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别惹老实人发火(小说)   作者:王小庆   在香村,谁都知道我细叔公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老家伙。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细叔公整个中午都没有歇着,拄着根竹竿,一路 颤巍巍地在村里游来荡去。秋日的太阳懒洋洋地罩在他的头项,在他脚下映出一 个短短的身影,他用竹竿“笃笃”地点击着自己的影子,眯缝着眼打量远远近近 的景致。突然间他变得眉开眼笑,因为他看到一对公鸡正打斗得厉害。公鸡甲啄 着公鸡乙的脖子,公鸡乙鸡爪扯着公鸡甲的翅膀,两个闹得不可开交。   “打架没赚,不是衫烂就是裤烂。”细叔公看了一阵,突然说。但不知是对 公鸡们说还是对自己说,总之看上去是那样的无聊透顶。   由于公鸡们迟迟没有决出胜负,细叔公终究失去了耐心,带着有些遗憾的表 情离开了公鸡们。他沿着细细的圳子,绕开路面张牙豁嘴的石头,小心翼翼地走 着。当然,他这个年纪也确实没有办法挺胸阔步,也只有小心翼翼地走着。前两 年他还能够挑起百斤的稻谷担,一餐吃上三大碗,经常深更半夜一个人溜上山去, 偷砍下一根粗大的杉木扛回家,然后再吃上两碗冷饭才睡下。可两年前的一场大 病,躺了差不多有半年之后,他浑身精力便丝丝缕缕几乎抽空至尽。此刻,他犹 如吊线木偶般,东摇西摆地,走到王大山的家门口了。其实也是我的家门口,因 为王大山的房子是同我家的房子挨在一起的。那时我正在念小学二年级,其时我 刚放学回家不久,母亲下地割稻去了,还没有从田里回来。我肚子早已经饿得咕 咕叫了,正坐在大门门坎上,抓了一块番薯干,起劲地嚼着,又硬又韧的番薯干, 把我的嘴折腾得酸痛,要不是肚子被饥饿闹腾得厉害,几乎让我丧失继续吃下去 的兴趣。   边吃着番薯干,我边把无聊的目光投向慢慢走近的细叔公佝偻的身影。   刚刚我说过,我细叔公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老家伙。这下当然四处找着看看 有没有闲事管管。于是,当大山奋力把刀磨得“嚓嚓”作响的时候,细叔公好管 闲事的“生意”便来了。   “山狗,磨刀啊?”细叔公发出了惊喜的提问,走近大山的时候,他低了低 身子,虽然要低得太低是没有可能的,毕竟腰的柔软度不同往年了,但已经尽了 全力,仿佛要看清楚大山手里是不是拿的是真刀。于是,远远看去他显得更加佝 偻了。用劲嚼着番薯干,我突然同情起他来,觉得他简直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只 要风吹一下就会倒地,何况他是一个十足的废话大王,再老眼睛也没瞎,明知故 问,林大山手里不是明明在磨着明晃晃的刀吗?难道是枪不成?   大山依然用劲地磨刀,全神贯注,面对细叔公的热情问候无动于衷,甚至连 头都没有抬一下,飞快把一把锋利的菜刀磨得“嚓嚓”响,时而用指头探探刀口 锋利的程度。   但这并没有打消细叔公多管闲事的积极性,大山的冷淡更加激发他要将事情 弄个水落石出的决心。只见他更加热烈地问:“山狗,把刀磨得这么快,是不是 要杀头牲?”   大山还是奋力磨刀,“嚓嚓”声好几次把细叔公的细碎的问声湮没,简直把 细叔公当作一缕风,一丝空气,一只蚂蚁,或者根本就是没有存在的东西。   细叔公面对冷漠,他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执着。他更加靠近大山,嘴唇几乎就 要碰上大山的头发,我担心他会倒在大山身上,好在竹竿给他有力的支撑,他一 迭声地问:“杀什么?杀鸡么?杀鸭么?杀鹅么?屁股要切掉么?你知道我喜欢 吃鸡屁股......”   他本对大山的答复不抱指望,因此打算自言自语一番,却没料大山虽然没抬 头,却发出瓮声瓮气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杀人!”   “好啊,有人肉吃了。啊,你说什么,杀人?”   细叔公张大嘴巴,“呵呵”地笑了起来。远远看去,那张嘴简直说是破旧不 堪的柴火间的破门,剩下几个残缺牙齿就像是几截破木筒。我二叔柴火间门口便 放了一堆,生产队种香菇没有收成,作为生产队长的二叔和他的两个儿子就把栽 香菇用的木筒蚂蚁搬家式地搬到他家柴火间门,现在已经堆得老高了,大半已经 霉烂,就像现在细叔公的牙齿。我一直弄不懂他们把这些东西搬回家,究竟派得 上什么用场?   “是啊,杀人!”王大山终于抬起头来,使劲地瞪了我的细叔公一眼,大声 地说。脸上显露出严重的不满,对于他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杀人计划,细叔公竟 然是这样一付模样,竟然还从漏风的嘴里冒出“呵呵”的笑声,无疑对这时的气 氛是十分的不适宜的。   “那杀嘛人?”细叔公看王大山一脸正经的样子,便也收敛了笑脸,也一脸 正经地问。   大山没有看细叔公,扭头看着边嚼番薯干边好奇地走近前去的我,似乎想表 明准备杀的人是我,让我好一阵头皮发麻,暗叫不好。我停下了咀嚼动作,开始 搜索起贮存在脑海中的记忆,看看究竟有没有得罪过林大山,冲着他叫过“山狗 山狗,满山乱走”、“山狗山狗,偷食骨头”?有没有像村里的女人们一样,使 劲捏过大山的儿子胖嘟嘟的屁股?但确确实实是没有,我始终是一个胆小的人, 喜欢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正想避开大山的目光跑得远远的,突然大山说:“我要杀肖屋的飞蚊,把他 那条臭雕剁成八截。”我才舒了一口长气,继续朝他们走去,重新嚼起了番薯干, 因为刚才气喘得紧,番薯干也忘记吃了。   “啊呀!”细叔公吃惊地叫了一声,身子摇晃了一阵,但终于稳定下来。看 样子大山气恨恨的脸,红红的眼,磨得亮闪闪的尖刀终于把他吓到了。   以前大山不是这样子的,也没有这样子过。认识大山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他 根本上就是一个老实的人。打小开始就老实得很,他老爸还活着的时候,喝了酒 总爱拿老婆和孩子出气,大山是实心眼,人家一问两问,他便把每天发生的事跟 人家如实述说,以至于全村的人知道大山老爸昨晚又打老婆了,甚至伤在什么地 方都一清两楚。一次他老娘出工的时候,揉着前胸一直说疼,结果村里的婆娘一 致地说,奶孩子的地方受伤了,要用韭菜汁多擦几遍,好得快些。让大山他娘觉 得十分惊奇,连这十分隐秘的细节竟然也被泄漏出去了。当然,大山放学回家又 少不得被老爸一阵痛殴。可这小子也怪,任凭老爸如何重拳出击,他不哭不叫, 任他撒野。后来他老爸捉蛇时被蛇咬了,没几个时辰便撒手归西。他老娘哭得浑 天黑地,痛不欲生,大山却在一旁无动于衷,末了还劝老娘不要哭,他当着来人 的脸说:“有什么好哭的,哭了又不会重新翻生。再说再也没有人打你了,你都 还要高兴。”气得老娘面如死灰,手指乱点:“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短命,说得出 这样的话来,老爷子死了你也这样,你就不会装一下?”   最有说服力的例子是有关他相亲的事。二十三四岁的大山的婚事,一向令他 的老娘十分操心,一天到晚帮他打探有没有合适的对象。合适的对象是很多,可 人家姑娘总觉得大山不合适,有的嫌他家底不殷实,有的嫌大山太老实,其实大 山有得是一身力气,干起活来不比人差,日子在村里也算是不好不孬过得去。一 回终于一位邻村的姑娘愿意跟他见面。可一见面大山怎么着,三句两句便把自己 卖了去:“我身上的夹克是三古子借我的,我穿的裤子是五林子借我的。”生怕 人家不知道自己根本就穿不起这样高档的衣服。气得老娘全身发颤,媒婆差点背 过气去。当然,对于连稍好一点的衣服都穿不起的笨蛋,姑娘自然不愿意跟他一 起过。眼瞧着抱孙子愿望再度落空,回家后,老娘从柴火间找了根绳子来,当着 大山的面往脖子上套:“生下你这个笨蛋,活该是当光棍的命,活着没有意思, 我死了算了。”大山一把从老娘手里抢过绳子,不声不吭地走了。正当老娘担心 他做傻事,不一会儿却见他捆了一大捆柴火回来,对老娘说:“我有手有脚有力 气,还愁讨不到老婆?”二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讨到了老婆。女人长得还算秀 气,长得丰满结实,不足之处是一条腿稍短些,走路有些不方便。但这丝毫不影 响大山的情绪,紧赶慢赶,结婚还没有满一年,便生下了一个胖小子,这时已经 “呀呀”学语了。   大山要砍肖屋飞蚁的事,很快传遍了全村。谁都知道我细叔公是个多管闲事 的家伙,可我至今也无法理解,凭他气若游丝的模样,不知用什么先进办法传播 了这个消息,怎么还没有一刻钟光景,我家门口便聚集了那么多的人,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打从我有记忆时起,我家门口根本就没有这么热闹过。我甚至看到了 一向来与我家有仇的王有德瘦小的身影,自从那次因为稻田引水问题与我爸发生 激烈言语冲突之后,我家差不多有五年没有与他家来往了,平常两家的成员碰见 基本上视而不见,一个看天一个看地。我与他的小儿子细林虽然同班,但每次见 面都如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互相“哼”一声就转身走开。所以更不可能到人 家家门口玩。这次真的是久违了。   让我奇怪的是,虽然坪里密密地挤满了人,但却出奇的安静。人们都似乎来 看表演的,主角是大山,情节是“嚓嚓”地磨刀,而且没一个人嫌这出剧过于单 调,看得都很起劲,尤其是几个个子矮的,使劲地踮起腿,脖子伸得长长的。就 像王有德,藏在人群后面,本来脖子就长,这下使劲一伸脖子便变得细了,尽管 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我还是真的很担心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滚落下来。   再磨了一阵,再用拇指抹了抹,大山确信菜刀锋利得砍人像切菜一样容易了, 他才站起身来,朝人群走去。人们“哗”然自发让开了一条道,好似一阵洪水袭 来把杂物推到两边去。王有德的一只拖鞋被人踩了,遗落在人们让开的大道上, 他也顾不上捡,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沾满泥迹的拖鞋。大山铿锵有力地走着, 踩着了地上的鸡屎鸭粪,踩着了王有德的拖鞋,踩着了自己横在地上的倒影,昂 然走着,仿佛古代披着战袍的勇士,毅然决然地朝充满危险的地方走去,记得当 时有一阵秋风瑟瑟吹过,树上的黄叶纷纷落地,还有几片落在他的脸上、肩膀上, 被他用没拿刀的左手拂开,更给他的背影涂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但也让人相信 肖屋的飞蚊必将被砍得一败涂地。   很快,他走出了晒谷坪,跨过那小小的圳沟,绕过了他家的猪栏,眼看就要 消失在他屋后的小径里。人们才恍然大悟般地跟了上去,犹如一阵洪水过后飘浮 在水面的物件,随洪流而去。   “不得了,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人们边跟着走边担心地推测。   “老实人发火了。”有人发出连声感慨,“惹得老实人发火了真是不得了。”   也有人大声地建议:“快劝住他,不然真会出人命。”   可大人们只远远地跟着,并没有人去劝阻他。只有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小孩兴 奋地跑到前面去,甚至超过了大山,学着大山雄赳赳的样子,朝肖屋的方向昂首 走去。但没过一会儿,我便发现小同伴逐个消失,原来多数被他们的父母亲兄弟 姐妹大声喝骂下停下了步子。回头看去,发现其中跟我同班的阿二头被他的大人 “啪啪”声音响亮地打着屁股:“你找死啊,菜刀是没长眼睛的,你跟着去,小 心你的头被砍下来。”   我并不担心自己的头会被砍下来,因为我了解大山,他还没有疯到随便砍我 们头的程度,但也并不是一点担心都没有,比如说肖屋那个叫飞蚊的人会不会拿 起一根鸟铳,迎面朝大山开枪,那些霰弹可真是不长眼睛的。我跟大人去打过鸟, 一枪干过去,树上的十几只鸟纷纷掉地。因此,相当一段时间内,我为走在大山 身前还是身后大伤脑筋。   我还大声地告诉前后左右冒出的探头探脑的人:“大山要去砍肖屋的飞蚊。” 探头探脑的人便去问大山:“真的要去砍飞蚊,山狗?”大山不理他,满脸愤怒 地走着,晃晃手里的菜刀。我只好气愤地告诉他:“我骗你干嘛?是真的要砍飞 蚊!”说完掉头看了一眼大山,大山脸上显露出肯定的表情,并且紧密配合地挥 挥手里的柴刀,走得更加稳健有力了。   当又转过一个弯的时候,我差点和一个人碰个满怀,幸亏躲闪得快。我们一 群洪流遇上了阻碍,于是便在这里停滞了。因为恰好遇上了我当生产队长的二叔。   看到大山眼露凶光、一脸杀气,他马上使出生产队长的威严来:“站住,大 山!”   大山站住了,但仍然一脸气愤地看着我二叔,好像我二叔得罪了他。   “细叔,大山要去肖屋砍飞蚊。”我抢在身后蠢蠢欲动的人们之前,抢先向 二叔报告。   二叔把一小串猪肉放在身后,“啐”地把嘴里的烟屁股吐得老远,严肃地说: “哪个飞蚊?你干嘛去砍飞蚊?砍人犯法你知道吗?”   大山抬头看了一下二叔,嘟哝了几声,又低下头。   “说啊,为什么去砍人?”二叔把两只手都摆在背后,再次严肃地质问。   “飞蚊他摸我老婆的奶子。昨天上午我老婆赴墟的时候,飞蚊装作摸我小孩, 却故意碰我老婆奶子。”大山非常不情愿地小声说,声音有些涩涩的,但马上又 振作起来:“他凭什么摸我老婆?我要把他的骚雕剁成两截!”   身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轰”然之中,有的露出莫名惊诧的表情,有的 “哈哈”地笑了起来。等大山回头看他们的时候,他们马上噤声不语,有的表情 立马变得悲愤起来。但大山头一转回来,人们便交头接耳,像蚊子般“嗡嗡嗡嗡” 不知说得是啥。而我却在稀里糊涂地想,刚才不是说要剁成八截吗?现在怎么变 成剁两截了?八减二等于六,怎么一下少了那么多?我有些不解了。我相信如果 自己再傻一点,我就问出来了。   “谁证明呢?说话要证据的。”毕竟是生产队长,二叔比一般人显得理智。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昂着头,挺起腰,双手叉在腰间,尽管一只手勾着的用稻草 拴着的一块肉在晃悠着,但并不影响比平时更像生产队长。   “这个还要证据?我老婆的事我还不清楚吗?”大山说。   人群人有个叫四光的大声地说:“是昨晚睡觉时老婆给他说的。”   于是又有人笑出声来。大山觉得笑声十分刺耳,使劲皱起眉头,睁大眼扫了 人群一下,四光飞快地把头缩回了人丛中去了,笑着的人使劲一抹嘴,嘴便恢复 了不笑。   “四光,你昨晚躲在人家床底下偷听了吗?”我二叔原本是很严肃的,这下 也笑了一下说。但马上收敛了笑容,开导着大山:“大山,你还是初中毕业生呢, 你知道自古以来就是欠债还钱,杀人抵命,你杀了飞蚊你想到后果吗?”   “还能怎么着呢?不就是一命抵一命吗?难道我老婆就让他白欺负不成?难 道我就甘愿当缩头乌龟?”大山把菜刀交给左手,声音小了许多。   “你是笨蛋吗,山狗?”二叔大声喝道,“如果你把人杀了,就是想做缩头 乌龟也做不成了。如果你被抓去枪毙,老婆肯定改嫁,儿子也归另外一个人,就 连老婆和儿子都不是你的了。你说是不是,你会这样笨吗?”   大山当然不想这么笨。这个让人为难的问题,让他眯起眼想了一阵,然后沮 丧地低下头,一脸无辜又无助地看着二叔。见我很响地抽了下鼻涕,他还看了我 一眼,可惜我也想不出好的办法。   “山狗,走,先回家去,等下我给你拿个主意。”   二叔轻声地哄着,拉拉大山的衣袖,拉了好几次,大山才很不情愿地转过身, 移动步子,要跟二叔回去。   眼看着事情差不多就这样告一段落了,人们纷纷车转身,带着并不满足的表 情,相互小声嘀咕着说这件事,后来就有人大声呼唤另外一个人到谁家里打牌, 也有的终于忍不住骂起了自己的调皮捣蛋鬼,人群准备散去。   突然,平地起惊雷、晴天响霹雳般远远传来了一阵女人的痛心疾道的尖叫: “山——狗——啊——,转来啊——,山——狗——啊——,转来啊——”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山狗的女人。我想。   准备散去的人们便停住了脚步,神情纷纷振作起来。有的露出欣慰的表情,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事情还未必到此为止。   “山狗啊,千万别去做傻事啊,摸都摸了,我们还能怎么样呢——”女人哭 叫着走近,裤腿上沾满了污泥,早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不出所料,果然是大山的女人山秀。   后面跟来了我喜欢多管闲事的细叔公,敢情是他担心大山做傻事,特意把大 山的老婆从稻田里喊转来。   “山狗啊,山狗啊,千万别去砍人啊......”女人哭叫着,跑近前来,扯着 大山的胳膊使劲摇,要把他拉回家去。   大山使劲把女人的手往下甩,可女人紧紧拉着,似乎粘住了一般,只好看着 女人发呆,时而看着二叔,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平地杀出一个程咬金来,二叔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先还劝导了女人几句,可 女人的声音比他大一百倍都不止,根本听不见他的劝导,只好看着女人发呆。半 晌,他才大喝了一声:“别哭了,哭什么哭?又没有死人!”   女人这才停止哭叫,但仍然死死扯住大山的手。大山拿着刀的左手被紧紧攥 住,菜刀也几乎握不住了,摇摇欲坠。   “这样吧!”二叔突然气愤地叫了一声,用那只拿肉的右手使劲挥了一下, “渠(他)个娘,实在是太气人了,看样子不能这样算了,不教训一下那个飞蚊 他那个王八蛋还以为我们香村人好欺负!”   顿时,大伙群情激昂,有好几个年轻后生甚至捋了捋衣袖,跃跃欲试。   “这样子,谁陪大山去?教训那个叫飞蚊的鬼东西,省得他认为我们村子没 有人,好欺负!”他看着那几个屡屡捋衣袖的年轻人。   但迎着二叔的目光,那几个年轻后生却低下头去作看蚂蚁状,衣袖也悄悄放 了下来。   二叔看了那些后生一阵,摇摇头说:“要不这样,大山你挑几个人,让他们 帮你助阵,谁不去你跟我说。但你也要把握分寸,不要真把人砍伤了,这样真的 划不来,教训教训他就可以了。”   然而,大山的眼光过处,却一个个躲闪着,那个四光刚才还勇猛得很,这时 候简直就矮了一截,几乎人头都看不到了。   二叔只好点将了:“永发、永兴、东生、旺财,你们四个长得高大,有力气, 你们几个等下一起去。明天你们就不要出工了,算十个工分。但到时候你们要劝 住山狗,真要伤了人,那就鸟个工分也没有了。”   “好好好,我去我去。”永发率先站了出来。随后永兴、旺财也站了出来, 唯有东生扭扭捏捏很不情愿地走出人群。   “干嘛,东生,是不是昨个晚上放空了,整个没有一个男人的样子。”二叔 看着东生,有些生气地说。   “不是,不是,”东生吱唔着,“早上吃坏了肚子,现在肚子很痛,等下转 回家还要吃药。要不,要不明天早上去吧?”   二叔斩钉截铁地挥了下手:“算了,你不要去了,你回家喂猪去吧!”然后 把猪肉放到左手,把右手高高一挥:“你们去吧,要把握分寸,不要惹出太大的 事来。大山你也先搞清楚,飞蚊究竟有没有摸,是不是故意的?”   大山点点头,迈开了步子,后面跟着永发、永兴、旺才,他们一言不发,默 默地走上田间小道,向肖屋那个邻村不远处的自然村走去。旺才的老婆跟了一阵, 想交代什么,后来不知怎么地又退回来了。   我也想跟着去,突然耳朵一阵剧痛,痛得我差点叫出声来。回头看是一身是 泥的老娘,揪了我耳朵还不算,还使劲打着我屁股,边骂:“现在几点了,第一 节课早开始了,你还在这里看热闹,大人的事关你屁事,你也去呀,你也回去拿 把刀。”   我当然不会真的回去拿把刀跟着去,再傻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在老妈的押 送下,飞跑着回家取了书包,扒了两口饭,然后飞快地往学校赶。虽然跑得大汗 淋漓,结果还是迟到了,被老师罚站了一节课。一个下午我都没心思听课,只在 想着大山的事,既激动又担心,心神不定,结果又被图画老师用粉笔头砸了个正 着。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铃声响,我背起书包往家跑。出校门的时候差点被值班 室的李老头抓住,他像玩老鹰抓小鸡游戏似的拦我,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想逃, 好在头一低便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过去,留下他在那里破口大骂。   回到家门口,发现家门口仍像中午一样热闹。我看见坐在我家大门门槛上打 盹的细叔公,便跑过去使劲把他摇醒:“细叔公,他们怎么样,怎么样,大山赢 了没有?”   细叔公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无精打彩地打量了我一眼,又迷糊过去了。   真急人。找来找去,我终于看到陪大山一起到肖屋去的永发叔,便小跑着到 他的身边,拉拉他的衣袖:“永发叔,找到飞蚊了吗,怎么样了?”   “细人仔,那么好事干什么!”永发白了我一眼,不再理睬我。后来听到他 对后面来的四光说:“妈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大山原来认识飞蚊的,叫什么肖 文飞的来着,他们前几年一起修过水库,还一起得过公社的奖励。一见面两人就 抱在一块了,还叫我们几个先回去,他相信他的老朋友肖文飞绝对不是故意的, 纯粹是误会。还说如果早知道飞蚊就是肖文飞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必要来了。”   “是吗是吗,那山狗呢?”四光问。   永发气愤地说:“这么迟还没有回来,现在肯定还在飞蚊家里喝酒。妈的, 有酒喝不叫我们留下来,下次鬼才陪他去!”   “唉,这样子啊......” 四光非常遗憾说,说完一拍脑袋拔腿就走。“转 哩,转哩。听永发你啰里啰嗦,猪都差点忘了喂。”   永发明显很不高兴,本来有些不爽,现在好心跟四光说事,还被他称做“啰 里啰嗦”,只见他恨恨地挖了一下四光远去的背影。   后来,大家谈论起今天的天气不错,稻谷的收成不错,说要跟队长建议一下, 今年粮食丰收,要杀头猪,宰几头番鸭,酿上几坛酒,让大家聚餐一下乐呵乐呵, 地点可设在生产队仓库。改天叫王有德把仓库清理一下,拾掇整齐一些,条件是 到时候鸭屁股随他挑,最大的鸭屁股就归他了。我这才知道这个王有德跟我的细 叔公一样喜欢吃鸡屁股、鸭屁股。我更讨厌他了。   但聚餐的事属于大人们,对这个我不是很关心,反正到时候我们这些细鬼仔 也少不得有几块肉吃吃。现在让我最惦记的还是二叔对永发、永兴、旺财他们几 个记十分工分的承诺,如此这般平安无事,不知道这个承诺还能不能得到兑现? 按照我平素对二叔的了解,像这样不打一架,或者连吵都没吵,就这样轻松走了 一趟的事,想得到十分工分,恐怕这事有些难度,甚至可能一分也得不到。不信 的话,我倒是愿意匀出两块地瓜干为赌注,跟你打个赌,看谁输谁赢?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