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随机抽查   作者:阳明明   一   窗外的一切都是青色的,看上去让人厌恶。一个大坑,他在想,我操他妈的 一个大坑。他心里想着很多事情,包括今天怎么又下雨。他很喜欢自己这样漫无 边际地想象,并不觉得无聊。只是,客车骤然一个趔趄,把所有的旅客往各自的 左上方抛去,他的头突然撞上了先前他一直盯着的闪着白光的栏杆,他恼怒了。 他开始诅咒客车和司机,但很快,他又觉得归根到底不是客车更不是司机的错, 而是马路上的“一个大坑”的错。该被他诅咒的,是那个大坑。   窗外一个景象突然触动了他,虽然是很轻微的触动,但和毫无刺激还是有着 本质的区别。那是一间土黄色的房子,掩映在一片松树林中间。房子显得那么孤 单,但他曾经在那度过了三年的少年时光。现在回忆起来,那三年时光是最让他 陶醉的。那是他的小学,他曾经在那里领到了六张奖状。客车很快就转入到一片 桔子林里,小屋不见了,但他沿着自己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其中。   “我是一个倒霉的人”,他常常这样在人前揶揄自己。他确实很倒霉,客车 又是一个趔趄,他的脑袋再一次撞到了栏杆上。栏杆闪着刺眼的白色光芒,似乎 在嘲讽他。他恶狠狠地瞪着那道白色光芒,突然产生了一种邪恶的念头。   搞什么卵!他吼叫起来——简直是咆哮起来。所有人以各种姿势扭过头来看 着他,而且,他们看着他的表情都是不一样的。并没有人搭理他,哪怕是司机, 以及司机的老婆(她此刻的身份是售票员)。陈师傅,你屋娘卖娼!——他很快 补充了一句,说出来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先前的吼叫毋宁说是冲着陈师傅 (司机)去的,倒不如说是冲着闪着白光的栏杆去的,而现在,矛头已经直接对 准了陈师傅。所有人又以先前的姿势扭头看着他,但他们的表情已经趋于一致了。 面对这一群看客,他虽然也觉得心里烦,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他此刻最想知道的, 是陈师傅的态度。   车子继续前行,已经走出桔子林,也走过了沿河公路。在河边时,他又陷入 回忆当中,开始回忆他在河对岸渡过的时光。有一段时间,他曾经很想去河里游 泳,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实现。他突然想:这一切都如车外的流水,不能倒流的。 他抚了抚头上的短发,竟然觉得有点亢奋。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上面点缀着 几头黄牛,而放牛的人,则一直没出现,虽然他的目光在四处搜寻了良久。   你下车。——他这时才发现车已经停了,停在一片草地上,安稳地停着,像 一头正在吃草的安详的老牛。眼前是一张纸币。顺着纸币往上看,他看见了陈师 傅的脸。陈师傅叼着一支快燃完的香烟,半眯着眼睛。为什么?他虽然没说出口, 但他的眼神已经在质问陈师傅了。——给你钱,我是双倍返还你的车费,我喊你 下车。他站起来,提着自己的包,慢慢走向车门。看客们脸上统一露出幸灾乐祸 的表情。   走到车门口,他又觉得这样走下去划不来,因为他要翻过眼前那座大山才能 到国道上。他站住不动,对陈师傅说,让我坐车吧,我给你双倍的车费。陈师傅 吐掉烟头,似乎花盆里被拔掉了一丛花。陈师傅没有作声,返身从他的座位下面 掏出一个扳手出来。陈师傅扬着扳手,说,你下车。他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走下了车。车门“啪”一声关上,然后车子“噗嗤嗤”一声启动了,慢慢走开。   他走下公路,在草地上躺下来,周围的一切还是青色的,草地上有点湿。他 看着天,发现天是青色的,整个天像是一个用了很久没有清洗的锅盖,把大地罩 住,把四野染青。他爬起来,在草地上慢慢走着。他看见有几个孩子和一个老头 正在试图将草地上的牛群赶拢,他们围成一个不规整的圆形,从四周驱赶着牛群, 嘴里喊着听不懂的口号。   他对牛群和赶牛的人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不自禁地向他们走近。老头身上穿 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穿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很干净,和他记忆中村干部的形象 颇为相似。他把目光停留在老头身上,旅行包在左手和右手之间不停交换。牛群 已经赶拢来,在赶牛人手中棍子的指挥下,正往一个方向走去。他们正在往家中 赶,他跟上去显然有点不合时宜,但他又没有足够的勇气(身后有一种莫名的力 量在驱赶他。)站住脚。在一种迷惘和慌乱的心情的驱动下,他已经走到了老头 的身后。   老头转过身来,对他笑了笑,一点也不排外的样子。他感到不知所措,老头 的面容是如此的陌生,而笑容又是如此的熟悉。老头和他面对面站着,笑着看着 他的行李。一阵风吹来,老头右手迎着风伸展着,左手叉在腰上。风吹过去,老 头收回右手,凑到鼻子上闻了闻,说,快下大雨了,赶路要抓紧。他正在思索着 和老头说的话(此刻他整个人都是一片空白的),而老头转过身去,像一个小孩 子那样快步走着,很快便融入了赶牛的队伍。他已经站住了,但身体僵直,还是 望着牛群离去的方向。老头又侧过身来,但这次没有站住,而是边走边说,经常 有人被姓陈的赶下车,你不要觉得委屈。   他思考了很久,思绪在飘浮不定四处撞击的众多线索中拼凑组合,终于辨认 出老头那熟悉的笑,乃是客车上看客们的笑。那是一种略带嘲讽和怜悯的笑?   他真是一个倒霉的人,大雨点开始落下,落在人身上微微发疼。而这个时候, 他还在山脚,望着巍巍大山,他深深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他从包里取出一件 衣服,蒙在头上,但衣服很快就湿透了。雨渐渐大起来,天也越来越黑,刚刚走 上登山的路他突然想到了蛇。黑色的发出臭气的有着三角形头的动作犀利的蛇, 在草丛里在灌木里在羊肠小路上穿梭搜寻着猎物或者盘踞着静候的路人——他浑 身发抖,开始憎恶起陈师傅来。   他又回到了草场,任大雨淋在自己身上,他想,雨总是要停的。他心里好过 多了。甚至,慢慢地,他有了一种英雄的气概。他开始在雨里挥舞双手,做出在 搏击命运的样子。   雨越来越大。他没有被打败。他开始喜欢上这一场突如起来的大雨,这样的 经历让他豁然开朗。他的心胸在不停膨胀。他在草场上飞奔着,迎接着每一滴雨 水,让它们落在自己豪情的几乎要燃起来的身体上,化着美妙的透过它能看见阳 光的雨雾。远处的天虽迷蒙一片,却已经放射出亮光。他看着那亮光,哑巴一样 哇哇叫起来,手舞足蹈。   远远地能看见一辆乳白色的面包车徐徐开过来,由于雨水由于阴暗,面包车 打开了灯光,他一眼就望见了。面包车急促的喇叭声一遍遍传过来。在雨中,所 有的声音都显得嘈杂和沙哑。饥饿感夹杂着疲倦感一次又一次冲刷着他的胃壁, 引起一阵阵绞痛。他停止奔跑,双手撑在双膝上大口呼吸,雨水灌进耳朵和嘴巴。 从背后传来呼喊“陈老师”的声音,他开始以为是幻觉,但那声音连续不断地传 输过来。他转身一看,那声音,正是从面包车司机嘴里发出的。他向面包车走去, 这时才发现双脚发酸,走起路来似乎那不是自己的脚,而是接在屁股上的两根木 棒。   他拖着那两根木棒,来到面包车前。喊他的是他一位学生的父亲?陈老师, 快上车!司机急切地说,同时迅速地拉开了车门。他走到旅行包前,提着包,钻 进了车肚子。车门一关上,车就开动起来。他瑟瑟发抖,这时才觉得浑身发冷, 牙齿上下撞击着。陈老师,你是不是感冒了?——没关系的,谢谢你。——哪里。   二   他黑暗中找不到路,一脚踢在一摞书上,书本轰然倒塌,噼哩叭啦。他埋怨 着,但又不得不去找电源开关。他又踢倒了第二摞书本,这让他懊恼到极点,干 脆踩着凌乱的书本,什么也不顾,在墙上一阵乱摸。他嘴里喊着,我操,我操, 我操!   电话铃声从他起床前十分钟左右,就开始持续不断地响着。此刻,一股莫名 的愤怒贯穿了他全身。此刻,他就是怒火。只是可惜,这怒火,点燃不了头顶的 日光灯。他在墙上摸索着,呼吸声从这边墙壁跑到那边墙壁,撞上后又弹过来。 至于那一声比一声急促的电话铃声,则在四面墙壁上,在他胸腔的各个细胞上, 已经撞开了花。   终于摸到了电源开关,他更加愤怒了,而且,这愤怒还夹杂着某种毁灭欲的 迹象。他握手一拳,砸在开关上面。日光灯“兹”了一声,四周便亮了起来。他 走向电话机,愤怒还在,毁灭欲还在,他提起听筒,又将之挂断。铃声再一次响 起,他再一次挂断。如此反复,他渐渐兴奋起来,如同儿时玩的游戏,谁把瓜架 上尚未成熟的丝瓜摘下来最多,谁便是孩子王,便能得到最强烈的亢奋感。   他的兴奋感被提到了最高点,但随之而来的只有挫败感、彻头彻尾的失落感。 铃声仍然持续响起,而他已经没有耐心把游戏继续玩下去了。他提起电话,用懒 洋洋的声音(似乎刚刚被吵醒,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用睡梦中的语 调,喂?话筒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妈妈轻声对他说,你爸爸刚刚过世,现在人民 医院,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才给你打电话的,我在县城里孤苦无依……接着妈 妈开始哭泣。这哭泣似乎不是为女人没有了丈夫而悲伤,而是母亲为耽误了儿子 的睡眠而愧疚,而必须做出的忏悔的表示。他用沉郁的语气对妈妈说,我就来, 你莫哭。   穿衣服,从箱子里取出西裤、衬衫,皮带要扎得不上不下、不紧不松,把超 过皮带的衬衫均匀地扎进去,不能显得臃肿。要不要打领带?最后还是决定不打。 要尽量穿得整洁肃穆一点。皮鞋上蒙着一层灰,用抹布仔细擦了一圈,还抹了抹 鞋油,不但看起来更光洁,闻起来也有淡淡清香。这一切都令他挺满意,让他睡 意全无。直到走出房门,他才猛然清醒过来,自己不是去参加婚礼,而是葬礼。   穿过操场时他有一丝发憷,学校前后都是高山,而此刻,大风从左边吹向右 边。大风呼啸着,像是有人在嘶喊,在申述,在拼命挽救——那是一种发自内心 的挽留,因为深爱着这个割舍不下的人世。美好的人世,人人都留恋,而人人都 注定要离开,人人都是过客。他是一个无所谓的过客,而此时他却有点在意,有 点畏惧,有点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一切都很荒诞,于是笑了笑。莫名其妙,他 想。   捶门的声音由小及大,喊门的声音也由小及大,在校园里蔓延、撞击和回荡。 守门的是一个退伍老兵,当了十几年的坦克兵,现在学校老师们的摩托车都是他 免费修理的。坦克和摩托车有着必然的联系吗?   传达室的灯光亮起来。是陈老师吗?老兵问。是我,陈慕春,有点急事,麻 烦了。门打开了。还说这话,见外了陈老师。皮带没有捆上,老兵双手提着裤头。 陈慕春朝老兵床上瞥了一眼,发现一个女人的半截脑袋露在外面。陈慕春冲老兵 会意一笑,说,恐怕还要麻烦你送我一趟,去人民医院,耽误你大好时光了。老 兵边系裤带边拍了拍被子,说,躲什么,跟陈老师问声好。被子里动了一下,发 出一个沉闷的声音,不要嘛。好了,我在外面等你。陈慕春说着走到大门外面。   老兵把门关上,走到陈慕春身边,瓮声瓮气地说,小孩子,不懂事,陈老师 别生气。陈慕春说,小孩子你都残害,真是没天理啊。老兵递上一支香烟,陈慕 春摇手说谢谢,老兵把香烟塞进自己嘴里。老兵塞着香烟屁股的嘴巴憋出一句话, 陈老师,这么晚了去医院做什么?陈慕春钻进老兵的三轮摩托上坐定,说,我妈 妈的丈夫死了。   此后,老兵再也没说话,陈慕春也觉得不说话更好,于是一直沉默着。随着 三轮摩托的疾速行驶,潮湿的空气不断往车里灌。风灌进了陈慕春的衬衣里,使 衬衣鼓起来,陈慕春换了个姿势,躲着风。大兵咳嗽了几下,把烟头吐掉。   三   这个女孩正行走在一条灰尘满布的街道上。她边走边踢着脚下的鹅卵石。远 远地望过去,她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学生,和其他学生没什么两样。每个年代都 有那个时代的学生模样,这个女孩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初期,准确地讲是二〇〇七 年八月三十日,就在此刻,在九点四十三分三十一秒。随着时钟的推移,“嘀 哒”,一秒钟过去了,她就不是原来的那个女孩了。   她低下了头,不知道是在看她的新球鞋还是肮脏的路面。在远处的观察者眼 里,她仅仅是低下了头,而让观察者思考良久的问题,或许压根就是毫无意义的。 在这条路上,今天已经走过了大约三十几个和她差不多的女学生,但我们还是能 轻易将她们和她区别开来。比如,其他学生不会单身一人,不会低头看地,更没 有穿上新球鞋。   这样的观察是源于无聊吗?我们不得而知。我们仅仅知道的是,观察者是一 位二十多岁的女孩,或许二十四,或许二十五岁,相差最多两岁。她一大早起床 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于是就搬来一张椅子,在窗帘的隙 缝里往外面观看着一切。窗户下面,正好是那个小女孩走来的路。她的观察原本 并没有目的,更没有印象,眼前的景象对她来说,无疑等于看不见的时光从身边 溜走。   可是,到了后来,也就是小女孩走过来前的半个小时左右,她稍微挪动了自 己的屁股,感觉有些麻木。她在屋内走动,双手摇摆做扩胸运动,还扭了扭脖子, 感觉好多了。做完以上动作,她重新坐下来,开始试图记下走过去的每一个人的 特征,并将他们逐一进行比较。但这样做,其实是一件很费脑筋的事情,所以她 很快就累了,待那个女孩走过去,她直接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糊里糊涂地睡 着了。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水泥固化了,一个细胞接着一个细胞地固化,随 着这种固化以及由此带来的又胀又涩的感觉,她睡着了。   在她进入睡眠的时刻,那个女学生已经走进校园,上课铃声大约在十多分钟 后就会响起,她没有走向教学楼,而是向足球场走去。足球场位于校园的尾部, 一片高大阴森的树林将它与教学楼区隔离开来,所以显得格外宁谧。女学生在足 球场的一个角落,离球门大约三十米的地方坐了下来。那里长着密密麻麻的狗尾 巴草,女学生坐下去,立即淹没了她的身子,只留了一个脑袋在草尖上。或者, 我们可以说得更确切些,只露了一头短发在外面。   下课铃声响起。待班主任走进办公室,教室里闹哄哄的,有人追打,有人唱 歌,有人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模仿老师写字和画些别人不太懂的图画,有人把课桌 揭开又盖上,发出“啪”的声音。   哄闹的声音即使在足球场也能隐约听见,而此时,女同学对外界的感觉已经 降至最低点。她从草地上醒来,感觉脑袋很沉,也很疼,耳朵里除了嗡嗡的声音 别无其他。她试图站起来,但发现身子也变沉了,无法站起来。她又躺了下来, 取出MP3播放自己常听的歌曲,把耳塞摁进耳洞,闭上了眼。   在音乐声中,她似乎又要睡去。她把眼睛睁开,因为不想再一次入睡,因为 每一次醒过来都是一次折磨人的经历。她看着天,天上除了一朵七分像马的云朵, 什么也没有。这样的天空让人疲倦,不但如此,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她头一 斜,眼泪便倾泻而出,滑过脸颊和耳廓,滚落在草地上,掉落的声音很沉闷。   聂卫奕!——她把脑袋一偏,发现走来一个青年男子,她一骨碌爬了起来, 喊,陈老师。陈老师说,别叫我陈老师,我不习惯这样,我希望我的学生叫我陈 慕春,这样很亲切。同时,陈慕春在聂卫奕身旁坐了下来。聂卫奕站了一会儿, 也坐下了。在站起来的时候,聂卫奕发现她把一大片狗尾巴草睡伏倒了。   陈慕春很快和聂卫奕交谈起来,双方的心情都非常愉快,聂卫奕笑了几次, 都笑得前仰后合。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一群学生争着一个足球在足球场上 来回乱跑着,吵闹的声音影响了他们的谈话。陈慕春站了起来,对聂卫奕说,走, 到我屋子里去吧。他们先前说话的声音很细很柔,而现在,陈慕春的声音大到差 点把聂卫奕吓了一跳,她站起来,说,好吧。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聂卫奕从书包里取出MP3,重又把耳塞摁进耳朵。   在楼梯间,陈慕春大声喊着一个名字,可没有人回答。喊了四、五次后,陈 慕春回头对正在听音乐的聂卫奕说,曹立川没在家,我有钥匙。说完嘿嘿一笑, 给人以狡猾的感觉。由于音乐声音的干扰,聂卫奕没有听清楚陈慕春的话,她只 是觉得他此刻的笑容很少见。她迎合似的回笑了一下。   走进房门,陈慕春招呼聂卫奕“随便”。他四下看看,发现“客厅”里没有 凳子,于是推开卧室的门,发现椅子在窗户前面安静地站着,窗帘在微风的吹动 下,微微摆动。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纸条,可他没有去看,提起椅子就往“客厅” 里走。   他发现聂卫奕正在他的书架前徘徊,目光在书脊上不停地逡巡,依然戴着耳 塞,俨然活在另外的空间。这个“客厅”,其实就是陈慕春的书房而已,他的租 房仅两间,另外一间是卧室。他没有急切地把她拉到此地此刻,而是走回卧室, 拿起床头柜上的纸条看起来。上面写着:陈慕春,我今天去我姐姐家,你一个人 照顾好自己,曹立川。放下纸条,他蹲下身子,打开床头柜,从里面取果冻。果 冻是曹立川买来的,她每次逛超市都要买果冻。   转过身去,陈慕春发现聂卫奕站在自己身后,呼吸沉闷,双眼直勾勾地望着 她。她毕竟还是个学生,比他矮了一截。陈慕春双手抓着果冻,递到她面前—— 吃果冻吧。说完,陈慕春露出了害羞的神情——他是一个诚实的男人啊。   ——学校的老师没有一个是好人,陈慕春你说是吗?——   聂卫奕并没有接过果冻,而是向他发起了质疑,语气是那么生硬,这和平时 的她是那么不相似。他哑然失语了,顿时觉得身边一片荒芜。他只知道紧紧抓住 果冻,不让它们滑下去。果冻在地球引力的牵引下,竭力想从指缝间溜出去。   ——陈慕春,你是好人吗?——   聂卫奕向他逼近了一步,他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气味,这种气味让 他反胃,头脑缺氧,从而发晕。   ——陈慕春身边的荒芜不停扩张,缺氧的大脑开始不停旋转,手里的果冻终 于落下去。他大吼一声,是的,没有一个好人,我是坏人中的坏人。他把她掼倒 在床上,然后扑上去,压着她。在这张床上,猩红的床单和被子散发出太阳光的 味道——昨天曹立川晒过被子。——平时只有他和女友曹立川在这张床上,睡觉、 亲热以及做爱。今天,把聂卫奕——他的一个学生。——压在身下,然后慌乱地 去解她的衣服,一种侵占的欲望充斥了他的全身——他像是充气娃娃一样,身体 里面充满了气体,鼓鼓的。他不停地流汗,汗水滴到了聂卫奕的眼睛里,她紧闭 双眼,同时流出了泪水,汗水刺激着她的视觉神经。她突然哭出声,而他,也在 那一瞬间,彻底将防线冲破,接下来的旅程,得由他们两个人共同去完成了。   ——“咣当”一声,陈慕春意识到,那是房子的门被关上的声音。陈慕春环 视着四面墙壁,看了看手里的果冻,然后把它们放回柜子。陈慕春又看了看四面 墙壁,上面没有粘贴任何东西,曹立川在这方面似乎有着一种神经质般的洁癖, 她不允许屋内有任何饰物。   突然,一阵声音在回荡:陈慕春,你是好人吗?他快步走出卧室,走到书房, 四下打探,没有人,他又把门打开,楼道里一片安静的空洞。把门锁上,他瘫坐 在地上——这个女孩将永远在他的生活里消失。   四   面包车司机掏出一个烟盒,递给陈慕春。——陈老师抽差烟。陈慕春收回游 荡在窗外群山间的目光,双手伸到胸前,摇晃了两下。——谢谢,我不抽。司机 把烟盒凑到嘴巴边,用牙齿叼出一支香烟,咬住。   雨已经细下来,现在只剩牛毛那么大小了。陈慕春口里渐渐有了毛毛的感觉, 而且越来越厉害,这让他感到不适应,于是大声咳嗽了两声。   ——陈老师,你知道很多女人是不需要男人的吗?司机开始发问,在前面的 小镜子里面看陈慕春。他也在小镜子里面看着司机狡猾的眼神。   ——你的车开得很好。这人他妈的到底是谁?陈慕春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陈老师,请问你需要几个女人?   ——你看,车上的空气要比外面的空气沉闷,我们可以打开车窗。   ——唉,人生往往这样,但也有意外的时候。我也说不清楚。我年轻的时候 有的是名誉,但缺少女人。现在有的是女人,但缺少名誉啊。   ——你很有趣。陈慕春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他觉得自己憋得快受不了了。   ——其实,所谓的女人,不过是一团黑糊糊。我是有女儿的人,但我并不认 为女人是值得探讨的生物。说到底,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不值一提。   司机哼起歌来,在座椅上摇晃自己的身体,双手在方向盘上敲打,似乎在敲 击琴键。   ——师傅,我觉得你四十岁一定会秃顶。陈慕春最终还是憋住了,最后他沉 浸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当中,浑身冒着虚汗。   ——陈老师不愧为陈老师,眼光真是毒辣啊。你看。说着,司机在头顶上一 抓,抓掉了一层头皮,露出了光光的一片。一股恶臭也随之扑面而来,让陈慕春 胃壁阵阵抽搐。我其实早已秃顶了,我爸爸也是很年轻时就成了秃子的。说完, 他更加神气了。   陈慕春想起了学校的教导处主任,此人也是一头秃顶,但有一次在公共澡堂 洗澡的时候,陈慕春偶然发现了他下身的毛非常浓密。这是个惊人的发现。陈慕 春突然想起这件事,脸上不禁浮现出幸福的笑容。那笑容在小镜子里面,显得更 加神秘。   ——陈老师,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很闷吗?到县城至少还要三个小时。我看你 身上都湿透了,要不要随便找个地方,我们去烧一把火?   ——师傅你是个幽默的人,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陈慕春脸上的笑容更加明 显了。他感觉自己已经拥有了坐怀不乱的底气,但这底气从何而来,他也非常疑 惑。   ——我曾经以为我不会生气,但那件事情还是让我生气了,而且非常生气, 简直可以说暴跳如雷。我一辈子暴跳如雷的时候不多。   ——傻逼!陈慕春大笑着,身体前仰后合起来,有点失真,但却是真实的。 真是荒谬!傻逼得荒谬,哈哈!   ——司机在小镜子里瞪了陈慕春一眼,然后说,这里翻过车,死过很多人。 我一直隐忍着,但我知道事态到了最后,不会由我控制的,虽然我很冷静。   ——我玩过很多种游戏。游戏的最可贵处不在它本身,而在游戏当中我们的 表现。有些人面对游戏过于认真,有的人则好得多,一点都不认真,还有点戏谑。   ——我觉得都无所谓。   ——什么无所谓?   ——我们的谈话不就是无所谓的么?还有什么比这更清楚的?   ——我们的交谈是深层次的,简直触及了灵魂,我觉得这很恐怖。   ——无所谓啦。   ——真的无所谓?那好吧,你停下车,我尿憋得很,我希望下车把这些触及 了我灵魂的水,放干去。   车子立即停了下来,陈慕春走到车尾,掏出家伙就开始喷射,而司机也紧跟 其后,对着车轮喷射起来,并对陈慕春说,陈老师,不瞒你说,我也憋得很。我 还以为你喜欢交谈呢。说到底,我们还是同一类人呵。   五   曹立川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他说。   陈慕春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曹立川好不好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曹立川在我们大家面前都表现得非常优秀,人人都知道。他 也拍了拍陈慕春的肩膀。   据我所知,你不是研究女人的啊。陈慕春已经很不耐烦了,他想,我会一拳 打得你皮开肉绽的。   但我对曹立川有所研究。他狡猾地坐下来,从身边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塞进 嘴里,然后饶有滋味地咀嚼起来。   你这样的人让人很不舒服。我虽然对你很反感,但看在你远来是客的面子上, 我不想动粗。你是如何认识曹立川的,我不想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内心里到底有 多黑暗。陈慕春离开他,快步走开,简直在逃遁。   别急着走啊,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知道的,曹立川还是个偷情的好对象。 像她这样优秀的女人,现在真的不多了。   陈慕春返身回去,瞪着他。你来我家做客,就是为了跟曹立川偷情吗?!陈 慕春已经握紧了拳头。   女人是很难看清的动物啊。不信你可以看看我的脸。   陈慕春使劲去看他的脸,却始终只看见一脸的模糊。陈慕春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于是伸手去触摸,结果什么也没有摸到,眼前的那个人,始终只身一个幻影 而已。   他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影子在一上一下晃动。陈慕春跳了起来,然后一个 飞腿朝他飞去。飞腿落在似幻似真的一个地方,陈慕春感觉已经踢到了他,于是 一股满足感贯彻了他全身。正是这股满足感让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孤零零 地躺在一张大床上,窗外路灯惨淡的灯光把室内映衬得异常阴冷。以往这张大床 是他和曹立川两个人睡的,而今晚,那个叫曹立川的女人不在。   第二天,当曹立川回到和男友陈慕春合租的房中,发现男友陈慕春仍然在睡 眠中,心里有些不愉快。男友陈慕春一向是个时间观念很重的人,从来没有超过 八点钟起床。而且,按照他的作息时间,此刻他应该在他的书房,写他正在进行 中的一本书。他有自己的一套生活规律,而且这个规律从来没有打破过。   曹立川后来想到,男友陈慕春生病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病。这种病足以使一 个壮年男子生活不能自理。想到这些,曹立川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接着映现出 无数张人的脸庞,这些人包括流行歌星、古代皇帝、老家的农民、行为艺术家、 毛主席、电影里面的外星人以及正在指挥交通的交警,后来,这一幕幕又被景物 所取代,有万里长城、凤凰古城、影视大厦、笔直的马路、成荫的绿树、幽深的 小径以及成群的母猪。   她脸色煞白,不敢往床上看,因为男友陈慕春一动不动躺在上面,而且是被 被单牢牢盖住的,连脚趾头都没有露出来。对于曹立川来说,每朝床前走一步, 都要燃烧相当分量的热能。很快,她的鼻子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正在曹立川刚刚走到床边,弯下腰去掀被子的时候,她的男友陈慕春突然从 被窝里面跳了出来。他一跃而起,大喝一声,把曹立川吓得哭出了声音。曹立川 用被子蒙住脑袋,在里面呜呜地哭泣。她的男友陈慕春,神情安详地从卧室走到 书房,然后在书桌前面端正地坐下来,继续写他的书。这本书已经写了三个月,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他有着良好的作息习惯,这是强有力的支持。   陈慕春一旦进入写作状态,就陶然忘我了。他很快就忘记了身边所发生的一 切,全然进入书写当中。与此同时,他的女友曹立川在床上的哭泣已经结束。曹 立川从被窝里面爬出来,整理了自己凌乱的头发,把被她的泪水洇湿的被子折叠 起来,开始在房里清理东西。经过近半个小时的清理,她把自己的东西和男友陈 慕春的物品界限分明地分成两堆,然后将自己的一堆塞进一个蛇皮口袋。东西很 少,提在手上掂量了两下,她觉得很轻松。   曹立川提着蛇皮口袋往门口走的时候,她男友陈慕春的写作刚好遇到一个棘 手的问题,正处于停滞状态。陈慕春抬起头,脸上略带疲倦。他拉住女友曹立川 的手,问她,你要出远门吗?——是的,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怎么了?— —你自己清楚!曹立川把男友陈慕春的手甩开,接着往门口走去。陈慕春站了起 来,吼叫一声,你耍什么小脾气?!   曹立川转身过来,用左手朝男友陈慕春的脸上扫过来一个巴掌。陈慕春用右 手把扫过来的巴掌挡了回去。曹立川“啊呀”一声,右手上提着的蛇皮口袋顿时 掉到地上。陈慕春红着脸走到曹立川身后,指着她的后脑勺,说,你还敢打人! 你还敢打人!我两个耳光打过来,你就会晕死过去!   曹立川没有哭,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左手后,再次提起蛇皮口袋,站起身来。 陈慕春推了她一把,她顺势一倒,被书架挡住了。她站稳身子,继续前进。她面 无表情,甚至目不斜视,把陈慕春当作一个透明的存在,像一支利剑那样插向门 口。但是,利剑并没有穿透陈慕春,他又推了她一把。她又倒在了书架上。如此 反复,她第四次被书架挡了回来后,把蛇皮口袋扔到陈慕春跟前,对陈慕春喊着, 陈慕春,你不是人!然后在陈慕春眨眼之间,把书架推倒。   书架訇然倒下,陈慕春感到楼房都晃动了。陈慕春冲到曹立川跟前,挥舞着 拳头砸过去,但曹立川早已有了防卫,她退到陈慕春打不到的地方,在地上捡起 了一本书,朝陈慕春扔过来。书脊砍在陈慕春的鼻梁上,陈慕春“啊”地一声蹲 在地上。曹立川提起地上的蛇皮口袋,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过道里“哆哆哆”的脚步声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陈慕春 嘤嘤的干嚎。陈慕春的鼻血从他手指缝点滴出来。房间里霎那间蔓延着一阵血腥 味。陈慕春站了起来。   第二天,陈慕春搬进了学校的宿舍。他叫来了很多学生帮忙。学生们踩着地 上的血迹,兴奋地将老师的书搂在怀中,呲着牙齿笑——老师的书真多!——孔 夫子搬家,里外全是书。老师呲着牙齿回答。   六   母亲过分的伤心让陈慕春有些反感。他竭力想回忆父亲死的时候,母亲的表 现。父亲死的时候他才十岁,记忆里的场景都是些模糊不清的片断,犹如一张张 被雨水冲刷过的黑白照片。他跟着人群,在棺材前面退着走,甚至有种新鲜感。 他不停直起身子,想尽量多地看看每个人的表情,但身边总有个人不停地将他压 下去。那个人他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双手,如木板一样粗硬。   从车上下来,摆在路边的黑色棺材逼入眼帘,他感到一阵晕眩。来的人之多, 超出了他的想象。虽然死者是当地的一位乡绅式的长者,但对他而言,那只是一 个霸占了自己母亲近二十年的流氓而已。   但他还是要给那个流氓磕头,以尽“儿子”的孝道。死者有一个儿子,比他 小两岁,远在外省打工,正在回家的路上。母亲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对他说,慕 春,就当是为我尽孝吧,磕几个头,作几个揖,完了你就回学校。   道士唱了一路的歌,将死者的一生歌颂了一遍,回到家中时,竟然没有坏嗓 子。连夜就要做法事,母亲给他穿上一身的白衣服,还有个用白布扎成的帽子, 让他感觉自己是在唱大戏。   他站在道士后面,一会儿跟着道士在棺材周围转悠,一会儿向棺材鞠躬,大 多时候他低着头,双手收在小腹上,呆立在道士后面。道士穿着中山装,在他看 来,这说明了整个仪式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他让自己尽量不要带着抵触的情绪, 顺利把表演做完,但在道士放了一个响屁后,他还是忍不住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 这时,所有人都用惊诧的眼神看着他,似乎他是从阴间返身回来的游魂。   他重又回到了道士的屁股后面,恢复到先前的姿势站着。这一回,他回忆起 了十岁的那一年,给父亲作法时的场景。他想起,当棺材掩盖上的那一瞬间,祖 母的哭声覆盖了整个世界,在嚎叫了十来分钟后,祖母晕死过去,被人抬入里屋 ——而母亲,始终在角落里,哭声是嘤嘤的,也没见有泪水。回忆起这些,他突 然觉得很悲凉,眼眶竟然有点湿。   灵堂外面的晒谷场上,一群前来看闹热的孩子正在追打着戏谑着,让他记忆 的闸门顿然打开。十岁那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全都一一晃过。而眼下,道士 的唱词陡然高亢起来,响器敲打的声音也提高了。外面的孩子们顿时也欢腾起来。 母亲的哭声顿时覆盖了整个世界。他抬眼望去,原来是开始掩棺了。   棺盖在几个大汉的敲打下,已经严严实实盖上。堂屋里冷清下来,所有的声 响都停止了。母亲沙哑着声音,轻声向帮忙的人道谢,作揖,下跪。和母亲在电 话里的悲伤比较起来,和母亲在回家路上的跪拜比较起来,和母亲在掩棺时的哭 声比较起来,他无法感知此刻的母亲,她到底有没有悲伤在,她心里面想着的, 到底什么?   他没有去深究。他只是觉得无聊,而且很滑稽。在别人的家里,给一个对他 来说,差不多是陌生人的人戴孝。母亲走到他身边,对他说,慕春,你休息吧, 别累坏了,还要给学生上课呢。——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母亲抓着他的手摩挲 了一阵,说,工作要紧,你要好好干,不要给你爸爸丢丑。   他再也没说什么了,转身离开,来到晒谷场上。几个孩子看到他惊叫着走开 了。他孤身一人走出了晒谷场,走出了光照所不能及的地方。他的前面是一大片 田野,收割后的田野里吹来阵阵稻谷香。他默默地站了一阵,感觉身子已经变凉 了,才慢慢返身回去。   走到晒谷场,有人喊他,陈老师,吃午夜饭了。大家都在吃,刚才没有看到 你。他摇摇手,说我不吃了,我睡觉了,明天还得给学生上课。——陈老师,你 是个好老师,以后我们村的孩子都会去你班上的。   在由晒谷坪往偏房走的路上,他下意识地朝堂屋里眯了一眼,里面空空荡荡 的,一副棺材摆在中央,在灯光下面,闪着黑色的光芒。他感到一阵孤寂,于是 加快了脚步。风越发地凉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被一阵吵闹的声音叫醒了。原来外面晒谷场上,所有人已 经忙开了。他走到屋外,母亲走过来,对他说,暮春,你就要走了吧,我给你准 备了点东西,你可以带到学校用,你一个人开餐,不容易。停顿了一下,母亲又 说,在路上,你要是遇到你弟……他儿子,也跟他打声招呼。这么些年过去了, 也不能说谁欠谁的了。边说,母亲边走开,似乎在回避他,怕他反驳。   出门的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他望了望天空,还是顶着雨走了出去。三十 里的山路,对他来说,不算长也不短,群山罩在浓雾中,远远看上去,人像是在 腾云驾雾。放土铳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他回头望了望。   在一个拐角处看见了死者的儿子。他头顶着一个尼龙袋,面色惨淡地深一脚 浅一脚地在羊肠小道上行走着。他立即把目光收在脚尖。哥哥!他突然听到一个 喊他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喊他的人头顶上的尼龙袋,不置可否。在路上遇上 堵车,堵了六个小时。真是太倒霉了。家里还好吗?——快点走吧。   很快,就和死者的儿子擦肩而过。他边走边想,刚才是不是太过分了?想着, 不禁转过身子望了望,那人正好隐没在一个山坳上,不见了。   七   面包车停了下来,司机转背对陈慕春说,陈老师,不好意思,有几个认识的 乡亲要搭车去城里,你将就下。说着,他把堆积在副座上的杂物摆到后面,让陈 慕春坐到副座上去。陈慕春把杂物又放回副座,说,不用不用,这样挺好的。   车子上一下子上来三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田野的腥味。他们对陈慕春笑着, 把黄牙齿露出来。司机给他们介绍,说,这是陈老师,他是个狠老师。后又对陈 慕春说,他们都是粗人,陈老师不要嫌弃。陈慕春挪了挪屁股。   ——伙计,今年估计又要遭灾,你还是有眼光。这车,还真够牛的!一个黄 牙点燃一支烟,把烟含在嘴唇上,说话的时候,呼吸声比马达的声音还要大。   司机没有理他。另外一个黄牙接过话题,说,人家在开车,你没看到吗?开 车是不能说话的,你想要我们都翻车死啊!说完,还用手指煞有介事地在车窗上 敲了几下。——什么翻车啊,说点好听的!   你们都不要说话,安静点,别打扰陈老师,一群乡巴佬!司机突然说了一句。 陈慕春又挪了挪屁股。沉默突然镶嵌进车内每立方的空间。先前车上只有两个人 的时候,陈慕春觉得沉默是应该的,而现在,一共有五个人,沉默使他浑身不自 在,让他身上发痒。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才好,而且,“他是个狠老师”,这句 话在他脑海里盘桓——他应该拿出点“狠”来。   ——我要告诉你们,其实,这个农民,有着很深的劣根性,简直根深蒂固。   马达的声音充斥着大家的耳朵,没有人说话,都陷入沉默。陈慕春理了理自 己的头发,已经很乱了,而且很油很油。几个同车的人莫名其妙地相互看了看, 然后窃窃笑了起来。他们笑的时候用手掌挡住黄牙,显得十分羞涩。陈慕春再次 挪动了屁股,面朝同车的农民,摆出了一副只有在上课时才露出的表情。   ——农民的劣根性说到底不是农民的专利,国人都有劣根性。甚至可以扩大 点说,是人都会有劣根性,或多或少而已。只是,在农民身上,尤其在中国农民 身上,这种劣根性表现得更为突出罢了。中国农民,在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压迫下, 不得不成为今天这个样子,说到底,这是一种耻辱。   他们又笑了,虽然还是用手遮住黄牙,但这次笑出了声音。司机在前面颤抖 着肩膀笑得前仰后合。他们的笑几乎是没有任何羞耻的合法的笑,而在没有任何 笑料的情况下,发出这种莫名其妙的笑声,让车上的气氛陡然变得有些阴森。   ——说完劣根性,我们再说说农民的愚蠢罢。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大凡是中 国的农民,都是愚蠢的。我很赞赏这句话,几乎可以说是激赏。虽然我本人的出 生也有农民成分,但毕竟我本人是经过改造了的,已经变聪明了。愚蠢是可以改 变的,而聪明,再也改变不了了。中国农民愚蠢啊,愚蠢到可以莫名其妙地窃笑 的程度了。(他停顿了几秒钟。)这简直可以说是莫大的耻辱!   同车的三个人已经闭上眼睛开始瞌睡——这显然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其 中一个人甚至“噗嗤”“噗嗤”地打出了鼻息。陈慕春突然站起身来,但头撞上 了车顶。他没有“哎哟”一声,然后去抚摸脑袋,而是不声不息,重又坐下来, 正襟危坐地坐着,直视前方。哈哈大笑声在他屁股接触到座椅上的一瞬间,陡然 奏起,有点振聋发聩。   ——停车,让我下车。陈慕春又站了起来,脑袋顶“嘭”地一声,又撞到了 车顶上,他没有叫喊没有抚摸也没有低下头坐下身,而是用头抵着车顶,伸手拍 了拍司机的肩膀。——请让我下车。——司机回过头来,呈现给他的是一张想笑 但又使劲憋住的已经扭曲了的脸庞,满脸通红,同时又布满皱纹。   陈慕春走下车,外面已经有了稀薄的太阳光。望着面包车放着一缕青屁走远, 他口里念着:一群乌合之众!同时,等车子消失在一个拐弯处,他发现自己双手 自然下垂,与躯干保持平行,而且,上面没有悬挂任何物品。他跑了几步,口里 想高声喊几句话,但还是没喊出口,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八   斜斜地躺在学校宿舍的床上,嗅着室内陌生的气味,他开始数窗户玻璃上的 雪花数量,数着数着,一个词慢慢冒出来——迷惘!——去你妈的,老子不是个 感性的人,杂种!他站起身来,开始走来走去。就这样,一个下午恍然一个世纪, 黄昏的太阳光照射着窗台,他不想去看,又躺下。   天近黑时,他走到书堆前,开始一本本翻,摇晃,要从里面摇摆出什么东西 来。地上的书堆翻完了,他又解开蛇皮袋,把书倒出来。刚拿起第一本书,一摇 晃,里面就抖出一张名片来。他在手机上写了一个短信,然后照着名片上的号码 发了过去。   他又躺下了,只是这回明显安静了许多,但也有些许焦虑。他时不时看看手 机,希望对方能回他短信,但每查看一次,就会失望一次,渐渐地,查看的次数 越来越频繁,失望变成了绝望。他又发了一个,并且一一对照着了名片上的号码, 确定没有输错号码,然后庄严地按下了发送键。   天已经黑了,但他始终没有得到回信。他走出房门,感觉天气突然之间变得 有点冷,于是重又开门进去披上件外衣。秋天来得一点都没有征兆,他在箱子里 找了好久才找出那件外衣。外衣上散发着闷气,他闻了闻,喷了些花露水。   在学校外面的餐馆吃了一个荤菜后,他走上了满是灰尘的街道。这里与其说 是县城,不如说是小镇更贴切。小镇上仅有的几盏路灯似乎永远都带着怨恨,始 终是那么黯淡。他双手交叉着搂在怀里,走起来像个扒手。   走到旧书店的时候,他进去了。书店老板自然认识他,喊亲爹一样喊他“陈 老师”,他也像回答亲爹一样回答说——“嗳”。然后他们都笑着,都像看到了 自己的亲爹。转过身去,望着书架上一本本新旧不一的书,他感到心里突然填补 了些许东西,虽然这些东西充其量只是垫个底,但他还是觉得很满足。他并不打 算买书,但还是买了一本过期的杂志。走出旧书店,他还回头望了望。他想笑, 又觉得莫名其妙。   边走边翻看,一本杂志就算是看完了。眼前是一条冷清的街道,除了一个学 生模样的少年,只有秋风横着吹来。他突然想起这条街是“网吧一条街”,于是 想进去看看。产生了这个想法后,他把杂志丢在一根电线杆下面。   走进网吧,没想到老板都认识他,点头哈腰微笑着喊他陈老师,并问“是不 是来抓学生回去的”。他点头说是,并补充说现在的学生难管。老板说,陈老师 你抓吧,于是坐了下来。走了一圈,发现几个自己的学生,但他们戴着耳塞,对 他的到来丝毫没有察觉。他觉得无聊,就往外走。走到门口,老板诡异一笑,说, “楼上还有”。他好似听到了命令一般,机械地返身回去,上了楼。   楼上都是包厢,中间一条窄窄的通道,两边是包厢门。他推了推第一个包厢 门,推不开,准是里面插住了的。他继续往里面走,逐个推门——包厢里面究竟 有什么?在其中一个包厢外面,他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显然,里面的人由于粗心, 忘记插门了。他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隙,首先映入他眼的是屏幕上赤裸裸的狂野 的性交场面,然后涌进他视线的是,他班上一男一女两名学生忘情地拥抱在一起, 亲吻,舌头搅在一起,男的手伸进女的衣服里,在乳房位置打着圆圈磨动。他们 闭着眼,轻轻地呻吟粗粗地呼吸。   他顿然觉得浑身燥热,想离去,但盯着眼前这一幕,像是被吸住了,迈不出 脚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学生竟然没有察觉,女的已经被男的压倒在沙发上。 他还是走了,走到楼梯口,使劲搓了搓脸。   走出网吧,他继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旧书店已经关门。他从未想过去往 何处,或许他哪也不想去,而又想去任何地方。杂种!他默念着。   他抬头一看,那个粉红色的灯箱赫然映入他眼帘。一个他曾经去过,但应该 不算熟悉的地方。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名片,确认名片上写的就是这个地方,竟 然有一丝激动——或许我今晚就是要来这里?他又想起那句话——需要我,就打 电话给我。——说那句话的人(她手里捏着的名片的主人)此刻就在眼前,和他 只隔着一条门帘而已。   他在门外徘徊,身边不时有人经过,他掏出手机,假装在打电话,看短信, 或者做出等人时焦急的样子。一辆摩托车在灯箱下面停住,两个年轻人钻进门帘 走了进去。不久,两个女孩上了摩托车,被两个年轻人拉走了。   他把钱全部掏出来,然后数了两遍,开始打电话。照着名片上的号码,一个 一个按下去,最后按下拨号键(伴随着一阵加速的心跳)。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对照电话号码——无误!——再打!——“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 号。”   把名片丢掉,正想转身离去,又走来一个人,于是又看着手机屏幕,假装在 看短信。那个人站在他身边,并不走开。他把手机凑到耳朵边,嘴里发出“嗯” “嗯”的声音。身边人说,你放心,我肯定会帮你选个好的,这个店子好货色多 得是!   他把左手伸进裤兜,捏住钱,开始往前走。——“好货色多得是!”——走 到门帘前,他感觉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眼前一片暧昧的光,甚至脑袋里什么 也没想,只有抽象的数字:三米、两米、一米。——他转过身,走上了往回的路, 心里冒出丝丝自责,甚至轻轻地骂了自己一句“无能”。——路灯黯淡,他低头 认路。   九   回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直接躺倒在床上,脑海里所想甚多。 丧礼上的种种。死者儿子头上那个尼龙袋始终在他脑海里晃动,驱之不去——白 色的,上面还印着外省一个城市有名的风景区标志的尼龙袋,戴在头上,刚好能 遮雨。尼龙袋下面,是一张迷惘而且惶惑的脸庞,却偏偏没有悲伤。曹立川会不 会回来?杂种!   外面,风嗖嗖地撞击着墙壁,雨点的声音渐渐地密集起来。他突然流出了眼 泪。他钻进被窝里,用被子紧紧蒙住双眼,被子很快吸干了他的泪水。泪水很快 就停下来,他坐在床上,感觉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接着,他闻了闻双手,下了 床。   他在脸盆里洗手,放了大量的洗衣粉。他能感到洗衣粉散发的热,甚至有些 灼人。一股挥之不去的气味在他手上,在十个手指头上,任他怎么洗也洗不掉。 情急之下,他找到了那把几天前买回的水果刀。他要把手指上的皮全部削去,但 当刀锋碰到皮服的那一瞬间,水果刀就从他手里滑落下去了。他看着仍然在抖动 的双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道是他的笑声还是从外面走廊走过的学生的吵闹声,把声控路灯喊亮了。 路灯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身上,他在窗户前立住,心里数着数,等待路灯熄灭,可 路灯在他数到一百一十后还没有熄灭。他打开房门,探头出去看,走廊里空空荡 荡,连个影子也没有,只有宿舍前面的那颗老樟树在风力的作用下,左右摆动。   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用拳头捶了捶墙壁,他坐到电话机前面,提起电话,拨 通了自己的手机。手机很快就响起,铃声在他耳朵里来回旋转。这种旋转很快就 停止了,手机没电了。他开始胡乱拨号,有的接通了,对方不停地“喂”,他在 心里不停地笑——其中有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很嗲的一声“喂,请问你是 谁?”,他没有做声,“是谁噢,跟我玩游戏啊?”,他在心里笑,“小乖乖, 是你吧,别玩了,我请你吃宵夜咯。”,他丢开话筒,哈哈大笑起来。——大多 则是空号。   之后,他拿出纸和笔,开始罗列了几个地名,包括他的家乡以及他母亲丈夫 的家乡。他开始拨打“114”,逐个地查询那些的政府办公室电话号码,然后记 下每次接电话的话务员号,给每一个号码都打上分数。做完之后,他用一张打印 纸,写上:“随机抽查五个‘114’话务员服务态度”。结果是:1023号90分; 958号90分;1230号89分;2546号91分;1101号90分。   写好后,他仔细地端详了一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以及微微发黄的牙齿。他 双手把打印纸抚平,用电话机压着,终于舒了一口气,躺在床上。床铺像海洋一 样深深把他吸引、掩埋,他慢慢往下沉。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