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单车与其他   唐然   “In dreams, a window opens into a world where logic is suspended and dead people speak.”   一   街道。没那么宁静。   中学时常走这条街。四年过去,这里没有任何称得上变化的变化。依然陈旧 的楼房分列两侧,依然妩媚的梧桐相顾无言,依然看上去身负重任的狗偶尔跑过, 还有那个依然像个熏鱼罐头的报亭——委实像个熏鱼罐头。   已然记不清,过去何以走过这里。印象中本无所谓的印象。每天走过,也从 未在意风景————有时候,旧楼、静树与铁肩担道义的狗也委实某种风景,而 且毫无萧索的况味。   二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   对于他的印象有三个:其一,左耳有个豁口,三角形的。某种角度看去,左 耳凭添不少隽永。其二,他有一辆近乎高贵的山地自行车,蓝色,带减震,十五 级变速。除了雨天,他总要听着frente,骑车上学。在我们许多人看来,他骑单 车的景象总是充满优雅,优雅的近乎脆弱。   其三,高二那年的冬天,他出了车祸。他没救活,单车也没有。   三   从走上这条街我就意识到在梦里。原因说不好,一眼就分辨出来。   那个报亭开着窗,摆着泛黄的报纸,走近去隐约的纸香。而报亭边也停着蓝 色的山地自行车。修车的正是他。   我自然在梦里。他已经死了五年。十七岁的样子一点没变。左耳的豁口依旧 隽永。他看到我,叫我的名字。   “能帮个忙?”   “是你那车?”帮忙自然义不容辞。   “没错,快修好了。”他点头,要我按紧车头。   “千辛万苦找到的?”   “找它还好,修比较麻烦。车祸后它扭做一团了。”   “对了,你那车祸......”   “嗨,不值一提,说也说不好,但如果你好奇的话......”   “不不,也没什么好奇。”   我这才记起,他家在这条街上。有几次路过,听见有个窗口传出frente的音 乐。那些旋律感觉上如同嘟着小嘴,拽着大人的衣角央求买蝴蝶结的小女孩,很 是令人心动。   “既然车子坏到哪个程度,就没必要修了。”我说。   “这个——与这车怎样也离不开。”   “即使死去也一样?”   “是啊!一开始,自己也莫名其妙。何以死去念念不忘的竟是辆单车!总该 有别的才是。照片、毛衣、风铃什么都好。可死后,不仅值得想念的人一个也没 有,其它的东西也一概无所谓。”   “甚至frente的专辑?”   “真的!喜欢到陶醉不已的音乐,却没有特别的想念,惟独想这车想的不 行。”   “因为骑了很久,我想。”   “诚然,过去每天都骑它上学,可谁会对着单车说话?谁又会在意车子是何 心情?我肯定不会,所谓感情也就无从说起。既然如此,我是不是非要找它回来? 大伤脑筋。”   一只狗跑过来,闻着我的裤角,少倾,悻悻地跑开。   “后来,我试着重听frente。声线还好,吉他伴奏依然轻盈,可不行,只是 熟悉,其它的什么也听不出来。我怀疑以前陶醉是自欺欺人。果真如此,生前的 日子就什么也不是......”   “那些歌倒是值得一听......”   “与歌无关,完全是自己的缘故。那段时间看什么都面目可憎,自己想来也 如此。一位在车祸一起丧生的朋友去了雷克雅未克,她说想去看雪,她说我一直 冷冰冰的与冬天无异,与其见我,莫如真的去一个冬天较多的地方。”他拿起大 号板手。“没料到自己到了这个程度。仅仅因为想念这车。也不相信生前的判断 了,虽是而非的事情经历一次就什么都怀疑。我想我得找到这车。”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到处打听车子的下落。确实没费周折,也可能运气好,我碰到 了一初中同学——哦,你认识的。高三死与煤气中毒。生前有一难分难舍的恋人, 而现在由于找到了附有袖珍泰迪熊的钥匙环而心安理得。她告诉我钥匙环是在一 个大学生那里换来的,而在他那里看到了这车。   准确的说这大学生死于心脏骤停——死因无所谓,总之找到他说明来意时, 他说他发了疯的想念一种磨砂手感的微型订书机,我可以用订书机换他的任何东 西。   找订书机的过程一切顺利。对许多人来言,订书机根本无所谓。最终我俩都 如愿以偿。也奇怪,虽然换到手的基本是一堆铁,但是心情却骤然转变:阴霾散 尽,阳光普照,风帆鼓起,海鸥环翔。”   “那看来非修好不可了。”   “没错。工程固然浩大,但心情出奇的好,每天吹着Accidently Klley Street 前八小节,挥汗如雨。第七天,它变回单车模样。那天我把它支好,坐 在旁边看:普通的车型。其实一般意义上令人想念的地方一处也没有,但是心底 确实油然而起的安全感。或者安详?安逸?不知哪个更贴切。不过想象一下:晴 天,微凉,还有草香。一个人躺在草地,看着天上慢吞吞飘着的云,接着咬一口 梨,梨水清凉却始料未及地溢过脸颊,就是那种感觉。   “像是满怀惬意。”   “看来,人总要依赖什么。对于我是这车,对初中同学是泰迪熊的钥匙扣, 对那大学生是订书机,对别人也许是转笔刀、手链、芭比娃娃等等,不一而足。 可能意识不到,但身边总有什么富有深意,甚至仅仅一张口香糖的锡纸。”他拧 着最后几个螺丝顿了一下。“不觉得奇怪?”   “也许能明白,有辆单车总好过形单影只。”   “形单影只无所谓,重要的是,有深意的物品在身边。”   先前的狗跑回来,依旧闻着裤角,少倾,发现什么一样摇着尾巴跑开,每一 步都好象踏着春光。   拧完最后的螺丝,所谓离不开的单车修好了,他向我连连道谢,可能谢我帮 他修车,也可能谢我听他提纲挈领的故事。   “接下来去哪?”我说。   “哪有什么计划,不过以后都会好的。”   “我能提个问题?”   “行啊。”   “你认为,我死后会念念不忘什么?”   他看着我。摸摸左耳的豁口,为此左耳隽永很多。长的难以置信的一段时间 在耳边呼呼飞过。梧桐树静默黯然。   “十二弦吉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谢谢,有一天,我会死的像个艺术家。”   “那么再见。”   “再见。”   四   也许是单车,也许是订书机,也许是腰包,发夹,银项坠,十字绣,毛衣针, 也许是红绸雨伞,Zippo打火机,天鹅绒抱枕,12瓦的台灯,也许是......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