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文革经历:记进白石头沟赶牛   (一)   一九六九年,我在祁连山里的石包城公社农业生产队插队劳动。七月下旬, 地上的麦子割倒了,拉到麦场上码成了垛子,这就不再怕牲口糟蹋地里的庄稼了; 再说接下来就要翻地灌水,因此要把自青苗长出时节就赶上南山白石头沟里放牧 的耕牛赶回来。我实在厌烦生产队和公社见天开批斗会,于是自告奋勇,去白石 头沟赶牛,队长张大头同意了。   七月三十一日早上八、九点的光景,我单枪匹马,骑马出发了。我朝大公岔 走,很快走出泉脑湖滩,进入大戈壁。这一路是上坡,地面干燥,有时马一蹄子 踩进野鼠洞,猛然受惊倒退两步,我猝不及防,差点被掀下来。于是我不敢麻痹, 时时盯着地面,催马前行。公社渐渐落在我身后很远,走出七、八里,我回头看, 只见从泉垴到水峡口整个一长条绿洲的全景呈现在我眼前,那就是石包城的人间 世。   太阳甚是热辣,紫外线强烈,本地人之所以一律是黑膛膛的脸色,就是高原 紫外线照射的缘故。我的坐骑白天门马——它的脑门和鼻梁是白色的,所以有此 名号。它是一匹小走马(指行走时两左腿两右腿分别同时着地的马,四条腿错开 着地走的马为蹦马)。我策马而行,很是惬意。去年我刚来石包城时根本不敢骑 马,是队上的年轻人教会我骑马的。其实骑马很简单,只要胆大。我有的是冒冒 失失的胆量,因此越骑越爱骑,驾驭之术无师自通并且突飞猛进。骑马乐趣无穷, 在湖滩里快马驰骋,既刺激又充分体验超越时空的那种自由感,乃是莫大的享受。 可是在这戈壁滩上,是跑不起来的,白天门驮着我一直在爬坡。   这方圆数十百里的戈壁滩,很像斜靠在墙上的一只脸盆,盆地内东南高,西 北低,倾斜度很大,我估计有二十度以上。马走得吃力了,半戈壁上,只感到太 阳辐射的灼热。时间尽可以来得及,我放辔慢行。回头再看石包城公社,竟成了 一小条绿色的草湾,与褐色的大戈壁相比,根本就是一丁点儿。北面名叫"七个 驴"(有人在那里发现有远古人类画的七只驴子的岩画,故以此起为山名)的乱 山岗,此时仿佛在我脚下。在我前面,绵延逶迤的南山雪峰巍然耸立。拿七个驴 乱山岗同南山雪峰比,太小巫见大巫了。视野所及,南山雪峰从西到东有数十百 里长,其间有若干沟口:石板凳、大公岔(大公岔里有很古怪、很难听的地名叫 什么驴俅墩子和马逼泉的);再往东又有狐洞沟、黑熊沟、白石头沟、麻黄沟、 鞭把沟和小熊沟等等。小熊沟和北山的鹰嘴山遥遥对峙,之间是大坂,那里是大 戈壁的制高点。从那儿再往东,地势又低下去,形成西南高、东北低的昌马盆地, 那是玉门市的地界。疏勒河由南向北流过昌马盆地,河上游有一座天生桥,过桥 就又是我们石包城公社管辖的鱼儿红草原了。   (二)   顶着烈日,我继续前行。蓝天高远,空阔的大地被它笼罩,我对苍穹发生敬 畏之心。我看着那遥远的石包城小绿洲,不禁感慨万千!在大自然面前,人的世 界是多么渺小!然而就在那毫不起眼的绿洲里,有数百人居住其中。一些妄自尊 大、自命不凡、飞扬跋扈的人物在那里搞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如果请他们到这 苍茫戈壁上反观那个世界,他们会不会发现自己的行为很无聊?   九大结束不久,"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毛 泽东思想放光芒"唱了大半年,现在完成使命,江青卸磨杀驴,宣布此歌用的是 伪满洲国的曲调,禁止再唱。   我们肃北出了一个九大代表名叫千比,县武装部的副政委。他现在正在肃北 县七万多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五个公社里巡回传达九大精神。在九大上他和 林彪副统帅握过手,这可是非同小可的特大喜讯。前些日子他来到石包城,人们 争相同他握手,他也慷慨的同革命群众握手,因为他说,这样握手,就等于林副 统帅和革命群众间接地握了手。于是和他握过手的干部党员欢天喜地,再去同下 面的老百姓握手,还重复着千副政委的话:把林副统帅的温暖传送给广大革命群 众!一传十,十传百,等于大家都和林副统帅握过手了!那些天,石包城的人动 辄抬起右手仔细端详,觉得右手有异样的感觉。握过二道手的人自己觉得比握过 三道手的人有面子,可以对他们居高临下,指手画脚。三道手则又在四道手面前 得意洋洋、大言不惭。四道手呢,受宠若惊过后,偷偷地给黑五类分子施舍恩泽, 有幸握到手的黑五类分子感激涕零,四道手于是也获得极大的精神满足。我也和 千副政委握过手,也着实荣耀了小半天呢!   现在我远离人间,觉得那远远的绿洲真是藏污纳垢的罪恶的渊薮,我为自己 在千副政委面前低头弯腰的蝇营狗苟而羞愧难言!我想得兴奋,突然胆量陡生, 索性跳下马,对着那绿洲破口大骂。我骂了很多反动的话,骂着骂着,我回头喝 问白天门:你会告发我么?你有本事告发我赤膊上阵,发出反革命叫嚣么?嘿嘿, 你听见了,但是你不会说出来,气死你!   忽然我看见远处有沙土"刷刷"地扔,好像有人在挖地道。真的,就像挖工事 掩体的人,站在洞里一锨一锨向外面丢土。我大吃一惊,差点魂飞魄散。方才我 的高声叫骂被人听到了!这下我死定了。我的心狂跳,脸色一定煞白。可是挖土 的人没有站出来,我满腹狐疑。   原来在这个缺少对照坐标的大空间,眼睛最易发生错觉。一米远的一丛柴草, 如果久久地盯着它,恍惚就会觉得它是十数里外的山顶上的一棵参天大树。突然, "刷刷"扔土的地方跳出一个怪物,既像兔子,又像老鼠。它站在洞边土堆上,后 腿立起,前爪收缩,大耳朵转动,鼻子不停地抽搐,显然是嗅察有无异味。然后 又跳下去,"刷刷"地扔土,真像是一个手脚麻利的优秀工兵。一会儿它又跳上地 面,转动脑袋又嗅又听又看,机警得不得了。好家伙,是你把老子骇得半死!   我把这家伙称为鼠兔,后来我才听说,还真的有这样名字的动物呢。它在给 自己造新房里!   (三)   太阳已然偏西,我已经走出了二十余里路。在半戈壁上我再回头眺望:沙湾 子近旁的樊梨花古城堡所在的两三座独山子,在绿洲里兀然突立,榆林河从那里 流过。我去过古城遗址,在那里登山而望,水峡口、大公岔、鹰嘴山几条交通要 道尽在视野之内,当年樊梨花真是好眼光。在这里筑城据守,可进可退可死守, 端的是军事要塞。山脚到河滩是连成一大片的一丛丛两米高的野刺灌木,我认为 是绝好的埋伏重兵的地点。可惜山上的古堡城墙遭太多的人为破坏,几乎荡然无 存。但是城寨的围墙,隐约还有痕迹。   我忽然觉得寂寞难耐,大半天看不到一个人,这在以前从没有过。我渴望和 人说话,于是我开始唱歌,我放肆地唱了一支又一支的革命歌曲,故意胡唱乱唱, 油腔滑调。我又和白天门马说话,可是这狗娘养的不理解我,心不在焉的东张西 望,令我扫兴。我又不由得怜悯起白天门了。正好来到一条干涸的河坝边,有几 簇青绿的肥壮的芨芨草,草穗迎风飘扬。我给白天门卸去马嚼子,牵着它吃草。 我又把马拴在芨芨丛上,当着白天门的面解手,在它面前放浪形骸,丑态百出。 可是白天门无动于衷,自顾自吃芨芨草。忽然,它仰起头,朝石包城方向长嘶一 声,堪称悲壮。   (四)   我骑马约摸走了四十余里路,到大公岔沟口了,也就是到了南山脚下。眼前 是一个个低矮的乱山,乱山后面则是崇山峻岭的雪峰。一道干涸的河坝将乱山分 割开来,形成一个大的沟口,这就是大公岔,南山最大的沟。这条河坝也是一条 路,如果一直顺河坝往沟里面走,就能穿越祁连山主脉,抵达青海的柴达木盆地。   我沿乱山山脚往东走,地势在继续升高。走过狐洞沟口,再往前走,又见一 个沟口,那是黑熊沟。再走过去,就是白石头沟了。这里的海拔有三千米以上, 比公社那里起码高出两、三百多米吧?   我骑马走进白石头沟,顿觉天地狭窄,天气凉爽。沟里的坡度比戈壁滩还要 陡,我哪里是走在沟底,简直是登山,说是登山么,环顾左右,两边才是陡峭的 山,而且一山更比一山高,无数山头林立,直刺青天。   沟里的景观比沟外戈壁滩悦目得多。山坡上绿草茵茵,还能听到溪水潺潺。 越往里走,越感到寒凉,和方才半戈壁上炙人的炎热大相径庭。渐渐的,我听见 白天门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无意中看见它的鼻孔,竟然张大许多,这里缺氧。我 正想下马给它减轻负担,忽听见恶犬狂吠之声,抬头看,前面数十米远处有一顶 蒙古包,一白一黑的俩狗箭也似的飞奔而来,我慌忙重新坐稳身子,紧挽缰绳。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两只毛茸茸的大狗横眉竖眼,张大嘴巴,冲着我咆哮如雷。 我没有害怕,因为我知道自己一旦示弱,狗就会更加胆大妄为。两条狗一左一右, 跳跃着扑我,大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气概。我左右轮番甩 舞着缰绳,逼得狗不能近前。   狗的主人终于出现了,是一位艾吉,就是大娘。她一呼唤,俩狗立刻乖乖地 垂着尾巴一溜小跑地回到主人身边。我下了马,把马拴在木桩上,说一声"加散 般诺(你好)",就进了蒙古包。主人沏茶给我喝。稍事休息,我问得我们农业 队的牛马就在沟垴里,于是起身告辞,骑马继续向沟垴挺进。   (五)   白天门马走得很吃力,但是我不敢下地上走。方才在地上,我已经明显的有 高原反应的感觉。地势越来越高,溪水越往上游越大,像是小河,而且河水把沟 切割开来,形成悬崖。越往前行悬崖越深。悬崖顶部和山脚之间的坡地是最好的 草场,酥油草长得很茂盛。绿草地上还有紫色的野马兰花,花朵硕大,不过不仅 毫无香味,反而是臭气袭人;而且在野马兰花上面飞来飞去的不是蝴蝶或者蜜蜂, 竟是很大的苍蝇。   走呀走呀走呀,诺大的沟里,仅有的空谷足音,便是白天门的踏踏声。它奋 力前行。回头望,只见沟口的山峦,统统都在我们脚下。终于快到沟垴了,因为 我听到马嘶声,也看到三三两两的牛了。它们在对面崖坡上,或卧或站,牛和牛 在一起,马和马为伴,没有一牛和一马单独在一起的,看来真是物以类聚呢。   又见炊烟缭绕的蒙古包了,有狗"汪汪"大叫,不过没有跑来咬我,它被拴着 呢!女主人从蒙古包的小门里探头朝外看,随即出来帮我下马、拴马。我弯腰低 头进蒙古包,蒙古包里竟然有三个干部模样的人盘腿而坐,他们见我戴着眼镜, 也就表示友好。房子里炉火旺盛,茶壶呜呜唱歌。大家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当 他们得知我和公社卫生所的张从虬、范云英两口子很熟识时,就更有了共同语言。 一天没有同人说过话的我非常饶舌,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原来这三人是地区防 疫站的医生,到此调查旱獭。昌马的南山里已检测到旱獭携带"一号"病菌,就是 鼠疫菌。而国家早已经宣布消灭了鼠疫,所以这里发现鼠疫疫情引起北京的高度 重视。   (六)   太阳落山了,即使坐在蒙古包里,也一下子感到寒意袭来。听见队上放牛的 丁家兄弟在门外说话,我赶快出去见他们。他们见生产队派我来赶牛,大大地不 以为然,问我能赶么?我觉得自己的骄傲受了伤害,反问他们有何不能?他们诡 秘地一笑。   沟底已经是苍茫黄昏,可是对面山上依然阳光明亮,不过可以看到大片的阴 影正在向山上推进。有贪吃的马儿还在阴阳交界处埋头吃草,一匹儿马嘶鸣着奔 来,它那长长的马鬃在颈上随风飘起。贪吃的马儿们见儿马冲来,慌忙往上跑进 阳光里,跑得慢的就遭儿马咬一口。儿马赶着马群——那都是些骟马、骒马和马 驹,浩浩荡荡下山进马圈。   女主人拎着水桶要下沟底河里取水,我要过水桶自告奋勇去提水。从沟底到 蒙古包仅三十几米距离,可是没想到一桶水竟是无比沉重,我哼哧哼哧提着水往 回走,丁老二看见我说我的脸是绿的。啊!高山反应!在公社那里,海拔也有二 千六、七百米,可我挑起两桶水也能矫健如飞呢!   抬头看,最后一缕阳光停留在雪峰之巅,有一刹那间,那里的冰雪如同钻石 般地放射灿烂夺目光芒,倏忽消散,暮霭朦胧。再看沟里,已然夜色茫茫。丁家 兄弟的帐篷就在附近,可是容不下三个人住,于是我就住蒙古包。蒙古包的女主 人给我们做在羊肉汤里煮大米的稀饭,端上油果子请我们吃。防疫站的人是掏粮 票和钱给主人的,我则是白吃。反正农民到了山上,在牧民家里吃一顿饭,好客 的牧民并不计较什么。吃饭之间,男主人回来了,还带着一位鱼儿红的牧民。睡 觉前我出去解手,好冷啊,这是七月底的天气,山上竟如寒冬一般,且不知十冬 腊月此地是何等模样?没有月亮的天幕星光灿烂,黑魆魆的高山死一般的沉默, 令我心生惧意,我赶紧进蒙古包。   蒙古包里一下子添了许多人,我不知睡觉怎么个睡法。只见女主人从蒙古包 右首的排柜里取出崭新的绸被棉褥铺在上座地面,请防疫站的三个人睡在那里, 那是贵宾区。左首靠门的地方,睡一般的客人,普客区。女主人取过来几张羊皮 铺在地上,递给我一个翻毛皮筒子——板子在外、毛在内的一个大袋子。我从脚 到身把自己装进皮筒子,睡倒在羊皮垫子上,鱼儿红的牧民睡在我身边。主人夫 妇睡在蒙古包右首。那里是主人区,也是厨房区;而我们这普客区还是工作区呢, 春季产羔期间,出生的小羊羔就放在我睡觉的地方以避免被冻死,还要给它们喂 米汤呢!   (七)   夜里很冷,我怎么也睡不着,听见外面时而犬吠,时而马嘶,朦朦胧胧睡去, 猛地又醒了。谛听外面,似有骚动声,又感觉身上奇痒,往腿上摸去,竟有小动 物——虱子蠕动。在牧区,虱子司空见惯,我习以为常。只是这皮筒子里恐怕多 日没有人用过,里面有成千上万的虱子,大概早饿疯了,嗷嗷待哺,今天逮住我, 岂能不大快朵颐?火炉子离我很近,干羊粪块红红的余火未尽,我往皮筒子的毛 顺手一捋,将手中物向炉门里一甩,只听见"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如同小鞭炮。 就这样,我就一把一把地摸虱子,扔到炉子里放鞭炮。俗话说得真好:虱子多了 不痒,债多了不愁,我很快适应了皮筒子,一会儿又朦胧地睡去。   等再次醒过来,朝蒙古包的天窗一看,天色微明,女主人已经坐在火炉边忙 碌起来。炉子里燃烧着熊熊火焰,很舒适的温暖洋溢在蒙古包里。我起身出外, 活动活动身体,这天正是一九六九年八月一日,可是我看沟里的溪水,已然结了 冰。抬头看对面山坡上,只见很多牛围成一个大圆圈,一律头朝外,屁股朝内, 圆圈里面,卧着小牛。一圈尖锐的牛角,真如鹿砦,形成固若金汤的堡垒,足以 低档野兽的进攻。想不到供农人驱使的牛,竟然有如此的智慧,我看得呆了。   这时男主人走了出来,他察看四周,忽然说,昨夜里狗熊经过此处。我好奇 地问何以见得?他指点着地上的痕迹,说那是狗熊脚印,很新鲜。我可什么也看 不出来。   (八)   太阳从山头爬上来了。不一会儿,两面山坡上忽然响起"哇哇"的叫声,从一 个个地穴里钻出了怪模怪样的动物:它们的个头比家猫大许多,长相又像兔子。 它们直立后腿,冲着太阳,遥相呼应地"哇哇"叫,那声音就像小娃娃的叫声。我 已经知道这就是旱獭,当地人称它"獭拉"。这东西胖嘟嘟的,昌马人喜欢抓它炼 油,说是獭拉油炸油饼,香的歹!后来听说獭拉传染鼠疫,没人再敢抓了。   我朝沟垴尽头处看,雪山近在眼前,皑皑的雪线就在我头顶之上,那里有四 千二、三百米的海拔吧?女主人喊我喝茶,我进了蒙古包,防疫站的人也起来了, 正在喝茶吃早点呢。我端起咸咸的奶茶津津有味地喝起来,吃了一大块饼。   后来张从虬医生去酒泉,听防疫站的那几个人说,喝早茶时,白石头沟的牧 民给他们三人的碗里加了酥油、酪蛋子和奶皮子,给农业队放牛的(我)碗里仅 仅是奶茶,他们都有点不好意思呢!张从虬回来对我说起,很感叹。我却不认为 牧民做得有什么不合适,人家是远道而来的地区干部,我是农业队放牛的,区别 对待,乃人之常情。物资匮乏时代,哪能面面俱到?我感到后悔的只是当时我没 有美美地喝足茶,结果惨了。   我匆匆喝了几口奶茶,就告别主人和那三位客人出门而去。丁家兄弟已经把 要下山的牛集合在一处,他们当面给我点清数,共三十五头牛,这就移交给我, 叮嘱我一路小心。我们分手,我骑上白天门,赶起牛群往沟外走。   (九)   下坡路甚快,渐行天气也渐热。还没有走出沟,我就感到口渴。我看见一顶 蒙古包,就下马去讨茶喝,有一只狗卧在蒙古包旁,它看看我,没有出声,我便 放心而行。谁知我走到离蒙古包几步时,那狗忽地窜起来直扑向我,我大吃一惊, 连忙弯腰去抢一块石头。石头没有抢到手,倒把我绊倒了,小腿上被重重的磕了 一下,登时鲜血淋漓。此时那狗掉头走了,因为一位老奶奶走出来看究竟。她问 我:爱木其(医生)?我回答:拐,巴克西(不,教师)。我没有扯谎,因为我 是分配到县中学的老师,又让我下乡插队的。老奶奶听说我是老师,略显失望, 大概她有病痛,盼望来人是医生呢。不过她还是请我进去坐。茶端上来了,我喝 了两碗,起身继续上路。   很快到沟口了,茫茫戈壁展现在我面前,在大山深沟里的压抑感一扫而光, 我吆着牛群出了沟口,朝着戈壁西北角上那可怜的一溜儿暗绿色地带挺进。晴空 万里无云,烈日高照,戈壁滩上空气燥热,能看见地面的气体的颤动。鹰嘴山和 南山之间的大坂地平线上,气流如同粼粼水波,高温干热的天气常能看到此种现 象,海市蜃楼就是这样形成的。   我早就把棉衣脱去了,此刻把绒衣也脱掉。强烈的阳光似火烧,我又口渴了。 唯一的办法是赶牛快走。孰不料到了戈壁滩,这些牛成了一盘散沙,到处乱逛, 慢吞吞不想走路了。我原以为它们一出山沟,看见绿洲,就会欣喜若狂,大步流 星向前,因为那是它们的家,回家的感觉不是很好么?岂知它们并不作如此想。 一想起马上要被套起来拖着犁铧耕地,农夫还要挥舞噼啪作响的鞭子,它们个个 忧心忡忡,牢骚满腹,于是消极对抗起我来。看来,它们对革命家杜撰的"老黄 牛精神"嗤之以鼻。   (十)   牛群磨磨蹭蹭不好好走路。我骑着白天门赶这边的,那边的裹足不前;我再 去赶那边的,这边的又停下观望。更可恶的是,如此炎热难熬的天气,竟有几个 流氓公牛,还时不时地往母牛身上爬。气得我七窍生烟。我还不敢打它们,公牛 凶着呢!早晨我还向它们表示了我的钦佩,现在我厌恶它们,憎恨它们!   刚出沟口时,我估计三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生产队,因为一路的下坡,简直可 以小跑前进。可是此刻已经走了两个小时,竟还没有走出四分之一的路。嗓子开 始冒烟了,举目张望,泉脑绿洲可望而不可及;回眸雪山,远水不解近渴。啊呀, 我陷入绝境啦!想起丁家兄弟诡秘的笑,我明白了!赶牛回家并不简单。   我继续坚持,展开新一轮的暴力赶牛。白天门很是合作。我们东奔西突,使 劲用鞭子抽牛,速度总算加快了些。可是我唇干舌焦,嗓子冒火,我简直觉得自 己快被晒成木乃伊了。怎么办?忽然我一眼瞥见半戈壁上有个白点,蒙古包!啊! 我有救了。我丢下牛群,策马朝蒙古包跑。到了跟前,我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向 前走。一位老奶奶走出来,十分惊讶的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进了蒙古包,老奶奶给我到了一碗茶,我抓住"咕嘟咕嘟"倒进嘴里。忽然 想起牧区的讲究,把茶一口喝光就意味着不再喝了,要告辞了。果然那老奶奶不 再给我续茶,我尴尬地坐着。她是一句汉话不会讲,我的洋泾浜蒙语她懵然不懂。 而喝光茶再要茶,那是严重的失礼;何况住在半戈壁上的她,水资源肯定非常的 有限。没办法,我只好告辞。原先渴望抱着水桶痛饮一番,结果只激起了更加焦 渴。我懊丧不已,强打精神赶牛。   毒日当头,空气干热,可是泉垴绿洲依然遥遥不可及。嘴唇舌头嗓子干燥苦 焦,我再也支持不住了,决定放弃牛群,自己逃命。白天门善解人意,斜刺里一 溜烟就跑出去数十米。求生的欲望使我灵活地驾驭坐骑,扬鞭夹蹬催马发足奔跑, 我盯着绿洲,恨不能一下子飞到。那三十几头牛,我顾不得它们了,听天由命吧。 等我喝足了水,再回来接你们,还要算不听话的账!   (十一)   正在飞奔,我忽然勒住马,天哪,世上真有奇迹!原来我看见不远处有一股 污泥浊水在流淌!半戈壁上怎么会有这水呢?这是山洪水,可是昨天白石头沟没 有下雨啊?小熊沟里淌出来的雪水?不知道。我无暇多想,从马上跳下来,三步 并作两步直扑向那股救命之水。   我趴下对着水张嘴就喝,白天门也渴急了,跑过来嗅嗅水也大口大口的喝起 来。啊!白天门先生,这样是不行的,你不可以在我的上游喝水。怎么,你不肯 让?蠢货,那我就到你的上游去喝。   忽然间尘土飞扬,三十几头牛也蜂拥而至,扑到水流前大口大口的抢水喝。 呔!反了你们!竟敢也在我的上游喝水!我不想对牛弹琴,自己绕过它们走到最 上游,伏倒在地,"咣当咣当"地喝。就这样,牛、马、我,痛饮污泥浊水——, 不,哪里是水,完全是泥浆。喝了半天,肚子胀得不得了,才意犹不足地罢休。   我细看那股水,已经变成涓涓细流。它顶多再淌半个小时就会干涸。这就是 说,如果我晚到一半个小时,就和这股水失之交臂!悬啊,这不是老天特意安排 救我的水吗?我站起来,对着苍天谢恩!   我觉得胃特别沉重,很不舒服,但是这比干渴好受多啦。我抚摸着鼓鼓的肚 皮,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现在不必急着赶路,我四仰八叉躺在戈壁滩上。仰望 天空,万里无云,那洁净的、蔚蓝的天穹,令人感受到它的高不可攀和深不可测。   我一阵迷糊,再睁眼看时,似乎是在转瞬之间,南山山峦后面涌出许多庞然 大物的云朵,大块大块的云由南向北,源源不断地飘飞开来;它们形状酷似,大 小一样,互相保持等距离的间隔;无数这样的巨大云块投影在戈壁滩上,地上的 云影和天上的云块同步,悄没声地往北方潜移。在空旷和寂寞中,我聆听到了天 籁之音。那是骤然而至的风从高空掠过,似惊雷滚动,似万马奔腾,似激流澎湃, 忽然无声无息。   重新骑上马,赶牛往前走。这时已经不用多费力气了,太阳西斜,牛们也看 到绿草地遥遥在望,不用我催,就起劲地朝那里走起来。   (十二)   和石包城的农舍只分别了一天,可是我看到泉垴上的两排房子时,竟有阔别 三秋的感觉。正是夕阳西下牧人晚归时分,独眼的李春有赶着羊群回圈,四百多 只羊披着晚霞急急的回场圈。整天留在圈里的小羊闻声冲出羊圈,哀叫着向妈妈 迎去。羊妈妈颤声叫着,三步并作两步,辨认自家的儿女。"咩咩"的叫声充满悲 欢离合之情。找到亲娘的小羊跪下咂奶,还摆着尾巴撒娇;为娘的弯着脖子伸头 爱抚小羊,舔犊之情自然流露。认错了妈妈抢奶吃的小羊被母羊一脚踢开,小羊 缩头鼠蹿,找妈妈去诉说委屈。牧羊犬"汪汪"地恶声大吼,赶羊进圈,它这是恪 守职责,履行公务。   夕阳西沉,落日余辉,石板凳那里的山峦燃烧着万道金光,天上的火烧云渐 渐由暖色向冷色演化,颜色瞬息万变,美妙无比。红霞满天飞,快要沉没的太阳 像巨大的火球,在山颠烧出一个豁口。我诗兴大发,高声朗诵:美丽的大自然啊! 你用沉默说话,你用眼泪歌唱,你用缥缈的浮光掠影叙述着一个永恒的故事。黄 金的琴弦啊!你在五彩缤纷的和声中颤动,我不知道,你带给我的是欢乐,还是 忧伤!   忽然,队长张大头的老驴声远远传过来,他一遍一遍吼叫:晚上到公社开会! 谁不去扣谁的工分!   我的浪漫情怀如同挨了一闷棍,从云端坠地。两个白天一个夜晚的离开,我 竟忘记了我的现实世界。此时饱胀的胃隐隐作痛,但却又饥肠辘辘。我无精打采 地赶牛进圈,心想,今天晚上不知批斗谁?   从白石头沟到公社,一般走三、四个小时,我竟花了十个多小时;而且,倘 若没有半戈壁上的那股污泥浊水,几十头牛可能出事,那我就惨了。想起来,真 是后怕!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