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最后一刺   作者:吴永胜   一   入冬的第一场雪,从昨日傍晚便开始纷纷扬扬。破晓时分,整个御马河川, 仍被漫舞的雪花笼着。   御马河河面上,已结上了层厚厚的冰。雪片落在冰面上,似乎能听到籁籁的 声响。河两岸的杂树和灌木,枝丫被厚厚的雪压下,像倒挂着的亿万支棉花糖。 散布在两岸的数十间房舍,全被雪堆上了。贴近屋瓦的旧雪融化后,顺着檐沟往 下滴,但很快便被寒冷的天气留住,成了瓦檐下挂着的冰棱。   往日原本人来人往的御马集,这会儿一个人影不见。只偶尔有人吱嘎声推开 窗,吸溜着鼻子,抬头望望阴霾的天空,扔下句对天气的咒骂,然后又啪的关上 了窗。也难怪,在这样的天气里,呵出一口气,也会立刻冻结成冰的。连相见桥 下灌木丛中,昨晚孩子们堆起的雪人,那胡萝卜作的鼻头,已有大半截变成了黑 色。寒冷,已冻坏了胡萝卜。   但剪刀的手心,却有被汗浸湿的感觉。每一次有大行动,剪刀都会有这样的 感觉。尽管,从昨夜到现在,他已经在相见桥下,寒冷彻骨的御马河中,整整呆 了十个时辰。   御马河不宽,只三五丈。水也不深,就七八尺。剪刀蜷曲着身子蛰伏在河底, 像一块黯淡无光,被河水冲刷过数百年的石头。他微睁着眼,透过冰层下潺潺流 过的水流,透过水流上面镜子样的冰层,注视着灰朦朦雪花笼罩下的相见桥,心 里像燃着炉炭火。   “剪刀石头布,长短黄泉路。”近年行走江湖的人,都对这个名号谈之色变。 石头剪刀布是三人杀手组合。十年时间里,一共行动八十一次,无一次失手。这 八十一次,每一次死的人,都是江湖上名头很响的人物。这一次要刺的人,名头 自然也不小。   靠近相见桥,那间破陋的小酒铺里,这会儿几个粗豪的汉子,正围坐在火炉 旁,烤着火喝着酒说着话。   “这么冷的天气,风大先生会来么?”“他当然会来。这几年,无论风霜雨 雪,风大先生都天天会到相见桥下垂钓。”“呵呵,这样的天气钓鱼,那才有独 钓寒江雪的况味呢。这样大好的时节,风大先生怎会放弃?”   这些话语,透过冰层,传到剪刀耳里。剪刀只觉心里愈发热。   这一次要刺的,就是风大先生。   二   十天前那个早上,老爹在能最早承受新阳初照的“晓照亭”,说出新的任务 时,三人组之首的剪刀,胸膛像被朔风洞穿,凛冽的风直吹到了心上。   老爹背对着凛冽朔风,微眯着的眼睛里,全是慈爱与关切,话语也是那么柔 和温暖。“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真不愿意让你们冒险。”剪刀石头布原本是流 落街头的乞儿,被老爹收养。“其实这些年挣下的银子,足够你们快快活活过完 下半生的。我原本打算在年关前,就把银子分给你们,从此再也不作受人钱财, 与人消灾的勾当。可是这一次,找我的是个老主顾。而且,他出的价钱不低。我 很是踌躇啊。”老爹的口气里透露在太多的无奈。“你们仔细斟酌斟酌,这趟生 意,接,还是不接?”   “接!”布圆瞪着眼睛,眼里闪射出狂热的光。“我们岂非一向都是接的最 难做的活儿?这世上哪有打不死的老虎杀不死的人?”   “接。”石头话一向很少。   老爹回头看定剪刀,他的眼里装满了慈祥与关切。朔风吹乱了他斑白的头发, 吹刮着他皱纹阡陌的脸,让剪刀心里一阵隐痛。老爹真的老了。他轻轻吐出一个 字。“接。”   老爹抬手抿了抿被朔风吹乱的白发,脸上皱纹牵动,绽出笑意。“这是你们 最后一刺!我等你们回来。我相信你们!”停了停,又说:“从前你们行动,我 都要你们不成功不回头。但这一次,成,便刺。不成便速退。我老了,希望能看 到你们完整地活着。”老爹的眼眶似乎已湿润。   剪刀石头布的脸上,都现出感动之色。接下来,他们开始拟刺杀的步骤,并 开始演练。这么多年从未失手,有时候要刺杀的人,比他们武功更高,但都死在 他们手里。因为他们的计划,一向最周密。因为他们刺杀用的方式,一向是旁人 想像不到的。   比如有一次剪刀去刺杀的那人,住的宅院外,有五百名朝庭派出的神策军守 护。围墙高得鸟都飞不进去。院里的十三个护卫,任何一个都是江湖中响头头的 角色。但那人还是被刺,死在一间铁屋里。他怎么也想不到,高不过三尺的酒瓮 里,居然能够藏人。   这一次的行动,得有雪掩护。   雪在昨天傍晚,终于飘落,并且一直不停。   三   集镇那头,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小酒铺里的人,都探长了头,热切地招呼: “风大先生,您老钓鱼来了?”   风大先生须眉皆白,看上去比老爹还老。他戴着貂皮帽披着裘袍,正慢慢走 向相见桥。他的身后,一个身材高大仆人模样的中年人,撑着把油纸伞,肩负着 细长的钓杆,寸步不离地紧跟着。风大先生已有很多年没在江湖行走了,就隐居 在御马集西头。不再行走江湖的风大先生,大半的时间,就耗在钓鱼上。风先生 钓鱼,只到相见桥下。因为那里建桥时,形成了滹沱,水位比其它地方都深。水 位深的地方,鱼自然比其它地方多。   小酒铺里早有人将大锤铁钎送到桥下。这会儿,仆人已将桥下坐得极光滑的 一块石头上浮雪扫尽,再垫上块棉褥子,让风先生坐下,然后挥舞大锤破冰。大 锤砸在冰层上,发出铿锵的金铁交鸣声。   刚才围坐在小酒铺里火炉旁的人,这会儿都聚在桥上。看风先生钓鱼,其实 是极大的荣幸。风大先生叱咤江湖,最少有三十年。是众望所归的大英雄大侠客。 大英雄大侠客,原本不是容易见到的。所以,刚才还诅咒的冷,似乎已被忘却。   因为有桥面遮着,桥下是惟一比较干爽的。风先生袖着手,坐在铺着棉褥的 石头上,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意。不知道这笑,是对仆人那行之有效的动作, 表示的赞许,还是对即将进行的垂钓,充盈着信心。   冰层已炸出一道道裂纹,仆人扔下锤,操起铁钎,往裂纹中一插,轻轻一撬, 一阵哗啦声响,冰层迅速顺着裂纹,碎成无数块,然后倒竖着,沉进河里,现出 蒸发出腾腾水雾的河面。仆人又将铁钎,插进河水中,不停地搅动。久冻的河水 里,那些鱼们也是不耐寒的。都蛰伏在河底水草中,一动也懒得动。只有搅动河 水,让水流在搅动中生出暖意,鱼们才会游出水草丛。   仆人手里的铁钎,大半都浸在水中,激烈地搅动,令水花激溅、河水翻腾。 风大先生的手,已从袖中脱出,相互摩挲几下,准备要垂钓了。这时仆人的动作 突地一顿,铁钎脱手,迅速沉进河里,跟着他也向河面栽去。桥上的人全都大惊, 不明白这仆人是怎么回事,惊呼声还没发出,风先生手里的钓杆嗖一声抖直,钓 线已缠在仆人腰上,往后一带,仆人仰面跌倒,手掩着的咽喉上分明可见,一点 铁器的亮光。刺杀!桥上的人大惊失色,蜂拥着回身跑向酒铺。敢于刺杀风大先 生的人,手段自然高明,一场拼杀,自然会很热闹。只是再喜欢热闹的人,也希 望自己能活着。高手相拼,倒霉的一定是离得最近的庸人。   桥不宽,围聚的人一混乱,一直探着头站在桥墩前向下看的瘦小年轻人,立 时被人挤落下桥。年轻人哇哇直叫,头下脚上,直向河心跌去。看看已快跌进河 里时,身子却不可思义地一折,一篷暗器比漫舞的雪花更密集,尖啸着划破清冷 的空气,将风大先生笼罩着。手里已有刀,刀破空直斫风大先生。   篷一声响,风大先生撑开油纸伞。暗器钉在伞上,立刻纷纷坠落。那伞纸, 竟比牛皮还坚韧。暗器刚刚击落,寒光闪闪的刀,已斫近。桥下太窄,风大先生 只好一抖钓杆,抛出死去的仆人,去迎挡刺杀者当胸那一刀。跟着身子向后荡开, 飘向桥外。   桥外是挂着冰棱的灌木,灌木中有个足有丈高的雪人。雪人脸上憨憨的笑容, 仍未被风雪完全改变。看看已退到离雪人不到三尺处,雪人腰际突然现出道刀光, 跟着雍肿的身体嘭地炸裂,一个矫健的身形荡起,刀已直斫风大先生后心。   哗!一道潋滟水光冲天而起。比潋滟水光更亮的,是刀光。剪刀的刀,从来 是最有效的攻击。他的目标,是风大先生的脖子。在水里蛰伏,他已将杀气聚集 到十二分。对自己的这一击的信心,也有了十二分。但水光刚冲出水面一丈,潋 滟的刀光便黯淡下去,人也扑通一声,重新跌进河里。因为他已看到,精心设置 的杀局,已被破。   迎挡布的攻击的,是那个死去的仆人的尸身,布回刀一格,刀光过处,已斫 在仆人的腿上。仆人的腿没断,只发出声呛然的金铁交鸣声。刀未断腿,布脸上 已现出惊骇之色,但容不得他重新攻击,那死了的仆人,已一脚踹在他胸口,胸 骨断裂声,清晰可闻。   “雪人”是石头。石头的刀已斫到风大先生背心一尺处,已将风大先生身上 的裘皮袍上的毛,激得向两边分开。风大先生头也未回,手里钓杆从腋下刺出, 石头的刀离目标只差两三寸时,呛然跌落。风大先生的钓杆,已刺进他咽喉。血 溅出,血染飘舞的雪红。跟着风大先生手里的钓杆从石头咽喉脱出,夺地钉向河 心……   四   能够最早迎接晓阳初照的“晓照亭”里,老爹正眯细着眼睛,注视着多日不 现的冬阳,将暖光投映到正在融化的雪上。他左手持杯,右手持壶,一边浅浅地 呷着酒,一边喃喃道:“雪融的时候,才是真正最冷的时候。”他是对着剪刀说 的。剪刀就站在他身后。“怎么只有你回来?”   剪刀没有接他的话头,铁青的脸上,隐隐泛出痛苦之色。他的肩上,还在淌 血。风大先生的钓杆,破水后仍有非凡的杀伤力。“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老爹回头,眼光仍充满慈祥和关切。   剪刀脸上的痛苦之色更重。“如果风大先生的仆人,不是彭九……”彭九是 “威武镖局”总镖头,两条腿铜浇铁铸般刀枪不入。他原本是一方大豪,根本不 可能是风大先生的仆人。   “我老了,想舒舒服服过几天日子,比如,将这晓照亭重新修葺,再招几十 个下人什么的。大半生在刀锋上闯,我失去了很多享受生活的机会。”老爹呷了 口酒,语气里透着苍老和无奈。“老了的人,有的将财富看得很淡,有的将财富 看得很重。我是后一种人。”   “所以,你将我们出卖给风大先生?”剪刀脸已扭曲,眼里盈动的泪光中, 竟渗着血。“你要将所有的银子留下,我们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因为,你毕竟养 育过我们……”   老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下,苦笑着摇头道:“那样的话,老爹怎么说得出口 呢?假手于人,岂不是杀人的上上招?”   “所以,根本没有最后一刺。如果有,也是你安排来,对付我们的?”剪刀 浑身哆嗦,极力控制着自己,才说出这句话。   “江湖正道人士,无不对剪刀石头布恨之入骨。像风大先生那种以大侠身份 自诩的家伙,恰巧知道剪刀石头布要刺他,怎会不好好利用这机会?”老爹一口 饮尽杯中酒,脸上已笼上了层紫气。“我只是有些奇怪,有风大先生和彭九联手, 你怎么能活着回来?”   “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老爹愕然回头,看到“晓照亭”外,风大先生 和彭九并肩而立。说话的是彭九。“因为他把最后一刺的机会,买给了我们。”   呛啷声响,老爹手里的杯子和壶跌落下地,心也迅速冷了下去。他没想到, 精心布置的最后一刺,原来最终要刺的,却是自己。   江湖正道,一直想除掉剪刀石头布,可除掉幕后操纵者,岂非是他们更大的 心愿?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