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慈悲   作者:吴永胜   杨三爷伸两指头,捻捻长顺的脸蛋,说:“这娃眉眼生得端正嘛。还读过两 年私塾?作我长随吧。”打那起,十四岁的佃农后代谢长顺,再用不着穿糨染得 硬梆梆的土蓝布啦。   杨三爷经营酱园和绸缎铺,分号开到了成都府。却不像其它富户,被钱烧得 张扬,抽大烟,设赌局,逛窑子啥的。大烟绝对不沾,不饮茶酒,不嫖更不赌, 一日三餐寡寡淡淡。至于铺里张罗,交往酬酢,也由着几个管事撑持。自己呢, 要么在院里亭内,就壶白水读书。要么带了长顺,出北门,顺涪江,散漫往上, 进石镜寺,与大智和尚讲经论佛。   二月里,天还阴冷着。傍晚时,一主一仆,从石镜寺回来,经城门洞时,听 到呜咽声——城门洞下,护城河里,一只小狗崽,正奋力抓挠,无助呜咽。护城 河引的涪江水,虽经无数湾汊,弱了流势,仍细浪汹汹。加上砌沿的青石,全积 了黝黯厚实的青苔,狗崽虽奋力抓挠,却无法攀附,瞬间已漂了七八尺远,那呜 咽声便更凄怆了。杨三爷腿长,左手兜住长衫下襟,往左一分,疾冲几步,立定 河沿,蹲身下俯,右手一探,准准拎住狗崽颈皮,哧溜一下,拎出水面时,长顺 才跑到。   杨三爷将狗崽放在沿上,从袍袖里扯出绸巾,蹲下身来,一边给皮毛狼藉的 狗崽擦水渍,一边笑问:“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狗一命呢,能造几级?” “最少也得四五级吧。”杨三爷哈哈大笑。将擦过水渍的狗崽,放到长顺怀里, “送佛送到西,救狗救到底。抱回去。春寒料峭,不然,非冻死不可。”   回到家,杨三爷亲自到厨房,吩咐用猪骨加老姜熬汤,让长顺拿棉花碎布, 在后院角铺下个暖暖的窝。等回房吃过饭,提了马灯又出来,看狗崽的光景。狗 崽姜汤饱肚,精神了许多,竟是一身的黑,在院中摇来晃去,毛茸茸似弹动的黑 线团。见了杨三爷,摇摇晃晃偎上去,轻咬藏青鞋梆,呜呜呜撒上了娇。杨三爷 乐了,将马灯座在地上,蹲下来,一只手握住狗崽两个前爪,一只手摊着,任狗 崽粉红的舌头,在掌心舔来舔去。“这家伙黑得像炭圆,就叫‘赛李逵 ’吧。 长顺啦,可得好好照看着。”   春天过了,夏天也快完了,“赛李逵”个儿翻了番,出落得有些骠悍了。天 热,杨三爷懒得上石镜寺,天天穿了绸褂,趿了木屐,在亭里读书。亭里放着春 凳,春凳上摆着笔砚、白水。读到兴处,便会在书页上圈圈点点,然后摇头晃脑, 白水也能喝出饮酒的劲头。这几天,已第三遍读《史记》了,泛黄的书页上,新 批旧评,重叠拥挤。   杨三爷眼倦了,搓搓脸颊,揉揉眼眶,见长顺举着扇,正蹑手蹑脚往亭柱前 凑。“做啥?”   “有只土蜂,赶也赶不走,怕是也知道亭子里凉快呢。”长顺压低了声,怕 惊了蛰伏在柱上的土蜂,一心想“叭”地一扇拍扁它。   “扑它做啥。好歹也是性命。”   “被它蛰了,可不得了。那年我被蛰过,起了偌大个包,又疼又痒,七八天 不散。”   杨三爷轻笑一声挥挥手,阻止住长顺扑下的扇。“任由它吧。你不去招惹, 蛰不了你。” 快晌午时,张管事怀抱个匣子,急急进了院。到了亭外,先鞠个 躬,轻唤声“三爷”,见杨三爷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才勾着腰走进亭子,双 手将匣子放到春凳上。打开匣子,匣里是只方方正正的红绸包,解开红绸,现个 锃亮的铁家伙。前伸细长管子,中生扁平肚儿,后是上窄下敞的柄。杨三爷拿绸 巾拭了拭手,将铁家伙捉在手里,掂了掂,突地朝院角槐树一点,“砰”一声响, 铁家伙吐出团火,一根槐树枝桠“喀嚓”声断了。这是啥家伙?!长顺一哆嗦, 扇子拿捏不稳,一下掉了。躲在院角的“赛李逵”,一惊而起,汪汪直叫。   杨三爷眯细了眼,将铁家伙掂来倒去打量。“洋人的家伙啊,还真好使。难 怪咱们的门,总给敲开。”回头看看张管事,“你还有事?”   张管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这次往成都送缎子,脚夫谢福娃,在路上偷了 一匹。”   “夏家大田的谢福娃?打算咋办?”   张管事抬头看了眼杨三爷的脸,“剁他只手?”   “荒唐!庄户人家,还是要靠手来收割点播的嘛。”杨三爷淡淡一笑,倚着 亭栏,突然大喊“‘赛李逵’!”正吠着的“赛李逵”,往这边一望,立刻止了 吠声,撒着欢跑过来。杨三爷手一甩,“砰”,几朵黑毛飘起,“赛李逵”耳角 上开了个豁口。   “打那年在成都用过,又几年没摸,手生喽。那会儿,可是要鼻子是鼻子, 要眼是眼的。”杨三爷颇惆怅地摇了摇头,吹散管口袅袅的烟,“那个谢福娃, 烙只眼,长长他记性吧。”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