬的还活个啥劲,死了我给他砌坟坑,咋弄也挣 个十块八块的,正愁没活路哪。泥瓦匠撇下陈老虎往前走,陈老虎见他不信,骂 咒誓说,哎,何老头真的死了,谁诓你操他娘的!泥瓦匠不高兴了,停下脚,瞪 了眼训斥道,你骂谁,咋这么没大没小的,按说我跟恁爹同辈,小时还叫个叔来, 越大越没样了,哎呀哎的,不叫叔也就算了,还骂人,看我不跟恁爹告上一状锤 你一顿不可!   以前见了泥瓦匠,陈老虎叫叔的。有一回,也是跟陈老三和王震子在成堆, 三个人商量着再到村东那户人家偷杏吃。村东有户人家的院子里有棵大杏树,一 截杏树枝从院墙上伸出来,上面挤着焦黄的杏疙瘩,三个人也是分好工,陈老虎 陈老三每人捡块随心的石头,瞄准墙头的杏树枝喊一二三扔过去,早已猫在墙角 的王震子迅速拾起被打下的杏撒腿就跑,等杏树的主人听到石头打到杏树枝、杏 子和石头落地的声音咋呼着跑出来,三个人早不见了踪影。三个人到一个商量好 的地点汇合,兴高采烈地分吃战果。拉着石滚在麦场里打场的泥瓦匠看见三个人, 招呼他们过去,等他们走近了,哈了一声说,恁仨人,陈老虎王震子陈老三,问 恁个事,恁知不知道恁仨的名字咋起的?三个人说爹娘起的啊。泥瓦匠说爹娘起 的不假,可恁知道恁爹娘为啥给恁起这名字吗?三个人摇摇头。泥瓦匠说,恁仨 的名字都跟一样东西有关。啥东西?不跟恁说,反正那样东西恁身上都有,慢慢 恁就知道了。三个人缠着要问。泥瓦匠先说陈老虎,说陈老虎他爹找他娘的时候, 瞅准没人的时候拿出那样东西叫陈老虎他娘看,陈老虎他娘没见过,问这是啥东 西,陈老虎他爹说这是老虎啊,陈老虎他娘不信,说老虎不是在森林里吗,咋拴 到你这里了,陈老虎他爹说这是人身上的老虎,陈老虎他娘娶到陈老虎他爹家后, 尝到了老虎的甜头,说老虎还是挺好来,有了陈老虎后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泥 瓦匠又说王震子。说王震子他爹娶进他娘的时候,给王震子他娘一样东西玩,才 开始王震子他娘不会玩,说这个啥好玩的,碍事不拉的,王震子他爹就教她玩, 玩着玩着,那样东西在王震子他娘的一个地方震起来,王震子他娘说王震子他爹 给她的那东西震起来还是挺恣来,于是就给王震子起了这名字。那陈老三哪?陈 老虎把陈老三推到泥瓦匠跟前。泥瓦匠说,他就更好说了,他就是他爹和他娘做 出的第三个那样东西!三个人摸不着头脑,还要问,泥瓦匠汩汩笑着扭过身,说 不跟恁络络了,说话耽误了卖药,我还得打场来。陈老虎带着那样想不出的东西 问他爹,他爹还没听完就骂道,操,恁这仨二瓜,泥瓦匠那混蛋骂恁来!以后见 了泥瓦匠,陈老虎就不叫他叔了。   面对泥瓦匠陈永福的训斥,陈老虎不示弱地说,谁叫你不相信我的话来,何 老头真的死了,不诓你!真的,不诓你,何老头死了!陈老三和王震子赶过来, 为陈老虎作证。泥瓦匠朝何老头的院子里瞥一眼,半信半疑地问,他咋死的,恁 咋知道?陈老虎说,俺仨去找他玩,寻思他在床上睡觉来,到跟前一看,还是死 了来,吓得俺仨跑出来了。不信你进去看看去,可吓人了。王震子附和说。泥瓦 匠又朝那边瞥了一眼,丢下三个人扑打扑打地进了何老头的院子。三个人的胆子 壮起来,隔了段距离跟着泥瓦匠往里走。泥瓦匠走进何老头屋里,陈老虎和陈老 三靠近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瞅。王震子随在两个人的腚后说,陈老虎,把我那只 鞋拿过来。操,怪臭臭的,谁给你拿,自家来拿就是。陈老虎不理王震子,大瞪 了眼往屋里看。王震子又求陈老三,陈老三本想学陈老虎不理他,忽然想起叫他 给弄刀子的事,伸脚把地上的鞋给王震子踢了过去。泥瓦匠从屋里一出来,陈老 虎和陈老三就赶在前头往院子外跑,弯腰穿鞋的王震子,没来得及把鞋穿好就提 着鞋子跑出了院子。   泥瓦匠说,这个何老头,准是乱吃东西药煞的,桌上的碗里还有半个大蚧蛤 蟆来,那东西咋能吃,认两个字就不知道姓啥了,早就听说他学著书上喝草药吃 蛤蟆虫子啥的治啥病,这下好,把命治没了。   第 十 二 章   何老头的死,虽然没有那桩车毁人亡的祸事给马蹄庄造成的震动大,但也像 往一盆清水里扔进一块熟石灰一样,出汽冒泡地沸沸扬扬了一些时日。   何老头吃蚧蛤蟆药死的消息是泥瓦匠传给个他的两个儿子的。泥瓦匠先到了 大儿子何大贵家。何大贵正跟媳妇坐在天井的小板凳上啦闲呱,见泥瓦匠进门, 两口子站起身带了笑迎过来。他叔,来坐坐,挺长时间没见你了,忙啥来。泥瓦 匠凝重起脸,说,大贵不好了。咋?恁爹死了。何大贵脸上的笑呱嗒掉到了地上, 说噢,才死啊,我以为早烂没了腚巴骨来。泥瓦匠的脸上不自在起来,说大贵你 这是咋说话,好歹他是你爹啊,听说过恁爷们处的不好,可再不好也不能这样啊, 人都没了,还有啥疙瘩解不开,快去看看!不去,我早就没这号爹了!何大贵气 呼呼地甩下一句,捡起刚才坐过的板凳,顺手拖起一柄斧子,叮叮当当敲打起一 根松动的板凳腿来。   泥瓦匠僵了脸转向何大贵媳妇,说他嫂子,劝劝大贵,树断了根还埋在土里 来,别赌气耍性子,儿子发付老祖是推不了的干系,别叫人笑话。大贵媳妇灰着 脸抄起一把笤帚扫起天井来,把泥瓦匠晾到了一边。泥瓦匠碰了一鼻子灰,又不 死心,抱着好事做到底的想法去找何老头的小儿子何小贵。   何小贵媳妇背对着大门搅拌鸡食,下蹲的身子露出一小块白生生的脊梁,随 搅拌的动作,露出的脊梁忽多忽少,白生生的轮廓也随着忽大忽小。泥瓦匠走到 她的腚后,何小贵媳妇突然扭过头,惊笑道,可吓煞我了,他叔,你来做啥?泥 瓦匠说大白天的啥害怕的,给恁捎个信,恁爹死了,快去看看吧。俺爹死了!何 小贵媳妇猛地弹起身,问她爹咋死的,前天她回家时还好好的,还不到两天工夫 咋就死了。泥瓦匠说,不是恁娘家爹,是恁公公爹死了。何小贵媳妇紧张的情绪 松弛下来,舒一口气说,可吓煞我了,俺回娘家那天包饺子吃,俺爹吃了满满两 大碗,俺还夸他身子骨壮实,说他再活个三五十年没有事,刚才听你那么一说, 俺还后悔俺瞎说妨得他来。泥瓦匠笑了笑,说快去看看吧,看样子死了不是一半 天了,都臭得闻不得了。何小贵媳妇变出一脸的平静,说这事你跟他儿说去吧。 说完,下蹲了继续搅拌鸡食,背上又露出那方忽大忽小的白生生的脊梁。小贵子 在哪里来?躺在床上睡觉来。   仰躺在床上的何小贵,露着一只膀子和半根长满黑毛的大腿,泥瓦匠进来, 他眼也没睁,嘟嘟囔囔地说,操,昨晚你非得缠着再弄那一回,都把我鼓捣瘫了, 现在还缓不过劲来,今日你得好好伺候我,叫我吃好,喝好,睡好,伺候不好我 你就紧忙的捞不着恣。泥瓦匠叉开他的话,说都啥时候了小贵子你还不起。何小 贵猛地睁眼坐起身,一脸的尴尬。永福哥是你啊,我还寻思是我老婆来。泥瓦匠 对何小贵脸上的尴尬神色视而不见,说小贵子,恁爹死了,还不去看看。啥?恁 爹死了,看样子不是死了一半天了,都臭得闻不得了,恁得快去把恁爹发付了。 何小贵脸一灰,扑通躺到床上,裹起光膀子和长满黑毛的腿,扔下一句,永福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他那个爹他也没有我这个儿了。我知道你跟你爹闹别扭 的事,可那是一时赌气,快别刷小孩子脾气了,叫人家笑话。何小贵猛地睁开眼 睛,气呼呼地说,谁跟他闹别扭了,是他没有人肠子,那回我才不是赌气来,我 不稀罕那样的畜生爹,我都嘱咐好我儿子了,将来我死了我们家另开坟地,和那 老东西没有什么瓜葛了!说着,背转身,不理泥瓦匠了。   泥瓦匠知道何小贵跟他爹吵架的事,那回爷俩不知因为啥,吵着吵着动起手 来,何老头捱了何小贵的巴掌,气得浑身发抖,骂何小贵,你这个混帐东西,早 知道你这么狠心,我和你娘才不费那劲造出你这么个玩意来!何小贵反击说,别 装勤利人了,说的好听,还不是图自在,咱马蹄庄还能找出你这种懒人来了?何 老头气得咬牙切齿,说混蛋玩意,早知道你这么无义不孝,我非把你堵在恁娘那 肚子里不叫你出来不可!早知道会遇上你这号爹,我就是烂在俺娘那肚子里,也 不稀罕出来。操恁娘,有种的你烂啊,你出来做啥,出来看着恁爹我不顺眼再拨 回头钻回恁娘那肚子里去啊,咋吱吱哇哇得赖上我,吃我的喝我的,长力气了, 有能耐恁动手打恁爹我了!我没有你这号爹!我也不稀罕你这样的混蛋儿!爷俩 当即划清界限,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泥瓦匠劝了好一阵,何小贵一句话不吭声,被劝烦了,没好气地说,永福哥 你别络络了,你笑话我也好骂我也好,我就是这样了,有些事你根本不明白,要 是摊到你身上,说不定你还不如我,我没心绪听你唠叨,你走吧!泥瓦匠咂巴咂 巴嘴,灰溜溜地出了何小贵家。   何老头吃蚧蛤蟆药死的信息在村里传开来,各种猜疑、推测和议论把盛着三 百多户人家近两千口人的马蹄庄烧烤得沸沸扬扬。人们第一次将嘴巴和蚧蛤蟆那 脏乎乎的东西联系起来。那东西咋能吃?不能吃咋了,人家何老头就吃了。哎吆, 哇,一个有洁癖的老太婆忍不住弓下身子起劲地呕吐起来。   人们大体一致的看法是何老头活着活着怕起死来了,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胡吃乱喝想长生不老返老还童重新活。这从他跟别人说的那些话里可以找到根据。 有一会,几个老头倚在北墙根晒太阳,说些沾荤带腥的话取乐。说着说着,何老 头突然哑口无言了。有人问何老头咋了,何老头扬面望天,一脸的死了亲娘一样 的操蛋表情。他说,要是咱也能弄到点唐僧肉吃多好啊,长生不老,唉,我这一 辈子,小事没胡涂,大事都迷糊了,要能再从头上活活,我非得活出点滋味来。   跟前的人问何老头咋小事不胡涂大事都迷糊了。何老头说,操,这死了就是 一辈子了,咱一个庄掺和了这么些年,你们说说,论脑瓜口舌还是论腿脚活路, 我算不算个明白人,要算得上个明白人小事上就不胡涂。周围的人都点头,说何 老头不胡涂。哪咋能说大事都迷糊了?有人问。何老头说这还用说啊,当年我要 是不退学,一个劲地念下去,考上考不上大学不保准,以后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 子了,跟我一个班的同学,当年我那些手下败将只要坚持着弄个高中毕业证的, 都混得人模狗样的了,别的不说,你们看村南的张锤子,当年一个班就没记得他 考试及格过,可咋样,镇上弄住村工作组指著名的要他,为啥,不就为他混了张 高中毕业证吗,这下好,在工作组混了不几年,天上掉馅饼,猛不丁成副镇长了, 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不说,逢年过节的坐着乌龟车来庄里耍风光,操,当年在一个 班里念书,要是说他将来能混成这样,打死你你也不信啊。周围的人被说的感慨 连声,问何老头还有啥大事迷糊了。何老头说大里去了,远的不说,就说他找的 那短命媳妇,当年好几个小闺女围着他打转悠,为抢到他的一个好脸子争风吃醋 的闹别扭,论脸盘论身段哪个不比他那短命媳妇强,可他就是看斜了眼,神使鬼 差地要了她,老早成了光棍受孤单不说,还作腾出两个不孝之子,狼心狗肺地跟 他过不去。   村里人谈论更多也更热烈的是何老头死后两个儿子都不发付的尴尬局面。   泥瓦匠从何小贵家出来,肚子气得鼓鼓的,逢人便发泄怒火,操他娘,真是 拿着好心当了驴肝肺。来人问咋拿好心当驴肝肺了。泥瓦匠便把发现何老头死, 好心好意捎信,在何大贵、何小贵家接连吃碰的事说了。来人没有对泥瓦匠的好 心得不到回报表示愤慨,进而迸发几句对何家兄弟不满的言论,而是对何老头的 死大为吃惊,说咋弄的,前些天何老头不是还好好的啊,咋猛不丁就死了,不行 我去看看。或者对泥瓦匠的话表示怀疑,说别嘣人了,知道你好闹,可别拿死啊 活的开玩笑啊,要是人家知道了,非不愿意你不可。泥瓦匠的苦诉没有得到期待 的回声,却遭到怀疑的责备,气得说话都变了声,说谁嘣你了,不信拉倒。何老 头真的死了?不光死了,都快烂没腚巴骨了。咋死的?吃蚧蛤蟆药死的!操,那 营生咋能吃,我去看看来!来人绕过泥瓦匠,步伐倏地加快了。   泥瓦匠还没有走到家门就被王十五拽了回来。王十五,正月十五的生日,上 有几个哥哥姐姐,爹娘懒得再费心思给他起名,顺手捡起生日当了他的名字。王 十五也做泥瓦匠活路,且常常跟泥瓦匠合伙做。说是合伙,实际是给泥瓦匠打下 手。说起来,王十五和泥瓦匠是师兄弟,两个人跟同一个师傅学过徒,后来师傅 突遭变故,死了,两个人招集几个人,各起炉灶。师傅叫杏子的闺女倍受师傅喜 爱。杏子跟村里的一个小伙子相好,神出鬼没地络络了两三年,小伙又看上村里 的另一个闺女,不要杏子了,惹得杏子不吃不喝窝在家里怄气。师傅去找小伙子 说理,小伙子嬉皮笑脸地说,叔,你也别生气,我和杏子的事好说好散,买卖不 成仁义在,当庄当院的别伤了和气。师傅说,说的好听,我咋能不生气,好好的 一个闺女,叫你糟蹋了两三年,说不要就不要了,能煞你!小伙子不示弱,说叔 你要这样,我也不客气了,恁家杏子跟我谈了两三年的恋爱不假,咋能说是糟蹋 来,要是我糟蹋她两三年,她也糟蹋了我两三年啊,哼,恁家杏子又不是省油的 灯,不信你去问问,她咋糟蹋我来?师傅张口结舌,一口气没缓过来,咣唧摔倒 在地上,没再起来。师傅一死,家里塌了天,一家人哭天喊地地处理完后事,师 娘又担心起杏子来,怕她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便琢磨着给他找个人。平时师娘 对王十五不错,隐约还听说过王十五对杏子跟那小伙子相好不满的话,王十五对 人说,操他娘,张河子那王八蛋有啥好,杏子真是瞎了眼,放着眼前的香饽饽不 吃,去吃臭狗屎!张河子就是与杏子相好的那小伙子。师娘托人拐弯抹角地跟王 十五一说开,王十五为难地说,杏子跟张河子那滩臭狗屎掺和了那么些年,那玩 意还不知叫张河子作腾成啥样来,看在师傅的面上,跟她将就着过我也不好说啥, 可就是冤了我那从没见过世面的雀雀啊。说完就低下头不说话了。泥瓦匠听说王 十五也不要杏子的事,主动找到师娘,说要是杏子愿意,他愿意找杏子做媳妇, 他啥也不嫌,以前的事就当啥也没有过。师娘被感动得抹眼泪,埋怨自己以前瞎 了眼,这么一个好心眼的人在跟前,咋没看出来。泥瓦匠跟王十五一起学徒的时 候,看不出两人手艺的高下,一分开干,好孬就看出来了。王十五毛躁,懒得下 力。泥瓦匠做起活来仔细,肯吃苦,再加上杏子做帮手,杏子从小在爹跟前转悠, 也学会了不少手艺活。两个人干出来的活便有了明显区别,村里有了活,找泥瓦 匠的多,找王十五的少。王十五的一个亲戚盖屋,找王十五。王十五率领一班人 马,风风火火地干了半拉月,河完工酒的时候,新盖起的屋扑通坍塌下来,幸亏 屋里没人。从此村里有了大活,便没人用王十五了。王十五只好去找师兄弟,甘 心给他做下手。   两个人在小胡同的拐角撞了个满怀。王十五定睛凝神,认出泥瓦匠后,气喘 吁吁地说,是你啊,咋走这么快,一听见脚步声我就开始使闸,使着使着还是撞 上了。泥瓦匠对王十五干笑笑,绕开王十五往回走。王十五返身追上去,拉住王 十五的一条胳膊大瞪着眼看泥瓦匠的脸色。哎,你咋了,脸色咋这么难看?泥瓦 匠不说话。王十五说,真的不诳你,你跟杏子打仗时脸也没这么难看过。操,我 啥时跟杏子打仗了?那一回啊。哪一回?王十五想不起哪一回,说真的,不诳你, 你的脸色从没这么难看过。泥瓦匠便又把心中的怒火发泄了一通,王十五听着听 着咧嘴笑了,说这个还不好办,别的庄不管,就咱马蹄庄,谁死了想跟阎王爷通 腿睡到一起,不得叫咱俩安排安排,到时给何老头砌坟坑,多要他兄弟俩十块八 块的,买瓶百脉泉和几包花生米,咱兄弟俩小酒盅子一端,啥气不都出了?泥瓦 匠被王十五说的脸上和缓起来,舒口气要走,王十五拉住他的胳膊不放,说走啊, 咱去看看,现在何老头那院子里肯定挤满了人。泥瓦匠不想再回去,说操,啥好 看的,一个死老头子,都臭得闻不得了。泥瓦匠还是不放手,说你这人啥都好, 就这一点不好,太强,去看看还咋,别看着你捎信时何大贵和何小贵不给你好脸, 也许你一出门人家就回心转意了,何老头是他爹啊,又不是街头要饭的,说不定 兄弟俩现在正在那破院子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爹来,咱一去,兄弟俩扑通跪到 跟前给咱磕几个响头,砌坟坑的事顺便说了,操,拉屎扒地瓜捎带着逮蚂蚱做事 三不误,到时你还生啥气?   事实上,何家兄弟并没有像王十五推想的那样回心转意,而是铁了心要何老 头烂在菜园子里。那些天,兄弟俩像商量好了一样,整天躺在床上,闭了眼,灰 了脸,任谁来咋劝,都一声不吭,实在听得不耐烦了,边翻转身,拱给来人一个 大腚锤,直到来人哀声叹气,不置可否地走开。几个年长的族人碰了碰头,出面 调解,费了不口舌也没有进展,其中一个族人生气了,说操他娘,咱不管了,反 正老祖死了不发付丢大贵子和小贵子的人,又丢不着咱。另一个族人不同意,说 咋丢不着你了,除非你不是何家人,要是光丢他大贵子小贵子咱管这闲事做啥, 出了这样事,咱老何家谁也不光彩。起先的族人结巴结巴地说,那,那咋治,两 个人都都躺在床上不起,咱可不能把他俩抬成堆啊!最年轻的族人叹了口气,咕 哝说,老何家的族家没魄力,要是拿出家法来一使,大贵子和小贵子不敢不发付 他爹。最年长的族人不愿意了,嫌年轻的族人说话不好听,说家法个屁,这都啥 年代了,不是老子一瞪眼全家都吓得往一边躲的时候了,并拿年轻的族人举例, 说小平子,就拿你来说,你对恁爹咋样,说起来恁爹还比我小一岁,你要是孝孝 顺顺的,你要是管得住你那母狗老婆,你那母狗老婆要是不成天指桑骂槐地骂恁 爹是老不死的,恁爹也不能死那么早!年轻的族人从没见年长的族人发那么大火, 瘪了嘴藏到一边不说话,调解的事不欢而散。   刚传出何老头吃蚧蛤蟆药死的那些天,院子里挤满了人,酸枣棵栅栏被踩得 歪七扭八,门被弄开了,窗子被弄开了。胆小的,站在远处眯眼瞄着门口、窗子 小声议论、猜测,偶尔插进几句有关何老头活着时候的新奇事。胆大的,凑到门 和窗户前,瞪了眼向里张望,不时将从里面看到的,添油加醋地传给后面的人, 为后面人的议论猜测添加燃料。更有胆大的,分开人群走进屋里,到何老头的床 前看一会,哇呀一声跑出来,引得外面的人随着一起大声哇呀叫喊。门窗一开, 里面的气味挤出来,漫无目的在院子里游荡。起先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何老头的 死上,没有顾及鼻子的感受,新鲜劲一过,鼻子辨别气味的功能明显发挥出来, 闻到气味的人捂着鼻子向一边躲,周围的人也跟着退让,院子里你推我搡,谁踩 着谁的脚了,谁碰到谁的身子了,埋怨声、辩解声、互不相让的争吵声此起彼伏。   屋里传出的气味一天天渐浓,浓到一接近歪七扭八的酸枣棵栅栏就能闻见。 来院子的人本来期待着看何家惊人动马来为何老头收拾、发丧的场面,见何家迟 迟没有动静,注意力便转移到何家一些杂七杂八的家庭琐事上,懒得来院子领略 难闻的气味了。难闻的气味令院子周围的四邻八舍坐不住了,顾不上死人的晦气, 主动聚到一块发表起对何家的不满来。操,何家是咋治的,人死了这么些天了, 还不来收拾了埋了,熏得人浑身不得劲。可不,今清早俺家下了锅面条,还没捞 到碗里,一闻见那气味,一家人都没胃口吃了,便宜了栏里那头黑毛猪。操,还 吃饭,觉都睡不好了,闻着那气味睡觉,一宿光做梦,不是梦见住摸到死人骨头 就是跟死人撵趟,睁开眼待一会吧,屋里黑咕隆咚的,闻着那气味,像躺在坟洞 里,吓得我赶紧把灯拉开了。操,我说你家咋亮了一晚上灯啊。可不,又受罪又 花电钱,这样下去不行了,他们族家解决不了咱去找村里,养着那些村干部做啥。 对,咱去找村里!一伙人吵嚷着找到村里,空荡荡的村委院子里就最年轻官也最 小的村干部一个人。咱支书哪?家里有事,今日不来了。村主任哪?还没来,待 一啥也许来也许不来,有啥事跟我说吧,我联系支书、主任汇报研究。一伙人七 嘴八舌地把事情说了,村干部双手卡腰,气呼呼地说这事他早知道了,正憋着一 肚子火来,等一霎联系支书、主任开个会,村里非拿出点颜色来叫无义不孝的何 大贵何小贵看看。一伙人走后,村干部拿起电话汇报情况,并把要给何大贵何小 贵一点颜色看看的想法说了。电话那边,村支书不愠不火地说,别吃饱了撑得慌 了,老百姓家有个喜事咱去捧捧场,人家脸面好看,咱也捞顿好吃喝,这号事深 了不是浅了不是的,咱去做啥,好好给我看家别胡闹腾了!   结束何老头死了没人埋的尴尬局面的是他多年没有音信的闺女凤子。凤子为 闺女时,看上外地一个能说会道的卖狗皮膏药的,跟人私奔了。用村里人的话说, 就是凤子被卖狗屁膏药的拐跑了。往后,村里人一见卖狗皮膏药的就眼红,没头 没腚的往外赶,高低不叫进村。何老头气得暴跳如雷,脏话连篇地发誓,如果凤 子回来,非拿蚧蛤蟆药死她不可。对了,人们忽然想起何老头早就说过一句拿蚧 蛤蟆药死人的话。以后,凤子真的像怕被他爹拿疥蛤蟆药死一样,没了踪影。想 不到何老头没能用疥蛤蟆药死凤子,自己把自己药死了。何老头死了没人埋,一 天天烂去,烂得四邻八舍怨声载道村里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凤子来了。看上去, 凤子跟在村里是没什么变化,甚至连穿的褂子还是在村里时穿的那一件,只是露 在外面的肉皮似乎比以前黑了些。凤子从何大贵家泪流满面地出来,径直去了何 小贵家,不长时间又满面泪流地从何小贵家出来了。第二天,一两拖拉机突突停 在马蹄庄村头。上面下来几个提溜着大小包裹的人,在凤子的带领下,进了何老 头的院子。凤子出面给他爹操办起丧事来。   四邻八舍闻风而动,主动来帮凤子的忙。何家的人听信也赶来了,还约了一 些有办丧经验的外姓人。人们不好问凤子的来龙去脉,一个劲地夸她懂事,他爹 的魂灵子见了,还不知多心疼她来。有个婶子问凤子男人做啥去了。凤子怔了怔, 转开话题说别的。婶子起了疑心,非追问凤子的男人。凤子还是转开话题说别的。 婶子憋不住了,扳过凤子的膀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的脸说,说实话凤子,你男 人是不是又拐了别的庄里的闺女不要你了?凤子握住扳她膀子的手说,婶子,你 想到哪里去了。那,他咋没来,这么大的事?凤子犹豫着指指墙角一个穿黑衣裳 戴口罩的人,说,那不他啊。婶子定晴细看,认出那人就是拐走凤子的卖狗皮膏 药的,疑惑道,凤子,那是你男的啊,咋戴着口罩,嫌气味不好闻啊,别人问得 了他就闻不了,一个大男人家事倒不是。凤子为男人辩解,说他不是嫌气味不好 闻。那为啥?凤子结巴起来,说婶子,他是怕庄里人认出来不叫他进庄。婶子恍 然大悟,说操,是为那个啊,这么些年了,俺都忘下那茬了,再说人家能来发付 丈人爹就不孬了,庄里谁还跟他过不去,凤子快叫他把口罩摘了,谁为难他有婶 子我哪。凤子走到穿黑衣戴口罩的人跟前俏声嘀咕了几句,穿黑衣的人直起身摘 下口罩,朝凤子婶子这边笑了笑,突然意识的这样的场合不合适笑,赶忙换了一 副苦丧的脸。看丧、吊丧的人渐渐增多,院子里人来人往,时而传出一声唱歌似 的哭声。   凤子出面发付他爹的举动给马蹄庄带来不小的震动。发丧那天,各家没有要 紧事的人都出来了,街头、胡同口挤满了人。其实丧事非常简单,简单得甚至有 些寒碜,人们是冲着何老头怪异的死、死后儿子不管、被人拐走的闺女突然回来 操办丧事这些非同寻常的事来的。几个村妇倚在胡同口谈论。一个说,咱还一个 劲地要儿子来,看看何老头,要不是有个闺女,尸首都没人埋。另一个说,可不, 有儿子能做啥,何老头倒有俩儿,不管还不是白搭。旁边的一个不愿意了,说话 可不能这么说,像大贵子和小贵子这样的,咱马蹄庄祖祖辈辈才几个,他俩不发 付老祖不等于谁家的儿子都不发付。她的话很快得到几个村妇的响应,对啊,他 婶子说的在理,满树上的杏咋弄也得有几个虫眼的,不管咋说,还是好的多,要 是都这样咱种杏树做啥来。就是,还是好的多,还是好的多。僵持一阵后,一个 村妇有意打破僵持局面,尖着嗓门似问似叹地说,哎,大贵子和小贵子平常看着 不孬啊,对他爹咋这么狠,俺看着有点过分,想老婆孩子的一块过享自在,把老 头子撵出去,咱不说闲话,眼下年轻的都这样,可老头子都蹬了腿了,咋弄也该 哭几声装进棺材把他打发了吧。就是啊,可不该这样。依我看那两个做媳妇的也 不咋样,自家的男人管不了还不会哄啊,说句好听的是两个人不知道好歹,说句 不好听的两个娘们真是没有人肠子。村妇中猛然钻出一个年轻的来,因愤怒说话 声一个劲地打颤。恁知道啥啊,恁要是摊上这么一个公公爹,俺看着恁也好不到 哪里去!   周围的人仔细一看,忽然想起她是何小贵媳妇的表姊们,个个脸上腾起后悔 不叠的表情。何小贵媳妇的表姊们平静下来,望一眼远处稀稀拉拉的发丧队伍, 剖心剖肺地把何小贵何大贵不发付何老头的原因说了。   何小贵娶上媳妇的第二年,兄弟俩分了家。兄弟俩协议好,两家轮流管何老 头。起先,每家管一个星期,轮流了一段时间,觉得时间短轮得太快,改成每家 一个月。何大贵跟别人到外地干活挣钱去了。轮到何大贵家管饭,何老头便跟何 大贵媳妇一起下地,跑前跑后,忙忙活活,像换了一个人,何小贵两口子眼热得 不轻,一个劲地盼着轮到自家管饭。何老头来到何小贵家,又恢复了原来的懒散、 悠闲性情,吃过饭,擦擦嘴,便出门找人啦闲呱去了,从没提出跟他俩一起下地 的要求。何小贵两口子不满意起何老头来。何小贵媳妇说,小贵子,看恁爹多偏 心,人家别的老祖都是向小的不向大的,恁爹倒好,向大的不向小的,俺倒不指 望他向咱,公平点,一碗水端平也行啊,他这样做,俺都怀疑你是不是恁爹的种。 放你娘的屁,你再胡诌诌,我非撕烂你的嘴,你才不是恁爹的种来,谁知恁娘从 哪个人的雀雀里偷的你!何小鬼教训媳妇几句,虽然心里对爹有看法,嘴上还是 为爹开拓,说嫂子家是咱哥不在家来,咱家有我一个大男人,爹再忙忙活活的, 我的脸上也不好看。何小贵媳妇就势说,小贵子,你跟别人出去干活挣钱去吧, 家里这点地,我跟咱爹能照顾过来。何小贵不在意媳妇的话,照着媳妇撅撅的腚 锤打了一巴掌,笑着说,操恁娘,就你那劲头,离开我那玩意,晚上连觉都准睡 不着,除非给你弄个泥巴雀雀,操,泥巴的不行,在里面一泡就烂了,弄得满里 头是泥,大半年洗不净,脏了我的雀雀,对了,削个木头雀雀,打磨得光油油的, 又硬爽,又耐用。媳妇哈腰对着何小贵的裤裆抓了一把,恰巧抓住了何小贵的雀 雀,便不松手,使劲用力揪,说俺不要泥雀雀,也不要木头的,就要你这个愣头 青。两口子一阵打闹,相互搂抱着上了床。   完事后,媳妇抱着何小贵不放,撮起嘴,在何小贵胡子拉茬的嘴巴上狠狠亲 了一口,顺着起先的话题,一本正经地说,小贵子,你出去跟人干活吧,常在家 窝着也不是个事啊,过日子得六十头子花钱。见何小贵犹豫不决,媳妇挺起胸膛 向何小贵靠了靠,把头抵在他的胸前,燕子呢喃似地咕哝说,小贵子,别顾及俺, 真要馋得慌了俺有办法,不用泥巴不用木头,一个手指头就啥都解决了,你馋得 慌了,你又不是没有办法。何小贵突然来了兴致,箍紧媳妇问,手指头,你拿手 指头弄过,咋弄的,弄弄我看看,你咋没跟我说起过,你还真是一肚子好杂碎了, 肯定是还没给我当媳妇前就偷着恣过。媳妇不承认,说小贵子你这是放恁娘的屁, 俺为闺女时光知道那地方尿尿,别的啥也不知道。何小贵不相信,那,那你咋猛 不丁想起用手指头弄来,别不承认了!操恁娘,俺是才琢磨的,你想想,雀雀也 好,手指头也好,不都是一根肉棍棍。何小贵松开媳妇,叫媳妇扒下裤子来拿手 指头试试,。媳妇不依。何小贵非要坚持。媳妇说,小贵子,试是试,你得答应 我一个条件。啥条件?跟人家出去挣钱去。何小贵应承下来。媳妇解着裤腰带, 温和地说,小贵子听我的话,去就是,地里的活有我和咱爹,落不下,你还有啥 不放心的,我又不偷汉。何小贵帮着媳妇褪裤子,笑着应答着,小珍子操恁娘, 你偷汉我也不怕,等挣一大些钱回来,我也到人家翟寡妇家排队去。媳妇一扎煞 腿把何小贵的头夹在了两腿间,嘴里骂着,操恁娘小贵子,你敢,你要是敢去我 就拿菜刀把你的雀雀砍下来!何小贵嘻嘻笑着将头从媳妇的两腿间挣扎出来,举 起手指头挺直了在媳妇面前晃了晃,掉转方向直奔目标。媳妇哎呀一声,大骂道, 操恁娘小贵子,你那手指甲也不剪剪,可疼煞我了!   何小贵媳妇怀着近乎欣喜的心情迎来了何小贵走后第一个管何老头饭的月份。 有意做了好饭好菜,对何老头问这问那,说尽了关心的话。接连几天过去,何老 头没有流露出要帮她下地干活的迹象,下地前,何小贵媳妇故意准备两个人的工 具,放在天井里打眼的地方。何老头对其视而不见。如果何小贵媳妇下地走得麻 利,他会沈一沉,在后面锁上门,然后倒背了双手拐进与她下地的方向相反的胡 同。如果何小贵媳妇走得迟缓,他便率先出门,待何小贵媳妇跟出来,他已没了 踪影,或者剩下一个眼看就要没入别的胡同的背影。何小贵媳妇沈不住气了,鼓 足勇气把心里憋的话说出来。爹,帮俺清清东坡那块地的苗去吧,俺自家一时半 霎清不过来,这活路又不能拖。何老头皱皱脸,说他腰疼,不敢弯腰。何小贵心 里的憋闷释然,心想原来爹是腰疼啊,等他好了吧。过些天,见何老头神清气爽, 她试探着问,爹,跟俺锄锄西坡那块地去吧,俺自家锄一时半霎锄不完,别荒了 耽误庄稼长。何老头皱皱脸,说他腿疼,不能走路。何小贵媳妇心里一沉,心想, 看着你走道好好的,咋腿疼了,于是怀疑何老头是有意不跟她下地。为了证实她 的怀疑,过几天,何小贵媳妇又提出要何老头帮她下地干活的要求,果然,何老 头皱了皱脸,说他肚子不大得劲。何小贵媳妇心里腾地冒起一小股怒火,暗嗔道, 肚子不得劲,那两碗茄子鸡蛋乳面咋吃得那么痛快!何小贵媳妇瞅准机会,把心 里的不满向何老头摊了牌。她说,爹,你偏心眼。何老头不解地说,你这孩子, 我咋偏心眼了?就是,你偏嫂子不偏俺。何老头似有所悟地笑了,说你说说,我 咋偏你嫂子不偏你了。你帮嫂子下地干活不帮俺干,你说这不是偏心眼是啥?何 老头笑着不说话,突然伸手搭在何小贵媳妇的一只肩膀上。何小贵媳妇赶紧闪开 身,说爹,你做啥?你肩膀上一只苍蝇,我给你吓跑了。何老头向一边走了走, 舒口气笑着说,不是跟你说了啊,我身子骨不大好,没法跟你去。何小贵媳妇一 撇嘴,跟嫂子下地你身子骨咋没有事,啥腰疼腿疼肚子疼啊,你就是偏心眼不跟 俺下地。何老头干笑了一下,也不辩解,踱着步走到了她的背后。何小贵媳妇正 等何老头说出理屈的话,忽然觉得腚锤上贴了一只手,伸手一摸,是何老头的。 爹,你做啥?你腚上一些土,我给你扑拉扑拉。何小贵媳妇移开身子,拿手扑拉 着刚才何老头摸过的腚锤,说爹,俺自家扑拉扑拉就是。何老头低头围着她走了 几圈,自语说,你和恁嫂子还不一样来。咋不一样了,还不都是两根胳膊两条腿 一个鼻子两这个眼,爹,你说说,俺和俺嫂子咋不一样了?何小贵媳妇连珠炮似 地问。何老头不回答,转身开门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何老头吸溜一口小米粥,翕动着湿漉漉的嘴唇说,今晚我在恁 家睡。何小贵媳妇愣了愣,说行啊,待霎俺给你拾掇拾掇床铺。何大贵何小贵分 家商量轮流管何老头饭时,定下何老头在谁家的轮子里睡在谁家,两家都有何老 头的床铺。起先,何老头按照商定这边睡了那边睡,慢慢就在何大贵家睡得比在 何小贵家多起来,尤其是何大贵出去以后,何老头再没来何小贵家睡,何小贵两 口子图自在,巴不得爹不在家里晃悠。   夜里,敲门声把睡梦中的何小贵媳妇惊醒。她梦见何小贵从外头回来了,进 门就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钱,手一扬,钱在床上纷扬开来,她欣喜若狂地跑过去趴 在床上数钱。数着数着,钱像场院里偷吃粮食的麻雀受了人的惊吓一样,呼地飞 起来,她跳着身子去扑,何小贵说,操恁娘,快把门关上,要是钱被刮跑了,我 非宰了你不可!她赶忙去关门,到了门前发现门是关着的,正奇怪没有进来风钱 咋飞起来了,外边响起当当的敲门声。何小贵媳妇在黑暗中辨别了一下方向,问, 谁?我。俺爹?嗯。咋了?开开门再说。何小贵媳妇匆忙穿上衣裳,趿拉着鞋跑 过去。门开了,何老头拱着腰站在门前,脑瓜被灯光照得亮油油的。咋了,爹? 没咋,渴得慌,来喝口水。何小贵舒出口气,就这个?嗯。可吓煞我了,寻思出 啥事了来。   何老头擦着何小贵媳妇的身子走进去,说,啥害怕的,家里就咱俩。何小贵 媳妇抢先一步,从一摞白碗里拽出一个,提起暖瓶倒了大半碗水。碗里冒出的热 气被灯光照成奶水色,晃晃悠悠地往上长。何小贵媳妇倚在床沿拿手轻轻揉擦眼 屎。何老头将嘴巴凑近碗沿,嘘了一口,嘴巴卡在碗沿吸溜了一下赶紧移开了。 他对揉眼屎的何小贵媳妇说,快脱了睡觉吧,水热,我凉凉喝。等你喝完水吧, 又不困。何小贵继续揉擦眼屎。还不困,眼还没睁开来,快脱了睡吧。何小贵媳 妇不睡,说真的不困,等一霎不要紧,把揉眼的手一拿开,看见何老头站在了面 前。爹?快脱了睡吧,深更半夜的咋不困。何老头说着,伸手给她解起纽扣来。 别,别,爹,这样不好看。啥不好看的,家里又没别人,就咱俩,快脱了睡。何 老头的另一只手勾在她的肩膀上,她感到身子被那只手勾得要跌进他怀里,吓得 浑身的力气一绷,弹离了他。何老头重新坐回椅子,端起碗嘘了一下又往下放。 水从碗里荡出来,在桌子上摔出一个明光光的水补丁。她从床头拖出一个针线笸 箩,做起针线活路来。何老头站起身,往外走,临出门,撂下一句,你还真和恁 嫂子不一样来,不一样就吃亏。   那晚,何小贵媳妇再也没睡着觉,满脑子都是何老头撂下的那句话。咂摸来 咂摸去,越咂摸越咂摸不懂那句话的意思了。不一样。不一样。三个字弄得她脑 子发疼。村里做媳妇的,最怵头外人对妯娌几个评头论足,这个好了,那个孬了 这个不如那个了,那个强过这个了。她反复拿自个跟嫂子比了比,觉得自个没啥 比不上嫂子的,就是何老头在嫂子家睡觉的时间长了些,在自家少了些。她后悔 自己那阵倚在床前等他喝水,那样肯定会被他认为成催他快喝了离开了。她埋怨 自己脑瓜转的慢,如果囫囵着身子躺下,那怕睡不着装睡,也许他喝得会塌实点。 何小贵媳妇下定决心,从明天起只要是自家管饭的轮子,说啥也得把他留在家里 睡觉,别叫外人以为成她不愿意叫他在家睡。   第二天,何老头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冷冰冰的,没有了从前的悠闲、懒散 的自在相,行动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先还能打扫打扫天井横草拿成竖啥的, 现在是吃了饭就往外走,啥也不管了。吃晚饭了,何老头还不来,何小贵媳妇害 怕他拐弯去嫂子家吃了,睡在嫂子家不回来了,那样,她昨晚下的决心一开始就 泡汤了。出门一打听。何老头果然去了嫂子家。嫂子家的大门虚掩着,门洞里黑 糊糊的,天井里也模糊不清起来,亮着灯的屋像从其它的屋子中间漂起来一样特 别显眼。她走到屋门前,透过玻璃往里瞅了瞅,里面没人,纳着闷推开进去,侧 脸瞥见两个人挤成堆坐在床沿上,正眼一看,是嫂子跟何老头。两个人肩并肩坐 在床沿上,何老头的一只手扳住嫂子的肩膀,一只手藏在嫂子胸前的褂子里,嫂 子的胸前像支起了帐篷。她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用力眨几下再看,何老头 的手正从嫂子的褂子里抽出来,嫂子胸前的帐篷立刻矮了下去。何老头干咳一声 不太情愿地跟嫂子分开了。   她喝了迷魂药一样晕乎乎地往回走。在卖火烧的张成子家门口,嫂子追上来, 气喘吁吁地把把嘴巴凑到她耳前,嘱咐说,小贵子媳妇,你可别跟人说啊,大贵 子知道了非揍我不可,咱咋治,男人不出去混几个钱,家里没啥花,男人一出去, 家里的活干不过来,咱公公又不是那种勤利人,不哄他哄他根本不干。何小贵媳 妇没说话,甩开嫂子往回走,心里气浪翻滚,心的话,怪不得老东西跟恁干活不 跟俺干,原来恁还是弄这个来,看我非说给大贵子不可,哼,揍你是小,要我是 男的非踢蹬了你不可!何小贵想着想着突然委屈起来,寻思这样把事挑破了,大 贵子揍她也好,不要她也好,自家啥光也没沾到,不行,得抓住这把柄,叫老东 西多帮家里干点活,补下以前欠下的活。何小贵媳妇拿定主意,脑子里幻化出一 个个何老头服服帖帖跟在腚后同她一起下地的场面,心里的气消了一大半。晚上 何老头没有在嫂子那边睡,吃了饭,不知去哪里溜达了一会,回来径直进了他睡 觉的屋。何小贵媳妇感觉到了何老头灰溜溜的委琐样子,心里怒气全消,舒舒坦 坦地睡了晚好觉。   清晨起来,何小贵媳妇做好饭,有意冻了脸,冷冰冰地唤何老头吃了,用命 令似的口吻说,爹,今日你得跟我下地去,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不去。为啥? 为啥你知道。何小贵媳妇脸上的冻冰浑浊不清了。哼,我知道咋跟嫂子不一样了,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来,你倒好,窝里的也吃。你爱说咋说,你的嘴,我不管。要 是我跟小贵子和大贵哥说了,他俩不知会咋样来。说啊,想咋样就咋样,我才不 怕来,他俩能把他爹我咋样,没有我哪来的他俩,说句不好听的,他俩还不是我 那玩意哆嗦出来的,大贵子媳妇,还有你,都是我给娶进来的,老子一迷心窍找 点乐子,他俩还能把我吃了?何小贵媳妇气得话音打颤。这是啥话,这不猪狗不 如吗?你别猪啊狗的教训我,论文化,我比你深一大截来,人和猪狗有啥区别, 还不都是动物,人不就是披着张人皮啊。何小贵媳妇无言以对。何老头以为她被 说服了,叹口气,语气和缓下来,唉,他娘死的早,我为了拉扯大贵子和小贵子 成人,守了这些年的光棍,不容易,爹要恁是稀罕恁啊,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 田,自个家里的事,又不出去说,有啥不好的,别说咱小老百姓,人家当皇帝的 还有爷俩要同一个女人的来。何小贵媳妇听不下去了,嘴一撇,说你死了这条心 吧,俺才不听你这些歪理来,你去不去?不去。好啊,你得不怕笑话,就光去跟 大贵子媳妇干去吧,俺不光跟大贵子小贵子说,还要说给外人,叫人家看看你这 是一个啥公公爹!何小贵媳妇说完,探身抓过一张锄,抡到肩上,顾自气呼呼地 走了。去你娘的,有本事你说就是!何老头一点不示弱。   何小贵媳妇带着气锄了一上午地,发恨等何大贵回家给何老头狠狠告上一状。 还有何小贵。虽然何老头没有明确跟她表示出来,但已明显有了欺侮她的迹象, 他说的皇帝爷俩一个女人是啥意思,和嫂子一样是啥意思,还不就是叫他摸奶子 赶雀雀寻快活啊,这个老东西!她甚至揣摩出几个何大贵何小贵听说后气得发疯 兄弟俩狠狠收拾老东西的出气场面,心里的怒气消减了不少。   回到家,何小贵媳妇吃了一惊。天井扫了,缸里接满了水,桌上还摆上了饭 菜。肯定是她抓住的把柄起作用了。何小贵媳妇禁不住心一软,设身处地地为何 老头开脱起来,也是,何老头在村里心高气傲了一辈子,咋能因她抓住了把柄就 马上向她低头,得慢慢来,给他点低头的工夫。隐隐的,何小贵媳妇感到何老头 成了她的一头牛,缰绳已经被她牢牢攥在手里,缰绳虽然有点长,使唤起来还不 那么自如,但她有信心慢慢把缰绳缠在手腕上,叫何老头听说听道地任她使唤。 她暗暗将自个与嫂子哄何老头给自家干活使的手法比起来,觉得自个比嫂子高明 多了。何小贵媳妇发了一上午的给何老头告状的恨,漏气的尿脬一样渐渐瘪了下 来,她很是为自家管饭的轮子已经到期,何老头明天就要到嫂子家去,意犹未尽 地遗憾了一阵,进而信心百倍地期待着何老头的再次到来。   地里的棒子棵像一群乡下妹子,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好看着好看着就 到了婚嫁的年龄,经过几个白天太阳热烘烘的熏烤和几个黑夜雨水潮呼呼的滋润, 便肩负起了传播子嗣和养活人子的使命,抽穗,吐缨,转眼间怀里抱上了棒子娃 娃。随着棒子娃娃一天天长大,壮实起来,体态婀娜的妹子也就成了弯腰驼背的 村妇。接连几个晌晴天,棒子叶由绿转白,棒子娃娃头上的红缨黑黑瘦瘦地缩了 起来,衣裳敞开的地方露出圆滚滚的子粒,用手一摸,硬实得硌手。棒子该掰了。   偏偏天气预报说,后天有中到大雨,且一下就是六、七天的连雨天。庄稼熟 透的时候最怕连雨天,好端端的子粒,经过一番雨水泡、阴天捂,成色就会大减, 好好的收成里就裹进了霉气。于是家家把其它的活路停了,专心致志地收棒子, 力争连雨天到来前把棒子收进仓屋,等天晴了再倒腾出来晾晒。跟何小贵在外边 干活的有人提前回来了,说那边棒子熟得晚,何小贵他们怕来家棒子熟不好,白 等时间耽误了挣钱,过几天才回来收棒子。何老头还在嫂子家的轮子里,家里的 四块棒子地,凭她一个人累死也收不回来,何小贵媳妇犯起愁来。忽然想起前几 天就看见嫂子跟何老头往家收棒子开了,两个人不言不语,像对没有什么瓜葛的 人,当时她还在心里骂,哼,两个不要脸的,在外边披着张人皮跟没事人似的, 一回家就成畜生没大没小地撒欢就是,现在她竟满怀侥幸地希望嫂子家的棒子收 完了。自撞上公公爹跟嫂子丧尽天伦的那幕丑事,嫂子对她恭敬起来,老远就打 招呼,说话总陪了笑脸,隔三差五的还把她家做的好吃的送来叫她尝尝,尽管都 被她悄悄啐了唾沫便宜了栏里的猪。她慌不泽路地去了嫂子家,嫂子果然爽快, 转脸用不容推却的口气对何老头说,爹,去跟小贵子媳妇收去吧,这里还有一块 小地,我自家去收回来就行。何小贵媳妇看何老头,何老头斜眼看着别处,很认 真的样子。嫂子说,小贵子媳妇你回去准备吧,咱爹马上就去。   回到家,何小贵媳妇把竖在门洞里的独轮车扳倒,倒退着移到天井里,然后 打开仓屋往外搬车上的篓筐。何小贵媳妇进屋搬第二只篓筐的时候,屋里突然一 暗,稍稍犹豫她就断定是何老头来了。回转身,真是他。爹,我把篓筐搬出去, 你先在外面等等。门口的黑影闪了闪,屋里顿时亮了许多,何老头不是出去了, 而是进来了。你得跟恁嫂子一样。一个平静得有些干巴的声音从何小贵媳妇的背 后传过来。咋一样?咋一样你知道。俺不知道,你放心就是,你跟嫂子做的那丑 事俺谁也不跟他说了。真的不说?真的。何老头的暗影在屋里晃了晃。我不相信, 除非你跟恁嫂子一样。哼,你是想叫俺白布掉进染坊里,洗不清啊。你愿意咋想 就咋想,反正你要跟恁嫂子一样,我就跟你下地干活,叫小贵子在外头混钱,咱 俩在家把地种得好好的,有吃的有花啥不好的。她一时想不起拿啥话回他,搬起 篓筐往外走。何老头挡在前面不让他出去。你要做啥?你知道。何小贵媳妇偏开 身子往外走,经过何老头身边时,何老头不失时机地他她抱住了。你要做啥,你 不是要了俺嫂子了,稀罕俺做啥!上顿饭吃了就不吃下顿了,能饱一辈子?她感 到何老头的一只手冒冒失失地往她的怀里钻,一只纽扣喀嚓从褂子上掉下的同时, 一股浓烈的口臭味堵进鼻孔,她的脑瓜里忽地窜起一丛愤怒的火苗,绷紧全身的 气力扔下篓筐从何老头的搂抱中挣脱出来。操恁娘,你这个老混蛋,滚出去,就 是棒子烂进地里俺也不用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骂完,她从门后抄起一根废弃 了的镢把高举着朝何老头打去,何老头吓得拔腿就跑,嘴里一个劲地告饶,说我 不了我不了,这孩子咋这么吓人来!镢把咚地砸在地上,何老头抱头鼠窜。何小 贵媳妇拖着镢把追到大门外,瞥见何老头两手抱着头没命地拐进另一条胡同。咬 牙切齿地骂了句,老混蛋!转身插上了大门。   何小贵下了车,没有直接回家,绕道去看地里的棒子咋样了。沿途看到别人 家的棒子都掰了,寻思自家的也不会例外,本不想继续往前走,却按不住去地里 看个究竟的冲动。掰过棒子的地里大都还没刨去棒子棵,被遗弃在地里的棒子棵 破衣滥衫,缺胳膊断腿,像怀里的孩子被抢去的村妇,一副疯癫的模样。刨去棒 子棵的地里盖满了杂草,杂草久日不见阳光,面黄肌瘦,软达达地低垂着,把田 地的表情涂抹的狼狈不堪。棒子棵堆积压在田地周围,调皮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爬 上去,咋呼一声,扎煞着手脚从上面滑下来。下面等着的孩子猛窜一步,也学了 起先孩子的样子往上爬,被后面的一伸手拽住了腿,连喊带骂夹杂着嗓子眼里装 不住的笑声往下出溜。自家地里的棒子棵还没有刨,气色明显地比别人家的好, 也不是怀里孩子被抢走的疯癫模样,何小贵先是欣慰了一阵,接着就感到了蹊跷, 咋像还没掰棒子的样子,加快步伐,迫不及待地扳过棒子棵一摸,胸腔被翻腾起 来的咣当咣当的潮水撞击得生疼。操恁娘,可是你提出来叫我出去混钱的,你个 臭娘们在家养着做啥来,棒子熟了还得等着我来家掰,我要是不回来就叫她烂在 地里?   何小贵憋了狠狠教训媳妇一顿的怒火往家走,原先提在手里的包裹抡到了肩 上,被抡到肩上的包裹随他急促的步伐摇摇晃晃。家里大门紧闭。何小贵抬脚踹 了两下,不见动静,便用了只有他和媳妇知道的方法把大门开了。天井像大半年 没打扫过,各样赃物盖住了地皮。何小贵将肩上的包裹扯下来掼到地上,闯进门, 媳妇正躺在床上睡大觉。何小贵一蜷腿,撸下鞋子满把攥了,举起来,攒足力气 正要往媳妇的腚锤上打,媳妇忽然转过脸来,头发蓬乱,脸上干巴巴地没点血色, 像地里被抢去棒子娃娃的棒子棵。看清床边的何小贵,媳妇猛地跳起身抱住何小 贵哇哇大哭起来。操恁娘,你哭啥,恁娘家爹死了还是恁娘家娘死了?媳妇抱着 何小贵哭了一阵,蠕动着身子换了个搂抱的姿势,有气无力地说,操恁娘小贵子, 恁爹那个畜生才该死来!接着一股脑地把他走后何老头的所作所为撇二落三地说 了。何小贵把对媳妇的满腔怒气转化为对何老头的满腔仇恨,扔下手中的鞋。趿 拉着就找何老头去了。   何老头正在何大贵家的院子里仰脸看天,大门咣当大开,还没弄清咋回事就 蜷着身子在地上打起了滚。何大贵媳妇听见动静开门出来。小贵子,你打咱爹做 啥?操恁娘,我连你也打!何小贵扎煞着手朝何大贵媳妇奔过去。何大贵媳妇吓 得倒退几步把屋门插上了。何小贵握紧拳头当当几下,门上的一块玻璃啪地落到 地上,门前炸开满地的玻璃碎片。何大贵媳妇开门跳出来,发疯似地骂道,操恁 娘小贵子,你打你打,分均了的日子各人过各人的,你来俺家逞啥能!何小贵叫 嫂子的泼劲吓住了,倒退几步,看见蜷缩早地上的何老头,抬起脚又要去踹,何 大贵媳妇一个箭步跑过来把何老头挡住了。操恁娘小贵子,这是在俺的轮子里, 到了恁的轮子你拿菜刀砍了他俺也不管,要踹,有种的你先把俺踹烂了!何小贵 像个充着气的气球,膨胀着膨胀着,啪地爆裂了,他狠命跺了几下脚,骂道,你 个不要脸的,看大贵子来了咋收拾你!转身逃离了嫂子家。   何大贵回来,何小贵瞅准机会跟他说了。何大贵不相信,说小贵子,我觉得 恁嫂子不是那样的人。何小贵一龇牙,大贵子你别二瓜了,我还愿意咱家出这样 的丑事,可这是俺媳妇亲眼看见的。何大贵的脸色难看得吓人,哆嗦着嘴说不出 话来。何小贵说,大贵子,你看咱这是啥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来,他连窝里的 都吃,反正以后我跟他是井水不犯河水了,还有俺嫂子,大贵子,踢蹬了他就是, 这样的媳妇还要个啥劲?何大贵不说话,阴暗着脸走开了。   几天后,何大贵来找何小贵商量以后管他爹饭的事。何小贵说,大贵子,不 是跟你说了啊,往后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了,愿意管你管就是,我是不管了,我 也不怕别人笑话我无义不孝,咱这是啥爹啊。何大贵劝道,小贵子你别急,得宽 开心,驴屎蛋子还外面光来,家丑不能外扬啊,咱家的名声坏了对你也没有啥好 处,谁叫咱摊上这号爹来,摊上了咱就得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含着冰冰不能说 凉啊。何小贵刚要反驳,何大贵抢先说,小贵子我有个办法,你看行不行。啥办 法?咱家不是有个破菜园子啊,拾掇拾掇,叫咱爹住那里,咱兄弟俩见月给他点 粮食,虽然不大好看,咱村里跟老祖分开过的也不少,这样多少还有点面子,比 闹翻了强,跟他慢慢疏远了,咱要扭不过弯不稀罕他也就算了,算没这号爹,当 个五保户养着就是。那,俺嫂子你就这样饶了他?何大贵低下头不说话。大贵子 你说,她是不是不承认?何大贵被问得抬起头来,说承认了,起先不承认,后来 承认了。何小贵抓住把柄似地站了起来,那还等啥,把她踢蹬了算了,咱兄弟们 丢不起这人!何大贵为难地摇摇头,说小贵子,咱找个媳妇不容易,踢蹬好踢蹬, 再找一个还不跟光着脚丫往天上爬一样啊,找不上不好听不说,家里没个人日子 也不好过,恁哥我认了,接就着过吧。何小贵不服气,说大贵子你咋这么窝囊! 见何小贵媳妇出去了,何大贵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小贵子,恁嫂子我也没轻 拾掇了她。咋拾掇她来?何大贵又朝门口瞅了一眼,说,恨得我把她那地方的毛 揪下了一大半,血流呼啦的,结成血饼子,晚上睡觉,一生气我就往她那地方踹 一脚,疼得她满床上打滚。何小贵媳妇进来,何大贵清了清喉咙提高声音说,小 贵子,咱就这样吧,菜园子那几间屋还挺结实,拾掇拾掇还能住几年。何小贵的 回话里带着怒气和无奈,大贵子,咱先说下,真要这样的话,菜园子你拾掇,饭 也得你先管着,我消消气可再说!   何小贵媳妇表妹的话在马蹄庄的大人们之间秘密而热烈地传播开来。传播中 有人说漏了嘴,叫旁边的孩子听去了,孩子立刻兴致勃勃地在孩子们之间传播起 来。东海子,来啊,我跟你说个好事!啥好事,你说吧,我听着来!我跟你说啊, 大贵子媳妇跟大贵子他爹睡觉来!孩子的话叫大人听见了,赶忙吹胡子瞪眼地制 止。铁蛋子,别胡诌诌,瞎说八道的,看我撕烂你的嘴!   大人们对何小贵媳妇表妹的话半信半疑。疑的说,别听小贵子媳妇瞎说,准 是嫌小贵子媳妇家不发付老祖不好听,给她表姐找因由,胡编了蒙人的。信的人 说,无风树不响啊,何家这事也够蹊跷的,人都死了,花不得仨核桃俩枣的埋了 算了,省得叫人嚼舌头,可兄弟俩硬是不要脸面,要是没有啥解不开的疙瘩保证 不这样,何老头恁又不是不知道,小时念书那阵就招惹得好几个小闺女黄毛黑眼, 媳妇死了那么多年,恁就相信他能清心寡欲地守本分?疑的人被问住了。信的人 又捡起疑的人的话玩味起来。半信半疑中生发出有关何家的一些杂七杂八和持两 种态度的人之间的一些激烈的争论。   一个经常光顾翟寡妇那里的光棍汉从翟寡妇那里得来又四处散发的信息,使 信的人比疑的人明显地占了上风,并使何老头的死有了更可信的说法。翟寡妇说 何老头媳妇没死前何老头就往他那里去开了,那时他守寡才半年,每次去,他都 劝她别再嫁人,说半晌不夜的,嫁不着好人受委屈不说,还没了自由。媳妇死后, 何老头去得更勤了,隔三差五的,有时半夜三更给她敲门,弄得她烦躁躁的,何 老头挺会说笑话,特别是男女之间的事,三两句就把她的烦躁给说没了。后来, 他突然去的次数少了。从啥时候起,对了,就是从大贵子小贵子分家轮流管饭开 始,何老头干脆不去了。翟寡妇以为她在哪里又找到对茬了,留心注意着,发狠 抓住把柄骂他个狗血喷头,可浪费了不少心思,一无所获,常见他跟大贵子媳妇 下地,很少与别的娘们有瓜葛。有一回,天不黑何老头就来到她家,话没来得及 说就伸手动爪地想弄那个。翟寡妇对他憋了一肚子气,冷着脸推开他。何老头用 拿出逗她开心的绝招,说一个日本娘们来中国旅游,逛悠了一天浑身臭汗,晚上 到一个澡堂子洗澡,搓背的是个男爷们,男爷们一阵推捏揉搓,日本娘们被打发 得舒心塌地,身子一软趴到连椅上,男爷们便搓便偷着看她的私处,看着看着, 下边的雀雀活蹦乱跳起来,男爷们管不住了,心想找个地方关起它来吧,牵起雀 雀就赶进了日本娘们那私处。日本娘们觉出了异样,扭头问,你地什么地干活? 男爷们答道,我地恣了恣了地干活!日本娘们红了脸,说你地死了死了地!翟寡 妇一笑气就没了,放松身子依了何老头。何老头折腾了一阵,咋弄也弄不进去。 翟寡妇觉得奇怪,伸手一摸,何老头的雀雀顶上鼓着个大包,硬邦邦的,把雀雀 挡在外面了。翟寡妇问何老头咋弄的,何老头说关门来,不小心夹住了雀雀,肿 起这包,消不下去了。翟寡妇想起来了,那回,正好是何老头叫两个儿子撵到菜 园子不几天。那晚,何老头急头挠脸的没弄成,回去时满脸沮丧。以后何老头又 来过几回,雀雀顶上的包丝毫不见小,事弄不成,两个人都扫兴,翟寡妇说以后 你别来了,又不行,弄得人浑身失了火一样,你又救不了。何老头发誓说,找本 医书看看,非得把雀雀顶上的包治掉,治不掉就不蹬翟寡妇的门了。以后,看见 何老头满坡里挖草药。   第 十 三 章   午饭做好了,陈老大和陈老三还没回家。陈老二等不及了,说娘,老师布置 了一些作业,下午上课前得做完,做不完就罚站。娘说等等吃吧,老师布置作业 又不是为了罚恁的站,只要上课好好听讲,啥都明白了,晚去一霎半霎的还能做 不完。娘俩等了一会,兄弟俩还没回来。陈老二说,娘,做不完作业不光罚站, 也叫人家白二妮笑话,那回去晚了,没做完作业,叫老师罚站后,白二妮看见我 就笑,笑得我都不好意思见她了。娘笑了,说怕人家笑话就好好学习啊,看看人 家白二妮,见回往家拿奖状,墙上都贴满了,你就是拿一回叫俺看看也好啊。说 着,娘从窗台上抓过那只盛满了棒子粒的葫芦瓢,捧在胸前,伸进另一只手翻弄 着往外走,出了门口,一边鸡勾勾、鸡勾勾地喊着,一边从瓢里抓起棒子粒扬到 天井里。劈里啪啦落在地上的棒子粒引来鸡婆劈里啪啦的奔跑声。接着就是它们 抢吃棒子粒的呱呱的吵闹声。   扬出最后两把棒子粒,鸡爪敲打地面的声音渐弱渐稀。娘回到屋里,陈老二 说,娘,做不完作业不光罚站,老师还弹疙瘩头来,可疼了。弹疙瘩头就是将拇 指和中指围拢绷成圆圈,爆发性用力,使中指突然脱离拇指的羁绊,击中目标。 娘看看桌上的饭菜,朝窗外瞟了一眼,一脸无奈的神色,说,老二,你吃吧,寻 思等他俩回家一起吃来,他俩捞不着念书,又叫他俩吃剩饭,不是个事,等不了 他俩来可别怨当娘的不公道了。陈老二得到应允,拘束着步子往桌前走,一坐到 板凳上便成了另一个人。陈老二狼吞虎咽地吃下几口饭菜,陈老三双手掏进衣兜 灰眉土脸地回来了。陈老大呢?娘问。不知道。你俩没在成堆玩?没,今清早他 一出门我就撵他,拐过胡同见不着了,我跟别人玩来。娘的脸上疑窦顿生。   一个远房亲戚家生孩子,娘送去一大瓢白面,亲戚回送了几个鸡蛋。来家的 路上,碰上熟人带着孩子玩,娘把鸡蛋分给熟人的孩子,只剩下两个。吃清早饭 时,娘想起兜里剩下的两个鸡蛋,掏出来,给陈老二一个,说老二念书,吃个鸡 蛋养养脑子。另一个叫陈老大和陈老二分着吃。鸡蛋是陈老三接的。陈老三接过 鸡蛋,看了陈老二手里的鸡蛋一眼,说陈老二的是红皮的,自家的是白皮的,白 皮的不如红皮的好,然后握了鸡蛋的一头,在桌上轻轻敲坏另一头的皮。陈老大 嫌陈老三扒鸡蛋扒得太慢,伸手替他扒,陈老三缩回手,不叫陈老大替。陈老二 在陈老大和陈老三的密切注视下,转动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白生生的鸡蛋清, 松开手,圆溜溜的鸡蛋黄从撮起的指尖滚落到手心,一仰脸,把鸡蛋黄堵进嘴里, 鼓动着腮帮嚼几下,耸动着微凸的喉结,满脸快意地往下咽,唇间露出的齿上沾 满焦黄的鸡蛋黄屑。陈老三扒完鸡蛋皮,原先灰白的椭圆现出一个白生生的光身 子。陈老三拿光溜溜的鸡蛋朝陈老大、陈老二晃了晃,说恁看看。像不像那回洗 澡咱看见的白大妮和白二妮的光腚?陈老大龇牙一笑,说像白二妮,不像白大妮, 百大妮没有白二妮这么胖乎。陈老二瞪起眼,说陈老三别不要脸了,说人家做啥。 陈老三讨了个没趣,敛起笑,专心致志地吃鸡蛋。   陈老大看着陈老三接连吃下好几口鸡蛋还没有叫他吃的意思,提醒似地把碗 往陈老三跟前推了推,说老三,你先吃你那一半,我的一半扔进我碗里就行。眼 看鸡蛋被陈老三吃得超过一半,陈老大沈不住气了,伸手去夺,陈老三眼疾手快, 一扬手把剩下的鸡蛋囫囵吞枣地填进嘴里。陈老二为陈老大打抱不平。陈老三你 咋都吃了,咱娘说叫恁俩吃的。陈老三反驳说,陈老二,你咋吃一个?我吃一个 是因为我念书来。念书就有理了,不下地干活,就知道吃。陈老二说,陈老三, 不是也叫你念来啊,你不念怨谁?别赚了便宜卖乖,咱爹要是不死我就念!   娘听见两个人争吵,进门问咋了。陈老二给陈老三告状,娘,他俩那个鸡蛋 老三都吃了,没给老大留。陈老三不示弱,说谁叫你吃一个来,你吃一个我就吃 一个!娘责备陈老三,说真是个馋狗,吃了就吃了吧,谁叫他是老大来,大了就 得吃点亏。   整顿饭,陈老大骨朵着脸不说话,吃饭的速度比以往快,弄出的声响也比以 往大。这几天没啥活路,两个人吃了饭就到外面玩。以前出门前都是陈老大征求 陈老三的意见,老三,咱到哪里去?这回,吃了饭,陈老大急匆匆地独自走了。 娘在一旁看见,问陈老三咋没跟老大一堆去。陈老二抢先答道,娘,保证是老三 都吃了鸡蛋气得老大。别胡诌诌了,人家老大才没有你那么馋来。陈老三从桌上 捡起一粒落在桌上的鸡蛋屑,抿进嘴里,匆忙去追赶陈老大。   娘担心陈老大逃家。逃家是村里孩子在家受了委屈或者做了错事怕挨爹娘打 骂采取的自我保护行动。他们往往躲到亲戚或者熟人家里,泪流满面地对亲戚熟 人说出逃家的缘由获取同情,等爹娘找上门来,亲戚熟人出面调停,假戏真做, 说尽爹娘的不是,或者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讲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撮合一家 人破镜重圆。严重的,他们觉得亲戚熟人担当不起调停的重任,或者对亲戚熟人 也不信任了,干脆来个离家出走。在这方面,比较典型的是村东王成钟家的闺女 豆豆和村北赵三河家的淘气。豆豆跟妹妹姊妹俩拌嘴,娘没给豆豆说理,还劈头 盖脸地给了她一巴掌,豆豆气不过,逃家了。逃到村外一个废池塘边,徘徊来徘 徊去,纵身跳了下去,幸亏早被不远处的牧羊人注意到,及时打捞,抢回一条性 命。春节前,淘气央他爹买炮仗,爹不给他买,淘气经不住炮仗爆响的诱惑,估 摸准爹藏钱的地方,悄悄偷了去买,偷来的钱嘭啪一阵就没了。反复几次,把爹 的钱偷了个精光,担心爹发现了揍他,离家出走,流浪成了小叫花子。村里到外 边贩卖老鼠药何狗子碰上了,何狗子跟赵三河家沾点亲戚,连哄带骗把淘气带回 家,家里早就找翻了天,好端端一个春节过得汤不汤水不水的。   娘说,陈老二,快吃饭上学,别耽误了做作业,我和老三去找找老大,走的 时候锁上门,钥匙我拿着来。   出了家门,娘俩粗略地分一下工,一南一北,分头各自去找陈老大。正午的 太阳高高在上,嬉皮笑脸地看着下面的马蹄庄,把错落无致的马蹄庄看得心烦意 乱。临近胡同口,陈老三回头看看娘,见娘离那边的胡同口还有一截距离,笑着 小跑着拐过胡同。   一阵忙乱的问寻,娘俩汇合在王震子家门前的胡同里。无所事事的王震子见 陈老三从南边过来,热情相邀。陈老三,咱打玻璃球来!俺不来。为啥?俺在找 陈老大,俺娘从俺老姑家拿回俩鸡蛋,陈老大没捞着吃逃家了,现在俺还没吃晌 午饭,找他来。陈老三略过王震子匆匆与娘汇合。娘问,陈老三,找着陈老大没? 找着还不跟我一起来啊,娘,你哪?连点影像也没有,这个混蛋玩意,钻到哪里 去了,真恨煞人。   娘俩交流着找不到陈老大的愤懑,南边传来王震子和他奶奶的对话声。奶奶 奶奶,陈老大逃家了!别胡诌诌,瞎说八道的叫人撕你的嘴。谁瞎说八道,陈老 三说的,陈老大没捞着吃鸡蛋馋得逃家了,找他找得陈老三现在还没吃饭来。王 震子他奶奶出了家门,散淡的目光与陈老三他娘有意寻过来的目光绞在一起。他 大娘,陈老大真是逃家了?可不,恨煞那人。咋弄的?针尖大的点事,他老姑家 的小钢子媳妇不是倒下了啊,俺去看她,人家回了几个鸡蛋,道上给了别的孩子 了,就剩下俩,老二老三吃了,他没捞着吃,这不耍性子开了。你看,这孩子弄 的,唉,也怪你,要是少分一个,兄弟仨一人一个不就出不了这事了。陈老三他 娘一脸的苦笑,说可不,要知道这样,都分了人,一个不留也惹不出这事啊。王 震子他奶奶安慰说,陈老三她娘你别急,孩子也不小了,一时想不开耍小孩子脾 气,等脾气消下去,就乖乖回来了,再不来就找咱村的神婆算算,都说神婆算得 挺准的。陈老三他娘没心思跟王震子他奶奶拉话,客套几句喊了陈老三往回走。 王震子扯住奶奶的衣角说,奶奶奶奶,我也去找陈老大。去吧去吧,帮陈老三和 恁大娘好好找他找!   陈老三和王震子跟在陈老三他娘身后,王震子找话跟陈老三拉呱,陈老三没 心回话,噢噢地应付。风拖泥带水地从胡同南边刮过来,一张草纸被追赶着起起 落落地前进了一段距离,缩起身藏在谁家门前的阴沟口,草纸焦黄的颜色在胡同 里特别耀眼。王震子指着一只脏兮兮的鸡婆说,陈老三你看,鸡婆露出腚眼子来 了。脏鸡婆正尖了嘴敲敲打打地啄食一团东西,迎风一面的羽毛被吹拂开来,露 出光光的腚锤。馋得慌你吃一口吧王震子。你才馋得慌来,你吃一口吧,陈老三。 王震子笑着答过,听出了陈老三说话的没好气,知道他惦着逃家的陈老大,转换 话题,跟陈老三套近乎。陈老三,你有没有去陈老虎家找找?去来,陈老虎没在 家。哎,陈老虎上哪里去了,我挺长时间没见他了。陈老三说陈老虎在白大妮家 来,白大妮他爹娘没在家,白二妮又上学,陈老虎跟白大妮做伴来。   王震子说,陈老三,等找到陈老大,咱也找白大妮玩去吧。陈老三说不行, 陈老虎不叫别人去。为啥?陈老虎说白大妮是他媳妇,别人不能跟她玩。陈老虎 他娘回头训斥道,老三别瞎说,小孩子家懂个啥,叫人家白大妮她娘听见了不愿 意你。陈老三咂咂嘴,朝王震子做了个鬼脸。王震子问白大妮她娘做啥去了。陈 老三说白大妮她娘和她爹非要给白大妮生个小弟弟,村干部不愿意,要把白大妮 她爹和她娘劁了,吓得她爹娘跑到东北去了,等给她生下下弟弟才回来。又瞎说, 猪啊狗的才叫劁来,人咋能这样说。娘又回过头来。陈老三不服气,说这是陈连 贵说的,人不叫劁叫啥?人叫计划生育,小孩子家懂啥,以后不能说这个。陈老 三跟王震子面面相觑,一起重复说,计划生育,计划生育!   来到家门前,陈老三他娘看了看门环下吊着的黑锁,从兜里掏出钥匙,钥匙 就要触到锁孔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她说,老三,咱再找找吧,庄边庄沿的,说不 定老大躲在哪个旮旯里忘了回家,要不就是睡着了,别感冒了啊。陈老三皱起脸, 说他俄得慌,都快走不动了。娘把钥匙递给陈老三,要陈老三自己开门吃饭,她 到别处转转。门一开,陈老三便跑着直奔饭桌,王震子愣愣地跟在后面,追到跟 前,伸头瞧瞧碗里的饭菜,不屑地说,操,是这个啊,我心思啥好吃的来。这个 也挺好吃啊!陈老三含着饭菜嗡声嗡气地冒出一句,继续埋下头狼吞虎咽。   王震子坐在床沿上看了会陈老三吃饭的急切相,觉得无趣,从床沿跳下来, 双手插进衣兜,学了大人的样子在屋里的空地上踱步,忽闪着两眼满屋里乱看。 陈老三把肚子填得差不多了,吃饭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也有了闲心理会双少插进 衣兜学大人踱步的王震子。王震子一只脚的鞋带开了,鞋带头绕过脚脖子拖到地 上,随他的走动在地上时停时动,像夏日栏坑里爬出来的蛆虫。陈老三噗嗤笑出 声来,王震子,你长尾巴了。王震子停止走动,回手摸了摸两瓣翘起的腚锤,疑 惑地看陈老三,见陈老三盯着地上笑,往后扭着身子低头一看,发现鞋带开了。 王震子弯腰系鞋带,听见陈老三哧溜哧溜喝汤的声音,说操,陈老三喝东西跟猪 似的。这么响。操恁娘王震子,你才是猪来,刚才还长着诸尾巴!   王震子突然停止系鞋带,两眼炯炯地朝陈老三她娘睡觉的床下看了一会,腾 起身倏地钻到了床下。王震子你咋了,咋钻到床底下去了?陈老三站起身,将碗 墩到桌上,里面剩下的汤飞溅出来,在桌上点点滴滴地发着湿光。王震子从床下 爬出来的时候,头上挂了一团蜘蛛网,两手抱着一件陈老三曾经熟悉的东西。是 他家石堰上那棵形状像雀雀的野枣树棵。王震子,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从恁 家床底下啊,你又不是没看见。陈老三接过野枣树棵,说奇怪啊,咋上俺家床底 下来了!陈老三把玩着野枣树棵,问王震子野枣树棵像什么。王震子转动着眼珠 估摸了一会,说这东西有点熟,哎,像啥来,咋想不起来了。陈老三见他一时说 不出,一手提着枣树棵,一手猛地向他的裤裆上抓了一把,说操,还是小子来, 连个雀雀都忘了啥样了。王震子恍然大悟,说这东西真的像个大雀雀,操他娘我 说咋这么熟呢!王震子抢下陈老三手里形状像雀雀的野枣树棵,一分腿把它夹在 两腿见,对陈老三做了个尿尿的姿势。操恁娘王震子,你咋对着我?操,对着你 还咋,又不是真往你身上尿!陈老三说他想起来了,这个大雀雀保证是陈老大藏 在床下的。   野枣树雀雀是陈老虎他爹最先从何老头的旁屋里弄到的。何老头死了没人埋 的那些天,碰上院子里有人,陈老虎、陈老三和陈老大常常进去玩一会。陈老虎 想起陈老三说的何老头在旁屋里拜雀雀神的话,有意跑到旁屋门口贴着门缝向里 看了一会,没找着,他把陈老三叫过去,说陈老三你不说那个野枣树雀雀在里面, 咋没有?陈老三凑到陈老虎让开的位置向里望了一会,说咋没有啊,挪了地方了, 你再看看。陈老虎按照陈老三说的位置重又望瞭望,笑着扭过头,说操他娘,还 真是来,要是早知道是何老头弄的,俺爹非扒他的皮不可。陈老虎说野枣树雀雀 是他家堰根里的,归他了。陈老三不愿意,说是恁家堰根还是俺家堰上的来,得 归俺。陈老虎说,你想得不孬,没有俺家的堰根咋有恁家的堰?对啊,没有俺家 的堰咋有恁家的堰根?陈老三说。两人争来争去,各人找各人的理由。陈老大帮 陈老三的忙,说陈老虎,先别说堰根堰边,要不是我和陈老三看见,你咋知道野 枣树雀雀在这里。对啊,要不是俺俩看见你咋知道它在这里,你不知道它在这里 不就成俺的了?陈老三觉得陈老大理由充分,跟陈老大拧成一股绳对陈老虎猛打 猛攻。   陈老虎理屈词穷,结巴了几下,说操,看见就成恁的了,你看见的东西多了, 也没都成恁的,恁还看见何老头的死尸来,恁咋没抱回家搂着睡觉去?又该陈老 大、陈老三兄弟俩无言以对了。陈老虎乘胜追击,摆出高姿态,说这样吧,等门 开了,谁抢着归谁。接连几天,三个人的眼睛都在何老头院子的旁屋门上打转悠, 何老头迟迟得不到发付,三个人的注意力也渐渐松懈了。   那天,三个人在村头的破场院里玩骑毛驴。三个人中的两个交叉着压拳,输 了的趴下当毛驴,赢的骑到输了的身上,让毛驴从场院这头驮到场院那头。陈老 虎赢了五回。陈老大赢了一回。陈老三好不容易赢一回,而且赢的是陈老虎,骑 到陈老虎身上没走多远就被陈老虎掀下来了。陈老三生气地说,陈老虎,你咋这 么不讲理,我驮了你好几遭,你才驮了这几步就把我掀下来!陈老虎做一个凝神 细听的姿势,摆手制止陈老三,别说话,听听咋了。三个人仔细一听,一个唱歌 似的哭声从东边的胡同口绵延过来,接着就看见一个村妇肩上披着一大块白布, 慢腾腾地做着擦泪动作向村里走。死人了,看看去!走,看看去!三个人气喘吁 吁跑过去,知道了是何老头的闺女来给他发丧。村里有人约合着去帮忙,跟何老 头家沾亲带故的拿了草纸去吊丧,人们仨俩一伙的向何老头的院子汇集。来到何 老头院子门口,三个人几乎同时想起了旁屋里的野枣树雀雀。   那次,三个人来到旁屋门前,旁屋的门早开了。陈老虎他爹正在里面收拾东 西。三个人进门东张西望了一会,伸手动脚地翻找起来。去去去,外边玩去!陈 老虎他爹不耐烦地往外赶他们。爹,那个野枣树雀雀哪去了?啥野枣树雀雀,快 出去,别添乱了!爹,就是咱堰根里那个啊,你忘了叫人从堰上挖了去,挖得坍 了堰,砸了咱家的庄稼。陈老虎他爹一瞪眼,说找那个做啥,我早收起来了。陈 老三要陈老虎他爹拿出来看看,陈老虎变了态度,主动制止陈老三,说啥好看的, 走啊,咱出去玩去!说着,率先往外跑。   陈老大、陈老三不高兴地走出来,陈老大将嘴巴凑到陈老三的耳朵边悄悄说, 操他娘,陈老虎挺精啊,他爹弄了去就成他家的了,看都不叫咱看。可不,操他 娘。陈老三接连点头。陈老大说陈老虎他爹保证把野枣树雀雀藏在了院子的什么 地方,他非得找出来。之后,陈老三注意到陈老大这里瞅瞅那里翻翻,满院子里 找。第二天,陈老虎说他爹藏的野枣树雀雀又叫人弄走了,陈老三不信,陈老大 却咧着嘴笑出了声。陈老虎说,陈老大你笑啥,野枣树雀雀保证是你弄去了!陈 老大敛起笑,发誓道,陈老虎别赖人,谁偷谁是王八蛋!   陈老三把王震子从他娘床底下发现的野枣树雀雀藏在仓屋里,到栏里撒了泡 尿,跟陈老三出了家门。一只鸡快速交替着双爪从北边跑过来,紧接着又是一只。 两只鸡你追我赶了一段距离,前面的突然蹲下,后面的一跃而上踩在前面的背上。 两只鸡彼此晃动着平衡了一下,尾部相向粘连在一起,上面的鸡的尾部间歇性地 急速抖动。是一只鸡公和一只鸡婆。哎,它俩对腚眼子来!王震子兴奋不已。真 是来,两个鸡对腚眼子来!陈老三抑制不住脸上的兴奋。鸡公干脆利落地忙活一 阵后从鸡婆身上跳下来,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样,昂首挺胸,红了脸咕咕 地叫个不停。与鸡公相反,鸡婆像喝醉了酒,绵软着身子站起来,羞答答地随在 鸡公身后。   陈老三认出鸡公是白大妮家的,鸡婆是陈老虎家的,哈哈笑了一声说,白大 妮家的鸡公跟陈老虎家的鸡婆对腚眼子来。真是陈老虎跟白大妮家的啊,走啊陈 老三,咱去跟陈老虎说!两个人说笑着来到陈老虎家门前,陈老虎家的门上挂着 锁,灰旧的门板上竖着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陈老虎大狗子陈老三小狗子。王 震子念过两年书,把门上的字默念了一遍,咧开嘴笑了。陈老三问王震子笑啥, 王震子掩起笑把门上的字念出声来。操他娘,这不哪个王八蛋写的,我看着就像 写的陈老虎和我,这些字我在陈老二的书上见过来,就是不认得那个“虎”和 “狗”子。陈老三攥住袖子擦门上的粉笔字,说我光擦我的,陈老虎的叫他看看 自家擦,我要是擦了跟他说,他保证不信。等陈老三擦完,王震子趔趄着身子说, 走啊陈老三,咱去找陈老虎。操,上哪里去找?你不说陈老虎常上白大妮家去跟 她做伴啊,咱上白大妮家看看去。陈老三一拍脑瓜,操,我都忘了,走,咱去白 大妮家找陈老虎!   白大妮家院子的天井里摆着两只大铁盆,一大一小,泡着衣裳的大盆里斜竖 着一只棱角就要磨光的搓板,小盆里疙疙瘩瘩堆着一团团洗过的拧去水的衣裳。 王震子说,看,白大妮洗衣裳来,看样子是进屋拿东西去了。咱藏在这里等等她。 对,藏在这里等等她,哎,咋不见陈老虎。陈老三说。   两个人躲在门洞里等白大妮出来,为陈老虎不在白大妮家有点失望。一根黄 白相间的鸡毛从东边灶屋的窗台上飘下来,飘飘悠悠地下落了一会,被风一鼓, 重又回到窗台上。院子里没什么动静。王震子推测说,我看白大妮不像是进屋拿 东西,拿东西应该敞着门啊,咋把门关上了,哎,是不是陈老虎在里面?对了, 准是陈老虎在里面来,走,咱瞅瞅去!陈老三率先蹑手蹑脚地进了天井。   一靠近正屋的窗子,陈老三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大妮,恣吧?也恣也疼的。 操,到底是恣还是疼啊?前面两回恣得比疼得厉害,后面这两回疼得比恣得厉害 一点。陈老虎的语气变得和婉些了,那,大妮,我拔出来吧,别跟那天一样把你 疼哭了。白大妮连忙制止,别,别啊陈老虎,疼一霎就疼一霎吧,以后再说,以 后最好是一天弄一两回。陈老三回头对后边的王震子说,操他娘,陈老虎真在里 面来。王震子用力往前挤,陈老三闪了闪,两个人更近地凑到窗子前。里面一阵 含混不清的呻吟后,又传出白大妮和陈老虎的说话声。哎,陈老虎,你雀雀里出 来的是啥营生,跟鼻涕似的,黏黏糊糊。你别管,恣晕了就出,保证是好东西。 白大妮说,俺才不信来,一个尿尿的地方能出啥好东西。不信拉倒,尿尿是憋得 慌才出来,跟拉屎一样,那个可是恣晕了出来的,那么恣,还出孬东西?白大妮 突然哎呀一声,骂道,操恁娘陈老虎,你待咬下我那奶头子来啊,嗯,嗯嗯,嗯 嗯嗯嗯,对了,就这样,别使牙咬,使你的嘴唇咬,操恁娘,这样才恣来,陈老 虎,人家当儿的才吃娘的奶头子来,陈老虎你叫我娘吧,谁叫你吃我那奶头子来。   王震子龇牙笑着看陈老三,小声问,哎,陈老虎跟白大妮做啥来?他俩过家 家来。王震子扭着脖子满窗子上估量,嘀咕说,操他娘,白大妮家在窗子下半截 刷漆做啥,里面一点也看不见。陈老三说,操,就是不叫外面看见人家才刷的来。 要刷就都刷了,咋还留着上半截,哦,对了,刷了上半截屋里就不明快了,操他 娘,白大妮家都挺精,这样刷一半留一半,外面看不见,屋里还明快。陈老三突 然看见窗角有个豆粒大的地方没被漆盖住,高兴地贴近了眼往里瞅。王震子急了, 催陈老三闪开叫他看看,陈老三不闪,王震子用力一推,陈老三站不稳,脚一挪 动,踢在窗下一只盛满杂物的瓦盆上。当地一声响,陈老三和王震子吓得猫下腰, 转溜着眼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白大妮说,陈老虎,刚才外头啥响?没啥响啊,大妮快躺好,这样都快 出来了。陈老虎,刚才我听见外面当地一声,可别是陈老三、陈老大在外面偷听 咱啊。他俩敢!陈老虎的口气生硬起来,说他早跟陈老三、陈老大说了,白大妮 是他的媳妇了,不准他兄弟俩来瞎出溜,要不非揍他俩不可。陈老虎催白大妮快 躺好,说他刚要恣晕来,叫她给搅和了,不知啥时候再恣上来。王震子舒开猫着 的腰,想把眼睛贴到那个豆粒大的小孔上,被陈老三一把拉住了。陈老三你做啥? 王震子,别看了,快走!为啥?为啥,要是叫陈老虎知道咱偷听他和白大妮过家 家,非揍咱不可,操他娘,陈老虎揍人可狠了。王震子舍不得走,犹豫着,见陈 老三掉头往回走了,也无可奈何地离开。   在白大妮家的门洞里,王震子问,陈老三,你看见陈老虎和白大妮做啥来? 操,看不大清,光看见一个光腚锤一撅一撅的,像是陈老虎的,白大妮的保证不 这么黑。   陈老三他娘看见陈老三和王震子从白大妮家出来,迎着走了几步,问,陈老 三,看见老大没?陈老三说没,娘,你不是去找老大了,没找到?娘摇摇头,说 这个混蛋玩意,上哪里去了,出去一天了。陈老三和王震子走过来,娘叹了口气 说,看来得按王震子他奶奶的法子试试,找咱庄的神婆算算。听说找神婆算卦, 陈老三和王震子都要跟陈老三他娘去,陈老三他娘说你俩别去了,这又不是啥好 事,别惊人动马的,在家等着,我一霎就回来。   娘走后,陈老三和王震子在天井里无所事事地来回走动。王震子问陈老三, 白大妮真的是陈老虎的媳妇?陈老虎跟白大妮胡络络的,大人又不知道,陈老虎 不叫说,说谁说了就揍谁,以前是过家家说着玩的,现在陈老虎当真的开了。王 震子面带失意地说,操他娘,俺胡同里都是小子,连个闺女也没有,要是有,咱 也找个媳妇过家家玩,胡同跟前倒有个,鼻涕楞腾的,看见就恶心,别说当媳妇 了。陈老三不屑地说,媳妇啥好的,碍事不拉的,又不能吃。操,你就知道吃。 操,谁不知道吃,不吃你不早死了。   天上滑过一架飞机,拉出的烟线膨胀着向外散开,膨胀成一根烟柱横在天上。 王震子仰脸望天,指着叫陈老三看,陈老三,你看飞机拉出的线,像根大雀雀! 陈老三仰脸望瞭望,笑着说,操,你别说,还真像,操他娘,谁有这么大的雀雀 啊!烟线继续膨胀,膨胀得渐渐失去了柱子的形状,被风一吹,烟消云散成白茫 茫的一片。陈老三想起藏在仓屋里的野枣树雀雀,跑着抱出来。两个人轮流抱着 野枣树雀雀在天井里做一些与雀雀有关的动作。王震子抱着野枣树雀雀玩,尿急 了,扔下野枣树雀雀跑到栏门前尿尿。陈老三捡起被王震子扔到地上的野枣树雀 雀,看着上面的磕痕骂道,操恁娘王震子,你咋把它扔到地上了,你看磕的!王 震子顾自低了头专注地尿尿,白生生的尿柱打着弯戳在栏门前的湿地上,戳出一 个畜满尿液泡沫的小坑。   陈老三他娘回来了。陈老三和王震子跑上前,问神婆咋给陈老大算的卦。陈 老三他娘摆摆手,说她饿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得吃点东西,喝口水也行。陈老三 和王震子跟着进了屋。陈老三他娘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倒了水,撮起嘴吹着 喝了几口,说人家神婆说的好,叫咱去坡里满山顶上看看来,你说陈老大到山顶 上做啥,他就是再耍性子,也不能爬到那里去啊,除非他有了啥毛病不知好歹了。 山顶上?山顶上?陈老三和王震子面面相觑。陈老三说,娘,我和老大上坡,常 看见一只老鹰在老长沟顶上转悠,那里肯定有个老鹰窝,说不定是老大爬到山顶 上逮老鹰去了。对,陈老大准是到山顶上逮老鹰去了。陈老三他娘阴起脸训斥陈 老三,老三别胡说八道,说话连个谱也没有,恁哥哥逃了家,也不到处找找,还 有闲心去白大妮家玩,跟没事人一样。陈老三和王震子敛起笑低下头,屋里变得 沉寂下来。   王震子他奶奶来叫王震子回家,问陈老三他娘找到陈老大没有,陈老三他娘 苦瓜着脸,说还没哪,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连个影像都没有,谁知道这个混蛋玩 意哪去了,真急煞人了。王震子他奶奶说,听我的,干脆去找神婆算算去。咋没 去,早去了回来了,你还不知神婆咋说来。神婆咋说?陈老三他娘把神婆的话重 复了一遍,说,他奶奶,你看神婆这话说的有谱没?王震子他奶奶说,这媳妇, 咋这么死心眼,人家神婆咋说你咋做就是,管有谱没谱做啥,恁陈老大逃家本来 就是没谱的事,再说了,就是找不到,该做的做了,不光去了疑,要是陈老大真 有个不好,也算咱尽了心,以后想起来,自家也不埋怨自家啊。陈老三他娘吸了 吸鼻孔,两眼潮湿起来,说话的声音里带上了哭音。陈老三,咱上坡里找找去吧。 话一出口,两行泪从眼里亮闪闪地滚落下来。陈老三害了怕,泪珠也在眼里打起 转悠来,他缩起身子,问王震子去不去。王震子看看奶奶。奶奶说,王震子,你 也去吧,小心着,别跌着碰着啊。   陈老三他娘领陈老三和王震子往村外走。村里有知道陈老大逃家的人主动跟 陈老三他娘搭话,问找到陈老大没有。陈老三他娘抱着兴许能从他们口里知道一 点消息的想法,应答的也很主动,但费了不少口舌一无所获,听到的都是一些隔 靴搔痒远水不解近渴的废话,也就懒得磨牙了,草草应付几句了事。   出了村子,周围变得安静起来,天上像罩了点什么不那么敞亮了,以往农活 不忙的时日正是人们下地归家的时候。这段时间地里没活,人们懒得下地了,也 有习惯了做庄稼活的人在家窝不住,走顺了腿一样到地里没活找活干。三个人拐 过山脚,听到一声闷声闷气的咳嗽,抬头望去,何满子正从不远处的山梁上往这 边走。何满子是村里有名的种地迷,一年到头,除了晚上,吃了饭就往地里跑, 一样活路得倒腾好几遍,比如刨地,别人边刨边砸碎坷拉,用耙子耧一遍便大功 告成,单等适宜的节气和天气下种了,何满子不,非得翻来覆去地折腾好几遍, 把地里的土摆弄得像用面箩子筛过,细皮恁肉的像个大闺女。   陈老三他娘说,那不恁何满子爷爷啊,问问他有没有看见老大。三个人专注 了目光盼着何满子走近。何满子像知道了他们的心思一样有意放慢了脚步,急得 三个人纷纷加快步伐。能看清何满子的五官的时候,陈老三他娘开了口。满叔, 看见俺家陈老大没?陈老大,陈老大来坡里了,我咋没看见?陈老三他娘解释说 陈老大清晨出来现在还没回家,神婆叫来坡里找找。何满子明白了,说这孩子平 常看着没言没语的,咋做出这事,坡里肯定没有,他一下午转悠了四、五个地方 了,除了看见陈连贵媳妇挖草药,谁也没看见。陈老三他娘问何满子有没有留意 山顶上。何满子说咋没留意,一歇息他就满山上估摸,真要有人他还看不见啊。 何满子劝陈老三他娘回去,说天快黑了,陈老大要真在坡里也早吓得往回跑开了。 陈老三他娘犹豫起来。陈老三和王震子听了何满子的话都转过身准备跟何满子往 回走了,陈老三他娘突然下了决心,说陈老三,咱还是进去看看吧,像王震子他 奶奶说的,人家神婆咋说咱咋做,省得回去犯嘀咕。   落日镀在远处山峦上的余辉散尽,剩下山峦模糊的轮廓,飘渺如虚幻。脚踏 在地上的声音显明,连带着空洞的回声。王震子将一块石头踢到堰下,石头落下 的地方惊起一只野兔,一道灰线划过下面的田地射到对面的山基。兔子掉了鞋来! 陈老三扯开嗓门喊了一声,立刻被自己瘆人喊声吓得并上嘴。陈老三别咋呼,怪 瘆人的。娘也制止他。野兔淹没在茂密的山草里,对面山上响起无规则的乱石翻 滚声。陈老三他娘扭转身正要往前走的时候,王震子翘起一个指头着对面山坡的 顶上说,陈老三你看,那上面像是有个人!哪里?陈老三向王震子跟前靠了靠, 眼睛顺着他指的方向凝神屏息地看一会,说,操,那里有一块大石头,以前上坡 的时候常看见。王震子说,那块石头上啊,上面还有个东西。王震子撇开陈老三 叫陈老三他娘看,陈老三他娘眯起眼向上望着,说还是恁看,恁年纪轻,眼好使, 我这眼不大好使了,看不清。陈老三突然惊呼道,娘,真是来,那石头上还有个 东西来,要是陈老大就好了。走,看看去!三个人来不及多说,小跑着下到下面 的田地,往对面的山坡赶去。   很快,三个人便拉开了距离,陈老三在前,王震子居中,把陈老三他娘落在 后头。见陈老三喽喽地爬到高处,落下他一大段距离了,王震子慨叹道,操,陈 老三爬得咋这么快,跟兔子来似的。你才跟兔子似的来王震子,你是掉了鞋的兔 子!恰巧王震子被石头绊下一只鞋,停下来去拾,招呼陈老三等他穿上鞋。陈老 三回过头,笑着说,操,你真掉下鞋来了,刚才我胡蒙来,没寻思蒙准了。陈老 三,你真的没回头看,胡蒙的?陈老三抬手将大拇指跟二拇指弯成一个圈,说真 的他没看,谁诳人操他娘的。两个人相视哈哈大笑。   临近山顶,天色暗下来了,附近十来米的地方便黑黢黢的看不清了。陈老三 不敢往上爬,一腚坐在山坡上等王震子追上来,两个人一起爬。山顶的石头上真 的坐着一个人。两个人兴奋地跑过去。陈老三,真是陈老大来!老大,你上这里 来做啥?陈老大坐在山顶的石头上,两腿松松垮垮地从石头上耷拉下来,脸嘻嘻 笑着说,快,把雀雀放好,行了,哈,又过了一座山!陈老大说的啥?王震子问 陈老三。陈老三摇摇头,看陈老大。快,把雀雀放好,行了,哈,又过了一座山! 陈老大对陈老三和王震子的到来视而不见,嘻嘻笑着反复重复这句话。王震子说, 陈老三,陈老大咋二瓜似的?老大咋了,真的跟二瓜一样!陈老三愣愣地看着陈 老大说。   陈老三他娘爬上山顶,看看傻笑着陈重复那句话的陈老大,说老大准是着魔 了,怪不得爬到这地方来。陈老三他娘叫陈老三和王震子每人抱住陈老大的一根 胳膊,嘱咐他俩用力抱住,别松开,揽过陈老大的头,抬手将大拇指的指甲按住 陈老大的人中使劲掐下去。不好啊,快跑啊,哎呀,饶了我吧!陈老大突然浑身 哆嗦着挣扎起来。王震子、老三别松手!陈老三他娘吩咐着继续用指甲掐陈老大 的人中。陈老大挣扎一番,哎呀大叫了一声松软下来,脸上的嬉笑没有了,两眼 直勾勾地朝前看。老大,咱回家吧。陈老三他娘语气和蔼地说。陈老大直勾勾地 朝前看着没有反应。陈老三他娘转脸看了看陈老三和王震子,说,陈老三王震子 恁俩在前头,老大在外面玩了一天累得慌了,咱回家去。陈老三和王震子向前走 了几步,回过头看陈老大,陈老大站起身不声不响地跟到两人后头。   第二天,陈老三他娘买了一瓶酒两个水果罐头去答谢神婆。神婆家的大门敞 开着。神婆坐在天井的小板凳上闭目养神,陈老三他娘走到跟前她也没睁眼,嘴 角的皱纹牵动了几下,冒泡一样从她的嘴里冒出话来,来了,恁孩子找回来了。 陈老三他娘赶紧陪了笑脸说些道谢的话,神婆的面容丝毫不为那些感激话所动, 平静地说,就不进屋坐了,待一霎天上要来客人,屋里刚拾掇好,咱不再进去插 和了。陈老三他娘说行啊行啊行啊,在这里就挺好。从旁边拿过条小板凳坐在神 婆面前,将蓝布包里的酒和罐头掏出来放在神婆面前,说大娘哎,俺也没啥答谢 你的,这瓶酒和两个罐头你尝尝。神婆还是没睁眼,双唇翕动着,鼻孔里缠绵着 不断线的哼哼声。   陈老三他娘鼓起勇气说,大娘哎,俺那孩子还得麻烦你操操心,人找回来咋 变成那样了,不说话也不活动,跟个木头人似的,倒是挺听话,叫做啥就做啥, 这样下去不成个二瓜了?神婆睁眼仰天看了一会,脸上漾起几丝柔和的笑容,表 情立刻活泛起来,嗨了一声,说这回来的客可不少,大神小神都有,我得好好跟 他们唠唠,叫他们每人留下点魔法,长长姑奶奶我的本事。神婆把满脸的神往从 天上收回来,定睛看了陈老三他娘一会,问,哎,你刚才说啥来,我光顾跟天上 的神仙通气了,没留心。陈老三他娘把陈老大被找回家后呆头呆脑的情形描述了 一番,神婆笑眯眯地探身把陈老三他娘拿来的酒和罐头移到近前,从中提起一瓶 酒爽到地上,然后将两个罐头紧贴在两瓶酒旁,看着陈老三他娘说,哎,看出来 了没有,就这么点事!   陈老三他娘愣愣地看看两个罐头夹着的酒瓶,又看看神婆,神婆眼里飘起的 云雾把她萦绕起来,她摇摇头,说大娘哎,这是啥意思,俺咋看不出来。神婆看 着满脸疑云的陈老三他娘,叹了口气说,唉,你一个寡妇家,我也不跟你说明了, 回家问问恁陈老大,问他有没有拿死人的东西,找出来拿到人家的坟上烧了吧。 那个死鬼在跟恁家讨哪,看他拿着跟宝贝似的,要不是为了这么个熊玩意咋能把 命搭上了,也别说,往后,马蹄庄的男人倒沾他的光了。   回到家里,娘把陈老大叫到一边,悄声说,老大,娘问你个事,你得跟娘说 实话。陈老大眨巴着两眼看娘。娘说,陈老大,你有没有拿过死人的东西?陈老 大还是眨巴着两眼看他娘。娘反复问了几遍,陈老大两眼眨巴个不停,认认真真 的样子,却不说话。陈老三走过来,听娘问了一遍后,反问娘,娘,你说哪个死 人,是不是何老头,我知道老大拿了何老头的啥东西!   娘转脸问,老三,老大拿何老头的啥东西来?陈老三在娘的密切注目下跑进 仓屋,抱着野枣树雀雀跑出来。娘,你看!娘漾起满脸的吃惊,问陈老三从哪里 弄的。陈老三说,是何老头出丧那天,陈老虎他爹在何老头的旁屋里弄到的,藏 起来,叫老大找着偷回家来的。娘问陈老三是咋知道的。陈老三急一阵缓一阵地 把昨天王震子弯腰系鞋带从床底下发现野枣树雀雀的事说了。老三,你说王震子 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娘,从你睡觉的床底下啊!陈老三他娘的脸上炸开天晴见日 般恍然大悟的表情。   后来,陈老三他娘跟陈老虎他娘说,一段时间,她经常梦见陈老三他爹,他 一来就把她掀倒在床上做那事,她知道他走得冤屈,临了连爽快一下留个想头都 没来得及,于是瘫软了身子由着他折腾,可折腾来折腾去就是进不去,她觉得两 腿见像戳了一根木棍,恨不得要把她挑起来,睁眼一看,陈老三他爹的雀雀像堰 上的野枣树一样粗壮,她疼得哭着嗓子骂他,你这个死鬼,那么心狠,一撒手撇 下俺娘四个不管不说,见了面连个寒暖也不问,却拿这么个大东西折腾人!骂着 骂着,身上的陈老三他爹竟成了嬉皮笑脸的何老头,她惊得醒过来,再也睡不着 了,满脑子是那根野枣树似的大雀雀,他伸手摸摸两腿间,竟真的像被什么东西 顶撞过,隐隐作疼。仔细推算一下,那段时间就是何老头出丧到陈老大逃家的那 段日子。   娘、陈老三和陈老大去何老头的坟上烧野枣树雀雀。陈老三挎着一筐棒子芯 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抱着野枣树雀雀的陈老大。野枣树雀雀的两个根球娘用东西 包了,失去了雄性十足的雀雀样。陈老三本想拿野枣树雀雀的,娘不让,说又不 是给你治病,快把野枣树给老大。陈老三不太情愿地把野枣树给了陈老大,走几 步忍不住回头看。娘催促说,老三快走,别磨蹭,啥好看的。娘的手里捏着一摞 草纸。娘仨不声不响地往前走,迎见的人捱个估摸着看看娘仨,带着满脸疑惑走 开了。熟悉的人,疑惑着打招呼,哎,陈老三他娘,恁三口子去做啥?陈老三他 娘将手里的草纸掩到一边,陪了笑脸应道,俺家地里有窝地老鼠,常出来祸害庄 稼,俺去烧把火熏煞这些糟蹋人的东西。来人走后,陈老三笑着跟娘搭话,娘, 你说的真挺像,又拿棒子芯又拿棍子的,真像是去烧地老鼠。陈老大机械地往前 走。陈老三一跟娘搭话,走路的速度慢下来,陈老大报着的野枣树戳在他的肩膀 上,疼得陈老三咋呼,老大,你没长眼啊,可戳煞我了!陈老大无动于衷继续往 前走。娘责怪陈老三,老三咋呼啥,谁叫你不好好走路来,快走吧。   何老头的坟堆四周围满了杂草,坟堆上却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因为没有人来, 几场雨留下的痕迹保存完好,杂草盖不住的地皮上密布着深深浅浅的麻坑。娘吩 咐陈老三到南边的坡上寻来些干草,将筐里的棒子芯倒在干草上,拢成堆,去了 野枣树雀雀一头的遮掩,将其横在棒子芯堆上。草纸点燃了,她把手里的草纸一 张张地续上,火欢快地舞蹈着,燃烧过的草纸蜷缩成黑蝴蝶,在微风的吹拂下跃 跃欲飞。娘的嘴里念念有词。陈老三问她嘟念的啥,娘白了陈老三一眼,说小孩 子家别瞎问。草纸燃完了,陈老三在娘的吩咐下,接过火柴点燃棒子芯下的干草。 棒子芯在干草热烈的引燃下,星火燎原,由弱变强,更热烈地引燃横在上面的野 枣树雀雀。   野枣树雀雀燃着了,一直呆站在旁边的陈老大突然叫了一声娘。陈老三和娘 吃惊地回过头。老大!老大!陈老大缓步走过来,腼腆地倚在娘的身边。娘抬手 拂弄着陈老大的后脑勺和肩膀,一副爱恨交加的复杂表情,说老大,你咋弄的, 好好的拿人家这个做啥。随着野枣树雀雀的燃烧,陈老大渐渐恢复了常态,娘试 探性地问,老大,你几月几日的生日来?七月初五。陈老三学着娘的语气也探陈 老大,老大,我的生日是多咱?八月初六啊,比我的小一个月零一天。陈老三和 他娘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老三,老大好歹胡涂过来了!娘,陈老三好了!   娘仨相互依傍着看野枣树雀雀在烧炽的棒子芯上燃烧,树干已经差不多烧透 了,根部突起的两个圆球上腾起两簇旺盛的火焰。棒子芯渐渐燃尽,颜色转暗, 直到熄灭成灰白的灰烬。而野枣树雀雀达到了炽热状态,通体透亮,活生生一尊 生机勃发的大雀雀。陈老大挣开娘的手向前走了一步,说,看啊,野枣树雀雀还 动来。哪里动来,我咋没看出来。陈老三也向前一步。两个人大瞪了眼仔细辨认 的当口,树干挺直着摇晃了几下,根部的两个圆球膨胀到篮球大小后剧烈收缩着, 几束火花哧哧地从另一头喷射出来,天地间随着火花的阵发性喷射忽明忽暗,嘭 地一声,野枣树雀雀伴着一幕火花四射,倏忽不见了,坟堆前留下一摊棒子芯发 白的灰烬。陈老大说,刚才野枣树雀雀直绷来!嗯,我也看见野枣树雀雀直绷来! 陈老三他娘向前拉住陈老大的一只胳膊,对陈老三说,别胡说八道了,走啊,咱 回家!   回家的路上,陈老三问陈老大那天咋弄的咋爬到山顶上去了,陈老大说他也 不知咋弄的,那天清晨没捞着吃鸡蛋他挺气得慌,寻思不跟陈老三玩治治他来, 出了村头,迎面过来一个人,仔细一看,是何老头,他正琢磨何老头不是死了啊, 何老头笑着伸手拉住他,说走啊陈老三,我领你过山头去。何老头的手一拉住他, 陈老大就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他俩飘飘悠悠地来到山顶上,何老头解开腰掏出他 的雀雀,一用力,他的雀雀长成一根大柱子,从这边的山顶搭在那边的山顶上。 何老头说,放好了,放好了,陈老大快过去。陈老大便踩着何老头的雀雀从这边 的山头走到那边的山头。何老头收起雀雀,一跃身跳到陈老大那边的山顶上,再 掏出雀雀搭到另一座山顶叫陈老大过。不知过了多少座山,何老头哎呀一声,揪 起雀雀塞进裤裆,说陈老大不和你玩了,转眼不见了。陈老大眼前一黑,睁开眼 仔细一看,陈老三和王震子站在面前,他想说话,却咋弄也说不出。一会,娘又 来了。   烧过野枣树雀雀的第九天晚上,睡梦中的陈老三被陈老大的叫喊声惊醒。陈 老三梦见陈老虎领他到白大妮家去。三个人玩过家家。陈老虎和白大妮当两口子, 陈老三当他俩的儿,陈老三不情愿,又没有办法,就想出个法子难为他俩,说, 白大妮陈老虎,人家当爹娘的都疼儿,给儿好吃的,恁俩给我啥好吃的?陈老虎 说,操他娘,还真是来,白大妮,咱给咱儿点啥好东西吃?这个好办,正好我还 留了点好吃的来。白大妮说着,打开抽屉,从里面端出一只白碗。陈老三一看, 满满一碗饺子,忍不住伸手抓起一个填进嘴里。是猪肉韭菜馅的水饺,香得陈老 三差点在地上翻起跟头来。陈老虎突然伸手夺过饺子碗,说这孩子,见了好吃的 就没命了,连个爹娘也不叫,来,叫了爹娘才叫你吃来。陈老三只好爹哎娘哎的 叫了陈老虎和白大妮。刚从陈老虎手里接过饺子碗要吃,陈老三就被陈老大的叫 喊声惊醒了。   哎呀娘哎,可疼煞我了!老大咋了,哪里疼?陈老三摸索着开了灯。陈老大 两手捂着雀雀缩着身子,一副龇牙咧嘴的狼狈相。陈老大说他的雀雀疼。陈老三 叫他把捂着雀雀的手松开一看,陈老大的雀雀罗锅着腰,又红又肿。老大,你的 雀雀咋成罗锅了,来,我给你直过来。陈老三的手触到陈老大的雀雀,陈老大啊 地发出一声惊叫,吓得陈老三赶紧抽回手。咋了?老三你别弄,一弄更疼!   兄弟俩半夜三更回了家。娘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穿衣下床,颤着声音问, 谁啊?娘,快开门! 老二啊,咋了?老大雀雀疼!娘看了陈老大的雀雀,吃惊 道,咋弄的,咋成这样了,老大你做啥来?陈老大说没做啥,睡着觉疼醒了,一 摸就这样。这就怪了,见过小孩雀雀叫蜂子蜇了虫子咬了肿起来,没见过弯得这 么厉害。娘在手指上吐口吐沫,抹在陈老大的雀雀上,来回轻轻涂匀,说人的吐 沫是天水,能消毒去病。吐沫干了,陈老大还是一个劲地喊疼。娘想起窗台上还 剩下一粒止疼片,拿来给他吃了。陈老大痛苦的表情有增无减。娘没了主意,说, 这可咋办,深更半夜的,去庄里医生家也是给几粒止疼片,唉,一个汉子家,要 是雀雀坏了,还算啥汉子家?娘在床前的空地上来回踱步,自语说,不行就得上 镇医院来,可去也得等天明啊,清早八点才有去镇上的车来。娘安慰陈老大,要 他忍着点,等天明了和他去镇上的医院看。陈老三给陈老大打气,老大,别怕疼, 使劲拨弄拨弄直绷起来就好了,雀雀直绷起来硬得跟铁一样,多么疼也觉不出来 了。陈老大不敢动,娘说陈老三你别瞎说八道的,这么大了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闭上嘴叫老大迷瞪一会,明了天娘跟他去镇上看看。   陈老二披着褂子,揉搓着两眼进屋来,问他俩黑夜里咋回来了,说听见这屋 里说话,寻思天亮了,还是月亮照的来。陈老三指给他看陈老大的雀雀。陈老二 问了原由,撇撇嘴回去睡觉。陈老三说,陈老二你撇啥嘴?陈老二不理他,咣当 一声关了那屋的门。娘笑着说,陈老三,别惹老二了,人家念书出息了,哪像你, 成天跟陈老虎东游西逛的,跟野孩子一样。   清晨,娘洗脸梳头,取出一叠草纸叮叮当当地砸了铜钱印,又换上一件平日 里舍不得穿的新点的衣裳。娘,你要做啥去?陈老三问。娘说她到何老头坟上给 老大烧烧纸,要是还不好,再去镇上的医院看。夜里没睡好觉,陈老三哈欠连天。 陈老大虽还喊疼,经过一夜折腾,声音有些钝了,有气无力,像从床底下冒上来 的。娘敲敲陈老二睡觉的屋子的窗子,提醒陈老二别起晚了,起来用热水泡干粮 接就着吃点去上学,啪嗒啪嗒着脚步出门了。   连绵群山把清晨的阳光挡在外面,照不进阳光的山谷阴暗,幽静。远远看见 何老头的坟堆,陈老三他娘心里咯噔一下,何老头的坟堆一扫上次秃得发白的凄 清景象,绿油油的像刷了一层绿漆。走近了,才看清坟堆上密密麻麻长出一层青 苗。她俯身采下一棵,仔细端详了好一会也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这种青苗。青苗, 两片对称的圆圆的叶子间长出一根圆形长茎,茎的顶端罩着圆圆的顶盖,顶盖中 间开着小嘴巴似的凹陷。雀雀草。陈老三他娘情不自禁地为坟堆上的青苗冒出这 个形神具备的名字。   陈老三他娘惊讶于村里人对雀雀草这名字的不约而同。那天,烧完纸钱回家 的路上,一只绿蝴蝶在她的头顶上起起落落。她停下脚定睛一看,绿蝴蝶变成了 一棵雀雀草。她以为看花了眼,走几步停下来再看,头顶的蝴蝶在蝴蝶与雀雀草 之间似是而非地相互转换起来。她心里很奇怪。回到家,陈老大说不光雀雀疼, 肚子也疼开了。她估摸是夜里着了凉,切了姜沫,给陈老大泡了杯红塘水。陈老 大嫌红塘水太热,放在窗台上凉着。她扫完天井回到屋里,见陈老大还没喝红塘 水,端起碗催他喝。陈老大接过碗往里瞅了瞅,惊呼道,娘,碗里还有棵雀雀草 来!陈老三应声凑过去,也惊呼,真是来,碗里有棵雀雀草。她探身朝碗里一看, 里面确实漂着一棵何老头坟堆上那样的青苗。她问陈老大,老大,你咋知道这叫 雀雀草?陈老大笑了,说是他胡乱说的。陈老三也笑,说他也是胡乱说的。不知 怎的,她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别瞎说,哪里来的雀雀草,这是我给老大抓的 药,给老大治雀雀疼的,老大,快喝。这句话烟雾一样在她的脑瓜里漂浮了好些 天,让她心里犯嘀咕,哎,这是谁说的,我可没说啊。接着她又理直气壮地反驳 自己,不是你是谁,分明是从你的嘴里冒出来的啊。   喝过泡了雀雀草的红塘水,陈老大不肚子疼了,雀雀也不疼了。陈老三高兴 地说,雀雀草真神,娘,你从哪里弄的?娘的脸上也展开了笑容,佯嗔着训斥陈 老三,说小孩子家别瞎问,老三,以后别张口雀雀闭口雀雀的,都成大汉子了也 不怕叫人听了笑话。陈老三抓住娘的话把,说娘,你又说我小孩子又说我大汉子, 我到底是小孩子还是大汉子啊。娘咂摸咂摸刚才的话,噗嗤笑出声来。   很久以后,雀雀草成为养护马蹄庄男人雀雀的一挤良药。谁家孩子的雀雀叫 沸水烫了虫子咬了蜂子蝎子蜇了,到何老头的坟上采几棵雀雀草,揉出汁液涂在 雀雀上,药到灾除,不一会,雀雀便恢复原来的健康模样。谁家汉子那方面亏了, 惹得媳妇不开心,采几棵雀雀草泡水喝了,就着雀雀草炒鸡蛋抿几盅酒更好,保 证媳妇第二天出门,掩不住满脸荡漾的春风。雀雀草更成为年轻男女新婚之夜初 尝新婚佳酿的味精和动力。没有谁说出雀雀草的来历。也没有人想起在哪里见过 这种青苗。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漫山遍野找到一棵觉得像雀雀草的青苗,来 到何老头的坟前跟真正的雀雀草一比较,脸上的自信表情立刻就灰了。雀雀草的 名字,好多人都说是自己取的,两个人还为了争论这名字是自己取的打了嘴仗, 动了证人。谁知找来的证人咂巴咂巴嘴说,恁俩也别争了,跟恁说句实话吧,这 名字其实是我先起的。   神婆说雀雀草是一粒人种子长出来的。啥人种子?有人问。何老头啊。神婆 说何老头为治好他的雀雀把马蹄庄周围山上山下养护雀雀的药差不多吃了个遍, 按说应该治好了,是神仙不叫他治好,何老头哪里得罪到神仙了,神仙叫他变成 一粒种子把吃下的药还回来,马蹄庄的男人有福了。有人想知道何老头哪里得罪 了神仙,好心里有个数,以后小心着点。神婆说该她管的她才管,不该她管的她 不管。问的人就势打破沙锅问到底,问神婆都是管啥,以后遇上了好找她。神婆 说她能治好的就是该她管的,治不好的就是她不管的。问的人哑口无言了。   第 十 四 章   陈老三、王震子约好了去坡里掀蝎子。各人拿了盛蝎子的小玻璃瓶和用竹筷 做成的夹子,说说笑笑地往村外走。哇地一声,陈老虎从树后跳出来。走在前面 的王震子吓得倒退一步。操,陈老虎啊,可吓煞我了!陈老虎仰脸大笑,说吓煞 你咋还说话,哎,恁俩做啥去?掀蝎子去啊。陈老三走上前来。陈老虎不相信, 说别胡说八道了,啥时候啊就掀蝎子。陈老三说,不诳你,昨天咱庄里来了个收 蝎子的,大的二分,不大不小的一分,小的不要。真的不诳你,收蝎子的说待两 天还来收。王震子也说。陈老虎信了,说那好,咱一块去,保证谁也不跟我捉的 多,操他娘,正好我想买副扑克来,我那副忘到白大妮了,不好意思去要。王震 子说,陈老虎,你可没拿瓶子和夹子来。拿着哪,拿着两个瓶子两个夹子来。陈 老虎说的满脸轻松。陈老三疑惑道,陈老虎我咋没看见,拿出你的瓶子和夹子来 看看?哈,这不在你俩手里啊,每人一个瓶子一个夹子,加起来不就两个瓶子两 个夹子啊,这样吧,我捉到大的放陈老三的瓶子里,捉到不大不小的放王震子的 瓶子里,到时卖了恁俩给我钱。操,还是这样来!陈老三和王震子都笑了。   路上,王震子问,陈老虎,你咋不跟恁媳妇做伴了?媳妇,啥媳妇?白大妮 啊。操,你咋知道白大妮是我的媳妇,跟我说谁跟你说的!王震子刚要答话,瞥 见陈老三在一边给他使眼色,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结巴了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陈老虎猛然转向陈老三。陈老三,保证是你跟王震子说的,这事就咱仨知道,人 家陈老大光在家干活,捞不着出来,没空说。陈老三涨红了脸,怒气冲天地对准 王震子,王震子,谁叫你瞎说了,要是陈老虎揍了我,我也捞不了你!王震子吓 得闪到一边。陈老虎突然哈哈笑起来,说也就是今日他不待动弹,要是待动弹非 给陈老三几脚尝尝不可。陈老虎嘱咐王震子,以后谁也不能给他说了,要是再往 外传,他非揍陈老三叫陈老三再揍他。王震子接连点头,说他保证再也不跟人说 了。三个人的紧张气愤,随着陈老虎的哈哈一笑烟消云散。陈老虎叹口气,说操 他娘,往后捞不着跟白大妮过好日子了。为啥?陈老三和王震子齐声问。操,白 大妮他爹和他娘回来了,又生了个闺女,保证叫白三妮。陈老三和王震子沉浸在 陈老虎捞不着跟白大妮过好日子的不愉快中,纷纷替陈老虎想办法。陈老虎,我 有个主意,把白大妮叫出来,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给你叫。对,把白大妮叫出 来,咱庄西头上面的场院里有个窑屋,里面有石桌子石凳子啥的,还有干柴禾, 俺在里头玩过,可好了,你和白大妮上那里去,俺俩在外头给恁看人,来了人就 学羊叫。陈老虎摇摇头,说白搭啊,白大妮家里那么多活,都是她干,根本没空 出来玩。   不好了!陈老虎咋呼一声,哈腰躲到路边一块大石头后面。陈老三和王震子 愣怔一下,看见对面远处走来一个肩挑水桶的人,随着来人步伐的移动,两只水 桶来回晃动。是陈老虎他爹。陈老虎,恁爹来了!王震子将手握成喇叭筒给陈老 虎报信。陈老虎用力一挥手,说我早看见了,快滚开,别在我跟前磨悠!王震子 和陈老三撇下陈老虎往前走。跟陈老虎他爹走个对面的时候,陈老虎他爹搭话说, 陈老三,上坡做啥去?掀蝎子去。掀蝎子,操,啥时候啊,睡莽撞了吧,真是吃 饱了撑的,要是陈老虎弄这个,我非给他砸断腿不可,闲着没事还不如藏到堰根 里玩雀雀去来。陈老三和王震子相视而笑。随着陈老虎他爹一步步走进,陈老虎 在大石头后面撅着腚锤转动着躲避。到了大石头跟前,陈老虎他爹突然放下担杖, 陈老三和王震子吓得齐声惊呼,坏了,陈老虎叫他爹看见了!   陈老虎他爹放下担杖,弯腰翘脚,从一只脚上摘下鞋子,挥动着倒里面的东 西。躲在大石头一边的陈老虎撅着腚锤一动不动。终于,陈老虎他爹穿上鞋,挑 起担杖摇晃着两只水桶走远了。陈老虎舒开身,渐跑渐快地追上来,发出拉风箱 似的喘息声。陈老三和王震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起先陈老虎他爹的话说了,陈老 虎听着哈哈大笑。陈老三说到他爹要给他砸断腿的话时,陈老虎咬牙切齿地说, 操他娘,他敢,我得不给他砸断就是好事!王震子说,陈老虎别吹了,你要是不 怕恁爹,藏到大石头后头做啥?陈老虎不以为然,说操,我是懒得跟他费话,省 下口吐沫湿乎嗓子。   陈老虎问王震子,王震子,你觉得我那媳妇咋样?啥媳妇?操,起先你说的 啥,白大妮啊。噢,你是说这个啊,嗯,挺好啊。操,光说挺好不行,说说到底 好在哪里啊。王震子略微想了想,说这不明摆着啊,她个子不矮,差不多赶上你 了。操,不矮是不矮,可赶不上我来,正好达着我眼眉这里来,她长我也长,保 证赶不上我,还有啥好的?白大妮挺白生啊。还有哪?再就是,白大妮会笑。操, 会笑有啥好的,谁不会笑啊。陈老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白大妮笑起来脸上 两道沟,跟开花一样,挺稀罕人,俺娘笑的时候脸上就有这么两道沟。陈老虎哈 哈大笑,说这可好了,白大妮成你娘了,那我,我就得是你爹来。王震子阴下脸 来,说操恁娘陈老虎,你咋骂人!陈老虎咕咕几声敛起笑,说跟你闹着玩啊王震 子,你急啥,哎,白大妮还有啥好的?王震子说想不起来了。陈老虎拍打拍打王 震子的肩膀,说你别说,王震子说的白大妮这几个好处,他都相中了,她还相中 了白大妮的几个好处。陈老虎,你还相中了白大妮的啥好处?陈老三向陈老虎跟 前凑了凑。陈老虎扳着指头数算起来,说一是相中了白大妮听话,他在白大妮家, 叫白大妮做啥白大妮就做啥,有一回,他觉得肚子有点饿,说白大妮我饿了,给 我煮个鸡蛋吃,白大妮真的趴到鸡窝边从里面够出一个鸡蛋给他煮,陈老虎吃白 大妮给他煮的鸡蛋时,叫白大妮尝尝,白大妮高低不尝,非叫陈老虎一个人都吃 了。陈老三吧唧吧唧嘴咽下一口吐沫。陈老虎说,陈老三看馋的你,咽吐沫开了。 陈老三也不辩解,说操,白大妮给你煮鸡蛋吃,谁不冁的慌啊,哎,陈老虎,你 还相中了白大妮啥?勤利,白大妮可勤利了!陈老虎又扳了一个指头,说白大妮 家里的那些活,都是她干的,白二妮懒得跟恁家陈老二一样,就知道上学,啥活 也不想干。陈老虎说着,笑眯眯地自我陶醉起来,说等白大妮真给他做了媳妇, 家里啥活也用不着干,不知多恣来,操他娘,干脆把床架到天井里,躺在床上晒 太阳。陈老三说操,陈老虎找媳妇还是为了躺在床上晒太阳来,那,地里的活谁 干?陈老虎一卡腰,说当然是我干啊,要是啥活也不干不成懒汉了?那你咋说躺 在床上晒太阳做啥?哈,这个都不懂,我不是刚从坡里下地回来啊,累得慌了, 躺在床上歇歇。哈,是这样啊。王震子笑了。   陈老虎继续说,哼,我可不能啥活都叫人家白大妮干,特别是地里,对了, 干脆就不叫白大妮上坡,上坡晒黑了就不好看了。陈老三问陈老虎还相中了白大 妮啥,陈老虎张了张嘴突然止住了,说不说了,还有好几样来,自家知道就行。 操,自家知道啥意思,陈老虎快说说。对啊,陈老虎快说说!陈老三和王震子涎 着脸劝陈老虎。陈老虎坚定地说,不说了,不说了,操,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是 不能说。三个人瘪着嘴走了几步,陈老三笑着说,陈老虎,我还相中了白大妮一 样来。陈老三你说啥,你再说一遍?陈老虎绕过王震子走到陈老三跟前。陈老三 笑着继续说,陈老虎,我还相中了白大妮一样来。陈老三正要把他相中的一样说 出来,陈老虎弹起腿一脚踢在陈老三腚锤上。陈老三疼得骂陈老虎,操恁娘陈老 虎你踢我做啥,我又没惹你!陈老虎理直气壮,操恁娘陈老三,还说没惹我来, 我的媳妇,你相中个啥?说着又抬了抬腿,吓得陈老三拔腿就跑。   陈老三走在前面,远出陈老虎和王震子十几步。陈老虎快走,他就快走,陈 老虎慢走他才慢下来。陈老虎跟王震子说话。因为目睹了陈老三挨踢的情形,王 震子跟陈老虎说话时心存戒备,陪了万般小心,生怕再把陈老虎的那只大脚惹到 自家身上,渐渐由先前的问一句说一句变成了嗯嗯啊啊支支吾吾的应付。陈老虎 感到了乏味,把注意力转到陈老三那里。陈老三,等一等啊,我不打你了!俺不, 你诳俺。操,真的不诳你,谁诳谁是王八蛋。陈老三不相信,努力继续保持着与 陈老虎的距离。陈老三,你回头看看,谁诳你就和他娘这个的。陈老虎伸手做了 个圆圈,挺直了另一手的手指对着圆圈插弄了几下。陈老三还是不相信。陈老虎 烦了,说操恁娘陈老三,你咋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我撵不上你啊,你要是再 不停下来跟我和王震子一起走,我非追上你揍你个鼻青脸肿不可!陈老三犹豫着, 虽然没有停下来,但步伐显然不那么坚定了。陈老虎说,陈老三,我数123,数 到3你要是不停下来,我就开始追了。接着陈老虎开始数数。陈老虎数过1、2, 准备数3的时候,陈老三立即停下来。陈老虎笑了,说这还差不多,叫上王震子 上前追陈老三。   等等啊,害怕啥,说不打就不打了,又不诳你。陈老虎说着,友好地拍拍陈 老三的肩膀。陈老三缩手缩肩地紧张了一阵,释然了。陈老虎从兜里掏出三块糖, 给陈老三一块,转身扔给王震子一块,将剩下的一块剥去糖纸丢进嘴里。三个人 咕嘟着嘴吃糖。陈老三说,哎,陈老虎,你从哪里弄的糖?从小店里买的啊。陈 老虎说,操他娘,昨晚吃饭时我听着俺爹兜里叮当响,今早起来,趁着他没睡醒, 进去一摸,还真是几个钱蹦子子来,我怕他再要回去,赶快去小店买成糖果了, 吃进肚里看他咋治。陈老三和王震子相视而笑。三个人在糖果甜甜的撮合下,气 氛愈发融合亲密起来。   说来说去,话题又转到白大妮身上。陈老虎问,陈老三,起先你说你相中白 大妮啥来?陈老三不说,怕陈老虎再踢他。并顺手摸摸陈老虎踢过的地方,说现 在还疼来。陈老虎说,陈老三你说吧,我不踢你了。陈老三还是不说。陈老虎叫 王震子做证,骂誓说,你说了,我要是再踢你我就是个王八蛋!王震子也催促陈 老三,说陈老三你说就是,人家陈老虎保证不踢你了。陈老三在两个人的催促、 鼓励下,壮起胆子说,我相中,我相中了白大妮白生生胖乎乎的像个大包子,白 二妮像面条,面条不如包子好吃。还有哪?陈老虎问。陈老三摇摇头,说没了, 就这个。陈老虎满脸失望,说是这个啊,还是我给你说的来,操,还以为你相中 了啥来,包子比面条好吃是不假,恁可不知道为啥好吃来。王震子说,这个谁不 知道,包子有馅子,面条没有馅子。对啊,包子有馅子,面条没有馅子,谁不知 道啊。陈老三也说。   陈老虎轻蔑地一笑,说小孩子家恁懂啥,包子比面条好吃因为包子有馅子不 假,可也得分是啥馅子啊,有的馅子吃得撑破肚皮也想吃,有的看见了想起来都 想吃,可一弄到嘴里就跟看的想的不一样了,总觉得少了点啥,有的吃也行不吃 也不馋的慌,有的吃着没滋味不吃馋得慌,有的吃一回就再也不想吃了,有的一 回也咽不下去,还不如吃面条来。陈老三和王震子听得目瞪口呆,问白大妮是啥 馅子。当然是好吃的馅子了。陈老虎说。   两个人让陈老虎说说白大妮咋个好吃法。陈老虎想了想,说操,光说不白搭, 恁又捞不着吃。捞不着吃就不能听听了?对啊,捞不着吃就不能听听了?陈老虎 说不是不叫恁听,是跟恁说了恁也听不懂,都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来,说驴 肉好吃,到集上买一块尝尝就知道咋个好吃法了了,可说起龙肉来,不就跟做梦 一样了,恁又捞不着。俺捞不着你捞着了,陈老虎?对啊,陈老虎,你能捞着吃 龙肉?陈老虎摆摆手,说操,我不是打个比方啊,比方说白大妮就是龙肉,我咋 捞不着了,我就是说了咋好吃,恁又捞不着,听个啥劲,再说好吃是吃过的人才 知道的,恁又捞不着吃,我就是咋说恁也咂摸不出来啊!陈老三和王震子相互看 看,干巴着表情没了话。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阵。王震子问,哎,陈老虎,你和白大妮在成堆都 是做些啥?陈老虎说啥也做,说话,干活路,吃东西,打仗,说梦话,多着来。 操,这个有啥好玩的,还以为恁俩有啥好事来。陈老虎看着王震子满脸失望的样 子,神秘地一笑,说你操啥,你寻思俺俩在成堆跟你和陈老三在成堆说话干活路 打仗一样啊,哈,你又不知道俺说啥话咋干活路吃啥东西咋打仗说啥梦话。王震 子脸上的失望在陈老虎的一连串反驳中鲜活起来。陈老虎,快说说恁俩说啥话咋 干活路吃啥东西。没等王震子说完,陈老虎就把他的话截断了,说操,我才不跟 恁说这个来,两口子的事只有两口子才能知道,说给恁我不就成二瓜了。王震子 不死心,非要陈老虎说说,陈老虎笑着问,王震子,我问你一个问题,要是你能 答上来,我就给恁说。啥问题?王震子急不可耐。陈老虎说,王震子,你说说恁 娘和恁爹在成堆都是做啥?王震子咂摸咂摸,说操,陈老虎尽骂人,不跟他说了。   三个人来到一片山坡底下,王震子仰脸朝山坡上望瞭望,咋呼一声,冲啊, 弓下腰身往上爬,嘴里嘟嘟噜噜地叨念:蝎子蝎子咱俩好,给我换来钱宝宝,蝎 子蝎子快点来,给你买了副扑克牌!陈老三受了王震子的感染,也喊着冲啊往山 坡上爬。落在后面的陈老虎接着王震子嘟噜的顺口溜说,王震子,你甭蝎子蝎子 咱俩好,一霎叫蝎子在你的雀雀上扎一针你就不恁俩好了。可真是,一霎叫蝎子 在你的雀雀上扎一针你就不蝎子蝎子咱俩好了!陈老三笑着对爬到上面的王震子 重复陈老虎的话。   陈老三和王震子没掀几块石头就爬到了半山坡,气得陈老虎在下面直骂,操 他娘,掀蝎子成了爬山比赛了,又不是谁爬得高就拿的蝎子多,要是那样的话, 恁俩加起来也赶不上我爬得快啊。骂着,弯腰掀开一块石头,惊呼道,哈,我的 开门红!爬得最高的王震子转过身居高临下地问,陈老虎,你真的掀着蝎子了? 不真还假啊,快下来给我装起来。大的?当然了,小的还叫开门红啊。王震子扎 煞着手里的瓶子和夹子往下跑。陈老三不相信地说,陈老虎别诳人了。陈老虎也 不辩解,语气平静地说,陈老三,咱来打个赌,我要是没掀着,输给你点啥,要 是掀着了,你得输给我点啥。行啊,打就打。陈老三你先说,我要是掀着了你输 给我啥?陈老虎,得先说要是没掀着你输给我啥。陈老三你要啥?陈老虎,要是 没掀着,把你兜里剩下的糖果都给我。行啊,陈老三,你输了给我啥?陈老三发 狠地说,陈老虎,要是你赢了,我就把这座大山给你!陈老虎气得捡起块石头做 了个往上扔的姿势,说操恁娘,这座大山又不是恁家的!   陈老三哈哈笑起来,问陈老虎你真的掀着没有。没掀着,诳着恁玩来。陈老 三高兴得随了王震子往下跑,说陈老虎,你输了,你得把你兜里剩下的糖果都给 我!陈老虎赖帐说,操,你又没定准输给我啥,你要定准输给我啥这回我可吃老 亏了,我兜里还有好几块糖果来。陈老三说,现定也不晚啊,反正是你输了。陈 老虎面带委屈,说这样吧,陈老三,你输给我五个大蝎子。王震子说,操,他一 个还没掀着。陈老虎满不在乎,说等他掀着了再给我也不晚。陈老三满口应承下 来,说反正我已经赢了。王震子和陈老三下坡来到陈老虎跟前,俯下身看了看陈 老虎掀开的石头和石头旁边发暗的压痕。操,哪里有啊,真的诳人来。陈老虎, 你得把你兜里的糖果都给我。陈老虎慢悠悠地说,陈老三,要是你输了你给不给 我五个大蝎子?当然给了,谁赖帐谁是个王八蛋!陈老虎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笑 眯眯地把掀开的石头翻转过来。一只胖乎乎的大蝎子卷了尾巴躲在石头的凹陷处。 王震子欢呼起来,哈,陈老三输了,哎,蝎子咋躲到石头背面去了?陈老虎脸上 的笑容愈发浓郁,说刚掀开的时候蝎子在那边来,一放石头震得它跑到这边来了。 王震子拧开瓶盖要把蝎子装进他的瓶子里。陈老三说,王震子你做啥,不是说好 了,大蝎子装我的瓶子,半大不大的才装你的来。陈老虎叫把蝎子装进陈老三的 瓶子里,笑着说,哈,我先拿到六个了。王震子疑惑道,陈老虎,你哪里来的六 个?现在一个,陈老三还欠我五个,加起来不是六个?陈老三估摸着脚下的石头, 说操他娘,这块石头我还踩了一脚来,要是掀开看看,这个蝎子归我不说,也输 不了那五个蝎子了。王震子也后悔不叠,说这块石头还绊了他一下来,看着歪儿 巴几的,没想到还藏着一只大蝎子。陈老虎得意地给两个人吃后悔药,哈,谁叫 恁抢着到坡顶上抢孝帽子来!   陈老三和王震子不再急着往前赶。三个人掀着石头忽左忽右交叉穿梭着往山 坡上爬,所到之处,能藏住蝎子的石头差不多都被掀了个底朝天。有时掀起的石 头没放稳,翻几个跟头跌跌撞撞地往下滚,羊抵角一样撞在下面的石头上,反出 刺耳的硬响,几块石头碰头嘀咕了一下前呼后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跑。翻滚的 石头下面若有人,就会躲闪着发出声声抱怨。陈老虎掀过的石头滚下去差点砸着 陈老三的脚,叫喊着跳到一边的陈老三喘着粗气埋怨陈老虎,操,陈老虎你差点 砸着我的脚!陈老虎笑着陪不是,说陈老三,不怨我啊,我寻思叫它老实实地在 这里待着来,它相中你的脚丫子来,非要跳小去吃一口咋治。陈老三和王震子被 说得哈哈大笑。   王震子掀到一个小蝎崽,高兴得蹲下盯着看,恨不得把小蝎崽看大了,拧开 瓶盖要把蝎崽装起来。陈老虎看见了,说王震子吃偷食来,掀到蝎子也不说一声, 别人又不抢你的。凑过来一看,撇了嘴,操,还是个小蝎崽来,你要这个做啥! 王震子说,小蝎崽也挺好啊,带回去拿着玩。陈老虎劝王震子把蝎崽放掉,说别 糟蹋了,留下它长大了咱再来拿。王震子舍不得。陈老虎急了,说王震子快放了 它,你要是拿回去,不寻思钻进恁得那被窝里蜇坏了恁得的雀雀咋治。恁爹那雀 雀才叫它蜇坏了来!王震子反唇相讥。落在后面的陈老三听得嘿嘿直笑。   陈老虎主动与王震子和好,说,王震子,你快捉到大蝎子了。为啥?王震子 转身看他。陈老虎说,这不明摆着啊,大蝎子是小蝎崽的爹娘,小蝎崽出来玩来, 叫你捉住了,捉住小蝎崽,大蝎子不就快了。王震子一琢磨,说还真是来,精神 倍增,手忙脚乱起来。一大片石头在王震子的手忙脚乱下仰面朝天,露出灰白的 肚皮,还是没有大蝎子的影像。王震子沮丧地说,陈老虎,哪里有大蝎子啊?陈 老虎慢悠悠地把目光从一块刚翻开的石头上抽下来,说操,别急啊,咱玩的时候 还偷着到远处去来,好几回咱都玩出庄了,有小蝎子就有大蝎子,说不定哪块石 头下就翻着了。   王震子抬头看看散落在上面一大片山坡上的一大片石头,发起愁来,叹道, 操他娘,我要是会掐算就好了,掐算着哪块石头底下有掀哪块。陈老虎嘿地一笑, 说操,想的倒不孬,我要是会掐算就不来掀蝎子了,掐算着哪里有掉了钱的,直 接去拾钱就是。王震子回头见落了陈老三一大段距离,提起嗓门招呼道,快上来 啊陈老三,咋落下这么远了。陈老三有气无力地回道,他都不想掀了,反正掀着 也得给陈老虎。陈老虎不愿意了,说操,怨不得你在后面磨蹭,还是怕给我掀着 蝎子来,陈老三,咱先说在前头,那五个蝎子早晚你得给我,你今辈子不能不掀 蝎子了,晚掀着更好,说不定那时蝎子更贵来,哈。王震子劝陈老三,真是啊陈 老三,快掀吧,越往后蝎子越贵,早还完了帐早利索。陈老三犹豫了一会,无可 奈何地往上掀。   王震子掀石头掀累了,一腚坐在草坡上,劝陈老虎和陈老三也别掀了,说他 想起来了。王震子,你想起啥来了?陈老虎问。王震子说他掀的小蝎崽的娘肯定 是陈老虎在山坡底下掀到的大蝎子,小蝎崽从山坡下面爬到上面来玩,叫他掀着 了,这个山坡上根本没蝎子了,掀也白搭。陈老虎说,就是我掀的那个是它娘的 话,它爹还没掀出来啊。王震子看看陈老三,说,要是那小蝎崽跟陈老三一样, 光有娘没有爹哪?陈老三听了,对着王震子破口大骂,操恁娘王震子,你说我做 啥!弯腰捡起石块要往王震子身上扔。陈老虎笑着劝架,陈老三,人家王震子又 没骂你,你没有爹还不叫人家说说了,快把石头放下,你要是扔王震子我也不愿 意。陈老三恨恨地拿眼剜了王震子一下,不情愿地把石块丢下了。   陈老虎转动着身子扫视着被他们翻开的一大片石头,说操他娘,掀了这么些 石头,才掀出一个,说不定真像王震子说的,就他娘俩来,也一腚坐在草坡上。 陈老虎从兜里掏出一块糖果,剥去糖纸,举到眼前看了看,甩手丢进嘴里。王震 子和陈老三凑过来,陈老虎,给我一块吃。陈老虎,也给我一块。陈老虎慢吞吞 地从兜里抓出一把糖果,摊在掌心数了数,说就一人一块了,再要我可不给恁了。 陈老三点头应承着,先从陈老虎手里接过糖果,剥了往嘴里填。一只老鹰从山那 边飘过来,展平的双翅闪闪发光。三个人含着糖果抬头望天,贪婪地吸溜着从糖 果上泡下来的甜水。陈老虎说,天上那只老鹰保证是满山上找兔子来,找着了就 拿翅膀上的镜子照它,等兔子被照得跑不动了,老鹰就落下来,先啄瞎兔子的眼 睛,再叼起来飞到窝里吃,哎,咱好好看着,等老鹰一啄瞎兔子的眼睛咱就使劲 吆喝,打老鹰来,打老鹰来,老鹰一害怕,保证扔下兔子向高处飞,哈,兔子就 是咱的了!哈,掀不着蝎子弄只兔子家去也挺好啊。王震子兴奋地说。陈老三也 高兴起来,张了嘴刚要说话,嘴里的糖果从舌头上滑出来,掉到地上,他赶紧伸 手拾了填进嘴里。糖果上粘了草叶和土屑,陈老三难看着表情,用牙咬住糖果, 噗噗噗地往外吐草叶和土屑。陈老虎说,操,看你馋的,我再给你一块吧,哎, 王震子你可别攀。王震子看着陈老虎盛糖果的衣兜点头,说陈老虎你给陈老三吧, 我不攀。陈老三接过陈老虎给的糖果并没有把嘴里的吐出来,而是喀嚓喀嚓把嘴 里的糖果咬碎了,耸动着脖子咽了下去,说吐出来瞎了,还有大半块来。   陈老虎劈拉开两腿,攒动着手指抠开裆门上的纽扣,掏出雀雀来尿尿。窜出 的尿液兵分两路直奔两边陈老三和王震子捱近他的两脚,两个人吓得赶紧挪动着 身子躲闪。咋一回出来两股尿,陈老虎俩雀雀啊?真是来,陈老虎俩雀雀啊,咋 出来两股尿?陈老虎笑着说,操他娘,不知咋弄的,这些天尿尿,一开始都是两 股子,尿着尿着又变成一股子了。果然,陈老虎尿了一会,两股尿又合而为一了。 尿柱晃动着深入草丛里,草叶被撞得急促地抖动。陈老三和王震子受了感染,也 掏出雀雀来尿尿。前面稀疏的草丛里相继弯曲出三道细流,一直爬到下面的青石 板上,各自蔓延了不远,摇摇晃晃地聚在一起,又继续向下爬去。淌山水来,哈, 淌山水来!三个人齐声吆喝,更加憋足了劲把尿脬里的尿往外挤。撒完尿,都不 把雀雀收回裤裆,相互看着说笑。陈老三说,王震子的雀雀咋这么白。操,白有 啥用,壮实才是真本事来,你看他那点小营生,家雀子一口也能啄了去。陈老虎 不屑一顾。王震子说,恁可比我大来,长长我的雀雀就不这么小了。王震子两眼 对着陈老三的雀雀骨碌骨碌地看个没完,陈老三说看啥王震子,馋得慌吃一口吧。 说着挺胸将雀雀朝王震子耸动了几下。你自家吃吧,我看着你都馋得流口水开了。 王震子还了一句,瞥着陈老三的雀雀慨叹,操,陈老三的雀雀这么大来。   陈老虎摸索着自己的雀雀自我陶醉,说操,软耳吧几跟面团似的,雀雀大有 啥用,壮实才是真本事来,看咱的雀雀,多壮实。陈老三和王震子在陈老虎的炫 耀下,一起把目光集中到他的雀雀上。陈老虎的雀雀大瞪着独眼,虽然比不上陈 老三的大,但壮实得像膀阔腰圆的汉子,虎视眈眈的叫人不敢小看。   陈老三说,陈老虎,起先我看见白大妮来。别胡诌了,人家白大妮在哪里来, 你咋能看见。陈老虎不相信。真的,不诳你。陈老三朝东边沟底的山道指了指, 说起先白大妮就是从那条道上过去的,胳膊上挎着一只大筐。操,看见白大妮的 时候,你咋不跟我说一声?陈老虎有点生气。陈老三说,说也白搭,白大妮她娘 在她腚后头跟着来。陈老虎握在手里的雀雀昂了昂头,他翘起藏满黑垢的手指甲 掰开雀雀的独眼说,操,一想白大妮我的雀雀就直绷开了。陈老三和王震子也看 见了,说真是来,一说白大妮陈老虎的雀雀就直绷开了。雀雀被掰开独眼,裂开 成一张湿乎乎的小嘴巴。陈老虎说,操,不是恁一说白大妮我的雀雀就直绷开了, 是我一想,要是我不想,恁咋说也白搭。   陈老虎挥动着两个手指头拨弄了几下,他的雀雀迅速暴涨,像裆门里斜伸出 一截撅把,直溜溜地透出木头的坚硬。陈老虎将手指握成筒状,套在他的雀雀上, 往紧里卡了卡,反复套弄起来。陈老虎你这是做啥?是啊,陈老虎你做啥?陈老 三和王震子都看愣了。陈老虎不理会他们。说别管,慢慢恁就知道了。陈老虎在 王震子和陈老三的密切注视下反复套弄着他硬邦邦的雀雀,渐渐脸红气喘起来。 他颤着声音急切地问,陈老三。你看见白大妮时,她穿啥衣裳来?裤子是蓝的, 褂子红的。陈老三,白大妮绑着辫子还是披散着头发?没绑辫子,披散着头发来, 白大妮的头发那么多来,把她的肩膀都盖住了,只路出两个小蘑菇顶子。陈老虎 突然眼一闭,停下手,雀雀的光头一昂一昂的吐出几团白糨糊。白糨糊粘在草叶 上,把草叶压弯了,从压弯的草叶上坠落下去的白糨糊颤悠悠地拉出丝来,丝拉 长拉细,蓦地断开,弹起来的草叶吊着一条小尾巴,轻轻摇晃,叶面上亮油油地 发着湿光。陈老虎,你的雀雀里出来的啥?王震子问。陈老虎咧嘴笑着不说话, 拿手指肚涂抹残留在雀雀嘴巴上的浓液,把个雀雀头涂得光光的。陈老三说他知 道,那回他见陈老虎出过来,还叫香桂嫂子来看过。陈老虎问,你知道这是啥, 陈老三?陈老三支吾着说不上来了。陈老虎笑着把软下来的雀雀关进裆门,这回 跟那回可不一样,那回是它自家出来的,这回是他叫它出来的。   老鹰还是展平了翅膀在天空飘来飘去,被云彩遮住的时候,暗成一个模糊的 黑影,一冲出云彩的遮蔽,翅膀上的镜子便闪闪发起光来。陈老虎抬头望着天上 的老鹰说,操,还没找到兔子来,这个破山坡,没有蝎子,也没有兔子,走啊, 咱不掀了,再掀的时候咱到别的地方去。走啊,不掀了!回去,这个破山坡!陈 老三和王震子积极响应,站起来跟着陈老虎往下走。王震子想把丢下的那只小蝎 崽带回去,找到掀着小蝎崽的石头翻来翻去,没找着,气得把手里的空瓶子扔到 空中。瓶子在空中翻几个跟头掉下来,落在一簇厚厚的草丛上,没摔坏。操,王 震子,你咋把瓶子扔了?陈老三吃惊地看王震子。王震子满不在乎地说他不要了, 家里有的是,来的时候再拿一只就是。陈老虎抢先几步把没摔坏的瓶子拾起来, 说反正是王震子说的不要了,一扬手又把瓶子扔了出去。这次瓶子没有翻跟头, 拉了道斜线,啪地一声击碎在一块高翘的石头上。三个人刚要欢呼,一只兔子从 石头后面跳起来,划了道弧线没进西边的田地里。这不有兔子啊,老鹰转悠了这 么长时间都没看见。可不,转悠了这么长时间都没看见,真是只瞎老鹰。三个人 扯来嗓门齐声喊起来:瞎老鹰,别找了,快滚吧!   第二天,三个人有意走远路去了一个经验中蝎子比较多的地方。半个来钟头, 每人如愿以偿地掀到一个大蝎子。那片山坡像精心布置好了似的,隔段时间就叫 三个人中的一人掀到一个,引得其余两人不停地往上掀。除了看见别人掀到蝎子 发出的惊羡和自己掀到后得意的炫耀,三个人几乎没说话。到了坡顶,掀到四个 大蝎子的陈老三既满足又多少带着点遗憾。陈老虎说,陈老三你别欢喜,再掀一 个才能还上我的帐来。王震子的话语里弥散出叫陈老三高兴的味道,哎,只要再 掀一个,往后掀了就成陈老三自家的了。王震子掀了三个大的。陈老虎掀得最多, 大的小的都有,折合起来合七个大的。三个人做在坡顶上歇息。撒完尿,王震子 看着陈老虎的雀雀说,陈老虎,你再从雀雀里弄出些白营生来看看。陈老虎把雀 雀塞进裆门,说可不行,留着还有用来。陈老虎,那些白营生有啥用啊?陈老虎 摆弄着自己的雀雀问。陈老虎说他也不知道,反正不能这么糟蹋了。   下到半山腰,陈老虎在一块大石头边停下来,说他咋估摸咋觉得大石头底下 有蝎子,可惜掀不动。王震子不信,说快走吧,别瞎琢磨了,你咋知道里面有蝎 子,看见了听见了还是闻见了。陈老虎对大石头恋恋不舍。两个人了解陈老虎的 脾气,如果陈老虎有啥想干的事情没干成,就会念念不忘,跟他玩起别的来也玩 不痛快。陈老三提议三个一起掀掀试试。陈老虎很快响应。来,咱仨一起掀,说 不定能掀起来。三个人各自扳住一个位置,喊过一、二、三,石头刚有点松动, 王震子突然松手了。操,王震子,你咋不掀了?陈老虎有些生气。王震子说,陈 老虎,先说下,掀着蝎子归谁?陈老虎说当然是归他了,三个人中他的力气最大, 不归他归谁。王震子不愿意了,说有本事陈老虎自家掀起来。陈老三也站到了王 震子一边,说王震子说的对,陈老虎,有本事你自家掀。   陈老虎忍气吞声地开导两个人,说这么大块石头,说不定不只一个来,要是 有俩,另一个给陈老三,要是仨的话一人一个。王震子说别做梦了,光听说过一 会掀俩的,没听说一会掀仨的。回脸见陈老三有点动心,做出了同意掀石头的姿 势,便想法阻止陈老三。王震子说,陈老三,咱别上陈老虎的当,掀着一个是他 的,要是掀着俩,你还欠他一个,也成他的了,掀着仨是不可能的,这样,咱不 就都陈老虎掀了?陈老三听着有理,同意一起掀石头的姿势叫有些动摇。陈老虎 看出问题出在王震子身上,唬起脸,连吓加哄地威逼王震子。操恁娘王震子,你 咋这么些贼心眼子,看我烦了收拾你,你咋净拿着贼心眼子想人家,要是你相中 这么块石头,我保证帮你掀起来,掀着二五一万我也不要你的!王震子在陈老虎 眼里的凶光的逼视下让步了。   周围的草坡有些平,大石头一头宽一头窄,三人选了窄的一头竭尽全力掀起 来,大石头便稳当当地竖在草坡上了。三个人俯身一看,都傻了眼。石头上趴满 了蝎子,有的受了惊动,伸爪摇尾地开始活动。这些是蝎子?咋不是,我看着跟 咱掀的一模一样啊。咋这么多,像掀着蝎子窝了。可不,肯定是掀着蝎子窝了。 三个人反复数了好几遍,共九个,都是大的,一人仨。三个人咋天呼地地分完蝎 子,陈老虎拿夹子在石头附近的草丛里拨拉了一阵,夹出一个大蝎子,说早就看 见它跑到这里了,掀石头他出的力气最大,这个归他了。操,陈老虎净沾光。真 是,陈老虎又沾光了。王震子和陈老三虽然比陈老虎少了一个,还是抑制不住一 回得到仨蝎子的兴奋。三个人开了锅一样大呼小叫着下山坡。王震子说,操他娘, 还是掀大石头过瘾,往后咱可别丢下大石头不掀了。当然了,可不能丢下大石头 不掀!陈老三还完帐又有了两个大蝎子,兴奋异常。陈老虎说都亏了他,他估摸 着那块大石头下就有好事,还真是来,接着埋怨王震子和陈老三掀石头时那些熊 毛病,看起来把分给他俩的蝎子都收回来,吓得两个人握紧装蝎子的瓶子躲陈老 虎。一块石头底下掀着十个大蝎子创下马蹄庄人掀蝎子历史上的最高记录。   蝎子攒多了,收蝎子的小贩还不来,三个人着急起来。陈老虎说,陈老三, 你可别是诳我啊,下了这么大力气,鞋底都磨出个小窟窿来了,你要是诳我,我 非把我那些蝎子倒进你裤裆里把你的雀雀蜇成灯笼不可。陈老三说,你敢,我找 恁爹去,我打不过你,恁爹可能打过你来。找俺爹我也不怕,谁叫你诳我来。陈 老三说谁诳你来,那天那个人说的时候,王震子也在跟前来。王震子说,陈老虎, 真的不诳你,那天我和陈老虎在街上玩,那个人推着辆破自行车,破自行车上吊 着个破塑料袋,他说恁俩在这里闲着,还不如到坡里掀几个蝎子去来,卖了钱买 点啥不好啊,俺俩说这个时候哪有收蝎子的,他说他就收,我问了他价钱,他说 过几天就来收。陈老虎说,那,咋不见他来收?谁知道啊,反正是他说好来收的, 操他娘,他咋不来收啊。陈老三脸上一片茫然。王震子说,说不定人家来收过, 咱又不在家,咱咋知道?真是啊,人家要是来了咱也不知道啊,咱又不在家。陈 老三说。   于是三个人一有空就满庄里转悠,见了熟人悄悄打听,哎,你见过受蝎子的 没?被问的人摇摇头,说操,啥时候啊就收蝎子。陈老虎便又怀疑起陈老三和王 震子的话来。王震子说,陈老虎,他知道啥,那天他又没在收蝎子的跟前。对啊, 他又没在跟前。陈老三附和王震子。王震子说,陈老虎你放心就是,要是诳你的 话,俺也去掀蝎子做啥,这不连俺也诳了?陈老虎渐渐打消了顾虑,骂道,操他 娘,那个王八蛋咋不来!三个人常常凑成堆,盘算自己的蝎子能卖到的钱数。陈 老虎的能卖到三块五了,王震子的能卖到两块,陈老三的最少,只卖到一块九。   王震子提议,从现在起不再去掀蝎子了,等把蝎子卖了再去掀。陈老三说, 最好再去掀一回。王震子问为啥,陈老三说不为啥。陈老虎担心蝎子卖不出去, 再去掀蝎子的积极性不高,思量了一番,说等卖了这些再说吧。少数服从多数。 三个人当即定下等卖完了蝎子再去掀。陈老虎憋得慌了,找地方去尿尿。陈老三 遗憾地说,操,寻思再掀一回撵上你来。王震子哈地一笑,说就是怕你撵上我才 提出不去来。从此,三个人吃了饭就满村里转悠。卖蔬菜的卖水果的卖针线的卖 小孩子玩具的卖江米糕的卖淹蒜的卖虾酱的卖咸鱼的,收酒瓶子的收废纸的收旧 鞋底的收银圆铜圆的收废铜废铁的收破衣烂衫的收鸡鸭的收死狗烂猫的,各样的 小贩都见过了,就是没有收蝎子的。   咋弄的,陈老虎咋还不来?起先他还在后面跟着来,咋转眼就不见了?散了, 咱不等他了!走,咱到那上头等他去!一个天气不太明朗的早晨,陈老三和王震 子从马蹄庄南头的一条小胡同走出来,倚着墙角朝胡同北面望了一会,悄声嘀咕 着爬到村头一棵缺枝少叶几近枯萎的老柳树上。两人密切注视着从村南延伸过来 的一条沙土公路上过来的行人。一辆拉满黄沙的黄河汽车粗门大嗓地驶过之后, 一个戴白布圆帽的中年妇女骑自行车驮着一坨白布盖着的东西靠近了村子。江米 糕!真是来,要是早卖了蝎子买一块吃多好。操他娘,那个收蝎子的咋还不来! 陈老三和王震子指着妇女自行车上白布盖着的坨子边看边骂。   妇女听见说话声,搜寻着把目光扫到老柳树上,看见骑在树叉上的陈老三和 王震子,迟疑了一下,立刻跳下车陪了笑脸。小兄弟,买江米糕啊,才做出来的, 热乎着哪!没有钱卖不卖?王震子故意尖着嗓子问。看这个小兄弟说的,没有钱 咋买,快家去跟爹娘要钱去,买晚了俺就上别的庄了。使蝎子换行不行?陈老虎 的问话倒是一本正经。使蝎子,哪里来的蝎子?陈老三以为妇女同意了,赶紧解 释说,从坡里掀的啊,俺俩都有,待两天收蝎子的就来,还不跟钱一样,你等着, 这就给你拿去!妇女嘴一撇,说这个时候哪里来有收蝎子的,俺不和恁闹了,一 蹁腿,骑上了自行车。临离开撂下一句:看恁俩也不小了,还爬到那上头玩,快 把老柳树压死了!   陈老三和王震子为吃不到江米糕大骂收蝎子的小贩。这个王八蛋在家做啥来, 说好过些天就来的,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咋还不来。真是的,这个王八蛋,我的 蝎子都死了一个了。哎,王震子,你那个蝎子要是不叫它喝水,保证死不了。陈 老虎可没叫他喝水啊,咋也死了一个?陈老三答不上来了,叹口气,继续骂收蝎 子的小贩,操他娘,都怪收蝎子的那个王八蛋,要是早来了,换成钱就死不了了。 真是的,换成钱,就死不了了,操他娘,那个王八蛋在家做啥来,保险是他老婆 死了,在家给他老婆出丧了。就是,他老婆死了,在家给他老婆出丧来!   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突从村里开出来。两个人光顾骂了,拖拉机过去的时候忽 然看见上面坐的都是些熟人。白大妮他爹,陈老虎他娘,陈连贵,还有走路常常 两手插进裤兜里的那个村干部。村干部坐在开拖拉机的旁边,高出开拖拉机的一 大块,随开拖拉机的不停地颠动。其余人走都蹲在车匣子里,围着一个被子团。 哎,那些人坐着拖拉机做啥去?陈老三和王震子正纳闷,陈老虎沿着沙土公路跑 过来。陈老虎,你做啥来?听到喊声,陈老虎抬头看看陈老三和王震子,又扭过 头看过去的拖拉机。拖拉机一点点变小,时隐时现地模糊进南边的山沟里。陈老 虎看着老柳树上的陈老三和王震子说,白大妮喝药了。白大妮喝药,陈老虎,白 大妮喝啥药了?老鼠药,都咕嘟沫了,拉着她去镇医院来,操他娘,可别死了啊! 陈老三和王震子从树上出溜下来。陈老虎说他仨一起走到张遂远家大门的时候, 他突然听见他娘说话,退回去拐到另一条胡同,他娘和陈连贵来找拖拉机,他问 找拖拉机做啥,娘说白大妮喝老鼠药都咕嘟沫了,得赶快去医院抢救,还不知能 不能抢救过来。娘把家里门上的钥匙给了陈老虎,说他爹到坡里去了,要陈老虎 告诉他爹一声。   白大妮的爹娘从东北回来,一家人还没从想生小子却生了闺女的郁闷中解脱 出来,村干部就找上门来了。村干部说,按上级规定,超生了得罚款。白大妮她 爹哈腰从床头的破席底下翻出一个皱巴巴的破本子给了村干部,说好啊,罚吧, 想罚多少就罚多少,最好把本子上的都罚掉,省得我再还。是一个赊帐的本子, 上面歪七扭八地记了大半本,多则十块二十块,少则三块五块,还有几个一块和 五毛的。村干部严肃着脸子说,白大妮她爹,咱可不兴耍赖的,上级是啥东西, 就是过去的天皇老子,谁也惹不起啊。另一个村干部接过话说,就是,听说旁的 村有的人家超生了,交不上罚款,村里连房子都给扒了卖了。白大妮她爹说行啊, 把我这几座破屋也扒了卖了就是,我领着一家人住恁家去,只要恁养的起就行。 村干部们磨蹭了一会,待不下去了,其中的一个问,哎,回去咋治,咱咋向上级 汇报?年长的一个说算了,铁公鸡拔不出毛咋办,回去从村里抽出几个当作罚款 垫垫再说。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抬脚往外走。走路时常常双手插进裤兜里的 村干部回过头,嘱咐说,白大妮她爹,看看,村里也够照顾恁的了,可别再给村 里惹麻烦了,等白大妮她娘身子好好,叫妇女主任领着去镇医院拾掇了算了,可 别再老脑筋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啊。村干部一走,白大妮她爹对她娘说, 听见了吗,灵醒着点,一有动静就出去躲起来。   白大妮她娘叫她爹给新添的闺女起个名字。白大妮她爹不耐烦地说,起啥, 一个熊闺女家。闺女也是人啊,又不能跟狗崽猫崽一样唤唤就是。白大妮她爹叫 她娘看着起一个,说一个熊闺女家,他没心情动这心思。白大妮她娘嘟念了一阵, 大妮,二妮,三妮,说就叫白三妮吧。白大妮她爹一听腾地火了,说操,白二妮 白三妮,你还想再鼓捣个白四妮啊,怪不得生不出小子,坏就坏在你起的名字上。 白大妮他娘反驳说,起个名字就碍你生儿子了,旁人家里不也这样起啊。并拿陈 老大陈老二陈老三的名字做证据。白大妮他爹听着听着,反而抓住理了,说对啊, 就因为人家叫陈老大陈老二陈老三,才一个儿子一个儿子地生出来,要是陈永星 不死,一定还会生个陈老四,你看陈永发家,生个儿子,叫啥不好啊,非叫个陈 老虎,老虎的腚锤摸不得,下面的都吓回去了,这不,就生了棵独苗,再也生不 出来了。白大妮她娘满脸委屈,说有本事你起啊,你为啥不起,不是都叫你起来, 俺又不是抢着起的。白大妮他爹咕嘟着嘴生了会闷气,发了狠地说,干脆叫白小 妮就是,小后面啥也没有了,再也排不下去了。   家里不欢迎白小妮,白小妮用哭声对这个家庭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尤其是在 夜里,大张着小嘴,哭个没完,像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委屈似的。白大 妮她爹被哭烦了,用破门板在东边侧屋里支起架小床,叫白二妮在上面睡,又叫 白大妮跟他替换睡在娘和白小妮的床上,自己睡在白大妮、白二妮睡觉的西边的 侧屋里,图清净。白大妮对啼哭不止的白小妮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耐性和温情。   夜里,白小妮哭得着实厉害,白大妮便抱起她边拍边哄着在床前的空地上来 回走动。有一回,白大妮一夜没合眼,抱着白小妮走到天亮,娘看不下去了,叫 白大妮坐在床沿上,看了白小妮,又看白大妮,反来复去,说大妮,你这小妹妹 真和你有缘缘来,长得像煞了,看这眉眼,看这脸盘,真像人家说的一个模子扣 出来的。白大妮被娘说的撮起嘴在白小妮哭得满是皱纹的脸上用力亲了一下,白 小妮突然不哭了,娘俩面面相觑,忍不住会心地笑了。打那以后,白大妮更稀罕 白小妮了。   白大妮她娘给白小妮喂奶的时候,白大妮俯下身子,将目光撵进娘的怀里看 个没够。娘被看得不好意思了,笑着责备她,看啥,啥好看的,你小时不也这样 吃来。白大妮红了脸,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被面皮裹住了,出不来,一种 憋涨的红。看,俺闺女还红脸来,真是长大了,知道羞臊了,羞臊啥,女人都得 过这几步,娘做闺女时,也是好红脸,现在好,黑不溜秋的红不起来了。娘笑着 叹了口气,说闺女哎,等嫁了人可别跟娘一样啊,打开头就给人家生个小子,千 万别再受娘这样的罪了,这回娘算活过来了,下一回不知娘能不能闯过这关哪。 白大妮听得眼里泛起潮来,说娘,不要弟弟了不行啊,俺不稀罕弟弟,俺稀罕娘。 说着,话里带出了哭音。娘的眼里也泛潮了,伸手把白大妮的头揽进怀里,说俺 闺女知道疼娘了,唉,女人就这命啊,不受这罪咋治,恁爹不愿意不说,村里人 也看不起啊,恁姊妹仨早晚都得飞,有个小子,孝顺不孝顺先不指望,老来可有 可奔头来。白大妮白小妮的头和娘的两个圆滚滚奶子挤满了娘的怀。   白大妮将头左右摇晃几下,脸上贴着娘的奶子的部分在娘的奶子上磨蹭了几 个来回,又抬手在娘的奶子上轻轻捏了一下,说娘,问你个事。啥事,说吧大妮。 娘等着白大妮的问话,白大妮却不说了。娘催促道,大妮,你不是有事问我,咋 不说了?白大妮支吾着说,娘,你那奶子,没有小妮时那么瘪巴,像个空布兜。 一有小妮,咋成实起来了?娘哼地笑了,说不成实起来咋能养活恁小妹妹啊,不 光小妮,有你和二妮的时候,娘的奶子也这么成实来。娘的声音充满了自豪,也 流露着欣慰,说娘没别的本事,这对奶子可挺争气,就是吃糠咽菜也没短了恁姊 妹仨的奶水,娘的命都长进这对奶子里了。娘转了话题,说大妮,咋猛不丁问起 这个来了,是不是有啥事要问娘,唉,才几年啊,俺大妮成大闺女了,受累的时 候觉得日子走得慢,跟蜗牛一样,看见恁姊妹俩长这么大了,又觉得从前的日子 跟飞一样,都想不起咋过来的了。白大妮将头向娘的怀里埋了埋,说没啥问的, 就是觉得奇怪。娘坦然地一笑,说鸡不尿尿自由变化啊,慢慢你就知道了,女人 对这些都是无师自通的。   娘仨相互拥靠着。娘俩睡意朦胧的对话时隐时现。娘,跟俺爹结婚的时候你 多大啊?我二十,恁爹二十二。娘,生我的时候,你也挺着个大肚子?不挺着大 肚子把你装哪里?娘,你不是说小孩是从村头的大堰底下捡来的?小时哄恁的, 怕恁瞎琢磨学坏了。娘,小孩真是从那里出来的?不是从那里还能从哪里?娘, 我就不相信,孩子那么大,那里才多大啊,咋能就从那里出来了?娘也说不上, 反正就出来了,不信也得信。   月光擦着窗缘照进来,在床上铺一抹刀片一样的亮光。娘?嗯!娘,你困了? 听着哪。娘,我那个咋不来了?哪个不来了?底下那个啊。底下啥个?娘,你胡 涂了,底下还有啥个。娘的声音猛然抬高了。大妮,你是说,你的月经不来了? 嗯。啥时候不来的?都两三个月了。娘坐了起来。大妮,咋弄的,可别是得了啥 病啊,你身子觉得咋样?不咋样,就是吃了饭好吐。   娘说这就怪了,女人怀了孕才不来月经好吐来,你一个小闺女子家咋出了这 症候。娘,真是怀了孕就这样?不真还假啊,娘是过来人,都生下恁仨了,还不 知道这个?白大妮哇地哭了。娘慌了神,扳住白大妮的肩膀问,大妮,你咋哭了, 哎,这些天爹娘不在家,有没有男人欺负你?白大妮极力摇头。娘说这就没事了, 明天娘和你找医生,吃吃药打打针的就好了。白大妮哭得更厉害了。娘用力晃着 白大妮的膀子,训斥说,大妮,你咋这么不听话,叫恁爹听见还以为出了啥事来, 好孩子,别哭了。白大妮收起笑,抖动着身子在娘的怀里呜咽。   夜里睡不好,清晨醒晚了,白大妮他娘睁开眼,床上没有白大妮,看看墙上, 白二妮的书包没有了,知道她又随便吃点东西上学去了,揉揉眼正要下床,隐隐 听见东边侧屋里传出怪异的哭声,连忙穿了鞋跑出去。推开东边侧屋的门,白大 妮正躺在地上打滚,满脸的白沫,门板搭成的小床坍塌了,门板的一头高翘起来。 一看见地上几张皱巴巴的黄纸,白大妮她娘失声喊叫起来。大妮她爹快来啊,咱 大妮吃老鼠药了!   在村头等了一会,陈老虎担心他爹回家开不了门,要回家。陈老三和王震子 也跟着到陈老虎家去。在路上,陈老三说,操,白大妮咋喝药了,可别药煞了啊。 陈老三还要说,腚锤上挨了陈老虎一脚,钻心地疼。陈老虎,你踢我做啥,我又 没惹你?谁叫你咒白大妮来,把她咒煞了咋办!来到家门前,陈老虎他爹还没回 来,陈老虎掏出钥匙开门。王震子突然发现下面阴沟里有一包东西,趴下身抓出 来。是块小手绢包着一把被打得软达达的扑克。我忘在白大妮家的,是白大妮给 我送来的!陈老虎伸手抢过来。进了门,陈老虎摩挲着手绢包着的扑克发愣,王 震子伸手抢他手里的扑克,说,咱打扑克来,陈老虎。打恁娘个沟沟!陈老虎腿 一扬,王震子又挨了陈老虎一脚。两个人接连在陈老虎那里受碰,没心情跟陈老 虎玩,悄声嘀咕了嘀咕,乖乖地走了。   爹还没来家娘先回来了。陈老虎跑上前问白大妮咋样了。娘说,没救过来, 这个死妮子咋那么狠,好几包老鼠药都吃下了,人家医生说那些老鼠药毒性太大, 是卖老鼠药的小贩自家做的。   第 十 五 章   白大妮死得仓促,简短,但不明了。上午从镇医院拉回尸体,下午家里找村 上的木匠做了副棺材,赶在天黑前埋在了自家的坟地。第二天,家里对白大妮的 死止口不提了,胡同里的人怕戳到家里人的疼处,也有意避开有关白大妮死的话 题。倒是离胡同较远的人听说了,路上碰到白大妮他爹,有意问个究竟。哎,大 妮他爹,听说恁家大妮喝药死了,那么好个闺女,又勤快,又懂事,咋弄的?白 大妮他爹含糊其辞,说一个闺女家,啥用啊,死了就死了。问的人不愿意了,说 可不能这么说,闺女咋,也是条人命,可不能这么说话。来人责备完白大妮他爹, 还要问个究竟。白大妮他爹突然黑下脸,眼一瞪,满嘴冒火,说人命不人命的又 不是恁家的闺女,管着你啥事了!甩开问的人走了。问的人被搡了个莫名其妙, 脸子也不好看起来。跟前的人见了,好言相劝,说别生气啊,人家死了闺女,心 里不好受,你问问达达的,人家咋给你好脸子。   以后,问的人便少了。有人无意中说漏了嘴,从白大妮爹娘无动于衷的表情 上得到提示,立即刹车,用几句费话掩饰自己的冒失。因不知道死因,传播起来 缺乏生动性和真实性,传播的范围也受到了限制,以至于村里不少人家没有听说 过白大妮的死。一户人家到了给孩子说媳妇的年龄,盘算来盘算去,盘算到了白 大妮,数算着白大妮的年龄跟自家儿子的年龄差不多,便托了媒人来提亲,被白 大妮的爹娘大骂着赶出大门。   村里来了一伙玩杂耍的。玩耍地点选在村子中央的一个破场院里。用破帆布 拉了围墙,留一个小口供人出入,派出四个人敲锣打鼓地满村里招人。陈老三和 王震子正在王震子家的大门口砸杏核。砸杏核是村里孩子常玩的游戏,有时大人 也玩。在地面挖一个小坑,根据约定,各人将数量相等的杏核放进坑里,压拳定 谁先砸。压拳赢了的一方充分利用以往砸杏核的经验和技巧,用自己另外的杏核 往里砸,砸出来的杏核归自己。如果杏核砸进去蹦不出来,就仓进里面了,不能 拿出来。接着轮到压拳输了的一方砸。你来我往,坑里杏核被砸没了再重新开始。   陈老三和王震子接连仓进好几个杏核,都红了眼,憋足劲要砸出更多的杏核。 陈老三把兜里的杏核全掏出来,从中挑出一个最大的,稳了稳神,满怀信心地砸 进去。又仓在了里面。王震子不慌不忙在兜里摸索一番,转身挥手,坑里的杏核 被砸出来了一大半。王震子乐得弯下腰去拾砸出来的杏核。陈老三突然发现坑里 挤进一个黑红的大桃核,一边气冲冲地阻止王震子收拾杏核,一边说操,王震子 这么草鸡来,咋使桃核开了,砸出来的不算!照规矩,游戏前,双方得约定好都 用杏核、都用桃核还是杏核桃核随便用。陈老三和王震子规定的是都用杏核。王 震子的阴谋被识破了,一边把捡起来的杏核往坑里扔,一边埋怨那个黑红桃核不 争气,说桃核要是随杏核蹦出来,他赶紧抓起来,陈老三保证看不出来了。陈老 三坚持要王震子的桃核仓进坑里,王震子不愿意,说那样的话,砸出来的杏核得 归他。陈老三理直气壮地说,操,谁叫你拐古来,谁拐古就得罚谁。两个人争论 着,胡同头上传来锣鼓声。   陈老三和王震子匆忙分了坑里的杏核桃核赶过去看。四个招人看杂耍的外地 人操着外地口音抑扬顿挫的嚷嚷。见围观的人扎煞着耳朵目瞪口呆,四个人中领 头的那个看出是人们听不懂他们的话,挥挥手叫锣鼓停下来,从中唤出一个叫他 表演给人们看。被唤出的人转着圈对众人抱过拳,从包里拖出一个空酒瓶,给了 围观的人传着看。待人看过了,他把酒瓶竖放在地上,伸胳膊蹬腿,慢腾腾地舞 划了一阵后,提溜起空酒瓶,握紧了,猛地抡起来砸到头上。空酒瓶在他的头上 啪地爆裂了,随着玻璃碎片飞落地上,围观的人吓得倒退一步。练气功的!立刻 有人咋呼起来。人们欢呼雀跃。领头的人拿手比画着解说了一番,人们渐渐明白 了一点,他的意思是说,刚才的表演只是他们杂耍中的一点点,比这好看的有的 是。于是就有人开始询问他们玩杂耍的地点,一直跟随着他们的几个小孩子脱口 说出了村子中央的破场院。陈老三说,咱去看玩杂耍的去吧,王震子。走,咱去 看看。王震子爽快地答应着,已经拔腿跑开了。   到了场院才知道看杂耍是要拿钱的。五毛钱一张盖了红印的纸条。有人在破 帆布围墙的小口把关,接到纸条才叫来人进去。村里杀猪的福军子被雇来把关。 福军子是村里有名的泥腿,天不怕地不怕,喝了酒常常提溜着他的杀猪刀骂街, 断不了惹下点祸事,村里人都怕他。陈老三和王震子都没带着钱。王震子建议回 家拿钱,陈老三说回家也白搭,他家里没钱。王震子叫陈老三在场院等着,他回 去跟他奶奶去要,顺便也给陈老三也要五毛。陈老三满怀期待等来的王震子,手 里只有五毛钱,王震子说他奶奶多了不给,就给五毛。王震子买了纸条,不好意 思自己进,帮着陈老三想办法。买纸条的从兜里掏出一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梳理 了一番,将纸条放回兜里时,一叶小纸片从他的衣服上脱落下来,飘飘悠悠地落 到地上。两个人看见了。王震子叫陈老三打旁连吸引买纸条的人的注意力,自己 悄悄转到他的背后。王震子学着狗爬偷偷把地上的纸片捡起来。两个人躲到旁边 一看,捡来的纸片没有盖红印。   破帆布围墙里响起锣鼓声。女人尖细却很入耳的吆喝声从围墙里传出来。王 震子趁不住气了,说陈老三,你把纸片团起来跟在我后面,说不定就能混进去, 要是进不去,就在外边等着,有大人来看,你就跟在他后面,他们准以为你是那 大人的孩子来,叫你进去了。陈老三按王震子说的把纸片团起来,跟在他后面。 王震子顺利进去了。把关的人接过陈老三递上的纸团,展开一看,皱着眉头给了 福军子。福军子看了,冲着陈老三瞪起眼,说找死啊你,滚出去!陈老三吓得转 身就跑。村里来看杂耍的陆续买下纸条进了围墙。有单个来的,有仨俩结伙来的, 有全家一起来的。陈老三好几次瞅准了机会要跟着大人混进去,但一看见破帆布 口那里的福军子,腿就发软了。   到村里招人的锣鼓班子回来了。围墙里面,两套锣鼓班子汇合起来,响声震 天。其间混杂着那个尖细入耳的女声。陈老三急得绕着破帆布围墙转。转着转着, 忽然发现破帆布围墙接近地面的地方裂着一道缝,心头一热,跑过去躬下身子往 里爬,爬着爬着脖子被什么卡紧爬不动了,扭头一看,脖子是被两根腿夹住的, 裤裆里的尿臊味迎面扑来,陈老三用力缩回头退了出来。锣鼓停下来,几句好听 的女声之后,里面静下来,杂耍开始了。   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令人心烦意乱的静。陈老三望见远处有的人家爬上墙头 向这边眺望,喘着粗气跑过去,寻了一个敞着大门的人家闯进去,不管人家愿意 不愿意,踩着梯子往上爬。破帆布围墙里黑压压的一洼,看不清眉目。陈老三正 觉得这样看没意思,梯子上的人低头看见他,生气地说,哎,你咋到俺家来了, 刚才梯子颤悠以为是俺家建设子,还是你来,快下去,俺这梯子可担不起,你看 那里那道纹溜子!陈老三扫兴地又回到场院里。里面静一阵乱一阵,喝彩声和鼓 掌声此起彼伏。陈老三脱下鞋,光着脚丫悄悄走到破帆布围墙的那到裂缝前,拧 了身子往里瞅了瞅,两条腿还堵在里面。   陈老三绝望了,无所事事地在场院里游逛起来。场院的西南角有几间破草屋, 是一座羊圈。白日里,羊群上山,羊圈里空空荡荡地发着浓烈的膻腥和羊尿臊味。 陈老三和陈老虎进去拉过几次屎。看见那座羊圈,无所事事的陈老三觉得肚子里 有什么东西蠕动,非要把它们放出来才舒坦,便游逛着向羊圈靠近。羊圈的门出 乎意料地关着。还隐隐传出咩咩的叫声。陈老三来到羊圈门前,挂着门环,他把 门环抠下将门推开,一只小羊羔正跪在一只母羊的肚子底下仰着头吃奶。羊奶子 鼓胀胀的,被羊羔反复咂过的奶头又细又长,肉乎乎的。羊羔怯生生地看一会陈 老三,见陈老三没有恶意,扭脸含住湿漉漉的奶头又咂起来。羊娘俩陪陈老三度 过了一段无聊的时光。   远远望见有人从破帆布围墙里出来,估计杂耍玩完了,陈老三重新挂上羊圈 的门环往回走。来到围墙边,里面还没有散,出来的几个人凑在离围墙不远的地 方唧唧喳喳地谈乱,大概是说里面要玩铡刀砍肚子,挺吓人的。她们是被吓出来 的。陈老三走到有裂缝的围墙边,哈腰悄悄拨拉开那道裂缝,里面堵着的两条腿 没有了。陈老三蹲下身,伸进头一瞅,里面的人围成一团朝里看,背后根本没人 理会,赶紧俯下身钻了进去。围着人群转了大半圈,陈老三终于找到一个能看见 玩杂耍的角落。那个拿空酒瓶子砸脑袋的人光着上身,两手托一把铡刀,刀刃抵 在肚皮上,面前一个体格壮健的汉子抡起铁棍对着刀背连砸几下,托铡刀的人面 不改色。围观的人群一阵惊呼。为验证铡刀的锋利度,壮健的汉子扔下铁棍,从 地上捡几根小木条塞进铡刀刃和肚皮之间,重新抡起铁棍对着铡刀背连砸几下, 木条纷纷被截断落在地上。人们的惊呼声比起先更强烈了。好!嗷!哎呀,气功 真厉害!   操他娘,真厉害!陈老三猛然听出陈老虎的叫喊声,扭头一看,陈老虎正探 了头向里张望,一手握成筒状堵在嘴巴上起劲地吆喝,脚下踩着一块大石头。陈 老三靠过去,照着陈老虎的腚锤轻轻拍了一下,陈老虎低头一看,龇牙笑了。陈 老三,你也来看了啊。白大妮死后,陈老虎动不动发脾气,陈老虎和王震子挨过 几回骂之后,就懒得找他去了。这是白大妮死后陈老三第一次见到陈老虎舒眉展 眼的样子。一个描眉画眼神采飞扬的年轻女人发出一串尖细好听的声音之后,人 们哄散开拥挤着往外走。破帆布围墙倒下一大截,拥挤的人群立刻疏散开来。陈 老三和陈老虎并肩往外走着。陈老三问,陈老虎你啥时来的?早就来了,俺娘叫 我到小卖部买盐去来,听说有来咱村玩杂耍的,我拿着俺娘给我的钱就来了,我 来的时候里面人还不多来,操他娘,盐也没买成,我得编个瞎话哄哄俺娘,就说 钱掉了,我到处找来,哎,陈老三,你啥时来的?陈老三把跟王震子一起来,没 有钱在外面咋想办法也进不来的事说了,陈老虎被说的哈哈直笑。天擦黑了,远 处的群山模糊成一片。两个人说笑着往家走,约定明天找王震子一起出去玩。   第二天,陈老虎早早地来找陈老三。陈老三一满家子正在吃饭。陈老三他娘 说,陈老虎,你和陈老三都不小了,可别胡逛游着玩了,得帮着家里干点活啊。 陈老虎拿脚磨蹭着地面,抿着嘴笑。陈老三说,娘,不是没有活路啊,要是有活 路,我不出去玩了。陈老三他娘咬一口干粮,起伏着腮帮说,咋没有活路啊,不 早就说西坡那块地的地头有块小荒地,整巴整巴,撒上把芝麻绿豆啥的就够咱一 满家子吃一阵的。陈老三嗨了一声,说是这个啊,那块地里尽石头,整巴了也不 长啥。陈老二接过话,说别找理由了,不想干就不想干吧。陈老三顶撞道,老二, 你想干你去干啊,上学做啥,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学校里的学生光知道玩,上着 课还有看小画书捏泥巴人的来。陈老二咂巴咂巴嘴没说出话来,低下头吸溜吸溜 地喝棒子粥。   陈老二背着书包出来,陈老虎和陈老三也跟着出了门洞。陈老虎在后面招呼 说,陈老二趁早别念了,念书有啥好的,咱在成堆玩多有意思。陈老二不理他, 继续向前走。陈老虎又说,陈老二,我知道你为啥念书,还不是为了白二妮,要 是白二妮不念书,你也保证不念了。陈老二止住脚,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瞪眼 看着陈老虎,说陈老虎你再胡诌诌,我非把这块石头扔到你身上不可!陈老虎笑 了,拍着胸脯说,陈老二,有种的你把石头扔到我身上!陈老二鼓了鼓腮帮,掉 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路上,陈老三问陈老虎,昨天花了他娘叫他买盐的钱他娘 咋弄的。陈老虎说他编瞎话说丢了,找了一下午也没找着。陈老虎,你真这么说 的?就是真这么说的。恁娘信了?开始不信,说我一定是又买了啥好吃的了,翻 了翻我的兜,还在我的嘴上闻了闻,信了。陈老三哈哈大笑。陈老虎说他娘又给 了他五毛钱,要他玩够了捎着买盐回去。陈老虎说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要 是碰上好吃的好看的他还花。   王震子跟他奶奶换豆腐去了,陈老三和陈老虎一直找到卖豆腐的王建国家的 大门口。王建国有个外号叫王大头。王建国身材瘦小,头却比寻常人的大,一副 要把他的身体压垮的大模样。王震子端着白瓷碗从王大头家的门洞里出来,碗里 盛着块大豆腐。后面,王震子他奶奶端着一只葫芦瓢跟出来。哎,陈老虎陈老三, 恁来做啥来?找你啊。找我,恁咋知道我上这里来的?恁娘说的,我和陈老三到 恁家找你去,恁娘说你跟恁奶奶到王大头家换豆腐去了。王建国媳妇从门洞里走 出来,冲着陈老虎问,哎,陈老虎,刚才你说啥来?没说啥啊。你刚才说王震子 跟他奶奶到谁家换豆腐了?陈老虎窘了脸闪到一边。   王震子把盛豆腐的白瓷碗递给他奶奶,说他不回家去了。他奶奶说,王震子, 你还没吃饭哪。王震子伸手从白瓷碗里掰下一块豆腐,说吃点这个就行。这孩子, 这样没滋没味的啥吃头,家去沾着酱油吃也行啊。王震子仰脸咬下一口白豆腐, 大嚼着说,哎呀真香啊。他奶奶光顾跟王震子说话,手里的葫芦瓢渐渐倾斜,里 面的豆粒洒落下来。王震子看见了,说奶奶你看,我叫你都换成豆腐你不听,这 不都瞎了,真是不听小孩言吃亏在眼前。他奶奶笑着弯腰去拾,说操恁娘,人家 是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咋能瞎了,拾起来不就是。三个人说笑着离开了王震 子他奶奶。   拐过胡同,陈老虎看看后面没人,凑上脸,说王震子,咱咬一口尝尝。王震 子不叫他咬,掰下一小块给了他。陈老虎说操他娘,王震子还嫌我脏来,将豆腐 一口填进嘴里大嚼起来。陈老三也学陈老虎凑过脸来,王震子,也掰给我一块尝 尝。王震子看看手里的豆腐,舍不得给陈老三,说,快没了,我还没吃清早饭来。 陈老三满脸失望地咂巴着嘴看王震子吃,说操,王震子真不够意思。   陈老虎吃完王震子给的豆腐,意犹未尽,从兜里掏出他娘叫他买盐的五毛钱, 说操,买豆腐吃了算了。恁娘问起来咋办?陈老三问。陈老虎说到时候再说啊。 陈老虎叫陈老三去买,说起先他叫了王建国的外号王大头,王大头媳妇肯定不卖 给他。陈老三说去是去,买回来得掰给他一块吃。陈老虎说操恁娘,干点事动不 动先讲价,给你一块就给你一块。陈老三接了钱去买豆腐,陈老虎在后面叮嘱道, 快点啊,来晚了就不分给你吃了。   王大头媳妇拿豆腐刀切下块豆腐,一称,秤杆平平,便又切下一小条豆腐搭 在称好的豆腐上。陈老三托着豆腐往回走,搭在豆腐块上的豆腐条随着他的步伐 在豆腐块上挪动。陈老三看着豆腐块上的豆腐条,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又担 心陈老虎拿小豆腐条应付他,干脆伸手捏起豆腐条填进嘴里吃了。陈老虎和王震 子在胡同里面对面搂着一棵大槐树说话,看见陈老三托着豆腐回来,便丢开王震 子来迎陈老三。陈老虎接过豆腐问,哎,王大头媳妇说啥来?没说啥,就是嫌你 那五毛钱攥皱巴了。操他娘,爱要不要,要不是今清早我没吃饱,谁稀罕买她家 的破豆腐吃,省得吃了也长成了大头。陈老三哈哈一笑,陈老虎突然盯着他的嘴 说,陈老三你嘴里是些白啥,一定是偷吃豆腐来!陈老三瞒不过,只好把吃豆腐 条的事说了,并伸出一个手指头,说那豆腐条就这么一点,要不是怕掉下来瞎了 他也不吃。陈老虎说操恁娘,不知道那块豆腐多大来,说不定比我这块还大来, 便宜你了,算是给你的跑腿费。   陈老虎顾自吃起来。陈老三不满地说,操,跑阵子腿,给这么一点点,还不 够塞牙缝的来。陈老虎边吃边笑,说还不够塞牙缝的,你看你满嘴都是白的了。 陈老虎吃豆腐的速度越来越慢,还剩下一大块就吃不动了。他问王震子吃不吃, 王震子摇摇头,说给陈老三吧。陈老虎把托着剩豆腐的手伸给陈老三,说看起来 扔了也不给你,谁叫你偷吃来。陈老三接过豆腐,三两口就吃了个精光。陈老虎 和王震子相视而笑,说操他娘,就跟几辈子没吃豆腐来似的。   王震子提出到村西头的废池塘边玩。陈老虎不同意,说那里啥好玩的,一湾 臭水。真是,还不如到玩杂耍的那里去来,说不定有谁掉下东西叫咱拾到了。陈 老三附和着提出自己的建议。操,陈老三净想好事,人家谁会掉了东西叫咱拾啊。 陈老虎撇了撇嘴。不信拉倒,每回咱村里演了电影,明天我都到电影场里找找, 好几回拾到东西来,有一会还拾到一块钱。陈老虎向前大迈一步,说走,咱到玩 杂耍的那里去,要是拾不到东西我才跟陈老三算帐来。陈老三落在后头不去了, 说他又没说一定能拾到,拾不到也不能怪他。陈老虎笑了,说操,跟你惹着玩来, 看把你吓的,拾不到我还把你吃了,说实话吧,我也想上那里玩去,走啊。陈老 三这才移动脚步跟着走。   场院里玩过杂耍的地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砖块,还有一截破残的水泥 廪条。撕碎的门票被风赶到几块大点的石头之间,蝴蝶一样起起落落。一接近场 院,三个人争先恐后地跑起来。陈老虎跑到前面,不一会,就落下两个人好几步。 王震子起跑早,先跑在陈老三前头,一点点地被陈老三追上了。陈老三超越王震 子的瞬间,王震子急得伸手扯住陈老三的褂子。操恁娘,你抓我的褂子做啥!两 个人在后面打闹起来。陈老虎闯进石头砖块里,俯下身子左寻右找,拾起一把塑 料枪转身对着后面的两个人,用嘴哒哒哒地开枪。陈老虎拾到手枪了!别都叫他 把好东西拾去了!两个人停止打闹赶过来。   一番激烈的扫荡之后,陈老虎一腚坐在那块最大的石头上。陈老三和王震子 也凑过来坐了。三个人摆弄手里各自收获的战利品。陈老虎捡到一把塑料手枪和 一只木头把的弹弓。陈老三捡到两个纽扣。王震子捡到一块花花糖纸。陈老虎说, 陈老三,把你那俩扣子给我吧,不知咋弄的,我的扣子常掉,俺娘常骂我穿衣裳 跟吃衣裳一样,以后再掉了扣子,我自家偷着缝上,省的叫俺娘瞎嘟囔。陈老三 欣然同意,把两个扣子递上来,说行啊,我拿两个扣子换你手里的一样。陈老虎 抬脚做了个踢他的动作,说去你的吧,想拿两个破扣子换我的手枪和弹弓,没门! 陈老三笑话王震子捡到花花糖纸当好营生,说闺女家才要这个来。王震子说,恁 俩猜这张糖纸是谁的?操,一块破糖纸谁闲得猜。陈老虎说。真是,谁猜一块破 糖纸。陈老三也说。王震子说花花糖纸是玩杂耍的那个女的的,他看见她吃来, 她用涂了红指甲的手剥开糖纸,俩手指捏了糖果填进嘴里,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糖 纸来。真的?陈老虎问。王震子说,就是真在的,谁诳你谁是小狗!   陈老虎叫王震子把花花糖纸给他。王震子说行啊,我拿这糖纸换你的一样, 手枪也行,弹弓也行。陈老虎又抬腿做了个踢他的动作,说操,想得不孬,想拿 张破糖纸换我的手枪和弹弓来。陈老三和王震子眼热地看着陈老虎手里的手枪和 弹弓。陈老虎说,哎,恁觉得玩杂耍的那个女的长得咋样?挺俊啊。陈老三和王 震子异口同声地说。陈老虎问他俩那女的俊在哪里。陈老三说相中她的脸了,细 皮恁肉的,还那么白生,像电影里的女的一样,咱村里没有长上这样的。王震子 说相中她的衣裳了,咱村里的闺女没有穿到这么好的衣裳的。陈老虎说操,我和 恁俩都不一样,我相中那女的大腚锤了,那么圆悠,特别是弯腰的时候,她的大 腚锤像个大馒头,他恨不得张开大嘴吃两口。陈老三和王震子哈哈大笑。   陈老虎摆弄着拾到的两样东西,说准备选一样,另一样送给陈老三和王震子 他俩。陈老虎,你选哪样?两个人立刻来了精神。陈老虎将塑料枪和弹弓分别摊 在手里掂量了掂量,说操,一把假枪,真要遇到坏人啥用也不顶,算了,把枪给 恁吧。把枪给我!陈老虎,把枪给我!两个人同时把手伸到陈老虎面前。陈老虎 笑着琢磨了一会,说这样吧,恁俩都说说给恁枪的理由,谁的理由正当我就给谁, 陈老三你先说。陈老三说,跑过来的时候,陈老虎第一,他第二,要是陈老虎不 捡,这把枪就成他的了。陈老虎一撇嘴,说操,说的就像我抢了你的一样,这样 的话,我这只弹弓也是你的来,不行,枪不能给你,王震子你说。陈老虎,你不 是想叫俺叔在铁路上给你压把刀子啊,我跟俺叔说了,俺叔也答应了,等压好了, 我就给你。王震子说。陈老虎裂嘴看着手里的塑料枪说,操,跟你说了多长时间 了,你要不提我都忘了,好了,塑料枪先给你,赶快催恁叔给我压刀子。王震子 嗯了一声,麻利地把枪抓过来。陈老三眼热得不行,两眼瞪着陈老虎的弹弓看。   陈老虎说,陈老三,你看也白搭,弹弓我谁也不给了,我那好几只都坏了, 捡不到我还想再做一只来。王震子得到塑料枪,爱不释手,索性把花花糖纸扔到 地上。陈老虎眼疾手快,连忙把花花糖纸捡起来,说哈哈,糖纸归我了。陈老虎 展开糖纸,伸出舌头舔了舔,说操他娘,玩杂耍的那女的的舌头还挺甜来。陈老 虎,你咋知道?陈老三没得到塑料枪,对陈老虎不瞒。陈老虎说,王震子不说那 女的舔过这糖纸啊,她一舔,舌头上的东西就留在糖纸上了,我再舔舔不就知道 她舌头的滋味了?还真是来。王震子伸手也要尝尝那女的的舌头,陈老虎叠起塘 纸,说可不行,你再舔就舔到我的舌头了。   有一阵,陈老三一直沉沦进没有得到塑料枪的失落中,一副恹恹欲睡的懒散 相,直到王震子答应叫他叔也给他在铁道上压一把刀子,他的情绪才活泛起来。 王震子说,陈老虎,咱走吧,这个破场院没啥好玩的。陈老虎不动身,说走是走, 得定准到哪里去玩啊。陈老三慢腾腾地开口了,哎,恁愿不愿意去看小羊羔?小 羊羔,哪里有小羊羔?陈老三把昨天捞不着进去看杂耍,到羊圈去拉屎见到小羊 羔娘俩的事说了。走,去看小羊羔!陈老虎站起身,把弹弓套到脖子上,弹弓的 木头把子在胸前摇来晃去。   打开羊圈门,里面的情形跟陈老三昨天见到的一样,只是小羊羔从母羊肚子 底下抬起头张望了一会后,没有继续含住母羊的奶头吮奶,而是咩咩叫着一跃而 起,逃往羊圈里面。陈老虎走进去,背对着母羊,扎煞着双手向羊羔逼近。小羊 羔稚气的咩咩声和母羊浑浊的咩咩声遥相互应。小羊羔东奔西逃,陈老虎左来右 往地追击,羊蹄敲击地面的嗒嗒声和陈老虎忙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   王震子的加入,立刻改变了陈老虎和小羊羔之间的拉锯态势。两个人齐头并 进,咄咄逼向小羊羔。小羊羔乱了方寸,四足无措地倒退到墙角,满眼惊恐地望 着两个人。陈老虎将手搭在小羊羔的背上,来回摸索着,说害怕啥啊,跟你玩玩 哪,又不打你不吵你的。说着,伸手把小羊羔抱在胸前。小羊羔像被人从娘的怀 里抢走的孩子,用慌乱的咩咩声表示反抗。陈老虎把下巴卡在小羊羔的脊背上, 来回拂弄了几下,撮起嘴巴去亲羊羔的耳朵,小羊羔一张嘴,吓得陈老虎赶紧闪 开了。哈哈,它还想咬我来。王震子说,陈老虎叫它咬就是,它又没扎牙,咬不 疼你。陈老虎说,操,你倒怪会说,咋不叫它咬咬你?咬就咬。王震子接过小羊 羔,学着陈老虎的样子把下巴卡在小羊羔的脊背上,来回拂弄了几下,又撮起嘴 巴去亲小羊羔的耳朵。小羊羔反而不张嘴巴咬了。陈老虎说,哎,它咋不咬你, 保证是相中你了,王震子,叫它给你当媳妇吧。陈老三也抢着抱。王震子说,操, 才抱过来,我再抱一会给你。   王震子和陈老三轮流抱小羊羔玩,忽然看不见陈老虎了,回转身去找。陈老 虎正蹲在母羊后面,掀起羊尾巴,瞪着大眼向羊尾巴下面看。王震子问,陈老虎 你做啥来?陈老虎冲这边摆摆手,说,哎,恁过来啊。陈老三抱着小羊羔跟在王 震子后面走过来。陈老虎指着母羊尾巴下面的一个湿润的凹陷说,恁看这是啥? 羊腚眼子。王震子不加思索,脱口而出。操,那样的话,这是啥?陈老虎又指指 凹陷上面一个散发出放射状皱纹的圆圈问。哎,这个才是羊腚眼子来。王震子醒 悟道。陈老三说他知道下面那个是啥了。陈老三,你说是啥?陈老虎笑着问。陈 老三说,是羊沟沟子。还真是来。王震子也看出来了。   三个人认真地看了一会母羊尾巴下那个润湿的凹陷。陈老虎说,操他娘,我 都挺想白大妮了。王震子想起白大妮出丧的那个下午没见陈老虎去,问陈老虎, 陈老虎说他娘不叫他去。陈老三说陈老虎说瞎话,那天下午我问陈老虎他娘来, 陈老虎他娘说,叫陈老虎来陈老虎高低不来,说他怕看死人,我都迷糊了,死大 人陈老虎都不怕,咋怕起死小孩来了。陈老虎说别说那个了,都过去的事了,说 那个啥意思。陈老三提议他仨跟小羊羔它娘过家家来。咋过?陈老三问。陈老虎 说恁别管,听我的,我叫恁做啥恁就做啥,慢慢恁就知道了。王震子说,来,咱 跟小羊羔它娘过家家来,陈老三,咱听陈老虎的,他叫咱做啥咱就做啥。   陈老虎说陈老三力气大,叫他抱住羊身子别叫羊动弹。又叫王震子掀起羊尾 巴,翻过来摁在羊腚上。要两个人转脸朝屋门,然后喊一、二、三叫他俩闭了眼, 说他不叫睁眼谁也不能睁眼,谁要是睁眼就操他娘。陈老三和王震子顺从地转脸、 闭眼,等陈老虎吩咐。陈老三先是感到小羊羔它娘被陈老虎弄得晃动身子,又觉 得陈老虎在晃动身子,直到听见陈老虎喘起粗气来。陈老三憋不住了,说陈老虎 你咋还不说咋过家家。陈老虎颤着声音训斥陈老三,操恁娘,你急啥,别睁眼啊, 我可是骂下了,谁要是睁眼就操谁他娘!待了一会,王震子憋不住了,说陈老虎 你咋还不说咋过家家,我可睁眼了。别别别,等一小等!陈老虎叫两个人睁开眼 的时候,陈老三见陈老虎像跑过步一样,满脸通红。王震子指着羊尾巴下的那个 凹陷说,哎,这上面咋这么多白营生。陈老三探过头看了看,说真是来,就跟那 回陈老虎从他雀雀里弄出来的白营生一样。陈老虎用力在陈老三的腚锤上拍了一 巴掌,说放恁娘的屁,雀雀里的营生咋能弄到这上头来。王震子问陈老虎咋过家 家。陈老虎仰脸一笑,说操,跟恁闹着玩来,跟一个熊羊过啥家家,走啊,不早 了,得回去吃晌午饭去了。见陈老三和王震子不动,陈老虎率先走出羊圈,喊一 声,谁在后头谁关门!两个人吓得赶紧往外撵。   离开羊圈,出了场院。一个大辫子闺女在家门前趴在洗衣盆上搓洗衣裳。陈 老虎把王震子唤到一边,说,王震子,那个大闺女可好了,她家常包饺子,咬一 口光肉馅子,可香了,你要是按我说的跟她要,她保证给你。陈老虎,咋跟她要? 你过去,就说姐姐哎,你那包子都长了毛了也不叫尝尝,她听了,肯定会回家给 你拿。王震子高兴地说,等等,我过去跟她要几个吃。王震子走到大辫子闺女跟 前。大辫子闺女抬起头,纳闷地问,哎,你这孩子来做啥?王震子笑眯眯地重复 了陈老虎的话。啥?姐姐哎,你那包子都长了毛了也不叫尝尝。操恁娘,你这个 小雀雀操的咋这么会骂人!大辫子闺女突然两腮鲜红,从洗衣盆里拖出搓板要打 王震子。王震子吓得撒腿就跑。陈老虎早已没了踪影。王震子追上陈老三,骂陈 老虎说瞎话,说操他娘,陈老虎还说那大辫子闺女挺好来,好啥,人家饺子长了 毛也不叫吃,不叫吃就不叫吃,还想使搓板打我来。陈老三哈在哈大笑。两个人 说着话往回走。王震子说,陈老三,跟你说个好事。啥好事?在羊圈里陈老虎叫 咱闭上眼的时候,你猜陈老虎做啥来?陈老虎做啥来?王震子说他偷着睁开眼, 看见陈老虎把雀雀插进羊沟沟里来。   陈老虎在场院里捡到的木头把弹弓很快派上了用场。地里的谷子熟了,沉甸 甸的谷穗引来了铺天盖地的麻雀。风平浪静的好天气,远远看见地里的谷穗像被 风刮得一样抖动,走近了,才看出是麻雀们挂在谷穗上欢欢喜喜地啄食谷粒。敞 开嗓门大吼一声,或者捡起石块扔过去,地里忽地一声扯起一块密密麻麻绣了麻 雀图案的灰布,盖住了大半个天空。灰布一点点地卷起来,卷成厚实的一长条, 飘移到远处的天空,然后一点点地展开,罩在下面的山坡上。握住被麻雀骚扰过 的谷穗一捏,原先硬邦邦的谷穗一下子变得松松软软了。人离开田地不长时间, 那块灰布又扯过来,铺天盖地地飘落进谷穗已经松软了的田地里。这还了得,如 此下去,起早贪晚,像拉扯婴孩一样辛辛苦苦养育起来的子粒不都喂麻雀了。村 里人纷纷拿出竹竿、高粱秸、麻绳、破草帽、破衣褴衫、破塑料袋、破席头,忙 乱起来。一个晌午的功夫,田间地头便站满了叫花子似的衣不蔽体的看谷人。有 的把家里的狗也牵到地里了,掀块大石头压住拴狗的绳子,让狗用炒豆似的吠声 驱赶前来偷食谷粒的麻雀。   陈老虎被他爹叫住了,说别再出去胡逛游了,恁爷爷像你这么大时都顶家立 业了,我像你这么大也能干活混工分了,你倒好,这么大个个子,吃了玩玩了吃, 横草不拿成竖。陈老虎正要反驳他爹,一听他爹给他安排的活路,笑了,说去就 去,谁像你啊,干点活路就横鼻子竖眼的,像谁欠你二百钱似的。陈老虎他爹叫 陈老虎去坡里看谷地,别叫麻雀把谷子糟蹋了。临出门,陈老虎他娘拿着个白面 馒头追上来,怕陈老虎饿着了。陈老虎他爹阻止说,看看你,这不是多里乱啊, 都这么大人了,饿了不会往家走啊,净闲操心。陈老虎白他爹一眼,哈腰掀开檐 下的黑坛子盖,抓出一把香椿芽咸菜,连同白面馒头装进兜里。陈老虎他爹挺了 指头训斥道,你看看,你看看,没脏没净的都往兜里装开了!陈老虎他娘跟随陈 老虎出了家门,笑着说,这那像爷俩啊,像对冤家,嘱咐他以后别跟他爹动不动 就吹胡子瞪眼了,得有个儿子样。陈老虎不服气,说他也得有个爹样啊,谁叫他 跟我吹胡子瞪眼来,他不跟我这样,我也不跟他这样。   陈老三家的大门上挂着锁。陈老虎捡起一根草棒插进锁孔里,把露出的部分 折断,笑着往前走。胡同拐得急了,陈老虎被墙根的一团花东西吓得一闪身,定 睛一看,是白小妮。白小妮正在摆弄几块土坷拉,摆成一堆就拆开,拆开了再摆 成一堆,不知究竟要摆成啥样子。陈老虎蹲下身,看了一会,目光渐渐从土坷拉 转移到白小妮的脸上。操他娘,白小妮咋这么像白大妮。陈老虎忍不住伸手抱了 抱白小妮。白小妮挥手拨拉他一下,继续摆弄土坷拉。陈老虎将手伸进衣兜,扭 下一小块白面馒头,轻轻抿进白小妮的嘴里。白小妮翘了翘舌头,刚要吐,忽然 舔出白面馒头的好滋味,抽回舌头嚼开了。陈老虎小声说,白小妮,叫哥哥抱你 抱。白小妮没听见似的继续摆弄土坷拉。陈老虎烦了,不由分说,伸手把白小妮 抱了起来。白小妮纷扬着两只小脚踢陈老虎,陈老虎撮圆了嘴重重摁到她细薄的 小脸上。白小妮咧嘴哭了,吓得陈老虎放下白小妮就跑。   一看见满坡五花八门的假人,陈老虎的精神头就来了,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 子,拉紧弹弓,当地一声,竟出奇地准,正好击在一个假人的头上。假人的头是 一只用完漆的铁盒子,被击得在竹竿头上晃来晃去。铁盒子被石子击响的当口, 谷地里惊起五、六只麻雀。满坡的假人也没有阻止麻雀们对新鲜谷粒的掠夺,它 们由大规模集团型的抢食改为分散型结伙式的偷食。它们成群结队地守侯在各自 的目标周围,以生命不受到伤害为准则,凭借翅膀的便捷,机智灵活,伺机而动, 努力捕捉一个个填充肚腹的机会。虽然早已识破了假人僵硬的姿态所窝藏不住的 那个“假”字,但它们并不轻举妄动,肆意妄为,而是谨小慎微,时时提防着来 自各方面的可能对它们的生命造成的威胁和不测,竭力避免人们早已为它们总结 下的那个“鸟为食亡”的定论。一个假人的胳膊被风吹断了,麻绳吊着断下来的 胳膊悠来荡去,虽然那块地里的谷穗比其它地里明显地硕大,且成色也明显地招 眼,但麻雀们窥视着,犹豫着,始终没有敢越雷池一步。   来到自家地头,陈老虎胡乱摸了把他爹扎的假人,撇着嘴说,操,弄的这一 套,还吓麻雀来,连个苍蝇也吓不倒啊。弓起手指,用手指背在破葫芦瓢做的假 人脑袋上当当敲了几下,弯腰捡起一块白石头,为假人画上五官。倒退几步,斜 眼看了看,觉得葫芦瓢上的五官不够显眼,又采一把喇叭花,揉成团,用喇叭花 的汁液把葫芦瓢上的五官描了一遍。喇叭花汁液描过的五官使竹竿高挑着的葫芦 瓢顿添神采,鼓突着圆眼,大张的嘴巴像要把胆敢来偷吃谷粒的麻雀彻底吞噬掉。   嘘喽嘘喽的口哨声从上面传来。陈老虎抬起头,陈老三正在上面的地头上笑 着看他。陈老虎这才想起上面的谷地是陈老三家的。陈老三,刚才你在哪里来, 我咋没看见你?刚才我到堰根里拉屎来。操,恁那谷地也不用看了,光叫你那屎 也把麻雀臭跑了!陈老三哈哈大笑。陈老虎从脖子上扯下弹弓,捡一块土坷拉包 好,拉开橡皮绳对准陈老三。陈老三吓得抱成一团,说陈老三你别打,弹弓可不 是玩的,打到哪里也受不了!陈老虎把包起的土坷拉用力捻碎,一松橡皮绳,头 顶冒起一团白烟,说操,吓唬着你玩来,看把你吓成那熊样。陈老三舒展开身体 一腚坐在他家的地头上。   陈老虎和陈老三各自守护在自家的地头。麻雀们忽高忽低从头顶上飞过。陈 老虎扬起弹弓胡乱弹出一颗石子,蜷回脚丫,抠大脚趾上的硬茧。一团东西啪地 落在肩上,陈老虎的火腾地上来了。操恁娘,陈老三,我没使弹弓打你,你倒拿 东西扔我开了!陈老三说,陈老虎别赖人,我哪里扔你了?没扔你看这是啥?陈 老虎反手抓住肩上的东西,刚要举起来叫陈老三看,那团东西传给他的温热绵软 吓得随手扔了。是一只死麻雀。麻雀大张着嘴,血从嘴角溢出来。陈老三,你看 啊,我刚才使弹弓打着玩来,打下来一只麻雀,操他娘真是神了!真的,我看看! 陈老虎捡起身上还透着温热的死麻雀高举着叫陈老三看。陈老三欢喜得对陈老虎 伸大拇指。之后,头顶上飞过的麻雀便成了陈老虎的木头把弹弓的目标。陈老三 没有弹弓,捡来石块堆在地头,用手扔石头打麻雀,麻雀吓得不敢往低处飞。陈 老虎制止陈老三,陈老三说,你得叫我使使你的弹弓,我才不使手扔来。陈老虎 说行啊,等一霎,我上去踹你几脚,你就好了症候了。见陈老三还是不听,陈老 虎包起一颗石子,拉紧橡皮绳瞄准陈老三。吓得陈老三赶紧放下手中的石头求饶, 我不了陈老虎,你别打。待陈老虎转移目标,朝向空中飞迁的麻雀,陈老三嘟囔 着抱怨说,操,这么不讲理来,自家打行,别人打就不行了。陈老虎说,有本事 你也弄个弹弓来打啊,要是你使弹弓打,我保证不管你。   准备的石子用完了,除去无意中打下的那只麻雀,再也没打到一只。陈老虎 烦躁起来,说操他娘,咋弄的,眼看着石子落在麻雀身上,就是打不下来,还不 如刚才打着玩来。一群麻雀在空中转了个弯,落在那边的谷地里。陈老虎叫陈老 三替他照看着,悄悄离开自家的地头,先到山坡捡了一大把石子,接连下了几道 石堰,到了那块田地上面的堰边上。陈老虎从石子里挑出一块,刚要拉弹弓,一 个熟悉的声音搅扰了他。老虎哎,你真行啊,地里的谷子快叫麻雀吃光了!陈老 虎他爹一手卡腰,一手提着镰刀站在上面的路边。陈老虎辩解说他家的谷地叫陈 老三捎带看着来。他爹说,要是叫人家陈老三捎带看叫你来做啥?你看你咋咋呼 呼的那个样,我不就是才离开啊!看见你你说才离开,看不见你的话,你连离开 也不承认,是吧!陈老虎说,你讲话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跟你犟了, 你干你的活去,我这就回地里去。   回到地头,陈老虎再也没有了打麻雀的兴致,捡起先前打下的那只麻雀要扔, 被上面的陈老三喊住了。陈老虎,你要做啥,那只麻雀你要是不想要了给我,我 拿回去叫俺娘给我炒炒吃。陈老虎没好气地把麻雀丢到地上,说你要你来拿,我 可不能给你送上去啊。陈老三高高兴兴地下来拿麻雀,陈老虎不叫他上去了,说 他要是上去,麻雀就不给他了。陈老三只好陪陈老虎在他家的地头玩。一看见有 麻雀靠近他家的谷地,陈老三便扎煞着手,连喊带叫地赶。陈老虎故意逗他,说 麻雀哎,就是上陈老三家的谷地里去,把他家的谷子都给我吃光了。   陈老虎要去堰根里尿尿,拽着陈老三也去。陈老三说,我又不憋得慌,去做 啥。陈老虎说早尿了晚不尿,尿尿试试,我就不信你尿不出来。陈老三拗不过陈 老虎,只好跟着他去。陈老虎尿尿,陈老三掏出雀雀来陪着陈老虎。陈老虎尿完 了,陈老三的雀雀滴下几滴尿液后,也哗啦哗啦尿起来。陈老虎笑了,咋样,尿 出来了没?陈老三说本来他一点也不想尿来,准是看着陈老虎的雀雀尿馋的。陈 老虎噗嗤笑了,说操,陈老三这家伙,人馋雀雀也馋。陈老三说陈老虎别笑话人, 我要是跟你一样常吃那么多好吃的,保证见人家吃好的我也不馋得慌。   陈老虎转了话题,问陈老三的雀雀有没有长毛。长啥毛?操,雀雀还长啥毛, 雀雀毛啊。陈老三摇摇头,说没,问陈老虎长没长。陈老虎说早长了,还是香桂 嫂子帮他发现的,那回陈老三也在跟前来。陈老三说忘下了。陈老虎便褪下裤子 叫他看。陈老虎的雀雀周围挤了黑糊糊的一圈,每根雀雀毛都打着卷,像城里女 人烫过的头发。陈老三吃惊道,哎,咋治的,咋长了这么多,那几天还见你的雀 雀来,咋没看见。操,光叫你看雀雀,又没叫你看毛,你当然没见了。陈老虎说 陈老三的雀雀肯定也长毛了。陈老三不承认,说操,我的雀雀我还不如你清楚啊。 陈老虎非叫陈老三褪下裤子看看。陈老三边褪裤子边说,没有就是没有,你犟啥, 怪不得恁爹净跟你抵角。陈老虎凑过去看了看,说操恁娘,还说我犟来,看你雀 雀根子上长的些啥。陈老三仔细一看,大吃一惊,操他娘,还真是来,得十拉根, 我咋没看见,怪不得这里常痒痒,准是叫雀雀毛扎的。   陈老虎问,哎,陈老三,你那雀雀出过人精没?啥人精?操,咋啥也装不知 道的,就是弄到女人沟沟里能叫女人生孩子的人精啊。陈老三说没,陈老虎,你 出过?当然出过。陈老虎你可别诳我,人精是啥样?操,你不是早就见过,就是 我从雀雀里弄出来的那个啊,跟鼻涕似的。陈老三不信了,说别诳人了,那咋能 成了人精,人精可不是那样的。陈老虎说操,我还不如你了,不是那样是哪样, 陈老三你说?陈老三想了想,说反正不是那样的,人精跟泥巴似的,能团成团, 那个又不能团成团。陈老虎笑了,说陈老三,你是比着何老头讲的那个故事说的? 是啊,你不是也听过。陈老虎哈哈一笑,说别听何老头的,他胡编了蒙咱哪!   何老头给他们讲过一个穷医生娶财主闺女的故事。说一个穷医生相中了财主 的闺女,因为家里穷,怕财主不愿意,便想出一个办法。财主的闺女病了,打发 人来叫穷医生去给她看病。穷医生偷偷从雀雀里挤出一些人精,团成团,装在衣 兜里。到了财主闺女屋里,穷医生给财主闺女试过脉,说她的病在肚子里,得用 看病球把肚子里的病赶出来。财主问,哪里有看病球。穷医生说他带着来,得他 亲自拿看病球在他家闺女的肚子上赶才能把病赶走。财主为了给闺女看病,便把 穷医生关在屋里叫他给闺女赶。穷医生拿人精团成的小球在财主闺女的肚子上赶 了一会,趁财主闺女不注意一伸手把小球塞进她的沟沟里,然后给财主闺女看了 几副治病的药。财主闺女的病治好了,肚子却大起来。财主派人把穷医生叫去一 问,穷医生把实情说了。财主闺女怀了穷医生的孩子,只好给穷医生做了媳妇。   两个人拨开谷秸棵往回走。陈老虎嘱咐陈老三小心着点,别把谷秸棵踩倒了, 踩倒了,又得跟他爹惹闲气。陈老三说,陈老虎,你雀雀里出来的那些真的是人 精?陈老虎说那还用说,诳你做啥,不信我再弄出点来叫你尝尝。陈老虎你别不 要脸了。陈老虎理直气壮地说,谁不要脸了,咱人都是人精长起来的,吃了说不 定还有好处来。陈老虎,你敢吃?陈老虎打赌说,吃就吃,咱俩都吃,我弄出来 你吃,你弄出来我吃。陈老三没有赌,说,你自家弄出来自家吃就是,牵扯人家 做啥。陈老虎噗地吐出嘴里含着的草棒,骂了声,操他娘,这么不讲理来!   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坡里的人陆续往回赶。回家的路上,人们有意到谷地里 打个拐,捏捏谷穗,整治一下被风吹歪的假人。有人趁干活的间隙,编几个草绳 圈,拿来套在假人头上。或者在假人的手上绑上根酸枣棵。经过武装的假人焕发 出一种充满滑稽的生气。有人站在堰边与别的谷地里的熟人搭话。哎,你那谷地 咋样,差一些叫麻雀糟蹋了吧。差啥,我捏着谷穗又松了,操他娘,要是兔子啥 的,砍点酸枣棵围个栅栏挡挡,这个好,白白地叫它糟蹋来。这个好办,拿笊篱 来罩在上面麻雀不就糟蹋不着了。操,恁家的笊篱才有这么大来!搭话的一方忍 不住哈哈大笑。   陈老三约陈老虎回家。陈老虎不走,说再等等吧,叫俺爹走了再回去,要是 早回去,还不知他说些啥来。陈老三说他饿得慌了,上顿饭没吃饱。陈老虎说操, 上坡你咋不吃饱饭。陈老三说他跟老二打仗来,气得没吃饱。陈老虎问为啥和陈 老二打架?陈老三说不为啥,老二光上学不干活不说,还净想教训人,我才不听 他那一套来,要是老大教训我,我保证不跟老大打仗。陈老虎也不满意陈老二, 说操,陈老二学习又不行,赖在学校里做啥,他保证是为了白二妮,要是人家白 二妮不念的话,他也保证不念了。陈老虎掏出兜里的馒头叫陈老三吃。陈老三欢 喜得了不得,把馒头掰开,递给陈老虎一半。陈老虎说他不饿,叫陈老三都吃了, 又从兜里抓出香椿芽咸菜给陈老三。陈老三把香椿芽咸菜夹在两瓣馒头间,狼吞 虎咽地吃起来。看见馒头上的小豁子,陈老三问是咋弄的。陈老虎说来坡里的路 上掰给白小妮吃了。哎,陈老虎,白小妮长得咋那么似白大妮,眼睛,嘴巴,鼻 子,整个脸盘子都像。陈老虎说可不,操他娘,也就是她那么一点点,要是不那 么小,我非叫她给我当媳妇不可。陈老三犹豫了一下,说白大妮愿意,白小妮可 不一定愿意来。陈老虎不以为然,操,她姐姐都愿意,她为啥不愿意?陈老三, 看看手里的白面馒头,附和说,真是,她姐姐都愿意她也准愿意,   陈老虎,陈老三,恁在这里做啥来?陈连贵媳妇挎着筐提着镢从山坡道上走 下来,脖子上的纽扣敞开着,露出一块红线衣领子。俺在这里赶麻雀来。陈老三 抢先说。陈连贵媳妇笑了,说这个活路好,不抡膀子不弯腰,张嘴咋呼咋呼就是。 陈老虎说,连贵婶子,你成天上山挖药,草药倒好都挖没了。你说的好,地里的 庄稼年年收,咋没收没了?陈老虎说,地里的庄稼是有种的来。庄稼有种的,草 药就没有种的了?谁种?天种,地种,神仙种,鬼种,反正不是咱种,要是咱种 咱就种到炕头上了,省的翻山越岭的浪费力气,是吧?陈老虎陈老三被陈连贵媳 妇说笑了。陈连贵媳妇走到地头,显出满脸的光彩说,哈,草药不光没挖没,今 回俺还挖到个宝贝来!啥宝贝?连贵婶子,你挖到啥宝贝了?两个人争先恐后地 跑过去。陈连贵媳妇神神秘秘地拨开筐里的草药,提溜出一个大红萝卜模样的东 西来。连贵婶子,像个大雀雀!真是来,连贵婶子,像个大雀雀!陈连贵媳妇咧 嘴笑了,说操,俺挖了那么长时间也没看出来,恁一眼就看出是个大雀雀了,给 恁说吧,这是人参,贵着哪!人参,啥人参,雀雀参还差不离,真是的,雀雀参 还差不离!陈连贵媳妇笑着把大红萝卜模样的东西重又埋进草药里,说俺不叫恁 看了,俺得家去做饭了。陈连贵媳妇走出几步远,陈老虎提高嗓门喊道,哎,连 贵婶子挖到雀雀参了!哎,连贵婶子挖到雀雀参了!陈老三也喊。陈连贵媳妇吓 得转过身,摆着手制止道,陈老虎,陈老三,恁可别喊了,再喊婶子就不愿意恁 了!   第 十 六 章   陈连贵媳妇挖到的人参,还是以雀雀参的叫法在马蹄庄传开了。为了弄准那 个萝卜模样的东西确实是人参,陈连贵媳妇特意拿着它找年长的人辨认。哈,这 么大个萝卜,不知咋长来,都长串种了,猛一看还真认不出来。陈连贵媳妇听了, 心里就有点凉。她不甘心地拿着它去找别人辨认。接连问了好几个人,都是答非 所想。其中一个还确信不疑地说这是一只野萝卜,推测是萝卜种弄到山坡上,长 出的萝卜又结下种,不知繁衍了多少代,变换得都没了地里的萝卜的成色了。陈 连贵媳妇怀了空欢喜一场的失落往家走,不太抱希望地盘算着明天回一趟娘家, 叫在村里当土医生的娘家哥哥看看。   老地主潘家印在大柿子树下的荫凉里闭目养神。陈连贵媳妇有意不打扰她, 捏了脚不声不响地往前走,没走几步就被潘家印喊住了。连贵子媳妇,从哪里弄 了这么大个人参?爷爷哎,俺以为你睡着了,没敢跟你说话,爷爷哎,你咋知道 这是个人参?陈连贵媳妇停下脚,将手里的东西在潘家印面前晃了晃。潘家印说, 连贵子媳妇,你问得倒好,我咋知道这是人参来,你说我没见过还是没吃过?潘 家印家是村里有名的大地主,解放前,马蹄庄的一多半地都是他家的,为这,潘 家印没少挨过批斗,低头认罪认得腰都直立不起来了,走起道来,如果不是背起 手,跟在地上爬一样。陈连贵媳妇不放心地把萝卜模样的东西叫潘家印再仔细看 看,说别认错了。潘家印瞥了一眼,说这个还有错,我见过和吃过的人参除了没 有这个大,别的跟这个都一样。   陈连贵媳妇精神焕发,耳朵眼里都冒出喜色,她欢欢喜喜地辞了潘家印回家 去,逢人便举起手里的东西叫人看。哎,我挖的还真是个大人参来,水痘子他爷 爷和蝼蛄子他爷爷还说是野萝卜来,真是不识货。在陈连贵媳妇的炫耀下,不少 人知道她挖到人参了。哎,连贵子媳妇挖到大人参了!真的啊,这个媳妇,肚子 不做活,手倒挺上财,看她挖草药给陈连贵挣多少钱了,这下更了不得了!人参, 啥样子,光听说过咱还没见过来,走,咱去看看!   从陈连贵家看过人参出来,几个人凑在一起悄声嘀咕。哎,陈连贵媳妇挖的 人参,我咋看着像个雀雀?可不,好几个地处都像,我看得都不好意思了。还好 几个地处来,囫囵囵的都像,连毛都有。真是来,可不活生生的一个大雀雀!就 是啊,还人参来,我看是人身上的参,雀雀参!雀雀参!哈哈哈!陈连贵媳妇挖 到雀雀参的消息,更迅速地在马蹄庄的更大的范围内传播开来。   有人从村东头专门赶来看雀雀参。进了家门,陈连贵两口子正坐在窗下的供 桌前嗑瓜子,地上撒了一地瓜子皮,桌上的瓜子堆漏出一个大豁子。陈连贵媳妇 问来人要做啥。来人说,听说你挖到了雀雀参,俺寻思看看来,见识见识,等俺 碰上了,也好当稀罕。陈连贵媳妇一脸的茫然,说哪来的雀雀参啊,俺可没挖着 过。来人愣住了,说,你不是陈连贵媳妇啊,人家说的头头是道的,说你挖草药 挖了好些年了,从老长沟岭上挖的那人参,老地主潘家印都没见过这么大个的。 陈连贵媳妇还是一脸的茫然,说她是陈连贵媳妇不假,草药也挖了好些年。可就 是没挖着过啥雀雀参,别听外面的人胡诌八道,人家蒙着你玩哪。   来人郁郁地往外走,说看来传的话说得咋真也不能听,得亲眼看见才能信来。 陈老虎他娘在大门前扫地,见从陈连贵媳妇家出来的人有点面熟,主动搭话,听 说陈连贵家不承认挖到雀雀参,对来人笑了,说陈连贵媳妇才是蒙你哪,她咋没 挖到雀雀参,我都看了好几回了,走,我领你去看,看看又飞不了,这么小气来。 来人半信半疑地跟陈老虎他娘进了陈连贵家。一进门,陈老虎他娘就咋呼,连贵 子媳妇,你挖的雀雀参快拿出来叫人家看看,人家大老远的来了,看看又不要你 的。陈连贵媳妇迎过来,还是一脸的茫然,说嫂子别瞎说八道了,俺哪里挖着雀 雀雀雀参来,真有的话,看就是,俺藏这个做啥。陈老虎他娘皱起眉,说这就怪 了,俺都来看过好几回了,一根胡同里住着,俺还能走错门?陈连贵笑着走过来, 说嫂子,你准是走错门了,领着人家到别的家里看看。是啊,嫂子,准是你脑筋 哪里出了差错,领着人家到别处看看。陈老虎他娘呸了一声,说操恁娘,恁俩口 子别联合起来捉弄人了,俺好好的,脑筋咋就出差错了,快拿出来叫人家看看。 陈连贵媳妇被骂笑了,说真的没有,嫂子,俺不跟你闹了,俺还得上坡来。说着, 甩下陈老虎他娘和来人,从墙根拿起筐和镢,嘱咐陈连贵,连贵子,你再出去打 扑克,可别忘了锁门,好几会了,敞着个大门,幸亏咱家没啥值钱的东西,有也 叫人偷没了。   人们估摸陈连贵家突然不叫人看雀雀参,可能是嫌这叫法不大好听。两口子 一直作腾不出孩子。陈连贵媳妇大腚大奶,身强力壮,不像生不出孩子的样。倒 是陈连贵皱巴巴的,带着不顶事的晦气相。不管陈连贵咋呗呗,村里人还是悄悄 把问题撂到了陈连贵身上。家里突然弄到这么一个雀雀样的东西,不忌讳才怪, 一开始家里肯定是被猛不丁弄到这么大个贵重东西喜昏了头,待人家都雀雀参雀 雀参的叫起来,两口子咂摸出了不对劲,所以不叫人看了。   雀雀参的事刚被人淡忘,村里的医生突然神秘兮兮地透露出一个信息:陈连 贵媳妇怀孕了。啥,陈连贵媳妇怀孕了,我才不信来,除非是你给他种上的。操, 我倒不怜惜那点种子,想给她种,可惜恁嫂子和陈连贵不愿意啊。他俩不愿意算 啥,抽看病的机会,给她打上一迷魂针,不就由着你来了。医生敛起笑,说那还 了的得,那样的话,我在马蹄庄还当不当医生了,甭说别人,就是你也不敢叫我 进你家的门了。对话的人觉得医生沾了他的便宜,伸手动脚的要教训医生一下。 医生严肃起面孔,转了话题,说可能是雀雀参管用了。雀雀参,你是说陈连贵媳 妇挖到的雀雀参治好了陈连贵的雀雀?可能是,除了这个想不出别的因由。于是 刚被人淡忘的雀雀参又被重新引进话题。怪不得他家不叫人看雀雀参了,原来是 叫陈连贵吃了,该着人家成不了绝户,哈,雀雀参把陈连贵造不出孩子的雀雀看 好了。   陈连贵媳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陈连贵的气色也一天比一天的好。有人跟 他开玩笑,连贵子,行了?啥行了?能叫恁媳妇生孩子了。陈连贵不以为然,说 操,我寻思你说啥来,是这个啊,我不早就能叫媳妇生孩子?能生咋不叫恁媳妇 生,结婚这么多年了。那是我不想叫她生来,年轻轻的,图个清闲自在,生个孩 子,哭哭啼啼的,怪烦人的。开玩笑的人一撇嘴,说连贵子,别嘴硬了,要是恁 媳妇挖不到雀雀参,你的嘴也硬不起来。陈连贵脸上笼起疑惑的神色,说操,俺 媳妇挖到挖不到雀雀参跟我嘴硬不嘴硬有啥关系?这个还不清楚,恁媳妇要是挖 不到雀雀参,你那雀雀也治不好,也不能叫恁媳妇的肚子大起来,你还神气啥? 陈连贵急了,别胡说八道了,也就是你,要是别人,我真不愿意他。问的人打赌 说,陈连贵,你敢说你那雀雀不是吃雀雀参治好的?咋不敢说,就是不是吃雀雀 参治好的,本来好好的啊。那恁为啥不叫看雀雀参了?卖了,咋叫恁看?别蒙人, 卖到哪里了,卖到肚子里了吧,哈,卖给你那雀雀了吧。卖到北京了,卖到上海 了,不信你到北京上海问问去。陈连贵,你说卖了多少钱?卖了多少钱还跟你说 啊,别叫你眼热得睡不着觉了,哈。开玩笑的人气得咽口吐沫,说别云遮雾着的 了,要是拿不出那雀雀参来叫我看看,就是吃它治雀雀了。陈连贵现一副懒得争 论的样子,说你爱咋说咋说,你的嘴我管不着,要是我的嘴这样瞎咧咧,我早叫 俺媳妇使针线缝起来了!   陈连贵媳妇的肚子出奇地大,大得使她的身子膨胀成了球形,走起道来像在 路上滚动。陈连贵媳妇腆着大肚子在小卖部门前与村里的另一个孕妇说话,两个 大肚子很快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看啊,两个大肚子,一大一小,大的能把小的 装进去。哈,可真是,装进去也宽快快的。陈连贵媳妇的大肚子又使人想起了她 挖的雀雀参。有人想看看陈连贵吃过雀雀参的雀雀是啥样子,有意约陈连贵打扑 克。赢方扣底牌的间隙,陈连贵起来尿尿,那人赶紧跟过去,探头一看,失望地 摇头,说操,我以为你的雀雀多神气来,这不还是蔫儿巴几的那熊样子。陈连贵 不甘示弱,说闲着没事神气啥,高兴起来才神气来,保证壮得叫你抗不动,压死 你!那你高兴起来咱看看?操,守着你一个大男人咋能高兴起来,叫你媳妇来还 差不多。那人生气了,说陈连贵你扎煞啥,不就是吃了恁媳妇挖的雀雀参才给她 弄起个大肚子,说起来恁媳妇那大肚子是人家雀雀参弄的,不是你弄的,别高兴 得太早,小心生出个大雀雀参来!陈连贵急了,说操恁娘,恁媳妇才生出个大雀 雀参来。两个人话赶话,就要动起手来了,旁边的人赶忙过来劝架,一边埋怨那 人开玩笑开得过了火,一边说陈连贵你急啥,兄弟们知己才闹着玩来,他说恁媳 妇生雀雀参就生雀雀参了,真要那样还好来,一年一棵雀雀参,恣煞你!   终于,陈连贵媳妇滚不动了。一男一女,儿女双全。操他娘,咱还笑话人家 绝户来,这回好,一枪打俩,闺女儿都不稀罕了!村里人羡慕地议论。   六日喜庆那天,亲戚们在陈连贵的热情相邀下,差不多都来了。除去陈连贵 媳妇的产房,家里其它房舍都拾掇出来摆了酒席,共五桌。一家子和平日处的好 的近邻过来帮忙,胡同里的人更是勤快。男的做技术活、力气活,女的择菜、打 杂,院子里喜气洋洋。看着陈连贵乐得合不拢嘴得意模样,免不了有人拿雀雀参 跟他开玩笑。一个同辈的兄弟媳妇说,连贵哥,嫂子给你挖的雀雀参藏哪里了, 拿出来叫咱看看。陈连贵说行啊,真想看还是说着玩?当然是真想看了。走,我 领你去看,别看进眼里扒不出来就行。陈连贵放下手里的活路往一边走。开玩笑 的兄弟媳妇僵住了。旁边的人撺掇说,小河子媳妇快去啊,咋呆住了,人家领你 看咋又不看了。小河子媳妇便怀疑地跟到陈连贵腚后,说看就看,你拿不出来我 才跟你算帐来。陈连贵径直走到一个墙角,待小河子媳妇跟过来,掀起褂子,一 手摸索着牛皮腰带说,小河子媳妇,我可真叫你看了,谁不敢看谁是小狗。小河 子媳妇,琢磨出了陈连贵的意图,掉头就走,笑着骂,操恁娘连贵子,这么不要 脸来。院子里的人咧嘴大笑。有人打诨,小河子媳妇,咋回来了,看就是,他得 敢解裤腰带你就敢看。小河子媳妇腼腆起来,说操他娘,俺家里又不是没有,看 他那破玩意做啥。有人开导她,说小河子媳妇你这就不懂了,多看一个多长点见 识,送上门的好事咋不要了。东海子,叫恁媳妇来长长见识吧,这个见识俺不长。 小河子媳妇腼腆着躲到陈老三他娘身后。院子里的人又笑。   小河子媳妇回家喂鸡回来,叫住提着脏水桶要去倒脏水的白小妮他娘说,嫂 子,白小妮在恁家大门上哭来,叫她来她也不来,你快去看看吧。白小妮她娘提 了脏水桶继续往外走,说这个闺女,说好了,玩腻了叫她来这里的,咋又跑家去 了,就跟那个家有多好一样,真是狗不嫌家贫,行啊,我倒了脏水顺便过去看看。 有人送来一只大红灯笼,帮忙的人不知咋处理,找来陈连贵。陈连贵说,挂到院 墙根的大核桃树上,今晚亮堂一宿。陈老虎他娘说。连贵子,人家娶媳妇才挂灯 笼来,生个孩子挂的啥灯笼啊。陈连贵不以为然,说管它娶媳妇不娶媳妇,只要 显得喜庆就行。几个娘们唧唧喳喳地跟陈连贵闹腾,说连贵子真是乐昏头了,咱 忘了把孩子攒起来一堆生了,那样稀稀拉拉的反倒冷清。陈连贵挠着头皮说,操, 恁这是夸我还是埋汰我?娘们说连贵子,当然是夸你了,俺攒起来才倒腾个俩仨 的,恁好,不用攒,一石二鸟,一回就撵上俺了!陈连贵接不上话,说我不跟恁 打嘴官司了,一会客人走了,我跟恁喝几杯,到时别耍赖就行。娘们说喝就喝, 谁耍赖,不过你得留着心,别醉儿咕咚的叫俺把你的雀雀参偷走了。陈连贵说雀 雀参倒不怕偷,就是怕恁偷了我的雀雀。村南的公路上传来喂吆喂吆的警笛声, 陈连贵顺势说,听见没,谁要敢偷我的雀雀公安就来抓谁!   宴席开始了,陈老虎他娘端着传盘送菜的路上被急匆匆赶来的陈老三、陈老 二喊住了。传盘里摆着几样菜,葱花炒焦了,黑糊糊地散布在几样发着油光的鲜 艳的炒菜里。陈老二说,大娘哎,不好了,陈老虎叫派出所里戴大盖帽的公安抓 走了。叫公安抓走了,陈老虎惹啥祸了。陈老三说不知道,不知陈老虎咋惹得白 小妮,白小妮他娘打了陈老虎两巴掌,还骂陈老虎不要脸来。陈老虎他娘慌了神, 把托着的传盘递给陈老三他娘,抖颤着身子往家跑。大门口的脏水桶被陈老虎他 娘踢一下,摇晃着倒在地上。跟着跑出来的陈老三和陈老二左躲右闪,结果其中 的一个还是被绊倒了。被绊倒的陈老三趴在脏水桶上埋怨陈老二,说要不是陈老 二碍事他也绊不倒。陈老二反驳说,别瞎赖人了,自家笨就怨自家笨吧!   陈老虎家的大门敞开着,陈老虎他娘进去不长时间就踅出来,迎着赶过来的 陈老二问陈老虎现在在哪里。陈老二说陈老虎叫公安抓走了,来了俩公安来。大 娘哎,那俩公安可厉害了,一个还拧着陈老虎的胳膊来。吱呀一声门响,白小妮 他娘从家里走出来。陈老虎他娘赶紧跟她搭话,小妮她娘,俺陈老虎咋惹着恁家 白小妮了?白小妮她娘像被火烧着一样转身回家,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陈老三、 陈老二跟着陈老虎他娘往村外走,路上有人问陈老虎他娘陈老虎咋了。陈老虎他 娘说不知道,人家连贵子家生了双胞胎做六日喜庆,她去帮忙,叫陈老虎在家看 家来,不知咋弄的。到了村头,一辆蓝白小面包车在公路上跑远了,有人指着说, 陈永发媳妇,恁家陈老虎就是被推到那辆车上逮走的。   倒完脏水,把脏水桶放到陈连贵家的大门口,白小妮她娘往家走,自言自语 道,这个皮妮子,说好玩腻了来恁连贵叔家找我,回家做啥,家里又没人,可烦 煞人了。老远听见白小妮的哭声,白小妮她娘咋呼说,小妮别哭了,娘来了,你 哭个啥,恁连贵叔家那么忙,还得伺候你,快别哭了,再哭看我不打你的腚!白 小妮坐在门前的青石台子上,仰脸闭目,满面泪流,大张的嘴巴使脖子以上的部 分像只漏斗。一只小虫飞到嘴边,被里面闷热的气息一喷,掉转方向逃走了。小 妮,你哭啥?听见娘的声音,白小妮哭得更厉害了。别哭了,好孩子,再哭娘就 打了。白小妮艰难地翕动着嘴唇说,娘,疼!小妮,哪里疼,跟娘说。白小妮拿 手朝两腿间指了指,接着分开两腿叫她娘看。白小妮她娘伏下身子细看,白小妮 的两腿间一片红肿,一些鼻涕样的东西把凹陷处弄得一塌糊涂,隐约透着淡淡的 血红。小妮,咋弄的?白小妮她娘急切地问。白小妮高举起小手,朝陈老虎家那 边摆了摆,说,陈老虎,娘,疼!白小妮她娘甩下白小妮气呼呼地去陈老虎家。   白小妮他娘穿过门洞走进天井,看见陈老虎家东边旁屋的门当啷一声关上了, 门上的铁环悠来荡去。跨进正屋,正屋的床上零乱不堪,床沿下一团被踩过的纸, 扁扁地躺在地上。白小妮她娘伸手去捡地上的纸团,手一捏住扁扁的纸团立刻松 开了。纸团湿漉漉的,白小妮他娘张开手看了看上面粘连的湿物,又把地上的纸 团捡起来,展开,举到鼻孔闻了闻,扔掉纸团,出门奔向东边的旁屋。   旁屋的门推不开。陈老虎快开门,我看见你进去了!里面没有反应。白小妮 她娘抬脚对着门板哐哐踹了两脚,门上的一张里面刷了绿油漆的玻璃咣啷掉下来, 溅了一地的玻璃碎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白小妮她娘将头探进失去玻璃遮挡的门 洞,转动一几下,拧着脖子不动了。里面墙角处陈老虎的小半个身子怎么活动也 缩不出白小妮她娘的视线了。陈老虎我看见你了,你钻进老鼠窟窿里也跑不了, 你咋惹得俺白小妮?一个底气不足的声音含含混混地从里面传出来,我没,我没 惹她。没惹她你关门做啥,快把门开开!里面没有回话。快开门,陈老虎,你开 不开门?里面还是没有回音。白小妮她娘倒退一步,对着门板接连踹了三脚,门 咣啷被踹开了。缩在墙角的陈老虎胆怯地看着白小妮她娘。   门外围了不少人,除去一个老太太,其余都是小孩。陈老三对挤到跟前的陈 老二说,老二,你放学了?不放学我来家做啥,我非跟咱娘说不可,敞着大门就 往外跑,叫人偷了东西咋治?陈老二回答得没好气。白二妮领着白小妮往里挤。 闪开,叫人家白二妮和白小妮进去!陈老二给姐妹俩叫开一条道。里面白小妮她 娘还在盘问陈老虎。陈老虎,老实说,你对白小妮咋了?没,婶子,我没咋。陈 老虎脸上的胆怯依然浓重。没咋,我问你,陈老虎,那屋里床下的纸上是些啥? 陈老虎翕动了一下嘴唇,低下了头。陈老虎,我再问你,俺家白大妮咋死的?陈 老虎抬头眨眨眼,接着又低下了。白小妮她娘发疯一样猛地窜过去,抡起胳膊, 给了陈老虎两巴掌。陈老虎慌乱地捂了左脸又捂右脸,腿一软蜷缩在墙角。   白二妮站在门口看了一会,破口大骂起来。操恁娘陈老虎,这么不要脸来, 娘,大妮就是他惹煞的,娘,你和俺爹不在家的时候陈老虎常上咱家去,我还碰 上好几回来,操恁娘陈老虎!白二妮骂着骂着,咧嘴哭了。操恁娘陈老虎,我非 得给大妮和小妮报仇不可!白大妮哭骂着,转身跑出陈老虎家。白二妮跑到村委 给陈老虎告状。村委的人嘀咕了几句,说这样的事,干脆叫镇派出所处理吧,咱 不好出面。   一看见戴大盖帽的两个公安,陈老虎哇地哭了。公安问了白小妮他娘一些话, 叫她领白小妮跟着去镇派出所一趟,白小妮她娘高低不去,公安只好带走了正屋 地上的那团被踩得扁平的纸。   后来听村干部说,两个公安带走陈老虎前,在村委办公室里审讯了他。一个 公安说,陈老虎,说说你咋弄的白小妮吧,老实点,要是说实话,说不定我会放 了你,要是不说实话,就带你去派出所。另一个也说,对,不说实话,带他去派 出所。陈老虎振作起精神,说我说我说,谁不说实话操他娘的!一个公安一拍桌 子,说陈老虎,文明点,不能说脏话!陈老虎吓得一哆嗦,压低声音,抹着眼泪 说他和白小妮的事。   陈老虎说,清早俺娘给我煮了仨鸡蛋,我吃了俩,剩下一个,我拿着鸡蛋皮 放在俺家那盆菊花里,俺爹说来,鸡蛋皮里有养花的好东西,拿鸡蛋皮养的花, 花棵子长的壮实,开的花又大又好看。一个公安制止了他,说陈老虎,别瞎扯络, 光说说你咋弄的白小妮就行。陈老虎眨巴着眼想了想,说,刮了一阵风,他家的 大门刮开了,他去开大门,白小妮在胡同里尿尿,他看着白小妮尿完尿,叫白小 妮到他家来玩,白小妮不来,他想起剩下的那个煮鸡蛋,拿了来,白小妮就上他 家玩了。   说说你咋跟白小妮玩的。一个公安点上一颗烟。陈老虎说,我扒了鸡蛋叫白 小妮吃,白小妮在地上蹲着,劈拉着腿,尿尿的那里湿漉漉的,我想起了白小妮 她姐姐,不,我没有想白小妮她姐姐。抽烟的公安吐出一口烟,说想就是想,不 想就是不想,别一霎是一霎不是的。陈老虎说不知咋弄的,他的雀雀硬起来了, 他把白小妮抱起来,叫雀雀别在她的腚沟里,白小妮说不得劲,拿手拨拉他的雀 雀,他的雀雀更硬了,他说白小妮咱过家家来,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就把她抱到 屋里的床上了。   公安咽下的烟从鼻孔里冒出来,说陈老虎,继续说。陈老虎说他就趴到白小 妮身上了,白小妮嫌压的慌,他就罗锅起腰。光罗锅着腰趴在白小妮身上,没做 别的?做来。做的啥?我把雀雀往她的腚沟里插来。真插进去了?没,一插她就 哭,她一哭我就不敢插了。后来哪,纸上的玩意是咋弄的?我插了好几回,叫她 哭烦了,我就自家用手弄,弄得快出来了,我又往她那里插,出完了,怕叫他娘 知道,我就找纸给她擦,一擦她哭得更厉害,登摇着腿不愿意。白小妮她娘咋知 道的?我看她老哭,怕叫她娘听见找了来,就把她抱到大门上了,后来她娘真的 找来了。没抽烟的公安问陈老虎多大了。陈老虎说了岁数。两个公安面对面嘀咕 了一阵,说操,这事还挺麻烦来。公安跟村干部说了几句话,带上陈老虎就走。 陈老虎咧开嘴哇地又哭,公安一瞪眼,说哭啥,再哭给你带上手铐子,走!   第二天,两个公安中那个抽烟的来了。村主任热情相迎,问是不是还是陈老 虎的事。公安说是啊,不是陈老虎的事就得你的事来。村主任哈哈一笑,说要是 他的事就好了,不操心,不下力,到时就有人给窝头吃。公安也笑,说别嘴不和 心同了,要是真轮到你吃窝头,早吓得尿到裤子里了。村主任叫人给公安沏上茶 水。公安说,哎,恁这里有没有烟啊,准备好了的,走得匆忙忘下拿了。村主任 赶忙抽开抽屉拿出一盒没开启的烟,说看来他也得学着抽烟,自家不抽烟,连人 家也忘了。   公安叫村主任给他弄间屋子,他要找几个人了解一下情况。了解啥情况,问 我不行?公安呲地擦燃火柴,点着烟,吸了一口,说操,陈老虎又没鼓捣你,问 你能问出个球来啊。村主任听出来一点眉目,说噢,是这个啊,谁,我打发人给 你去叫?公安翘起指头敲下烟卷上的烟灰,咧嘴笑了,说操,这小家伙还挺能鼓 捣,连老加少五、六个来,不知是关他黑屋子吓得说胡话,还是真有这事,不过 说的倒是枝枝叶叶的,像是真事,了解了解情况再说吧。村主任打发人去给公安 腾屋子。公安哧啦拉开随手带来的包,从里面揪出一个塑料皮本子,说按陈老虎 鼓捣的顺序来吧,一个一个的,去叫的时候隐秘着点,别咋咋呼呼,干脆就说村 里有事,别说派出所来人,别叫她琢磨出事来长了心眼,问不出个实话来。村主 任连声称是。   公安在村主任给他腾出的小屋里进出了大半上午,烟吧扔了一地,水喝下一 暖瓶,当然喝下的水陆续浇进西南角上的土坯茅房里了。因为陈老虎交代的不明 确,每叫一个人前,公安都把村主任叫过去,叫村主任帮他具体确定陈老虎具体 说的是谁。比如第一个人是香桂嫂子,村主任就得先列出村里叫香桂的女人,再 按照陈老虎的辈分看她们中陈老虎应该叫谁嫂子,结果陈老虎叫嫂子的就香桂一 人,村主任一点头,就是她,保证错不了!再比如第二个是王收子他奶奶,村主 任便搜肠刮肚,把村里叫王收子的列出来,再依次推想他们的奶奶,结果三个王 收子里,就一个王收子的奶奶活着,还住在离陈老虎家不算远的一个破菜园子里, 村主任又点头,肯定是她!又比如第三个是哑巴芳子,村主任一眯眼就点了头, 我知道谁了,村里叫芳子的倒不少,可哑巴就她一个,不是她还是谁?   起初,村主任帮公安确定好目标后,笑嘻嘻地留在小屋里和公安一起等,公 安趁不住气了,提醒他,说所里有规定。啥规定?公安说传讯人的时候不能叫外 人在在场。村主任一拍大腿,说嗨,咋不早说,倒好象我有意赖在这里听那些下 三烂。操,你一个村主任,这么起码的一点常识都不懂。村主任便尴尬了脸往外 走,说操,这样的穷地方还捞着骑马,顶多骑骑驴。以后,村主任完成任务后, 便主动从小屋里退出来。负责到村里叫人的是走起道来好双手插进衣兜里的村干 部。村干部叫来人,免不了逗留在窗下偷听一会,村主任看见了,摆摆手把他招 呼过去,训斥道,公安传讯人咋能躲在窗下偷听,连这个都不懂还当村干部来。 村干部被训了一通,狼狈地退下时,村主任突然软了口气,说,哎,二奎子,你 听见里面说啥来?叫二奎子的村干部摇摇头,说里面高一声低一气的,一句囫囵 话都听不清楚。村主任笑话他,说操,二奎子弄的这一套,白赚了个贼名,啥也 没偷着。   大半个上午其实也就找来了那三个人,功夫都耽误在等上了。香桂嫂子来得 快,去的也快。好不容易等来王收子他奶奶,一看见公安就害怕,好说歹说高低 不进那小屋,好不容易哄进小屋了,又不叫关门。公安只好安排村主任叫院子里 的人都离小屋远些,敞着屋门跟王收子他奶奶谈。刚谈没几句,小屋的门被后窗 子进来的风刮上了,王收子他奶奶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没命的咋呼,公安忙得又关 窗子又开门。二奎子想过来帮忙,叫村主任拉住了,说操他娘,叫那混蛋忙活去 吧,看他狗狗屎屎的那熊样。哑巴芳子上坡打猪草去了,二奎子指使她娘去找, 她娘非问找哑巴芳子做啥,二奎子不敢说公安找,只好编瞎话,说想给她家哑巴 芳子说个主,人家现在在村委里,想看看她。哑巴芳子她娘出去的麻利,回来的 拖拉,一个劲地向二奎子赔不是,说哑巴芳子出去的远,跑了老远才找他她。白 小妮她娘不来,托村干部二奎子捎话,不能饶了陈老虎。陈连贵媳妇在家坐月子。 公安犹豫了一会,说算了,来不了就来不了吧,反正事就是那么回事了。   公安双手卡腰,后仰着上身,两腿叉在小屋门前,挂在手腕上的棕色皮包紧 贴着腚瓣。见村主任走过来,他变换了一个姿势,迎着村主任说,主任,今上午 咋没听见动静。啥动静,你是说没听见鸡鹅叫和刀剁板子响吧,咱不麻烦那些麻 烦了,村里刚开了个小饭店,咱上那里图个清闲。公安抓住棕色皮包的带子将皮 包往高里一甩,哈了一声,说是这样啊,我以为主任不稀罕我了哪。抬头看了看 天,说村里要是没啥急事,咱过去早点下手,今清早只吃了晚面条,家里没鸡蛋 了,没鸡蛋不撑时候,哎,主任,这村里卖鸡蛋的多不多,我给你留下几个钱, 帮我买一点。村主任连忙制止他,说操,留啥钱啊,我给你敛和一点,镇上开会 时给你送去就是。公安不客气地停止拉皮包掏钱的动作,说真不好意思,主任, 净麻烦你,我也不说谢了,谁叫咱交情好来,以后有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能 办的我一定给你办好。   小饭店粉刷过的墙壁还没有干好,干了的洁白耀眼,没干的灰暗阴沉。公安 坐上首,村主任坐下首,村干部们按照职位高低依次坐了。有人忍不住问公安陈 老虎到底咋回事,还牵连了那么多人。公安脸一灰,说这个可不能随便说,这是 机密,办案有办案的规矩,机密不可泄露。村主任也学了公安的样子灰起脸,训 斥问话的村干部,叫他不要胡问八问的,别像咱村里的一些娘们,打破沙锅问到 底,一点事打听不到心里晚上就睡不着觉,来,吃菜,喝酒!结果,几杯酒下肚, 面红耳赤的公安就把他的机密一点点的往外泄露。他说,陈老虎待坏事来,别的 不要紧,三德范打猪草你知道我知道,都愿意,坏就坏在老太太和白小妮身上。 三德范打猪草是镇上挺流行的一个坎子。三德范是一个村的名字。村里一对男女 心有灵犀后,在村里寻不到合适的地方,便商量好去坡里打猪草。来到坡里,两 个人瞅准四下无人,相继进了同一块庄稼地。完事后,女的嘱咐男的,说这事你 知道我知道,跟谁也别说,出了地要是碰上人,就说你进来打猪草来。没想到那 块庄稼地里早就钻进了一个拉屎的,对两个人的事看了个囫囵,给传出去了,便 有了这坎子,三德范打猪草你知道我知道。村干部们怕公安转了话题,也怕一插 嘴提醒了公安,保守起机密来,都全神贯注,一声不吭地听公安往下说,   公安说,操他娘,陈老虎这小家伙真是个愣头青,像根刚尝到甜头的雀雀, 直绷起来六亲不认,你说一个老太婆鼓捣个啥劲,这才是就着咸菜喝酒来,也不 怕腌得慌。公安说陈老虎在派出所里交代的时候,他和记录员都以为是他脑袋瓜 子吓出毛病了,顺嘴胡诌了图个坦白从宽,可今日一调查,还真有那么回事来, 操他娘,这家伙可弄好了。陈老虎交代说,那天他去找香桂嫂子,钻进香桂嫂子 怀里咂了会奶子,下面的雀雀欢腾起来想做那事,香桂嫂子却不让了,他问为啥, 香桂嫂子解开裤腰带,叫陈老虎伸进手去摸摸看。陈老虎伸进手去,里面堵了一 团东西,他好奇地抓住那团东西掏出来,是一团破棉絮,差不多被血淹透了。香 桂嫂子说她来红了,女人一来红,那活路就不能做了,做的话弄不好会出人命, 跟陈老虎要过那团带血的棉絮又塞了进去。陈老虎在香桂嫂子身上磨蹭了一阵, 香桂嫂子心软了,说陈老虎,干脆嫂子使手给你弄出来算了,弄出来邪劲一退就 好了。香桂嫂子给陈老虎褪下裤子,用结了老茧的手握住陈老虎的雀雀,陈老虎 觉得他的雀雀像掉进了酸枣棵里,火辣辣的疼,蜷起身子将雀雀从香桂嫂子手里 挣脱出来,说嫂子这样不得劲,我现在不想了,嫂子等你好了可叫我弄啊?香桂 嫂子伸开握过陈老虎的雀雀的手,捂到鼻孔上闻了闻,说操,起先还恨不得在墙 上插个窟窿,现在又不想了,是嫌嫂子的手糙吧,这么点小人还挑肥捡瘦的来, 你愿意等就等,操,咋不叫你弄,等嫂子好了嫂子还馋得慌哪。从香桂嫂子家出 来,陈老虎在陈老三家的菜园子门前玩,脑子里老是出现香桂嫂子的光身子,一 出现,下面的雀雀就不老实。陈老虎烦躁不安地离开陈老三家的菜园子,经过王 收子他奶奶住的菜园子时,看见王收子他奶奶摸索着裤腰从栏门口往屋里走,心 里一迷瞪,反正都是女的,还不一样啊,她那么老了,打也不过我,便着了魔似 的蹑手蹑脚走过去。陈老虎脱下褂子,一下子蒙到王收子他奶奶的头上,抱起她 就进了屋。陈老虎说王收子他奶奶还是挺轻快来,抱起来,她像睡着了一样一声 不响,等放到床上给她褪裤子她才动弹起来,王收子她奶奶的裤腰带还没系上, 一褪就褪下来了,动弹起来她的劲也小,根本不是陈老虎的对手。陈老虎说王收 子他奶奶那里跟香桂嫂子不一样,干巴巴的,只是不像香桂嫂子的手那么扎得慌, 女人和女人还是不一样来,他正觉得奇怪,在下面一直没停下动弹的王收子他奶 奶打了个嗝,一股难闻的糟烂味从蒙在她头上的褂子里钻出来,吸下一口,他浑 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下面的雀雀像车轱辘被扎了带一样缩出来。他憋住气,不敢 再吸第二口,抓起褂子转身就跑,出了屋门,觉得跑不动了才发现两腿给裤子绊 住了,赶紧提溜起裤子。以后,陈老虎一看见王收子他奶奶就想起那种难闻的糟 烂味,一想起那种糟烂味,浑身就难受得起鸡皮疙瘩,下面的雀雀就车轱辘扎了 带一样往小里缩。陈老虎的交代跟王收子他奶奶说的话基本吻合。王收子奶奶说, 她从栏里出来,扎着腰往屋里走,猛不丁脸被捂上了,孙子王收子也开玩笑抱过 她,她以为是王收子,便软了身子不做声,待蒙她的人给她褪裤子她才觉到了不 对劲,但已经晚了。王收子他奶奶骂蒙他的王八蛋咋那么野,她都那么大年纪了 还好意思糟践她,她又疼又气,翻肠倒胃地挣扎,可就是挣扎不起来,她觉得肚 子鼓胀成了一个大气球,咯地一声被上面的人揉爆了,她酸疼着身子爬起来,糟 践她的那个王八蛋早跑没了影。   公安问王收子他奶奶估摸着糟蹋她的人是谁。王收子他奶奶说肯定是陈永发 家陈老虎那个小杂种。你咋知道?我早就觉出蒙我的不像个大人,是个小孩,身 体挺壮实,挺有劲,陈老虎那个下杂种就那样,那么大了也不下地干活,满庄里 逛悠着玩,啥事干不出来,再说那事以后,陈老虎看见我就躲,你说不是他是谁? 公安把陈老虎的交代简要跟王收子他奶奶说了说,问她有啥想法。王收子他奶奶 哆嗦着嘴唇说,我说是吧,估摸着就是这个小杂种,要是多少有点把柄我早找到 他家去了,看看他家养的是啥孩子,恁可不能饶了他,我那老头子死了快二十年 了,说句不好听的,火烧火燎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为的就是见了老头子不叫他 弹嫌,你看这个小王八羔子弄的,叫我咋见我那老头子,恁千万不能饶了他啊! 村干部们听了,一个劲地咂嘴,骂陈老虎这个混帐小子,咋没好没歹人干狗不干 的。   村主任端起杯子在公安的杯子上碰了碰,率先仰脸把杯里的酒倒进嘴里一饮 而尽,等公安也喝下杯里的酒,又夹一块辣子鸡填进嘴里嚼得差不多后,问哑巴 芳子是咋回事。公安咽下嚼烂了的辣子鸡,说操,那事有点不照头,按说那事对 陈老虎不利,可一个哑巴说不出道不出的,谁知道人家心里咋想的,咱又不能替 她说,倒是给她说清利害了,我说哑巴芳子你听好了,要是陈老虎真的欺负了你, 你点点头,在我这纸上摁个手印,我就把他逮起来关进监狱里,叫他吃窝头去, 人家哑巴芳子无动于衷,像没听见我的话,问来问去,老是那个样子,我烦了, 就叫她回去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耽误那么多功夫找她来。二奎子殷勤地把一 碟猪肝片替换到公安面前,陪了小心随口问,哎,郑公安,不知陈老虎咋说来? 公安大张着嘴,从牙缝里抠出一块肉丝,两个手指捏着捻了捻,丢到桌下,又噗 地吐了口吐沫,拿脚在地上搓了搓,说操,陈老虎说的好,跟哑巴芳子弄了两回 来,可人家不承认,要是遮遮掩掩的还是那么回事,可人家一点反应也没有,说 有这回事吧,石头丢进深井里,连个回声都没有,你咋知道有水没有水,说是没 这回事吧,陈老虎说的枝枝叶叶的,不像是说瞎话。   陈老虎说那回他跟爹娘走亲戚,回来的晚了,正好村里演电影,他去找陈老 三,陈老三家早关门了,爹娘都嫌累得慌,不去看,他只好自家去。到了演电影 的场子,电影已经演开了。电影场子黑咕隆咚的,好地方早叫人占满了,他找一 个能看见影幕的地方接就着看。看了一会,他觉出他的左腿和一条腿紧挨着,就 有意将腿往外靠,好叫自家坐的地方宽快些。他的腿往外一靠,紧挨着的那条腿 也往他这边靠,他生气了,伸手去抓那条腿,那条腿又粗又胖乎,手一摸到,他 的气就没了,他觉出那是一条女人的腿,吓得赶紧缩回手。 换电影片子的间隙, 他偷偷看清了旁边坐的是哑巴芳子。场子里暗下来,陈老虎试探着把手搭在哑巴 芳子的腿上,哑巴芳子没反应,陈老虎的胆子就壮了,干脆活动着手指在哑巴芳 子的腿上摸索起来。陈老虎摸索着,手突然被哑巴芳子的手攥住了,吓得他绷紧 双腿正要逃跑,谁知哑巴芳子松开手,也学着陈老虎在他的腿上摸索起来。陈老 虎放松了戒备,大胆地沿着哑巴芳子的腿时进时退地探询,一直探询到她的腿的 根部。陈老虎挺起手指在哑巴芳子那里顶了两下,顶第三下的时候,手指被哑巴 芳子攥住了。陈老虎想出个办法,解开裆门,将早已在里面不安分的雀雀放出来, 然后将哑巴芳子的手一点点引到他的雀雀上。哑巴芳子的手在陈老虎高翘的雀雀 上犹豫了一会,小心地捏索起来。陈老虎感到哑巴芳子的手汗津津的,湿润中带 着滑腻的温热,比香桂嫂子的手受用多了。他把手重新探询到哑巴芳子的腿根, 随着哑巴芳子捏索他的雀雀的节奏乱摸弄起来。哑巴芳子突然停止捏索他的雀雀, 缩手抓住了陈老虎的胳膊。陈老虎以为哑巴芳子不愿意叫他摸弄了,停下手,往 回抽胳膊。哑巴芳子抓住他的胳膊不放,另一只手把陈老虎的离开的手又按到那 个部位。陈老虎明白了,卖力地摸弄一阵,变换着方式,一个指头,两个指头, 三个指头,或者把指头蜷起来往那里顶。陈老虎摸到哑巴芳子那里的裤子湿漉漉 的,比她的手温热、滑腻多了,不由分说,拉起哑巴芳子往外走。   陈老虎说,他和哑巴芳子是在东河湾的卵石滩上做那事的。哑巴芳子嫌卵石 硌得慌,叫陈老虎脱下褂子垫在她身子底下。他俩做那事的时候,哑巴芳子解开 辫子,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嘴里咿咿呀说个不停。电影一散,看电影的人吵嚷 着往四处散开,哑巴芳子推开还在她身子上留恋往返的陈老虎,顾自走了。回到 家里,陈老虎像做梦醒来一样不相信他和哑巴芳子发生的事,可褂子上的湿痕是 真实的,摸摸下面的雀雀,分明是做了活路无精打采的疲惫样。第二天,陈老虎 特意到东河湾的卵石滩上去,找到了他和哑巴芳子弄活动了的那堆卵石,还在那 里捡到一个黑卡子,他断定黑卡子是哑巴芳子的,悄悄装进兜里,准备见到哑巴 芳子时还给他。可在村里一座石磨边碰上哑巴芳子时,哑巴芳子像没看见他一样, 对陈老虎理也没理,气得陈老虎把黑卡子扔到他家的茅坑里了。村里再一回演电 影,陈老虎和陈老大陈老三老早就去了,哑巴芳子来的时候,陈老虎看见了,记 准她的位置,得电影开演,场子里黑咕隆咚一片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哑巴芳子 又跟他去了东河湾的卵石滩。陈老虎尝到了甜头,盼着村里演电影。村里一个多 月才演回电影,陈老虎见了村干部就问,问得村干部不耐烦了,说操,我看你着 你这就快成电影迷了。   二奎子吐出一块鸡骨头,说真是来,我就这么说他过,操他娘,有一阵,陈 老虎见了面没别的,张口就问村里啥时候演电影。村干部们笑了,都隐约记起有 过这么一点印象。公安说,陈老虎也就尝了那么两回甜头,村里又演电影,也就 是他第三回去的时候,一伸手,哑巴芳子那里早就有一只手摸弄上了,两只撞车 的手从那里逃开,陈老虎朦胧中看见村里杀猪的福军子坐在哑巴芳子跟前,吓得 起身就跑,以后再也不敢往哑巴芳子跟前凑合了。操,福军子还有这么一手来, 怪不得找不上媳妇也不急得慌,还是有窝作腾着来。村干部们随公安一起喝下一 杯酒,筷子纷纷伸向公安面前的煮肝片。村主任说,哑巴芳子不光哑巴,脑袋也 缺根筋,要是光不会说话,找个主也不成问题。可不,哑巴芳子不光是个哑巴, 也是个勺巴,跟自家睡过觉的男人都记不住。村干部们嚼着猪肝附和村主任。   饭店主人推门进来,趴到村主任耳朵上嘀咕了几句,村主任拉起脸子说,啥, 陈老虎他娘找我,找我不白搭,两口子惯得孩子没个样,闯出祸来想起我了,我 一个小小的村主任顶啥用,叫她直接找人家公安就是。公安说,操,找公安也没 用啊,条条杠杠在那里摆着,这可不是看面子顾情的事。村主任叫饭店主人把陈 老虎他娘打发走,说他有好几桩事等着忙活,没空跟她磨牙。饭店主人出去了, 公安拿手指敲打着桌子说,看来陈老虎得吃几年窝头,这孩子咋弄了这么一通, 我干公安干了这么多年,花花事见过不少,还没见一个孩子家作腾出这么些事的 来。一个村干部气呼呼地说,叫我看活该,关他几年就关他几年,反正在家也没 正事,看家里把他养的,长了个壮身子,力气可不往正地处使来。另一个村干部 叹口气,说别的是假的,这么一弄,耽误了孩子叫奶奶爷爷啊。村主任从鼻孔里 哼了一声,说还叫奶奶爷爷来,就他这个熊样,野儿巴几的,连点孩子形没有, 谁家的闺女跟他。公安抿嘴一笑,说恁是不知道啊,人家早就有叫奶奶爷爷的了, 还不止一个来。村干部们纳起闷来,借着酒劲跟公安问个究竟。公安在村干部们 的缠问下,透露了一个秘密,说陈连贵媳妇刚生下的两个孩子就是陈老虎的。村 干部们都愣住了,纷纷摇头说公安喝醉了。公安赌气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说谁 醉了谁是个王八蛋,审讯记录上记得详详细细,不信跟着我到派出所看去!   村干部们没话说了,你看我我看你,说不是说陈连贵媳妇挖到雀雀参把陈连 贵的雀雀治好了啊。公安不以为然,说治好治不好人家陈连贵媳妇才有数来,恁 知道个啥,要了紧,连陈连贵都准稀哩胡涂的。也是。也是。村干部们点头议论 起来,说这下热闹了,按辈分,陈老虎叫陈连贵叔,那俩孩子得叫陈老虎哥哥, 可实际上陈老虎是那俩孩子的爹来。二奎子喝着茶水,突然呛了,说干脆叫那俩 孩子喊陈老虎哥哥爹算了。哥哥爹!哥哥爹!浓烈的酒气和村干部哈哈笑声快要 把屋子撑裂了。公安也跟着哈哈大笑,,说操,这才叫不谋而合来,人家陈连贵 媳妇也叫陈老虎给那对双胞胎当哥哥爹。   陈老虎去陈连贵家看雀雀参。本来是和陈老三一起去来,陈老三在路上蹦蹦 跶跶的,崴到脚了,龇牙咧嘴地回了家,陈老虎只好自己去。陈连贵媳妇正在家 里洗头。板凳上放着洗脸盆,陈连贵媳妇撅着大腚锤站在洗脸盆前,搓了洗头膏 的头上满是白生生的泡沫。听见脚步声,陈连贵媳妇扭过头,说,陈老虎你来得 正好,等我洗完这遍帮我换盆水,先从水缸里舀点凉的,再从暖瓶里倒些热的。 陈老虎说,婶子,俺叔呢,咋不叫俺叔给你换。陈连贵媳妇两手揉搓着头上的泡 沫,说恁叔好,吃了饭一抹嘴头子又去打扑克去了,一把破扑克咋那么勾人,打 了那么长时间了还不腻。陈老虎便坐在床头上看陈连贵媳妇洗头。   陈连贵媳妇穿著那件红线衣,圆滚滚的身子把红线衣撑得紧绷绷的。先前, 红线衣还能盖住裤腰,随着她身子的扭动,红线衣一点一点地脱离下来,露出比 她的红线衣的颜色略浅些的红皮腰带。陈连贵媳妇的红皮腰带不宽不窄,明光光 的,很好看,陈老虎想以后他也要买一条这样的腰带。红线衣继续从陈连贵媳妇 的裤腰上脱落,直到露出她的光脊梁。陈连贵媳妇的脊梁不如香桂嫂子的白,但 比香桂嫂子的细法,也富有弹性,叫他很想伸手摸一把。陈连贵媳妇下面的肚皮 也露出来的时候,陈老虎想起他也见过香桂嫂子这样洗头,那回,他看着看着就 从后面抱住了香桂嫂子,将调皮的雀雀嵌在香桂嫂子的腚瓣之间,伏下身抓住香 桂嫂子的奶子,惹得香桂嫂子没洗完头就把他抱到了床上,香桂嫂子的头发湿漉 漉地盖在他脸上,他什么也看不见,被香桂嫂子彻底淹没了,他喜欢那种连呼吸 都忘记了的淹没。从那时起,香桂嫂子总叫他想起水波荡漾的东河湾,他迷恋于 到水波荡漾的东河湾里游泳,扎猛子,甚至无所事事地泡在里面,听任那种淹没 一切的滋润的抚摸。   陈连贵媳妇的脊梁很宽,她拱着身子洗头的架势像张小桌子,陈老虎觉得在 上面打扑克挺好。在胡同里打扑克,连块象样的石头都找不到,七高八低,伸头 出脑,打着很不舒服。陈老虎想着如果真的在陈连贵媳妇脊梁上打扑克他应该抢 哪个位置。其实前后左右都行,他这样想着,只要能捞着在她脊梁上打扑克,哪 个位置都有哪个位置的好处。陈老虎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抢前面和后面好,尤其 是后面。左边和右边只方便摸她的一只奶子,在前面可以摸到两只,而在后面, 哈,他禁不住在心里笑出来,要是在后面,拉屎扒地瓜捎带着捉蚂蚱,做那个摸 奶子打扑克三不误。陈老虎你咋了,咋叫你三声了你还没听见!陈老虎从幻想中 愣过神来,陈连贵媳妇正耷拉着满头湿发弯腰站在他面前。婶子,做啥?给婶子 换盆水婶子涮涮头上的沫啊,不知你想啥来,跟勺了一样。陈老虎从床沿上站起 来,立刻感到了不自在,下面的雀雀支帐篷了。清早刚换上一件新洗的裤子,本 来裤子洗过后就紧巴巴的,雀雀支起帐篷来更紧巴。陈老虎费劲地站起身,猛然 看见陈连贵媳妇正从湿头发挂起的帘子后面看他雀雀支起的帐篷,慌乱地端起板 凳上漾满泡沫的洗脸盆去换水。之后,陈老虎看见陈连贵媳妇断不了往他的裤裆 那里乜斜着眼看,心里慌慌的,害怕雀雀再把帐篷支起来。   陈连贵媳妇洗完头,把头发梳得光油油的,朝陈老虎走过来,胸前的红线衣 挡住了一双大奶子,却挡不住一双大奶子的轮廓。陈老虎,你来俺家做啥来。看 雀雀参啊。俺家哪来的雀雀参?就是有啊,在坡里你叫我和陈老三看的那个不就 是。陈连贵媳妇笑了,说操,那可不是雀雀参来。陈老虎说,长得像个雀雀,不 叫雀雀参叫啥。陈连贵媳妇在床单上拍打了几下,坐在床沿上,说长得像雀雀, 俺咋看不出,来,拿出你那雀雀来叫婶子看看像不像。陈老虎抿嘴笑着说,俺连 贵叔又不是没有,你看俺连贵叔的就是。陈连贵媳妇也笑,说恁连贵叔没有雀雀 啊,婶子就想看你的。陈老虎说他才不信连贵叔没有雀雀来。陈连贵媳妇说,陈 老虎,恁连贵叔就是没有啊,要有的话,他跟婶子结婚这么多年了,咋没叫婶子 生孩子?陈老虎被问住了,抿嘴笑着看陈连贵媳妇。陈连贵媳妇伸手从窗台上拖 下个硬纸盒子,陈老虎和陈老三在坡里看的雀雀参就在里面。陈老虎趴在床上看 盒子里的雀雀参,看着看着,下面的雀雀被陈连贵媳妇抓住了。陈老虎,拿出来 看看,看看跟盒子里的一样不一样。陈老虎拿手去捂,陈连贵媳妇嗔笑着在他的 手上打了一巴掌,说别装蒜了,刚才我看见你支帐篷了。不由分说,抠开裆门上 的纽扣把陈老虎的雀雀拽了出来。陈连贵媳妇看着软达达的雀雀笑话陈老虎,操, 咋这么一点点了,刚才不是挺能的,咋,看见婶子害怕了。又指着盒子里的雀雀 参说,陈老虎,你看人家多壮实。陈老虎不服气,说他的雀雀还没大起来,大起 来就跟上盒子里的雀雀参了。别吹,陈老虎,大起来叫婶子看看?陈老虎拖过陈 连贵媳妇的手盖在他的雀雀上,说你摸弄摸弄就大了。陈连贵笑着给陈老虎摸弄, 说操,你还挺有办法来,要是摸弄不起来婶子就丢你。陈老虎的雀雀在陈连贵媳 妇的摸弄下很快有了起色,乐得陈连贵媳妇俯身在陈老虎的雀雀上亲了一下,说 操,还真挺灵醒来。陈老虎受到鼓舞,不拘谨了,伸手抓住陈连贵媳妇的一只奶 子使劲揉捏,下面的雀雀昂首挺立。操,慢着使劲,待把婶子的奶头子揪下来啊。 陈连贵媳妇纵身抱住陈老虎在床上打了个滚。陈老虎将头埋进陈连贵媳妇的奶沟 里磨蹭了一会,试探着去开陈连贵媳妇的红皮带。陈连贵媳妇制止了他,坐起身, 捋起头上的湿头发来。   陈老虎满脸失望地看着陈连贵媳妇。陈连贵媳妇边捋头发边往门外看,突然 小声说,陈老虎,去把大门掩上再回来,回来后灵醒着点,听见大门响就别弄了, 咱可别叫人撞上了,要是真有人来,你就说你来看我挖的人参来,先把盛人参的 盒子放在那板凳上。陈老虎应声而出,回来后像换了一个人,变被动为主动了。   陈老虎熟练地摆弄好陈连贵媳妇的身体,赶着雀雀轻车熟路地闯进她的福地, 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陈连贵媳妇纳起闷来,在陈老虎的裸露的腚锤打了一巴掌, 说操,这么点小孩,你咋知道撅腚来?陈老虎说刚进去时不知道撅,动了动还是 挺恣来,就撅开了,不撅不恣。操,陈老虎你还挺灵透来!陈连贵媳妇笑着抱着 陈老虎在床上打滚。婶子婶子别滚了,再滚就出来了!操,出来了不会再弄进去 啊,活人咋能叫尿憋死。陈连贵媳妇抱住陈老虎不松,陈老虎随着她满床上滚。   陈老虎留意起陈连贵来,瞅见陈连贵到谁家打扑克或者出了远门,陈老虎就 去找陈连贵媳妇。有时,陈老虎也到坡里去找她。到坡里找,目标大,若是叫陈 老三、王震子看见,非缠着跟他去,弄得他办不成好事,烦躁躁的,即使避开陈 老三和王震子,翻山越岭的找到她,完事后,两个人都吆喝着累。所以陈老虎还 是愿意去家里找她,在家里舒坦,利索,去着也方便,到了门口,看看前后没人, 一闪身就进去了。   终于,陈连贵媳妇兴奋地对陈老虎说,陈老虎,你还真行来,叫恁婶子怀上 娃娃了。陈老虎知道后却害怕起来,担心叫连贵叔知道了非揍他不可。陈连贵媳 妇说,操,叫恁连贵叔知道还了得,不光揍你,婶子也活不囫囵了。陈连贵媳妇 说她有办法不叫陈连贵知道。陈老虎问啥办法。陈连贵媳妇说,村里不是都知道 我挖到了雀雀参啊,干脆婶子来个将计就计,连恁连贵叔也蒙过,弄几副草药熬 了,就说是用雀雀参熬的,等我和恁连贵叔喝了,再告诉他我怀了娃娃,这不就 是雀雀参治好了雀雀啊,蒙过恁连贵叔,别人还不也蒙了。陈老虎疑惑地问,婶 子,连贵叔的雀雀不行,你咋也跟着喝药?陈连贵媳妇说,恁连贵叔不是要面子 啊,其实婶子早就知道是恁连贵叔的雀雀不行,他不承认,婶子也得给他留个面 子,一个汉子家,要是雀雀不行,在外咋当汉子啊。陈老虎又问,婶子,那个雀 雀参咋治?陈连贵媳妇说这个还不好办,抽空我回趟娘家叫俺当医生的娘家哥哥 给我卖了就是,婶子存几个私房钱,说不定你娶媳妇的时候婶子还能帮个忙来。   陈连贵媳妇怀上娃娃后,对陈老虎格外疼爱起来。家里有了好吃的,悄悄给 陈老虎留着,有时还偷偷给他做。高兴了,陈连贵媳妇搂着陈老虎,摸索着他的 雀雀说,陈老虎,你该找媳妇了。陈老虎摇头说不找。陈连贵说不找可不行,没 个媳妇咋能哄住你这雀雀。陈老虎便说乖话讨好陈连贵媳妇,说叫婶子哄啊。陈 连贵媳妇便搂紧他,稀罕得又亲又摸索,开导说,可不行,锣鼓长了无好戏,以 后咱得小心着点,不找媳妇咋行,别看你现在看着婶子稀罕,等找上个大闺女, 说不定就不稀罕婶子了哪。陈老虎就信誓旦旦地给陈连贵媳妇下保证。陈老虎的 胆子渐渐大起来。常常将手伸到陈连贵的裤腰带下面,问陈连贵媳妇他啥时候才 能当上爹,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陈连贵媳妇说可不行,就是孩子生下来也不能 叫你爹啊。陈老虎问不叫爹叫他啥。叫哥哥啊,对恁连贵叔才能叫爹来。陈老虎 不服气,说实际上爹可是我来。陈连贵媳妇就笑,说陈老虎是孩子的哥哥爹。   第 十 七 章   陈老虎的事一出,全村哗然。家长们的第一反应是对自家的孩子管得严了, 地里,家里,尽可能地给他们找活路干,不叫他们闲着。即便实在找不着活路, 也要限制他们玩耍的范围,不叫他们到远处去。孩子离开的时间稍长,他们便不 由自主地喊一声:某某某,做啥来?如果孩子及时应答,他们就哑了声,继续做 手中的活路。如果没听见孩子答应,他们便提高了嗓门,迅速再喊一声。孩子答 应了,他们舒一口气,顺便埋怨孩子刚才为啥不吭声,以后要叫声应声的,别耳 不听。要是还听不到应答,家长们早慌了手脚,不管手里忙着什么活路都放下来, 赶快去找孩子。顽皮的孩子,有意不接爹娘的茬,有的还故意躲起来,等爹娘着 急了,猛地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惹得爹娘苦笑不得。三个孩子憋得慌了,各自 寻找时机溜出家门,在胡同口碰见,悄声嘀咕几句,跑到村头的老松树下玩。尿 泡尿的功夫,三个孩子的娘都找来了。年龄小点的孩子的娘不由分说,对着儿子 的腚锤就是一巴掌。另外两个孩子也脱不了一顿数落,其中一个孩子的娘还把孩 子他爹搬出来,说他爹如何如何生了气,要如何如何管教他,见孩子脸上露出畏 惧之色,便和蔼地站到孩子一方,帮助孩子如何编理由,到他爹面前蒙混过关。 孩子们调教好了,三个娘们凑到一起,不过三句话,便不由自主地把话题集中到 陈老虎身上,先是跺脚咬牙地说尽了陈老虎的不是,接着又埋怨陈老虎爹娘如何 把孩子娇惯得成体统,丢人现眼不说,弄得家不成家,日子不成日子,连声慨叹, 陈老虎完了,这家人完了,哎呀,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都没长正当,日子还有个 啥奔头!三个娘们各自领着孩子回家。一个孩子对家里的管束不满,嫌这么大了 家里还拿他当小孩子。他娘立刻拿陈老虎做反面教材,说陈老虎比你还大来,咋 闯下那么大的祸事,不管咋行。孩子的嘴被堵上了。娘得意地回过头,其它两个 孩子的娘正关注地朝这边看,三张脸照出三个会心的笑。   家长们的第二个反应是早早给儿子找媳妇。以前有的人家早给儿子找媳妇, 是多了个小心眼,担心媳妇找晚了,好媳妇叫别人挑了去。现在,又担心没个媳 妇牵绊着,儿子再惹出陈老虎那样的祸事。两个担心产生的动力强烈了他们早早 给儿子定媳妇的愿望。往往两个男人喝着酒,或者两个娘们啦着闲呱,话一投机, 双方就成了亲家。没碰上这机缘的,便把心思用在了媒婆身上,锁定目标,狂轰 乱炸,实在拿不下来,再审时度势,改弦易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有父辈是 亲朋好友的,彼此知根知底,你情我愿,肥水不流外人田,戳破窗户纸,便亲上 加亲了。眨巴眼的功夫,有的人家屈指一比划,村里跟自家儿子年龄般配的闺女 差不多都有主了,急头挠脸地弄出一身热汗,先下手为强,率先把矛头指向临庄 了。定婚的男女双方不乏情投意合,心想事成的,更多的是有意插柳,生米煮成 熟饭,渠成引水到,也有实在撮合不到一块,好说好散,买卖不成仁义在,另打 锣鼓另唱戏的,更有弄巧成拙,反目成仇,为此结下恩怨的。   陈老虎他爹和他娘狠狠打了一仗。陈老虎他爹嫌他娘太娇惯陈老虎,要不发 展不到这一步。陈老虎他娘说我娇惯你不娇惯也行啊。操恁娘,我管教半天还经 不住你漏淌的来。陈老虎他爹说。操恁娘,我咋漏淌来,你说说,别顺嘴就淌! 陈老虎他娘反驳道。陈老虎他爹点着陈老虎他娘的额头一样一样地列举陈老虎他 娘的罪状。陈老虎他爹说,那回陈老虎出去玩来晚了,我收起饭菜不叫他吃,你 为啥偷偷下了面条给他送到被窝里?陈老虎他爹说,那回陈老虎都过完年了还想 买摔炮仗,我不叫他买,你为啥偷着给他钱叫他买了?陈老虎他爹说,那回我逼 着陈老虎跟我上坡,晚来了一小霎,下午你为啥答应不叫他上坡了?陈老虎他娘 被说的无言以对,抓住最后一句辩解说,我答应下午不叫他去,可没答应明日不 叫他去啊,明日你为啥不叫他去了?陈老虎他爹说,叫他去做啥,他干的那点活 还不够浪费的那吐沫钱来,我就是多出点力气也不愿意看他那个懒散样。   陈老虎他娘觉得抓住理了,说啥不是一点点的学会的,你一生下来就会抡镢 头拖锄的?陈老虎他爹说,操恁娘,你在恁娘那肚子里就会翻跟头,你多能啊! 骂完,随手将一个白瓷碗拨拉到地上,白瓷碗啪地跌成两半。陈老虎他娘看着地 上跌坏的白瓷碗,发恨说,操恁娘,有种的你把那一摞都摔了!操恁娘,你以为 我不敢啊,摔就摔,你还咋?陈老虎他爹赌气搬起桌子上的一大摞碗咚地摔在地 上。陈老虎他娘看着满地的碎片心疼得浑身打哆嗦,捡起一块朝陈老虎他爹扔过 去,嘴里哭骂着,操恁娘陈永发,我不和你过了!被碎片打中的陈老虎他爹气急 败坏,冲过来摁住陈老虎他娘就是一顿胖揍。陈老虎他娘披散着头发在地上打起 滚来,声嘶力竭的嚎哭声引来不少劝架的人。陈老三他娘把陈老虎他娘拉到旁屋 里安慰一番后,又过来数落陈老虎他爹。陈老虎他娘在旁屋里扯着嗓门大哭一阵, 拉不住地回了娘家。   村里人突然总结出一个经验,村里那些没脸没皮,断不了惹事生非的孩子, 差不多都没上几天学,或者在学校里也是不好好念书,调皮捣蛋,最终叫学校开 除的孩子。比如陈老虎,比如福军子,比如山水子。陈老虎就不用说了。福军子 跟陈老虎差不多,没上几天就高低不上了,长大一些后,虽然干起了杀猪的买卖, 可挣的不如糟的的多,成天喝得醉醺醺的,骂街,提溜这杀猪刀瞎舞划,惹得人 当面怕,背后骂,谁家闺女也不愿意跟。山水子虽然上学时间长点,可在学校里 不是跟同学打仗,就是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除了抄别人的,自家从没完成过作 业,三天两头的叫老师罚站。有一回上着课搞小动作,被女老师熊了一顿,报复 女老师,看着女老师进了厕所,绕到后面,往粪坑里扔石头,溅了女老师一腚屎 尿。女老师哭闹着不愿意了,学校只好把它开除。而那些本本分分上过学的孩子, 差不多都明晓事理,做起事来有分有寸的。即便有的呆头呆脑,没啥出息头,却 也老实八脚,不招惹祸事。认识到上学的好处,村里人便把供孩子上学当成了家 里的头等大事。   正当村里人把上学看得金贵的时候,陈老二却铁了心不去上了。先是找因由 请假,找不出因由了又支支吾吾地推延,终于叫娘看出破绽来了,问他是不是不 想念了,才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娘问陈老二为啥不念了,陈老二低着头不说。陈 老三说,娘,我知道老二为啥不念了。娘没心听陈老三的,陈老三却主动说起来。 陈老三说,娘,老二不念书,保险是因为白二妮,要是白二妮还念,老二保险也 念。陈老二一听就冲着陈老三来了,咬牙攥拳,说陈老三你胡说八道我揍你这个 王八蛋。吓得陈老三跑到旁屋里顶上门不敢出来,嘴上却不示弱,说就是啊,别 不承认了,那回我看见你在纸条上写人家白二妮的名字来,你以为我不认字啊, 我可认得白二妮那仨字来!陈老虎越发愤怒,抬起脚咣啷咣啷地踹门,说陈老三 你看着点,我进去非扒下你的皮不可!娘制止陈老二说,老二别闹腾了,还念书 来,这就越念越倒退了,老三比你小,多说一句少说一句的由他就是,看你这些 事,又是王八蛋又是扒皮抽筋的,还是自家兄弟来,也不怕叫人家听见笑话。   娘征求陈老二的意见说,老二,按说咱这条件念不起书,兄弟仨就供你一个 人念你应该知足,给你一晚上时间你自家琢磨琢磨,要是还想念,明日麻利利地 给我上学去,要是从心里不想念了,咱也不费那个劲耽误那个功夫,明天就跟老 大老二下地去。晚上,都息灯睡觉了,陈老二怯生生地给娘敲开门,嗫嚅道,娘, 我真的不想上学了。娘木然着表情看了会屋梁,叹口气,说不念就不念吧,老二, 快回去睡觉吧,养好精神,下地不跟上学一样。   从白小妮出事那天起,白二妮就没再上学,桌洞里的书是托陈老二捎回来的。 一家人大门紧闭,哑谜谜地待了几天。清早,白大妮他爹开门出了村子,傍晚回 来,路上目不斜视,村里人跟他搭话也不理会。第二天,白大妮他爹去村里开证 明,迁户口,一家人搬到了离马蹄庄四十多里的一个叫井泉的小山村。离开马蹄 庄那天,白大妮他娘鼻涕一把泪一把,高扬着嗓子,唱似的说,不知俺家哪辈子 作下了孽,得罪了马蹄庄的哪路神仙,没有儿绝户就绝户吧,三个闺女,害煞一 个,糟蹋得没脸见人一个,从今以后,就是遭了五雷轰顶俺也不回马蹄庄了!   陈老虎他娘跑到娘家不回来。陈老虎他爹犟着不去接。陈老三他娘趁不住气 了,自家去叫,怕碰上给三个孩子当过几天后爹的焦士学,脸上抹不开。央人去 叫,又找不到合适的,白大妮家搬走了,陈老虎跟陈连贵媳妇的事正被人暗地里 瞎嚼达,说不定早已传到陈连贵的耳朵里,找陈连贵家肯定不行。家里包饺子, 陈老虎他娘先盛上一碗,叫陈老三给陈老虎他爹送去。陈老三端着饺子出了门口 了,又被他娘叫住,饺子是韭菜豆腐馅的,一点肉腥也没有,陈老三他娘怕陈老 虎他爹不稀罕。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叫陈老三送去了。陈老三回来的时候,两手 空空,没等他娘问,就说碗被陈老虎他爹留下了,陈老虎他爹说他先用用,等他 家有了碗再还个新的。陈老三笑着告诉他娘,说陈老虎他爹使的那碗有一个大豁 子,盛不上半碗棒子粥就往外漏。陈老三他娘哼了一声,说真是自作自收,有啥 说啥,好好的一摞碗咋就摔了。陈老三对他娘说陈老虎他爹真馋,接过饺子就揪 起一个填进了嘴里。他吃了饺子说啥来?陈老三他娘关切地问。他说饺子真香, 一辈子好没吃到这么好的饺子来。陈老三他娘一撇嘴,说切,别耍好嘴了,要是 跟陈老虎他娘这么说,人家也不会跑到娘家不回来。   陈老三他娘做了一个梦。梦见陈老虎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胡同里,水不断线从 身上往下滴答。陈老三他娘问他咋弄的,陈老虎说他到水里玩去来。这孩子,咋 上水里去玩,那里可不是你玩的地方。陈老三他娘责备他。陈老虎反问说,不去 水里上哪里去玩,恁家陈老三不跟我玩,王震子也不跟我玩,俺爹俺娘都不要我。 陈老三他娘被问住了。陈老虎噗嗤一笑,说婶子,水里可好玩了,有小鱼,小虾, 还有小螃蟹。陈老虎说一个小螃蟹非要给他当媳妇,他不同意,小螃蟹就伸出夹 子夹住他的雀雀,说陈老虎,你要不要我给你当媳妇,不要我就把你的雀雀夹下 来。陈老虎不要,小螃蟹真的就把他的雀雀夹下来了。陈老三他娘不信。陈老虎 伸手抹下裤子叫她看。陈老虎的腚沟里果真没有了男人的那样东西,跟女人一样, 只剩了一撮卷毛。陈老三他娘急了,说陈老虎,没有雀雀咋行,你还想不想当男 人了?陈老虎说咋不想当,没办法啊,要不就得答应给小螃蟹做汉子来,操,跟 个小螃蟹咋过,晚上得搂着小螃蟹的夹子和脊梁上的硬壳睡觉不说,白天也走不 到一块啊,我向前走,小螃蟹横着走。陈老三他娘说事倒是那么个事,可你也不 能白白把雀雀弄丢了,走,婶子跟你去找回来。陈老虎领着陈老三他娘去找小螃 蟹,翻过两座山看见一个水湾,水湾在远处看着一点点,离的越近看着越大,走 到跟前,水湾大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满眼是水。陈老虎指着眼前没有边际的水湾 说,婶子你看,刚才我就是在这里头玩来。陈老三他娘问小螃蟹在哪里。陈老虎 说,婶子,我去把小螃蟹叫上来。说完,一个猛子扎进水湾了。陈老三他娘嘱咐 说,陈老虎,问问小螃蟹把你的雀雀扔到哪里了,拾回来,婶子再给你按上,说 不定就能长住了。陈老三他娘回过头,见陈老虎他爹和他娘站在身后看他。陈老 虎他娘说,老三他娘,你咋把俺家陈老虎推到水里了?没有啊,他自家跳进去的, 他的雀雀叫小螃蟹夹下来了,他去找小螃蟹讨他的雀雀去了。陈老虎他娘不听她 解释,拉住陈老三他娘的胳膊就走,说走,咱去找派出所的公安去,你为啥把俺 陈老虎推到水湾里!   睡梦中醒来,外面还黑咕隆咚的。梦中的情形虚虚实实地再现在脑海里,陈 老三他娘有意闭了眼深入进梦里跟陈老虎爹娘说个清楚。梦果然延续下去。陈老 三他娘拉住陈老虎他娘的手说,嫂子,恁家陈老虎真不是我推下去的,要不等他 上来咱问问他。陈老虎他娘冷着脸子道,别不承认了,这么大个湾,俺老虎咋能 上的来,要是上的来,是你推下去的俺也不怪你,要是上不来,别络络,把你哪 仨儿里过房给俺一个,养我和老虎她爹的老就是。陈老三他娘突然纳闷起来,面 前的陈老虎他爹和他娘都光着身子,陈老虎他爹的雀雀面筋似的吊在两腿间,突 然被风刮向一边,陈老虎他爹顺手扯起来,用力一拉,雀雀便成了一条窄窄的飘 带,漫起来,在她和陈老虎他娘的头顶上飘来飘去。风一停,飘带似的雀雀缠在 陈老虎他娘的脖子上,陈老虎他娘解下来,一扬手,雀雀又飘起来。雀雀再落下 来的时候,缠在了陈老三他娘的脖子上,她学着陈老虎他娘的样子,把雀雀从脖 子上解下来,一扬手,陈老虎她爹的雀雀却没有飘起来,而是从胸膛上滑下来, 落在了她的两腿间,她一低头,发现自己也光着身子,慌乱地抓住雀雀从两腿间 抽出来。陈老三他娘说,嫂子,是恁老虎他爹的雀雀自家落在我这里的,可不是 我叫它掉到这里的。陈老虎他娘探过头向她的小肚子底下看,说等她看看就知道 是它自家落的,还是她叫它掉到那里的。陈老三他娘慌乱起来,叫陈老虎他娘看, 当着陈老虎他爹的面不好意思,不叫她看,又怕陈老虎他娘说她是有意的,着急 间,醒了。陈老三他娘活动活动身子,选一个舒服点的姿势,想仔细琢磨琢磨梦 里的情形,却怎么也回不到梦里了,脑子里像飘起了雾,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 清。她觉得应该去劝劝陈老虎他爹,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两家是前后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样一想,她暗暗责备起自己来,觉 得自己早就应该去劝陈老虎他爹把他娘叫回来。   天气清凉,当空几团云絮被太阳照得红如血丝。没有风逗引的树木,僵硬、 呆滞得像假的一样,生气全无。陈老三他娘伸手一推,陈老虎家的大门就开了。 跨进门槛,站在天井里仰脸望天的陈老虎他爹转身面带疑惑地看着她,说,哎, 你咋进来了,门不是顶着来?哪里顶着来,门一推不就开了。两个人的目光寻到 门后那根倒卧的顶门棍后,相视而笑。陈老三他娘说,要是黑夜这样可就好了, 家里的东西非都叫人偷去了不可。连人偷去才好来,就是人家不稀罕。陈老虎他 爹没好气地回道。陈老三他娘说,别埋汰自家了,昨天黑夜你是没这样,这样的 话,家里的东西没了不说,现在也见不着你的人了。咋没这样,昨天黑夜就这样 来。真的,哪恁家的插门栓哪?谁知道上哪里去了,懒得去找,我随便用那根棍 子顶了顶,不信今黑夜你来看是不是这样,只要不怕我把你偷了。陈老三他娘红 起脸笑了,说别没个正形了,人家老虎他娘都走了这么多天了你还不去叫叫,你 也狠得下心。陈老虎他爹张开嘴,正要说话,突然把嘴闭上了,脸上的表情像遇 风的庄稼地,明显地倒向一边。陈老三他娘纳闷地回过头,陈老虎他娘手里提溜 着一只包袱站在门口,大瞪的两眼像要鼓出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陈老三他娘是在寝不安食无味中度过的。那天清早发现 陈老虎他娘站在门口,陈老三他娘陪了笑脸过去解释,说嫂子你可回来了,昨日 晚上,我做了个不好的梦,醒来咋弄也睡不着了,便来劝老虎他爹去叫你,没想 到你回来了,嫂子你回来的正好,免得我再跟俺永发哥费口舌了。陈老虎他娘呸 地一声,差点将吐沫吐到陈老三他娘脸上,说别赚了便宜卖乖了,她又不是三岁 的小孩,经不住两句好话就给哄住了,她在家时他俩还不知偷偷摸摸地弄了多少 回来,她一走正好腾了窝,黑夜鼓捣了还不算,大清早的还浪到天井里说浪话。 陈老三他娘面红耳赤,转脸向陈老虎他爹求救,说永发哥,看俺嫂子说的,你跟 俺嫂子说说,咱俩到底鼓捣些啥来。陈老虎他爹一脸的平静,说他才懒得跟她答 腔来,她爱咋想咋想。陈老三他娘急了,说永发哥,你这么一说,俺不成了跳进 黄河也洗不清了,快跟俺嫂子说说咱到底是咋回事啊!陈老虎他爹掉头回到屋里。 陈老三他娘随即跟着往里走,经过陈老三他娘跟前时,又狠狠吐了口吐沫。不久, 屋里传出陈老虎他爹和他娘的吵闹声。还回来做啥,有种的走了就别回来!操恁 娘,俺为啥不回来,这个家还有俺的一份来,俺刚嫁给你这个王八蛋的时候,这 个破家还是些土坯草屋来,谁辛辛苦苦帮你翻盖成了砖瓦屋,现在想叫俺给那个 假寡妇腾窝啊,俺才不那么善乎来!陈老三他娘在外面听了一会,又气又急,又 觉得不好到里面羼和,吃了屎一样翻肠倒胃地离开了。   陈老虎他爹和他娘分住进两个屋里,分头起灶,各人做了各人吃。开始,陈 老虎他爹虽然不上坡,还出来走走,但经不住外人没长没短的问,干脆也窝在家 里不出来了。家里的大门有时没白没夜的三五天关着不开,有时开了,又没白没 夜的三五天不关上。熟人到家里劝说,两口子都闷着不说话,直到劝的人唉声叹 气地走开。   地里荒了。好事的人三番五次捎信来,就是叫不开门。有一回,捎信的人碰 上陈老三他娘从门洞里出来,便迎上去搭话,说,陈老三他娘,里面那两口子到 底咋弄的,两口子闹别扭的见的多了,可也没见过这么个闹腾法的啊,地里荒成 那样也不管,还吃不吃饭了,难道在等着喝风咽沫?陈老三他娘陪了笑脸嗯嗯啊 啊地应对。捎信的人说,干脆咱竖起梯子爬进去,看两口子在里面做啥来,人家 是得罪遍了外人才关上大门朝天过,这个好,两口子闹别扭也关上大门朝天过开 了,也不知两口子在里头咋过来。捎信的人真要去陈老三家扛梯子,被陈老三他 娘止住了,说这样可不行,毛手毛脚地爬到人家家里,人家要是不愿意咱咋办, 别叫咱咋爬进去的再咋爬出来,不行,要爬你从别人家找梯子爬去,俺得忙去了, 还有一大摊子活路等着俺来。   地里的庄稼熟了。家家筹备好收割的工具,严阵以待,守侯子粒熟透的那声 慰籍心灵的钟响。同时心里也捏着一把汗,生怕收割时节遇上可恶的连雨天。到 外地找活路干的人回来了,见到村里人,开口就是:哎,咋样了,能下手了吗? 答的人也很兴奋,说快了,数手指头的工夫,要是日头再毒些,或者刮一晚上风, 朝阳的那些地明天就能动手了,你来的真是时候,找瞎子算过褂吧。我算的。回 来的人满脸得意,丢下对方乐颠颠的往家走。家里汉子到外地干活还没回来的女 主人着急开了,骂汉子昏头昏脑,活路忙了不知道往家赶,莫非要等收割完了光 大张着嘴巴来吃新鲜粮食,可不能那么便宜他,真要那样偷懒,老娘非拾掇拾掇 他不可。旁边的人逗笑说,咋拾掇,到时候人家一进门,你那裤腰带就耷拉开了, 哈,到床上拾掇人家吧。女主人便举起手里的东西追打逗笑的人,说操,谁像你 那么馋巴巴,把个汉子拴在裤腰带上不叫出门,跟吃饭似的,一顿不吃就受不了。 不喜欢说荤话的人插嘴说,二安子媳妇,别急啊,哪回忙收人家二安子偷懒来, 还不都是人家忙忙活活地往家里鼓捣,说不定今晚人家就回来了,就是晚来一霎 也比俺强啊,到时人家二安子掏出一大把票子往桌上一甩,能买多少粮食啊。二 安子媳妇一皱脸,说婶子,你可别替俺想得那么舒坦,别说大把票子了,大张的 俺还没见过来,恁二安子挣的那几个钱啊,得够他在外面搅和的就不孬。被唤做 婶子的娘们一撇嘴,说看人家二安子媳妇咋这么会说话,不挣钱还一个劲地把人 家往外撵做啥,是怕婶子借你的钱吧,别哭穷,婶子真要碰上用钱的时候,跑不 了你!说着,伸手做出一个要抓二安子媳妇的动作。旁边的人大笑起来。   陈老虎家地里的庄稼长得一塌糊涂,草窜得比庄稼棵高了,庄稼棵和荒草挤 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只被村里人赶出来的无家可归的母狗躲到里面,昼伏 夜出,竟在里面安家落户了。惹得来往的人有意止步听里面的动静。听到里面吱 吱呀呀的小狗的叫声,胆大的人拨开庄稼棵和荒草钻进去,出来说,母狗在里面 下了四只狗崽。发现狗崽的人龇牙咧嘴地摸着脸上被划破的伤口,说那四只狗崽 属于他的了,谁要是去偷就跟谁急。想养狗的人便涎了脸向他讨要,不一会,四 只狗便有了各自的主人。   人们开始惊讶于那只母狗生养狗崽的迅速,说操,那母狗咋那么出活,也没 看见它拖拉个大肚子,变戏法似的猛不丁变出四个狗崽。有人说,出活不出活不 在肚子上,肚子大的不一定出好活,肚子小的不一定不出好活。有人反驳道,谁 说肚子大了不出好活,人家陈连贵媳妇就是个大肚子,咋样,一箭双雕。一箭双 雕是啥意思?反驳的人说,操,这个都不知道,就是一箭射下俩老鹰啊。哦,是 这个啊,念过几天书的人和咱还就是不一样来,说话也文绉绉的,不过,也不能 说是陈连贵媳妇出活,是人家陈连贵出活,人家射的好。谁出活,谁射的好?陈 连贵啊。陈连贵,你好好想想?操,想啥,各人心里明白就是,还非得说出来啊! 几个人都笑。有人说,其实也不是陈连贵出活,还是人家陈连贵媳妇出活,你想 啊,要不是人家陈连贵媳妇肚子里有俩老鹰,你射得再好不也白搭?几个人静思 默想了一会,说也是,也是,还是人家陈连贵媳妇出活。   陈老虎家像停泊在这个农忙时节中的一座孤岛,清静落寞,与周围忙碌的景 象格格不入。绿叶红花,门前扯起的喇叭花秧和麻线秧相互交织,爬上墙头的细 高个的狗尾巴草摇摇晃晃,显得更加细高。院子里偶尔传出猫掀翻碗盆般的声响, 仔细一听,什么也没有。好事的人专门找到陈老三他娘,说陈老三他娘,这回你 可别推脱了,陈老虎家那些庄稼不管长得好孬,你出头给收起来吧,要是人手不 够我找人帮你,可别叫它瞎在地里了,等两口子闹腾没劲了,扔给他俩,谁叫恁 是邻居来,给他俩给香饽饽,他俩还怪罪你?这样合适啊?陈老三他娘犹豫着, 终于摇摇头,说不行,别多了少了的,到时弄得不好了,说实话,俺可不是嫌麻 烦舍不得那把力气,放心吧,俗话说远亲还不如近邻来,等他俩好了,俺的粮食 尽着他俩吃,只要俺有一口吃的,就不能饿着他俩。见好事的人不太满意,陈老 三他娘说,哎,要不恁家出头,俺也帮着收,打了粮食放恁家,到时恁给他俩? 好事的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都怪我,管这闲事作啥,自家的事还忙不过来 哪,操,不管了,我这才是吃下胡萝卜闲操心来!   娘领着兄弟仨在老长沟的山坡地里收割豆秧。陈老大、陈老三握着镰刀在前 面割,陈老二和娘跟在后面把割下的豆秧捆起来。陈老二一边捆豆秧,一边摘了 豆秧上没有熟好的青豆荚往兜里装,准备回家后煮了吃。陈老三不时地回过头, 问陈老二摘了多少青豆荚了。开始,陈老二还哼哼哈哈地应承着,后来不理他了。 陈老三提高了声音说,老二,煮了青豆荚也得分给我一些吃啊?陈老二不抬头。 陈老三生气了,说,娘,老二这么毒来,想煮了青豆荚自家吃。娘还没回话,陈 老二不愿意了,说老三你别拿着贼心想人家,谁不叫你吃了?陈老三说,那,刚 才我问你你咋不说话?陈老二低下头不看他,说快割你的豆秧吧,你看人家老大 都快割两垄了,你一垄还不到头。陈老三不服气地说,老大是老大,你咋不说说 你,有本事你来割几垄我看看!割就割,你以为我比不上你啊!陈老二气呼呼地 站起身,边将手里的青豆荚往兜里装,边朝陈老三走过去。娘笑着制止陈老二, 老二,别跟老三治气了,他比你小,让他几句还吃亏了,亏你还念过书来,这么 点耐性都没有,不嫌叫人看见笑话。扭过头训责陈老三,老三,咋还这么孩子气, 啥时少你吃的了,以后别跟老二顶撞,他是你哥哥,他下地少,慢慢顺下力来就 顶劳力使了,你也得跟人家老大学着点,以后找了媳妇再这么磨蹭,一满家子都 得跟你喝西北风去!老大直起腰笑着看陈老三,陈老三又笑着看陈老二,娘四个 相互看看,都笑出声来。   下边地里,陈起龙两口子送回家一担豆秧回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陈老三他娘站在堰边搭话说,恁两口子说的啥啊,这么带劲!陈起龙媳妇笑着看 陈老三他娘,说,婶子,正想问你来,刚才从家里来,经过恁家胡同那里碰上件 怪事。啥怪事?一个娘们从恁家胡同里往南走了。陈老三他娘笑着说,一个娘们 从俺家胡同里走就成怪事了,哈,这样的怪事咱马蹄庄还不知多少来。陈起龙媳 妇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她是说胡同里往南走的那娘们身段跟陈老虎他娘差不多, 可头发都白了,马蹄庄还没见过这样的娘们来。陈起龙抢过话,说差不多啥,那 娘们就是陈老虎他娘!陈起龙媳妇撇起嘴,说婶子,你看看,俺家这个非说那是 陈老虎他娘,跟我犟了一路子了,人家陈老虎他娘是啥样,又黑又粗的那么一头 头发,咋猛不丁成一头白发了?陈起龙不以为怪,说这个有啥解不开的,白头发 是操心操的,陈老虎他爹和他娘呕了那么长时间的气,心里还不知琢磨些啥来, 头发不白才怪。   见媳妇跟陈老三他娘面面相觑,陈起龙拿出一副满腹经纶的得意模样说,不 光操心白头发,人生气也白头发,我看过一张报纸,是到镇上赶集时在茅房里看 见的,报纸上说,人一生气身上就有毒,生的气越大身上的毒越厉害,有个小娘 们,跟婆婆闹别扭,婆婆一翻脸,数落出她一大堆不是,把小娘们气哭了,正好 床上的孩子醒了,小娘们抱起孩子喂奶,孩子咕咚咕咚的吃了不几口就死了,家 里把孩子送到医院,医院里一检查,断定孩子是毒死的,化了化验,毒就在孩子 吃下的小娘们的奶水上,陈老虎他爹和他娘呕了那么长时间的气,身上还不知呕 出多少毒来,头发白了是小事,没秃了头就不孬。陈起龙媳妇嘴一撇,说婶子你 听,人家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来,起龙子,怪不得我头上长了那么多白头发,还 是操心操的生气生的来,以后你得勤利利的,听说听道的,别叫我操心生气!陈 起龙挺起巴掌在他媳妇的腚锤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拿腔拿调地说,还有个 因由好白头发来!媳妇哎呀一声闪到一边,嘴里骂着,操恁娘起龙子,你打我的 腚锤做啥,你说,还有啥因由?陈起龙不紧不慢地抬手捏了捏鼻尖,说,女人欠 打了就白头发。媳妇气得一跳老高,说操恁娘起龙子,还是胡咧咧来,看我非还 上那一巴掌不可!陈起龙不慌不忙地说,你打就是,你还一巴掌我非找回十巴掌 来。媳妇不听,过来对着陈起龙的腚锤就是一巴掌,转身正要离开,陈起龙探身 把媳妇的拦腰抱住了,在媳妇气力悬殊的挣脱中,他渐渐把媳妇俘虏到一只手上, 腾出另一只手,一巴掌一巴掌地打起媳妇的腚锤来,嘴里有节奏的数着一二三四。 陈老三他娘笑着走进地里。兄弟仨被陈起龙媳妇似疼非疼的吱呀乱叫吸引到堰边, 笑嘻嘻地朝下看。地里的陈老三他娘笑着唤他们回去,说恁仨快来收豆秧,啥好 看的,以后找了媳妇可别这么当着外人的面瞎闹腾!   回到家,陈老三他娘有意向前走了走,陈老虎家的大门果然开了。有人蜷着 身子清理门前的荒草,被清理下来的荒草,一小堆一小堆软达达地瘫在身后,麻 线秧和喇叭花秧委琐不堪地缠成一团,皱巴巴的喇叭花颜色暗淡,彻底失去了那 个大张着嘴巴要向世界宣布些什么的喇叭样。陈老三他娘很快认出清理荒草的人 是陈老虎他爹,问,陈老虎他爹,俺嫂子哪?走了。去哪里了?爱去哪里去哪里。 陈老三他娘拉下脸,掏心掏肺地数落起来,说恁这是弄得啥事啊,地不管了,庄 稼也不收了,折腾来折腾去折腾个啥劲,日子不是还得过啊,叫人家说长道短就 不说了,也不怕自家人折腾生分了。陈老虎他爹抓住一绺狗尾巴草用力一揪,发 狠地说,人家就是想折腾咋办,那天你不是见来,非得说杏树上长桃子不可,操 他娘,啥玩意啊!狗尾草从泥地里挣脱出来,带起几块土坷拉,陈老虎他爹把土 坷拉拢成堆,踏上脚用力一踩,失去狗尾草的地面陷出一个浅坑。陈老三他娘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会软和着点啊,非得一个刚来一个强,依了自家那根杠才 行,那样咋还有个头。陈老虎她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他这就够软和的了,陈 老虎那个王八羔子一出事,他连气都气不起来了,要是以前,那个臭娘们敢跟他 这样,早打她个腿断胳膊折了。陈老三他娘话里带着气,说你多能啊,打俺嫂子 个腿断胳膊折就显出你能来了?胡同口有人挑着豆秧经过,劈劈啪啪的脚步声像 要在地上喊出一道裂缝。陈老三他娘不自在起来,转身往自家的家门走,一直背 对着她的陈老虎他爹身子一活动,叫她看见了半边胡子拉茬的脸。陈老三他娘撂 下一句,哎,让一步,把俺嫂子叫回来啊!叫不回来了。为啥?不为啥。   不几天工夫,田地里便空空荡荡的了。心盛的人家开始为下一步播种小麦精 心做准备。耕耘、平整过的田地像清洁的纸张,以崭新的诱惑呼唤人们写上点什 么。忙完收,人们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最先发现陈老虎家庄稼地里四只狗崽的 霹雳子,叫上许诺分给他们狗崽的人家去领狗崽。陈老三从菜园子里出来,看见 几个人匆匆往南走,打头的人是霹雳子。一认出跟在霹雳子后面的王震子,陈老 三脱口喊道,王震子,做啥去?王震子对站在菜园子门口的陈老三挥挥手,说走 啊陈老三,抱狗崽去!抱狗崽,到陈老虎家那块地里?王震子又对他挥手说,嗯, 走啊,看看去!陈老三知道那四只狗崽。有一回,跟娘下地回来,看见霹雳子坐 在小推车旁的草坡上歇息,陈老三跑上去,向他讨要狗崽。霹雳子抹一把脸上的 汗,说操,咋不早说,总共四个小狗崽,除下我一个,那三个都有主了。咋早跟 你说啊,你看见狗崽的时候我又不在跟前。陈老三在霹雳子跟前磨蹭了一会,见 没有得到狗崽的余地了,闷闷不乐地随了娘往回走。娘安慰他,老三,讨个狗崽 啥好的,别说讨不到,就是讨到了娘也不叫你喂,人还过不好哪,要个狗拿啥喂 它,养狗是为了看家,咱这破家,有啥可看的,好好长出息吧,等混好了,家里 值金值银的了,咱养个大狼狗,叫全马蹄庄的狗一看见就吓跑了。   王震子落后几步,等陈老三赶上来,两个人并肩说笑着往前走。陈老三问王 震子咋跟霹雳子讨到狗崽的。王震子说不是他讨到的,是他姨夫讨到的,他姨夫 今日没有空,叫王震子来替他抱回家。陈老三笑了,说操,刚才我还纳闷来,我 这么近都没讨到,你咋讨到了。陈老三问王震子在家做啥来,这么长时间咋没见 到他。操,都是陈老虎捣鼓的,陈老虎叫公安逮走后,俺爹管得我可严了,下地 就叫上我,啥活都得干,刚开始那些天,愁得我都活不下去了!王震子黑瘦的脸 上冒出一些小疙瘩,好几个疙瘩顶着白白的包。陈老三说,王震子,恁奶奶不是 拿着你挺娇啊,咋不管管恁爹。操,俺奶奶拿着娇不白搭,她可为不了俺爹的主 来,再说,陈老虎叫公安逮走后,俺奶奶也不那么护着我了,吃好的穿好的都行, 就是不叫我出去玩,有一会趁着俺爹不在家,我偷着出来找你,都快到恁家那里 了,俺爹撵来,把我叫回去了,陈老三,你才俺爹咋知道的?瞎碰上的啊。王震 子摇摇头,说可不是,是他奶奶叫的他爹。陈老三笑着说,我也是,陈老虎叫公 安逮走后,俺娘也看得我严了,都怪陈老虎,操,陈老虎那么流氓来!真是,陈 老虎那么流氓来!两个人数落起陈老虎的不是来。   陈老虎家住进野母狗的地里种的是高粱。四周的高粱穗子差不多都叫人折走 了,地中间的一簇却保存完好,子粒饱满,红彤彤的,像从高粱地里窜起的一簇 火苗。紧跟在霹雳子后边的陈胜利指着那簇火苗一样的高粱穗子说,咱先说下, 那些高粱穗子我占下了,谁也不能抢我的!霹雳子一腚坐在地头上,说,陈胜利, 先把你的高粱穗子弄下来,要不,谁抢了谁要,那么好的高粱穗子,谁不眼热。 对,谁抢了谁要,人家陈老虎家的,又不是恁家的,凭啥你先占下!一同来的人 对陈胜利表示不满。陈胜利理直气壮地说,地里的狗崽也不是霹雳子家的啊,他 先占下了,咱不也乖乖地听他的?狗崽可是人家霹雳子自家先从高粱地里头发现 的来,那些高粱穗子咱这些人都看见了,凭啥你先占下?有人为霹雳子说话。陈 胜利支吾着找理由。霹雳子大度地说,操,占下就占下吧,陈胜利,快去弄下来 啊,你不弄待一霎俺抢了可别怪俺!陈胜利跨前一步,回头对后边的人笑了笑, 哈腰钻进了高粱地。有人不满地捡起一块土坷拉要往地里扔,说操他娘,陈胜利 这么精来,那么好的高粱穗子都成他的了。霹雳子伸手制止说,别扔,叫他进去 弄就是,一会保证有好戏看。高粱秸被陈胜利拨弄得摇摇晃晃,人们从高粱秸的 晃动判断着他离高粱穗子的距离。近了,更近了。高粱地深处突然响起野母狗发 炮弹一样的汪汪声。陈胜利扯破嗓子哭喊着往外逃,高粱秸被弄得急剧地抖动出 一条粗线。等在地头的人在霹雳子的带领下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陈胜利张口气 喘地跑出来,跑掉一只鞋子的光脚丫上沾满了湿土。霹雳子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 说,哎,陈胜利,你咋空着手出来了,不要那些高粱穗子了?陈胜利红涨着脸, 好一会才平静下来,说操,里头那野母狗不叫弄,那么凶来,差点咬到我!周围 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陈胜利被野母狗吓出来后,别的人都不敢进高粱地了,离得高粱棵远远的, 生怕野母狗从里面窜出来咬着自己。霹雳子得意起来,说,哎,起先陈胜利不是 说那四个狗崽我不该占下啊,现在我把大权让出来,咱这些人里,谁有胆量进去 把那四个狗崽抱出来,四个狗崽就由谁说了算。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人推荐陈胜 利,很快得到大家的响应。对,叫陈胜利进去,是他提出来的,把大权给他。陈 胜利,快进去啊,弄出狗崽来给我一个!陈胜利皱了脸倒退一步,说操,我可不 进去了,我正愁着咋找回那只鞋来哪。几个人都抿着嘴笑。霹雳子说,陈胜利, 给我五块钱,我把你的鞋子找出来。操,五块钱能买两双。陈胜利不同意。有人 给他俩讲价,说,那就两块五,陈胜利,行不行?陈胜利还是不同意,说两块五 能买一双,他掉在高粱地里才一只。霹雳子做出情愿吃亏的表情,说好吧,我就 要你一只的钱,一块两毛五。见陈胜利不说话,陈老三说,胜利叔同意了,霹雳 叔,快进去给他找出来吧。陈胜利伸手推了陈老三一把,说谁同意了,小孩子家 别乱插嘴。还小孩子来,人家这就快找媳妇了,陈胜利,说句话,给我一块两毛 五行不行?霹雳子做出要进高粱地的架势。陈胜利连忙摇头,说霹雳子,我可没 愿意,你找回来我也不给你钱,一只破鞋,值几个钱啊。人们都嫌陈胜利小气, 说既然一只破鞋值不了几个钱,还要那个做啥,霹雳子,别管了,赶快进去抱狗 崽。   霹雳子系好鞋带准备往高粱地里钻的时候,王震子把他叫住了,说霹雳叔, 要是我进去把狗崽抱出来,那四个狗崽就归我说了算了?行啊,你得不怕那野母 狗就行,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叫野母狗咬了,可别怨我!霹雳子一副盛气凌人的 表情。陈老三给王震子打气,说进去就是,王震子,你跑得那么快,野母狗肯定 撵不上你,抱出来可给我一个啊!王震子受了鼓舞,学霹雳子的样子系好鞋带, 活动着手脚进了高粱地。霹雳子紧张起来,说操,这家伙还真敢进来,进去也白 搭,反正我早号下了,那个黑白花狗崽是我的,恁这些人谁也别想跟我争。陈胜 利不满起来,说霹雳子这么不讲理来,吐了吐沫下脚搓,说话不算话。就是不算 话啊,我好不容易发现的,要是我不发现,恁谁也捞不着要!两个人争论着,王 震子蹑手蹑脚地回来了。王震子,你咋回来了?是啊,王震子你咋回来了?王震 子一脸的灰溜溜,说操他娘,不知咋弄的,我的腿肚子净打弯。霹雳子哈哈大笑, 说他寻思着王震子就没这本事,那四只狗崽还是他说了算。   霹雳子从兜里掏出一包东西,打开了,却是一只盛过化肥的塑料袋。霹雳子, 你拿这个做啥?陈胜利纳闷地问。操,拿这个做啥,四个狗崽你一回咋抱得过来, 要是一回抱一个,得跑四趟来,抱俩的话,也得两趟。陈胜利解冻了脸上的疑惑, 说早就看着你的衣兜鼓鼓囊囊的,寻思装的啥来,还是这个啊。几个人把敬佩的 目光投向霹雳子的同时,笑话王震子,说操,刚才就是王震子有胆子进去,也只 能抱出一个来。   霹雳子在几个人的密切注视下,提着塑料袋进了高粱地。他侧棱着身子,在 高粱棵的缝隙间穿来穿去,不一会,就把外面的人甩进了本以为短暂却漫长得叫 他们失去耐性的等待里。霹雳子一消失进高粱地,外边的人就开始商量等他出来 后狗崽的分法,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定下通过压拳定输赢。经过一场吵吵嚷嚷的 压拳大战之后,挑选狗崽的顺序排定下来,而霹雳子却迟迟没有出来。有人建议 陈胜利进去迎一下霹雳子,顺便把跑掉的鞋子找回来。陈胜利高低不同意,说霹 雳子那家伙窜得那么快,一跑肯定把他落到后头,可不行,就是不要那只破鞋子 也不能冒那个险。   地中央火苗似的高粱穗子明显地暗淡下来。几个人将手攥成喇叭筒对在嘴上 唤起来。霹雳子,你在里面做啥来?霹雳子,你咋还不出来?见听不到回声,陈 胜利高喊一声霹雳子,又压了压声音骂道,操恁娘霹雳子,你死到里头了!等着, 霹雳子不出来,不等,又怕霹雳子抱出狗崽捞不着要了,几个人正不知所措,地 里的高粱棵从里到外急促地划出一道粗线。没等弄清咋回事,附近传出霹雳子爆 发力极强的催促声,快跑啊,野母狗咬人了!霹雳子箭一样从高粱地里射出来。 外边的人跟上霹雳子撒腿就跑,紧接着,后面响起野母狗发炮弹似的汪汪声。   狗的叫声渐弱,跑在前面的霹雳子停下来,后面的人随之放慢了脚步。霹雳 子,咋弄的,咋在里头待了这么长时间?对啊霹雳子,咋弄的?霹雳子上气不接 下气地喘了一会,稍稍平静了,才喘着粗气说,操他娘,那只野母狗不叫抱狗崽, 我进去好几回了,它看见我倒不汪汪,可我一拿起狗崽往塑料袋里装它就不愿意 了,大瞪着眼看我,吓得我赶紧把狗崽放下,我摸着狗崽玩了一会,见野母狗不 瞪眼了,试探着再装狗崽,野母狗的眼又瞪起来了,试了好几回,都不行,我寻 思可不能这样空着手出去啊,听见恁在外边叫我,我趁不住气了,心想干脆不管 那仨狗崽了,把自家的抱出来,瞅准野母狗打盹,我抱起那只黑白花的狗崽就跑, 操他娘,那只野母狗还是没睡着来,连汪汪都不汪汪,跳起来就撵我,幸亏我一 闪身,要不非叫它咬着不可,这个还把我的褂子咬住了,吓得我把狗崽扔下了, 操他娘,那只野母狗真不是个脾气,不要它的狗崽了还撵我!霹雳子转过身子叫 人看他的脊梁,脊梁上的褂子果真被撕下一个大豁子。陈胜利突然哎呀叫着一腚 坐在地上,高翘起掉了鞋子的光脚丫叫人看上面有啥东西。王震子和陈老三凑过 去一看,吓得惊叫起来。陈胜利的光脚板血乎乎的,脚心那里裂开一道大口子。 陈胜利龇牙咧嘴地说,逃跑的时候,他的光脚丫踩到了石头尖上,光顾害怕了, 没觉出疼来,现在疼得了不得了。几个人架着陈胜利往回走,引得不少人赶过来 看。   陈老虎家的那块高粱地成了野母狗竭力守护的领地。它不再昼伏夜出地悄悄 躲在里面,而是明目张胆地守卫在地的四围,一有异样的声音靠近高粱地它便竖 耳凝目,张着大嘴狂叫不止,警惕性高的时候,还会撒着欢在地的周围跑上几圈, 吓得附近的人赶忙往一边躲。里边有地的人家只好绕道走,于是纷纷埋怨起陈老 虎他爹来,说陈老虎他爹可弄好了,惯得儿子没个样,闯下祸被逮起来,媳妇也 跑到娘家不回来了,剩下几块破地还不不好好侍弄,荒得不成样不说,还招来个 野母狗碍手碍脚的。领着孩子下地的娘们哄着叫野母狗吓哭的孩子发狠说,看着 点,要是给俺吓着孩子俺非去找陈老虎他爹不可!不远处的二安子听见了,跟领 孩子的娘们开玩笑,说嫂子,你去找陈老虎他爹做啥,说不定人家正闲得没处使 劲,等着有人去找来。领孩子的娘们没心思跟他开玩笑,没好气地骂道,二安子, 去恁娘那腚的,你在外边不好好干活,抽空就跑到大街上估摸人家城里闺女俺还 没跟恁媳妇说来,说了看你在家里还能装羊变狗的享快活!二安子疼起脸,说嫂 子你别听人胡诌诌了,我啥时跑到大街上估摸人家城里闺女来?无风树不响,若 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安子结巴着嘴没话说了。   娘领着兄弟仨在家北的山坡上开荒地。坡上的山草瘦小,稀疏,风雨反复冲 刷、刮削过的坡地土质瘠薄,一镢下去,镢刃与潜伏在坡地里的山石撞出的火星 四射。陈老大说,娘,这里种上麦子也长不好。长长就够恁兄弟仨一人吃好几个 大白馒头的。娘埋头垒砌石堰,焦枯的头发从额头上披散下来。   陈老二突然指着南边的山沟说,快看啊,那边咋了?南边山沟里涌起的滚滚 浓烟膨胀着向四周扩散,不一会便在天空中铺开一张大毯子,毯子里不时飘出一 些黑色的卷块,蝙蝠一样起起落落。娘说,这不谁不小心点着坡火了,还不知烧 个啥样来,那年霹雳子他爹就弄了这么一出,抽烟来,点着烟袋锅子,把火柴扔 地上了,也不扭头看看,倚在堰根里打瞌睡,救火的来了才把他唤醒,山坡烧了 个大疤瘌,那么难看,好几年才长好。陈老三扔下镢把往南跑,嘴里喊着,救火 去啊!见娘不阻拦,陈老二也把镢把扔了,说他也看看去。陈老大看着兄弟俩一 前一后往烟雾腾腾的那边跑,不高兴地说,娘,你看,他俩不好好开荒地,都跑 了!娘浅笑着抓过陈老三的镢把,抡起来刨了一下,说这么大了还脱不去孩子气, 经不得一点稀罕事,烟熏火燎的啥好的。   着火的是陈老虎家的那块高粱地。火从四周向里蔓延,熊熊地逼向有高粱穗 子的地中央。地的周围站着几个手持棍棒的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地里的大火圈, 一副随时给火圈里闯出的目标当头一棒的专注劲。陈老三认出手持棍棒的王震子, 高喊着他的名字往坡下跑。王震子举起棍棒在空中挥了挥,陈老三加快了步伐, 并吆喝陈老二一起跑。陈老二在山坡的蘑菇顶子上停住了,说在这里看看就行, 下去啥好的。   沿斜坡滑进来的风在沟里打了个旋,沿另一边的斜坡往外滑,地里的大火拧 麻花一样在中央竖起一股巨大的火柱。地里飞起的黑蝙蝠纷纷扬扬地模糊了整个 山沟。陈老三下到沟底,地里的火已灭了,几件还没有燃尽的东西吐丝一样摇曳 着几缕青烟,燃尽的高粱茬子经风一吹,虚弱地倒下,地里满是燃过的打着弯的 高粱棵的骨节。一片高粱叶子的灰烬刮到王震子脸上,他伸手一抹,额上立刻涂 了一道黑污。陈老三笑着说,王震子,恁咋把陈老虎家的高粱地烧了?操,不烧 咋治,一个熊野母狗把在这里,不是汪汪人就是撵人,这还是只一个,等那四个 狗崽长起来,这道山沟就不叫进了。霹雳子几个人已经走到地中央,拿木棍你一 下我一下地戳弄着一团黑东西。走啊陈老三,咱过去看看去!说着,王震子拖拉 着木棍向地中央走去。几个人戳弄的是野母狗被烧得黑糊糊的尸体,四只烧焦的 小狗崽缩着身子挤在野母狗的肚子底下,被拨拉出来的一只,四条腿被烧掉了三 条,脑袋也残缺不全了,剩下一个鼓突突的大肚子。   有人提出把烧死的野母狗弄回家,拾掇拾掇吃狗肉,遭到别人的反对,说别 这么没人滋味了,看烧得这个样,谁还能咽得下?他的话立刻得到其它人的支持, 对啊,活活的几只狗,烧成啥样子了,咱可咽不下,干脆挖个坑把它娘四个埋了 算了。霹雳子还在犹豫,其它人先握着棍棒挖起土坑来。用棍棒挖坑挺费劲,挖 得也慢,幸亏地里松软,人手又多,忙乱了一阵,还是把坑挖出来了。王震子抢 着过去提狗崽,手握住狗崽的一条腿,提溜住还没离开地面,狗崽的腿断了,露 出湿润的血肉和光滑的骨节,只好用棍棒往坑这边赶。其它人如法炮制,把剩下 的三只狗崽和野母狗往坑边赶。王震子准备把狗崽推进坑里的时候,被霹雳子吆 喝住了,王震子,等等啊,都弄到坑边,咱喊一、二、三一堆往里填!   野母狗个头大,赶起来也慢。三个人把棍棒的一头伸到野母狗身子底下,齐 喊一二三,被撬起的野母狗扑搐一声在地上翻个个,牙齿紧闭的嘴巴里淌出粘糊 糊的血水。野母狗和它的四只狗崽相继被赶到土坑边,几个人在霹雳子的号令下, 一起把它们推进土坑里。四只狗崽先滚落下去,堆积起来,然后被最后滚落下来 的野母狗严严盖住了。野母狗的肚子挣裂了,卷曲的肠子从里面淌出来,一股难 闻的热臭从坑里蒸腾出来,有人捂了鼻子往一边躲,有的赶紧蹲下身手推脚蹬把 坑边的土往坑里埋。恁看啊,那是个啥?有人指着一团黑东西招呼人看。那不陈 胜利跑掉的那只鞋啊,还挺囫囵来!陈老三离那团黑东西最近,跑过去弯腰去捡, 手一捏,触到的鞋子上部分立刻碎了,再一捏,又碎了,气得他弹脚一踢,鞋子 化为了乌有。操,还是烧成灰了来。陈老三失望地回过头。看的人哈哈大笑。   埋完了死狗,几个人在满是灰烬的高粱地里说笑了一会,拖着棍棒往回走。 见陈老三爬上山坡,王震子追过来,问陈老三要做啥去。俺家在家北坡里开荒地 来,趁早你也去玩吧。王震子说去就去,回家不知又给他安排啥活路来。陈老三 等王震子绕过一道小堰,爬上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爬山坡。陈老三问他们这些人 咋想起烧高粱地来的。王震子说是霹雳子约合的,正好叫他碰上了,跟着他们先 问了陈老虎他爹,陈老虎他爹说烧就是,那块地他不要了,还有两块地来,反正 家里就他一个人了,勾拉勾拉就够吃的。王震子说,操他娘,霹雳子心眼真多, 叫我们一人弄了块棉花套子,浇上煤油,把高粱地包围起来,他喊一、二、三, 我们一起把点着的棉花套子扔到高粱地边上,高粱秸刚点上的时候,野母狗还汪 汪叫着往外跑,吓得我都想扔下棍棒逃跑,火一大,它突然疯了似的跑进去,再 也没出来。   爬到山坡顶上,能看见北边坡上开荒地的娘、陈老大和陈老二了,陈老三一 腚坐到草坡上,脱下鞋子,在旁边一块从草皮里裸露出来的山石上磕打里面的泥 沙。王震子也坐下来,说,哎,陈老三,咱当煤黑子去吧?当煤黑子?对啊,俺 三姑父在镇煤井上当会计,叫他问一声准行,除了下地就是下地,家里这一套活 路我都烦了。王震子说当煤黑子一个月能挣不少钱,咱不小了,得攒钱娶媳妇了, 俺家里条件还好点来,恁家里那么穷,不攒两个钱谁家闺女愿意跟你?陈老三被 说得动了心,从草坡上爬起来,说走啊王震子,跟我去问问俺娘去,我也不想在 家里干这些破活路了,一年到头没个完,陈老虎没逮的时候还能逛悠着玩玩来, 现在好,哪里也不叫去,找因由跑出来,也找不着个做伴的。   第 十 八 章   陈老三和王震子在王震子他三姑父的说和下,如愿以偿地分到了同一个小队, 几天后他们知道镇煤井共有三个大队,每个大队又分四个小队,他们所在的是一 大队第3小队,井上的人都叫一、3小队。王震子他三姑父曾当着小队长的面替他 俩说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他和他俩的关系,要小队长对两个人照顾着点。小队长 陪了笑脸,说行啊行啊,放心就是,难为不着这两个孩子。王震子他三姑父一走, 小队长就不认帐了,一握拳头,吹胡子瞪眼地说,来了得听说听道的好生干,不 好生干就滚蛋,我可不管你三姑父四姨夫的,下井的时间到了,走!小队长整队 的间隙,王震子悄声在陈老虎耳边说,哎,我咋看着咱小队长像陈老虎,就是比 陈老虎老了些。可不,我早就看出来了,正想跟你说来。猛然看见小队长朝他俩 看,吓得两个人赶紧闭了嘴随在别人后面。   井下是一道大洞,是镇煤井的主巷,侧面又开了些小巷,主巷两边支了木头 架子,走在里面,脚步声格外地响。趁小队长看不见,陈老三和王震子忍不住离 开队伍跑到侧面的小巷里看,回来后,相对惊讶,哎,这底下还是都挖空了来! 可不,都挖空了!前面的人听见他们的话,笑着说,操,恁这才知道啊,有个洞 都通到北京了,爬上去就是天安门,俺这些人好几回跑到那边的洞口,等国家主 席、总理谁的出来,偷着看他们玩,有时干脆爬上去跟他们玩一会,咱小队长还 跟国家主席、总理握过手来。别诳人了,真的?陈老三瞪大眼睛。不真的还假的, 诳人又不挣钱,诳人挣钱的话就不来当煤黑子了,整天在这黑咕隆咚的地下挖啊 推啊的,碰上坏运气,说不定小命就搭上了。王震子也信了,说,陈老三,抽空 咱也跑到那边洞口看看国家主席和总理去!前面的人听了哈哈大笑,说张勇子, 你可把这两个生瓜蛋子的腚嘣糊漆了!   走在队伍一侧的小队长回头见陈老三和王震子落在了后面,半开玩笑半认真 地催促说,陈老三王震子快赶上,叫藏在洞里的小鬼抓进去可不是玩的!两个人 甩开胳膊往前赶,嘿嘿笑着小声嘀咕。哎,小队长先记住咱俩的名字了。真是, 小队长先记住咱俩的名字了。刚追上队伍,前面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不好了,鬼 来了!拉开大步往前跑,其它人受了感染,也大声咋呼着跑起来。刚缩短下来的 距离立刻又拉开了,而且变得比原来明显的远,两个人不敢怠慢,上气不接下气 地向前追。鞋底打在地上的声音带着回响,咕咚咕咚的填满了地洞。小队长最先 慢下来,挥动着两手阻止道,别跑了别跑了,留着劲往活路上使,别都浪费到道 上了!陈老三和王震子张口气喘地追上队伍,情绪反而高涨起来了。哎,王震子, 这些煤黑子还是挺热闹来,大人也跟小孩一样闹着玩,这么有意思。真是,不像 家里的大人,成天板着个脸,叫人见了就想躲!   一队人在小队长的督促下顺着大地洞走了老远,打头的人开始拐弯进侧面的 小洞。张勇子上前拉拉小队长的胳膊,说,单狗子,跟你说个事。小队长转身大 瞪起两眼,张勇子,你个王八蛋刚才叫的啥?张勇子连忙改嘴,操,叫冒嘴了, 小队长,跟你说个事。啥事,张勇子,我再警告你一回,有啥张嘴咧咧就是,别 拉胳膊拽腿的,跟人家大队长说话你咋不这样,还动不动就叫我的小名!张勇子 被训得抓耳挠腮,话里多了几分恭敬,说小队长,跟你商量个事,咱这道巷子挖 了不短时间了,里面煤层薄不说,还弯弯曲曲的不规整,费力不出活,得跟大队 长说换条巷子了。用不着你操心,该换的时候就通知恁,别得寸进尺了,我又不 是不清楚,这样的煤层算不上好的不假,比起真正不好的来强多了,跟吃干粮一 样,要是咬一口扔掉一个咬一口扔掉一个,不知糟蹋多少粮食来,有本事你找大 队长去说!小队长说完掉头就走。   陈老三和王震子被等在侧巷口的小队长拦住了。小队长双手卡腰,绷紧的面 皮被灯光照得发亮。他说,等一等,恁俩刚来,这里的一些情况还不清楚,井底 下就这条主巷有灯,别的巷子里都黑咕隆咚的,得自家照明,恁俩要是打算在这 里干下去,得每人买个灯,推车挖煤都用的着,那种充电的,充回电就够一个班 使的,这个好办,井门口的小卖部就卖,王震子他三姑父不是干会计啊,上去后 先借两个钱,等发工资时扣下就行,这个班就先借借人家的光。说着,小队长朝 小巷里拧了拧头。陈老三和王震子也随着往小巷里看,小巷里灯火闪烁,进去的 人每人提着一盏灯,推小车的,扛着镢的,迤逦前行。   小队长又说,实话告诉恁俩吧,恁俩能捞着下井,并不是王震子他三姑父面 子大,是恁俩碰到点子上了,一、3小队的这个班刚刚由两个人歇假,一个家去 娶媳妇,一个家去伺候媳妇生孩子,操他娘,叫他俩娶媳妇养活孩子去吧,只要 恁俩干得了,我就不要他俩了,干脆恁俩一架子算了,一个抡镢头一个推小车, 走吧,镢和小车在巷子里来。小队长从提着的蓝布兜里提溜出一样东西,手指一 按,蓦地亮了,原来是一盏灯,陈老三隐约在哪里见过,却记不真切了。两个人 相互笑看着跟在小队长后面。巷子越来越宽,越来越矮,喘气也觉得憋闷起来, 渐渐的,人躬下身子才能进得去。小队长停下来,指着里面一辆横出镢把的小推 车说,哎,恁俩分分工,谁推车,谁抡镢头。陈老三叫王震子先挑。王震子朝里 瞅了瞅,见里面抡镢头挖煤的人半跪着身子,一副躺不像躺坐不像坐的狼狈样子, 便选了推小车。   一、3小队分三个班,三个班轮流干,白黑不停。班上歇息几回,饿了,随 便啃几口带来的干粮,喝点水。陈老三和王震子头一回上的是白班,小队长把他 俩交给班长张勇子,转悠了一会就出去了。歇息的时候,班友们从带来的包里掏 出各种干粮来吃,两手空空的王震子和陈老三吧嗒着嘴眼热的不行,两个人这才 明白煤黑子们随手带着包的用处,里面有灯,有吃的,还有水。班长张勇子走过 来,问他俩咋不带干粮。两个人傻乎乎地说不出话。正好小队长又转悠回来,听 班长一说,咧嘴笑了,说操,王震子他三姑父真是好人一个,把两个人说得跟自 家的儿差不多,我以为啥都弄好了,还是推给我两个大活人自家啥也不管来。转 脸问他俩吃饭睡觉啥的都找好地处没有,见两个人摇头,便说,这样吧,恁要是 愿意,就随集体,吃集体饭,睡集体宿舍。两个人接连点头。小队长叫班长张勇 子把他带的火烧分给陈老三和王震子每人一个。张勇子苦着脸说,操,我一共仨 火烧,给他俩一人一个,就剩下一个了。小队长一瞪眼,操,还当班长来,这么 点奉献精神都没有,别说剩下一个火烧,就是不吃还饿趴下了?张勇子不情愿地 把包里的火烧分给陈老三和王震子,立了大功似地叮嘱小队长别忘了,以后给他 点奖励,小队长痛快地说,行啊,等发了工资你请请我,多喝你几个酒就行了。 班友们含着满嘴干粮咕咕地笑出声来。   陈老三和王震子初次坐罐笼来到井下的新鲜感很快就被紧张的劳动冲淡了。 井上根据出煤量算工资,小队按班单独核算,抽去班长、小队长、大队长的的提 成,剩下的,同班的人均摊。两个人一架子挖煤、运煤是小队长的点子,这样可 以让班里的人相互监督,快的带动慢的,慢的受快的督促,快慢相辅相成,快慢 自行调整,既提高了干活效率,又融合了彼此间的矛盾,黏糊了一班人,更重要 是减少了发工资时你沾光了我吃亏了的相互埋怨。   陈老三和王震子搭伙,开始,是陈老三挖煤,王震子推小车。王震子推了两 趟就服气了,提出跟陈老三对换,陈老三正为费力不少挖煤了了急得慌,爽快地 答应了。王震子体质弱,却心灵手巧,边估摸别人的干法边细心琢磨,挖起来明 显地比推小车得手。陈老三笨头笨脑,却藏了一身蛮力气,推起小车来比捣腾镢 头顺活多了。两个人一对换,适应了活路,情绪也就放开了,你王震子我陈老三 地称呼了随着别人说笑。   时间稍长,就受不了了,两个人在家里都没塌塌实实地干过活,没养成吃苦 耐劳的习性,挖煤的装不上车,守着空车手忙脚乱,推车的得接就别人的灯光, 紧走紧赶,不能随意停下,忙活来忙活去,便难以支撑了。歇息的时候,王震子 小声对陈老三说,操他娘,咋还不到下班时间,我都快站不住了。王震子的话立 刻引起陈老三的共鸣,说他也是,推一趟肚子里的火烧小一块,现在都不知道上 哪里去了。   一个班友从包里掏出个棒子面饼子,刚咬一口,叫班长张勇子看见了,跟那 班友要,说宁春子,掰给我一块吃,本来三个火烧不前沉不后沉,熬到下班正好, 分给陈老三和王震子那俩,肚子唱空城计开了。宁春子不给他,咬一口,慢条斯 理地嚼着说,掰给你是掰给你,你得把你那班长让给我当两天。张勇子说,操, 我这乎破班长啥稀罕的,活路不少干,一个班才比恁多三块钱,叫单狗子把他的 小队长让给你干干还不孬。说着,伸手捏住宁春子的棒子面饼子掰了一块,吃着 往回走。陈老三拿胳膊肘顶顶王震子,悄声说,哎,咱跟他要块棒子面饼子吃吧? 行啊,你跟他要,要了给我一点吃。陈老三说,操,你跟他要,要了给我点吃。 两个人正悄声嘀咕,又一个班友朝宁春子走过去。宁春子,给我点饼子吃,操, 看见班长吃我也馋得慌了。宁春子把手里的饼子一口塞进嘴里,闷声闷气地说, 没了,不信,翻我的包,翻着都是你的了。陈老三和王震子打个照面,眼里燃起 的吃到棒子面饼子的希望顷刻被脸上的失望淹没了。   小队长说的睡集体,就是睡煤井北院墙里边红瓦屋里的大通铺,红瓦屋远看 齐整整的挺气派,一走近便粗糙不堪了,墙没泥,纵横着凸凸凹凹的砖缝不说, 还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泥疙瘩,屋顶的箔也是胡乱凑付的,好几个地方天都漏下来 了。屋里地上沿南北墙铺了两溜庄稼棵,用砖头隔开些小方块。小队长把王震子 和陈老三领进来的时候,里面空着两个铺,两个空铺之间隔了三个人。陈老三遗 憾不能跟王震子挨着,王震子说这个好办,一有人空出来咱就挨成堆。   两个人到王震子他三姑父的办公室拿铺盖,三姑父把王震子叫到一边,说本 来是想叫王震子睡家里来,碍着陈老三不好办,叫他先在集体宿舍凑合凑合,看 情况再说,王震子连忙表态,说他愿意睡集体宿舍,集体宿舍人多热闹。出了王 震子他三姑父的办公室,陈老三问王震子刚才他三姑父跟他说啥来,王震子说没 说啥,三姑父想叫咱俩睡家里,我不同意。陈老三说就是就是,这个就不赖了, 又跟小队长说咱好话,又借给咱钱买灯,咱可不能再去麻烦恁三姑父家了。   不在集体宿舍睡觉的人,下了班,有的回家,有的住在附近知己的亲戚家, 这些人吃饭也有着落。住集体宿舍的人自己动手在院墙角搭了临时伙房,买下锅 碗瓢盆,从镇上村子里雇了做饭的,一起吃大锅饭。饭食按各人的饭量直接从镇 上店铺里订馒头、火烧、油条,菜专捡集上的便宜货,隔上几天弄点肥肉,大家 过年似的猛吃一顿。陈老三和王震子第一顿吃下仨火烧肚子里还空落落的,照着 大锅里的菠菜汤使劲。管伙食的孟随子看出来了,说恁俩别难为肚子啊,喂不饱 肚子出不了活路,能吃多少就得多少,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别人又不嫌恁吃的 多,发工资的时候扣下就是。   一个班熬下来,浑身酸痛,腿和胳膊都难打弯了,如果不是肚子空得叫人发 虚,恨不得立刻躺下睡上个三年五年的。初到镇煤井的那些天,除去上班、吃饭, 其它的时间,陈老三和王震子差不多都睡在觉里。清早,被班友大呼小叫地喊起 来,有一会,不知哪个班友竟在他俩的鼻孔里堵了青菜叶子,两个人匆忙往肚子 里塞点东西,迷迷糊糊地忍着浑身的酸疼和麻木去上班。看着他俩半死不拉活的 样子,班友开玩笑说,看来,恁瓜蛋子还就是不经煮来,一喀嚓就烂。可真是, 恁以为煤黑子就这么好当啊,不扒几层皮尿尿也尿出黑水就想挣这个钱,门也没 有。旁边的班友不愿意了,说操,庄平子,你才尿黑水来,俺没尿过。叫庄平子 的班友抬杠说,贺山子,你以为你尿的还是白水啊,尿过白水不假,那是你没当 煤黑子的时候,现在,忙活完,恁媳妇就当宝贝就藏起来了,你是没仔细看,看 了就知道你现在尿的是黑水还是白水了。前后的人都哈哈大笑。待笑浪落下去, 贺山子提高声音说,看来人家庄平子趴到他媳妇那里仔细看来,可别把他媳妇被 看羞了,一抖落,把那些东西物归原主,抖落进庄平子的嘴里啊!刚刚落下的笑 浪又高扬着翻卷起来。   度班如年的那些天,两个人暗地里打起退堂鼓来。王震子说,想不到当煤黑 子这么累人来,我都不想干了。可真是,在家里累了就歇息,在这里好,全班的 人都歇息的时候才捞着歇息来。得到陈老三的响应,王震子的退堂鼓敲得更急了。 陈老三,我跟俺三姑父说一声,咱不当煤黑子吧?陈老三却犹豫了,说当煤黑子 累是累,可能吃到火烧、油条和馒头来,昨天下班回去还吃了三块肉,两块大的 一块小的,在家里根本捞不着吃。王震子说这个他倒不稀罕,主要是怵头回去后 他爹还是管得他那么严,得跟屁虫一样跟在爹后头,不自在。   三个班分为白班、黑班和早班,白班从早晨8点到下午4点,黑班从下午4点 到晚上12点,晚上12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是早班。陈老三和王震子刚到井上时, 一直干白班,倒班前的最后一个白班上,两个人彻底下定了不干煤黑子的决心。 原因是班上有人透露,前面干早班的,连着几个班都比他们这个班挣的钱多,班 长张勇子急了,提出这个班少歇息两回,把被落下的钱挣回来。当煤黑子不就是 为了挣钱啊,搭上同样的功夫,钱比别人挣少了,面子上挂不住不说,也不合算 啊。班上的人积极响应。歇息的时间多了,劳累中还有个盼头,歇息的时间一减 少,盼头没了,没有盼头,干起活来格外的累。王震子受不住了,说操他娘,这 个破煤黑子,我可不当了!我也不当了,这么个干法咋受的了!陈老三劝王震子 好赖熬下这个班,怕不到下班时间走了,人家不给这个班的工资。见班友们干起 活路来轻松自如,嘴还闲不住地说笑,两个人很眼热,悄声议论,操他娘,人家 咋弄的,咋一点也看不出累来,跟铁人似的。真是,跟铁人似的!   听说黑班倒白班有一天的歇息时间,也就是说明天清早不用赶着上班了,陈 老三和王震子发狠拧紧的卷铺盖回家的念头就有些松动。下了班,宿舍的人纷纷 收拾东西趁倒班的间歇回趟家。管伙食的宁春子统计晚上吃饭的人。陈老三问王 震子咋办,王震子说操,这么累得慌,吃了饭睡霎觉再说。可不,吃了饭再说。 陈老三和王震子向宁春子报名。结果,全宿舍就陈老三和王震子两个人不回家。 宁春子说,陈老三,王震子,等伙房工来了,恁自家叫她给恁弄寻摸点吃的就是, 我不等了,干脆趁着俺都不在恁俩开开荤,叫她给恁弄点猪头肉,猪心猪肝的也 行,要不就弄俩猪蹄子啃啃。两个人被宁春子说得满脸憨笑。宁春子来了认真, 说笑啥,我说的是真事,看干活路时恁俩那熊样,又没有老婆孩子连累,吃点好 的养养身子还咋,别累垮了身子到时连个媳妇也收拾不利落,白挂拉了那么根雀 雀!   一剩下陈老三和王震子两个人,宿舍里就静了下来。陈老三仰躺在铺上迷糊 了一会,听见那边呲呲喇喇地响,睁开眼,见王震子蜷身坐着,问,王震子,你 咋起来了?操,挺饿得慌了,躺着不得劲。陈老三笑着站起来,说他也饿得慌了。 两个人蜷在王震子的铺上盘算伙房工来了叫她给他俩弄点啥吃的。王震子说,陈 老三,咱真叫伙房工给咱弄猪头肉吃吧?猪头肉,保证挺贵。陈老三犹豫不决。 操,贵不贵的,吃一回半回的,又不是常吃,咱都当了一个星期煤黑子了,自家 挣的钱,吃点猪头肉还咋。陈老三咂吧着嘴,一线透明的东西从口角耷拉下来, 他撮起嘴一吸溜,线断了,断下的线倏地落到地上。王震子低头在地上寻找着, 说操,陈老三,你馋得都流口水开了,别忍着了,定下了,伙房工一来,我非叫 她给咱弄猪头肉不可。陈老三说,真要吃的话,还不如弄点猪肝尝尝,他还没吃 一回来。王震子反对,说那个啥好吃的,跟吃窝头差不多。王震子眼睛突然一亮, 哎,陈老三,咱一人弄个猪蹄子啃算了。猪蹄子?对,操,就啃猪蹄子了,不愿 意,你吃别的,这回我非啃个猪蹄子不可了!   伙房工一听两个人要啃猪蹄子,抿嘴笑了。王震子说,婶子,你笑啥?没笑 啥,恁俩这么心疼婶子,婶子高兴啊,一人一个猪蹄子,不用刀切,不用烟熏火 燎地煎炒,抱着啃就是。伙房工脸上的笑爬到陈老三和王震子脸上,迅速蔓延开 来。   当两个人抱着胖乎乎的猪蹄子啃得满嘴满腮是油,到镇煤井以来的所有劳累 和抱怨顷刻烟消云散了。猪蹄子还就是好吃来!真是,猪蹄子咋这么香!一阵狼 吞虎咽之后,陈老三含着满满一嘴啃下来的猪蹄子肉要跟王震子说话,一开口, 嘴里掉出的猪蹄子肉在膝盖上绊了绊,分成小块,散落到地上。陈老三赶紧哈腰 一小块一小块的捡起来往嘴里填。王震子劝阻说,操,都掉地上了你还吃,也不 嫌脏。陈老三不抬头,继续捡掉在地上的肉块往嘴里填,边填边小心地咀嚼,突 然咧开嘴哭丧着脸看王震子。咋了,沙粒硌着了?王震子翕动着亮油油的嘴唇问。 陈老三点点头。活该,不叫你捡就得捡,快吐了算了!王震子幸灾乐祸起来。陈 老三寻思了一会,突然合上嘴,起伏着腮帮把嘴里带沙粒的猪头肉咽下去了。   啃完猪蹄子,两个人的精神头都很好。陈老三斜眼看着王震子缸子边的一块 蹄骨说,哎,王震子,那块骨头你咋不啃干净?啃不下来了。王震子看也没看。 陈老三说他才不信来,上面那么多肉,还能啃不下来。王震子说,不信你啃啃试 试。陈老三说这可是你说的啊,伸手抓过蹄骨来就啃。王震子愣愣地看了一会, 猛地从陈老三手里夺过蹄骨,转脸从窗口扔了出去,说,操,这么不要脸,还真 啃来。陈老三朝窗口瞥一眼,说王震子,谁不要脸了,我又不是抢你的,是你不 啃了我才啃的的。王震子说,操,就是我不啃了才不愿意叫你再啃来,你啃得我 难受!陈老三莫名其妙地看着王震子,屋子里有点暗了,王震子脸上的五官浮成 了一个平面。王震子转了话题,说啃猪蹄子啃的他都不困了,干脆出去到镇上逛 逛去,来这么多天了,还没出去好好逛逛来。逛就逛,不知咋弄的,我也不困了。 陈老三收拾东西跟王震子出了门,两眼不由自主地又盯在被从窗子里扔出来的那 块骨头上。王震子回头催他快走时看见了,笑着说,操,你还想再拾起来啃啊。 陈老三埋怨他不应该扔,说上面有不少肉来,扔了瞎了。王震子跑过去,一脚把 那块蹄骨踢没了影,说操,馋得慌,待些天咱再一个人买一个吃不就是啊。陈老 三摇摇头,说他可不能买了,家里急着花钱。王震子问他家里急着花钱买啥。   陈老三说不买啥,花钱给陈老大娶媳妇。给陈老大找媳妇,给他找谁?王震 子瞪大了眼睛。陈老三说他娘请过媒婆了,媒婆答应给陈老大找。哈,陈老大找 媳妇!王震子兴奋不已。陈老三说那个媒婆才馋来,他娘把她请到家里,给她做 了一大碗葱花炒鸡蛋,唠唠叨叨的,好不容易等她走了,寻思过去吃一点来,碗 里跟狗舔了一样,光光的。王震子一撇嘴,说葱花炒鸡蛋啥好吃的,能跟上猪蹄 子好吃?陈老三说操,那时还没想到猪蹄子来!   夜晚的洼峪镇大街上人影晃动,各种店铺门前的灯光夺人眼目。两个人先是 进了一家军用品商店。店主人陪了笑脸热情地招呼他们。一问,听说他俩是来镇 上下煤井的,店主人的脸上顿生羡慕的神色,说哎呀,大工人啊,挣那么多钱, 买这么身衣裳穿上,又俊巴又威风,回到家,恁庄里的大闺女非抢破头地跟恁不 可!两个人被说的不好意思了,小心翼翼地摸弄着店主人递过来的绿军装和球鞋。 店主人叫他俩穿上试试,两个人躲闪着说等买的时候再试。咋,恁这不买?王震 子便把刚来井上干活,一个月才发工资的事说了。店主人脸上的热情立刻淡了许 多,说是这样啊,等发了工资再来,我给恁留着。说着,抽回绿军装和球鞋,转 脸照应旁边的顾客去了。   出了店门,王震子发狠地说,等发了工资一定买身绿军装穿穿,问陈老三买 不买。陈老三说得回家问问他娘,绿军装他娘肯定不同意,他想买双球鞋穿,长 这么大,他还没穿过买的鞋来,都是穿他娘做的。王震子连忙摇头,说操,买的 鞋才不好穿来,一出汗就臭烘烘的,他都穿过四、五双了。接连逛了好几个店铺, 相中的东西很多,因为兜里没钱,两个人都灰溜溜地出来了。那次逛街,陈老三 和王震子空前强烈地感觉到了钱的好处。在一棵披头散发的老柳树下,王震子下 决心说,陈老三,咱别回家了,还是当煤黑子吧,回家又挣不着钱。陈老三异常 坚定地说他也是这样想的,真要是回了家,别说啃猪蹄子了,连火烧、油条也捞 不着吃了。   下定了当煤黑子的决心,再干起活来就沉住气了,一沉住气,便不觉得累了。 陈老三和王震子在黑班上的表现令班友们吃了一惊。班长张勇子开玩笑说,好家 伙,恁俩咋弄的,真是啃猪蹄子啃得长力气了?在班友们的哄堂大笑中,两个人 的脸上溢出涓涓笑流。   活路一适应,陈老三和王震子很快融入进班友们中,他们渐渐领悟出班友们 做活时总是不停说笑的益处。挖一小推车煤,如果憋着不说话,注意力集中在镢 头上,挖了这镢想那镢,一个心思盯着脚下的煤增长,愿望越是迫切,脚下的煤 增长的越慢,盼着盼着,心先累了,心一累手上更累,劳动真真正正成了折磨人 的精力和体力的活路。如果几个人说说笑笑,注意力分散开来,脚下的煤不知不 觉就成了堆。   班内歇息不仅是班友们安顿疲劳的身体恢复体力的时刻,更成了他们敞开心 怀说笑逗乐的精神聚餐,各自挖空记忆,抖落出道听途说的稀罕事,赢得班友们 的惊讶和爆笑。说的最多,大家也较喜闻乐听的是男女间的私事,有影的无影的, 精心编织的,胡诌八道的,信口开河的,热闹刺激就成。陈老三和王震子在井下 听的第一个黄段子是班长张勇子啦的。张勇子说,从前有这么一家人家,两口子 和两个闺女。男的有病要死了,把女人叫到床前,说我死了,你还得领着孩子过, 离开我的雀雀你肯定受不了,干脆我死了你把我的雀雀割下来,打个小木匣装起 来,黑夜想得慌了就从木匣里拿出来自家鼓捣鼓捣吧。女人听了汉子的话,汉子 死后,把他的雀雀割下来装进一个小木匣子里,黑夜里想得慌了就拿出来鼓捣一 阵。有一回,女人睡觉的屋里进去一只麻雀,天黑了,麻雀出不来,就藏进窗户 菱子里,夜里麻雀受了惊吓,在窗户菱子里乱飞。女人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一 听,扯开嗓门咋呼旁边屋里的两个闺女:大妮哎二妮哎快点灯,恁爹那雀雀成了 精,窗户菱子里扑棱棱!陈老三和王震子跟着哈哈大笑。坐在旁边的宁春子伸手 向陈老三的裤裆一指,说,恁看啊,陈老三那窗户菱子里也扑棱棱开了!   黑班倒早班的时候,陈老三和王震子回了趟家。两个人在村头下了车,并着 膀子大摇大摆地回家去,大有一种荣归故里的得意。村里人却不买他俩的帐,嬉 皮笑脸地开玩笑。哎,这不是陈老三和王震子啊,咋,当煤黑子回来了!还真是 来,陈老三,王震子,恁咋洗澡了,不洗澡回来黑不溜秋的才好看来!两个人被 说的不自在起来。王震子悄悄揪了下陈老三的衣角,说,陈老三,咱庄里这些人 笑话咱俩来,操,当煤黑子咋,可挣钱来,在家里不挣钱就能耐了?陈老三说可 真是,在家不挣钱就能耐了!王震子发狠说,看着点,等发了工资,我买身绿军 装一穿,看这些家伙还笑话咱不。陈老三给王震子打气,说真是,等发了工资买 身绿军装穿上叫他们看看。王震子问陈老三买不买,陈老三底气不足了,说得问 问俺娘,咱俩啃猪蹄子的事还不知咋跟俺娘说来。王震子一龇牙,说操,这个还 不好说啊,别说光咱俩吃的,说咱班里的人都吃来,就是不吃也得摊钱。   陈老三返回村头车站的时候,王震子已经等在那里了。看着陈老三手里提着 的蓝布包,王震子笑着说,操,你也想到这个了,我也叫俺娘给我弄了一个。王 震子手里的蓝布包沉甸甸的,与陈老三空飘飘的蓝布包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陈 老三问,王震子,你包里装的啥,鼓鼓囊囊的。韭菜饼啊,俺奶奶给我装上的。 韭菜饼,快拿出来我吃一点!陈老三伸手去够王震子的蓝布包。操,我寻思你知 道了就准想吃,等到了井上吧,现在不好拿往外拿,俺奶奶包的挺结实,说拿就 得都拿出来。陈老三缩回手,目光却粘连在蓝布包上,说到井上就到井上,你得 叫我吃就行。   王震子把手伸进蓝布包,摸索着,说,陈老三,我给你拿来一样东西!啥东 西?你猜。煮鸡蛋?王震子摇了摇头。烙咸鱼?我王震子又摇了摇头,说操,陈 老三,你咋就知道吃,不是吃的,你再猜。陈老三接连猜了几样,都没猜准,猜 测的兴致渐弱,王震子也没有了叫他猜的兴致,从包里掏出手,随挥动的手臂, 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刀子,给我的!陈老三喜形于色地伸手去接。王震子说,这 把刀子是他叫他叔给陈老虎弄的,可惜陈老虎逮起来捞不着了,要是陈老三想要 就给陈老三。咋不想要,我也跟你说过叫恁叔给我弄一把来!陈老三接过刀子爱 不释手地摸弄,虚起拇指试刀子的锋刃时,王震子故意哇地一声,吓得他赶紧把 拇指从锋刃上闪开了。   王震子说陈老三的刀子还缺个鞘,等到了井上,讨点黑胶布缠个鞘,刀把也 好好缠缠,就能跟他一样把刀子挂在腰里了。说着从腰里摸索出他的刀子叫陈老 三看。有人从马蹄窝一样的村子里向这边走,提着一只黑包,像来车站坐车的样 子。王震子叫陈老三把刀子藏起来。陈老三把刀子子装进空蓝布包里,一提溜, 刀尖从蓝布包的一角露出来,他赶紧把刀子掏出来插进王震子的包里。王震子说, 陈老三,你把刀子插进韭菜饼里了。插进去就插进去,要是你嫌脏,那些韭菜饼 我都替你吃了。陈老三说着回转身看村子里的来人。王震子说,操,你这么精来, 我才不嫌脏哪,要不这一大包韭菜饼就都成你的了。   眼看着那人要从马蹄窝样的村子里爬出来了,王震子突发奇想,说,陈老三 你看看,要是真的有那么大的一个马蹄子踩下去,那人就爬不上来了,哈!真是, 非把他踩黏糊了不可!两个人笑嘻嘻地看着来人。那人彻底从马蹄窝里爬出来的 一瞬,陈老三故意做出搔头挠脸的着急相,说操他娘,那大马蹄子咋不快踩下来, 快叫他逃出来了!王震子突然改变了主意,说陈老三,还不行来,要是真有那么 一个大马蹄子踩下去,恁家和俺家的人不也都完了?操,可不,还真不能踩来! 两个人哈哈傻笑起来。来人被陈老三和王震子的笑声惊动了,莫名其妙地回身看 马蹄窝似的马蹄庄。两个人笑得更厉害了。   在车上,王震子问陈老三,陈老大找到媳妇没。陈老三摇摇头,说没。咋弄 的?俺娘说人家都嫌俺家里穷。王震子凝眉想了想,向前一指,说操,穷就找不 上媳妇了,你看他,我看着还不如陈老大来,不照样有媳妇跟。陈老三顺着王震 子指的方向看去,前面并肩坐着穿着破衣烂衫的小两口,男的肩膀上阶梯似地盖 了三层补丁。陈老三说,可真是,那男的那么穷都找上媳妇了,陈老大也能找上。   头午回到家,陈老大和陈老二都下地去了,家里剩下娘一个人。陈老三一见 娘的面就问陈老大找上媳妇没,娘没答话,定定地看了陈老三一会,说陈老三白 了瘦了,问他在井上是不是吃不好喝不好的。陈老三说他在井上吃得可好了,常 吃火烧、油条,还吃肉来。娘一撇嘴,说吃那么好还瘦成这样,井下的活路不知 咋累来。陈老三正想把吃猪蹄子的事说出来,见娘一脸的怜悯表情,便顺着娘的 话说刚下井累得了不得,他和王震子差点卷铺盖回来,不知咋的,歇了个班就差 了。娘的脸上渗出了笑容,说他在家没锻炼出来,家里的活路有陈老大顶着,他 和陈老二都没铺下身子干,要是陈老大去下井,保证伏的苦,只是家里离不开他。 陈老三说,娘,要是老二去,保证还不如我!陈老三和王震子刚去当煤黑子时, 约和过陈老二,陈老二一听就翻了脸,说他才不去来,有一回他和几个同学到镇 上参加数学竞赛,看见从镇煤井的大门里出来一群煤黑子,一个个黑不溜秋的, 没个人样。陈老三和王震子对陈老二的话表示了强烈的不满,纷纷责问道:操, 没个人样成啥样了?对啊,没个人样成啥样了?陈老二抵不住两个人的责问,说 爱谁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   陈老三又把话题扯到给陈老大找媳妇上。娘摇摇头,说还没找上,媒婆问了 几家人,人家都不愿意。陈老三问为啥,娘说还为啥,嫌咱家穷啊,恁爹死得早, 娘拖拉着恁兄弟仨,吃了上顿忙活下顿,虽然人家没咋欺负咱,可也没高抬眼看 咱的,媒婆问了七家人,六家嫌咱穷,倒是有一家不怕穷,人家嫌老大娘娘们们 的,没汉子气,唉,娘娘们们也是条件逼的,要是恁爹活着,还用得着老大干那 些娘们活。陈老三受了娘的表情的感染,情绪低落地问,娘,老大找不上媳妇咋 治?娘安慰陈老三,说村里还有几个闺女没找主的人家,媒婆答应找空子问问。 娘突然爽朗地一笑,说老三,好好干吧,咱家那么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娘啥 也不怕了,恁兄弟仨都大了,地里的活路不愁不说,最小的都能出去挣钱了,等 咱家的家底厚实起来,谁家的闺女还嫌咱!陈老三眼角一潮,没勇气跟娘说他和 王震子啃猪蹄子的事了,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贪馋,把发工资后买军用球鞋的打 算也放弃了。   陈老大找不上媳妇成了陈老三的一块心病,尤其是下次黑班倒白班回了趟家 以后。娘的情绪低落,说村里那几户人家都问了,人家也不愿意。娘,老大咋治? 陈老三隐隐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媒婆说看看外村有没有合适的茬。娘的表情像没 有灯光的井筒子一样。   回到镇煤井,陈老三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村上几个找不上媳妇的光棍子。小 全子,打小死了爹娘,跟着哥哥、嫂子过。陈老三从记事起就见他赶着羊群早出 晚归。羊群是村里人凑起来的,图个省心。放羊人的好处是羊毛攒长了剪了卖钱, 把羊圈在栏里沤粪。小全子在各家羊主人的监督下,往草长得好的坡上去放,稍 一偷懒,叫哪家羊主人看见了,便找嫂子告状。小全子他嫂子,恁小全子又磨滑 来,赶着羊在村头转悠,村头那点草早叫鸡啄没了,羊能捞着啥东西吃,这几天 眼看着俺那羊都瘦下一圈了,再这样,俺把羊领回来送到村东头去,不叫恁小全 子放了!嫂子便陪了笑脸劝慰人家,说恁别生气,看小全子来了我不好好拾掇拾 掇他,叫他以后再也不敢偷懒。小全子回来,嫂子像没那回事似的,不打也不骂, 不是舍不得,是早打烦了骂烦了,懒得再费那个力气和口舌。嫂子的怒气消在手 里的饭菜上了。以往,小全子吃的饭菜都是他自己盛,这回嫂子主动替他盛。嫂 子主动盛饭菜的时候鼓突着个脸,像有什么膨胀着要炸开来,小全子一看就知道 不妙了,低了头不敢再看嫂子,像是怕他的目光把嫂子鼓突的脸戳爆了。嫂子对 小全子的饭量了如指掌,该吃两碗给他盛一碗,该吃一个给他拿半个,然后把剩 下的饭菜统统锁起来。吃了个半饱的小全子抬眼虚瞟着嫂子,硬着头皮怯怯地问, 嫂子,我没吃饱。嫂子看也不看他,说不饱就不饱吧,反正吃饱了也是给嫂子惹 祸。小全子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一边挖空心思地检点,一边等嫂子说出来。嫂 子终于开口了,小全子,今上午上哪里放羊来,又叫人家找上门来要把羊领回去, 真要是叫人家都领走了,看你咋治,嫂子可不能白白地养着你一个大活人!小全 子明白了,只有饿着肚子跑远路把羊放饱了再说了。有人跟小全子开玩笑,小全 子,咋还不找媳妇,再不找,裤裆里那雀雀就抽搐没了。小全子龇牙笑着说,你 问俺嫂子去吧。开玩笑的人一本正经起来,说操,你找媳妇得你去问,我去问算 啥,不成多管闲事了!回到家,瞅准嫂子高兴,小全子便把找媳妇的想法说了。 嫂子笑着哄他,说嫂子也想给你找啊,全马蹄庄问了个遍,人家都不跟咱,咋治 啊。小全子灰了脸,灭了找媳妇的念头。又碰上那人,那人关心地问,小全子, 跟恁嫂子说了没?说了,俺嫂子说没人跟。那人便换了副表情鼓动说,谁说没人 跟,是恁嫂子根本没给你问吧,看你这小伙子,就是个头小了点,要长相有长相, 要能耐有能耐,要是我是个大闺女我就跟你!见周围没人,那人把嘴巴凑近小全 子的耳朵,悄悄说,说实话吧小全子,村主任家的闺女就相中你了,还不快叫恁 嫂子找媒人给你提去,晚了,叫人家生了气就真的不跟你了!回到家吃饭的时候, 小全子又跟嫂子提起找媳妇的事,嫂子说不是跟你说了啊,人家没人跟,又不是 嫂子不给你找。小全子理直气壮地说,就是嫂子不给我找,人家村主任家的闺女 都相中我了!嫂子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巴掌打在小全子的脸上,说你个不知天高 地厚的,再胡咧咧嫂子把你的嘴撕烂了,这话要是叫人家村主任知道了,非把你 绑起来送到派出所不可!之后,小全子再也不敢提找媳妇的事了。有人一提到找 媳妇,他便低下头往前走,不再理会。   说起来,从对小全子有记忆起,陈老三就觉得他像个小老头,看起来比村里 有好几个孩子的男人都老,可直到他死,村里人也没有把他“全子”前的那个 “小”字去掉。小全子,咋这么早就回来了,要是放不饱我就找恁嫂子去!小全 子,你咋使石头打俺家的羊,要是打出个好歹非叫恁赔俺一个不可!小全子,留 着点心,别把俺那小羊羔放丢了!小全子不知得什么病死的。埋葬前,两个族人 给他换了件半新的衣裳出来,一个笑着说,咱小全子可真是个老小孩,小胳膊小 腿不说,连那雀雀也跟小孩子的一样,根本没开个。开啥个啊,连个舒活筋骨的 地方都没有,成天缩在那里,不抽搐没了才怪来。陈老三几个人很想看看小全子 没开个的雀雀是啥样子,但想不出能够看到的办法,眼巴巴地看着把他埋了。哥 哥嫂子把小全子穿过睡过用过的东西统统弄出来,堆在东河湾底的鹅卵石上,天 黑点着的,天亮了还有黑烟从灰堆里抽丝一样冒出来。随着一场大雨泼下的大山 水浩浩荡荡地流过东河湾,小全子这个曾时不时从村里人嘴边蹦出的名字,连同 那堆黑灰很快被冲出了人们的茶余饭后的话题。   还有张随子和常赢子。张随子是随娘改嫁到马蹄庄的。那时,陈老三已经很 记事了。印象中,从来不知道他多大,也没听见人问起过,反正已经过了找媳妇 的年龄,马蹄庄的人都叫他光棍随子。随娘改嫁来的张随子粗皮糙肉,身板宽大, 很有力气的样子。起先,孩子们都害怕他,不大敢惹他。几番来往,很快发现张 随子胆子特小,比如你猛不丁揪住他的耳朵,他就会缩起身子咧着大嘴求饶,黏 糊糊的口水也顺势拉成线流了下来,全然想不到用他那宽大的身板进行抵抗。于 是,孩子们紧紧抓住他这弱点不放,见了面一扬巴掌或者捡起石块,做出打他巴 掌或者将石块扔到他身上的样子,张随子吓得两手抱头,边倒退边苦着脸辩解, 我咋了我咋了,我又没惹你。吓唬他的孩子佯装生气,板着面孔说,咋了,谁叫 你骂我来,看我不这回不好好教训你一下!张随子便结巴了嘴,我没骂你,真的 没骂你,谁骂你谁是小狗!看着他那恨不得把自己撕开了叫人看的狼狈样,吓唬 他的人扑哧一笑,说好了,这回饶了你,要是再听见你骂我,看我咋拾掇你!张 随子来马蹄庄干的活路是放牛。牛也是各家凑起来的,有公牛,也有母牛。后来 母牛家的主人都把牛牵回家,不叫张随子放了。陈老三和陈老虎钻进几个凑在老 槐树下凉快的老头间听说,有人上坡,看见张随子把牛群撵到山旮旯里,把谁家 的母牛绑到野树干上,搬石头垒了台子,爬到母牛腚上瞎忙活。老头们哄堂大笑, 纷纷骂道,操他娘,光棍随子这是找不上媳妇把劲往牛婆身上使开了!说的人噗 嗤一声,抿嘴笑着说,有一回张随子弄得才玄乎,正在上面忙活,忘下自己是站 在石头台子上了,石头台哗啦一坍,整个人便被那家伙别在牛腚上下不来了,幸 亏有人看见把他托下来。听的人都不相信,说操,张随子家伙再大也不能把他人 托住啊,再说那里面湿乎乎的那么滑溜,咋能别的住,要是说别在墙窟窿里还差 不多。光棍随子来马蹄庄不到两年,后爹就得肺病死了,不久,娘又死了。家里 就剩下光棍随子一个人,牛也放不成了。老家的人来帮着卖了房子,把张随子领 回去,说要养他。马蹄庄的人都夸光棍随子老家的人心眼好,他娘当初就不该嫁 过来,安安分分的,说不定连光棍随子的后爹也多活几年。村里人认定他后爹是 叫光棍随子气煞的。光棍随子走后不几天,就听从那庄的来的人说,光棍随子死 了,是撑死的。来人说,光棍随子老家的人把他领回去,好东好西的伺候他,光 棍随子从没吃上这么好的饭食,没讥没饱的吃,不几天就撑煞了。马蹄庄的人都 撇了嘴,骂光棍随子没出息,享不了过好日子的福,天生受苦的命。来人突然眯 缝起眼,说其实,光棍随子的死,那村里说啥的都有,也有说光棍随子老家的人 赚了卖房子的钱,管了他两顿饭就烦了,嫌光棍随子吃的多,连着好几顿不叫他 吃,看他饿急了,给他煮了一大锅面条,光棍随子把那一大锅面条都吃下了,吃 完吆喝着肚子疼,老家的人把他架倒床上,再也没起来。旁边的人,你看我我看 你,都不说话了。   同小全子和张随子比起来,常赢子的情况要好的多,有爹有娘,衣食无忧, 两个妹妹拿他当小弟弟一样惯着。常赢子在家里称王称霸,作威作福,可到人群 里一站,立刻就矮下一大截来。本来人们正啦着与他八杆子戳不着的话题,看见 他,嘴巴一歪,话语的杆子便戳到他身上了。常赢子觉得不得劲,刚要反驳,对 方做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说,常赢子你叨叨啥,连个熊媳妇都找不上!常赢 子瞥眼扫一下人群,周围的人差不多都有媳妇了,没有的,不是找了还没娶就是 还不到找媳妇的年龄。于是,嘴一瘪,灰溜溜的走了。后面的人还不解气,说恁 看看,恁看看,一个熊光棍子还想和我支架子来,操,又递不上招!常赢子回到 家,就开始闹腾他娘,问他娘为啥不给他找媳妇。他娘说,你看你这孩子,咋没 给你找啊,全马蹄庄都问个遍了,人家不愿意跟咋治。常赢子又问人家为啥不愿 意跟。他娘的眼圈就红了,怪老天爷不睁眼,生得他孩子命苦。常赢子不为所动, 埋怨他娘为啥生出他这找不上媳妇的命,埋怨着埋怨着,气就来了,拨棱着身子 摔碟子砸碗踢盆子。两个妹妹闻声而来,又是哄骗又是恐吓,一家人乱腾得鬼哭 狼嚎一样。外人隔墙听着,不好进去插和,摇头叹气说,唉,这才是一个死老鼠 坏了一锅汤来,要是没有这个累赘,一家人多好,两个闺女都找主了,亲家那头 子好吃好喝的隔三差五地往这边送。   胡思来乱想去,陈老大将来成为他们三个中的哪一个都叫陈老三接受不了, 而事实正一点点地向他接受不了的一边靠近。   一领到工资,王震子就拽着陈老三去那家军用品商店。陈老三用旧报纸把钱 包了,装在兜里,走几步伸手摸摸,恍惚着表情对王震子说,操他娘,没想到咱 真挣钱开了,还挣了这么多!王震子也很兴奋,从他的钱里抽出一张十块的,含 住一角,鼓着腮帮吹起来。十块的纸币在王震子的吹动下抖抖索索地向前铺开。 陈老三笑着制止他,王震子,别含湿了啊!湿了就湿了,我还有的是来!王震子 晃动着手里的一叠纸币满不在乎地说,粘在嘴角的纸币随着他翕动的嘴唇摇摆了 几下,飘落下来。王震子也不去拾,又抽出一张含在嘴里,重复以前的动作。陈 老三愣愣地问,哎,王震子,地下的钱你不要了,你不要我可要了。说完俯身去 拾。谁说不要了,陈老三你想得倒挺好!王震子连忙收起手里的钱,跨前一步, 抢到前头去拾飘落在地上的纸币。   王震子的手还没伸直,那十块钱的纸币接连翻了几个跟头颤巍巍地飘起来。 快撵啊王震子,别叫它刮跑了!陈老三惊呼起来。纸币没飘多远便跌落下来,被 一块破砖头绊住了。哈,我这十快钱在砖头上挠痒痒来!王震子笑着把纸币拾起 来,捋和平整了,夹进手中的那一叠钱里。从胡同口出来的一个头上亮着疤瘌的 娘们看着王震子手里的钱问,哎,从哪里弄的这些钱,从地上捡的?王震子摇头 说不是。疤瘌娘们说,咋不是,刚才我看见你捡来,怪我没看见,看见的话,紧 跑几步就是我的了!疤瘌娘们撇下王震子和陈老三抢先走到前头,边往前赶边拧 着脖子四下里寻摸。两个人对视一下,无声地笑了。疤瘌娘们走远了,陈老三向 前指了指,说,王震子,那个娘们头上的疤瘌那么亮来。王震子说,可不,她要 是下煤井,不用带提灯就行!真是,她要是下井不用带提灯!两个人哈哈大笑。   王震子挑了一身绿军装,在店主的热情鼓动下,扭扭捏捏穿到身上。他活动 着胳膊腿来回走了几步,甩了甩只露出三个手指头的宽大的袖子,犹豫不决。店 主不以为然地说,嗨,你里面穿着衣裳显的,里面不穿衣裳就合身了。王震子的 脸上刚露出被说服的表情,突然僵住了,说不对啊,里面有衣裳都这么大,没有 衣裳不更大了?店主略一思量,尴尬地笑了,说俺看着这样就挺好,你要是觉着 大再换一件就是。   王震子换了件小号的,一穿到身上脸上就溢出了满意的微笑。店主把他引到 门后一面锈迹斑斑的镜子面前,转脸看看被王震子脱下来的绿军装,又估摸估摸 陈老三,说,哎,这身衣裳你穿着保证合身,你比这个小兄弟高,也胖点。陈老 三赶忙倒退着身子,说他不买。王震子边照镜子边说,人家陈老三待买双军鞋。 买鞋,好啊,看你这脚也得买双比那个小兄弟大一号的。陈老三说,他鞋也不买。 王震子变换着姿势,欣赏着问,哎,陈老三,你不是说要买鞋来,咋又不买了? 出去我再跟你说。陈老三凑过来看镜子里的王震子。   出了军用品商店,王震子问陈老三为啥不买军鞋了。陈老三说攒钱给陈老大 找媳妇。操,一双军鞋才多少钱啊,买一双就是,花这么几个钱耽误不了给恁家 陈老大找媳妇!王震子做出往回走的架势。陈老三摇摇头,拉住王震子往前走, 说可不行,攒一点是一点啊。王震子把装着新军装和军鞋的塑料袋夹在掖下,迎 面过来的人都乜斜着眼往他的掖下看,他的脸上漾起几分得意。王震子笑着说, 咋弄的,恁家陈老大咋这么不好找媳妇。俺家穷啊。陈老三说。操,咱马蹄庄比 恁穷的还有来,人家也找上媳妇了!王震子不以为然。陈老三说,要不就是因为 俺爹死的早啊。王震子想了想,说,也不对,火烧铺跟前的立秋子不光爹死的早, 娘也早死了,人家咋找上媳妇了,找的媳妇还那么白生。   响着录音机的百货商店里走出一双男女,女的比男的矮下一大截,男的双手 插进裤兜,神采飞扬地对着仰脸看他的女的说笑。两个人被一双男女的亲密劲吸 引了一会。陈老三忧郁着脸问,王震子,你说陈老大要是真的找不上媳妇将来会 是啥样?啥样,还用说,跟咱村的那些光棍子一样啊,像小全子,不,陈老大不 放羊,像张随子,也不,陈老大不放牛,哎,对了,像常赢子,在外头叫人家惹 哭了,跑回家叫他娘给他找媳妇,弄的一满家子不是过。陈老三被王震子推想得 不说话了。   王震子穿着新军装和陈老三回家,在马蹄庄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翟家卖豆腐的 凌小子。下了车,王震子拿目光扫了一圈,奇怪地说,咱庄咋没有人?陈老三转 着身子看了看,也奇怪起来,哎,真是来,咱马蹄庄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随着几 声响亮里透着空洞的梆子响,凌小子举着木梆挎着豆腐筐从一侧的胡同里走出来。 她疑惑地朝王震子和陈老三这边看了一会,亦步亦趋地走过来,惊讶道,哎,这 不是王震子啊,我差点认不出来。说着,紧走几步来到王震子面前,对王震子上 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说,你别说,王震子穿上这身衣裳还真像个解放军来,就 是差个帽子。王震子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举手挠着头皮,腼腆地说,翟凌小,你 咋敲梆子买豆腐开了?我卖还咋?不咋啊,我是说以前光见恁娘卖,没见你卖过。 凌小子勾起手指将额前的几根头发捋到耳后,多少有点得意地说,我早就卖开了, 还从恁家大门前走过好几回来!不信,我咋没见你过?不信拉倒,你在镇煤井当 煤黑子钻地洞,咋能见到我?王震子有点不高兴,说翟凌小,别看不起人,当煤 黑子还咋?翟凌小也不高兴起来,王震子,谁看不起你了,要是我是男的我也去 当煤黑子挣钱!   王震子破气为笑,伸手抢过凌小子的木梆,梆梆梆地敲起来。凌小子笑得前 仰后合,说王震子,哪有你这样敲梆子的,一下紧捱一下的,连个点都没有,人 家听了还以为是哪里失火了吆喝救火来!王震子把木梆递给凌小子,叫她敲了几 下,又抢过来学着敲。凌小子笑看着王震子敲梆子,夸王震子有学识,看看就会 了。陈老三伸手夺王震子手里的木梆,也要敲几下,王震子正在兴头上,不给。 凌小子跟陈老三搭话说,哎,陈老三,你咋不买身绿军装穿?陈老三摇摇头,说 他不买。陈老三,你为啥不买?不买就是不买啊,不为啥!凌小子讨了个没趣, 转身看见有人端着瓢子往这边走,伸手跟王震子要过木梆,说俺不跟恁俩络络了, 别耽误了卖豆腐。王震子和陈老三说笑着转身往家走,后面传来凌小子和端瓢子 的妇女的对话声。哎,凌小子,那个小解放军是谁啊?婶子,哪里来的解放军, 是王震子下井挣了钱,买了身绿军装!   王震子扭着头扫视了一下,说,陈老三你看,起先咱马蹄庄一个人都看不见, 现在好,都出来了,像商量好了一样!真是来,像商量好了一样,起先都藏起来, 现在又都跑出来了!两个人咧嘴笑了一阵,小跑着回家。   那晚,陈老三和陈老大到菜园子睡觉。睡前,陈老三说,哎,老大,咱再从 墙窟窿偷看香桂嫂子去吧?看啥,陈老虎又捞不着来了。陈老大热情不高。陈老 三说,看看香桂嫂子的大腚锤也行啊。陈老大的热情还是提不起来,说,操,大 腚锤子有啥好看的,不是拉屎就是尿尿,起先不知咋弄的,看了还直绷雀雀来, 后来,雀雀也不直绷了,肯定是雀雀也觉着不好看了。陈老三被陈老大说的没了 兴致,脱衣上床,说老大还是我在北头你在南头,光当倒下了。   夜色并不浓厚,屋里的各样物什像淹没在不太浑浊的水里,隐隐透着各自的 轮廓。陈老大要陈老三讲些下井的事听听,陈老三说啥好听的,钻地洞,挖煤, 推煤,喘气不顺溜憋得慌,瞪着眼睛防着哪里掉下块石头砸着了,或是哪里冒出 水来淹着了,操他娘,反正就是累得慌,哎,跟你起先说的一样,连雀雀都不直 绷了,蔫蔫的缩在盯沟里,尿尿的时候才有点精神气。陈老大笑了,说这么没意 思啊,以前我还眼热着要去,咱娘不同意,我还使性子跟咱娘闹别扭来。陈老三 说,老大,你可不能去,咱家里的活离了你可不行,我看着咱娘都抽搐开了,不 像以前啥活都能干,老二吧,一个精蛋,干活多了像吃了亏似的,别指望他出多 少力。陈老大说,老三你说的真是来,人家老二也不想在家干活了。老二不想在 家了,也想去当煤黑子?操,他才不去当煤黑子来,人家说是出去找活干,到城 市里。陈老三笑了,哈,城市里,老二就是比咱的野心大,有那能耐更好,混好 了咱也沾光去城市里看看,咱是一家子他可不能不认咱!就是,去城市里看看, 他可不能不认咱!两个人说得嘿嘿笑起来。   陈老三突然问,老大,要是你真找不上媳妇咋办?找不上就找不上啊,那些 臭闺女,不跟我拉倒,我不稀罕。陈老大说的满不在乎。陈老三说,话是这么说, 可找不上媳妇不就成光棍子了。光棍子就光棍子,就是咱娘想不开,那回,送走 媒婆,挺长时间咱娘还不进屋,我出去找咱娘,咱娘还是躲在门洞里哭来,咱娘 也是,想不开,跟不上我,我要是有不痛快,跑到地里干霎活就好了。   沉默了一会,陈老三说,老大,要是你真找不上媳妇,可别像常赢子啊,动 不动就闹腾他娘,弄得家里不是过。陈老大说他才不像常赢子来,常赢子是啥玩 意,又懒又馋的。陈老三换了一副开导的口气,说,其实,老大,要是真找不上 你也别难受,还有老二和我来,俺俩管你,老二不管我自家管,管你吃管你喝, 叫俺媳妇给你做衣裳穿,她要是不听话我非把她的腚锤打糊漆了不可!陈老大噗 嗤笑了,说可不行,打人家做啥,我又不是没有地,好好的种就饿不着,衣裳, 卖点粮食买就行。陈老三急了,说可不行,我非得叫俺媳妇给你做,养着她做啥! 陈老大虽然推辞,但被陈老三说高兴了,抱起枕头说,老三,我上你那头子去吧, 睡不着的时候从窗户顶上看看天。过来就过来,你在里头我在外头。陈老三坐起 身迎他。   这个晚上,对陈老三是一大安慰。像堵在心口的一样东西被一点点地挪开了, 他的心窝里感到好久没有的清爽。很长一段时间,陈老三不再为陈老大找不上媳 妇忧心忡忡,相反,倒是热融融地虚构了一些未来生活的片断。他和陈老二都找 上媳妇了,兄弟俩抢着管养打光棍的陈老大。陈老大还是那么勤快,地里的活, 给陈老二家干了再跟陈老三家干,把两个人清闲得连痒都懒得挠。陈老三家吃水 饺,他打发儿子去叫陈老大来吃。儿子在路上碰见陈老二的儿子,陈老二的儿子 也是去叫陈老大吃水饺的。两个人说笑着找到陈老大。大爷,快去俺家吃水饺! 大爷,快上俺家吃水饺!陈老大左右为难了。大爷,俺家的水饺是韭菜猪肉的, 可好吃啊!大爷,俺家的水饺是芹菜猪肉的,可好吃啊!陈老大没有办法,只好 答应两家都去,一家吃个半饱。陈老大的衣裳脏了,陈老三打发儿子拿来叫媳妇 洗。衣裳拿来,媳妇不想洗,陈老三生气了,一脚踢在媳妇的大腚锤上。媳妇吓 得赶紧接过衣裳,一边翻转洗衣盆,一边骂陈老三,操恁娘陈老三,叫我洗我洗 就是,你踢我腚锤做啥?陈老三笑嘻嘻地扭转身,扔下一句,谁叫你不麻利利的 了,以后这样拖拉,我的脚还发痒!   陈老三抱定了陈老大今辈子打光棍的想法,暗下决心自己成家后好好管养他。 王震子出的一个主意令他生出一个不大敢抱希望的希望。从井下上来,一班人低 头耷拉角地往宿舍走。王震子前赶一步,扳着陈老三的肩膀说,陈老三,我有个 办法,保证能叫陈老大找上媳妇。啥办法?等你再发了工资给陈老大买身绿军装 准行!操,我寻思啥好办法来,是这个啊!陈老三甩下王震子向前走。王震子追 上来,说陈老三你别不信,等我给你说说你就明白了。   陈老三犹豫了一下,落下来。王震子跟他并肩走着,说,陈老三,你还记得 翟凌小吧?不就是卖豆腐的凌小子啊,谁不记得。对,就是凌小子,凌小子对我 有意思了!对你有意思,对你有啥意思?王震子说,操,就是想给我当媳妇啊。 给你当媳妇,你咋知道,她家上你家提亲了?王震子咽下一口吐沫,说不是提亲, 是凌小子偷偷去找俺大姑,叫俺大姑问问俺娘,愿不愿意叫她给我当媳妇,俺大 姑夫跟凌小子家隔着一条胡同。恁娘答应了?王震子摇摇头,说他娘嫌他年纪小, 早定下亲,逢年过节的得搭东西,过个一年两年的再说。陈老三羡慕起来,说操, 你咋这么好,要是陈老大找媳妇这么容易就好了。   王震子问,陈老三,你知道翟凌小为啥相中我了?陈老三说不知道。王震子 说从他穿上绿军装后翟凌小就相中他了,以前翟凌小碰上他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打那回在车站上看见他穿绿军装,以后遇上他就拿眼瞟他,瞟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琢磨着就会出点啥事,还真是来。陈老三说,王震子,按你的说法,要是我也穿 上绿军装,说不定也会有谁家闺女找俺娘倒提亲?当然了,不是说不定,是一定。 兴奋起来的陈老三竟有些手足无措,说可不行,可不行,得先给老大找。   再一次换班回到家,陈老三学着王震子的神秘口气说,娘,我有给老大找媳 妇的办法了。啥办法老三,快说说。陈老三把办法一说,娘立刻失望了,说这叫 啥办法,要是这办法能行,别说买一身绿军装,就是砸锅卖铁给老大买十身也行 啊!陈老三不服气,说娘,人家王震子咋行?娘苦笑道,王震子就是不买绿军装 也不愁找媳妇,人家家庭条件好,人也长得精神,那像恁,老早死了爹,日子过 不上去,老大,还有你,是长了恁爹的憨实样,心眼子可没有恁爹活泛来,唉, 太老实了,不招闺女家稀罕。娘嘱咐陈老三,以后在外头做事出头着点,别缩手 缩脚的。陈老三点点头,问还给老大买不买绿军装了。娘说陈老三不懂,根本不 是穿不绿军装的事。   陈老三把买绿军装的事就此搁下了。王震子问起来,他理直气壮地说,俺娘 说来,找上找不上媳妇跟穿不穿绿军装没有关系。没有关系,那你说为啥不穿绿 军装时翟凌小相不中我,一穿绿军装就相中我了?王震子不服气。陈老三说不上 为啥,却不示弱,说不管为啥,反正找上找不上媳妇跟买不买绿军装没有关系。 两个人为此常常争论,陈老三争论不过王震子的时候,便搬出他娘来抵挡,俺娘 说的,俺娘还不如你啊!两个人停止争论,把绿军装的事淡忘下来的时候,陈老 三他娘却主动提起来。   井下出了点小变故。一条小巷里冒水了。当班的人吓得哭爹喊娘地往外跑。 警报的电铃刺耳地响起。其它巷子里的人闻声往外逃,鬼哭狼嚎,以更加狼狈的 精神面貌集聚井口下的主巷,一面吵嚷着撤离,一面满脸惊恐地打听事故的底细。 目睹者加油添醋地描绘一番,自然又加剧了他们脸上惊恐的程度。水没有像目击 者描绘的那样恣肆下去,经安全队探查,是一洼淤积在那条巷子附近的死水,水 量不大。警报解除,但几条正在挖煤的巷子被淹没了,须把水抽出来,于是放假 三天。陈老三和王震子睡足了精神,正准备去接班,知道井下放假的消息,欢喜 得蹦了几个高,干脆换下劳动服,到镇上胡逛了一通才回家。   在家的那些天,陈老大、陈老二、陈老三仨人一起下地。常常是,陈老大、 陈老三走在前面,陈老二落在后边。陈老三跟陈老大说一会话,回头催促陈老二, 老二快走啊,在后头蘑菇啥。陈老二没好气地反击,恁走恁的,管我做啥,反正 恁到了我也到,又比恁少干不了活。陈老三停下来,见陈老二步伐放慢了,看出 他不想追上来,赌气转身撵上陈老大。老大,老二有心不跟上来。不跟就在后头 啊。老大,老二保证是嫌弃咱。嫌弃咱,嫌弃咱啥?嫌弃咱没念书啊,操,他念 书还不是咱俩不念供得他啊,要是咱想念的话,他也不能念得那么自在。陈老大 不同意了,说都是一家人,别这样计较,谁念还不一样,反正仨人不能都念。陈 老二说话算话,眼看着陈老大和陈老三接近地头,紧走几步,也到了。   有一回,陈老二走在前头。落在后面的陈老三招呼说,老二,慢着点啊,等 等我和老大,咱仨一块走。陈老二头也不回,说咋等啊,恁俩走得那么慢,又不 能弄根绳子拴住恁拉着走。陈老三被说笑了,催促陈老大走快些。两个人的步伐 一快,前面的陈老二走得更快。陈老三烦了,责备说,老二,不想跟人家一块走 拉倒,啥了不起啊,不就是多念了几天破书。陈老二不示弱,说,念几天破书咋, 比几天破书也没念强。陈老三生气了,跟陈老二讲理,老二,你咋这么没良心, 要是没有我和老大,你还能念得成书啊,早来地里砸坷拉开了!陈老二不领情, 说别觉得自家了不起了,没有恁我就念不成书了,你看人家姊们好几个只一个小 子的,谁家不供他念书啊?陈老三理屈词穷起来。陈老三好久不下地,手生起来, 看看陈老二干地里活的能耐超过陈老大了,心里不得不服气的同时,对陈老二的 气也消了。   傍晚回到家,娘躺在床上睡觉。一阵开门、放工具的声音杂乱地响过,娘欠 了欠身,对靠近床前的兄弟仨说,还没做饭来,娘不大想动弹,躺着歇歇,恁自 家做点吃吧。三个人的脸就灰了。陈老大问娘是不是病了。娘摆手说没有,挑了 几趟水有点累,歇歇就好了。娘,不是说不叫你挑水啊,我回来挑就行,你看你, 就是不听,以后可别挑了。陈老大一边埋怨娘,一边寻摸着做什么饭。干粮还不 少,够一顿吃的,做点菜烧点水就行了。兄弟仨一番忙活。炒菜,馏干粮,烧水, 交叉进行。   饭菜做好了,娘不起来吃,三个人吃得便不够欢畅。陈连贵媳妇来了,后面 跟着越看越像陈老虎的儿子。陈连贵媳妇摸索着娘的裤脚,道歉似地说,嫂子, 都怪我多嘴,惹你生气,你消消气,就当那话是放了个臭屁,风一刮就跑没了。 娘说,他婶子你别多心,我可不是为那个,累得慌了,歇息歇息。   陈连贵媳妇傻站了一会,没趣地往回走。娘像脊梁上长了眼睛一样,及时打 发陈老大送陈连贵媳妇。陈连贵媳妇推辞说,陈老大别送了,干一天活怪累得慌。 陈老大擦擦嘴头上的干粮屑,还是随着她往外走。陈老三逗着连贵婶子家长得像 陈老虎的儿子跟在后面。在大门口,陈老大问,婶子,俺娘咋了?唉,都怪我多 嘴,有人说恁家的闲话,我气不过,跟恁娘说了,没想到把恁娘气成这样。婶子, 说俺家啥闲话?啥闲话,说恁家是座庙,住着三个和尚一个姑子,操他娘,这叫 人话啊!陈老大听了骂道,操他娘,俺家庙不庙的管他啥事,真是吃饱了撑的! 陈老三也骂,就是啊,俺家庙不庙的管恁啥事,看把俺娘气的,和尚咋,还会武 工来,真要那样,非把恁打个稀巴烂不可!   明天要回镇煤井了,陈老三准备好要带的东西,一件件地往蓝布包里装。娘 走过来,将一样东西塞到他手里。陈老三展开一看,差异道,钱,娘,再给我钱 做啥,我拿着来。娘说,拿上这钱,给老大买身绿军装。绿军装,娘,你不说找 上找不上媳妇跟穿不穿绿军装没关系?娘拿过蓝布包,替陈老三装东西,说反正 也得穿衣裳,买了也瞎不了。五十块,娘,你咋给我这么多!陈老三将钱展开, 吃惊地看着娘。娘的脸上很平静,说花不了不会拿回来啊,这孩子,咋这么死心 眼。陈老三摸索着手里的五十块钱看着娘替他装东西。娘嘱咐道,老三,别舍不 得花啊,尽量买好一点的,老大下那么多力,穿好点也不过。陈老三点点头。娘 说,其实你也为家里出力了,那么点小人就跟着下地,现在又干这个,条件好的 人家谁干这活路啊,成天叫人提心吊胆的,有时晚上猛不丁醒来就睡不着了,生 怕出了啥事,唉,你和王震子不一样,王震子是不愿在家受约束,又加上他三姑 父在井上,有个照应,要不他家才不叫他去来,咱不行,明知道不是好活路,还 得叫你干。陈老三摸索着手里的五十块钱安慰娘,娘,别说了,没有事,干这个 的人有的是,我长眼留意着点就是。   陈老三把给陈老大买绿军装的事一说,王震子咧嘴笑了,咋样,还是得听我 的话吧!接着就给陈老三后悔药吃,说要是早听他的话,陈老大早找上媳妇了, 说不定现在买也晚了,本来他刚说的时候就买了穿上,哪个闺女看见就相中了, 这个好,陈老大不穿绿军装,人家相中别人了。把陈老三说得凉凉的。王震子转 念一想,哎,其实也不晚,万一第一个相中陈老大的比不上第二个好哪,这样陈 老大反倒因为绿军装穿的晚沾了光了!陈老三一想也是那么回事,说真是来,要 是第一个相中老大的比不上第二个好,早穿绿军装老大不就吃亏了!两个人当即 定准去军用品商店的时间,说说笑笑地推测将来的陈老大媳妇是啥样子,陈老三 说准像卖豆腐的凌小子,王震子说操,咱庄里哪有跟上凌小子那么白生的闺女了, 除非外村来。   几天的劳累之后,两个人如期来到镇上的军用品商店。店主人笑脸相迎。王 震子抢先要过一件他觉得好看的绿军装,贴到身上比画着,问陈老三行不行。陈 老三斜眼看着,说行是行,不知老大穿上咋样。王震子把绿军装递过来,叫陈老 三穿穿试试,说陈老三你个子高,陈老大比你高不了多少,胖瘦也差不多,你得 穿着合适,陈老大就差不多。陈老三腼腆地往后一靠,叫王震子试。操,你给恁 哥哥买衣裳叫我试来,试试还咋,看你吓的,跟怕狗咬着似的。店主人笑了,说 不试就不试,回去穿着不合适再来换就是,小心着,别脏了裂了的。   陈老三问过价钱,正要伸手往兜里掏钱,王震子拿手做了个喇叭筒,小声提 醒他,哎,陈老三讲讲价钱啊。陈老三小声回他,王震子你替我讲。操,你买衣 裳,叫我给你试,又叫我给你讲价钱,成我买衣裳了。店主人噗嗤笑出声,说, 恁俩倒挺有心眼,还知道讲价钱,实话说吧,顶多擦下三块钱,再少了我就白卖 了。陈老三将手伸进兜里,摸索一阵,变了脸色,掉转身跑出店门。哎,陈老三, 你做啥去!王震子抱着绿军装追出去。陈老三拿眼扫着地上说,操他娘,我那五 十块钱咋没了!王震子匆忙把绿军装还给店主,说陈老三把钱丢了,找着钱再买。 店主人满脸失望,口气中带了训斥,说,你看恁俩弄的这一熊套,叫我白伺候了 恁这么长时间!   王震子追上陈老三,问他啥时候掉的钱。陈老三说不知道啊,要是知道掉了 钱,咋能来买绿军装啊。王震子咧嘴笑道,操,我都迷糊了,我是想问你记得啥 时候钱还在裤兜里来。陈老三凝神细想了一会,回忆说,记得你跟伙房工说话的 时候,我那五十块钱还在裤兜里来,你忘了伙房工站在门口四下看,咱俩过来, 她问咱看见小队长没有,你说起先看见过,她问看见小队长在哪里来,对了,就 是你伸手给伙房工指看见小队长的地方的时候,我把手伸进裤兜里的,摸到了那 五十块钱,我还轻轻地遮折了个角,操他娘,掉到哪里了。   王震子皱眉说,陈老三你再想想,离开伙房工后,除了咱俩在成堆你还到哪 里去来,肯定不是咱俩在成堆的时候掉的,我眼那么尖,俺娘衣裳上的扣子掉到 地上我都能看见,你掉五十块钱那么一张大纸我还能看不见。陈老三说,没到别 处去啊,除了上厕所一直跟你在成堆来。上厕所,哎,对了,咱俩正走着,你说 你憋不住了,撒了欢地望厕所那边跑,说不定那五十块钱就掉厕所里了,你想想 啊,蹲在粪坑上,你的裤兜正好朝下,一抖搂钱不就掉进粪坑里了。操,还真是 来,别叫人拉屎盖住了。陈老三恍然大悟,撒腿往厕所跑,嘱咐王震子帮他在路 上找找。王震子笑着说,叫人拉屎盖住不要紧,就怕拉着屎低头看雀雀玩来,看 见你那五十块钱了,顺手拾走了。陈老三跑得更快了。   王震子沿路寻找。前面一卷纸被风吹得一动一动的,像睡觉打翻身。他跑过 去捡起来,纸软绵绵的,中间部分被涂抹得黑糊糊的,仔细看看,黑色中竟能看 出些红色。他推测是谁破了鼻子,擦完鼻血扔在这里的。他羡慕起擦鼻血的人了, 心想,用这么软和的纸擦鼻血一定很舒服,但转念又否定了他的推测,觉得鼻孔 不会把纸弄成这样,鼻血也不会变得这么黑,纸卷像在什么地方夹了很长时间, 皱巴巴的。王震子握住纸卷的一头,使劲甩了出去。   一走近厕所门,王震子就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再往前走,臭味浓烈、刺鼻 起来。他屏住气走进去,陈老三正蹲在粪坑旁,拿一截高粱秸在粪坑里搅和。粪 坑里的屎尿被搅得粥一样湿乎乎的散发着曛天的臭气,王震子捏住鼻子,嘴里噗 着气跑出来,高声咋呼,操,陈老三你不嫌臭啊!陈老三不理会。王震子一口气 跑到闻不到臭味的地方,拼命喘息起来。臭味带来的不畅过去后,陈老三还不出 来,王震子大声问,陈老三,找着了没有?操,找着了我在这里做啥,怪臭臭的! 等了一会,见陈老三还不出来,王震子不耐烦了,说,操,不就是五十块钱啊, 看你连屎臭味都不嫌了!陈老三不响应。王震子沉不住气了,催促说,陈老三, 你还出来不出来,不出来我可走了!陈老三这才掉了魂似的从厕所里走出来。   操他娘,那五十块钱上哪里去了,在裤兜里装着好好的,又不是块冰,还能 化了,化了水淌到腿上也能觉出来啊。陈老三从厕所里出来,说着说着掉下泪来。 王震子劝他,陈老三你哭啥,哭又不能把那五十块钱哭回来。陈老三还是哭,说 钱找不着买不了绿军装,他娘问起来咋说啊。我倒有个办法,按我说的办,保证 没事。王震子胸有成竹。啥办法?陈老三擦着泪看他。王震子说干脆现在先不买, 回家后就说人家店里没有货了,等发了工资,少说五十块,用少说的五十块钱买 绿军装就是。陈老三琢磨着,眼里的泪渐渐止住了,说那样的话,老大又耽误找 媳妇了。王震子笑道,说不定要是这回买了绿军装,陈老大穿上后,相中陈老大 的闺女不如以后的长的好来,晚买找个长的好的更好。陈老三被王震子说得脸上 渐渐活泛起来。   陈老三拿定了王震子帮他出的主意,担心娘问出破绽,挖空心思地补充了些 枝枝叶叶,觉得天衣无缝了,才宽开心等着回家。   回到家,娘正和了泥抹院子东边的院墙,见陈老三回来,欢喜地说,哎,老 三来的正好,老大老二上坡了,娘这大工正好缺个小工,泥都和好了,你使掀运, 我往墙上抹。见娘一脸的兴高采烈,陈老三断定娘是因为就要看到给陈老大买的 绿军装了,心一紧,编好的瞎话竟说不出口了,有意把手里的蓝布包放到一边, 转换话题问,娘,你抹这个做啥?为了好看啊,这院墙上的墙皮都掉没了,龇牙 咧嘴的,一进门就看见了,手艺好孬的,抹和抹和,平整了就差点难看了。好长 时间没见娘这么欢喜了,看着娘的笑脸,陈老三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担心知 道他没买来绿军装后,娘的笑会像脱落的墙皮一样呱嗒从娘的脸上掉下来。   娘迟迟不提绿军装的事。陈老三憋不住了,试探着问,娘,你咋这么欢喜? 娘笑着反问他,老三,你说娘为啥这么欢喜?是不是因为……陈老三说不出口了, 担心他一说出口娘就急着叫他把绿军装从蓝布包里拿出来看。娘看也不看他放在 一边的蓝布包,用瓦刀将一团泥甩到用水淋过的墙上,拿平板来回抹弄,抹平了, 回头笑看着陈老三,说,老三,老大找上媳妇了!陈老三呆看着娘的笑脸,待娘 低下头铲起一团泥扔到墙上,娘刚才的话的意思才在他脑海里一点点地泛现出来。 娘,你说啥?老大找上媳妇了!娘没回头,用平板的尖将泥团摊开,把平板盖在 上面,用力压着一点点地向一边移动。平板泥过的泥面又光又平。娘,老大真的 找上媳妇了,别诳我!这孩子,诳你做啥,噶楼村的,正在商量两个人见面定亲 的日子,那天不知你来不来家,来不了就算了,自家人,反正以后见面的时间长 着来。陈老三一高兴,把弄丢掉五十块钱的事不折不拦地说了。娘没有责怪他, 说掉了就掉了吧,这就叫破财倒运啊!   一见到王震子,陈老三就咋呼说,王震子,陈老大找上媳妇了!王震子愣了, 说,不是还没给他买绿军装啊,陈老大咋先找上媳妇了?陈老三咧嘴一笑,说操, 买不买绿军装跟找上找不上媳妇根本没有关系!   第 十 九 章   从陈老大定亲到把媳妇娶进家门,陈老三只见过陈老大媳妇一次。也是因为 井下出了点事故,放了几天假。井下的事故跟王震子、陈老三有关。王震子半跪 着身子挖煤,接连几下,煤层间冒出一股细流,跟憋久了挤出的尿水差不多。王 震子好奇地趴下身看个究竟。陈老三推煤回来,见王震子趴着身子不动,也凑过 身来看。哎,咋弄的,煤井尿尿开了!可不,煤井没有雀雀还尿尿来!两个人说 笑着,在煤层冒出的水柱上洗手。班长张勇子听见说笑,倒背了手走过来。操, 恁这两个家伙,不好好挖煤,胡闹腾的啥!陈老三和王震子闪开身叫张勇子看喷 涌的细流。张勇子定睛一看,脸唰就变了。操恁娘,冒水了也不说一声,还在这 里闹着玩来!张勇子骂着,在王震子和陈老三的腚上各踢了一脚,粗了嗓门招呼 班上的人赶快撤。   一班人吵嚷着往外跑,嘴里骂着脏话。操他娘,咱这是干的啥活啊,成天跟 阎王爷打交道!可不,要不是稀罕这两个钱,谁叫我爹我也不来干!叫你爹,操, 要不是为这俩钱,就是叫我爷爷,叫我老爷爷我也不来!有人吓唬说,恁骂就是, 要是叫阎王爷生了气,一发脾气把恁摁到底下恁就好了!骂的人真的闭了嘴,后 悔起刚才的卤莽来,软了声求饶似地说,阎王爷,你可别生气啊,刚才算我胡咧 咧,你要是生气就狠掌我的嘴,千万别没收了我这条小命,一家人还指望我哪! 阎王爷,也饶了我吧,保佑我再干几年,把那几间房子盖起来,我那混帐儿子腿 罗圈得那么厉害,媳妇是够戗找上了,我破破烂烂的住那里都行,可得给他弄个 住的地方啊!随着有人噗嗤笑出声,其它人哄堂大笑。笑声在幽暗的巷子里显得 有些悲怆。   出了小巷口,正好小队长两手插在裤兜悠闲地从别的巷子里逛出来。有人带 了哭音喊,单狗子,不,小队长,不好了!小队长愣住了,将一只手从裤兜里拔 出来,点划着训斥道,哎,恁不好好干活,都跑出来做啥!小队长,不好了,咱 那里头透水了!透水,在哪里,厉害不厉害?小队长急促地跑起来。在陈老三和 王震子挖煤的那里,厉害倒是不厉害,现在跟老太婆尿尿一样,可谁保准常这样, 说不定那一霎大起来,跑也来不及了!就是,小队长,无风树不响啊,咱这巷子 不能干了,得跟井上要求要求换个地方了!小队长说他先看看再说,紧走几步进 了小巷。   小队长一进去,外面的人热烈地讨论起来。这回得叫小队长要求要求换个地 方了!就是,万一哪天摸着老虎腚叫它哈呜咬一口,咱的小命就完了!班长张勇 子鼓动说,单狗子出来,要是不同意换地方,恁敢不敢卷起铺盖回家不干了?咋 不敢,命要紧还是那几个破钱要紧。有人响应。张勇子下保证说,恁要是敢下这 个决心,我就领着恁跟单狗子抗抗,大不了再回家砸坷拉块!班里的人却不说话 了。有人咕哝道,我媳妇那破病见月都得花好几百,不当煤黑子咋能看得起啊, 不行就得等死来。唉,我盖房的料还没备好,别说工钱了。操他娘,我那媳妇在 她娘家好吃懒做惯了,不挣两个钱哄着,她都准没心思跟我过。张勇子号召不起 来,只好约定先吓唬吓唬小队长单狗子,等他实在不肯换地方的时候再说。   小队长进去挺长时间不出来,外面的人纳起闷来。管伙食的孟随子说,哎, 小队长咋不出来了。是啊,都进去这么长时间了,不知在里头做啥来。宁春子也 说。孟随子说,准是在里头碰上了个大闺女,图快活不要命了!班长张勇子一撇 嘴,操,这里头哪里来的大闺女,碰上个长舌头的女鬼还差不多!真是,要是有 大闺女,还等着他啊,咱这些人又不是省油的灯,哈!真是,哈哈!见王震子和 陈老三咧着嘴笑,张勇子伸手朝他俩一指,要是真有大闺女,这两个生瓜蛋子也 老实不了啊,哈。两个人抿嘴笑着躲到一旁。操,还害羞来,躲啥,真要来个大 闺女,看你躲不躲!几个人正要开陈老三和王震子的玩笑,巷子里传来扑打扑打 的脚步声。小队长单狗子出来了。   单狗子,不,小队长,你在里头做啥来?张勇子迎上去。操恁娘,你就忘不 了叫我的小名,在里头做啥,尿了泡尿拉了排屎啊,里头还有啥好做的!小队长 摸了把腚锤,说操他娘,屎憋得厉害,没带纸,用石头擦了擦,划得现在还疼来, 不知划破了没有。跟前的人笑着问里面水冒得厉害起来没有。小队长说,厉害倒 不厉害,老太婆尿尿一样,有一股子没一股子的。说着,突然一挥手,操他娘, 咱不挖这里了,放三天假,我上去找大队长,叫他找井上给咱换个地方,一霎冒 水一霎掉石头的,别一下子把恁毁到里头,都变成小鬼弄得我不安生!一班人听 了受宠若惊,说笑着向井口方向涌去。走啊,放假三天!走啊,不在这个熊地方 弄了!   陈老大媳妇是来借钱的。地里活不忙,陈老大没活找活,要去西坡的地里修 剪堰上的酸枣棵。陈老二不愿意,说别吃饱了撑得没事找事了,酸枣棵长在堰上, 又没招你惹你的,去修剪那个做啥。娘支持陈老大,说,看老二说的,咋没事找 事了,修剪就比不修剪好,省得不留意被刺着了,再说又不是多么累人的活。陈 老大拿上镰刀等陈老二,陈老二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拿了镰刀跟在陈老大后 面。陈老三没找着镰刀,伸手要陈老二的镰刀,想替陈老二去,陈老二说不用了, 你在家歇歇,好不容易才歇几天班。陈老三就有些感动,等两个哥哥走后,笑着 对娘说,娘,老二还挺疼我来。娘会心地笑了,说自家兄弟不疼疼谁啊,老二就 是念了几天书,心想高了,不像恁,吃饱了啥事都不想。陈老三满脸委屈,说娘, 我咋吃饱了啥都不想了,老大没找上媳妇的时候,我好几晚上都没睡着觉。娘脸 上刚要挂起的笑,又放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陈老三在屋里闲得慌,走出门到天井里玩。东面天空泼到屋坡的阳光越过屋 檐满满荡荡地顺着墙壁往下淌,在离陈老三一步远的地方凝滞不动了。陈老三高 举起两手舞划着,看手落在阳光里的影子。看着看着,他突然不动了。一个男人 身段却留着辫子的人出了门洞来到天井。哎,你来做啥?陈老三诧异地招呼道。 来人定睛看看陈老三,扭了脸继续往前走。陈老三生气了,伸出一只胳膊去拦阻。 老三,别没大没小的,这是你嫂子,他嫂子别拿怪,老三不认得你!陈老三他娘 咋呼着从屋里跑出来。来人把滑到胸前的一只辫子甩到背后,干巴着声音说,别 嫂子嫂子的,谁是他嫂子。陈老三他娘陪了笑脸改嘴说,看我胡涂的,过了门才 能叫嫂子,老三,这是恁姐姐,也难怪,你不在家,不认得恁姐姐,快去给恁姐 姐倒杯水!   来人看也不看陈老三和他娘,摆了摆手,说俺不喝,俺家要买袋子化肥,钱 不凑手,来借恁五十块钱,等有了还恁。陈老三他娘 沉了脸,说这孩子,看你 说的,一家人啥借不借还不还的,我这就去给你拿!陈老三他娘叫她进屋,她不 进,执意站在天井里等。陈老三有意打照面看她,她一梗脖子给了陈老三一个盖 了粗壮头发的后脑勺。陈老三尴尬地从后面估量她,觉得她头发上的一枚发卡有 些奇怪,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片卷曲的庄稼叶子。陈老三他娘扎煞着捏着钱的手 走出来。听见门响,她转过脸,伸手从陈老三他娘手里接过钱扭身就走。这孩子, 大老远的来了,吃了饭再走啊!俺不吃,人家商店里进的化肥不多,别卖没了!   陈老三和他娘送走陈老大媳妇回来的路上,陈老三说,娘,我咋看着老大媳 妇身上没有一点好看的地方?别瞎说,叫旁人听见把话传过去了不得!陈老三他 娘转脸四顾,见周围没有人,小声说给陈老三听,有这么个人顶家过日子就行啊, 别想三想四的,一朵花可倒好看,是能吃啊还是能顶着干活路!   陈老三再一次见到陈老大媳妇,是在她娶过门之后。家里把陈老大媳妇娶进 门之前,闹了场不愉快。家里托媒人去陈老大媳妇家串通结婚的事,话一出口, 陈老大媳妇就从爹娘背后蹿出来,说反正俺也不能常呆在家里,可结是结,他家 得把那个四合院囫囵囵的给俺!媒人被呛住了,陪着笑脸说几句客气话,说这事 她做不了主,得回去跟陈老大家里商量商量。   媒人回来一说,陈老三他娘就蒙了,说这样咋行,四合院给了她和陈老大, 俺娘仨咋治,给老大办完这事,老二也得找人家了,老三还跟在后头,倒是有个 菜园子,那是他爹盖给我养老的,大小两间房子,俺娘仨咋能住的开?陈老三他 娘思量来思量去,请来媒人,又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顿,求她再跑一趟,咬咬牙 提出再垒上几个彩礼钱,只要能把她娘仨留在四合院就行。媒人去的爽快,回来 的也麻利,说不行啊陈老三他娘,人家陈老大媳妇高低不同意,就是要定了恁这 四合院了,还说,还说……   见媒人吞吞吐吐,陈老三他娘恳切地问陈老大媳妇还说什么。媒人瞥一眼陈 老大,定了定神,说,陈老大媳妇说来,要是陈家舍不得那四合院,这门亲事就 算了,叫他家和尚庙里继续念光棍经去吧。陈老三他娘气得说话都结巴了,好脸 送走媒婆,把兄弟仨叫到跟前商量。陈老大双手卡腰,狠很地骂道,操他娘,这 么不讲理来,多给彩礼钱都不行,非把俺娘和俺兄弟撵出去,打光棍就打光棍, 谁稀罕你这个浪玩意!老大别巧声怪气的!娘生气地制止陈老大。陈老大还不解 恨,说娘、老二、老三,恁都别出去,就住四合院不可!陈老三担心地问,哎, 老大,要是俺不出四合院,恁媳妇真的不跟你咋治?不跟就不跟啊,还咋治!娘 一挥手,说别净弄些没用的了,要是打光棍能行,咱费这些劲做啥,老二,老三, 不行咱娘仨就去菜园子,给老大把媳妇娶进门再说。陈老大、陈老三都傻瞪了眼 看娘。娘征求意见似的看陈老二。陈老二用力点点头,我看,就按娘说的先给老 大娶进媳妇来再说,娶进门来叫老大再收拾他也不晚!陈老三看着陈老二说话的 表情,欢喜起来,说真是,娶进门来叫老大收拾他!   陈老大娶媳妇那天,穿了一身绿军装。邻里们差不多都来了,大人忙大人的 活,说大人的话,小孩忙小孩的活,说小孩的话,院子里拥拥挤挤,费水煮骨头 一样热浪翻滚,一波一波弥散着诱人的香气。几个娘们扎成堆,用艳羡的口吻宽 陈老大他娘的心。你看人家陈老三他娘好了吧,把陈老大的事一办,完成一项任 务了!真是,明年这个时候,孩子哇哇地生下来,儿孙满堂,一家人火火腾腾的 多好。陈老大他娘掩饰不住心头的兴奋,说接就着过就是,反正该操的心也操了, 日子过上过不上去,看他的了。陈老大穿著绿军装出出进进,不时抿着嘴笑。有 人开玩笑说,看陈老大娶媳妇恣的!陈老大本想敛起笑,不知怎么,腮帮子一咧, 连笑加两颗粗大的牙齿都暴露出来了,他赶紧并紧厚嘴唇把笑和牙齿藏起来,转 身走开。陈老虎他爹表现得特别勤快,也不说话,胡子拉碴的脸上挂满了老相, 他做这做那,哪里忙上哪里去,还不时来到陈老三他娘跟前,问做这个行吧,做 那个行吧,一得到应允便投入地做起来。陈老三他娘过意不去,不停地劝他,说 陈老虎他爹别忙活了,歇息歇息吧,这么多人,又不是人手不够,看你还没停一 停来!陈老虎他爹嘴上应着,腿却跑得更勤了。   陈老虎他爹端着半盆油炸菜来到陈老三他娘跟前,说这是侯客剩下的,别脏 了,搁到哪里?然后站在那里听陈老三他娘吩咐。陈老三他娘瞥见陈老三,随口 把陈老三唤过来,叫他将剩菜搁到西边的偏房里。陈老三从陈老虎他爹手里接过 菜盆,伸手捏了块炸菜填进嘴里,鼓突着腮帮子嚼着进了屋。陈老虎他爹顿了顿, 也随陈老三进了偏房。旁边的几个娘们把目光从陈老虎他爹脊背上拖下来,笑着 看陈老三他娘。陈老三他娘不自然起来,说恁看俺做啥,俺脸上又不放电影。和 陈老三他娘熟的人笑着回她,陈老三他娘,看看还咋,你虚惊啥?恁才虚惊来。 陈老三他娘不自然地转身走到一边去了。几个娘们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操,干 脆老的少的一堆办了算了,正好没处住来,后头陈老虎家那么大院子,盛他娘仨 是绰绰有余啊。可真是,一堆办了算了,省得偷偷摸摸的,天冷了,别来来回回 的感冒了。操,你都跟亲眼见过一样,别瞎说了,叫人家听见揪你的舌头!操, 揪就揪,不管有没有那回事,都是单打一,给他俩撮合撮合还不行啊!就是,都 是单打一,给他俩撮合撮合!可不行,陈老虎又不是在监狱里蹲一辈子,等他回 来,一看家里换了娘,还不知咋弄……一个娘们抢过话茬还没说完,转脸看见已 走到跟前的陈老虎他爹,目瞪口呆了。陈老虎他爹离开娘们堆,在几个孩子玩耍 的墙角停了停,灰溜溜地出了大门。   娶媳妇最热闹的环节是闹房。几个半大小子在几个大小伙子的诱导下,把陈 老大媳妇撵得东躲西藏,陈老大媳妇终于经不住他们的围追堵截,被团团围在中 间。随着一声喜气洋溢的吆喝,陈老大媳妇在他们你来我往的推搡下吃起了逛荡 面,终于吃不住了,只好说出隐藏喜烟喜糖的地方为自己解脱。一伙人得到信息, 一哄而散之后就是一番吵吵嚷嚷的哄抢和哄抢之后对战利品的享受。战利品被挥 霍完了,他们又开始向陈老大媳妇发起攻势。陈老三他娘正在跟几个娘们说话, 忽听新房里爆出一声杀猪般的嗥叫,接着一个半大小子拿手捂着脸从新房里跑出 来。紧跟在后面出来的人向陈老三他娘告状,陈老大媳妇这么厉害来,打了小耗 子一巴掌!赶到新房门前的陈老大他娘笑着埋怨陈老大媳妇,说你看这个媳妇, 别这样,小孩子家闹着玩,图个喜庆,谁家娶媳妇都这样。陈老大媳妇带着满脸 怒气说,谁叫他把手伸进我腚沟里了,可抠煞我了,这么不要脸来!被打的孩子 换了另一只手捂在脸上,委屈地说,金山子叫我抠的,他说陈老大媳妇腚沟里有 家雀子,快出飞了!操恁娘小耗子,别胡咧咧,我哪里叫你抠来!叫金山子的小 伙子从一边跑出来,扎煞着手要打小耗子。就是你说的,别不承认了!小耗子吓 得拔腿就跑。   陈老大媳妇没了笑脸。有小耗子挨巴掌的教训,人们闹房的力度明显削弱。 闹不到喜烟喜糖,闹房的队伍渐渐稀落,最后只剩下两个小孩了。陈老大媳妇从 兜里掏出一小把糖,一分为二,给了两个孩子,说快走吧,再不走恁爹恁娘就把 你关在大门外头了!两个孩子得了糖,心满意足地跑出去。邻里来帮忙的,陈连 贵媳妇走到最后,陈老三他娘把她送出门,两个人在黑洞洞的小胡同里啦呱起来。 啦着啦着,陈连贵媳妇凄楚地说,嫂子,你看咱这根小胡同,真想不到会弄成这 地步,四户人家,白家搬走了,永发哥家就剩他一个人。陈老三他娘也随着感慨 起来,说唉,人这一辈子要经历些啥事真是没法说,想想陈老三他爹没死的时候, 咱小胡同里多旺相吧,孩子哭大人闹,火火腾腾的。唉,陈老虎要是不出事,也 娶上媳妇了,嫂子,你知道陈老虎他娘的事吧?啥事?嫂子,陈老虎他娘又找人 了。哦,还真没听说过,这不又找了哪里人家。陈连贵媳妇提高了声音,嫂子, 这事你真不知道?连贵子媳妇,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俺诳你做啥,她到底找到哪 里了?嫂子,陈老虎他娘跟了她庄焦士学了,就是,就是叫恁撵走的陈老三他干 爹啊!哦,是这样啊。陈老三他娘听来轻松的口气里还是透出了惊讶。   送走陈连贵媳妇,陈老三他娘挑几样剩菜,盛了满满一大盘,叫陈老三给陈 老虎他爹送去,说人家陈老虎他爹跟咱那么忙活,不知啥时候悄不声地走了,不 知吃饭没有,现在叫他来吃饭他肯定不来,干脆给他送一点去吧。陈老三他娘嘱 咐他,要是家里关着门就算了,白天陈老虎他爹那么勤快,说不定累得倒下了, 明天再送。陈老三出了门,不一会就捏着空盘子回来了。他还没睡觉?娘迎上去。 还没睡来,他坐在门台上抽烟,烟抽得一亮一亮的,我寻思是萤火虫来,差点碰 到他身上。娘俩同时笑了。   娘和陈老三、陈老二回菜园子,陈老大随着出了小胡同还跟着走。娘说,老 大回去吧,出出进进的一天了怪累的。陈老大不停,继续跟着走,说叫那个不讲 理的在家里吧,那么毒,非要四合院,我也跟恁去菜园子。娘停下来,说,老大 别胡闹,快回去,好好跟人家过日子,以后可别不讲理不讲理地说人家。陈老三 笑着劝他,老大,快找恁媳妇去吧,别跟着俺了。陈老大还想跟着走,娘的口气 里带了责备,老大听话,刚娶进媳妇不好好守着上哪里去,别叫人家知道了笑话, 快回去。陈老二有点不耐烦了,说,快回去吧老大,这么累得慌啰嗦啥,菜园子 又没有你睡觉的地方!陈老大这才停下来,看着娘仨出了另一条胡同。娘仨从此 开始了菜园子生活。主屋里安了饭桌和娘的床,旁屋做了仓库,陈老二和陈老三 睡在里边。   陈老三和王震子养成了习惯,如果是干白班,下班吃完饭以后,都要到镇上 走一趟,两个人叫做“打一圈”。两个人去镇上都是即兴胡逛,没有任何目的。 偶尔王震子买点东西,陈老三从来不买。这次王震子买的是好吃的,分给陈老三 一点,顺便抱怨说,哎,陈老三,恁家咋这么穷啊!陈老三边贪婪地吃着,边回 答王震子说,死爹死的啊,你要是早死了爹,说不定也跟俺家里这么穷。爹,操, 我都不愿意见俺爹,除了熊人就是熊人,哪有娘好啊,想做啥就做啥,想要啥就 要啥。陈老三埋头吃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次他和王震子趴在池塘边钓 虾的情形。那回,陈老三和王震子偷了娘的缝衣针弯成钓钩,从湿地里挖了蚯蚓 当诱饵,并排趴在池塘边钓虾。王震子压低声音欢喜地说,陈老三,一个大虾拿 夹子夹住我的钩子了,等它吃上三、四口就完了他老娘的了。话音刚落,背后咳 地一声训道,真是闲得没事干,一头扎下去老子就白养你这些年了,快给我滚家 去!两个人吓得爬起身,王震子他爹正站在他们后面吹胡子瞪眼。两个人乖乖的 收起东西往回走。见王震子他爹走的远了,两个人的步子渐渐慢下来,王震子咬 牙瞪眼地说,俺爹这个王八蛋,耽误了我的好事,要不我就把那个大虾钓上来了, 到嘴的美味叫他搅和完了,钓上来回家炸了,给他个小尾巴吃也行啊,操他娘, 这个好,谁也捞不着了。陈老三听得哧哧地笑。   黑暗把小镇的枝枝叶叶都修理掉了,剩下亮着灯光的部分。夜晚的小镇显得 更小,小得有些孤单。陈老三和王震子往回走的脚步时断时续,紧一阵,慢一阵。 王震子说,陈老三,要是陈老虎来当煤黑子,也能当上小队长,信不信?那还用 说。陈老三回答得比王震子更肯定。两个人听说过单狗子是咋当上小队长的。单 狗子刚来煤井的时候,挖煤还没有现在这么有秩序,都是各小队抢挖煤的地方, 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哥。有一次,单狗子那个小队抢到一个挖煤的好地方,煤 层厚且煤质好。可没挖多长时间,另一个小队的小队长领着几个横儿八几的人来 了,非要单狗子的小队把地方让给他们不可。单狗子的小队长不愿意,对方的小 队长眼一瞪,说赵索子,你敢跟我连说三个不字!单狗子的小队长气不过,真的 连喊了三个不字。第三个不字一说出口,对方小队长的拳头嗵地一声就打在了单 狗子的小队长赵索子的胸上。赵索子一个趔趄,没等站稳,对方一声令下,围住 他一阵拳打脚踢。赵索子娘哎娘哎地摊窝在地上,哭喊着答应把地方让出去。操 恁奶奶的,早这么痛快不就得了,省下我的拳头和脚丫子疼!真是,早这么痛快 不就得了!对方得意地活动着胳膊腿,准备去吆喝他们小队的人来。   操恁娘,能啥恁这些色孩子王八蛋!单狗子突然捡起一个大煤块照着对方小 队长的脑袋瓜砸去。哎呀!对方小队长随声而倒。我娘哎,这家伙这么野来,直 接砸脑瓜子!其余人愣过神吓得拔腿就跑。煤块砸的不是地方,对方小队长捡了 条命。以后别的小队都不敢跟单狗子的小队抢地方了,倒是单狗子的小队日益张 狂,啥事都戴个高帽,成了挖煤最多的小队。大队长一高兴,干脆叫单狗子当小 队长开了。   煤渣堆上的水银灯像只毒眼,凶巴巴地审视着镇煤井大院里的一切,仿佛随 时都会挥手抽给哪个角落一个耳光。陈老三和王震子进了大院门,王震子指着大 院西北角的一座亮着灯的小屋说,看,小队长在那里来,咱去瞅瞅他在屋里做啥 来。走,咱去瞅瞅小队长做啥来!两个人绕着煤渣堆朝亮着灯的小队长的小屋走 去。地上煤尘很厚,脚踩到上面,软绵绵的,一点声响都没有。陈老三的一只脚 陷进积满煤尘的坑窝里,抬脚时带起的一样东西落在石头上,发出当的一声响。 铁头子!陈老三赶紧弯腰移动着去捡。操,拾那个做啥,一块熊破铁头子!可不 行,听动静这块铁头子准不小,得卖好几分钱。陈老三继续弯着腰找寻。   小队长单狗子的门窗玻璃上糊了报纸,因为时间久长和糨糊干缩,报纸打了 褶皱,打了褶皱的报纸包裹不住没打褶皱的门窗玻璃,现出各样的漏洞。陈老三 选了门上一个大点的漏洞凑上去,不长时间就扬起头,纳闷道,咋治的,小队长 没在里面啊,他的衣裳还在桌子上啊。王震子刚要响应,突然像发现鸡蛋上裂缝 的苍蝇一样,盯在一个漏洞上一动不动地吮吸起来。啥好看的,小队长又不在里 头。陈老三走到窗前,一只手挂在王震子的肩膀上。王震子不抬头,举起一只手 指指点点。陈老三疑惑了一会,领会出王震子是叫他往屋里看的意思的时候,又 一次找准窗上的一个漏洞盯了上去。桌上的衣裳是小队长常穿的那种上下一身的 裤褂的颜色。仔细看了会,陈老三看出耷拉下桌沿的部分长而宽大,不像袖管, 倒像裤腿。小队长咋把裤子脱到桌上了,他光着腚上哪里去了?疑惑间,陈老三 猛地看出了一点眉目,继而豁然开朗起来。墙角的铁床上纠缠着两个半光着的身 子。上面的打眼就能看出是小队长的,下面的多少费了点工夫才看出是女伙房工。   小队长穿着同桌上的裤子一样颜色的褂子,光着下身。下身其实也就是两个 腚瓣和两条腿。小队长的腚瓣看起来很结实,像烧过的泥胎,明目张胆地透着坚 硬。靠近门窗这边的腚瓣侧面上有一个深深的凹陷,类似于脸上的酒窝,陈老三 的第一反应是把它平躺下,盛上水,东河湾干涸的时候,逮一条小鱼放在里面, 肯定游转的开。伙房工被小队长压在下面,裤子缠成团箍在这边一条腿的脚踝上。 起先,伙房工的脸是背着这边的,看上去小队长像抱着一窝乱蓬蓬的头发,待她 扭转过脸来,陈老三才认出她是伙房工。伙房工显得有点可怜,小队长的壮身子 差不多把它盖住了,她露出的瘦腿却不老实,调皮地蹬摇着,箍在瘦腿上的裤子 不停地颤动,突然高翘起来把小队长的两条腿圈住了。小队长双臂支撑着欠起上 身,露出伙房工敞开的胸怀,两团白生生的突起上点着两个熟透的桑葚子,小队 长低下头含住一只,香甜地吮吸起来。   操恁娘单狗子,你把灯拉煞不行啊,这么明快叫人看见就好了。是伙房工的 声音。小队长吐出桑葚对伙房工说,操,谁看啊,除非老鼠窟窿里的老鼠看来, 看见就看见,老鼠看见只能对老鼠说,又不能跟人说。万一,万一有人从外面走 往里瞅咋治,你这屋的门和窗子透风撒气的又不严实。伙房工不放心。小队长不 以为然,说操,我这办公室这么僻静,谁来啊,别说这里,就是这煤井大院也没 人稀罕,到处黑糊糊的,一摸一手,一擦一身,喘口气都脏了肺管子,躲还躲不 开哪,谁还来这里找不利索,就是那几个煤黑子来,在井下忙活一个班,累得跟 出了精的雀雀一样,直绷都直绷起来了,还有精神头往这里来。伙房工还是不放 心,叫小队长去拉灯,说拉煞灯还多大工夫,她又跑不了,抬起手推小队长。小 队长不下来,被伙房工推烦了,胳膊一打弯又把伙房工盖住了,没好气地说,看 见就看见,叫他们满街去吆喝就是,哎,单狗子和和尚子他娘办好事来!两个结 实的腚瓣一阵猛烈的起伏。操恁娘单狗子,你再不说人话我非撕烂你的嘴!伙房 工伸手揪住了单狗子的腮帮子。操恁娘和尚子他娘,你撕不烂我的腮帮子我先把 你这浪沟沟捣烂了!小队长一个俯卧撑稳住身体斜横在伙房工上面,接着就是一 阵剧烈抖动。在小队长剧烈的抖动中,陈老三看出一样硬木棒般的东西在伙房工 两腿的交接处抽插自如。   看着小队长抖动的壮身子和那件木棒般在她身上狂捣的硬东西,陈老三可怜 起伙房工瘦小的身体来。陈老三,我知道他俩在做啥了!王震子抬起头小声说。 我也知道!陈老三不抬头继续瞪了眼吮吸里面。伙房工禁不住小队长的抖动,在 下面瘫软成一团面泥,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哼唧声。王震子,伙房工叫小队长操 哭了,咋治?陈老三紧张地凑过来。操他娘,真是来,咋治,咱又不敢进去,进 去小队长揍咱咋办?王震子说话的口气里也透着发慌。两个人在黑暗中面面相对 了片刻,忍不住又趴到窗前往里面看。小队长突然翻转身把伙房工托到上面,双 手卡住伙房工的腰,像举放一件物什一样,使伙房工面泥一样的白身子在他的上 面有节奏地起落。陈老三看出小队长举离伙房工的幅度以伙房工两腿交接的地方 不离开他木棒般的雀雀为限,正想把他的发现说给王震子,王震子开口了,陈老 三你看,小队长举着伙房工磨蹭他的雀雀来!话音刚落,小队长突然停止举动, 卡伙房工腰的两手慢慢松开,面泥似的伙房工瘫软在小队长身上,敞开的褂子盖 住了小队长的大半个胸膛。小队长颤巍巍地举起手,不轻不重地在伙房工的腚蛋 上打了一巴掌,伙房工受惊一样猛地绷紧身子,腚蛋一撅一撅地对着小队长一阵 碰撞,她的身子撤离小队长的时候,能看见小队长迎着她高高耸立起的雀雀一幅 对她怒目而视的样子,像是训斥伙房工一刻也工不要疏离它。   伙房工被雀雀怒目而视的样子吓着了,调整着碰撞小队长的幅度和速度,不 叫它的凶模样露出来,小心翼翼得像生怕把连着他和小队长的一根线弄断了一样。 陈老三你看,伙房工操小队长开了!真是来王震子,伙房工操小队长开了!王震 子笑着说,哎,陈老三你看,小队长的雀雀要是再长出一块,当担杖使,扛到肩 膀上就能把他俩挑起来。哈,真是来,王震子你进去把他俩挑起来吧。陈老三被 王震子逗笑了。操,陈老三你力气大你去挑,我挑不起来。两个人的小声说笑被 小队长的一个动作打断了。小队长蠕动在伙房工腚蛋上的两只手一跃而起紧紧抱 在伙房工的腰上,像要把她牢牢绑在身上一样不让她离开丁点。伙房工顺从地趴 在小队长身上,一动不动,突然觉出了哪里不对劲,身子一绷挣脱开小队长的手, 下身对着小队长挺直的雀雀一阵疯狂的撞击后轰然倒塌在小队长身上。   他俩咋了,陈老三?王震子疑惑地问。我也不知道,他俩咋一点也不动了, 跟死了一样。陈老三疑惑地答。真是来,跟死了一样,操他娘,伙房工把小队长 操煞了,自家也死了,陈老三,咱叫人去吧?操,叫谁啊,井上值班的咱又不认 得,歇班的煤黑子早睡得跟死狗一样了!陈老三正拿不定主意,王震子小声惊呼 道,快看啊,伙房工从小队长身上下来了!陈老三赶紧凑近窗玻璃往里看。   伙房工从床上下来,撅着圆滚滚的腚蛋一点点地提溜上裤子,笑看着仰躺在 床上的小队长,系胸前的扣子。小队长摸索着松软的雀雀笑着说,操,再玩一霎, 急着家去做啥去,和尚子他爹又不在家。俺不玩了,别叫和尚子到处找俺开了。 小队长拿两个手指捏着雀雀的光头说,操,光想着家里的和尚,不管这里的和尚 了。这里的和尚睡着了,用不着管了,恁兄弟俩做着伴好好睡觉吧。伙房工笑着 系好胸前的最后一粒纽扣,转身往外走。陈老三和王震子赶紧蹑手蹑脚地逃开了。   回宿舍的路上,王震子慨叹说,操他娘,大人还是弄这个来,怪不得两口子 都在成堆睡觉。真是,怪不得两口子在成堆睡觉。陈老三紧跟在王震子后面。王 震子一会在前面走,一会故意放慢步子落在陈老三的后头。两个人专捡看到的小 队长和伙房工的希奇的地方说,产生共鸣的时候,彼此的声调便高亢起来。陈老 三走着说着,突然觉着雀雀被什么东西拽住走不动了,正琢磨原因,下面爆出王 震子哈哈的笑声。操,你的雀雀也直绷着来,打看见小队长和伙房工光着腚我的 雀雀就直绷,直绷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消下去,不知咋弄的,以前从没直绷这么厉 害,就跟长了翅膀要飞一样,操他娘!陈老三这才明白雀雀是叫王震子抓住了, 连忙用力掰王震子的手。王震子的手一被掰开,便笑着站起身,说陈老三,你那 雀雀咋这么大,小队长的都跟不上你!陈老三说,别不要脸了,抓人家这个来。 王震子理直气壮,说咋不要脸了,我又不是女的,女的抓男的才不要脸来!那我 抓抓你的?抓就抓!王震子停下来,满不在乎地做出任陈老三随便抓的慷慨样。 陈老三弯腰,摸索着抓住了王震子的雀雀,用力一揪。陈老三,还挺恣来,你再 揪揪!陈老三被王震子心甘情愿的态度弄了个没趣,松开手站起来。   那个晚上陈老三没大睡好觉。小队长跟伙房工在床上折腾的情景一幕幕地在 他的脑海里浮现,有的是他真实的记忆,有的是他即兴生发的。有一刻,他情不 自禁地让自己代替了小队长,一想到自己的雀雀深入进伙房工的那地方,他的整 个身心被一种酥软却无比强大的神秘感觉狠狠撞击了一下。陈老三从两个人翻云 覆雨的折腾里总结出一个规律,无论小队长在上面,还是伙房工在上面,他们都 围绕着一个核心折腾,围绕的核心就是小队长的雀雀。小队长的雀雀就像一根轴, 两个人所做的一切都围绕着这根轴转动。陈老三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硬实的雀雀, 边想入非非边摸弄起来。渐渐的,一种很受用的晕眩从雀雀的深处逶迤而出,陈 老三欲罢不能了,一阵紧忙活,那种受用的晕眩便达到了极致,同时一种他多次 在陈老虎那里看到的现象油然而生。陈老三顿觉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那个晚上, 陈老三像馋嘴的孩子撞上味美的食物一样接连偷尝了好几次,直到疲惫得昏昏睡 去。第二天醒来,稍一清醒他便忍不住伸手摸到了他的雀雀。陈老三,你把手伸 到里面做啥来,保证是摸你的雀雀来!快穿好衣裳的王震子笑着看他。操,别不 要脸,谁摸雀雀来?陈老三吓得赶紧把手藏到一边,坐起身穿衣裳。   很长一段时间,陈老三安抚不下那种亢奋,一看见可心的女人,便管不住眼 睛了,目光变成手,忙乱地给人家脱衣裳,脱成那晚伙房工裸露的样子,自己成 了小队长,投入地做起小队长和伙房工那晚在床上做的事来。下面的雀雀前所未 有的机警,一有风吹草动就高支起帐篷,吓得陈老三赶紧把它拨弄到一边,使帐 篷倒塌下去。一次,班友们把碗排在地上等着伙房工给他们分菜,紧挨着伙房工 的陈老三望着她鼓溜溜的两腿间一出神,下面的雀雀一个激灵仰起头来,正好叫 端着勺子给他盛菜的伙房工看见了,伙房工愣了愣,抿嘴笑了,陈老三慌乱地并 起双腿。以后见了伙房工,她总是瞥一眼陈老三的裤裆抿嘴笑一下,起先陈老三 有点不自然,像做了啥不好的事叫人撞上一样,后来胆子就壮了,在心里对着伙 房工抿着的嘴训斥说,笑啥,你和小队长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为避免雀雀带 来的尴尬,陈老三挖空心思想出个办法,偷偷用线把雀雀绑在腿上。这个办法不 大凑效,雀雀并不因为被捆绑而安分下来,陈老三一在女人身上动心思它还是应 风而动,捆绑的细线反而使它增长了冲破枷锁的斗志,一番挣扎,陈老三疼得躲 到隐蔽出褪下裤子,上面早已被勒出几道血印,只好把捆绑雀雀的细线解除掉。 亢奋的雀雀在井下给陈老三赢得一项荣誉,并为他挣了二十块钱,眼热得王震子 缠着他买猪蹄子啃。   班上歇息时间,小队长转悠进来,寻摸个地方坐了,对班上的人挨个估量了 一遍,目光停到宁春子那里。宁春子,今天咋看着你没大有精神头,是不是昨晚 跟老婆忙活那事累着了?宁春子笑着说,别说,你还真蒙着了,可惜只蒙对了一 半。一半,咋一半法?小队长疑惑地看着他。宁春子咧嘴笑笑,说昨晚真想快活 快活来,操他娘,刚鼓捣出点眉目,那个熊老婆在底下瞎盘算,你才盘算啥,操 他娘,人家盘算着我再当半年煤黑子就能攒多少钱了,可把我气坏了,老子在井 下捏着命换几个臭钱,你不担心老子哪一霎时气不好把命交代了,办那事还数算 着挣钱,我没好气地拔出雀雀把她冷到了一边。班上人笑着支持宁春子,说就是, 这些臭婆娘都犯这个臭毛病,认钱不认人,干脆捡个棒子瓤塞上叫她自家到一边 快活去!笑过之后,有人说,宁春子,谁不知道你怕婆子,你拔出来人家不会给 你扣上啊!宁春子说,操他娘,他倒是想扣来,我可不教他瞄准来,折腾了一阵, 她见我真生气了,也跟我使起性子来,说操恁娘宁春子,你以为我稀罕你这几个 臭钱啊,要是为了钱我早嫁俺胡同里那杀猪的了,嫁给你这个穷光蛋,连间囫囵 屋都没有,咱这几间破屋一下雨就漏,过年要是再遇上连雨天,非坍窝了不可! 宁春子咂咂嘴,说他被骂得心软了,反过来哄他老婆,可雀雀却缩起来高低不舒 身了。   巷子里一阵沉寂。小队长站起身,煽动性地说,操,咋都不说话了,还能都 成了宁春子那不争气的雀雀,来,拉几个段子把咱那雀雀闹腾起来!小队长转着 圈踱步,一会看着这个,一会看着那个,绘声绘色地拉了他刚听来的一个段子。 富人家有个二瓜儿子,说起话来没个倒正,家里出大钱好不容易给他娶上媳妇, 要走丈人家了,一家人犯了愁,怕二瓜儿子在酒席上说些倒三不着两的话,丢人 现眼。最后他媳妇说她想出个办法,让家里人放心,保证叫他们的二瓜儿子出不 了丑。回到小两口的房间,媳妇找出根细绳,一头拴住二瓜的雀雀,一头沿着裤 腿顺下来,嘱咐二瓜,到她娘家喝酒的时候,她守在他的后边,她拽一下绳子, 他就说“来啊,咱喝酒”,再拽一下绳子,他就说,“来啊,咱吃菜”,如此反 复,别的啥话也别说。媳妇嘱咐好,又练习了几遍,觉得万无一失了,便和二瓜 去走娘家。酒席安排停当,准备开始了,娘家的人有意考察新女婿,看着他等他 说话。坐在后边的媳妇拽了下绳头,二瓜说,来啊,咱喝酒。娘家的人面面相觑, 小声嘀咕,哎,都说人家桂芝子他女婿是个二瓜不会说话来,这不会说啊。说不 定是蒙上了,等他再说说看。娘家的人喝下酒,看着二瓜等他说话。媳妇又拉了 一下绳头,二瓜说,来啊,咱吃菜。娘家的人一下子愣住了,纷纷说,哎呀,人 家桂芝子他女婿这不挺会说啊,可别听外人瞎咬舌头了,人家一点也不二瓜!娘 家人欢喜得了不得,不再小看二瓜,高兴得跟二瓜一起喝酒吃菜。一只小花狗跑 到桌下啃扔下的骨头,啃着啃着把二瓜裤腿里顺出来的绳子咬住了,摇头晃脑地 撕扯起来。二瓜觉出绳子一个劲地拽雀雀,便接连招呼起来,喝酒吃菜喝酒吃菜 喝酒吃菜……娘家人一听,连忙摇头,说桂芝子她女婿还真是个二瓜来!班上的 人听得哈哈大笑,巷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一阵欢笑吵闹之后,班长张勇子拍打着他的裤裆说,单狗子,不是,小队长, 你不是要叫咱那雀雀闹腾起来啊,咋听完了你的段子,我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操恁娘,不想叫我小队长拉到,别改嘴改得成结巴了,闹腾不起来,是你的雀雀 傻,别雀雀不行怨顶门棍不好!小队长双手卡腰,训斥张勇子。张勇子嬉皮笑脸 地说,小队长,我咋不想叫你小队长了,寻思叫你小名更亲来,怕你不高兴,连 忙改嘴了,你要是愿意,往后我就叫你单狗子。小队长一甩胳膊,说去你娘的, 别嬉皮笑脸无组织无纪律的,来井上当煤黑子也得守单位的规矩,该咋叫咋叫, 别婆婆妈妈地拉近乎,张勇子,你不是嫌我讲的段子闹腾不起雀雀来啊,有种的 话,你也讲一个听听!张勇子也学者小队长的样子甩了下手,说讲就讲,正好听 了一个在心里憋得慌来,咱先说在前头小队长,我讲完了,叫大家评评,要是我 讲得比你好,你得把你的小队长让给我?操他娘,这小子就是相中了我这小队长 了,可惜恁娘们没那个能耐啊,就是我让给你,人家大队长也不愿意啊,操,快 讲吧,别啰嗦了!张勇子站起身拍打着腚上的煤屑讲起来。   有这么老两口子,男的常瞄着儿媳妇看,老太婆看出事来了,对男的说,操 恁娘,看你剜一眼剜一眼的没个够,不就是想跟咱儿媳妇办那事啊,只要你以后 勤利利的给我干活,我有办法叫你得个够。男的脸一惊,继而现出笑来,涎着脸 恳求老太婆,说要是叫他得了够,以后他保证勤利利的,叫他做啥他就做啥。老 太婆出主意,叫他到集上买块肉,挂到墙上,去叫儿媳妇爬梯子够下来,儿媳妇 爬梯子的时候,叫他先摸摸儿媳妇的脚,若是儿媳妇不生气,再抬手模一把她的 腿,若是还不生气,就摸一把她的腚锤子,摸儿媳妇腚锤子的时候,儿媳妇要是 回脸冲他笑,事就成了,晚上保证给他留着门。男的按老太婆说的去集上买来块 肉,爬梯子挂到墙上后,去叫儿媳妇,说孩子哎,去把墙上那块肉够下来,儿媳 妇听了高高兴兴地来够,待她爬上梯子,男的赶忙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脚,见儿媳 妇不生气,男的又抬手摸了一把他的腿,儿媳妇还是不生气,男的胆子就壮了, 高抬起手抓了一把儿媳妇的腚锤子,爬到梯子上的儿媳妇一边伸手够挂着的肉, 一边回头笑看了他一眼,男的高兴得不得了,捱到天黑,赶紧去了儿媳妇家,儿 媳妇家真的没关门,男的心急火燎地闯进去,事真办成了,男的高高兴兴地回到 家问老太婆,老婆子,你说的这办法还真灵来,你咋想出来的,老太婆笑着说, 操恁娘,我年轻的时候,恁娘和恁爹就是用这办法弄的我!   井洞里立刻被热烈的欢笑填满了。张勇子边笑边叫大家评论他和小队长谁讲 得好。小队长说,操恁娘张勇子,你别看着这回这些人笑得厉害,下头的雀雀可 闹腾不起来啊,操,公公想儿媳妇的好事,谁的雀雀闹腾起来才是傻雀雀来!张 勇子满脸的得意,说管哪个做啥,讲的得比你好听就行。   操,叫恁这么一勾拉,我也想讲一个凑凑热闹!宁春子站起身走到中央。小 队长一拨拉他,叫他靠边坐着讲,说刚才张勇子就不该到中间来站着讲,中间这 个位置是我的,你们围着我才行,不能乱跑进来装大,举个例子吧,我就是个雀 雀,你们都是雀雀周围的毛,你们得围着我,想把毛长在雀雀头上咋行。一班人 被逗得哄堂大笑。张勇子也被小队长赶到了一边。宁春子坐回原来的位置啦起来。 从前,也有个二瓜儿子,娶媳妇好几年了还不生孩子。他娘急了,把儿媳妇叫到 跟前问,孩子,恁咋弄的,成亲这么长时间了咋还没结个瓜果?儿媳妇理直气壮 地说,娘,这事可不能怪我啊,问恁那能儿子去吧。他娘仔细盘问一会,知道问 题出在儿子身上,便找到他舅。他舅听了,说这个好办,把二瓜外甥找来,说小 啥子,晚上吃了饭都是做啥啊?二瓜外甥答,舅哎,吃了饭还做啥,回屋跟媳妇 睡觉啊。他舅问二瓜外甥咋跟媳妇睡觉,二瓜外甥说闭上眼睡就是啊,不闭眼又 睡不着。他舅问,小啥子,你就没跟恁媳妇赶小猪来?赶小猪,舅哎,咋跟媳妇 赶小猪来?他舅说,你那雀雀就是一头小猪,恁媳妇在你长雀雀的地方有个栏, 这样吧,晚上我在屋门那里教你,我说小猪进栏你就把雀雀赶进恁媳妇那里头, 我说小猪出栏你就把雀雀从恁媳妇那里头往外牵牵。二瓜外甥接连点头。晚上, 两口子进屋后,他舅守在门口,问,小啥子,准备好了没?舅哎,准备好了!他 舅便喊,好,开始,小猪进栏!二瓜外甥便把雀雀赶进媳妇的栏里。他舅说,小 猪出栏,二瓜外甥就把雀雀从媳妇的栏里牵牵。反反复复,二瓜外甥在里面吃惊 地喊,舅哎不好了,小猪吐到栏里了!他舅在外面笑道,二瓜外甥哎,要是早吐 到里头几回,孩子到好这么大了!   管伙食的孟随子讲了他村里的一个真事。男的叫大同子。地里的棒子下来了, 堆在场院里。大同子嫌蚊子咬,不愿意到场院的窝棚里睡觉,叫他媳妇去。大同 子媳妇有个相好,知道她睡窝棚看场院,就去找她。那晚,大同子做了个梦,跟 他媳妇做那事,醒来睡不着了,兴冲冲地去找他媳妇。大同子媳妇那相好的走后, 大同子钻进窝棚,悄不声地缠住他媳妇做那事。他媳妇梦里雾里地说,操恁娘, 不是弄完了啊,咋又弄开了!弄完了,操恁娘,你跟谁弄来?大同子慌急地问。 他媳妇睁开眼定定神,见是大同子不是相好的,赶忙改口说,操恁娘,刚才做梦 来,梦见跟你弄这个,不信你摸摸,下面还湿来。大同子伸手一模,真的湿乎乎 的,笑了,说操恁娘,我也梦见跟你弄这个来,不信你摸摸,还直绷绷的来!后 来大同子媳妇偷偷跟拿相好的说了,相好的憋不住,传了出来。   王震子在一片笑闹声中尖着嗓门喊,哎,我还有个真事来,恁听不听?操, 一个生瓜蛋子门还没入,有啥好听的。真是,一个生瓜蛋子,搂着雀雀睡觉去吧。 王震子的话虽然没有吸引住班友,但班友却把目光转向了他,笑闹声也弱了下来。 王震子说,小的时候,俺马蹄庄的何老头问过我一个话,那时我不相信,现在相 信了,还真是来!啥话啊,快说,一个熊生瓜蛋子还卖关子来。   王震子在班友们的密切注视下,说何老头问他,见到挺俊巴的大闺女小媳妇 直绷不直绷雀雀,他不明白是啥意思,现在明白了,还真直绷雀雀来!王震子的 话惹得班友们一阵暴笑,说这家伙还不老实来,先胡作腾开了,怪不得瘦儿巴几 的,一晚上不知摸索出几回来来。小队长朝王震子走过去,王震子抬脸看着小队 长,待走近了,小队长突然往下一伸手,抓住了王震子的雀雀,笑着说,操,还 见到俊巴的大闺女小媳妇来,听个段子,这家伙就直绷起来了!王震子吱呀一声, 眼尖手快,把小队长的雀雀也抓住了,惊呼道,你不也直绷起来了啊!小队长把 雀雀从王震子的手里挣脱出来,气急败坏地抓住王震子给他脱裤子。小队长费了 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王震子的裤子褪下来,直起腰,不知咋弄的,自家的裤 子也滁溜下来了,他干脆将计就计,要全班人都把裤子褪下来,说谁的雀雀不直 绷就是傻雀雀。班友们为了证明自己的雀雀不是傻雀雀,纷纷褪下来亮给别人看。   陈老三是在小队长的催促下最后一个褪下裤子的。小队长一看见陈老三挺得 打弯的大雀雀就惊呆了,走上前绷起手指弹了几下,说操他娘,这家伙的雀雀这 么大,叫那些骚娘们看见还不知多欢喜来!班友们眼热地围着陈老三看他的大雀 雀,人群外面传来班长张勇子的叫喊,哎,恁看啊,恁看!班友回过头,笑得前 仰后合。张勇子前倾着下身,高昂的雀雀上挂了一只装煤的筐,小心翼翼地向他 们这边走。小队长笑着过去,摘下煤筐挂在自己的雀雀上,从容地走了几步,说 别逞能了,这么点小本事谁没有。小队长扫视一遍一班人闹腾起来的雀雀,提议 说,操,咱干脆来个比赛算了,每人拿出两块钱,看谁的雀雀担住的煤多钱就归 谁。哦,每人两块钱,谁争第一就挣二十二块来!班里的人面面相觑地犹豫起来。 小队长不耐烦了,说刚才不是说了啊,我是雀雀,恁就是雀雀周围的毛,我一直 绷恁就得跟着动,干脆从工资里扣,谁不同意算弃权,白打上两块钱。班里人熟 悉小队长的脾气,没了退路,个个把力气往雀雀上使,憋足劲挣那二十二块钱。   结果第一叫陈老三赢到了。本以为第一是小队长的。小队长一上来就来了个 下马威,在筐里成了半筐煤,挂在他翘起的雀雀上,雀雀猛然下垂,小队长咬牙 切齿地坚持了一小会,赶在雀雀滑脱前那煤筐接下来,叫孟随子往别人上面挂。 小队长赤红着脸,胸有成竹地说这个第一是他的了。孟随子挨个挂着,煤筐挨个 把各人的雀雀压下去。看来第一还真是咱小队长的来!孟随子说着,最后把煤筐 往陈老三的雀雀上挂,手一松,愣住了,见煤筐在陈老三粗壮的雀雀上纹丝不动, 说,操,陈老三跟小队长平了。再给陈老三放上块煤,看着还挺稳当来!对啊, 还挺稳当来,再给他放上一块!孟随子俯身捡一块煤丢进煤筐,陈老三的雀雀晃 了晃,还是把煤筐担住了。   王震子咋呼说,陈老三的第一,那二十二块钱是陈老三的了,陈老三,得买 个猪蹄子啃啊!操,那里来的二十二块钱,凑份子的时候你见啥时候当官的拿钱 来,得和恁凑合就不孬!小队长气急败坏地一脚把煤筐踢歪了,筐里的煤倒出了 一大半。王震子脸上的惊喜还是没有退去,说二十块也行啊,陈老三,说好了, 发下钱来得买个猪蹄子啃!这就啃个雀雀,快干活吧!小队长灰溜溜地往外走, 低语道,操,也就是昨晚做了点活路,要不,还能输给个生瓜蛋子!张勇子听见 了,追问道,哎,小队长,昨晚你不是没回家啊,跟谁做的活路?小队长连忙改 嘴说,跟自家啊,不回家就没处使劲了?操,昨晚小队长放手铳来!张勇子哈哈 笑着钻进煤洞。   领出工资,陈老三的果然比预算的多出二十块钱,王震子扯住陈老三的衣裳 缠着他快去买猪蹄子吃。宁春子也来领工资,笑着催促道,快去买吧,买回来我 也得啃几口,里头还有我的两块钱来。王震子拉着陈老三嬉笑着跑开。到了熟肉 店,王震子抢先指着最大的一个猪蹄子招呼老板娘。老板娘笑着说,这个大猪踢, 不用就干粮,保证管你个肚儿圆。王震子遗憾地说,可不是我自家吃来,两个人 的。老板娘便鼓动他们买两个,一人一个。行是行,钱不够可得你出啊王震子? 陈老三期待地看王震子。操,那样不就成咱俩买的了,干脆买一个吧。王震子犹 豫了一下说。   猪蹄子买出来,两个人怕回去叫别人抢了吃,寻摸到一条小胡同钻进去。操 他娘,忘记带刀子了。王震子试着掰猪蹄子,猪蹄子在手里打了下滑,差点掉在 地上。我的拿着来。陈老三从腰带上摘下王震子给他的那把刀子,递给王震子。 两个人鼓捣了好一阵,把猪蹄子弄得脏兮兮的了,才弄成两截,一人举着一截大 口啃起来。很快两个人的嘴巴便油光光的了。   陈老三,这回换班咱还回不回家,我都不想回去了。王震子蠕动着被抹和的 油光光的腮帮说。我也寻思不回去来,有个事我得家去看看。陈老三说着话,一 小块猪蹄肉从嘴里掉出来,他赶紧拾起来填进嘴里。啥事?俺娘说待给老二找媳 妇来,我回去看看给他找开了没有。王震子笑着咽下嘴里还没有被嚼细的猪蹄肉, 哈了一声说,是给陈老二找媳妇啊,咱可得回去看看,看给陈老二找的媳妇是个 啥样。操,还没找来,俺娘光说待给老二请媒人。陈老三咽下嘴里的猪蹄肉,捏 了指头从牙缝里揪出一小块肉丝,重又填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这次回家大大出乎陈老三的预料。娘的神色非常平静,平静得叫陈老三琢磨 不出娘的心情究竟是喜是忧。他终于忍不住问,娘,给老二请媒人了没有?老二 找上媳妇了。娘挥手赶走桌上的一只苍蝇,用力摁住抹布擦了几个来回。陈老三 像没听见娘的话,察言观色地看着娘。这孩子,看啥,不认得娘了?娘离开桌子, 将抹布浸入脸盆的水里轻轻揉洗着。娘,给老二请媒人没有?老二找上媳妇了。 陈老三大瞪起眼睛,娘,别诳我了,你不说要给老二请媒人啊,咋能这么快就找 上媳妇了?这孩子,娘诳你做啥,找上就是找上了。那,咋看着你不高兴啊,老 大找上媳妇的时候,一看你的脸就看出来了,娘,老二找的谁?   娘一说出陈老二找的媳妇的名字,陈老三就懂得娘脸上的平静了。陈老二媳 妇叫小苦子。小时过年,小苦子弄出他哥哥藏着的雷管玩,不知咋弄响了,一只 手炸去了三个手指头,一家人没过出好年,轮流跑医院,命算保住了,却吓成了 半精神半胡涂,精神起来跟好人没啥两样,胡涂起来就换了一个人,尿尿拉屎都 不知道。娘,咋给老二找她?是人家老二自家找的,他得愿意,咱啥办法啊。娘 说准备请媒人的时候,陈老二去找了趟白二妮,回来后哭丧着脸说,白二妮得不 跟他找谁都一样,也不叫找媒人,自家去了小苦子家,小苦子他爹娘同意了,来 问咱家,咱还能不同意?   第 二 十 章   陈老二的婚事办得简单而平静。娘为了一碗水端平,本来想把陈老二的婚事 办到陈老大娶媳妇时的规模,陈老二不愿意,说麻烦那些麻烦做啥,不就是添口 子人啊,又不是啥大事,叫几个知己的亲戚来候候,知道这么个事就算了。娘劝 他,你看这孩子说的,还不是啥大事来,人一辈子娶几回媳妇啊,别说娘不同意, 人家那头保证也不愿意你。陈老二铁了心,说咱这地处也就是不找媳妇不好听, 惹人说嫌道淡,要不,我干脆不找了,打光棍就打光棍,有啥了不起的。陈老二 主动去了女方家一趟,回来说人家那边同意了,娘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本来陈老三他娘准备好好忙活一番,结果没捞着操多少心,也没捞着下多大 气力,家里就多了一口人,觉得这媳妇娶得不过瘾,见人便忍不住数落陈老二的 不是。听的人咧嘴笑了,说陈老三他娘,你嫌这辈子受的罪还不够啊,恁老二得 有这本事,人家女方那边得不嫌三嫌四的,你就放宽心享清闲吧,别自家找不痛 快受了。陈老三他娘便陪了笑,说操他娘,俺不管了,又不是俺不扎裹他,是他 愿意这样的,省下心给俺老三再划拉一个人家,这辈子俺就闭上眼了。   就这样,没打雷没打闪的,陈老二的婚事就办过去了。有点不痛快,就是给 陈老二准备新房的时候,娘把陈老大和他媳妇叫到菜园子里,说老二就要办婚事 了,菜园子里就两间房子,能不能在恁家拾掇间屋先把老二媳妇娶进来。陈老大 媳妇听了,一腚坐到地上咧开大嘴哭喊起来,操恁娘,恁家里这么不讲理来,说 好给俺四合院的,吐了唾沫下脚搓,丑话说到前头,恁要是敢把陈老二媳妇娶进 四合院,我就不踏这个门了,叫恁兄弟俩跟她过就是。一家人气得咬牙瞪眼。陈 老大抡起巴掌要打他媳妇,被陈老二拦住了,说,老大,快和俺嫂子回去,别叫 人听见笑话咱,叫俺嫂子放心就是,我豁上不娶媳妇也不占恁的四合院。陈老大 忍着性子哄着媳妇回了四合院。娘仨一商量,在娘的屋里添了张床,把娘的床用 旧床单隔开,叫陈老三睡,新房安到了陈老二和陈老三睡觉的侧屋。   新婚的第三天晚上,陈老二就叫他娘给他准备盘缠,说他念书时的一个同学 在城里给人家盖大楼,在家里啥时候是个头啊,他早就跟同学联系好了,要到同 学那里干活去。娘懵在那里,好一会没说话。陈老二恳切地说,娘,盘缠算我借 的,等挣了钱一定还。娘这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说俺老二可能了,娶了媳妇才 三天就跟他娘生分了,还挣了钱就还来,算算吧,从下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啥苦 没吃过,啥累没受过,恁娘们还得起啊?陈老二愧疚得连忙改口,说娘,我可不 是这个意思啊,从下了学到这,我还没给你挣一分钱来,家里的钱都是人家老三 挣的,可去城里没有盘缠又不行,不说借我咋好意思跟你要啊。娘转了话题,说 可你刚娶了媳妇两三天,不在家好好守几天,别说恁媳妇,我这当娘的都过意不 去!嗨,小苦子又不是小孩了,这么个大人还用的着守啊,他爹说来,要是她犯 了病,也别着急,把她关到屋里待一霎就好了。娘生气了,朝门外瞥一眼,说这 孩子,看你说的,不管咋着,只要咱把人家娶进来,就得诚心诚意地好好待人家, 才过门这几天,咋能把人家扔下不管啊。陈老二理直气壮,娘,家里不是有你啊, 咋扔下不管了,你看看咱家,我这一娶媳妇,把人家老三都撵到你屋去了,外人 还不知咋说来,我不挣两个钱弄点房子咋治,新的盖不起,接就着买座旧宅子也 行啊。   娘还是不同意陈老二出去,说就是弄房子也用不着他急着去挣钱,他娶媳妇 花销少,家里还有两个钱。陈老二梗起脖子,说他才不用老三挣的钱弄房子来, 下了学他还没给家里出点力,做弟弟的当煤黑子挣钱,他当哥哥却在家养着,住 在用老三的钱弄的屋里他受不了。娘的两眼发潮,说这孩子,说的啥话啊,老三 到井上挣钱下力,你在家也没闲着啊,自家兄弟分得这么清做啥,见陈老二主意 已决,不情愿地问他的同学在哪里给人家盖大楼。北京。哪里?北京啊,北京天 安门的那个北京。娘满脸惊叹,我那老天爷,老二你真是念了几天书念野了,说 不出门就不出门,一出门竟往北京跑!陈老二看着娘失态的神色,说,娘看你慌 的,北京咋,不也是人待的地方啊,等我看见了国家主席啥的,回来跟你说说真 人是个啥样子。   陈老二走后不久,陈老三和他娘就见识了陈老二媳妇小苦子发病的情形。那 天,陈老三从镇煤井回来,娘和陈老二媳妇正坐在屋门前说话,看见陈老三进门, 陈老二媳妇用了家里人的口气说,娘,老三回来了。陈老三听了心里就有些亲近。 陈老二媳妇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后绑成一个小刷子,如果不是看见她按在板凳 上的只有两个指头的手疙瘩,陈老三一点也不会相信村里人有关她发病的传言。 婆媳俩忙着做饭,争先恐后的,而吃饭的时候,又你推我让,叫陈老三着实领略 了一番家庭的温馨。   饭后,娘把陈老三丢下的脏衣裳敛和进铁盆,端起来往井边走,陈老二媳妇 小跑几步,从娘的手里接过铁盆,说她洗就行。娘把铁盆给她,招呼陈老三,老 三,快去给恁嫂子提桶水。陈老三应声而出。好长时间没提水了,提着空空的水 桶竟有些陌生感,陈老三虚握着绳子将水桶往井里放,扑哧一声响后,绳子像虫 子似的往下钻,若不是反应及时,绳头早掉进井里了。陈老三庆幸地握紧绳头重 温打水的要领,反复几下,水灌进半桶竟再也罐不进去了。老三,灌不满啊。陈 老二媳妇探头朝井里看了一眼。陈老三为灌不满水桶有点尴尬,忽听哎呀一声, 扭头一看,陈老二媳妇身子缩成团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满菜园子里跑起来, 嘴里喊着哎呀我娘哎,这么吓人呢,哎呀我娘哎,这么吓人呢!娘闻声跑出来。 陈老三,恁嫂子咋了?我也不知道啊,俺嫂子朝井口看了看就这样了!这孩子, 叫恁嫂子看井口做啥,准是吓得犯病了。娘,谁叫她看来啊,是她自家看的。娘 俩无心争嘴,去看陈老二媳妇。   陈老二媳妇在菜园子的空地上乱跑,嘴里不停地喊着那些话,渐渐地,驴打 场似的漫无目的地转起圈来,圈越转越小,小得转不起来了,又把圈子扩大。陈 老三和他娘往前一靠,她迅速从圈子里挣脱出来,往一边的墙角退缩。墙角两边 的墙上挂着锄镰锨镢各样农具,娘怕把农具招下来把她弄伤了,吓得赶紧制止住 陈老三。娘俩提溜着心往后退,陈老二媳妇离开墙角,又在菜园子的空地上转起 圈来,直到被脚下的一样东西绊倒。陈老三和娘跑过去把她扶起来,她像刚睡醒 一样,揉了揉眼,说娘,你和老三扶着我做啥。见陈老三娘俩神色慌张,她很快 意识到了什么,脸一红,灰溜溜地回她和陈老二的新房,低语说,娘,刚才我又 犯病了吧。   再次见陈老二媳妇犯病,也是陈老三从镇煤井回来。吃晚饭,就要睡觉了, 陈老二媳妇说,娘,你到俺那屋里睡去吧,叫老三自家在这屋里睡。娘连忙摇头, 俺可不去,俺这么大年纪了,脏儿吧唧的别给恁弄脏了床铺。娘,你这是说的啥 话啊,俺啥时嫌你脏了,快去吧,你这么一说,不去反倒叫俺心里不得劲一宿。 娘见她说的恳切,虽然没应,脸上却已表现出准备去的表情,犹豫着拿起枕头。 娘,拿枕头做啥,那里又不是没有,嫌恁儿的脏就枕我的啊。陈老二媳妇说着, 伸手夺过陈老三他娘的枕头撂到床上。陈老二媳妇的手刚从撂下的枕头上离开, 一道黑线从枕头下划出来,她俯下身一看,哎呀一声便浑身哆嗦开了,嘴里依旧 喊着“哎呀我娘哎这么吓人呢”那句话。陈老三一巴掌打在黑线的尽头。娘,是 只大蜈蚣!老三快关上门,别叫恁嫂子跑出去跌着碰着的!陈老三从娘背后跑过 去把门关上,转身背倚着屋门看打哆嗦的陈老二媳妇。   陈老二媳妇哆嗦着身子往外跑,被陈老三挡住了,回身没几步又碰上陈老三 他娘,干脆一缩身子钻到了床下。床下一边响着什么东西被摩擦的哧啦声,一边 传出陈老二媳妇哎呀我娘哎这么吓人呢哎呀我娘哎这么吓人呢的胆怯的叫喊声。 娘俩六神无主地守在床前,直到床下的声音变弱,变成细微的鼾声,陈老三他娘 佝偻着身子钻到床下把她半抱半拖地弄出来,被折腾醒了的陈老二媳妇没事人似 地看看陈老三他娘,又看看陈老三,低了头说,娘,我准是又犯病来,尽给恁添 麻烦。   发作过几次,逐渐摸上了规律,家里人不那么紧张了,但有一回的尴尬场面 把陈老三弄得怵头起陈老二媳妇犯病来。陈老二媳妇去解手,墙窟窿里跑出的一 只大老鼠吓着她了,她哎呀一声拖拉着裤子跑出来,没几步就被缠在腿上的裤子 绊倒了。她半裸着身子躺在地上,屎尿从没有提上的大花裤衩泄漏到腿上,失去 遮拦的腚瓣白生生的特别刺眼。陈老三背着身进退两难地站在菜园子门口,直到 娘忙活了好一阵给她收拾利索。私下里陈老三埋怨陈老二,说陈老二这么不象话 来,娶了媳妇丢下不管,叫咱替他受罪。娘说,老三可不能这么说啊,老二念书 念得脸皮薄,花你挣的钱心里愧得慌,想自家挣钱搬出去住,把菜园子留给你, 别怵头,娘摸上底了,恁嫂子犯了病娘能照顾过来。渐渐的,陈老三平时换班回 家得少了,差不多拿到工资才回家。   上边要下来检查安全,井上开会,暂停了几个不利于安全检查的活,好几个 小队放了假,陈老三和王震子的小队也在内。小队长单狗子说,井上要留下一些 人打扫卫生,谁愿意的话报个名,他可以串通一下。陈老三和王震子不假思索地 就报了名。报过之后,王震子就后悔了,说操,还得找凌小子去来。王震子劝陈 老三也回家,王震子犹豫着,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家里隔在娘与他的床之间 的破烂床单和陈老二媳妇的花裤衩衬托下的白糊糊的腚瓣,说,王震子你走吧, 我不走了,家去也没有意思。王震子也不失望,笑着说,哼,等你找了媳妇你就 在这待不住了。陈老三说, 操,你不是也没找媳妇啊。谁没找?那你找的谁, 我咋不知道?凌小子啊,她的大白腚锤我都看过了,哈。   后来,王震子告诉陈老三,从那晚偷看了小队长和伙房工他就惦记开了凌小 子了。王震子央求娘给他和凌小子定下来,娘嫌他小,不同意,非推个一年半载 的再说。王震子沉不住气,偷着去找凌小子。开始,凌小子不同意,叫王震子家 来提媒,王震子说操,你不是偷偷找俺大姑打听过啊,现在我找你,你倒拿起架 子来了。凌小子说找恁大姑归找恁大姑,俺可不是想偷着跟你做两口子来,找的 目的是叫恁家往俺家里去提媒。王震子碰了几回钉子,烦了,吓唬凌小子,说凌 小子你臭美啥,你不吃好饭食看我再找个比你好的叫你看看!王震子扔下话就走。 凌小子急了,说操恁娘王震子,你再找别的闺女俺就不搭理你了。王震子笑了, 问,那你得同意给我做媳妇,你不同意我不去找别人咋治,还能打光棍子啊?凌 小子问咋给他做媳妇。王震子说,背着大人偷着出去玩啊。凌小子为难起来,说 操恁娘王震子,俺还得卖豆腐来。王震子说,谁叫你大天白夜的出来玩了,我说 的是黑夜。黑夜……俺家里问起来咋说?你二瓜了,不会编个瞎话啊!   王震子约了凌小子偷着出去玩,一背开人就想学小队长和伙房工,凌小子急 了,骂王震子,操恁娘王震子,你叫俺出来还是这么不要脸来,你再这样俺就不 出来了。王震子只好松开手,也觉得自己太冒失,陪了笑脸哄她,说凌小子你啥 害怕的,跟你闹着玩来,看吓得你这个熊样,等你娶到俺家里还得跟我一个被窝 里睡觉来。凌小子喘着粗气说娶到恁家归娶到恁家,现在就不行。王震子只好陪 了小心,约束着自己不把他惹恼了。和王震子偷着出来玩,凌小子说的都是一些 将来过日子的事,不时拿村里过的好的人家举例子。凌小子说,王震子你看人家 赵三子和他媳妇,家里开着个小卖部还捎带着卖挂面,两头子挣钱,为啥人家家 里常吃好的来。王震子说,嗯,那回我看见赵三子和他媳妇在晾着的挂面后头亲 嘴来,来,凌小子,咱也学学。凌小子赶紧往后躲身子,说放恁娘那屁,人家两 口子亲嘴咋能叫你看见!凌小子说,你看人家贺虎子两口子,开了那么多小荒地, 一季子光打的芝麻就卖不少钱。王震子说,嗯,那回我还看见贺虎子他两口子在 东河湾边洗澡来,光着两个大腚锤子,再出来咱也找个地方洗澡去。操恁娘,别 胡咧咧了,我才不信来!王震子没心思听凌小子说了,变被动为主动,凌小子, 我和陈老三在镇上看见一个男的还女的拉着手走道来,年龄和我差不多,保证还 没结婚,谁要诳你操他娘的!凌小子低下头不说话了。王震子伸手去抓凌小子的 手。凌小子赶忙把手往回缩。王震子生起气来,说操恁娘凌小子,你这是咋给我 当的媳妇,啥都不叫摸,找了你和不找你有啥两样!凌小子停下往回缩的手,僵 住不动。王震子赶忙抓在手里摸索起来。凌小子被摸索得不自在了,说啥好摸的, 出豆腐出的一个浆味。浆味才好来,我从小就愿意喝浆。王震子举起凌小子的手 就亲起来。凌小子不知所措,半推半就地看王震子亲她的手。王震子胆子越来越 壮,一伸手把凌小子抱住了。操恁娘王震子,叫你拉手,你咋抱我开了!凌小子 扳住王震子的肩膀猛地弹开身子。   王震子对陈老三说,有一回,他和凌小子出去玩,凌小子憋不住尿了,跑到 庄稼地里尿尿,嘱咐王震子在外面守着,不能看。王震子咧嘴笑了一下,说操他 娘,摆在眼前的好事还能叫它跑了啊,不叫明着看还不会偷着看啊。等凌小子进 了庄稼地,他悄悄绕到后头,钻进庄稼垄里,跟解放军匍匐前进一样爬过来。王 震子说,操他娘,凌小子可真灵醒,我不小心在庄稼棵上绊了一下,她唰地就把 裤子提溜上了,吓得我趴在地里气都不敢喘了。凌小子扎煞着耳朵听了一会,没 听出别的动静,又褪下裤子尿起来。王震子笑着说,操他娘,我都忘了问问她那 回尿到裤里了没有。凌小子尿完了,提上裤子扎好腰,从庄稼地里走出来,不见 了王震子,气呼呼地骂起来,操恁娘王震子,叫你在外头等着你自家跑了来,看 着点,以后再不跟你出来玩了!跟在后头的王震子嘿嘿笑出声。凌小子吓了一跳, 问王震子做啥去来。还做啥,偷看你尿尿啊!王震子,你真看我尿尿来?诳你做 啥,凌小子,你尿得那么响来,非得在地里尿出个大坑不可!操恁娘王震子,这 么不要脸,偷看人家尿尿来!凌小子骂着骂着哭起来。王震子慌了神,抱住凌小 子哄她,说凌小子你哭啥,又不是别人偷看你,恁女婿看看还咋,等娶了你我还 搂着你的光腚睡觉来。凌小子边哭边攥起拳头捶王震子,捶着捶着,趴到王震子 的怀里不动了,呜咽着说,操恁娘王震子,你可真娶我给你当媳妇啊!凌小子, 我真娶你当媳妇,这个还有假,谁得不娶你操他娘的!王震子坚定地发誓。王震 子别骂了,等你娶了我,恁娘还不是俺娘啊!   王震子说从那以后凌小子就听他的话开了。陈老三问王震子凌小子咋听他的 话来。操,等你找了媳妇就知道了。王震子满脸的笑。   一打听留在井上打扫卫生的补助费,报名的人都嫌少,说还不值工夫钱来, 纷纷退了出来。最后剩下了七个人,陈老三的宿舍里就剩下他一个。七个人除了 陈老三都是本村人,说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晚来一霎早走一霎就找补过来了。 里面一个卷头发的把几个人召集成堆,鼓动说,这么两个熊补助费,还等到发工 资啊,干脆咱选个代表去跟井上交涉交涉,要他们把补助费先发下来,不然咱都 回家歇假,叫检查的来了熊这些婊子生的。大家积极响应,对,要他们先发补助 费!   有人对卷头发的人说,贾友子,既然这主意是你提出来的,你就当代表算了。 贾友子说他自家不行,得再选一个人和他一起去。有人推荐陈老三,立刻遭到别 人反对,说操,叫个生瓜蛋子可不行,井上的人一拿官腔,一脚踢不出个屁来, 去了也帮不上忙,得去个精里精粹能说会道的。有人自告奋勇,立刻得到支持, 对,叫彭堂子去就行,彭堂子那嘴角竖立着,会说话。操恁娘,你那嘴角才竖立 着来!彭堂子强烈反击。   两个人走后,其它五个人找个地方坐着等。有人说,操他娘,贾友子那头发 卷得咋那么厉害,跟雀雀毛一样,雀雀毛卷是常在腚沟里夹悠的来,他又没在腚 沟里夹悠。有人反驳,你咋知道没夹悠啊,贾友子贾友子,不就是夹悠子夹悠子 啊。几个人哈哈大笑。陈老三随着笑了一阵,跟几个人不大眼生了,悄声问身边 的人,哎,刚才说彭堂子的嘴角竖立着,我咋看也不是竖立着啊?被问的人笑了, 说操,看来你还真是生瓜蛋子没见过来,慢慢你就知道啥是竖立着的了!   贾友子和彭堂子说笑着拐过墙角,拧着脖子找到五个人,贾有子从后面推了 彭堂子一把,彭堂子顺势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停在离五个人十几步的地方一个劲 地摆手。哎,快去签字去啊,井上答应先发给咱补助费了!哈,咱派去的代表还 真行来,走啊,签字去!五个人纷纷站起身。   发钱的人嫌麻烦,叫贾有子一堆领了往下发,贾有子爽快地答应了。钱领回 来,贾有子满把攥着在空中舞划着说,操,趁早这些钱都归我算了!行啊,你领 着俺这些人到镇上的大饭店吃喝一顿,这些钱就归你了!真是,领着俺到大饭店 吃喝一顿钱就归你了!几个人哈哈大笑。彭堂子认真起来,说恁别说,还真是, 这么两个钱拿回去也办不了啥大事,干脆咱吃喝了算了,今日不是镇大集啊,买 只兔子买只鸡,弄点豆腐,再弄两瓶酒,一天吃兔子丸子一天吃鸡肉丸子,保证 这两天咱吃喝得美滋滋的。陈老三一听口水就下来了,咋呼道,行啊,我同意! 吃喝了就吃喝了,这么两个钱拿回家做啥啊!一伙人都兴奋起来。   三个人购物,四个人做菜,购物的时候做菜的打扫卫生,做菜的时候购物的 打扫卫生,七个人分好了工,很快付诸了行动。陈老三属于做菜的,跟着彭堂子 打扫卫生。彭堂子一边指指画画,一边盘算着怎么做菜,说杀鸡宰兔子的活他包 了,别的东西都好治,就是担心伙房里的刀不快,要是钝得跟木头似的,紧忙地 抹不下鸡脖子就麻烦了。陈老三从腰里摘下他的刀子说,彭堂子,你看看我这刀 子管不管用。操,你个生瓜蛋子,彭堂子也是你叫的,以后可不能这样,没大没 小的,得叫我堂子哥,叫堂子叔我也不反对。彭堂子接过去,捏住刀柄把刀子从 黑胶布缠的鞘里拔出来,眼睛顿时一亮。操,你这家伙还有这么件好玩意来,这 回行了,开膛抹脖子都不愁了!   购物的回来了。贾友子手里提着竹篮,几个粗大的葱叶从篮沿上折下来,随 着他的走动一起一伏。跟在后面的两个人,一个拿鸡一个拿兔子。鸡被攥住了两 腿,发出咕咕的叫声。兔子被提溜住了耳朵,四腿不停地蹬摇。葱姜花椒都买全 了,就是没买到巴角,有倒有个卖的,黑糊糊的,还不知几年沉下的来,我没买。 贾友子一副大功告成的得意表情。彭堂子说,行啊行啊,这些就挺全,哎,豆腐 买了多少?四斤三两,不够的话再从大门口那卖豆腐的那里买点。行啊,够咱吃 的,再掺合多了别吃不出肉味了。拿兔子和鸡的人问把它们放在哪里。彭堂子说, 找根绳子把那鸡的腿绑了搁在陈老三的宿舍里,叫陈老三看一宿,咱先吃腿多的。 彭堂子安排人将葱姜切成沫,洗把手把豆腐捏索成泥,叫陈老三从伙房里拿个盆 跟着他去河边杀兔子。   彭堂子提溜着兔子走在前面,陈老三拿着白铁盆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 出了镇煤井大院,转道沿一条沙土小路往河边走。迎面走来的一个包头巾的妇女 跟彭堂子搭话。哎,提着个兔子做啥去啊彭堂子?操,这小娘们发情了,找个公 兔子给它配配去。妇女抿嘴笑着说,还麻烦那个做啥,你又不是没有,出把力给 它配配算了。彭堂子哈哈一笑,说咋不行,可惜就是铁丝串不进针眼里啊,要是 给你配配还行,咋样,给你配配?妇女骂彭堂子一句,笑着走过去了。被提溜着 耳朵的兔子,白白的肚腹朝着陈老三,蹬摇着腿不时地扭身子,叫陈老三想起小 时在东河湾洗澡的白大妮和白二妮,他忍不住央求说,彭堂子,不是,堂子哥, 我提溜一霎兔子行不行啊?可不行,你个生瓜蛋子一走神叫它跑了,回去咋交待, 那几个家伙正爬了一肚子馋虫哪,非把咱吃了不可!彭堂子回答得很坚定。   来到河边,彭堂子领着陈老三在一片青石板前停下来,说,陈老三,咱就在 这里下手吧,好好跟着我学学,会个杀鸡宰兔的本事,是一辈子的口福啊。说着, 他提起兔子,将手伸进衣兜掏出一只烟袋,抓稳了,将烟袋锅对准兔子的脑袋瓜 就是一下。兔子四蹄乱蹬了一阵,垂下了细长的身子。彭堂子托起兔子,手在兔 子的尾根捏索着,俯下身子看了看,呀了一声说,还是个大闺女来,操他娘,那 些公兔子还不只咋骂我来,少了一个打炮眼放晕炮的地方。   陈老三凑过去问彭堂子咋知道他是个大闺女的。操,没有雀雀啊,不是个大 闺女是啥。我看看来。陈老三瞪了眼又向跟前凑了凑。操,不就是个肉窟窿啊, 啥好看的!彭堂子说着,托起兔子的下身向陈老三的脸上蹭。陈老三闻到一股浓 烈的臊腥,转身逃开。彭堂子哈哈笑着说,操,逃啥,要是个大闺女你保证不这 么逃了,恨不得咬下来咽进肚里不可,快过来,现在该第二步了!彭堂子握铅笔 一样握住陈老三的刀子,刀尖在兔子的嘴巴上一番刺弄,翻出兔子肉乎乎的光头, 一手攥住兔子的光头,一手揪住剥离下来的皮毛,不一会就把兔子的皮剥了下来。 他把兔子皮扔在地上,说,这个算我的了,咋弄也得换盒烟钱啊。彭堂子说的第 三步是给兔子开膛,能吃的留下,不能吃的扔掉。接下来,彭堂子说,陈老三, 第四步是你的了。我的?是啊,找块石头,在河里洗干净,把兔子砸成肉泥,越 细发越好,当然也不能太细了,太细了也不好吃,没咬结。   回来的路上,陈老三看着盆里的一坨肉泥和几块被洗得烂歪歪的兔子杂碎说, 这么点兔子肉够吃的啊,咱七个人来。操,光这个咋够吃,还有四斤多豆腐哪, 我叫他们揉成豆腐泥了,搀和起来,待一霎再叫你看看我团丸子的手艺,炖上一 大锅,再弄点小酒,哈,请来吧,比跟女人睡觉差不到哪里去,保证撑你个肚儿 圆。 陈老三被说得流了满嘴口水,吸溜一口咽下去。刚才过去的那个妇女又回 来了,伸头瞅瞅陈老三端着的盆里,对彭堂子一撇嘴说,还给兔子配种去来,这 就快配到自家肚子里了!彭堂子笑着说,配到我肚子里啥用啊,再从我肚子里配 进你肚子里才好来。妇女高抬胳膊做了个要打彭堂子的动作,说,彭堂子你看着 点,见了恁媳妇我非给你告上一状,动不动就跟我没正经!好啊,回去我就跟俺 媳妇说,就说媳妇哎,今日我碰见小山子媳妇来,她叫我给兔子配种哪!妇女笑得 前仰后合。   陈老三生平第一次吃上了香喷喷的兔肉丸子,他觉得从小到这从来没吃过这 么香的东西,而且是尽着量吃,还有那汤,喝一口一直香到骨头里。以前,家里 好不容易做点好菜,兄弟仨红了眼,生怕自己分少了,特别是他和陈老二,为了 一小块肉,一根豆腐条,甚至一勺汤,没少打过仗。与香喷喷的兔肉丸子和满是 油花的汤相比,其它人对瓶里那点白水水更感兴趣。陈老三吃啊,吃了再盛上! 对啊,陈老三快吃,一大锅来,明天咱再换换口味,尝尝鸡肉丸子,今晚你可好好 看住那只老母鸡啊,别叫老鼠拖到洞里去了!几个人被酒激发的话一多,也给陈 老三倒上了一茶碗酒。陈老三,喝一点尝尝!对啊,陈老三也喝一点,不喝酒多 咱也长不成爷们!陈老三在他们热情洋溢的鼓励和诱导下,断断续续地把那茶碗 酒喝了,站起身,忽然觉得世界变了样,不再那么实实在在,而是轻飘飘,软绵 绵的,走在上面,像走在铺开的棉被上一样。   傍晚,陈老三听见叮叮当当的锅碗撞击声,出了宿舍门,看见伙房工在伙房 里收拾。伙房工刚洗过头,梳得光油油的,灯光照到的地方闪闪发亮。她穿一件 小褂,小褂有点小,紧紧地绷在上身,透着她很女性的上身。陈老三看着看着就 想起那晚小队长和她在床上的情景。煤井大院里没有被灯光照到的地方黑洞洞的, 没个深浅,灯光照到的地方,因为没有活动的东西,显得有点寂寥。陈老三心想, 自己是小队长多好啊,过去把伙房工叫过来,他还藏了大半碗准备明天早晨吃的 兔肉丸子,猛不丁拿出来叫她吃,伙房工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伙房工出了伙房门,看见站在宿舍门口的陈老三,搭话说,你没走啊。嗯。 哎,你是哪里人来?马蹄庄的。哦,想起来了,恁小队长说过你来,说你的…… 哈,不说了,别叫你臊得慌,哎,你找上媳妇没?陈老三摇摇头。伙房工关切地 说,快挣钱吧,现在的大闺女眼可尖了,过门就想有好日子过。伙房工说着话, 两手拍打着身上走了。看着伙房工渐渐消失的背影,陈老三心里像漏进风一样凉 丝丝的。   回到宿舍,陈老三一腚坐在他的地铺上,并顺势借助身体落地滚动的力量翻 起跟头来。跟头翻到一半,一阵胆怯的咕咕声令他将翻了一半的跟头复原。是那 只老母鸡。老母鸡双腿被捆躺在地上,翘起脖子怯生生地看着他。陈老三对着老 母鸡看了一会,越看越觉得翘起的老母鸡头像伙房工梳得光油油的头,还有老母 鸡那鼓胀着的上身,跟伙房工穿著小褂绷紧的上身差不多。陈老三忍不住挥手对 它舞划了一下,老母鸡吓得一扭头,陈老虎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来。   陈老三起身走过去,抓住翅膀把老母鸡提起来,老母鸡咕咕地叫个不停。要 是小队长在这里你保证不急着走了,你再走啊,走不了了吧!陈老三用教训伙房 工的口气教训起老母鸡来。老母鸡的翅膀被陈老三提溜着,双腿又被捆,费劲地 摇晃一会它肉乎乎的身子,僵着不动了。咋了,你不是挺能啊,咋不动弹了,再 拿出那晚跟小队长闹腾的本事来啊!老母鸡的体温软绵绵地地传到陈老三手上, 又从手上蔓延到他心里,把他温热得想入非非。陈老三把老母鸡夹在两腿间,闭 了眼,把自己想象成了那晚的小队长。老母鸡在陈老三的两腿间蠕动着,光滑的 羽毛和咕咕的叫声令唤醒了陈老三那只本来就变得不大安生了的小怪兽。终于, 陈老三把老母鸡从两腿间拽出来,不一会就为那只小怪兽找到了一个好去处。   第二天,陈老三提着暖瓶和铁盆跟着彭堂子去杀鸡。褪鸡毛的时候,彭堂子 惊呼道,这是咋治的,你看血流呼拉的这个样。陈老三扭头看了看,平静地说, 不知道,昨天从集上买来就这样啊。彭堂子纳起闷来,说操他娘,这是咋治的啊, 还能是下了个大鸡蛋把腚眼子撑成这样了,真是的话,那鸡蛋还不知多大来。保 证是下鸡蛋撑的,前年俺家里那个老母鸡就下了个大鸡蛋,撑得比这还厉害来! 陈老三拿手比划着肯定道。彭堂子咧嘴笑了,说,陈老三,可别是昨晚想大闺女 想急了,拿这老母鸡的腚眼子插击开了啊,哈哈!陈老三的脸腾地红了,愤怒得 说话都结巴开了,说彭堂子,你咋这么不要脸,咋不说是你插击的!彭堂子又是 哈哈一笑,说操,你个生瓜蛋子,看你生气上火脸红脖子粗的,说你插击就是你 插击的啊,这么不经惹,你要有这么厉害的雀雀插击上这样还算你有本事来,快 搬块石头垫到我腚底下,蹲得我两腿都发酸开了!彭堂子把老母鸡一收拾好,陈 老三就迫不及待地把它放在冲刷好了的青石板上砸了个稀巴烂,他笑嘻嘻地夸赞 说,堂子哥你还真行来,又会杀兔子又会杀鸡!彭堂子被夸赞得得意起来,说, 陈老三,把你那把刀子给我吧,你拿着有啥用啊。可不行!陈老三赶紧跑过去抓 起铁盆边的刀子,在水里胡乱涮了几把,插进黑胶布缠的鞘里,挂在了腰上。   那顿饭,留下打扫卫生的其它六个人谁也没想到陈老三竟不吃鸡肉,连点汤 也没喝,干巴巴地吃了三个火烧。彭堂子说,咋弄的啊陈老三,瞎了我这手艺啊, 寻思叫你吃恣了给我扬扬名,将来我开个饭店,恁马蹄庄的人赶集啥的,都来照 顾照顾我来。贾友子笑着说,操,你开饭店,饭店里那点好东西还不够恁一满家 子吃的来,叫客人吃点狗剩啊!说完,贾友子脸一皱转向陈老三,哎,这可怪了, 按说鸡肉才是正儿八经的玩意啊,昨天兔肉丸子你都连吃加喝地鼓捣了好几碗, 今日这好东西咋就吃不动了,陈老三,你是不是吃伤过鸡肉。陈老三龇牙一笑, 说你咋知道的,小的时候,俺家杀了一只鸡,家里人没大捞着吃,差不多都叫我 吃了,打那以后我就不吃鸡肉了。操,是这样啊,我说对了吧!贾友子得意地看 其它人。   打扫完卫生,陈老三本想住一宿明天早晨走,其它人走后,他在宿舍门进出 了几趟,实在觉得没什么意思,跑到西边的办公室门前,从门缝里瞅了瞅墙上的 挂钟,知道还有一辆经过马蹄庄的车,便风风火火的跑回来锁了宿舍门往车站赶。   陈老三回到家的时候,天已不亮堂了,陈老大也在菜园子里,见了陈老三, 埋怨道,老三,人家王震子早就都回来了你咋才回来?陈老三笑着说,寻思加班 挣两个钱来,那些家伙把补助费买鸡和兔子弄丸子吃了,一分钱也没分着。陈老 大咂巴咂巴嘴眼热地说,哈,恁这么会享福来,又吃鸡又吃兔子!娘笑着说,吃 点就吃点吧,干那么累的活。陈老大说他媳妇走娘家今晚不回来了,叫陈老三跟 他一起去睡觉,陈老三爽快地答应下来。见娘摆开了饭碗,陈老大叮嘱陈老三吃 了饭就去找他,拔腿往外走。老大做啥去?娘追出来。娘,我家去吃饭啊。娘冷 了脸,说恁媳妇又没在家,你家去吃啥饭。陈老大说家里还有点剩菜和干粮,接 就着吃一顿就行。娘生起气来,说还真是找了媳妇忘了娘来,跟恁娘都这么生分 开了,快回来在这吃,吃了跟老二一起上恁家睡觉。陈老大说,娘,你生啥气啊, 我不是少吃一点,给恁省一顿是一顿啊。俺才不稀罕你给俺省来,恁得过得好好 的比啥都强。娘走到陈老大后面推了一把,陈老大只好返回屋里。   兄弟俩好久没在一块了,躺在一张床上,都有点新鲜和兴奋,你一言我一语, 说个不停。起先,两人的话不围绕一个主题,各说各的,各人抡各人的竿子,各 人打各人的枣,陈老大说的是村里的事,陈老三则说井上的。慢慢的,两个人的 杆子便叮叮当当地打在了一起。陈老大说,哎,老三,你要是找上媳妇就好了。 找哪个做啥,这样多清闲,你看你,成天叫俺嫂子管着,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的。 嗨,你以为我怕她啊,不跟她一般见识就是,她管她的,我想我的,惹急了我也 不是好惹的,那回我还揍了她一顿来。真的?陈老三笑了,问她挨揍后哭了没有。 陈老大说哭倒没哭,就是好几天不和我答腔,操恁娘,不和我答腔拉倒,正好省 下我点吐沫。那后来咋说话的?她先跟我说的,要下雨了,粮食还在天井里晒着, 我不动手,她娘们弄不过来。陈老三哦了一声,说是这样啊,还不是为了叫你干 活。陈老大不同意,说又不是光给她干的,粮食坏了,我也捞不着吃啊,要是光 她一个人吃,我才不动弹来。陈老三叹口气,说操,找媳妇啥意思,治气打仗的。 陈老大说,也不光这样,其实……找媳妇可好了。陈老三问咋好的,陈老大翻了 个身,笑着说慢慢你就知道了。   说到陈老二,陈老大说,哎,老二找小苦子前还是去找过白二妮来。陈老三 问他咋知道的。陈老大说今过午听娘说的,老二跟娘说过。陈老二到白二妮现在 的村里找她,不好张嘴打听,又不能胡乱往人家家里去看,便满庄里转悠,转悠 来转悠去,转悠到一座碾子跟前,下狠心准备问问白二妮家在哪里住,谁知推碾 子的就是白二妮。白二妮看见陈老二吃了一惊,问他来这里做啥,陈老二说来找 你啊。白二妮问找她做啥,陈老二说家里要给他找媳妇。白二妮说你找媳妇管俺 啥事,陈老二说,来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啊。白二妮一听就气得鼓鼓的了,说就 是刀压到脖子上她也不去见马蹄庄的人了,别说给马蹄庄的人当媳妇了,陈老虎 那个王八蛋,害煞白大妮,又糟蹋坏了白小妮的名声。陈老二说我又不是陈老虎, 陈老虎管我啥事。白二妮说你不是陈老虎可是马蹄庄的人来。陈老二和白二妮说 着话,一个小孩跑过来,抱住白二妮的腿叫娘。陈老二说,白二妮,谁家的小孩, 咋叫你娘?我的孩子不叫我娘叫啥?陈老二啊了一声,说白二妮,你咋先给人家 当媳妇了?给人家当媳妇还得经过你同意啊?白二妮白了陈老二一眼继续推碾子。 陈老二气得跑回来就找了小苦子。   操他娘,你看陈老虎惹的,连咱也连累了!陈老三抬起光脚丫在墙上轻轻跺 了一下。可真是,连咱也连累了。陈老大附和了一句,转口问道,哎,老三,你 说陈老虎要是不惹白家,白二妮能不能成老二的媳妇?陈老三肯定地说,那还用 说,小时候过家家老二和白二妮就是两口子,又在一个班里念过书,咱还住一个 胡同,你忘了陈老虎看见白二妮就偷着说,恁看啊,陈老二媳妇这么大先跟大闺 女似的扭腚锤开了!   陈老大也学陈老三抬起光脚丫往墙上跺了跺,说想起来了,要是陈老虎不惹 白家,保证白大妮也成陈老虎的媳妇了,老三你信不信?谁不信了,陈老虎和白 大妮都快明开了,操他娘,陈老虎咋惹的白大妮啊,咋能喝药药煞了哪!陈老大 说,听人家说,保证是陈老虎弄得白大妮肚子里有了孩子了,白大妮羞的。有了 孩子,哎,老大,你娶了俺嫂子都这么长时间了,俺嫂子咋还不生孩子?陈老大 不说话了。   沉默了一会,陈老大叹口气,说生不出孩子拉倒,老二,你忘了我找媳妇那 么难啊,得找上就不孬了,孩子不孩子的吧,说实在的,现在我就盼着你能找个 好媳妇,给咱家里争口气,我和老二是没指望了,我那媳妇,你看长得那么丑, 别说人家了,娶了她那么长时间,里里外外的我都没看出丁点好看的地处来,老 二媳妇又那样,好好的倒不咋的,一犯病,闹腾的还不如我那破媳妇来。陈老三 听着不吱声了,猛不丁一脚踹到墙上,气呼呼地说,操他娘,找不上拉倒,她不 跟咱咱也不稀罕她!陈老大口气里还是带着乐观,劝陈老三别着急,说不定哪一 天就找上个好看的大闺女,反正咱娘早就给你忙活开了。咱娘给我忙活开了,忙 活啥?忙活着给你找媳妇啊,你不知道?别胡诌诌了,我咋不知道。咱娘没给你 说啊,咱娘早请过媒人了,还是恁嫂子在道上碰见的来,跟我说我不相信,问了 问咱娘,还真是来。   知道娘正托媒人给他找媳妇,陈老三也不细问,没事人似地保持着以往的精 神面貌,但心里却忍不住瞎琢磨起来。他不断地想象着将成为他媳妇的女人的摸 样,头发,肤色,身段,甚至还在想象中给她替换了几件他觉得好看的衣裳。令 陈老三苦恼的是,不管怎么费尽心思也想象不出她的眉目。   陈老三不由自主地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每看见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异性,他 便在心底暗暗掂量她够不够做他媳妇的资格。有一回,他在从镇煤井回家又从家 里返回镇煤井的途中,竟接连碰上六个他觉得可以做他媳妇的女人,把陈老三高 兴得人都高大了,仿佛伸手就能扯下天上云彩,哈腰就能把埋藏在地底的石头抠 出来,他不停地虚构着媒人笑滋滋去了她们家里,出门笑滋滋地来家向娘传递好 消息,他娘再把好消息传递给从镇煤井回来的他的情景。而又一回,他在漫长的 左顾右盼中,竟没有遇到一个满意的,这不得不使他生出一种预感,那就是天下 好看点的女人都叫别人娶走了,他的处境和陈老大一样,将不得不娶一个里里外 外没有一点好看的地方的丑女人。陈老三接受不了娶一个丑女人做媳妇的现实, 和她同一个锅里吃饭,同一个被窝里睡觉,同一张床上跟小队长和伙房工似的翻 来覆去,同一个家门里出来,同到一块地里劳作,只这么一想,就叫陈老三觉得 浑身的不自在。要是没有看上眼的宁可打光棍我也不找媳妇,陈老三暗暗发誓。   陈老三他娘也没事人一样对托媒人给陈老三找媳妇的事只字不提。陈老三装 得若无其事,暗地里却忍不住对娘察言观色,想从娘的神情上获得一点有关给他 找媳妇的信息。陈老三第一次发现娘的表情是那样呆板,单调而缺少变化,跟正 对着门洞的山墙上的墙皮差不多,每一次进门都是那种让人熟悉得近乎有些厌倦 的色调。陈老三甚至怀疑起陈老大对他说的话的真假来。一次,在老家四合院门 前的胡同里,陈老三意外地碰上陈老大,陈老大约他进去坐坐,陈老三不太友好 地冒了句,坐啥,我还没找你来,说瞎话糊弄人。老三,谁说瞎话糊弄人了,你 说说。陈老大蓦地冷了脸子。陈老三说,说就说,你不说娘请媒人来啊,这不是 说瞎话是啥。陈老大一梗脖子理直气壮起来,说是给你找媳妇的事啊,谁说瞎话 来,哎,老三,咱娘一直没告诉你啊,不信,现在我就跟你去问咱娘。陈老三被 他的理直气壮弄慌了,赶忙改嘴说,操,谁说这事来,跟你闹着玩看你急的,不 行,我得走了,咱娘还在家等着使搓板来,陈东子家真不象话,咱娘说借了五、 六天了还不给送回来。   娘的表情还是那样呆板,呆板得丝毫调动不起陈老三的想象力。相反,每次 回家前,陈老三的想象力要丰富些,他估摸着这次回家娘有可能以怎样的表情迎 接他,继而推想这种表情后面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陈老三在见到娘前费的心思都 被他娘一瓢冷水一样呆板的表情浇灭,浇得他赌气干脆关闭脑瓜啥也不想了。陈 老三不思不想地跨进家门,却碰上了娘一个流光溢彩的很活泛的笑脸,他定定神, 认定他的眼睛无误后,心里顿时像着了一把火,一股膨胀起来的热力把他托得轻 飘飘的。哈,那事肯定有门了。陈老三在心里不无得意地蹦出这么一句。娘迎接 他的却是,老三,我给你包了小瓜葱花饺子了,快洗把手去吃,这回咋回来得比 以前晚,车误了还是咋的。那回,娘包的小瓜葱花饺子确实很香,陈老三嘴里嚼 着香香的小瓜葱花饺子,心里却涩涩的。也就是那顿吃小瓜葱花饺子,陈老三涩 涩地接受了一个现实,今辈子他可能找不上媳妇了!他一边嚼着娘肯定放了不少 油的小瓜葱花饺子,一边琢磨着一些想来令他很不愉快的事,比如他和王震子在 成堆,碰见认识的年龄跟他俩差不多的闺女,她们都只跟王震子打招呼说笑,比 如那次坐车,经过庙庄村的时候,上来一个长得挺俊巴的穿红褂子的闺女,瞥了 一眼陈老三,明明陈老三这里空着一个座,人家硬是站着也不来坐,想着想着, 陈老三嚼小瓜葱花饺子嚼出的香滋味就被那些事带来的不愉快淹没了。   王震子抽空就往家跑。先前,王震子往家跑的时候还主动约一下陈老三,哎, 陈老三,咱回家吧,在这里做啥啊,连个好玩的事都没有,就是蒙上头睡觉来! 约了几次,见陈老三回家的兴头实在不大,也就习惯独来独往了。走的时候,有 时对陈老三打声招呼,哎,陈老三,我可要回家了,你回不回啊。接着就满怀同 情地慨叹一句,唉,陈老三你要是找上媳妇保证就不这样了,操,咋弄的,你咋 这么不好找媳妇啊!陈老三对王震子的这句慨叹非常反感,往往是还没等王震子 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他,别谝了王震子,不就是找了个媳妇啊,人家找媳妇的人 多了,也没见人家和你一样,快走吧,真是个媳妇迷!王震子受了奚落,不服气, 说谁谝了,媳妇迷就媳妇迷,不迷找媳妇做啥!临了不无得意地扔下一句,走啊, 找凌小子去啊,凌小子倒好想我开了!   王震子从家里回来,主动跟陈老三谈他和凌小子的事。陈老三本来排斥着不 想听,但听着听着就不吭声了。王震子故意停下来,眯着眼,勾了小指头抠耳屎。 陈老三反而忍不住了,问,哎,王震子,那个人走了以后恁又做啥来?王震子拿 大拇指指甲清理着小指头指甲里的耳屎,含笑摇头,说这个可不能跟你说,等你 找上媳妇你就知道了。陈老三气急败坏,甩开王震子到一边去,说操,啥好听的, 小队长和伙房工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说我也不稀罕听。王震子就光笑不说话了。 有一回,王震子说他给凌小子编了个谜语,一说出来凌小子就骂他开了。编的啥 谜语?陈老三问。王震子咧嘴笑着说,大闺女,大白腚,越弄越出水,越弄越想 弄!陈老三听着,不解其意,说操,不就是你看人家凌小子的大光腚来啊!王震 子摇摇头,说你别说,我还真没捞着看凌小子的囫囵光腚,操他娘,跟她都是黑 夜里偷偷摸摸的,摸索着玩行,咋摸索咋是,想仔细八眼地看看她就不愿意了, 那回白夜里,我一给她脱裤子她就叫我闭上眼,要不就不叫我弄,操他娘,我还 没看过凌小子的囫囵光腚来!   陈老三为王震子的遗憾而幸灾乐祸。王震子滋哈了几下嘴,继续说他叫凌小 子猜谜语的事。王震子一把谜语说出来,凌小子就骂开了,操恁娘王震子,这么 不要脸来!谁不要脸了?王震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凌小子说,不是不要脸是啥, 你看你说的啥谜语。王震子说,咋不要脸了,我这谜语说的是一样活路。我还不 知道是一样活路啊,一样不要脸的活路,你就是不要脸。操,凌小子,你别光往 那上头想啊,我说的真的是一样活路,恁家里做的一样活路。凌小子急了,说操 恁娘王震子,恁家里才做这活路来!凌小子,你急啥,真是恁家里做的,操,干 脆我给你说了吧,是出豆腐!出豆腐?就是啊,恁家出豆腐的时候,把豆腐脑装 进布袋里,压布袋的时候,水就从布袋里压出来了,豆腐脑白生生的,装进布袋 里软和和的,不是大闺女大白腚越弄越出水越弄越想弄是啥?凌小子琢磨了一霎, 笑着说,操恁娘,别胡诌诌了,烟熏火燎,热气腾腾的,还越弄越想弄来,恨不 得压两下就赶快出成豆腐!   王震子再从家里回来,陈老三跟他开玩笑,哎,王震子,又给凌小子编啥谜 语来?王震子丧气地说,操,编啥谜语啊,都没捞着跟凌小子出去玩。王震子说 凌小子家跟邻居家打仗来,邻居家的鸡在凌小子家下了个蛋,邻居听出是她家的 鸡叫,赶了来,没问凌小子她娘就拾了鸡蛋不说,还说她家的鸡不知在这里下了 多少蛋来,凌小子她娘不愿意了,和她吵起来。王震子吐口吐沫骂凌小子家的邻 居,说操他娘,这么不讲理来,谁叫恁家的鸡到人家家里来下蛋,要是我,不光 鸡蛋不叫你拿,连恁那鸡也扣下,害得我白往家跑了一趟,没好意思约凌小子出 来。陈老三就笑。   王震子突然说,哎,陈老三,恁娘往俺家里找我去来,叫你下次换班的时候 回趟家。陈老三不相信,说别诳人了,自家愿意回家找凌小子就回家找吧,糊弄 人做啥。王震子来了认真,说谁诳你操他娘的,你不回家拉倒,反正我跟你说了! 陈老三这才有点相信,软了口气问,哎,王震子,俺娘叫我回家做啥?王震子说 不知道,反正恁娘说务必叫你回去一趟。啥事啊,哎,是不是老大媳妇又跟俺娘 打架了?王震子摇摇头。还能是老二媳妇又犯病了?王震子又摇头,说他碰见陈 老二媳妇来,好好的,黑褂子漏着白领子,都挺好看。陈老三皱了眉,思虑着说, 操他娘,俺家出啥事了,要是没有事叫我家去做啥。王震子说,操,等你家去不 就知道了,说不定是给你找上媳妇了哪。陈老三连忙摇头,说别胡诌了,要是为 这个,俺娘早跟你说了,捂着干啥,就怕俺家出了啥事。宁春子从一边走过来, 说,恁俩嘀咕的啥,是不是王震子又拿自家那小媳妇作腾的事眼热人家陈老三了? 王震子躲开走过来的宁春子,说别不要脸了,谁知道谁动不动就拿跟他媳妇瞎作 腾的事眼热人了。宁春子笑着说,操,这个家伙,我和俺老婆弄那个咋叫作腾了, 你还没娶人家就缠着人家胡捣鼓才叫作腾来!   陈老三和王震子回家那天,正好领出了上个月的工资,去车站的路上每人买 了一包饼干,边吃边说笑着往前赶,两个人一张嘴就露出被咀嚼和口水浸泡成的 奶白色的饼干泥,沿嘴角溢出的饼干泥在嘴角形成圆圆的小白点,随着说话时嘴 巴开合的幅度摇摇欲坠。陈老三吃完一包饼干,见王震子才吃了一半,便涎着脸 叫王震子分给他一块吃。王震子说,操,你咋这么能吃,以后我买一包你买两包 算了。王震子做了一个不分给陈老三吃的动作,又看不下陈老三的馋相,不太情 愿地抽出一块饼干递给陈老三。陈老三忙不叠地伸手接过来,张大嘴巴却小心翼 翼地咬下一小口,满脸憧憬地说,操他娘,要是顿顿吃饼干多好!王震子不以为 然,说,啥好吃的,不就是甜点酥点啊,吃几回就腻了。陈老三对王震子的话不 以为然,说操,甜点酥点不就挺好啊,你还想啥。王震子抽出一块饼干,咬到一 半,像为了证实他的话,将剩下的一半收回来,说他不想吃了,连同包里剩余的 饼干一起给陈老三。你真不吃了?陈老三愣了一下,匆忙把饼干接过来,像怕被 王震子再要回去一样如获至宝地紧紧抓在手里。操,跟几辈子没吃过饼干似的! 王震子怜悯地朝陈老三笑笑,大踏步走到了前头。   下了车,村那边的胡同口围了一群人,王震子拉陈老三一把,说走啊看看去, 率先跑到了前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跑过去,胡同口一个人也没有了,低头看看, 地上挤满了大大小小残缺不全的脚印。王震子疑惑道,操他娘,刚才在这里做啥 来,咋一个人都没有了。陈老三也疑惑,操他娘,跟日本鬼子听见游击队的枪响 一样,吓得都跑了。真是,跟日本鬼子听见游击队的枪响一样!王震子四处张望 了一下,转身朝附近的胡同口走。哎,王震子,你咋朝那里走,迷糊了?陈老三 笑着提醒王震子。王震子说,迷糊啥,我待到凌小子家的大门上侦察侦察,今晚 上我非得把她约出来不可!   陈老三一脸的恍然大悟,说操,怪不得你这么积极地往这边走,还为了凌小 子来。王震子不承认,说他来的时候根本没这样想,现在才想起来。陈老三不相 信,还是一脸上当受骗的样子。王震子烦了,说你爱咋想咋想,拨头就走。来马 蹄庄的倒插门女婿外号叫两局局长的袁攸富连声咳嗽着从这边的胡同出来,陈老 三招呼王震子,哎,王震子,两局局长来了,你快问问他刚才那些人围在这里做 啥来!话音刚落,袁攸富哈腰捡起一片瓦块,高举着训斥道,陈老三刚才你叫的 我啥?陈老三吓得撒腿就跑,王震子哈哈大笑着提示陈老三,陈老三拐着弯跑啊, 拐着弯跑他的瓦块就扔不到你身上了!王震子,你不用拐着弯跑,那回你也喊我 的外号来,看我也捞不了你!两局局长见陈老三晃晃悠悠地跑远了,转过身来训 斥王震子。王震子一抽身,消失进小胡同里。   陈老三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娘说,这孩子,不刮风不下雨的跑这么快做啥, 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陈老三问娘叫他来家做啥。娘说不做啥就不来家了,这 么长时间了不回来,你不是这家的人了。陈老三目不转睛地看着娘的脸,说你生 啥气啊娘,没处站没处坐的来家做啥。娘说你看这孩子说的,这么大个菜园子, 哪里站不下你坐不下你啊,不就是睡觉的床按在娘的屋里,人家老二媳妇又不是 不懂事,你一来就叫娘跟她去睡,人家都问了好几回了,说娘,老三咋这么长时 间不回来了,是不是我犯病犯的吓着他了,不愿意回来了,叫我都没法跟人家老 二媳妇说。   娘的神色还是那种呆板的平静,看不出好,也看不出坏,娘被陈老三看得不 自然了,说看啥,恁娘老得认不出来了。陈老三把目光从娘的脸上扯下来,用了 安慰的口吻说,娘你生啥气啊,以后我回来不就是。娘把饭端到桌上叫陈老三吃, 说老二捎信来,他在北京挣到钱了,等攒够了就来家买旧宅子搬出去住。陈老三 说,买啥旧宅子啊,在菜园子里接就着住就行。娘摇头说,这样也不是长法,老 二有那个本事叫他买就是。陈老三咬一口干粮,又夹一口菜,满嘴嚼着含混不清 地说,还攒啥钱啊,使我挣的那个买就是。娘说,老二跟他媳妇说来,就是到山 坡上住石屋子也不能用老三的钱买宅子。陈老三停止嚼咽,问娘为啥。娘说,人 家老二说来,家里供他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因为这个,老三都没进过学校门,这 个他就省了不少劲,沾了不少光了,再花他当煤黑子挣的钱买宅子,住着也不塌 实。娘说到这里,脸上荡开一波苦笑,说也就是恁二嫂子实诚,啥话都跟娘说, 要是那些精神的媳妇捂着藏着的不漏给咱,咱都不知道老二肚子里还装了这么些 事来。   陈老二媳妇来叫娘到她屋里睡觉,娘给陈老三收拾了一下床铺,问陈老三明 天啥时候走。陈老三说还是十点的车。娘说行啊,早点起来跟娘去办点事,回来 再走也不晚。陈老三问啥事,娘说慢慢他就知道了。陈老三又问明天啥时候起来, 娘说到时候我叫你吧。   昨晚连连做梦,梦中都是一些叫人不开心的事,尤其是梦见陈老虎的那个。 陈老三和王震子在大柿子树底下玩,一群麻雀轰落到树冠上,起起落落地玩耍, 王震子说,操他娘,可别弄下一个熟柿子正好掉进我嘴里啊,说完仰起头大张着 嘴巴等。不一会,果然有一个熟柿子掉下来落进王震子的嘴里,王震子欢喜得边 咽柿子汁边吐柿子皮。陈老三央求道,王震子别都咽下去啊,剩一点我尝尝。王 震子翕动着嘴巴说,操,我都在嘴里漱拉了,再给你吃,这不成喂你了,还不如 你再张开嘴等等,说不定再落到你嘴里一个来!陈老三便张开嘴仰着脸等。柿子 没等着,却等来了陈老虎,陈老虎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卡住陈老三的脖子说,操 恁娘陈老三,你把白大妮药煞了,看我不把你药煞给她抵命。陈老三说不出话, 身子也动弹不了,眼看着陈老三将一包老鼠药撒进他嘴里,一种揣测中的老鼠药 味把他药醒了。之后的梦里都弥散着那种揣测中的老鼠药味。   娘先起来了,将一身新洗过的衣裳扔到陈老三的床上,催促他快穿上。陈老 三低落着情绪问做啥去。娘说,跟娘去串个门子。串门子,娘,你串门子叫我去 做啥?娘态度坚定,说叫你去就有叫你去的因由,快起来吃点啥咱走。   陈老三和他娘的这趟门子串到了马蹄庄西边的三王峪村。马蹄庄和三王峪之 间隔着大小高低不等的四道山岭,靠近马蹄庄的两道属马蹄庄,靠近三王峪的两 道属三王峪。小时捉蝎子,陈老三、陈老虎和王震子爬上过三王峪跟前的那道山 岭。三个人站在山顶对着下面的三王峪指指画画。那时他们虽然知道下面的村子 叫三王峪,但都没有去过。陈老虎说,哎,陈老二王震子,咱下去到三王峪玩去 吧。陈老二和王震子犹豫着拿不定主意,他们担心挨三王峪人的揍。陈老虎说, 操,咱又没惹他,揍咱做啥,再说,咱还能白叫他揍啊,看事不好就跑他娘的! 两个人一听更不愿下去玩了。陈老三说,你说的好,反正俺俩不如你跑的快,揍 的话先揍俺俩来!可真是,揍的话就得先揍俺俩来,俺俩又不如你跑得快!王震 子立刻响应。陈老虎非常失望,又不想自己下去,便捡了小石块往三王峪那边扔, 嘴里纳闷说,操他娘,这个庄为啥叫三王峪啊。真是,为啥叫三王峪啊,咱庄叫 马蹄庄是因为咱庄像个马蹄子印来。陈老二和王震子也跟着纳闷。不远处一个倚 着山石闭目养神的干巴老头听见了,笑着说,哼,我知道它为啥叫三王峪,恁要 是给我干样活路我就讲给恁听。干巴老头是个放羊的,偷了一会懒,羊群跑到了 北边的坡上,他叫三个人干的活路就是把羊群替他赶过来。三个人本来不愿意下 那个力,一心想听下面的村子为啥叫三王峪,便不情愿地去替他赶。刚开始赶羊 群的时候,三个人还耐着性子模仿着放羊人的口令乱喊乱叫,后来干脆捡石头赶 开了。干巴老头着急地在这边咋呼,操,这些羊可都不是我自家的,要是打出个 好歹来,我可跟人家说是恁仨弄的!   羊群赶过来,干巴老头给三个人讲三王峪村名的来由。三王峪以前不叫三王 峪,叫石屋庄,原因是村外的坡地里到处是遮雨避阳的石头垒成的屋子。后来, 村南边的高山上来了三个贼王,石屋庄的名字便渐渐被三王峪代替了。三个贼王 是从锦屏县城逃来的。一个是专偷人家钱财的钱财王,一个是专偷人家孩子的孩 子王,另一个是专偷人家女人的女人王。干巴老头罗里啰嗦地讲了一些有关钱财 王和孩子王的传闻。钱财王主要是偷大户人家的钱财,连官府也偷,有一回竟把 官府一个季度的赋税偷得一乾二净,弄得官老爷把乌纱帽都丢了。孩子王主要是 偷人家的孩子,偷孩子的时候,给丢孩子的人家留下个纸条,叫他们怎样怎样做, 做得叫孩子王满意了才把孩子还给他们。一次,孩子王偷了做官人家的孩子,叫 主人跟另一个做官的人家打架,出了人命才行,结果两家无缘由地大动干戈,直 到坏了一个家丁的性命。三个人听着有意思,却又不满意干巴老头笨拙的口才, 见时间不早了,没心思再听干巴老头讲女人王的事。干巴老头不想叫他们走,说, 操,真是没坐过大席,好吃的还在后面哪!王震子不屑地说,不就是偷女人啊, 女人被偷回来,不是哭就是叫,哪有闲工夫哄她!操,你以为真的是把女人偷走 啊!干巴老头笑了,笑得一点也不干巴。你说,不是偷走是啥?王震子趔趄着身 子问。干巴老头突然没了兴致,说算了算了,不跟恁啰嗦了,等恁的雀雀懂事了 恁叫知道了。走得离干巴老头最远的陈老虎说,哎,你说得我都不相信了,三个 贼王那么厉害,不在县城那么好的地方,来这个破山沟做啥!老头说陈老虎这话 问到点子上了,后来三个贼王连手拜了干兄弟,把锦屏县城弄得不是过,官府动 了官兵,三王呆不下去才逃到这里来。下山的路上,王震子问,哎,要是叫咱仨 当那三个王,恁俩选哪个?我选钱财王,有了钱财,想吃啥就买啥!陈老三抢先 说。王震子问陈老虎,陈老虎说你先说吧,你说了我说。王震子说我想当孩子王, 偷了孩子也不逼着他爹娘跟人家打仗,叫他喊我爹,喊上一千声爹我就放了他, 你哪陈老虎?陈老虎说,操,我想当女人王,偷来女人就叫她给我当媳妇,再偷 一个,要是比这个好就换了,不好就放了她,反正哪个好要哪个,一直换藤到锦 屏县城最俊的女人给我当媳妇才行!   陈老三家的坟地在马蹄庄去三王峪的崎岖山路旁边的一块梯田里。陈老三莫 名其妙地跟着娘去三王峪,临近他家坟地时,他抬手指着跟娘说话,娘,那不咱 家的坟地啊!娘瞥了一眼赶紧扭过头,说她懒得看那个混蛋地方,那个恨煞人的, 大老早里跑到这里享舒坦,把三个孩子撇给她拉扯,想起来就叫人恨得咬牙。经 过坟地的时候,娘还是率先站住了。娘俩默然地看着下面的坟地。陈老三他爹的 坟堆松松垮垮地窝在爷爷奶奶并排着的更松更垮的坟地前,各样荒草从不久前盖 上的已经不太新的新土里冒出来,晃晃歪歪地诉说着一个角落的荒凉与落寞。陈 老三说,娘,要是那天清早俺爹不去推土就好了,躲过那个时候俺爹就砸不着了。 娘不说话。陈老三扭脸看娘,娘的眼圈红红的,红眼圈里湿泪盈盈。陈老三咯噔 一下,也红起了眼圈。脑瓜里对于爹死那天模糊的记忆雾幕一样徐徐涌动。陈老 三觉得自己那时太傻了,竟像看待一次远行一样无动于衷地看待死亡,甚至暗藏 起一种今后少一个人约束的侥幸,后来才明白,他这一辈子只有一个爹,而且死 了就永远没有了,可惜他明白的太晚,要早知道会这样,那天早晨他非拼命拉住 爹不叫他去推土不可。   老三走啊,咱不看这个恨煞人的了!娘怒冲冲地摔出这句话的时候,带了一 个哭腔哭调的刺耳的尾音。陈老三呜咽一声跟娘上路了,之后,泪水便溢出两眼 不断线地往下流。他频繁地擦拭着,害怕娘回头看见了,娘弯腰擤鼻涕的时候, 他看见娘的脸湿成了一塌糊涂。爬上山岭,娘从兜里摸索出一块皱巴巴的红布, 擦干脸,把红布递给陈老三,说快擦擦脸老三,别叫人看出咱哭过来。   娘领陈老三去的是三王峪村西头一家大门口的梧桐树上错落着三个乌鸦窝的 人家。门框上的对联已经褪色,还算清晰的字迹张牙舞爪在一种虚弱的白上,陈 老三从中发现一个在很多地方见过至今一直认不出的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门 掩得很轻,推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天井里坑洼不平,却清扫得很干净,没 有杂物,很容易引起人注意的是,墙上挂着的两串红辣椒。   娘俩在天井里踌躇了片刻,西屋的门吱呀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包蓝头巾的妇 女。包蓝头巾的妇女跟陈老三他娘对望了一下,客气地迎过来。哦,是马蹄庄人 家啊,快那边屋里坐。陈老三和他娘不声不响地跟包头巾的妇女进了北边主屋。 屋子里有点暗,门后墙上的镜缘上卡着一把木梳,情形很像一只蝴蝶之类的昆虫 附着在一片阔大的叶子上。姐姐哎,这就是俺家老三。娘一挥胳膊,介绍陈老三。 看出来了,长得挺壮实。包蓝头巾的妇女看看陈老三,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久留, 而是斜溜着眼睛从门玻璃向东边的旁屋看。陈老三看娘,娘看包蓝头巾的妇女, 这样持续了一会,包蓝头巾的妇女挪步走向门前,说,哎,刚才还看见爱香子来, 出去了还是回屋里睡觉了,这闺女,就是和那枕头亲,睡不够。陈老三和他娘看 着她出了门,从头上摘下蓝头巾团在手里,径直进了东边的旁屋。陈老三问,娘, 这是谁家啊,咱来做啥?娘定定地看着东屋门,待了一会才说,回去我再跟你说。   娘俩默不作声地看着妇女从东边屋里出来。妇女手里的蓝头巾不见了,一块 相同的蓝头巾出现在妇女后面一个高挑个子的闺女的脖子上。老三,看看那闺女。 娘说。看她做啥。陈老三莫名其妙地看看娘,目光还是跟娘的目光指向了同一个 方向。跟在妇女后边的闺女皮肤出奇地白,白得有些脆弱,皮肤裸露的地方抑制 不住地给人一种耀眼的感觉。她的头发有点黄,黄中透出细柔。脆弱的白皮肤和 细腻的黄头发把她的细高个装点得让人心疼。   陈老三像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朵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烛焰,他的眼睛像被烛焰 烧着了一样没等看清她的眉眼就心慌得把脸扭向一边。在陈老三的印象中,那天 在屋里四个人都没有说话,都那么不声不响地呆着,仅有的一道小窗户和门在幽 暗的屋子里照出两个亮堂点的空间,最后娘和他要走的时候,对包过蓝头巾的妇 女也就是陈老三后来丈母娘说,姐姐哎,回去我和他商量商量尽早给你回个话。   回家的路上,娘全盘端出了给陈老三找媳妇的事。先说了给陈老三找媳妇的 那些不顺当和种种难处,比给陈老大找媳妇的时候还不顺当,还难,说得陈老三 都觉得自己一分不值,贴了心打光棍了。娘说,老三刚才咱去的那人家的闺女叫 爱香子,从小就是个病秧子,村里人都知道她活不长,前些年,家里压根没想给 她找主,打算养着她送走算了,不知咋弄的这又改变了主意,准备给她找婆家, 有些人家托媒人说过,一听女方提出的条件就打退堂鼓了,女方提出的条件是, 要娶爱香子,得和别人家娶媳妇一样对待,该给的钱一分不能少,该送的彩礼一 样也不能缺,该办的工事一项也不能短,红红火火地把她娶进门,那些托媒的人 一掂量,都怕花阵子钱到头来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娘说她实在没办法了,领陈 老三来看看,主意要陈老三自己拿。   一路上,陈老三一声不吭,拐进家门的小胡同时,他一字一板地说,娘,给 我定下来吧!   第 二 十 一 章   现在马蹄庄的人说起来,还津津乐道地谈论陈老三的那场婚事。倒不是因为 陈老三的那场婚事办得多么排场,论排场,在马蹄庄那场婚事连中等水平都算不 上,但喜庆。一天一夜,院子里,院子门前的小胡同里,小胡同连着的大胡同里, 满是人。那天,陈老三媳妇穿了一身大红衣裳,大红衣裳把一个病歪歪的身子扎 裹成了一朵花,花上到处是叫人心疼的艳,到处是一撬破千斤的叫马蹄庄那些粗 枝大叶的女人自惭形秽的娇恁。花的香气一弥散出去,马蹄庄对女人有点爱好的 男人差不多都来了,他们是偷偷抱着采粉酿密的想法来的,马蹄庄对男人有点爱 好的女人也来了,他们是偷偷抱着阻止男人采粉酿密的想法来的。   一开始,媒人就唬着脸对憋足了劲准备伸手动爪的男人做出了警告。媒人说 新媳妇是个病身子,只许看不许动,谁闹出事来谁兜着,还专门找了一个娘们一 个闺女守护着。守护的娘们和闺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随便和不负责任,但她们 的随便和不负责任更叫来人心存戒备。娘们说,反正是恁咋闹俺都不管,俺光瞅 准记着是谁惹坏了新娘子就行。真是,恁闹吧,俺不管,俺就管记下谁把新娘子 闹坏了,谁闹坏了俺就出来当个证人。闺女附和。花一样的陈老三媳妇低着头佝 偻着身子,过一会便抬头直腰估摸周围一下,周围的人立刻瞪大眼睛看个仔细, 瞪起来的眼睛刚透过前面的蒙尘,陈老三媳妇就把头低下身子佝偻起来了,他们 只好暗暗调整着等下一次。院子里胡同里吵嚷拥挤,你踩着我的脚了,我当了你 的道了,谁的吐沫溅到谁的脸上了,谁的身子蹭着谁的身上不该蹭的地方了。墙 角铁锅里的油翻来滚去,各种吃食炸出的香味浓一阵淡一阵。   叫人回味不绝的是村里接连发生的与陈老三娶媳妇有关的几桩趣事。比陈老 三娶媳妇早半拉月的于富子从陈老三家一回去就闹腾他娘,嫌他娘不给他找三王 峪的爱香子,也就是陈老三刚娶进门的新媳妇,踢门踢桌子的,把媳妇都气得跑 回娘家了。于富子他娘挤眉弄眼的劝他,小富哎,别迷糊了心眼子,娘给你找的 媳妇哪里孬啊,有身有力的,下地能干活,回来能持家,看人家那身架子,给你 生个一男半女的,就跟老母鸡身上掉根毛一样不当回事,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于富子听不进去,说一个女人家光有身有力有啥用,跟不上人家爱香子好看不白 搭。于富子他娘开导他,小富哎,别不知道好歹了,咱娶媳妇是为了顶家过日子, 又不是养盆花来供奉着,那个爱香子有啥好,风一吹就倒雨一淋就坍太阳一晒就 化的赖样子,不瞒你说,给你说媳妇的时候我也上她家看去来,人牌子倒不咋的, 可仔细一打听,人家医生早说了,她活不大年纪,小富哎,别说一分钱不少花, 就是白送给咱咱也不要这晦气!小富子闹腾得更凶了,又摔碟子又摔碗,一副痛 心疾首的疯样子,左手抓起一只碗,大喊一声你为啥不给我定爱香子,咣地一声 掼在屋里,右手拖过一只碟子,大喊一声你为啥把爱香子让给了陈老三,啪地一 声扔到了屋外,吓得他娘捂着头跑出去叫人,嘴里吆喝着,不好了,俺小富子着 魔了。   马树子两口子咋天呼地从家里打到街上,两个人的衣裳都撕扯坏了,好事的 人主动给他们评理。马树子说她媳妇这些天活不好好干,饭不好好做,耍奸磨滑 不说,还一个劲地不给他好脸子,像吃了死孩子肉,不打留着她做啥。马树子媳 妇也不辩驳,说我就是耍奸磨滑了,我干着做着窝心,那天上陈老三家去看热闹, 你看马树子这个王八蛋,对陈老三媳妇那个狐狸精剜了一眼又一眼,拉都拉不动, 俺过门的那阵这个王八蛋都没这样看俺过,操恁娘,有本事你看去就是,看了回 来就别吃别喝。评理的人咧嘴一笑,说原来是为这个啊,还以为有啥了不起的事 来,晾上几天恁两口子就往一起凑合开了,跟狗走秧子一样,不信咱试试,那热 乎劲保证两头牛也拉不开。   陈老三莫名其妙地被村里修自行车的赵辕子请到村头的小吃部饱饱的吃喝了 一顿。陈老三问赵辕子为啥请他,赵辕子不说,只是热情地劝他喝酒吃菜。后来, 村里才悄悄传开,不知啥时候,赵辕子媳妇和一个村干部挂拉上了,两个人常常 寻地方幽会。赵辕子见媳妇晚上神出鬼没的,动了番心思,察觉了媳妇和村干部 的勾当。赵辕子揣了把菜刀将两个人捉了个正着。村干部一点也不怕,嘴一撇, 说赵辕子你别装屎蛋,怀里揣的啥,有种的拿出来比画比画,我早就看着你那修 车铺碍事不拉的,不识好歹我给你踢蹬了,叫你喝西北风去。赵辕子媳妇也吓唬 他,小辕子,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娶到恁家是相中了你这手艺挣的那几个钱,可 不是相中了你这个脏样,你的修车铺要是给踢蹬了我拔脚就走,不信就凭我这条 子找不到个好人家。赵辕子掂量了掂量,认可了自己没有种,连怀里的菜刀都没 有亮,过起了忍气吞声的狼狈日子。村干部和他媳妇更不把赵辕子当回事了,为 所欲为,气得赵辕子好几宿睡在修车铺里都没回家。陈老三娶媳妇的那天晚上, 赵辕子媳妇跟村干部约好了去他家场院的谷秸垛的,赴约的路上,村干部听说陈 老三媳妇长得多么多么好看,忍不住失约去了陈老三家。闹房的人太多,喜庆日 子人们不大畏惧村干部,当然不会主动给他让道。村干部费了好大工夫才挤进陈 老三家的天井里。陈老三媳妇在看护她的娘们和闺女的守护下从一个屋挤进另一 个屋,村干部只看见了陈老三媳妇的一个侧面就拔不动腿了,进又进不去,走又 舍不得,进退两难间,村干部把跟赵辕子媳妇的好事耽误了。空等了大半晚上的 赵辕子媳妇听说那晚村干部去了陈老三家,气得跟村干部一刀两断了。村干部连 哄带吓地纠缠赵辕子媳妇,赵辕子媳妇铁了心,把村干部破口大骂了一顿,说操 煞恁娘申国令,别看俺和你挂拉了这么长时间,头两回可是你糟蹋的俺来,俺早 就给你拢和好了,你要是再来缠磨,俺就叫你跟那个陈老虎一样!   陈老二要回北京了,临走前来菜园子找娘。现在,陈老二已经有了自己的家, 是他赶在陈老三娶媳妇前回来买的。陈老二现在的家就是何老头被两个儿子赶出 来住的那个空了多年的菜园子。何老头的菜园子是何大贵主持卖的。何大贵把卖 的钱分出一半送给何小贵。何小贵坚决不要这脏钱。何大贵走后,何小贵媳妇跟 何小贵闹腾起来,说那有你这么傻的,人脏钱还脏啊,那回俺卖破凉鞋换回来的 钱你咋不嫌破凉鞋脏臭抢着买酒喝哪。何小贵被说动了,叫他媳妇去要。何小贵 媳妇不去,说这是啥事啊,人家给你你不要,人家一走俺反而赶着去跟人家要, 这不成了俺稀罕那两个钱了!何小贵一瞪眼,说操恁娘,别当了婊子还立贞洁牌 坊,你不稀罕那两个钱劝我再要做啥,赌气不去要。操恁娘小贵子,谁当婊子了, 你不跟俺说个过来过去俺跟你没完!何小贵媳妇纵身上床,蒙上被子呜呜咽咽地 哭个不停。何小贵被哭软了心,想想那一半钱也着实叫人心暖,便起来往何大贵 家去要。路上,何小贵没费多少心思就想好了改变主意要钱的理由,原因算到了 他媳妇身上,还准备了几句恶狠狠的骂他媳妇的话。结果大大出乎何小贵的意料, 何大贵和他媳妇说卖菜园子的钱统统放进灶堂里烧了,还热情地拉着何小贵去看 烧的灰。何小贵吃了狗屎一样面子上实在挂不住,气呼呼地回了家,拖下蒙着被 子但不呜咽了的媳妇就打。何小贵两口子打了个不可开交,打来打去,最后把帐 算在了何大贵两口子头上,断定何大贵两口子见钱眼开,把钱独吞了不给他们。 何大贵两口子一听见风声便毫不客气地斥责何小贵两口子,说何小贵两口子脑瓜 里有六十四根转轴,说了话不算话,明明说了不要那钱的,把钱烧了却又要,这 不是有意难为人是啥!兄弟俩为此反目成仇,井水不犯河水。   娘劝陈老二,老二,再在家住几天吧,别急着走。陈老二认真起来,说可不 行,就请了十天的假,回去晚了人家不愿意。陈老二张嘴要说话,被娘的一句话 打断了。娘把话说完,问,老二刚才你要说啥来?陈老二反倒吞吞吐吐了,支吾 说,娘,你到俺家里住去吧。到恁家住……娘沉吟着,若有所思地说,老二,你 是怕恁媳妇犯了病没人管吧,没有事,我勤去着点就是,娘在这边住习惯了,就 不上恁那边添麻烦了,恁那边也不宽快。陈老二不好强求,转了话题,扯了一些 他在北京的见闻,顺便带出了他在北京闹的一个笑话。陈老二说他刚到北京的时 候,见北京哪里都是人,便兴奋地对他的同学说,哈,咋这么巧,我一来就赶上 北京集了!同学笑着说,可不,你来了以后北京天天都是集。果然,他到北京后, 天天都是那么多人,他还奇怪了一阵子,后来才明白,想想啊,全中国的人都上 北京跑,北京人不多才怪来,那能像咱马蹄庄,马蹄庄集马蹄庄人赶,马蹄庄人 不赶就瞪了眼。   陈老二走的时候,把陈老三叫出来,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看看前后无人, 说,老三,我听到一个事,跟你说说。啥事?陈老二说,陈老虎他爹要找咱娘。 找咱娘,找咱娘做啥?陈老二说,操,你咋这么笨,你说做啥。陈老三咂摸咂摸, 咂摸出来了,抿着嘴笑。陈老二严肃起来,说老三,你可得劝劝咱娘,听说陈老 虎他爹和他娘打仗闹离婚就是因为咱娘,为这个外人七说咸八说淡的说啥的都有, 陈老虎又出了那么多事,要是咱娘真跟了陈老虎他爹就不好了,咱还能抬得起头 来。陈老三敛起脸上的笑,嘴还抿着。陈老二叹了口气,说他寻思叫娘上他家住 去来,那样离陈老虎他爹也多少远些,可娘不去,操他娘,陈老虎他爹都这么老 了还厚着脸皮找媒人,要是他在家,非把媒人赶出去不可。陈老二对陈老三满怀 期待,直到陈老三点头答应劝说娘,他才慢腾腾地离开。   陈老三回到菜园子,娘主动问,老三,老二叫你出去跟你说啥来。陈老三连 忙摇头说没说啥啊,叫我出去在胡同头上玩了一霎。娘不相信,笑着说,俺那儿 真是翅膀硬了,说话都背着娘开了。   陈老二走后,陈老三正琢磨着怎样向娘开口,忽然听到了陈老虎他爹托的媒 人在娘那里吃碰的信息,一桩心事烟消云散了。信息是陈连贵媳妇传给陈老三的。 陈老三下地回来,经过陈连贵家的地头,陈连贵媳妇把他叫住了,说,陈老三, 回去劝劝恁娘,人家陈老虎他爹托媒人说恁娘,恁娘咋不同意,孤苦伶仃地苦了 这么些年了,也该找个伴了,以前恁没找媳妇还能陪陪恁娘,现在都找上媳妇了 恁娘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了。陈老三点头应承着,注意力却集中到了她在一边玩耍 的儿子身上,心里嘀咕道,操他娘,这家伙咋这么像陈老虎。陈老三娶了媳妇就 不去当煤黑子了,一门心思往地里使劲,发狠多打点粮食,吃不了卖几个钱。娶 媳妇把他这些年当煤黑子挣的钱都花上了,家里一下子恢复了他没当煤黑子前的 境况,不同的是兄弟仨各立了门户,他有了媳妇,他成了家的主人,等等靠靠不 行了,什么都得主动去争取。他满山遍野地开了不少小荒地,盘算着哪里种绿豆 哪里种芝麻那里种点瓜果菜蔬啥的,弄的有人跟他开玩笑,陈老三,干脆把坡里 的地都圈起来你自家种了吧。陈老三回答得很机智,说闲着也是闲着,种上点营 生谁吃着也方便,开玩笑的人便不好说什么了。   新婚的喜气还没有散开,陈老三领着他的新媳妇下了一次地。确切地说,是 新媳妇跟着陈老三下了一次地。吃了清早饭,陈老三拖了锨镢正要往外走,被新 媳妇爱香子叫住了。等一等,我也去。陈老三估摸着新媳妇的单薄样,拒绝说, 你别去了,上崖下崖磕磕绊绊的,别累着你。新媳妇一反往常的柔弱,表现出过 门以来的第一次固执。可不行,我得跟着到恁家的地里看看,要是有一天死了我 也得知道埋在一个啥地方。一段时间来飘忽在陈老三心头的喜悦便被新媳妇的这 句话笼上一抹悲怆,又不好表现出来,便软了脸故作轻松地开导她。看啥,隔不 得几道沟岭,还不跟恁那里一样啊,就是缺少那三个大王来。新媳妇没有接他的 茬,已经收拾利落坚定地跟在了陈老三的后面。陈老三没了办法,本来这回是要 出个远趟的,改变主意去了就近的一块地里。   陈老三在地里没活找活,新媳妇爱香子在地头玩弄花草,有时好奇地问陈老 三,哎,你看看这棵小苗苗,俺那里还真是没有来。陈老三放下手里的工具,走 过来看个仔细,说,恁那里咋没有啊,你不大上坡,没看见就是。新媳妇不承认, 说谁不大上坡了,今年去过一次,去年去过一次,前年去过两次来,俺那里就是 没有这样的小苗苗!陈老三没法跟他争辩,后退一步,说恁那里是没有,咋样, 恁三王峪不如俺马蹄庄好吧,连这个都没有。新媳妇却不认可,说她那里有的这 里也没有啊,并睁亮了眼,四处找寻。陈老三本来想问啥东西她那里有这里没有, 一看她找寻的认真劲,突然改了口,说可不,这里有的那里没有,那里有的这里 没有,其实马蹄庄和三王峪一样好一样不好。新媳妇停下找寻,咂摸咂摸陈老三 的话,非常好看地笑了,说可不,马蹄庄和俺三王峪一样好一样不好!   附近经过的人看了,悄声嘀咕,看人家两口子,时髦了吧,一个干一个玩, 女的下地还打扮得跟花一样。操他娘,陈老三这哪叫娶媳妇啊,分明是养了一盆 花啊,下地还端了来,干一煞看一煞,也别说,这样准觉不出累得慌来。说这话 的人看着看着站住了,被后边的女人没好气地推一把,说快走吧,看人家做啥。 男的趔趄了一下,站稳身子,训斥他的女人,说这个熊娘们,看看还咋,又不吃。 女人伶牙俐齿,操恁娘,别没脸没皮了,想吃还得捞的着啊!男人不服气起来, 操恁娘,别看不起人,也就是我找媳妇找早了,要是晚找几年,碰上这么个茬, 有我的也没有他陈老三的!操恁娘,看你馋得这个熊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人家 陈老三一娶了来,恁就馋得睡不着觉了,几个人约好了到人家大门口打扑克,其 实哪里是为了打扑克,还不是为了等人家出门看人家,打打眼馋,话说回来,人 家陈老三娶她,是明明知道她活不长来,换成恁,恁下得了这决心,光看着人家 好看就是!女人越说越有气,干脆甩下男的跑到了前头。男人被说着了疼处,转 身去追女人,嘴上还不服软。操恁娘桂芝子,你看你这脾气,这么不经闹,开个 玩笑惹出你这些咸屁,不好好听话黑夜我不搂着你睡觉了!去恁娘的,搂恁娘那 石头蛋去!女人跑的更快了。   陈老三媳妇在地头拨弄了一会花草,直起身愣愣地看着一男一女追赶着往北 边跑,看他们拐过弯去了,伸个懒腰,招呼陈老三,哎,咱回家吧,我困了,想 睡霎觉。陈老三提溜着镢走过来,商量说,哎,要不你先回家,我再到别的地里 看看。她没看陈老三,说行啊,你得不怕我走迷糊了就行。陈老三犹豫了一会, 退几步又把锨提溜起来,追赶她。她回过头,脸上满是笑,问陈老三为啥又不到 别的地里去了。陈老三没有解释,说走吧,咱一堆回家。陈老三劝她以后别到坡 里来了,好好在家养着。她停下来,一直等着陈老三也停下来,并回头看她,才 说,哎,你是不是嫌弃我?说完定定地看着陈老三。陈老三被看得不自然了,结 巴着说,别说这个,我要是嫌弃咋能娶你,我知道你身子不好,不能累着。她定 定的眼神里漾起了笑,那笑荡开来,一直荡满了脸。   走了几步,她问陈老三,哎,恁家的坟地在哪里?陈老三冷起脸子看她。她 说,哎,要是我死了,你可得把我的坟上拾掇得干净净的,别叫它荒了。陈老三 撇下她顾自往前走,没走几步忍不住停下来等她。她却一脸的高兴,不顾陈老三 的脸色继续说,你看当个人有啥意思啊,活着的时候,又洗澡又洗衣裳,总想把 自家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可死了往土里一埋就由着它了,跟大堰底下的那些死狗 烂猫有啥两样啊,不知有多么窝囊人来,只不过没人看见就是,还不如坡上那些 花呀草呀的,死了就在那里晾着,也不藏也不躲,清清爽爽的,哎,我死了你可 别扔下我不管啊,我这一辈子,啥也干不了,就喜欢把自家扎裹得干干净净的, 你要是扔下我不管,叫我的坟头荒得跟别人一样,我死后变成的鬼就爬出来吓唬 你!陈老三听得脊梁骨冷飕飕的。她突然媚人地一笑,说,我说的话吓着你了吧, 其实越远的东西才越吓人,离得近了,躲不开了,你就不害怕了。陈老三软和了 脸子,用了近乎恳求的口气对她说,爱香子,你别瞎说了,我现在就一门心思跟 你过日子,啥也不愿想,现在咱不是挺好啊,我多下点力,多打点粮食,粮食够 吃了,剩下的就卖成钱,你不是想穿好看的衣裳啊,只要钱够,你想穿哪样的就 给你买哪样的。陈老三说着,两眼竟泪汪汪的了。她一愣怔,像做了错事孩子一 样,低下头靠前几步,拽住陈老三的衣角笑着哄陈老三,你看你,你看你,跟你 说着玩哪,就这样了,走,不说了。   临近菜园子门前,听见里面的脚步声,陈老三知道是娘。进了门,迎面走来 的却是陈老虎他爹。陈老三陪了笑脸正要跟他搭话,陈老虎他爹冷着脸子看也没 看陈老三和他媳妇,径直走了。陈老三找到娘,问陈老虎他爹来做啥,娘说来借 东西来。陈老三又问借啥东西,娘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说你一个大男人家打破 沙锅问到底问这么仔细做啥。陈老三被娘怒气冲冲的样子吓了一跳,软了脸,说 娘,你发火做啥,我看着陈老虎他爹冷着脸子不搭理我,有点纳闷,问问你还咋? 别管他,哪里有这么些冷往脸上摆啊!陈老三他娘甩下一句,走到墙根抓过一把 扫帚,唰唰地扫起来。   在此之前菜园子里发生的事就只有陈老三他娘和陈老虎他爹知道了。陈老虎 他爹对地的热情早就不那么高了,要紧时节,漫不经心地拨弄几下就不管了,反 正家里就他一张嘴巴,捡捡拾拾就够糊口的。一年里,更多的时光陈老虎他爹都 是到街上消磨时光。很久以来他已习惯了跟同样到街上消磨时光的人的不即不离。 这样的距离既能清楚地听到那些人嘴里不断翻新的奇人异事,借以打发时光,又 能避免他们偶尔漏了嘴扯到他们家,尤其是陈老虎弄出的那些鸡鸣狗盗时的尴尬。 旁边的人也习惯了他的这种固执的坚守,一旦说漏了嘴,经别人一提醒,斜眼对 他察言观色一阵,自我安慰式地断定他没听见后,心里也少了一份戳人伤疤的不 自在。旁边的人说得高兴,会友好而意图莫测地招呼一声,永发啊,过来吧,在 那里孤零零的琢磨啥啊!陈老虎他爹便不动声色地朝那边瞥一眼,也给他们一个 意图莫测,然后一阵静寂,彼此便相安无事了。   上午,街上走过的人主动停在那边,说起陈老三带媳妇下地的事,说人家陈 老三才会享福来,把那盆花搬到坡里,放在地头上,干一霎抬头看几眼,干一霎 抬头看几眼,这么个干法还能累着了!听的人哈哈笑一阵,说操,这个啥眼热的, 把恁家那盆花也搬去就是。站着的人埋汰自己,操,咱那盆花好,搬去放在那里, 不看不要紧,一看还不浑身都零散了啊!听的人又哈哈笑,说操,在被窝子里你 咋没零散了哪,这才叫嘴不和心同来!陈老虎他爹在一边听着,咂摸出那边说的 陈老三那盆花是陈老三他媳妇的时候,心里不禁一热,陈老三和他媳妇下地去, 家里不就光剩下陈老三他娘了,于是干咳一声,站了起来。   陈老三家的菜园子敞着门。陈老虎他爹慌乱着心眼子走进去,正好扑捉到陈 老三他娘没进屋里前的一个背影,不由得轻飘了身子,步伐也加快了。陈老三他 娘回头看到陈老虎他爹,吃惊道,你来做啥?陈老虎他爹不说话,专注地看着他。 陈老三他娘很快恢复了平静,低头看着脚面不说话了。陈老虎他爹问,哎,我托 媒人说你,你为啥不答应?陈老三他娘不说话。陈老虎他爹又说,哎,你的三个 孩子都娶上媳妇了,好歹你也算完成了任务,还跟人家在一个家里挤巴啥,这菜 园子也不宽快,过去跟我住成堆多好啊。陈老三他娘还是不说话。   陈老虎他爹推测说,哎,你是不是怕俺家陈老虎回来了,实话告诉你吧,陈 老虎早捎信来了,说他这辈子是不回来了,他在里头学了点手艺,准备出来后到 别的地处找活做,你想想,他在咱庄弄了那些事,家里又这样了,回来做啥?陈 老三他娘倒退几步坐在床沿上,抬起头,脸上布满了镇定和从容,说,你把门关 上。陈老虎他爹稍一犹豫,立刻拔脚往外走,被陈老三他娘唤住了。关上屋门就 行,大白天的你关大门做啥。陈老虎他爹返身进屋,顺从地把屋门关了,站到陈 老三他娘跟前。   陈老三他娘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她的两个委屈。一个是,陈老虎他娘跟陈老虎 他爹闹翻了天,原因已完全归结到她的身上,可事实上根本没有这么回事,这事 一想起来她就窝心。另一个是,陈老虎他爹托人说媒,她若是答应下来,不用说, 村里人以前以为的事确凿无疑了,真要这样,这辈子她也舒不开心了。陈老虎他 爹不声不响地听着,有时忍不住伸手去摸弄陈老三他娘的肩膀,陈老三他娘闪身 躲避着,说出她想好的解决这两个委屈的办法。   陈老三他娘说,她相信日子能把人的舌头锉短了,不管咋样,只要她不跟陈 老虎他爹,村里的人慢慢就不相信了陈老虎他娘的胡诌八道。陈老虎他爹听出了 满脸失望。陈老三他娘朝外瞥一眼,变换了说话的口气,说你也别生气,我就是 这样的人,说起来你也亏得慌,咱俩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现在我依了你,等你 出了这个门,咱就各人打发各人的日子,谁也别缠磨谁了。说完,陈老三他娘仰 脸躺下,闭上了双眼。陈老虎他爹犹豫了一会,发狠地扑过来,几下把陈老三他 娘的裤子拽了下来,却没了下文,两眼大瞪陈老三他娘的那地方,像从来没有见 过一样。   陈老三他娘活动一下身子,催促说,快着点,老三他两口子倒好快回来了。 见陈老虎他爹还是没有行动,陈老三他娘轻轻推开陈老虎他爹,坐起身,伸手帮 他。一褪下陈老虎他爹的裤子,陈老虎他爹那样萎缩的像蜗牛壳似的小东西,使 她的目光由专注变得漫不经心了。不行了,还挂牵这个做啥,回去吧。陈老三他 娘摸索着提上裤子,要系裤腰带的时候,陈老虎他爹猛然阻止了她,伸手钻进了 她的裤裆。陈老三他娘哎呀一声,用力把他推开。陈老虎他爹捏索着两个手指头, 报复似地说,你也不行了,都跟炉渣一样了。陈老三他娘气急败坏地说,不行了 还来找俺做啥,快走!说着,摸索在小肚子上的两手用力分开系好碎布条编成的 腰带,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了。陈老虎他爹,你走吧,以后别来了!陈老虎他爹站 着不动,转着眼珠在陈老三他娘的床上扫视。陈老三他娘提高了声音,语气也变 得强硬起来,快走,我听见老三媳妇咳嗽了,以后别来了,再来俺可不认你!   陈老三埋在新开的荒地里的种子萌发了,蜷缩着的恁黄身子顶着龟裂的泥皮, 前些天下过的一场小雨非但没有为恁苗的破土加把劲,反而为它的生长设置了障 碍。陈老三带了小铁锄,下蹲着,将龇牙咧嘴的泥皮轻轻敲开,又锄去恁苗周围 丛生起来的杂草。天空乌蒙蒙地低垂着,沉沉地压在陈老三的头顶上,看起来, 陈老三也像一棵蜷缩的恁苗,只是压着他的不是泥皮,而是一望无际的密不透风 的天空。   陈老三清理完一块小荒地转向另一块的时候,山下传来几声含混不清的喊叫, 陈老三没心思理会,他所关心的是能用几天把他的小荒地清理完,苗儿早一天脱 离羁绊就有多一天长头和收成,稍一松懈,便有了一瓢子芝麻、绿豆或者一篮子 瓜果菜蔬的出入,一瓢子芝麻、绿豆或者一篮子瓜果蔬菜被白白的倒掉是很疼人 的。陈老三下蹲了身子继续清理眼下的小荒地,右脚的鞋子漏出了一个小洞,随 着脚的移动,隐约能看见里面的脚趾。清理苗垄之间的杂草时,陈老三握小铁锄 的手无意中碰了一下那个鞋窟窿,觉得有些硌手,是那种尖利的刺痛般的硌,他 断定手一定是碰在了大拇脚趾上,进而把鞋上的窟窿与大拇脚指甲联系在了一起。 回家一定把大拇脚指甲剪了,他想。   老三,我在下面喊你你咋不做声!是陈老大。陈老三扭过头。陈老大上气不 接下气地喘了一会,说,老三快回家去,恁媳妇没了气了!见陈老三没有反应, 陈老大又喊了一遍,老二,恁媳妇张倒没了气了,好长时间才醒过来,咱娘在家 里抱着她哭来!陈老三还是没反应。陈老大走近了,陈老三一脸的目瞪口呆,他 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把,陈老三僵硬着胳膊腿像个石头人一样稳稳地下蹲在那里, 不站起来,也不倒下。陈老三你咋了?陈老大的喊声里带了哭音。陈老大想喊人, 回头扫视了一圈,一个人也没看见,便双手抓住陈老三的膀子连喊带叫地推搡起 来。下蹲着的陈老三终于被推倒了,他的胳膊腿扎煞着坚持了一会,软下去,又 缓缓舒展开来,然后像睡着了一样静静躺在那里。   老三你咋了?陈老大连喊三声,不见动静,咧开嘴哭出声来的时候,陈老三 一蜷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老大,爱香子还是死了,操他娘,害怕着害怕着, 也没脱了。陈老三目光散乱无神,双手插进荒地,连苗加土抓了一大把,狠狠地 往里攥。你说啥啊老三,爱香子哪里死来,正和咱娘在家里抱着哭哪,咱娘要我 叫你回去跟她到镇医院看看去。陈老三灰着脸说,老大别骗我了,刚才你不说爱 香子没了气了。陈老大来了认真,说老三你咋听的,我是说恁媳妇没了气来,可 我又说恁媳妇没了气又醒过来了啊。醒过来了……陈老三满脸疑惑地看陈老大。 是啊,老三恁媳妇没了气又醒过来了,现在在家里跟咱娘抱着哭来,咱娘叫你回 去跟她到镇医院看看去。陈老三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在镇医院里,一个眉毛像翅膀一样扎煞着要飞起来的老医生对陈老三说,哎, 恁媳妇这不是三王峪那个闺女啊。陈老三嗯了一声,点点头。老医生说,恁媳妇 是个病身子,不能和她做房事,她经不起这个。陈老三又嗯了一声,看着老医生 的眼睛,问房事是啥。老医生琢磨着说,就是不能跟她睡觉。不能跟她睡觉,不 能睡觉,睡觉。陈老三咂摸着看老医生。老医生干脆伸手一指陈老三的裤裆那里, 说你得管住你的雀雀,恁媳妇那病身子弄这个不行。陈老三蓦地明白过来,明白 成了个大红脸。   陈老三拿着老医生开的方子去抓药,一听价钱,傻了眼,央求医生能不能少 拿一点先吃着,过两天再来拿。给抓药的医生不耐烦地把方子推出来,叫陈老三 去找开方子的医生说,一扬手,又招呼后边的人。   自此,陈老三媳妇的身体每况愈下,突出的表现是瘦,整个人一天比一天瘦 弱,离开陈老三家的时候,那么细高的个子已缩成八、九岁孩童大小,却明显地 缺乏八、九岁孩童身体的活力。一开始,陈老三他娘怕陈老三不利落,执意来陪 了她几宿,见没有好转,把陈老三叫到一边,说不管咋样,你把人家娶到家里了, 过一天也是你的媳妇,你陪着她吧,省得以后想起来愧得慌。陈老三便来陪她。 黑夜里,陈老三躺在她身边,眼睛像泉源一样泪水不断。仰躺着,泪水沿两个眼 角往下流。侧躺着,一个眼里的泪水淌到另一个眼里,跟另一个眼里的泪水汇合 了一起往下流。从镇医院回来后,她就一句话也不说了,面孔平静得像泥塑的, 但泥塑不眨巴眼睛,她眨巴,有时还翕动一下嘴唇。谁问她她也不说话,问急了 她就把眼睛闭上,跟睡着了一样。陈老三躺在她身边流泪,却不敢哭出声来。那 次实在憋不住了,陈老三边呜咽边抖动身子,突然她觉得脸有点疼,伸手一摸, 是她的手抓他的脸,抓得很无力。陈老三琢磨着是她不叫他哭,于是停止呜咽, 她的手在他的脸上停了一会,无力地滑了下去。   一天夜里,陈老三正躺在她身边闭了眼盘算明天去谁家借两个钱到镇上抓点 药,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不是喊他陈老三,而是像家里人那样喊他老三。陈老三 有些恍惚,以为自己睡着了做起梦来,有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身子,不是做梦,他 正怀疑是他的耳朵出了毛病,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是她喊的。陈老三一个骨碌爬 起身,拉亮电灯。她说,老三,求你点事,把我送回俺娘家去吧,恁家的坟地是 个啥样我没见过,不敢往里住。陈老三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她。她 的眼睛有点水灵,看起来很亮,嘴巴也好看,虽然比没倒下前小了点皱了点。后 来,陈老三非常后悔那晚没有顺着她的话说点什么,他坚信如果顺着她的话说点 什么,她肯定会和他说几句话,和她说话多好啊,这辈子还没有另外一个像她这 个年龄的女人如此面对面的和他说话,尽管她的话对他来说那么陌生,那么出乎 他的意料,那么令他生出透彻身心的凄楚,甚至令他毛骨悚然。天亮后,陈老三 把她夜里的话跟娘说了。娘思量了一会,说老三,到三王峪去一趟吧。   陈老三从三王峪回来,身后多了一个人,是那天娘领着他去三王峪时在门前 梧桐树上有乌鸦窝的人家见到的那个妇人,也就是陈老三后来的丈母娘。丈母娘 用他们新婚时的一床崭新的花布被子抱走了她。陈老三和娘站在村头目送抱着花 布被包的丈母娘一步步走远,他突然问,娘,我跟着去吧?娘说,老三,你去问 问恁丈母娘来。陈老三小跑着追上去。陈老三他丈母娘摇了摇头,说别了,俺和 俺爱香子在道上好好说说话。   陈老三媳妇离去的消息是陈老三他娘在去陈老二家的路上知道的。陈老三他 娘处理完手头的活路去照看陈老二媳妇,几个娘们在墙旮旯说闹着做针线活,看 见陈老三他娘过来,都不说话了。陈老三他娘就要走开的时候,里边的一个小媳 妇说,永星婶子,你知道没?知道啥?陈老三他娘停下来。婶子,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啥?小媳妇放下手里的针线,说,婶子,陈老三媳妇走了。陈老三他 娘哦了一声,并没有多么吃惊,只是一脸的无可奈何,唉了一声,说老天爷真是 不长眼,这么好的孩子,老早就把她领走了。   小媳妇有些不满地问,婶子,恁为啥不去弄回来埋在恁家的坟地里,咋叫她 娘家埋在三王峪了?陈老三他娘说人家老三媳妇走之前对老三有交代,要她娘家 来把她领回去,要不俺咋能叫她走。小媳妇身后的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娘们抢话说, 婶子,还能依了她,恁花那么多钱名正言顺地把她娶进来了,生是恁家的人死是 恁家的鬼,还能她说咋着就咋着!陈老三他娘无力地摇摇头,说人都死了,还计 较哪个做啥,反正在哪里也是埋,埋了就谁家也看不见,谁家也没有她了,人家 走的时候我问俺家老三来,俺家老三说,娘,就依了她吧,她愿意到她娘家的坟 地里去就叫她去,要是咱要回来,她躺在咱家的坟地里也不顺心。几个娘们的眼 圈红了,有一个还捏了袖子擦起泪来。   陈老三他娘没有去陈老二家,走过有娘们做针线活的那条街,拐了个弯就回 菜园子了。媳妇爱香子叫她娘抱走后,陈老三没再下地,也不出门,没白没黑地 守在他和爱香子住的屋里,饭也很少出来吃。娘怕他弄出啥事,趴到窗前偷看, 见他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只是发呆,有时坐在床沿上,有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 上,知道他一时缓不过来,过些日子就好了,也不打搅他,做了饭送到他屋里便 悄不声地离开。   陈老三他娘进了菜园子门,径直往陈老三的屋那边走,到了门台前突然停下 来转身回了自己的屋。陈老三他娘回菜园子,是想把爱香子走的事告诉陈老三, 到了陈老三的门前却又不想告诉他了。陈老三他娘在屋里思虑来思虑去,觉得早 晚也得叫他知道,早难受过了早活泛过来,于是横下心又从屋里返回来。走进陈 老三屋里,陈老三他娘大吃一惊。陈老三正在床上打滚,双手紧捂着裤裆那里, 身子下面摊着一洼黑红,打眼便能看出是洼粘稠的血迹。陈老三滚向这边的时候, 娘看见了他咬牙闭眼变了形的难看得吓人的脸。陈老三常玩的那把刀子担在床沿 上,随着陈老三滚动一颠一颠的,就要掉下去的样子,上面也有血迹,虽然有点 淡,但还是很容易就能辨出来。老三你咋了?陈老三他娘急走过去,突然被脚下 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吓了一跳。那团东西灰不溜球,一端的切面上血淋淋的。陈老 三他娘一认出来便失声哭了,老三你这个混蛋玩意,咋这么作践自家!   马蹄庄的人,大概没有谁会记得陈老三没了媳妇以后,什么时候开始走出家 门的了,但很多人会想起没了媳妇的陈老三刚开始出门时,走起道来很慢,驼着 背,有时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蹙着眉毛,一副委琐不堪的怪模样。停一会再往 前走的时候,步子迈得更慢,小心翼翼的,像脚下踩着鸡蛋,生怕踩坏了。和陈 老三家菜园子相邻的香桂嫂子就为他担过心,主动找到陈老三他娘,说永星婶子, 你可得给恁陈老三好好看看,你看他是腰不得劲啊还是腿不得劲,针针灸啥的, 本来就摊上这窝心事了,腰啊腿啊的出个啥症候,年轻轻的,日子还早着哪!陈 老三他娘不是很在意,说他嫂子你别挂心,老三可能是这一阵在家窝的,活动活 动就好了。更多的人会记得,陈老三在没了媳妇后的第二年又去镇煤井当煤黑子 去了,还是跟王震子搭伙一架子。   陈老三第二次上镇煤井是王震子劝他去的。那天,在家歇班的王震子推着小 推车往地里运粪,叫来凌小子给他拉车子。遇上一个崖头,车爬到中间后停滞不 前了。王震子说,操恁娘凌小子,使劲拉啊,光哈腰撅腚的摆个浪样子有啥用! 操恁娘王震子,光我使劲有啥用,我要是有那么大力气,一把提溜上来还用你啊, 你也得使劲,别光扶着车把不动弹!前面背着绳子的凌小子累得张口气喘。操恁 娘,又不是办那事,一动弹你就能觉出来,你咋知道我不使劲的!王震子在后面 嬉皮笑脸,凌小子吃不住劲了,耍性子直起腰,说操恁娘王震子,你不正相爬不 上去拉倒,反正又不是给俺家运的粪!凌小子一直腰,后面的王震子吃不住了, 哎呀一声,蹬腿挺身不让车子往下退。陈老三正好从这里经过,伸手抓住拉绳帮 两个人把车拉上了去。陈老三提着一只破篮子,破篮子里扎煞着几颗胖乎乎的野 菜。王震子停下车在崖头顶上歇息,说陈老三,在家里做啥啊,趁早再当煤黑子 挣钱去吧,现在我和小队长可好了,你要是去,我就把跟我一架子的那个家伙踢 蹬了,还是咱俩一架子。   陈老三重回镇煤井的第一天,王震子把他领到一家小酒馆,说是给他接接风。 莲娣子,过来!王震子熟练地把描了眉毛涂了口红的服务员招呼过来,要了菜单, 推给陈老三叫他点菜。陈老三在叫莲娣子的服务员的笑眯眯的注视下,胡乱翻了 翻,满菜单认不得几个字,慌慌地把菜单推给王震子,叫王震子看着办。王震子 笑滋滋地把目光从服务员身上扯下来,接过菜单指指画画地点了四个菜,要她抓 紧上,说吃了晚上还得接班。服务员转身要走的时候,王震子嘱咐她顺便拿瓶酒 来。服务员问拿什么酒。王震子说拿瓶咱锦屏产的小茅台百脉泉就行。   陈老三从王震子的嘴里接连听到几个新鲜词,觉得王震子不是以前的王震子 了,扭头打窗玻璃里看看土眉鼠眼的自己,便有些自惭形秽了。王震子也觉察到 现在的陈老三与以前的不同。从前那么馋嘴的陈老三,面对桌上这么好的菜竟无 动于衷了,对酒倒是无所顾忌,王震子说端他就端,说喝他就喝。几杯酒下肚, 王震子像大人一样开导起陈老三来,说陈老三,你看你这个熊样,不就是死了个 媳妇啊,天下女人有的是,一个大老爷们家,拿着女人得像穿衣裳一样,该穿就 穿该脱就脱,别认准一身扒不下来,都磨蹭得满是窟窿眼了,还当个好营生。陈 老虎听不懂王震子的话,眨巴着眼看王震子,看着看着就把杯里的酒倒进嘴里了, 王震子只好顿住话,也把酒喝了招呼陈老三吃菜。   王震子说,陈老三你也别难过,那么俊的媳妇铁定了不是你的,说实在的, 那回我一看见恁媳妇就傻了眼了,好几晚上气得睡不着觉,连凌小子我都不想络 络了,操他娘,那么好看的一个闺女咋成你媳妇了,按说有我的也没有你的啊, 老天爷哪根筋出毛病了,咋把她弄给了你!王震子又说,陈老三,你也知足吧, 那么好看的闺女叫你搂着睡了那些天,现在想起来我心里还酸溜溜的,有一晚上 我高低睡不着觉,恨不得跑到恁家把她抢过来,要不一把火把恁那菜园子烧了, 谁也别想要!陈老三听着别扭,却不生气,还主动给王震子倒酒,像是自己沾了 多大的光,王震子什么也没摊上,用殷勤补偿他。王震子爽快地端起酒,主动跟 陈老三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后俯下身来悄声说,现在好了,就怕你兜里没有钱, 只要有钱,啥样的闺女弄不着,也就是现在我钱不多了,才和你上这里来,等发 了工资我领你去个好地方,好几个闺女由着你挑,叫她咋着她咋着,跟伺候亲爹 似的伺候你。王震子说他见月发了工资都请小队长一回,现在小队长跟他可好了, 给他撑腰不叫人欺负他不说,见月还多给他记上几个班。为证明他跟小队长的关 系好,王震子还举了个挺有说服力的例子,说陈老三,就拿你重回镇煤井来说吧, 本来我跟圣水泉的郝昌子一架子来,为了叫你来,我去找小队长,人家小队长二 话没说,找了个因由就把郝昌子打发回家了。   一瓶酒见底,王震子问陈老三还喝不喝。陈老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说喝, 也不说不喝。王震子一挥手,说算了,咱不喝了,别喝多了耽误接班,惹小队长 生了气不跟我好了。莲娣子,来两碗肉丝面!王震子站起身招呼了一声,催促陈 老三多吃点菜,自己捡了块辣子鸡丢进嘴里嚼起来。叫莲娣子的服务员端来肉丝 面,王震子边伸手接边小声说,莲娣子,在这里做啥,忙忙活活的还挣不了几个 钱,我给你介绍个地方,保证你不下力,挣钱不少,还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叫莲 娣子的服务员仰脸大笑,笑得唏哩哗啦,像全世界一切禁锢都被打开了。   走到街上,陈老三的情绪有所升温,王震子扳着他的膀子问,陈老三,你吃 饱没?可吃饱了,吃了那么多菜,还吃了碗面条。王震子有些不太满意,说还吃 了那么多菜来,得剩下了一半子,面条倒是没剩下,陈老三,我敢说要是以前, 那些菜不光剩不下,连盘子你都得舔舔。陈老三干笑一声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 王震子激昂地说,陈老三,往后想开点,只要挣到钱啥也不愁!   镇废品收购站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敞开着,不断有人进出,院子里亮着灯,虽 然不是多么明亮,但里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王震子停下来,盯住进出的人看。 进出的人差不多都是女的,提着小包小裹,每每有年轻的女人进去或者出来,王 震子的目光就粘在她们身上,她们走得模糊不清了,陈老三还保持着那份看的专 注,像是眼睛拉出的丝还粘在她们身上,不敢动,一动丝就断了。记忆中,镇废 品收购站是很冷清的,几乎没见到有人从这里进出,天稍黑脏兮兮的大门就关上 了,偶尔听见老头的咳嗽声从里面传出来。王震子,这些人来废品收购站做啥来? 站在王震子后边的陈老三问。洗澡的,废品收购站早改成洗澡堂子了,当废品收 购站的时候这个破地处谁来啊,那些小贩子跟老鼠一样哪里都能钻到,有好东西 还能叫它送到这里来。   离开废品收购站大门,王震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操他娘,要是冷天就好了! 陈老三琢磨着王震子话,琢磨不通,便说,冷天啥好的,还是暖和天好,多少穿 点衣裳就能对付。王震子说,暖和天可没有好戏看来!啥好戏?王镇子不说,不 断扭头朝废品收购站那边看。王震子突然凑到陈老三跟前,说陈老三,有个秘密 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陈老三对他的问话回答得很不主动,说啥秘密啊, 现在我都懒得跟人说话了,还有闲心告诉别人。陈老三的不主动并没有打击到王 震子要讲出秘密的积极性,他扳着陈老三的膀子,将嘴巴对准了陈老三的耳朵, 反而非要把他的秘密说出来不可了。   王震子说的好戏竟是到洗澡堂子里去看女人的光腚。王震子说镇上就这么一 个洗澡堂子,镇上的女人都到这个洗澡堂子来洗澡,所以她们的光腚差不多都叫 他看过了,尤其是那些长的好看点的女人,有的都被王震子的脑瓜背的滚锅烂熟 了,跟放电影似的,历历在目。王震子说天冷的时候才能有这眼福,天冷了,人 们都捂得眼严严实实,他穿上花衣裳,用花围巾包了头,在女洗澡堂子门口买了 票,进去后,不脱衣裳,光转悠着看,想看谁就看谁,想看哪里就看哪里。   王震子说想起那个女人来他就偷偷地笑。那个女人是从镇政府大院里出来的, 不高,胖乎乎的,还挺白生,走起道来趾高气扬的。有一回,王震子在街上碰见 他,才看了她一两眼就吃了她的一个白眼,王震子挺生气,心想操恁娘你不能不 去澡堂里洗澡了,走着瞧。果然不几天王震子就在洗澡堂子里看见她了,王震子 躲在一边装做等人,把她看了够。王震子说那个女人其实一点也不好看,肚子太 大,身子有点短,没腰没胯的,操他娘,奶子倒不小,一颠一颠的,像两滩白牛 屎。   王震子很惋惜一个女人,说他只看了她一回,而且看得时间非常短。她是在 王震子进去挺长时间后才进去的,草草地洗了几把就往外走,两瓣腚锤说不出地 好看,王震子肯定连身上的灰都没洗下来,在里面并嘴皱眉的,像是受不了澡堂 里臊热。那次以后再也没在里面见到她。王震子很后悔,后悔仅有的一次却主要 看了她和别的女人千篇一律的下身那个地方,而没有仔细看看她打眼就比人好看 的上身。   王震子叹口气,操他娘,天咋还不变冷啊!王震子说天暖的时候不能去,主 要是不能包头巾,不包头巾就混不进去,有一阵他实在憋不住了,暖和天里也包 了头巾想进去看,咋琢磨咋觉得不是个样,在街旁的小胡同里胆子还挺壮,一到 收购站门口腿就发软开了,吓得掉头往回走。他怕叫人认出来落个陈老虎的下场, 也怕洗澡堂子里的人发现了这秘密,以后看得严了,再也捞不着看了。   王震子说,操他娘,等天冷了,可得好好看看了,这些天我发现镇上好看的 女人多了好几个,不是新娶来的媳妇,就是以前我没在意,现在人家出落得好看 了。   王震子约陈老三一起去,又不放心,脱了褂子包在陈老三头上,就着灯光估 摸陈老三,摇头说,可不行,你打扮不成女的,去了非露馅不可。说着,把褂子 包在自己的头上,从后面打了个结,叫陈老三看。陈老三僵僵的脸上化出了笑容, 哎,王震子,你这么一包还真像个女的来!   陈老三很快熟悉并适应了他的第二次煤黑子生活。还是在单狗子当小队长的 那个小队,还是在张勇子当班长的的那个班,班里还是王震子宁春子孟随子那些 人,不同的是挖煤的地方变了,从原来挖煤的地方向北挪了一大截,也不是在主 巷一边的侧巷里,而是在主巷一边的侧巷的侧巷里。   一开始,陈老三最怵头的是别人问起他的媳妇来,如果是开起与他媳妇有关 的玩笑就更叫他受不了。王震子挺身而出,说谁也别再惹人家陈老三了,要是恁 死了媳妇,惹恁恁也不愿意!惹陈老三的人便掉转矛头指向王震子,王震子,没 吃胡萝卜操这些闲心做啥,又没惹你!王震子理直气壮,说他和陈老三一架子, 惹得陈老三不高兴,耽误了干活,对他也有影响,不行就找小队长去评评理。惹 的人嘴上不服气,但行动上已明显地收敛了,他们知道王震子和小队长的关系越 来越黏糊,要是叫王震子来了孩子气给添油加醋地告上一状,小队长单狗子那个 熊脾气可不是好玩的。   王震子给陈老三解了围,陈老三感激他,两个人更是形影不离了。和陈老三 在一起,王震子重复的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操他娘天咋还不冷啊,再就是,操 他娘咋还不发工资。看着王震子那副急不可耐的赖样子,陈老三安慰他,王震子 你别急啊,反正过一天少一天,过的天数够了就到了,就像咱盼着过年放鞭炮一 样,越盼日子越长,没思没想的了,哈,一抬头就到了。   王震子还是不能彻底从那种盼望中解脱出来,笑滋滋地看着陈老三说,陈老 三,等发了工资,我请小队长,你陪客,叫你跟着见识见识,保证把你这个难看 的苦瓜脸变成香瓜脸,哈哈!王震子还设身处地地为陈老三想了一些混进洗澡堂 子的办法,比如到时买副墨镜戴上,再比如现在就不理发了,把头发留得长点, 绑两只小辫,最后摇摇头又把他的想法推翻了。王震子遗憾地指出,陈老三的脸 太黑,鼻子和嘴巴太大,还有粗手大脚的,咋打扮也打扮不出个女人样,不像他, 小鼻子小眼的,面皮白生生,身子也单薄,穿上身女人衣裳,还真不好分辨出来。 陈老三知趣地说,陈老三你别管我了,等你看了出来给我说说就行啊。   那天清晨下井前,小队长单狗子来给陈老三王震子这个班开了个会,主要讲 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产量,单狗子说一、3小队在第一大队是没有说的,但在镇 煤井四个大队的12个小队中就算不上拔尖了,给这个班开完,他还要给一、3小 队的另外两个班开开,从今往后,一、3小队的三个班都要加把劲,少磨蹭一霎, 少啦呱一霎,把产量再往上提提,争取在全煤井露露脸。再一个就是安全。单狗 子说,这个问题已经是老调重弹了,但调子老也得弹,当煤黑子干的是跟阎王爷 打交道的活路,随时都可能叫阎王爷吆喝了去,要想不叫阎王爷看上你,一是要 遵守煤井的制度,二是要机警着点,别死眉耷拉眼的,就像人家评书上说的,得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队长一会卡要,一会倒背了手,说话就跟放炮仗一样,腾 腾嗒嗒的响进耳朵也响进心里。班长张勇子嘀咕说,操,人家说不在这头在那头 来,咱又不是台机器,又要产量又要安全的,咋顾得过来!小队长听见了,一瞪 眼骂道,操恁娘张勇子就是你那事多,我这是为恁好,产量高了恁挣的钱也多, 反过来咱可不能要钱不要命啊,所以也得多长个眼睛多长只耳朵,别死眉耷拉眼 的一班人都他娘的埋到底下了,哭丧倒麻烦不着我,我是怕恁那魂灵子成天围着 我转,弄得我也不安生。一班人听得忍不住笑出声。小队长单狗子也忍不住了, 咧嘴一笑,开会的气氛就不严肃了。   王震子问,小队长,啥时候发工资啊?小队长刚做了散会的手势,又挥手招 呼一班人停下来,说下个月的工资明天就发。真的?小队长你可别诳我们啊!单 狗子拿一只手的两个手指头圈了个圈,将另一只手的一个指头插进去,来回动了 几下,说谁诳恁跟他娘这个的,昨天我上财务上问去来。一班人顿时活跃起来, 手舞足蹈着往井口走。王震子伸手推了陈老三一下,哎,陈老三,这回可行了, 明天领出工资来咱就去请小队长!   班长张勇子走在最后,涎着脸跟小队长要烟抽。小队长没给他,说这就给你 根雀雀抽,我看着你这小队长这就快当到头了,不行咱就换换叫别人干。张勇子 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来追班里人。   来到井下主巷的那条侧巷的小侧巷里,班长张勇子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还 是得加把劲来,不加把劲不行了。跟在后面的宁春子问咋加把劲。反正咱就是那 个干法了,要想增加产量,就得在时间上打打主意,少歇息几回。宁春子笑着说, 张班长,这回咋这么听小队长的话,叫你咋着你就咋着。张勇子没好气地说,你 没看见单狗子那个熊样啊,说我的班长这就干到头了,不行就换换,以前那么对 我发脾气,也没说过不叫我当班长,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脑瓜里只要有了这 念头,说不定那一霎就干出来了,像咱地边上的石堰一样,要是堰根里的石头活 动开了,经不住几场风雨这堰就要坍了,他那熊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叫咋着 就咋着吧,尽量别叫他刮起风下起雨来!宁春子还是笑,说张班长,你不是常说 不稀罕这个破班长啊,咋,真要被撤了,又不愿意了?操,主要是面子上不好看, 就跟咱小时上学当班干部一样,自家不想干了是啥成色,叫老师撤了不叫干了又 是啥成色,操,我就是看事不好自家不干了,也不能叫单狗子这个王八蛋把我撤 了!宁春子敛起笑,说事倒是这个事,咱是没有事,反正老茄子不恁了,不怕炖, 别说少歇息几回,就是一回不歇息也能熬下来,我看着王震子够戗。张勇子嘴一 撇,说操他娘,干不了拔腚,你看他一发工资就请单狗子去玩小闺女,把单狗子 哄得嘀嘀地转,说不定还答应过这破班长叫他当来,正好,王震子要是熬不住, 我就去跟单狗子汇报,看他咋说!   其它的人陆续跟进来,张勇子翕动着嘴唇数着,等人齐了,捡起块煤石在车 把上当当当地敲了几下,咋呼道,哎,咱班上的人都听着点,刚才小队长开的会 也都知道了,咱得抓紧时间,从今往后,歇息的时间减一下,咱一班歇息一回, 上半班干4个小时下半班干4个小时。中间只歇息一回。啊!王震子情不自禁地冒 出声,班上的人扭脸看他。班长张勇子继续说,咱这是响应小队长的号召,谁干 不了吱一声,我好向小队长汇报。王震子低了头对陈老三说,操他娘,一干就是 4个小时,这个熊活路,一趟赶一趟,又不能偷懒,还不知咋熬来。陈老三宽慰 他,说别愁得慌王震子,我多干一点就是,不知咋弄的,这回来当煤黑子,我身 上的劲使不完了,咋干也不累的慌。   王震子受了鼓舞,悄声说,陈老三,这回张勇子保证是冲我来的。为啥?你 不知道,小队长早就应下我了,准备提我提,叫我干咱班的班长,张勇子这不咋 看出来了,有意难为我,操他娘,他别狗屎,明天请小队长的时候,喝完酒我再 给小队长买点好东西,非拱了他这个班长,再把歇息时间改回来,操他娘,凌小 子要是听说我当了班长,还不知咋高兴来,更得服服帖帖地听我的,那几天她还 催我托媒人说说快领结婚证,操他娘,等我当了班长,她就是班长媳妇了,非美 煞她不可!   王震子说,其实他也不是稀罕当小班长多挣的那几块钱,主要是为着在班里 说了算,愿意咋干就咋干,想什么时候歇息就什么时候歇息,还能去找小队长汇 报工作,井上开会有时也能捞着参加,有这么一个小头衔,回到马蹄庄也光彩。   陈老三、王震子挖煤的这条小巷外面的侧巷里,以前有过三、四大队的几个 班,争先恐后的,还算热闹,各自把小巷里的煤挖浅了,经井上验收同意,转移 到了别处。陈老三、王震子的这个班来的晚,现在这里就剩下他们班了。班长张 勇子缩减了歇息时间,小巷里就没了说话吵闹声,只有劈嗒劈嗒的挖煤声和咣当 咣当的车轱辘声了。孟随子念过初中,学过物理和生理,说人的能量是有数的, 就那么多,干活、说话、喘气甚至放屁拉屎尿尿都消耗能量,能量消耗一点就少 一点,消耗尽了,人就累得挪不动,什么都干不了了。平时人们不相信,也不在 乎,可一遇到累活,便不由自主地将孟随子传播的知识实际运用上了,不喘气不 拉屎尿尿不行,不说话却能做的到,尽量保存能量,多干点活。   上午11点半,也就是离上半班歇息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王震子就干得 吃力了。陈老三放下车子,要替王震子挖煤,叫他歇息歇息,王震子斜眼朝张勇 子那边看看,握紧镢把,说操他娘,张勇子那个杂种盯着我来,我坚持熬下这半 个班来再说,别叫张勇子那个王八蛋得意。   到时间了,歇息歇息再干吧!听到张勇子的招呼,王震子身子连动都没动, 几乎是坍在了下面。别人也不是不累,但都故作轻松地遮掩着,不叫疲乏露出来, 一副干到猴年马月也这个熊样的蛮不在乎。但说话的精神头已经暴露了各自的狼 狈相,宁春子说了句荤话,笑声都煽动不起来。宁春子是跟王震子说的,他说王 震子,咋样,知道山神爷爷那雀雀是石头的了吧!话音落了这么长时间,才有人 慢吞吞地接上那话的茬问王震子,真是啊王震子,下半班还能不能坚持下来啊? 王震子嘴上一点也不服软,底气十足地说,咋坚持不下来,放心吧,再一气干到 明天咱也不说熊话的!倒是王震子的这句应战的话惹得大伙咕咕地笑了。   歇息了一会,孟随子起身往外走了走,寻摸个地方,褪下裤子蹲下了,提醒 大伙道,哎,我要在这里埋地雷了,小心着点,别踩上了!明白过孟随子的意思, 张勇子腾地站起身,气呼呼的制止说,操,孟随子你咋在这里拉屎开了,可不行, 出了咱这小巷一拐弯就是,里头又没有人了!别的人立刻响应,一起谴责蹲在地 上的孟随子。真是,拉到这里可不行!孟随子要是叫我踩上了我可跟你算帐!就 是,要是叫我踩上了,我非摘下你的安全帽来拉在里头再给你扣到头上!孟随子 吃不住了,只好不情愿地站起身,说操,都快出来了,这么累得慌,拉滩屎还得 去那么远。   孟随子出去不长时间就咋天呼地地往回跑。不好了,透水了!不好了,透水 了!里面的人不加理会。有的说孟随子又装神弄鬼地吓唬人开了。有的纳闷,哎, 孟随子才出去多么一霎啊,顶多到这巷子口,咋又回来了?真是,还装拉屎的来, 除非拉到裤里才这么快来!几个人脸上都溢出了笑。一看见孟随子那张布满惊恐 的脸,里边的人就慌了。咋了孟随子?真的透水了孟随子?孟随子说话都变了调, 谁诳恁操他娘的!   一班人腾腾腾地站起身,骨碌子没命的往外跑。跑着跑着,前面的人踩着下 面的水了,骂一声,操他娘还真是来,都淌到这里了!更加疯跑起来。边跑边探 究水的来源。水从哪里透出来的啊?肯定是三、四大队挖的那些巷子!保证是, 这些王八蛋挖到水跟前,当时没有事,现在泡开了!操他娘,这些王八蛋挖出漏 子都跑了,叫咱遭殃来!临近巷子口,水越来越大,喘气也憋闷了。一班人像被 灌进来的水冲开一样分到两边,扶着巷子壁往外走。来到巷子口了,前面的人高 举起灯向前看。巷子口被水堵住了。宁春子根据巷子口水流的方向判断,水从西 边往东淌,肯定是从西边三、2小队挖煤的那条小巷里淌出来的,主巷在大西边, 出了这巷子,逆着水往西趟,进到主巷里就没事了。   张勇子问宁春子咋办。宁春子估摸着被堵死的巷子口说,没有别的办法,跟 扎猛子一样,憋口气钻出去,再逆着水流往西趟,进了主巷就好了。宁春子强调 说,出了巷子口一定要站稳,要是站不稳跌倒,被冲走了就没命了,东边是个死 胡同。张勇子回头看看别的人,说听见没有,就按宁春子说的办,敞开嗓门咋呼 一声,兄弟们,快逃命啊,再不逃就灌葫芦头了!率先躬起身子钻了出去。   一班人落汤鸡似地围在主巷中央,喊爹叫娘,骂天骂地。张勇子突然点划着 指头说少了一个人。一查对,是王震子。张勇子接连问了好几个人,都说王震子 在自己后边来。操他娘,王震子咋还没出来!张勇子看着对面的巷子着起急来。 王震子不是出来了啊!陈老三光着脊梁瑟缩着拧褂子上的水。张勇子问陈老三咋 知道王震子出来的。陈老三说王震子在他前头来,一瘸一拐的,他还从后面推了 他一把。一班人傻了眼,冲着对面的巷子王震子王震子地喊起来。   巷子里传出水流的闷响,还有枯嗵枯嗵的坍塌声。张勇子两手拍着腚瓣凄切 地说,坏了坏了,这回王震子是完了!宁春子说,趁早咱也别在这里磨蹭了,这 个贼羔子地方也不牢稳,咱得快从这井里出去。一班人用行动表示了对他的建议 的支持,掉转身,慌乱地往井口方向跑。陈老三嗷嗷地哭着,王震子王震子地喊 叫个不停。   王震子没了,连尸首都没见着。家里得到消息,王震子他爹和他娘都来了, 凌小子也跟着。王震子他娘来到煤井大院又哭又闹。井上官大点的都躲起来了, 安排几个不大不小的官来哄王震子家来的人,任其哭闹。井长听说井上的一个会 计是王震子他三姑父,便把安抚的任务交给他,说要是安抚不好,闹出啥事来, 他这会计也别想当了。王震子他三姑父一出面,王震子家的人哭闹的劲头小了, 井上给他们在镇旅馆安排了住宿,听后处理结果。陈老三也跟着王震子家里的人 哭了一阵。他看见凌小子哭成了一个泪人,呜呜咽咽不停地嘟囔。陈老三听出了 一句,凌小子是说,操恁娘王震子,俺那么小就缠着俺给你当媳妇,俺快给你当 了,你又不要俺了!   王震子家里的人一走,刚刚脱离过那场灾难的人聚在宿舍里后怕地评说着那 场灾难。班长张勇子说,操他娘,要不是孟随子去拉屎,咱这伙人说不定就灌了 葫芦头了!可不,亏了人家孟随子。有人问孟随子那滩屎拉得咋样了,是不是拉到 裤里了。孟随子摇摇头,说操,早吓回去了!屋里的人都笑,笑声里透着丝丝凄 惨。   别的小队的人来宿舍里串门子,问长问短,答案得到后,狠了心地骂,说操 他娘,这才不是活人干的活路来,是鬼干的!转身走的时候,顺便提醒一句,哎, 发工资开了,恁咋不去领?刚刚从灾难中逃生的人突然对钱失去了热情,无动于 衷地说,发他娘那腚的去吧,要不是为了它,还不差点搭上命来。真是,不要这 些死孩子王八蛋了!有人附和几句,突然改变了主意,气呼呼地说,为啥不要, 这是咱拿命换来的,干脆领出来也别往家拿了,一起去聚鑫大酒店,把那里所有 的小闺女都要来,痛痛快快的喝一场玩一场,操他娘,要是真淹到底下了咱这辈 子才怨来!这个人的气话却异乎寻常地得到了其它人的强烈呼应。真是,领出来 也别拿回家,上聚鑫大酒店,喝去,玩去!走,咱去领工资去,今晚趁早也别回 家了,喝它个小辫朝天,跟陈老三在这里挤一宿!   聚鑫大酒店在镇东一片废弃的苹果园里,看上去破屋烂舍,进去却豪华气派 得叫人耳目一新。当一班人穿著被煤屑涂抹的还没有晾干的破衣烂衫、顶着水草 一样歪七扭八的头发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酒店门的时候,坐在吧台后面像是在纸 上写写画画的站台服务员呼地站了起来。恁要做啥?喝酒啊,到这里还来做啥! 一班人回答的理直气壮。站台服务员支吾起来,说哪有恁这样的。不这样哪样, 你是嫌俺没穿好衣裳啊,俺穿不穿的有恁啥事,少不了恁的钱就行!就是,少不 了恁的钱就行!张勇子叫孟随子把钱拿出来。孟随子从怀里抓出一个纸包掼在吧 台上,很麻利地打开了。里面是刚发的除去王震子以外的全班人刚发的工资,一 小捆一小捆的纸币间夹杂一些硬币。钱照亮了站台服务员的眼睛,却没有照亮她 的行动,她一脸为难的表情,说恁拿出这么多钱做啥。做啥,喝酒,吃菜,找小 闺女陪陪!对,破着这些钱,把恁店里最好的酒菜和所有的服务员都找出来。   站台服务员迟疑着拿起电话。老板来了,瘦儿八几的,倒很符合外面说他养 了一群婊子姨太太的传言。老板是个脆生人,瞟一眼吧台上的那包钱,又瞟瞟挤 成疙瘩的呼呼生风的一班人,说这个还啰嗦啥,忘了咱酒店的名字了,聚鑫聚鑫, 有钱只管往这里送就是,开开大房间,把服务员都叫出来,再来人就说没房间了, 先伺候这伙兄弟!站台服务员小红子小花子小绿子小毛子红花绿毛的一喊,店里 的服务员像地老鼠听见号令一样从旮旮旯旯里凑合过来了。她们听完吩咐,瞥着 煤一样堆在那里的一班人,难为情地看她们的老板,止步不前了。老板一瞪眼, 说看我做啥,该做啥就做啥去,谁不好好做和尚搬家吹灯拔腊!甩手走了。   接下来,便磕磕绊绊地进入了酒店的程序。上酒,上菜,喝酒,吃菜。一班 人围着桌子,在班长张勇子的带头下,端起酒杯一饮而进,然后用了各种口气劝 夹杂在他们中间的服务员把酒喝下。服务员一边讨价还价,一边哥哥长哥哥短甜 言蜜语地套近乎,酒桌上豪壮的气氛中渐渐增添进弥散起沾腥带臊的活气。几杯 酒下肚,宁春子扳过身边的服务员就要跟她亲嘴,服务员皱着脸往后挣脱,酒桌 前的人嬉笑着,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两个人身上。尴尬的僵持中,宁春子烦了,说 操恁娘,老子把一个月破死破活挣来的钱都搭上了,你还跟我拗,亮出巴掌就在 她脸上掴了一下。被打的服务员哎呀一声,捂着脸离开了酒桌,赌气走到门前, 犹豫了一会,倒退着落落寡欢地耷拉在了墙角的一把椅子上。酒桌上的气氛顿时 寡淡下来。张勇子端起酒杯大喊一声,喝啊弟兄们,宁春子打得好,谁叫她不听 使唤了,反正咱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这些小浪货,要是小看咱不好好陪咱,咱 就一个个地都把她收拾了,顶多再把捡来的命还给阎王爷!就是,不好好陪咱, 就他娘的把她收拾了!班友们群情激昂地举起了酒杯。服务员们一个个脸上布满 了惊恐。一个看上去精头灵脑的小服务员,隔着一班人的酒意朦胧的脸跟别的服 务员嘀咕说,趁早快打发了他们算了,看这些人跟疯了一样,别惹他们弄出啥事 来!   几个服务员一使眼色,酒桌上的局势立刻变了。服务员们纷纷端起酒杯给一 班人敬酒,敬不下的就陪着喝。丁丁当当的一阵乱喝之后,她们放下酒杯哥哥亲 哥哥近地拉起他们的胳膊或者拥住他们的腚锤就往外拽往外推,有的集中精力推 拉一个,有的左右开工推拉两个。倒是煤黑子们摸不着头脑了,做啥,做啥,拉 我做啥推我做啥?哈,别装了,恁这些大老爷们来这里不就是为那个啊,家里少 恁吃了还是少恁喝了,做啥,打炮眼放炮去,看恁打炮眼的能耐,看恁放炮的能 耐!对啊,打炮眼放炮去,看恁有多大能耐!服务员们浪声浪气地呼应着。煤黑 子们领会过来了,身子蓦地轻飘起来,爽快地说去就去,又对着同样被服务员推 拉的班友喊一声,走啊,打炮眼放炮去!走,打炮眼放炮去!   房间里就剩下了陈老三和那个挨过巴掌的服务员。陈老三本来是有人拉过的, 拉了几下没拉动,看他模样又实在不讨人稀罕,就甩下他又去推拉别人了。   酒店里死一样的静寂。偶尔,在死一样静寂的底色上划过几声急切的催问。 完了没?快着点啊!操,按说得我先开始,这么不要脸来,你先进去了!   大房间的门吱呀开了。站台的服务员在裂开的门缝上堵了一会,径直朝挨过 宁春子巴掌的服务员走去。小红子,你咋弄的?没咋弄啊。没咋弄,这伙人咋给 你告状?他们告我啥了?告你看不起他们煤黑子,耍千斤小姐脾气。叫小红子的 服务员不说话了。站台服务员开导她,小红子,别改不了你那倔脾气,这里工资 这么高,别处上哪里找这么好的地方去。外面响起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接着就传 来两个人不太友好的对话。操,你咋这么能磨蹭,要是我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 操,吃奶子还得解开怀啊,别吹,要是你,现在还出不来!站台服务员赶紧往外 走,嘱咐小红子活泛着点,别叫老板再熊她开了。   班长张勇子松腰松胯地第一个回到大房间。看看桌前吸溜着喝水的陈老三, 又看看挨过宁春子打的服务员,说操,恁俩这不正好啊,咋不去。服务瞥了一眼 陈老三,又瞥眼看了看张勇子。张勇子不失时机地说,小闺女,快叫着我这个兄 弟放一炮去,我这个兄弟家伙可欢喜人了!叫小红子的服务员笑了笑,把头拧向 一边。张勇子催促说,笑啥,快去,兄弟们挣个钱不容易,都扔给恁了,俺这是 啥钱,是拿命换来的啊!叫小红子的服务员羞答答地站起身,过去拉陈老三。陈 老三却不动。张勇子快步走过去,拉住陈老三的胳膊往上一提溜,说,快去吧陈 老三,又不是没忙活过这活路,别嘴上不说心里冒火了!陈老三蒙了眼的驴一样 被叫小红子的服务员牵走了。   班友们陆续回来了,瘪瘪塌塌的,与出去时生龙活虎的精神头判若两样。班 长张勇子认真地点数着。就差陈老三,大伙有气无力地说笑着等。有人出去尿尿, 出去不久就回来,满脸的扫兴,说操他娘,一个小闺女在厕所里蹲着洗那玩意来, 连个门也不关,正好就他看见了。有人打趣说,看见不正好啊,都放过炮了,还 有啥不好意思的。出去又进来的人愣愣神,说操他娘,还真是我放炮呲的那个小 闺女来,咋这么巧。房间里哄堂大笑,说看来恁俩还挺有缘分来,领家去做二房 得了!   陈老三还不回来,有人耐不住,说这个陈老三,赶了个晚集,想把集逛个遍 将耽误的时间夺回来还是咋的。又等了一会,有人等不得了,说在井下受了那阵 惊吓,又在宿舍里叨叨了那么长时间,起先又忙活着打炮眼放了那一炮,都快站 不住了,得回去睡一觉,提议去喊陈老三一声,叫他快走。走,把陈老三喊出来, 他那么大家伙,由着他,还不知要放多少炮来!孟随子发着牢骚先走出门。就是, 把陈老三喊出来!班友们立刻跟了出来。   问过陈老三和挨过宁春子巴掌的服务员去的屋,孟随子赶过去伸手就敲门。 陈老三,你家伙那么大,折腾这么长时间了,人家那小闺女咋能受得了,放一炮 过过瘾就行了,别一炮一炮地把炸药都鼓捣光了,快出来走啊!门开了。孟随子 一手翘着三个指头一手翘着五个指头冲走出来的服务员比画着,问陈老三放了三 炮还是五炮了。服务员甩身跑开,没好气地扔下一句话,放啥炮啊,他连打炮眼 的钎子都没了,光在人家那里瞎磨蹭!围到门口的人愣住了。孟随子说,操恁娘, 别胡诌诌了,没有钎子还算的上大老爷们,听王震子说人家陈老三还娶过一个俊 媳妇来,咋能没有钎子!说着跑进去,非要看看陈老三的钎子。   陈老三两手捂着裤裆不叫看。孟随子跟陈老三纠缠的工夫,张勇子、宁春子 进来了,不由分说,搂腰的搂腰,抱腿的抱腿,把陈老三平放到床上,解开裤腰 带就把陈老三的裤子褪到了膝盖。几个人一下子呆楞住了。陈老三的大腿根上, 只剩下一个小树桩模样的肉疙瘩,肉疙瘩上裂着一个形状很不规则的洞。操他娘, 那个小闺女说的还真是来,陈老三的大雀雀咋没了!外边的人听了呼地涌进来。   操恁娘,我劁了恁这些婊子生的!陈老三突然一跃而起,一样白亮的东西蝴 蝶一样随着他挥舞的手臂上下翻飞。一班人哎哎呀呀地叫着陆续蹲到了地上,团 着身子,两手狠命地捂在裆部,接着,两腿间有豆粒大的东西淅淅沥沥往下落, 在地上绽开一个个红圆圈,红圆圈拥挤着,重叠着,拥挤重叠成一洼粘稠的血。   几天后,镇上热烈地传开一件事,说镇煤井的一群煤黑子到聚鑫大酒店喝酒, 为争一个服务员打起架来,其中一个叫陈老三的煤黑子带着刀子,把其它人的雀 雀都齐根刺断了,光掉在地上的雀雀服务小姐就扫了满满一铁锨。陈老三劁红了 眼,疯狗一样冲出饭店满街跑,看见男人就舞划着刀子往他的裤裆里戳,嘴里声 嘶力竭地喊着:操他娘,我非把全世界的雀雀都劁光了,咱谁也别有,谁也别笑 话谁!酒店里的男人吓得东躲西藏,霎时连根男人毛也不见了,陈老三不甘心, 高举着刀子跑出酒店。机灵的男人瞥见陈老三手里的刀子撒腿就跑,反应迟钝的, 只顾傻愣愣地看,直到被陈老三手里的刀子伸进裆里用力搅和几下,才死了娘一 样哇哇哭着在地上滚作一团。街上乱了,惊呼声、喊打声、凌乱的脚步声和人们 拥挤的吵闹声一阵紧过一阵。起先人们只顾闪躲,后来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法, 便想得把陈老三收拾起来了。收拾陈老三的最好办法当然是报告派出所。制服陈 老三的是派出所里武警出身的一个公安。公安制服陈老三的过程简单得叫在场的 人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记的一辆张扬着“公安”字样的摩托车唬开众人,窜 到哑了嗓子还上气不接下气喊着“操他娘,我非把全世界的雀雀都劁光了,咱谁 也别有,谁也别笑话谁”的陈老三面前,公安下车,车子没放稳,人们眼巴巴看 着车子倒向地面的当口,瞥眼看见陈老三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了。   过些时候,那件事多出一个小枝节。说是那群煤黑子里面有个挺精明的人, 见他的雀雀被刺断,赶忙拾起来就热锅接上,把那个服务员的床单撕成布条缠绑 好回了家。后来估摸长得差不多了,叫他媳妇给他拆布条。布条拆下来,他媳妇 拿手一拨拉,雀雀就掉了下来。那人发了疯,采住媳妇的头发就打。媳妇被他打 得回了娘家,边哭边说,操他娘,可不是俺给他弄下来的,根本就没长住!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