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短篇小说)   白露   杨凤喜   总也等不来王胖子,父亲有些沉不住气了,说,我还是去看看吧,王胖子可 不是一般的人物。   父亲和母亲站在院子里,树上的枯叶哗啦哗啦地往下掉。早晨,他本来是认 认真真地清扫过的,一个上午过去后,院子里的落叶又铺满了。父亲跛着一只脚 往外走,踩在上边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到院门口的时候又停下了。   父亲说,我还是去看看吧,王胖子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父亲望着母亲,母亲总也不抬头,他又犹豫起来,抽过了一支烟后才出了院 门。   母亲跑到院门前的时候,父亲已经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她也在院门前站了 有一支烟的工夫,望着空落落的巷子。后来起风了,地上的枯叶纷纷扬扬地卷了 起来,她打了个寒噤,匆匆地向白露走去。她的额头上一下子冒出了许多汗珠, 顺着零散的眉毛滚落到眼眶里,明晃晃的阳光下她的步子错乱起来。   白露闭合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墙根下。母亲望了好长的时间,见白露还是一 动不动,便颤颤地喊了出来:白露,白露,你是睡着了吗?   白露没有应声,母亲有些急了,两只手都去揉眼睛,揉完以后左手还在空中 晃了一下,像是抹开了眼前的一缕蛛丝。   母亲又喊:白露,白露,你睡着了吗?   她总算是认定白露挪动了一下身子,长舒了一口气,分布在脸上的纹路舒展 了许多。   母亲说,白露,你真是把我吓坏了,你怎么睡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母亲嘴角一斜,露出了一丝笑意,抬手擦拭着额上的汗珠。她猛然间停下来 动作,缓缓把挡在眼前的胳膊放下来的时候,果然发现白露正专注地望着她。   母亲一时间变得很不自在,刚刚擦拭过的脸红扑扑的,说,白露,你怎么又 这样看我了,我是和你说过的,不准这样看,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母亲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的责备,白露并没有把目光移开,而是持续地与她 对视着。一枚枯叶缓缓地落下来,阻隔了母亲的视线,她匆忙地把头垂下去,然 后就抖了。   母亲仓皇地扭身而去,身体倾斜着,倚在了一棵树上,抬头望着稀疏而灰暗 的树枝。头顶的枯叶在秋风里哗啦哗啦地响动,她的眼里已经噙上了泪。她担心 自己发出声音来,便亲吻着身边的树,嘴唇被暴裂的树皮划出一道血口子,变得 红润起来。   母亲默念着,白露,白露,你可不要怪我呀。   这时候,父亲回来了。直到进了巷子以后,父亲才放开手脚奔跑起来。他跑 起来的样子像是斜着身子发狠地跳跃,从哪个角度看,跳出去后都有可能爬下去, 可是身子却吊桥一样又被拽起来了,向前的影子像是一连串的小余号。   父亲一进门就喊,快,快,快点儿弄吃的。   父亲扶住了另一棵树,身子还在晃动着,像是要往树上爬,跛了的那只脚颤 动得很厉害,望着同样倚着树身的母亲。   正午已经过去,父亲和母亲等着王胖子,连早饭还没有吃。   母亲迟疑着并没有动,还是望着头顶的树枝,那样子像是在专注地寻觅着一 只鸟。   父亲又说,王胖子正吃饭,吃完以后就过来。   父亲的语气变得硬朗起来,也有了力气,一颠一晃向灶房走去,母亲这才反 应过来。   大铁锅里的水一直开着,揭去了锅盖,翻腾出滚滚热气。母亲曲下身子,从 面袋里往外舀面,挺直腰身的时候,碗里的白面稀稀拉拉地洒在了灶台上,翻滚 起来的水气使她看上去湿淋淋的。   父亲说,你糊涂了,怎么能舀白面?   母亲的手一抖,那碗白面就倒进锅里了,父亲夺过去时只剩下一只空碗。他 慌张地把碗伸到滚烫的开水里,舀出来的半碗白面和开水已经纠缠在一起,疙里 疙瘩的。   父亲说,你真是老糊涂了。   父亲发现了母亲嘴唇上的血迹,停了一下,然后就舀了玉米面倒进锅里搅拌 起来,空闲着的那只手一摆一摆的,有些多余。   直到端到院子里后,黄澄澄的玉米面糊糊还咕咚咕咚冒着气泡。铁锅有些烫 手,匆匆落地的瞬间,溢出了一团一团的黄,牵扯着父亲的视线。母亲拿着两个 瓶子跟了出来,几滴香油消散在了热气里,院子里飘起了一股好闻的气息。然后 母亲又往铁锅里倒醋,动作很舒缓,身子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母亲在完成这些动作的时候,父亲站在旁边咂了两下嘴,叹了一声气,说, 白露卖出去后再也不能养猪了,要不你会完全变成个神经病。   铁锅摆放在白露面前后,它只是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然后就合上了,一副睡 意朦胧的样子。它的鼻子一抽一抽的,身子一颤一颤的,发出轻微的哼声,享受 着阳光的抚摸。   父亲说,这个家伙,除了吃就是睡,挨刀子了还这样悠闲呢!   白露本来是该呆在它的窝里的,可是一大早,母亲就把它放到了院子里。母 亲想让白露活动活动身子。母亲说,它要走了,让它自由自在地过上一阵子吧。 父亲起初不认可母亲的做法,后来又想,活动活动身子白露是可以多吃一些东西 的,便同意了。父亲让母亲反反复复地给它做饭,一上午已经喂过了五次。   父亲拣起一根棍子捅了捅白露,说,醒醒吧你,吃了这顿就没有下顿了。   白露又睁开了眼睛,看看眼前的铁锅,伸长了嘴巴嗅了嗅,还是把眼睛合上 了。父亲使劲地拿棍子捅它,它不情愿地站起来,身子肥颤颤的,冲着父亲瞪起 了眼,声音洪亮地哼了两声以示抗议。   父亲把铁锅又往它跟前靠了靠,说,快点吃好不好,王胖子一会儿就来了。   白露却躲闪着,缩着脑袋往后退,鼓出来的眼睛越发地大了,哼哧哼哧地喘 着粗气,然后又去看母亲。   父亲蹶着屁股,弯着腰,拖着一条腿,端了铁锅迈着碎步,很快就冒汗了。 白露的样子让他有些气恼,他把铁锅蹲在了地上,直起身来后脸变得有些扭曲, 说,挨刀杀的东西,你再吃点好不好?   话还没有说完,父亲一脚踹了出去。白露对父亲的作为像是早有洞察,慌恐 地哼了一声,身子迅速蹿出去。父亲没有踹得到白露,却撞到墙上了,一声沉闷 的响,父亲脸上的神情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咬着牙没有叫喊出声音来,一手扶 住了墙,冲着白露吐出了一口唾沫。   母亲上前去扶住了父亲,父亲摇摇晃晃的样子显然让她不放心了,她说,你 不该这样对她,王胖子都快要把它带走了。   母亲的眼里有一种复杂的神色,父亲和她对视了一下,又变得愤怒起来,说, 你还有脸说,都是你把它宠坏了,这么好的东西都不肯吃。   母亲说,它怕是已经不饿了,总让它吃,它也不是饭桶,肚子里哪能装得下 那么多东西?   父亲甩开了母亲的手,说,就是划开它的肚皮,也得把这锅吃的塞进去。   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声刺耳的响传过来,扭头去看,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白露的屁股冲着父亲,尾巴撬了起来,狠狠地拉下一泡屎,哗啦一声,屁股下铺 摊了一大片。   父亲惊呼,这个挨刀杀的东西呀!   哗啦一声,白露又拉下来一大片。   父亲一时间有些站立不稳了,下坠的目光使他的身体倾斜起来,他盯着那两 泡猪屎。阳光下,那两泡猪屎闪着亮晶晶的光,像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母亲的目光也落在那堆银子上边,后来拉了父亲一把,说,让你再骂,瞧一 瞧吧,你把它给吓坏了。   父亲果然就不喊了,沉默着,小心翼翼地盯着白露的屁股。白露让他看得不 好意思了,暂时没有再往下拉,哼哼了几声又躺下了。   父亲重新又端起了铁锅,试探着往白露跟前走,刚迈出去几步,白露就站了 起来。   父亲说,不要怕,锅里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呀。   白露却总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直到父亲累得又把铁锅放下来。   母亲说,一边歇着吧,今天了你才不安好心地喂它,有谁能不害怕呢?   母亲端起铁锅往白露跟前走,白露果然没有躲闪。铁锅放下来,母亲挠了挠 它的头,它便轻轻地哼了哼,显出几分委屈。母亲看了它一会儿,把目光落到铁 锅里,白露便随了目光把嘴送过去。   父亲笑了起来,然后说,这家伙还是和你亲呀!   父亲的声音里不无羡慕,母亲有一点得意了,这时白露抬头看了她一眼,她 的神色随即变得凄憷起来,忍不住叹了一声气。   父亲有些不知好歹,继续说,可是我对它还是有功的,要不是我把它抱到刘 兽医那里,早就丢了小命了。   父亲已经抽起了烟。白露小的时候淋了雨,抖得看样子快活不成了,淋着雨 回来的父亲和母亲急坏了,母亲用被子裹住它,放到灶台上取暖,可是它还是抖, 嘴里吐着白沫。父亲果断作出决定,抱着它冒雨走了二十里地找到了刘兽医,打 过针后好歹保住了它的命。父亲想让自己的体温高起来,传递给它,跛着一只脚 走得很快。   父亲感叹说,这家伙不知不觉就该卖了,一年又要过去了呀!   父亲说完了这句话,白露就不吃了,身子开始往后缩。母亲又去挠它的脖子, 它没有会意,摇头晃脑地不听指挥。   母亲说,白露,你吃呀,你快点吃呀!   母亲说,白露,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你快点儿吃呀!   母亲抬起手来指住父亲,说,你说些什么呢,你又把它给吓坏了!   由于挑拣猪菜,母亲的手已经浸染成淡绿色,在阳光下散发着云彩一样好看 的光晕。   父亲不说什么了,抬头往天上瞅了瞅,一颠一晃地向院门走去。他在院门前 探身往巷子里望了望,又到巷子的尽头,探身往村街上望了望,回来以后和母亲 说,那个刘胖子怕是快要来了,你抓紧再让它吃点儿吧。   然后父亲就站到了院门前。父亲交待母亲,如果王胖子来了,他会狠劲咳嗽 一声,咳嗽完了,母亲得赶紧把铁锅端回屋子里去。父亲不放心地往巷子的尽头 瞅一眼,然后又去瞅母亲和白露。他这样交替着,果然是把脖子扭了,把一只手 隔在了上边,像是捂着一块不可示人的伤疤。   白露却再不吃东西了,与母亲久久对视着,母亲挠它的时候,它哼唧哼唧的, 母亲抓了铁锅里的食物去喂它,它把头轻轻地摇摆着,表达着不情愿。母亲瞧见 父亲不住地扭头,有些生气了,说,你不要往这边看好不好,你这样总是看,让 它怎么能吃得下去?   说完了,母亲就把白露的头抱住了,像是在耳边私语,还揪了它的耳朵好几 下,冲它笑着。母亲的笑很吃力,像是画到脸上的一样,没有多少层次和内容, 也没有让白露领悟。   父亲在院门前又沉不住气了,捂着脖子回到院中,说,它不是和你亲吗,你 快点儿让它吃,刘胖子怕是马上要来了。   说完了,父亲又跑到院门前眺望,过一会儿又跑进来,见白露还是不肯吃, 一脚踹在了铁锅上。   父亲说,丧尽天良,真是丧尽天良呀,你再吃两嘴就怎么了,早点去挨刀吧!   父亲并没有能把铁锅踹翻,铁锅转了两个圈儿后又平稳了,一片枯叶翻滚着 落到了锅里。   白露像母亲一样颤抖起来,发出了恐慌的叫声。母亲推了父亲一把,说,你 不能这样对它,你真是把它吓坏了!   父亲的眼睛里射出了血红的光,身体也在不停地抖。母亲就沉默了,隔了一 会儿,躬身把铁锅里的那片树叶拣了出来,缓缓地说,我还不是想让它再吃一点, 你这样大喊大叫的,它怎么能吃得下去?   父亲叹了一声气,说,算了,算了吧,刘胖子怕是要来了。   说着,他把铁锅端回到灶房里,然后拿起了铁锹,准备铲去那两团猪屎。白 露却误解了父亲,父亲刚刚把铁锹握起来,它吼叫了一声,撒腿就跑。它仓皇逃 窜的样子激怒了父亲。父亲说,你跑什么,死到临头了你还能往哪里跑?   父亲高高举起了手里的铁锹。母亲见状,狠狠地把他抱住了,说,一锹下去, 你会把它砍死的!   母亲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父亲不仅丢弃了手里的铁锹,而且缓缓地坐在 了地上。   父亲等得有些心烦,又去了一趟王胖子那里。临走时冲着白露说,我惹不起 你,可总有人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地收拾你!然后又冲着母亲说,杀了这个 家伙,看看以后谁还能和你狼狈为奸?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回来了。母亲赶紧远离了猪,向父亲的身后望。父亲的 身后空落落的,只有一些极不规则的脚印。   父亲说,王胖子真是个王八蛋,真是该千刀万剐!   父亲装了一肚子气。   王胖子吃罢饭睡着了,他把王胖子叫醒以后王胖子很不高兴。父亲要他去收 猪,可是王胖子却说喝上了酒,得休息一会儿。父亲说,不是说好了吃罢饭就去 吗?王胖子说,可是我喝上酒了,喝上酒怎么能去收猪呢?父亲说,你这不是说 话不算话吗?王胖子说,我就是不算话,你把猪卖给二十里外的刘三呆吧!父亲 就赶紧给王胖子递烟,说,也不过是说说,谁愿意把猪往二十里外卖呢?王胖子 接着睡觉,父亲不好意思再打扰了。临走的时候,王胖子拍了拍父亲的肩,说, 别死着力气喂猪,你明白吗?王胖子的语气像个日本鬼子。   父亲说,那个王胖子,他这一觉会睡到什么时候呢?   父亲呆呆地坐在墙角,像一只倒扣的瓮子一样,黑漆漆的,眼前烟雾弥漫。   母亲坐在白露的身旁,缓缓摸着它的头,目光若隐若现。白露在母亲的抚摸 下又把眼睛合上了,舒展地躺着,鼻息均匀,感觉和母亲已经沉入到同一个梦里。 院子里很安静,树上的枯叶轻轻往下飘,麻雀也不再鸣叫,从屋顶上、树枝上缩 着脑袋守望着院子里的景象。   父亲算计着王胖子睡眠的长度,他不可能瓮子一样一直沉默下去,后来,又 把那个铁锅端出来了。他在完成这样的动作时轻悄悄的,害怕惊扰了母亲或者是 白露。他想让铁锅近可能接近白露的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白露和母亲同时把 眼睛睁大了。   白露愣了一下,然后迅疾地站了起来。母亲瞪着父亲显得慌乱无着,白露站 起来后她的手不知该如何处置,渐渐握成了一个空虚的拳头。白露警觉地哼了一 声。母亲说,你,要干什么?   这一次,父亲居然陪上了笑脸。父亲的笑也像是画在脸上一样,显得生硬而 牵强。父亲沉默了好长的时间,看样子是为惊扰了别人的睡眠而抱愧了,弯曲下 来的身子像是在鞠躬。   父亲说,王胖子怕是还得一会儿才来呢,让它再吃一点,吃上一两二两也好 呀。   父亲不再看母亲,目光和笑意都指向了白露。父亲好像和白露还没有这样笑 过,不知道如何调理笑的纹路,蛛网一样的东西把作着他的脸,他感到出奇地痒, 可他不好意思抬手完成一次对自己的抚摸。他想让笑纹强烈一些,从容地绽放, 他就出汗了。   父亲的笑让白露吃惊起来,不知所措。一个不算太长的时段里,它浑身的器 官全部停止了运作,只是望着父亲的笑。它的目光余音一样轻轻颤动,很快和身 体一起又疆硬起来,有一些细碎的、线头一样游移不定的东西从目光对接处掉落 下来。   父亲说,再吃一点,再吃一点好不好?   父亲的嘴角斜了起来,缺少光泽的牙齿轻轻碰撞着,见白露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的两只手都伸向了铁锅,挪动了一下身子后,把一团黄澄澄的食物掬了起来, 然后小心地望着白露。   父亲说,这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你,难道不相信吗?   说着,父亲把嘴凑了上去,抽动了一下鼻子,咬了一口,缓缓地嚼着。父亲 连早饭都没有吃,他已经饿了。   父亲蠕动的腮帮子有些夸张,调动了脸上所有的神经,以证明自己吃的东西 鲜美无比。父亲说,真香呀,这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难道还不相信吗?   母亲平静地望着父亲,当父亲把手又一次伸向铁锅时,把他拦下了。母亲抬 手又摸了摸白露,然后像父亲一样从锅里掬出来一捧黄澄澄的食物吃了起来。母 亲冲白露笑着,比父亲笑得大方,笑得自然。空出一只手来后,便伸向了白露的 嘴,想让它闻到手上沾染了的香油的气息。   白露哼哼了两声,目光游荡起来,看看母亲再看看父亲,当它终于把嘴伸向 铁锅的时候,父亲身子一抖,忍不住笑了。父亲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他也 想像母亲一样去摸一下白露,可还没有碰到它,刺耳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他刚刚 搞清楚响声的出处,一团粘稠的东西已经落在了白露的身下。   父亲的笑凝固了。父亲惊叫起来,身子探过去,像是想承接那一团刺目的东 西,然后从出来的地方把它再塞回去。父亲显然是无法完成这样的举动,我的祖 宗呀,他喊着,他的手刚刚触到白露,白露已经跳开了,粘稠的东西继续从它的 身上往下滑。   白露的表现使父亲显得无比失望,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怒气了,包括母 亲的身体。父亲变得不可理喻,追打着白露。他一次一次把跛着的脚踹出去,可 是总是空落落地把力气消耗在了空中。他跃动的身影表明根本就追不上白露,空 阔的院子里,那些已然显出灰败的树,那些零零散散的物件都成为白露的卫兵, 白露围绕着它们旋转,肥硕的身体显得灵活自如,它哼叫着为自己助威,喘息的 间歇把一团一团的东西排泄在院子里,以至于把父亲滑倒在地。   父亲这一跤摔得很重,而且他的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挂上了白露的排泄物,他 抹了一把脸,脸上便也黑乎乎添了一片,嗅了一下鼻子后,他吃力地爬起来,把 墙角的铁锹又一次操起。反了你了,真是反了你了,父亲怒吼着,狠狠地砍下去。 第一锹没有能砍到白露,父亲又抡起铁锹来准备砍第二下,这时候惊惶失措的母 亲再也不能沉默了,母亲的声音简直是气冲斗牛,气贯长虹。母亲喊,你敢,我 看你敢砍下去?   母亲迎着父亲的铁锹跑过去,一点儿都没有犹豫,像是去迎接空中飘舞的一 把红雨伞。父亲瞟见了她的影子,用尽所有的力气将身子偏出去,让铁锹落向了 另外的方向。然后,他和铁锹同时倒在了地上。   母亲的行为激怒了父亲。母亲的话把父亲刺痛了。母亲说,难道你也想学白 三宝吗?   父亲爬起来后想去对付母亲,她说过了这样的话,父亲便坐在了地上,变得 一声不吭。   父亲的跛脚和白三宝有关。白三宝是村长。有一年,父母亲喂养的猪偷偷溜 出了院子,把白三宝的白菜啃了,白三宝用铁锹砍伤了猪。那是一头记吃不记打 的猪,不久以后又一次溜了出去,父亲急坏了,追赶着它。那时候父亲腿脚灵利, 在他差不多要追上猪的时候,却失脚掉到了壕沟下边。父亲的脚后来就跛起来了。 从那以后他把猪看管得死死的,把猪窝修理得密不透风,不留一点儿余地。可是 有些时候父亲还是拗不过母亲,卖猪的这一天,母亲就把猪放到院子里来了。   父亲肯定是想起了过往的岁月。他安静下来,把一只手放在了跛脚上,脑袋 垂落着,看起来身上的力气全部被抽空了。父亲就那样坐了好长的时间,不看母 亲,不看白露,只是看着自己老下来的身体。枯叶还在往下飘,一枚叶子落到了 他的头上,他像是根本就没有察觉,任凭它停留在他的苍苍白发上。   母亲和白露也安静了。白露跑到了墙角,没有躺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息着, 望着院子里随处可见的粪便。它还在往下拉,可是父亲不再理会它。它排泄的声 音甚至没有吸引母亲的目光。母亲不放心地瞅着父亲。母亲发现父亲一动也不动, 想走过去,可是又觉得不应该这样。她就一直看着父亲,直到父亲终于发出来一 声叹息。   父亲说,我和你过了一辈子,可是我觉得你还是对猪好!   说话的时候,父亲还是垂着一颗头。母亲的嘴抽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出来。她终于向父亲走去,就要来到父亲身旁时,父亲却站了起来,一摇一晃往 屋里走。母亲迟疑着,缓慢地挪动着步子。白露看着两个人往屋里走,脑袋摆动 了几下,也想迈步,却哗啦一声,把一团屎又拉了出来。   这一声响终于使父亲扭过了头。父亲的眼里光茫万丈,直刷刷刺出去。白露 身子一颤,又拉下一团屎。   父亲说,冤家,真是个冤家呀。   父亲说,都是你干的好事,猪就是猪,人就是人,你为什么要给它吃那些不 该它吃的东西。   父亲说,你好好想一想,究竟是我重要还是它重要。   父亲说,以后我再也不会养猪了,吃人呢。   父亲并没有发作,说过了这些话,少气无力地进屋去了,安安静静地躺了下 来。   母亲站在了屋门口,最终没有进去,而是瞅着白露。白露的肚子肯定是出问 题了,这究竟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呢?她想去找个人问一下,可是又觉得不应 该去,不应该离开父亲。她就这样一直站着,看着白露,看着院子里一片一片的 猪屎。   傍晚时分,王胖子终于现身了。王胖子进屋看到院子里的猪屎后就哗啦哗啦 地笑起来,像是张牙舞爪地敲起了一面破锣。王胖子说,怎么回事,不会是头病 猪吧,拉了这么多屎?   那时候父亲差不多睡着了,王胖子一声笑,把他惊得蹦了出来。父亲说,你 总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王胖子说,一个人说话总是要算数的, 说今天来就肯定会来,不来还是我王胖子吗?父亲给王胖子递烟,笑着,他的笑 像是画到脸上的一样。王胖子就和父亲讨论着猪,末了向白露走去。   白露缩在墙角里,先是吃惊地望着父亲,继而又望着王胖子,抖了一下,又 拉下来一团。王胖子过去踹了它的肚子一脚,它哼叫起来,拉得越发不管不顾。 王胖子说,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露想夺路而逃,王胖子一猫腰,把它的耳朵揪住了。王胖子的力气和父亲 没法比,白露挣扎着,却无法挣脱,只能够一团一团地拉,一次一次地拉。王胖 子说,反了你了,真是反了你了,一刀下去看你还怎么叫?王胖子另一只手从裤 兜里掏出了麻绳,几下就把白露的腿捆扎在一起。白露起初还翻滚着,王胖子又 一脚踹上去后忽然间就沉默了,像是被点了某一个穴道。   整个过程母亲都没有看到。母亲躲到屋里去了,她已经养成了习惯,每一次 卖猪时都会躲到屋里去。直到王胖子和父亲抬着白露出了院门,母亲才追了出去。 暮色里,母亲看到白露四脚朝天悬在空中,一晃一晃的,脑袋耷拉了下来。母亲 喊了一声白露,她仿佛听到了回应,用心去眺望,果然两道明亮的光线向她射过 来。她抖了一下,然后就哭了。   父亲回来以后,母亲还在哭。母亲的哭声会随着夜的深入持续下去,这一点, 父亲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按照惯常的做法,父亲又开始劝慰母亲。   父亲说,迟早它要死的,人都要死,难道它能千秋万代活下去,永垂不朽吗?   父亲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明天起早我就到百草坡去,再订他一只猪娃子!   父亲说,对了,下一头猪该叫什么名字了呢?   父亲掰着指头数着节气,白露过去后该是秋分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