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乡村恰恰恰    秦锦屏   一、 弄瓦之喜   1   在我的家乡,哪户人家生了个娃,不消一时半刻,村里人就全知晓了。并不 是这户人家,曾奔走相告。而是,在他家大门外,人们看到了一种“迹象”,就 动用了,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传播工具——“红嘴白牙”。效果竟出奇地好!   那么,究竟是个什么“迹象”呢?说来也有趣。   如是生了男孩,就在大门外烧一把草,再在草灰上,压一个石头,石头不论 大小,是个石头就行。这,称为“弄石之喜”。   如果,是生了个女儿呢,就在大门外烧过的草灰上,压一片瓦,是为“弄瓦 之喜”。但不知道为何,那瓦,必是精心挑过的,浑浑全全的,一点破绽也不许 有。究竟为何,不知道,抑或是大人们没有告诉我吧。   大门外的草灰上,不论压的是石头、还是瓦片,村里的人,在相互打听着的 同时,也相互分享着邻居添丁的快乐。说到某家添了男丁,那神情欢喜的——就 象是自家,刚刚生了个男娃似的。而且,不管人家生的男孩是几斤重,几乎都是 说:“ 某某家,刚刚生了个大胖小子……”   呵呵,那个美气啊,真是从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心里流淌出来的。   当然,村里的人也会为“生女”的人家道喜。只不过,说话的神情,远比不 上贺“生男”的那般雀跃了。而且,竟是陪着小心,多少带着点同情和安慰的意 思。仿佛这事,怪自个儿,一不小心,犯了个错似的。看来,这“重男轻女”的 思想,在这民风淳朴的乡村里还有些残存啊。   不管添丁的人家,是“弄石之喜”也罢,“弄瓦之喜”也好,外人说归说, 笑归笑,远没有主人家的贴身之感。   今天就单从“弄瓦之喜”说开去吧,最想说,也最值得一说的不是别人,却 是这家的三个女人:婆婆、媳妇、新生的小女婴。   2   伴随着那小女婴一声响亮“叫板”、和全方位地“亮相”,这家主人便把早 早准备好的石头搬开。用三个指头尖尖,拎起片儿瓦,拿捏着,走去大门口,烧 草报喜了。与此同时,小厢房里,好戏,也热热闹闹地开演了……   话说那生产的媳妇,见自己十月怀胎,竟生了个没“带把”的,原本梦想中 的完美天空,随着眼前这小人的到来,“扑哧”一下,就撕裂了。一时间,雨注 滔滔。她一面哭着,一面拿眼睛睃一眼婆婆。再瞄一眼,那个第一次做父亲、呆 在一边,不知道是乐傻了,还是揣着其他想法的丈夫。假如,旁边的婆婆是个贤 良大度的,必是掏心窝窝地说上句:“傻孩子,生个啥都好,这都是落在咱炕门 前的娃”。   一席话,说得媳妇儿收了泪,埋头打量起眼前这红通通的小人儿,看着,看 着,就无比喜欢。可不是吗,自己的娃娃,怎么样都透着亲哪。   3   如果是碰上个贤良,但却思想“守旧”的婆婆。她在开言劝慰媳妇时,一开 腔,自己先红了眼圈。声音里,不由自主地,透着些心酸和遗憾。末了,还不自 然地加上一句“我(鹅)娃,你命苦啊……现在,人家只允许生一个呀!唉!”   一席话,倒让媳妇更是悲切。如不是接生婆在场,媳妇体力不支,只怕是, 婆媳俩要抱头痛哭了。   这时,立在一边的丈夫,嗡声嗡气发话了:“哭啥,没出息,我(鹅)看, 我(鹅)娃乖着哩。”闻言,婆媳俩立即拭泪收声,低头寻那刚刚落草,就被冷 落的小女娃。   哎哟嗬!可不是嘛,谁说娃娃不乖?看,这小脸儿多俊哪!一下子,婆媳俩 和娃他爹,三个人,同时抢着要抱那小女婴。结果,还是当婆婆的有经验,且动 作麻利,只消一句:“你是个‘虚人’,甭动弹!崽娃,你粗手粗脚的,站一边 去。来来来,奶奶抱咱的乖蛋蛋……”一句话打发了两个人。   这粉嘟嘟的小女娃,被初当婆婆的人,牢牢地抱在怀里,“咿咿哦哦”地晃 荡着。就这,还不过瘾,那婆婆还直着老嗓子:“肝啊、肉啊、心尖尖、金蛋蛋” 的唤叫着。   躺在床上的,和立在地上的,互相对看一眼,笑了。   一直在厨房里待命的妯娌,或者是小姑子,闻听“生了”,欢喜得要炸了。 喜信儿一得,立即把风箱扯得“呼呼”响,柴火烧得红旺旺,忙着烧水,煮鸡蛋、 下挂面,犒劳那“产宝功臣”!   啊哈,这真是个有趣的“弄瓦之喜”!   倘若婆婆是个“恶”的,素日,不知和媳妇有什么过节,彼此结了怨。或因 为媳妇偶然做事不周,让婆婆生了嫌隙的。这时,逢媳妇生产,不来吧,怕落下 个话柄,遭人笑话学舌;或是,忧心日后无人来给自己养老送终。   总之,人是扭捏着来了,却如同突然抓住了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见是 个女婴,立即就拖着长音“叹”了声气。别看她没说重话,就这“气声”拉长, 这么戏剧般地一叹,也把媳妇给“叹”得底气不足了,心儿凉到脚后跟了。起码, 得好长一段时间,才能 “回暖”过来。   还有的婆婆,是在叹着气的同时,话也就捎带出来了:“哟,这个月不是生 男娃的月份嘛,看那东边的二狗,西北角的来旺,都抓养的是儿子,咱也没得罪 什么人,没干什么亏心事,咋个就……报……命啊……”   一席话,把媳妇的“恶气”勾了出来,对着婆婆的声音也就高了:“娃她婆, 你快忙你的去,这嗒不要你操心!”说罢,背过身去,把一个僵硬的背丢给婆婆。 一旁站着的儿子,忙出来打圆场,哄着媳妇消气,笑着把老娘推了出去,说是, 让老娘歇着去,别累坏了云云。但是心里,从此就对母亲有了种隔膜了。   4   其实不管怎样,那婆婆,全然不是冲着这小婴儿来的。   不信?在这女婴成长的过程中,婆婆可没少给小孙女藏好吃、好喝,好玩、 好耍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大都是自己平日节省的。是用自己闺女、姑爷省亲时, 偷偷塞给她的零花钱买的……即便这样,小孙女依然对自己的妈最亲,对婆婆总 是不冷不热。有吃食时,嘴里就甜甜地叫“奶奶”,一见奶奶空张着手叫唤,就 远远地躲开了。直气得婆婆咬牙跺脚,又疑心是媳妇教唆的,便躲在炕角里发狠 骂道:“鬼崽崽,真是个喂不熟的狗!”。   “个鬼崽崽,拉住叫婆呢,撇开就不认咧。下次有香香,再崩想吃咧。”   话是这么说,一旦自己得了个好吃的,还是给这孙女留着,巴巴地留着。千 呼万唤,还叫不过来。就像那刚下完蛋的母鸡,张着两个翅膀,噼哩啪啦,在屁 股上拍打半天,说着好话儿,颠着小脚儿,追着、赶着……直到追上去,把好吃 的填到小孙女嘴里……这才瘪着掉光了牙的嘴,撩起衣襟,擦着眼睛,看着跑远 的孙女儿,嘴巴嗫嚅着,叽咕,叽咕,不知道叨咕些啥。   5   以上主要说的是婆婆,媳妇在这个时候是个配角。   其实,还有一种媳妇是唱主角的。她们中有悲观者,也有乐观者,其“表现” 可是大不一样的。   悲观的媳妇,不论遇到的是恶婆婆或是善婆婆,此时此刻,她根本不在乎婆 婆对她是在劝说,或是,存了心在伺机羞恼她。她别过脸去,一言不发,泪水滴 滴哒哒落在枕头上。任凭你怎么劝、怎么说,她充耳不闻,只是一个人哑哑地哭 着。象和谁赌气一样,也不回头去看那女婴一眼。那倍受冷落的女婴,蹬着小腿 儿,皱着小脸儿,猫崽子一样,瞄啊,瞄啊地,向她抗议地哭喊着。   一旁站的接生婆不忍心了,抱起这女娃,直凑到这媳妇脸面前,劝她睁眼看 自己的“作品”。   这小鬼机灵的小女婴,此刻,忙抓住时机,挥舞着粉粉的小拳头,自己擂自 己的肚皮,揍自己的小脸,象是自责,象是给母亲宽心。一张小脸上,表情配合 的相当丰富生动。末了,闭眼咧嘴,讨着好儿,冲那十月怀胎的母亲献上个—— 老太太打哈欠,一望无涯(牙)的微笑。   这刚升级当了母亲的媳妇儿,一下子就呆了,酥了,化成一汪水了。张开双 臂,一把揽过这个小人儿,按在自己胸前,看着,摸着,摇晃着,咿呀唱着。这 满腔的爱意,一施加起来,从次,一发而不可收。   乐观的媳妇,大多是豁达热情而勇敢的妇女。见自己生了个女孩,象是受了 个意外的惊吓,“抖”了一下,就恢复过来了。所以,她既不哭,也不恼,更不 屑婆婆的各种举动,也全不顾,自己刚才那般辛苦的体力透支。一听说,家人给 她泡了补充体力的红糖水,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接过碗来,张嘴就喝。   水有点烫,她也等不急凉,端着碗,“凫儿凫儿”地吹,“吸吸溜溜”地喝。 就这档子功夫,她那热情似火的内心,已经在勾画美好的未来了。   放下糖水碗,稍稍喘匀一口粗气。那乐观的媳妇儿,立马满怀希望,斩荆截 铁地宣布:“我要一鼓作气,再接再厉,再生一个,一个不行就两个……直到整 出一个带把的来!”   她忘记了伟大祖国的基本国策。   此话一出口,站在两厢伺候的人,全都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半天都回不了 神……   往往不出几日,这个勇敢、乐观的媳妇儿,当日所说的话,就会传遍小村庄。 学说者喜到人稠处 “广播”,且大人小孩、小伙、婆姨、女子等人都不避。天 天“重播”,依然听者众。因为,每学说一次,“调料”就更“齐全”。演说者 的口才和模仿能力,就提高一个档次,真叫听众们回味无穷。   当时,若是有个有心人记录下来,必是可以畅销的。若问那故事出处,细追 究起来,当日的产婆可是功臣。只是她,实在不好意思抽版税。   其实,这倒不丢人,怎么着也算是“弄瓦之喜”啊。   6   该略提说一下小孙女了。   这些个,落草时不被人看好的女娃娃,见风就长,不出几年,也到了学堂去 读书习文了。   其中,那些志气不大的,摇头晃脑,认得了“a、o、e”,再往上,却搞不 清“几何”为“几何”?索性放下书包,掂起了菜篮子。   一踏出校门,与社会一接轨,再听那熟男熟女们,人前人后的几番调笑,她 便早早儿起了情思。刚一到法定年龄,就急忙忙地嫁了出去。   父母亲,在她受聘和出嫁日子里,总会收到男方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拿着 这叠“彩礼钱”的父母,他们是欢喜还是惆怅,旁人猜不到。   这新嫁娘,本身也是块“好地”。加上小两口儿“勤劳”,不消几年,就接 了“种”。十月怀胎 ,盼到了小两口儿的“秋收”时节。必然的,也会如同自 己的父辈那般,在自家的小厢房里,上演一出“弄瓦之喜”抑或是“弄石之喜” 来。   往后,此女便围着那三尺锅台,守着那“一丈内的夫君(丈夫)”,伺弄着 自产的“宝贝”,将那波澜不兴的平淡日子,进行到底。   当然,这些女娃娃中,不乏志气大的。   也许是知道自己“出生”时曾发生的故事。这女娃,一到学堂,就铆足了劲, 发狠地读书。更有能干的,读书,家务一肩挑。旁人家忙于挖土挑粪,娶妻嫁女, 弹锅碗瓢盆交响曲,一不留神的当儿,她已经一步一个台阶,一步一步“走”了 出去。   走出村去的,都是佼佼者。当然不乏花木兰或者李清照之类的人才。她的事 迹,电视有影,电台有声,扬名四方,整个家乡的人都以她为荣,有记者来采访 她的成长故事,村里人纷纷挤上前,争说好话……过不了多久,这家的父母,就 被这出息的女儿,接到大城市里享福去了。   这女娃的七大姑八大姨,高兴之余,免不了动了“攀龙附凤”的心思,兴冲 冲地赶到城里去探望。过些时日,就会穿戴一新的从城里回来,脚一沾地,便向 村里人“买牌”,此番在城里的所见所闻,好玩好耍,好吃好喝,大赞、盛赞这 女娃的祖上积德,父母有福。那说话的神情,无法用语言来描绘的。   家有此女,那算是给父母和亲戚们大大地长了脸。   关于此才女的话题,村里人口口相传,越说越好,越说越神,百听不厌。重 复说几次,每次都能让村里的人足足的“咂”几日的舌头,“红”几日眼睛,只 恨此女不投胎自家,遂让自家娃娃,以此女为榜样……   这算是“弄瓦之喜”的大喜,大境界了,因为喜到尽头还是喜——喜上眉梢 啊!   二、绝户的女儿   1   人都说“娃娃爱看戏”,哪里知道,所有在乡村呆的娃娃,更爱看的是乡村 里街坊邻居们“演出”的“喜剧”和“闹剧”。   这不,又有好戏看了。胡儿台村的的君林,和他五十来岁的老娘马桂花—— 娃娃们称其为——桂花婆婆的,正在家门口吵架。   桂花婆婆披头散发,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扯着嗓子向众人哭诉: “人人都养儿和女,天爷呀,就我的命苦情!生病了,吃不到一口热饭,还要听 小辈的训骂。哎呀,人活一世,我的个命呀,咋就这么苦呀,哈哈呀!街坊四邻, 你们都来评说评说呀,哈哈呀!……” 桂花婆婆的哭声像唱丧歌,哀伤,绵长, 大人听了心儿酸,娃娃听了满心害惜惶。四下赶来的邻居围拢在一起,小声谈着、 议着,劝解着。   桂花婆婆的儿子君林叔,铁青着脸,抱头蹲在一边。他大约是觉得羞愧吧。 他身上的黑棉袄敞开着,裂口子的地方,露出灰扑扑的棉花,一朵一朵咧着嘴笑 人。这个季节,可以不穿棉袄了。在他敞开的怀里,一件垮拉着衣领的秋衣,已 经辨认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都窃窃私语,指责君林叔不孝。一声声谴责,飞到君 林叔的耳朵眼里,撞得他耳朵直嗡嗡。突然,他站起身,暴躁地甩甩手,跺跺脚! 暴躁的他,似乎分外委屈,他冲哭叫的桂花婆婆嚷嚷:“对着呢,人人都养儿和 女,可你,你到底给你的儿女,留下啥了?要房没房,要钱没钱,连个媳妇也给 我娶不起……”   “哄”的一声,围拢在四周,原本正惜惶凝重的大伙儿,都笑了。就连穿开 裆裤的光屁股娃娃们,竟然也听懂了这话。他们欢喜地跳跳蹦蹦,用手指头刮着 脸蛋儿,撵前撵后,追着、赶着“羞骚”那光棍汉君林。   娃娃们拍着手儿,不知疲倦地跳着,叫着。不知谁家娃娃带了个头,一伙娃 娃跟着念:   瓜子瓜,妞子妞,   我连媳妇都没有,   我爸不打整,(计划)   我妈不料整,(搭理)   把我气得肚子疼!哎呀,肚子疼!   光棍汉君林转过身,气恼地轰赶着娃娃:“去,去!走开!”。   娃娃们和君林叔玩起了“猫捉老鼠”。   君林叔撵到左边,娃娃们就嘻嘻哈哈跑到右边,君林叔追到右边,娃娃们却 跑回到左边。歌谣声越唱越大。   大人们围拢着,谁也不去呵斥自家的娃娃。娃娃的爹妈,脸上是严肃的,甚 至是忧伤的,有替邻居分忧的劲儿,眼神里,分明有欣赏自家娃娃表演的亮光。 他们想,我娃真聪明呀,这歌谣,用在这时刻,太妙了!于是,他们不疼不痒的 劝架,脸上竟有藏不住的笑意。这种拉偏架式的劝解,就象往灰堆里吹气,越吹 越迷眼睛。   一个女人说:“君林,你这话咋说的,你也年纪不小了,该娶亲了。这媳妇 子不情愿跟你了……咋能怪你妈呢?你不嫌你妈可怜呀!”劝解完了,冲旁边一 个女人挤挤眼,大嘴裂到耳根子去了。怕君林看见,立即又绷紧了脸。   “说啥呢,都说啥呢,桂花姨也不容易嘛!算了,算了,活人都不容易,回 家去吧,别在这吵了,快都回去。”一个男人操着手搭了腔,自己却原地没动弹。   君林叔捂着脸,蹲下,哭了。   “哎呀,君林娃也可怜,二十来岁个大小伙子,订下几年的媳妇,说黄就黄 了……做老人的,心里也要想着娃的恓惶嘛。老子给儿子娶媳妇,天经地义嘛! 老子不在,老娘就该给娃张罗呢。”   咿咿呀呀哭诉着的桂花婆婆,显然更生气了。她没办法去指责邻人,只能把 气往儿子身上撒。   她忽地爬起身,“腾”地一下,跳了一尺多高。骂骂咧咧,扑将过来,朝着 儿子胡茬子遍布的粗脸,“呸”地吐了一口。“亏你还是个男人,不知羞臊,你 如今多大了,娶不下媳妇,还有脸怨老娘,哎呀,真是羞死你先人了。”   君林叔呆了。他在娃娃的笑声、叫声,大人们嘲笑、劝阻、拉架,混合的声 音中涨红了脸。肚子一鼓一鼓的他,象卧在田头的白肚子青蛙,他已经完全失去 了理智:“你,你,有你这样当娘的吗?自己家里的事,你非得到门外来嚷嚷, 丢人显眼。你这是给我扬名呢,你闹,你闹,我这辈子,想娶个媳妇……是没指 望了……呜呜……”   “哦,呵呵!”娃娃们大声尖叫。大人们使劲儿咬着嘴,憋不住,还是笑了。   被人耻笑的君林更是气恼,更是糊涂,他大声地,朝四周围的人咆哮:“笑, 笑,笑,笑你妈个腿!”。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冲着桂花婆婆咆哮:“你,你既然没本事给儿子娶 媳妇,就不要生儿子,你为啥生我!”   这话,把在场的大人吓得直吐舌头。哑悄无声。   有人偷偷地说,听说,君林不是桂花姨亲生的。二十多年前,她原本生了个 女子娃。因嫌弃是女子,就和邻村一个,生了大堆男娃,稀罕女娃的妇女换了个 儿子。就是君林。   “天爷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呀,哈哈啊……”桂花婆婆的哭声,把人的心都 揪成碎片片了。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关在心里怕憋死,捧在手里怕捏死,守寡 二十来年,抓养的宝贝疙瘩……   娇惯长大的君林叔,虽然自小娇惯,说话没大小,从来都是“天王老子我第 一”的货。此刻,大约也开始后悔,刚才太冲动了。   有人说:“唉,这都是没钱的日子,熬的人眼里起了灰了,吵吵闹闹,伤了 母子感情,让人跟着看笑话……   “这是命,是她马桂花的命!”   ……   君林叔红着脸,赎罪一样走上前去掺扶他老娘:“娘,甭闹了,回家”。   哪知道,桂花婆婆哭得更带劲了:“你走开,我只当没你这个儿子。”君林 叔闷着头,声音提高了八度:“娘,咱回,甭显眼丢人了!”   桂花婆婆一个耳光把儿子打懵了:“你走,你走,不要管我,我只当没生你, 我没生过你!”   “你就不该生我,你把我生到这世上,受罪来了!”君林叔的犟劲儿又上来 了。   桂花婆婆大哭:“那么,我生了你,倒成罪人了!我把你生错了!啊?”   “生错了,就是生错了”。君林叔头一扭,脖子梗起。   跌坐在地上的桂花婆婆,突然站起来,一把脱掉裤子:“生错了。对!生了 你这个畜生,我后悔了!现在,你给我回去,我把你重生一回,这次,一定要生 出个‘人’样子来!”   君林叔傻了。   围观的大人们呆了!   不懂事的娃娃们先发呆,后“发疯”,纷纷跳脚哈哈笑着、叫着:“哦,哦, 桂花婆婆老流氓,桂花婆婆老流氓……”   几个看热闹的女人们,慌了,立刻从腰里解下围裙,一窝蜂地拥上去,抢着 要替桂花婆婆遮羞。   有几个手脚麻利的,慌忙去给她提裤子。   桂花婆婆挣扎着,不愿意领情,嘴巴里依然骂骂咧咧:“君林,我把你,一 尺五寸长抓养成人,我错了?我把你二三十年,日护夜看,我错了?天爷呀,你 睁开眼看看,我抓养儿子,不但没得他蛤蚤大的好处,如今,他还倒臊我的皮了。 那咱今日个,就把事情掰扯清楚……我心口上砸一捶,全当没生过你!”   帮她护羞的一个女人说:“老姨,君林是你亲当当的儿子,打断骨头还连着 筋呢,娘母两个间,掰扯啥呢,快回去吧。看,人都笑话呢”!   “笑话吧,我没脸,我活该!我的亲生儿子都笑话我呢。啊呀呀,我苦命呀, 这光景可咋过呀!天爷,你睁眼睛看呀,早死的娃他爹呀,你快把我叫去吧,我 还活个弄啥的人呢……啊呀呀……啊呀呀”桂花婆婆嚎啕大哭。   正乱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村子里最有威望的人,村长栓虎爷爷挤进了人群。   他虎着脸,大步上前,朝着君林叔就是一个大耳刮子:“不知羞耻的东西, 亏你还念过读,你把那孔孟文章,都读到狗肚子去了?咱这地方,可是旧时节的 天子脚下,礼仪之邦。就算咱光景不如人,媳妇嫌穷爱富,退了婚,咱就不活人 了?咱就连脸都不要了?咱就不争气了?……”   “哦,君林的媳妇退婚,原来是嫌贫爱富噢……”有人小声道。   栓虎爷爷还在数落君林:“我把你个狗东西,那地上坐的人是谁?是你亲娘, 给你抓屎抓尿养活你的亲娘!你的良心呢,狗吃了!……还有你们这些人,正事 不务,带着娃娃发疯……娃娃不知羞,连大人都不知道吗?”   君林叔低下了头,大人们惭愧地四散而去,娃娃们也在大人的牵引下默默地 离开了。   “嫂子,起身,回。”   栓虎爷爷哑着嗓子,冲桂花婆婆轻轻说了一声。   桂花婆婆满面含羞,默然看了栓虎爷爷一眼,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2   桂花婆婆其实是个苦命人。   她的父母一共生了七个女儿,女儿们虽然个个漂亮能干,但她的父母一辈子 在人前抬不起头。她的父亲,老实巴交的马有才,因此被人称为“马大绝户”。   马桂花从小看惯了人们的白眼,听惯了人们的嘲笑。她一心要为父母争气, 把光景过好。可她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女子,在娘家时,空有一腔向往。只盼嫁 到夫家后,指望和丈夫一起合力,把娘家的光景抬起来,为父母争口气。   媒人给十九岁的桂花提说的夫家,是胡儿台的蓝家。蓝家并不是富裕人家, 但桂花不嫌弃。她想,只要丈夫勤劳,光景会好的。   20岁那年,满怀希望的马桂花出嫁了。   新婚那天,夫家请来蓝姓族房里的童男们,给新媳妇“占炕”,这是秦地的   风俗。据说,童男“占炕”,可以让新娘子以后富贵有才,男丁兴旺。   “占炕”的娃娃们,能拿到新媳妇打赏的红包,手绢或者女红针线。这是老 祖宗的规矩。所以,哪家结婚,大人娃娃,皆大欢喜。   一群蓝姓娃娃,围坐在新房里的热炕上。他们的大人们,早已经告诉他们, 新娘子就是邻村马大绝户的女儿。马大绝户的光景不好,这个叫马桂花的新娘子, 肯定没有准备多少红包。让他们要死缠着要,讨不到红包,讨个新手绢或者新鞋 垫也好。她要实在不舍得给,就吓唬她,抱她的花枕头,抢她的绣花鞋。总之, 不能空手回来,空手不吉利。更重要的是,咱这宝贵的童男之身,为她占炕,不 能被她,一个绝户的女儿给“耍”了。   锁喇欢唱,新娘子马桂花进了门。   她新绣的水红大襟袄里,装着六个红包儿,外带两个花手帕。她是有备而来 的。她不想让人看笑话。她一进门就要争这个气。她问过好几个过来人,一般占 炕的娃娃3到5个。多不过5个去。   新媳妇马桂花想不到的是,夫家主事的人,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在 她的新炕上,齐刷刷安排了十二个童男。   挑开帘子,进到新房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这些孩子的不怀好意。感觉,只 是一种感觉。   她是顶着大红盖头进门的。进门后,首先看到的是脚地的炕门前,密密麻麻 的十多双鞋子,大小不等。她有点急了,心里开始盘算,怎么才好,六个红包, 两个手帕,怎么才能把这些“占炕”娃娃都打发了。   娃娃们叽咕叽咕,吃吃地笑着。有个别胆大的,还凑上前来抠她的脚板心。   她不出声,静静地坐在炕上。红盖头下的大眼睛,咕噜咕噜转……隔着红盖 头,影影绰绰,不多不少,正是十二个。她正懊恼着,怪自己打听的消息不准。 却听见孩子们低声交谈,细碎的话里,提说到:“绝户……小气……小户人家…… 看她咋办……嘻嘻……让她好看……”等等。   说话的孩子,有几个,明显不是七八岁的孩子的声音,仿佛十岁,或者更大。 她立刻就明白了,她被人捉弄了。就因为她穷,她是绝户的女儿。一般家境好的 人家,不愿意娶“绝户”的女儿。怕自己以后也成“绝户”。蓝家准备十二个童 男,是压邪呢。   她有些生气。先忍着。看他们怎么办。   娃娃们像是在商量。一会儿,有个粗声粗气的“娃娃“开口了:“新人,你 给我几个,都带了个啥?”   她不吭声。   娃娃们静了一会儿,又小声商量了一会儿。   又有娃娃开口了:“新人,我要红包呢。把你的红包拿来!”   “新人,你没有红包吧,那我要你的花盖头!”   “新人,我要你的绣花鞋”。   “新人,我拿你的花包袱呀!”   她还是不吭声。   “新人不给红包,我不走!”娃娃又说。   “新人新人,红包拿来!”一个娃娃大声说。   像是得到了谁的命令,娃娃们突然就一起围拢了上来,无数只手,在她身上 来拉扯,往她怀里掏。   她一把扯掉红盖头。涂了胭脂的红脸蛋上,一双大眼,生气地看着这些娃娃 们。   娃娃们呆住了。大人们说过,新媳妇一般是要等到晚上,叫新郎官来用秤杆 子揭盖头的。新媳妇一般是,进门上炕后,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丢在炕上,娃娃 们一一捡起,揣回家的。也有的啬皮新媳妇不主动,但只要娃娃们一开口,新人 也就开始撒红包了。可这个新人……   新媳妇马桂花看着眼前这娃娃们。不错,大小十二个。果然,有的娃娃嘴巴 上都在冒黄毛了。哼,看来比二十岁的自己小不了多少。   “谁要红包?你们,谁要?”她如葱的指头一一指了一圈。   娃娃们低头互相看着,不搭腔。   有个嘴上长了黄毛的,不害臊的接了话:“我要……”   “回家跟你媳妇要去!”新媳妇的声音猛然高了八度。   “黄毛”脸红了。在其他娃娃压抑着的吃吃笑声中,悻悻地下了炕。却不敢 走,站在脚地。他来时,娘说,要不到红包,不吉利的。他过几年也娶媳妇呀, 不能不吉利。他低头站着,不敢开口,也不敢走。   新媳妇马桂花又说了:“这里有红包,手帕,自己拿,家里订了媳妇的,不 许拿。”说罢,把准备好的红包和手绢撒在了新炕上。   娃娃们出手飞快,捡起,藏好了。   “新人,我还没有呢!”一个流着鼻涕的娃娃说。   “我也没拿到。”后脖子上,满是“垢甲”的一个说。   新媳妇想了想,说:“好,你想要啥,你说。”   鼻涕娃说:“我要你给你哥哥绣的花肚兜呢!”   “行,给你。”马桂花咬咬牙。晚上圆房,没有肚兜送给新郎,要给他解说 一番。   那“垢甲娃”,黑皮脏手抠着脖子,又开了口:“我要——绝户女子的花裹 脚呢。”   新媳妇脸色大变。她盯着垢甲娃的脸:“你再说一遍!”   “我要,绝户女子……”。   “啪”, 垢甲娃脸上挨了一巴掌!   新媳妇站在新炕上,扯下了自己绣的龙飞凤舞、裹脚的“金莲带子”。双手 拉着带头,“嘶啦”一撕两半。吓得垢甲娃连哭都忘了。   “去,给你娘拿回去,叫她把她的烂嘴绑紧,以后不要胡说!你们听着,谁 以后再叫我绝户女子,你全家死完!”新媳妇把撕成两半的金莲带裹脚、连同一 个花肚兜一起扔到脚地。   娃娃们,滴里嘟噜,全都“滚”下了炕,飞也似地逃去。红包、手帕……啥 也没敢拿。   满村哗然!   3   新媳妇马桂花是遭了咒的。   蓝姓家族的人,大都曾诅咒过她,她新婚的那一天。她把占炕娃娃吓跑的事, 得罪了蓝姓家族的人,让大家很伤脸,他们背地里都诅骂这个绝户的女儿。   马桂花才不管这些呢,“甘愿叫人咬牙咒骂,也不叫人踏在脚下”。她干家 务是好手,务庄家是好手。把蓝家上上下下的日子打理的井井有条。   她的婆婆,起先,还因为她结婚时得罪了本族的人……不待见她。后来,见 她甚是能干,也就不提说旧事了。打算接纳这个绝户的女儿。   但很快,婆婆又不喜欢她了。到底是绝户的女子,命里带着绝户的“根儿”。   结婚九年,一连生了三个女子。婆婆觉得很失望,很闷气。   第一个女子,生下来,饿了半天。女子哭,婆婆哭,她哭。她哭了一场后, 擦泪收声,咬断脐带,把这娃,认了。女子起名大妮子。   第二个女子,生下来,惨哭了一声,就咽气了。这娃大概知道,马桂花想要 的是个男娃,她干脆“自绝”了。后来,马桂花回想起来,觉得这个没成的女子, 真像自己,娘胎里都带着傲气,是个硬骨头的。可惜了!   当时,她并不知道,命里,还有一个女子更像自己。   她的第三个女子,小模样漂亮的很。可娃他爸,当时病得,胡话连篇,连人 都认不清了。   马桂花是个有主见的。女子生下不到十天,她抱出十五里外,跟人家换回一 个儿子来。   那人家姓王,生了四个儿子,想养个女子,日后长大,能给家里拆洗缝补呢。 第五个又是个儿子……这天,一家子正说卦呢,马桂花抱着个女子来了……   有人说,桂花换了个儿子,换得好,换得值。这男娃,进门就会叫爸爸。进 门一年,她女婿是听着两岁的君林叫着“爸爸”,笑着咽气的。这儿子虽然是换 来的,可总归是个儿子。蓝家的儿子。   马桂花对人说,这儿子是自己生的。自己十月怀胎,自己生的。   女婿死了。失去儿子的婆婆,越发的不待见这个绝户的女儿。成了寡妇的马 桂花就搬出老宅来,独过了。   一个年轻女人,拉扯两个小娃娃。光景难啊。   好在,有好心人栓虎相助。晴天砍捆柴,雨天一担水。虽说不是啥值钱的, 难得的是人的那份心呢。   人说,栓虎,一个读书识字的嘎小伙,家里老婆漂亮贤惠,娃娃也乖见得人 爱。你到底,图一个绝户的女儿——马桂花的啥呢?栓虎说,啥都不图,人嘛, 要活得像个人。要懂得怜惜人。上天有眼呢!   拴虎的话,咬文嚼字的。人说,夹生话,听不懂。管球他,即是他图啥,也 有理由。他帮过她,她是个小寡妇。他是个大村长。男人女人,不就那点子事嘛。   事来了。   月亮,亮汪汪,亮地吓人。   栓虎蹲在脚地上,悄悄抽烟,想心事。媳妇下午带着娃娃回娘家了。   窗户“嘣嘣”地响。有人?   “谁?”   “我。”   ……   栓虎停了吸烟,站起来。呆了一会会,又蹲下去了,吸烟,一大口,一大口 的!   窗户“嘣嘣”、 “嘣嘣”,轻轻地,固执地,又在敲了。   “你回去吧!你嫂子,今日不在家。”   “我知道。你把门打开。”   ……   “你——回去!”   “你开门!”   门里是个硬的,门外也是个犟的。   门一开,马桂花就挤进来了,擦着他的胸膛,挤了进来。跟风一起,还夹裹 着一阵胰子香味儿。   “阿嚏”栓虎一个忍不住,打个喷嚏。   “你,你……有啥事,明个再说,你嫂子和娃娃都不在家。”栓虎的舌头笨 的像个泥做的。   “我……我知道”她大眼睛扫了一圈儿,把一捆嫩韭菜放在桌子上了。   “哦……新韭菜下来了,难为你,还想着……”   “我想着,要……报答你呢!……”马桂花一双手,突然从他身后圈过来, 蛇一样,滑溜溜地,紧紧地,抱着了他的腰:“栓虎哥,我不知该咋报道你,你, 你把我,要了吧……”   “你胡说!”他扒拉开她的胳膊,脸涨成猪肝。他喘着粗气,他低着头说她 “你咋这糊涂呢,人家作践你,你自己也……你把我当啥人呢?我是个干部,我 是党的干部呢!”   门一摔,他出去了。   马桂花双手蒙住脸,哭了。   4   栓虎一步踏出门,这才回过神来,这时节,往哪里去呢?   这事情,只有月亮知道。它不说,他也不说。她更不会说。她一个女人,两 个娃娃,难呢!   他不知下脚往哪走,当然不能返身回去。就朝前走吧。刚一迈步,树背后突 地冒出两个影子……一大一小。   栓虎不信有鬼,可还是心里毛拉拉地,头发也立在脑门上了。他紧张的,竟 然忘了捡块石头,喝吓那两个影子,给自己壮个胆。   “咚”地一声,一个大影子,唰啦,剩下半个了。另一个小影子,慢慢地, 也矮下去了,鬼儿子?   “他爸,你骂我吧!……呜呜……”人声。熟悉的人声。   树动月影移。   月光下,跪着的大影子,仰起脸,满脸眼泪,她不是别个,是他栓虎的媳妇。 那个矮的,是他儿子,三宝。   这老实疙瘩人,咋也有这心思呢……拴虎拉起她,没舍得骂。三宝也懵懂懂 地站起了。奇怪地看着爹和娘。   他叹了口气,说:“走,去宝儿他姥姥家去。”   “这时节去?”   “嗯。”   “门,家里门……”   栓虎不言语,迈步在前面走了。   栓虎媳妇在身后瓷了一下,撒脚撵上了:“三宝,让你大慢点。”   “大大,你慢点,等等我们!”三宝奶声奶气。   5   桂花对换来的君林,视如珍宝。   桂花家穷,但她对儿子,啥都舍得。她怕人说儿子是换来的。她说,儿子是 自己亲生的,是掌上明珠。   桂花换给王家的女子,王家对女子也好,非常好。这女子漂亮的很,聪明的 很,心气高的很。这女子,王家给她起了个金贵的的名字——金丹。   金丹长大了,不知道听谁说,她是换来的。气哭了,回家逼问她王家的养母, 是不是。王家妈妈当然不承认。说:“丹丹,你是妈生的,妈亲生的呀!”   王家觉得,乡里人嘴贱,话稠。干脆,送金丹去县里学戏了。   金丹聪明,戏学得好,唱得响亮,扮相漂亮,还和一个县城里的人谈了爱。 遭人嫉恨的金丹,再次被人说是个“要娃子”。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金丹哭着 从戏校回来了。   金丹不问王家妈妈了,金丹来到了胡儿台。   金丹在蓝寡妇——马桂花家门前站住了。金丹不进去,她等屋里的人出来。   马桂花担水,门外一双大眼睛盯着她看。马桂花搂柴,门外一双大眼睛盯着 她看。   马桂花在围裙上擦擦手,望着这个洋气漂亮的女子娃:“女子,你找谁!”   “我找我娘!”大眼睛的女子说。   “找你娘?你娘在哪?”   “你就是我娘!——娘!”大眼睛女子双膝跪倒,眼睛里咕噜咕噜滚出泪水。   马桂花一腔的热血,“嗖”地,冻住了。   “娘,娘呀!”大眼睛跪着,双手摇晃着僵硬的马桂花。   “你,你认错了,我,我不是的……”马桂花挣脱女子的手,慌慌张张跑进 自家大门,咣当,把大门关了。   这么漂亮的个女子,她是,这么漂亮的个女子……背靠着门板,马桂花的大 眼睛里,咕噜咕噜滚出泪水。   门外的是金丹。她不停地叫唤,拍打着门板。她希望娘能认下自己。她不理 解,自己到底哪一点儿不好,娘为啥就把她送人了。虽然王家待自己很好,可她 不知道亲娘为啥不要自己。她要弄明白。   大门紧闭,一点声音都没有。   学了戏的金丹,知道很多故事,故事大都是戏里讲的。戏里,有很多母亲, 因故和孩儿分离,都是痛不欲生。象《庵堂认母》,《四贤册》、《清风亭》。 戏里,有很多母亲,为了找回自己失散的孩子,跋山涉水,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甘愿喂刀……象《慈母泪》、《狸猫换太子》、《杀庙》等。可她不知道,马桂 花亲娘为啥不要自己。   聪明漂亮的金丹,从马桂花身上继承的不仅仅是漂亮,还有心气高,不认输, 性格刚烈。她瞒着王家人,天天到马桂花家门前来。她要等,要等桂花开口,讲 出她当年的苦痛,她的难言之隐。她想,只要她讲,她会原谅桂花亲娘的。   马桂花不出门,也不许君林出门。“不许出门!”的声调怪怪的,狠呆呆地。 君林第一次感觉到母亲的威严。   君林不死心,问她:“娘,门外那个漂亮女子是个谁?”   桂花说:“她是个……疯子。甭理她。”   马桂花是在新婚的时候,就被好多人诅咒过的,她的话,是有毒的。   金丹天天来,先是不言不语。后来就自言自语。再后来,她就不说了,她唱, 手里提个花手绢儿,走着云步,翘着兰花指唱。她一人分饰母子两角。   金丹唱:抬头望见一盏灯,高高挂起,亮晶晶。   不知此灯,有何用?要请师太,说分明!   金丹又唱:此灯,名叫琉璃灯,悬挂佛前,日夜明。   前世点过琉璃灯,今世生对好眼睛,   前世未点琉璃灯,眼睛模糊看不清。   金丹唱:恨之恨,我前世未点琉璃灯,   只落得,今世莫生对好眼睛。   金丹又唱:你眼睛,黑白分明,无疾病,   却怎么不是好眼睛?   金丹唱:若说我的眼睛好,   为什么?自己的亲娘,我都认不清?   ……   村里人围拢来了,看稀奇,看热闹。   “啧啧,这女子真漂亮,谁家的呀?”   “该不是个疯子吧。”   “哪有疯子唱得这么好的。这明明唱的是《庵堂认母》嘛!”   “她,咋就像一个人呢,像谁呢?……”   村长栓虎来了。他站到人伙中看一会儿,又站到了女子面前。女子不看他, 只是兀自唱个不停,手帕一招一式,很是传神。   栓虎从这女子的眼窍、身段中看出来了……他拍门,大叫君林:“来开门”。 他进门去了……   一会儿,栓虎村长又出来了。他身后,跟着红了眼睛的马桂花。   金丹突然不唱了,她颤抖着,一串串地淌着眼泪,期待地望着马桂花……   马桂花迎接着金丹火辣辣的目光,紧走几步上前,双手抬了抬……突然,又 转身往回走,双手互握着,一双瘦肩抖个不停。   金丹开口:“娘——呀!”完全是戏剧里的腔调。   马桂花身子猛地再一抖,挺着身子,进门去了。   门又关上了,死死地,关上了。   栓虎叔愣了。人们呆了。这是弄啥事?这葫芦里装的是个啥药吗?   金丹笑,声音清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眼泪唰唰地。   她又开始唱了:“……娘亲你一去无音信,儿在门前望眼穿,   日夜忧思疾病染,只说是母女相见难,   幸喜今日娘来探,也算是,疼爱儿一番……   人说,这象是唱的王宝钏的《探窑》。也有人说,不象。   金丹只是唱,唱得悲悲切切,感人肺腑!   金丹突然走起了云步,一圈圈,又一圈圈……   人们掌声如雷。   金丹走云步,一圈圈,又一圈圈……   人们叫好阵阵:“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栓虎叔回来了,身后跟着王家的几个孩子,金丹的哥哥们。四个哥哥呼啦围 上来:“金丹!你不在县城唱戏,你咋在这呢?”   金丹象个陀螺,不停地走着云步……咿呀唱着。哥哥们,上前拉金丹。她嘻 嘻哈哈,走得飞快……哥哥们终于拉住了她。   金丹凄惨地笑笑,念起了戏剧里的韵白:“罢了,娘亲!儿的娘呀!”   哥哥们眼泪吧嚓,他们心疼这个漂亮的妹妹:“金丹,快跟哥哥回,妈在家 等你呢!”   “罢了,娘亲!亲娘呀!”金丹再念一句。一口热血喷将出口。昏了。   听说,金丹回去后再没好转。她疯了。她说她不是王家亲生的。她成天张狂 着,咋咋呼呼要往外跑,她说她要找亲娘去。   ……   桂花婆婆病了!病得很重。   前年,挪东借西的,给君林订了个媳妇儿,说好了,今年年底就结婚的。那 女子,不知道从哪听说了金丹的事,死活要悔婚。她说,君林不是马桂花亲生的, 自己以后嫁过来,一定要受气的。她还说,把亲生女子,送给别人,这事情,只 有绝户的女子才能狠下心。   桂花说:“悔婚就悔婚,我就不信,我家君林一表人才,找不到个媳妇子。 我君林是我亲生的,哪能由得她胡乱编排呢!”   君林不干,村里象他一样大的,都娶亲了。自己家穷,好容易找个媳妇,不 光给了财礼钱,他都和人家那白脸脸的女子都拉手手了,哪能说不干就不干呢。 他要撵去女方家,问个明白。他要求那女子嫁过来。桂花婆婆不让,母子两个这 就吵架了。   桂花婆婆就哭奔到门前来了。   桂花婆婆情急之下,就把裤子脱了……   桂花婆婆从炕上强撑着坐起身。身边的背墙上,放着一个糖水缸子,水早冷 了。看样子,君林不在。   她对栓虎爷爷说:“老哥哥,你还来看我干啥,你让我死了去,我的老脸, 今日个,都丢尽了!”   栓虎爷爷说:“我知道,你,难呐。你不想让君林低声下气去求人。你还牵 挂着金丹呐,你……那样做,是给旁人看,堵人的嘴呢!”。   “老哥哥!……呜呜……”   “对呢。我马桂花啥时候服过软。我咋能让人说君林是我换的娃娃。我今日, 不知羞地,脱下裤子,那是让金丹,让君林都“正名”呢。君林就是我亲生的, 是我亲生的!……”桂花婆婆老了,花白头发的她,象个孩子一样大哭。她心里 满腹话儿,正想找个人诉说。栓虎把她的心事都看穿了。   “啥都莫说了,我知道,不怪你,你难呐!”栓虎伸手想扶她,想把她早白 的头发轻轻地抿到头皮上去。只是想了想,手在空中,住了。   他说:“你莫急,心放宽展,好好养病。君林……我托了个熟人,年后,让 他到南方去,那边改革开放了,有活头……”   他放下一篮子鸡蛋,出去了。   桂花婆婆的恓惶,让他心酸。   6   “蓝秀秀考上清华大学了!”   “知道麽,咱村的蓝秀秀考上清华大学了!”   这消息,一会会儿就飞遍了胡儿台村。   这长了翅膀的消息,扑扇得各家各户,窗棂上的积灰,齐刷刷地在阳光里舞 蹈,扑啦啦,就把人心扰乱了,雾腾腾,就把人心房胀满了。   一溜烟儿,在家吃午饭的人们,都端着碗跑到了门首,相互证实这一消息。 相互拉话话的人们,大都欢欣鼓舞。家中有学子的人家,一面打探着,印证着, 心里头,既替蓝家高兴,又替自家心酸。   这天中午,一顿上午饭,足足吃了大半晌。原因是,嘴太忙,把饭耽搁了。   栓虎爷爷家门前,他的左邻和右舍都在场。   “听说了没,蓝家的秀秀考上清华大学了。”栓虎爷爷的左邻,捞着一碗长 面,一脸喜色的黑汉子说。汉子欢喜的神情,感染着身边的人。   “哦呀,对着呢。清华大学,那是在北京城里呢。”村里最有威望的栓虎爷 爷说。   栓虎爷爷撸了撸山羊胡子又说,“秀秀这女子,我老早就知道,是个有出息 的娃娃。人家小的时候,就跟旁人不一样。”   “咋个跟旁人不一样嘛?栓虎叔,你快给咱学说学说。”   右邻,一张满月脸巴巴儿凑上来,笑成了花儿。她本来正端着碗,给自己穿 开裆裤的女子娃喂饭呢。   先前发言的左邻——黑脸汉子闻言,忙停了筷,不再往嘴里送雪白的长面条, 扭转脖子,满脸期待地看着栓虎爷爷。   栓虎爷爷不慌不忙,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大口汤,伸出红艳艳 的舌头,轻巧而有滋味地、舔了一圈舔嘴皮儿,又“咋咋”嘴儿,回味了一番…… 可把左右两边,扯着脖子等话儿的一男一女,急得心里直害猫抓。   栓虎爷爷,如今已不当村长了。一些生活上细枝末节的事,他就不那么较真 了。吃饭咂嘴,舔嘴皮子。这事搁到以前,别人这样做,他是要训斥、取笑的。 他会说:“看看,看看,笑死个中国人呢,咱这地方可是十三朝古都呢,行个事, 说个话,要拿捏住呢,可不能让人给轻看了,把你那不上台扳的贱相,快改一 改……”   或者,他会很巧妙地,唱支老掉牙的信天游来“指教”你。   现如今,他如此这般,没人说他,没人关注他。他老了,他已经从原先的观 察、指导旁人的生活,过度到回味自个儿的生活了。   “栓虎叔,你快说。秀秀咋个与旁人不一样嘛?”   那妇女急巴巴,直盯着栓虎爷爷的嘴,忘记了身畔的女娃娃。   这小女娃娃颤颤巍巍,歪歪斜斜走到一边,附身拣起一坨风干了的鸡屎,回 身看了看母亲,咿呀含糊地叫了她一声。母亲的一双大眼,依然紧紧盯着栓虎爷 爷,并不曾回头。   小女娃娃就自己做主,抓起那坨干鸡屎,送进了自己小酒盅一样的嘴巴里, 刚嚼了两嚼,“噗”地吐了出来,皱了眉头儿,瘪了瘪嘴巴,想要哭……却突然 住了神,嘴角挂着一串黑呼呼的口水,笑嘻嘻地,去看那鸡娃子找虫虫了。   这边,栓虎爷爷“刺啦刺啦”搓搓粗茧大手,清清嗓子:“这蓝家的秀秀娃 呀,刚出生那时,他爸他妈还嫌弃她是个女子呢,她妈哭哭绊绊,差点把她送了 人……可这娃,志气大,有心气呢。不管弄个啥事情,都要跑到人前头,就是不 服气,不认命。哦,如今就出息了呀。亏得她妈那时节,没给人家,要不,把自 家的一个秀才送给旁人了。”栓虎爷爷住了口,眼睛湿润地望着远方,半晌不再 开腔。   妇女不满意,眨眨眼睛,问 “叔,说来说去,这秀秀娃那到底是咋个不一 样嘛,你给咱细说说些。往后,咱也照样子,经管咱娃呀。”   栓虎老汉说:“不是刚给你说了吗?秀秀娃心性强,做事做到人前头。比方 说,秋季背辣子,人家娃娃,一次顶多背一背篼。秀秀娃,背了一背篼,手上还 要提一篮子。秀秀娃能吃苦麽。这娃是我看着长大的。看着她进学校,一步步往 外考,现在考上清华,相当于是中了状元。嘿嘿……光荣呀!”栓虎爷爷边说, 边卷起裤腿,一只老手,在干瘦的腿上挠抓,留下一道道白印子。   左邻,那黑脸汉子,低头不知在想些啥。他或许是想,他不舍得让自家儿子 干一点点农活,一心让儿子读书耀门庭呢。可人家蓝秀秀……在蓝家,她一个女 娃顶男娃使,黄土地上一样长出个钻天杨。这是命吗?   不知道何时,钻到女人怀里的小女娃娃开始闹叫了,她不肯吃饭。吐出了妈 妈刚喂的一片青菜,张着小胖手,不住地念叨:“肉肉,肉肉,吃肉肉……”。   妇女麻利地夹起一块面片,再裹上一片青菜,一古脑给小女娃娃填进小嘴里: “我娃,快吃,快长大哦!”   妇女眼睛定定地盯着栓虎老汉,“栓虎叔,你说,那蓝秀秀以前吃啥呢?顿 顿炒鸡蛋,吃片片肉,还是……”   “吃啥呢,农村人嘛,还不是常吃青菜萝卜,面片子。偶然一顿肉末子。鱿 鱼海参,是南方人吃的。人参燕窝,那是皇帝吃的。”   栓虎老汉伸伸压麻了的腿,“啪啪儿”拍拍干瘦的腿肚。显然,他不屑于回 答这个显得幼稚的问题。   妇女不管这些。听到了答案,她眉开眼笑。夹起更大的一片青菜叶子,和一 大片子面条,一起塞进小娃娃的嘴里:“妹娃乖,来,吃青菜,面片子。咱以后 也当女状元呀,上清华呀。快吃,快吃!”   “哇哇……”小娃娃委屈地放声大哭,接着干呕几声,一缩脖子,再一次吐 了妈妈喂的饭食“不吃,不吃,哇哇……”   “听话,快吃,快吃,宝宝以后也当状元呀。”妇女用双腿夹紧小女子,端 着个碗,凑到女娃娃脸面前,筷子忙着找娃娃的嘴。连哄带骗,连说带唱地,又 要给女娃娃往嘴里“填”饭菜……   栓虎爷爷看见,撸了撸胡子,想生气,想批评,忍了忍,没开口。   栓虎爷爷叹了口气,说“你呀,给个棒捶,你就当针。这事情……唉,你先 甭忙些,你最好去到秀秀家里打问一下,看人家到底是咋抓养的娃娃。”说完, 他端起大海碗,颤巍巍地起身,回家了。   “对对对,就是就是。我咋早莫想到呢,女子,咱走,咱到秀秀姐家去噢。”   妇女麻利地端起碗,啪啪,拍掉屁股蛋子上的浮土,俯身抱起哇哇大哭的女 娃娃,大步走了。   黑脸汉子楞了一楞,也麻利地起了身。   “十三颗养麦九十九道棱,   隔着玻璃亲嘴儿坑死个人。   哎呀呀,隔着玻璃亲嘴儿坑死个人。”   栓虎爷爷已经进了自家大门了,嘹亮的信天游还是飞出了墙头。   一只觅食的老母鸡走了过来,红着脸,兴奋地拍了拍翅膀,咯哒咯哒,咯咯 哒……唱了两嗓子,就将那娃娃吐在地上的面片、菜叶统统收拾了。   7   栓虎爷爷的右邻,那个叫石兰的女人,进到桂花婆婆家的时候,婆婆正屁股 撅得老高,在给观音磕头呢。   石兰的脚步轻,悄悄进来,把桂花婆婆吓了一跳。   石兰笑得像花。她说:“呀,桂花姨呀,你躲在这屋子里,给菩萨烧高香呢? 怪不得,你家秀秀能考上清华呢!”   桂花婆婆眯眼看了半天:“哦,这不是石兰嘛!嘿嘿,观音爱护咱秀秀呢, 秀秀也是托了大家伙的福了!”   石兰看见,神龛上,一对彩色的,玻璃一样透明的灯盏,一闪一闪的,发出 耀眼好看的光芒。   “桂花姨,你屋子咋有这洋玩意呢,这个是啥呀!”   “琉璃灯!给观音点的琉璃灯。”   “琉璃灯,琉璃灯……”石兰在心里念叨了好几遍。回去也在屋子了布一个 观音堂,也给她点一个琉璃灯,也给观音天天磕头又上香……   “石兰,你坐呀!”桂花婆婆作完最后一个揖,招呼她。   “好好,不客气。”石兰把桂花婆婆扶到炕边坐下。   桂花婆婆又招呼让石兰坐,随便坐。石兰坐了,坐在屋子中央的布墩子上。 她看见,这家的窗户帘子灰扑扑的,泛着旧。   炕上,一个喜鹊闹梅图案的大花被子团起,像有人刚睡过。桂花婆婆才起身 吧。   桂花婆婆说:“石兰,你喝水不?我给你倒水。”   “不喝,不喝……”   “我,喝水……”炕上,喜鹊闹梅的被子突然动了。一张雪白的银盘子脸, 从被子里冒出来,那女子,张着一双大眼,望着石兰痴笑,把她吓了一跳。   “好,娘给你倒水……你等着”。桂花婆婆象哄孩子一样,哄着炕上的女子, 忙着下地,拿缸子,倒水。   石兰眼尖,手快。帮她拿到了开水瓶,茶杯……石兰嘴也快,问:“桂花姨, 这……是个谁些?”   桂花婆婆说:“哦,我女子,金丹。秀秀她妈!”   石兰倒往杯子里倒着开水,一下子就溢缸出来了……慌得她连跳脚,咋呼着 找抹布。   金丹?莫非是,人提说过的,那个十多年前会唱戏的王金丹。她咋个到胡儿 台来了,她啥时候来的,啥时候又生了个女子。这蓝秀秀是……我的个天爷,这 到底……石兰的心里咕嘟咕嘟想往外冒话。又觉得不妥当。   “娘,娘,唱!”炕上的金丹喝了水。笑嘻嘻地望着桂花婆婆。撒娇一样 “咕容”着身子。   “好好好,娘给你唱。你睡,你乖乖地睡噢!”桂花婆婆的手,轻轻拍打着 喜鹊闹梅被子里的金丹,眼神盯到一个啥地方,瓷楞楞的。慢慢地,她开了口。   桂花婆婆唱的是:“……他把那血书字谜说出唇,果然是娇儿是庵门。   我有心上前把儿认。倒退一步心自参。   ……   亲戚朋友不理睬,许家不准他进门,   罢罢罢,咬紧牙关,狠狠心,   满腔热泪痛在心,非是为娘不认你   为的是,我儿在世好做人……”   桂花婆婆唱的委婉动听。石兰从不知道,桂花婆婆会唱戏。唱得是哪一出戏, 她不知道,只知道,这戏太好听了,听得她一个没心没肺的粗人,眼泪不由自主 地掉下来了。   石兰看到炕上的金丹满面泪痕,渐渐安静,最后和衣睡去。看到桂花婆婆对 待金丹,象对待一个婴儿……   石兰悄悄地走出门来,她不想打搅她们母女。她忘了她这次来蓝家的目的。   8   石兰就是石兰。心直口快的石兰想要打听个事,那是易如反掌。   石兰从来都是个爱说话的,但是,这次,她听完这个故事,没有再跟别人传 说。   君林到南方去了。南方改革开放了,工程兵大举南下。君林不是工程兵,但 君林有个好乡亲。栓虎叔托人帮的忙。   栓虎叔对君林说:“到那边好好干,给你娘争气,你娘拉扯你长大,不容易 呢。人要是出息了,女子娃撵着跟呢。大丈夫何患无妻嘛……”   君林走了。   桂花婆婆买了贵重的三色礼,来到了王家。   她已经听说了,金丹自从被哥哥们,从她家门前抬回去后,就疯了。成天在 家唱唱打打,闹叫着要去找“娘亲”。一时看不住,她就疯跑了……王家本说, 换个女子回来,以后能为家里缝补浆洗呢,现在,倒要反过身操心这女子了。这 绝户女子的女子,真是要不得啊!   桂花婆婆一进门,就“噗通”跪下了。她一步一磕头。她给王家道歉。她哭 着请求,要把金丹带回去。她说,她不是反悔,是不想让金丹娃带害人家。她说, 把金丹给她,她带走,来世她变牛变马,报答王家。   王家本来就在惆怅着呢。好好的一个女子,说疯就疯了……他们也是通情理 的人,但也不想让人以后有说道。他们说,不舍得金丹。金丹去不去,得她自己 愿意。他们依金丹的。   桂花婆婆见到了,被王家锁在房子里的金丹。她理解王家,金丹是天天在家 打砸,不锁也没办法。   金丹看见她了,突然间就不闹了,静静地看着她。笑嘻嘻地。   桂花婆婆忍着泪上前,她哀叫:“金丹,来,跟娘回家。”   金丹竟然走上前来抱着她,一连点头。不像疯子。   王家人说,只能由金丹去了。由着她,是为她好呢,娃的心事重呢。王家人 流着泪,把桂花婆婆和金丹送出了门。   那夜晚,天黑的呀,伸手不见五指。桂花婆婆拉着金丹的手,高一脚低一脚, 走回了胡儿台。眼泪打湿了多少细草,她不知道……   金丹回来了。王家没有告诉桂花婆婆的是,金丹是怀着身孕回来的。   有人曾猜测过,金丹怀的娃娃,是她疯了后,跑出门去,不知道给谁……也 有人说,王家闭口不提金丹怀孕的事,是心里有愧呢。那金丹疯了,王家觉得贴 赔了,就叫四个儿子……金丹的命苦啊!   金丹生了。生了娃娃的金丹依然像个孩子一样,她围坐在被窝里,嘻嘻地笑 着,手上还一甩一甩地甩着手绢呢。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母亲。   桂花婆婆的大女儿——大妮子说:“可惜了,要是个儿子就好了。偏偏是个 女子娃,送人吧。养活在家里,让人说闲话……”   “你不是个女子?……”刚接生完的桂花婆婆,返身一耳光,扇在了的女儿 ——大妮子的脸上。大妮子捂着血污了的半张脸,呆了。三十多岁,已经出嫁了 的她,第一次挨母亲的打。   这小女子娃娃,拜托栓虎爷爷给起的名字——秀秀。   栓虎爷爷说:“秀,就是秀才的秀!”   8   桂花婆婆对她女儿——大妮儿说:“我这辈子,心穷,命穷,气不穷。不看 人脸,不受人话……你咋就没随我一点点呢?”停了半晌,又说:“我这辈子, 就服气一个人——你栓虎叔。我说,你男人要再天天打你,骂你是个绝户家的女 儿,你就不要跟他过了。凭啥让他作践你呢?……这事,你问问你栓虎叔,听听 他的意思。”   桂花婆婆的大女儿,大妮子红着眼到了栓虎爷爷家。   大妮儿和女婿离婚了。   大妮子改嫁给胡儿台一个老光棍。老光棍姓胡。   三、恰恰恰   1   胡小平要回来了。   村长兴奋的一夜没睡好,把婆娘也吵得一夜没睡好。   婆娘嘟囔:“哎呀呀,不就是胡小平要回来了吗?你看你烧包的!我的爷, 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当年娶我的时候,也没见你高兴成这样子。”婆娘的不满 并没让胡三宝村长丧气。   “你懂个屁!他这一回来,咱村里的“大学生指标”就齐了。”三宝村长脸 上喜滋滋的,一点看不出一夜没睡的疲倦。   “嘁,大学生!胡小平是个特区打工仔,上夜校,人家也是在特区上的,算 是人家特区培养的大学生。与你这胡儿台村长有啥关系呢。白日做梦!”婆娘噼 里啪啦说了一通,手上还不忘挥舞着尘扫,“噼里啪啦”配合着自己的话语,拍 打自己滚圆的身子。   这婆娘,瞎干净。刚起床一会儿,能有多少个土星星沾上身嘛。   村长还是被婆娘的话刺蔫了一下下。他说:“对着呢,他胡小平是特区培养 的打工仔大学生。但说到天上去,落到地上来,他还是咱胡儿台村的人。还是吃 咱胡儿台的饭长大的。只要他记得咱的恩情,只要他不忘本,他就是咱村培养的。 哈。”说完,他瞪起牛眼,盯着婆娘。婆娘还在“噼里啪啦”地拍打着。   这俏娘们,臭美!   婆娘当然知道三宝村长的心事。   上级有任务,各村领指标,生娃的指标,上学的指标,盖房宅基地指标…… 今年,为了建设“学习型村庄”,上级又有了新规定,各村要完成一名“大学生 指标”,还有……   自老公当村长以来,胡儿台村年年先进,关键一条是,各项指标年年都完成。 今年是老公最关键的一年,指标完不成,咋能不急人嘛!   现如今,村子的年轻人都不愿意考大学了。好多娃们,上了初、高中,就出 急忙忙去打工挣钱了。这“大学生指标”、“大学生每年递增”两项指标,当然 就完不成。村长为这事,黑头发里都冒银针了。这下好,回来个打工大学生胡小 平。阿弥陀佛!   胡小平是个好娃,读书的好苗子。当年因为家贫穷,没钱读大学,这才去南 方的。听说,他到了特区,一面打工,一面攒钱上夜校。   前几天,家里收到了他的信,信中说,他如今是一名大学生了。本月的12号, 他会回来探亲……   村长给胡小平他妈念信的时候,高兴的都要蹦起来了。   看他的样子,好象比胡小平他妈还高兴呢。胡小平他妈——大妮子,听信的 时候是热泪长流。三宝村长念信是欢天喜地。   2   三宝村长咪眼坐在门口发呆。这日头都老高了呀!   “三宝叔,哦,村长,你在家呢!”一个衣着光鲜的大小伙子跨进了门。   “呀呀呀,快来,快来。叔可是正念着你呢!”村长从门槛上蹦起来,一把 拉住来人:“真是小平,呀,你看这都长这么高了。屋里坐。坐、坐、坐。”   “哦,真是咱小平呢,这变化也太大了呀。走的时候,还是个白脸脸娃娃呢, 这才几年,就是胡子茬茬的大人了呀。”村长的婆娘白胖胖的手在自个胸前,灵 活地比划着,脚步麻利地走了个来回,端上了茶水。   “快,喝水,喝水。你都不知道,你三宝叔,可是天天在盼望着你回来呢, 为迎接你这个大学生,他可是花了大功夫的。”村长婆娘笑嘻嘻地。“哎呀,你 来就来嘛,还带啥东西。这可是好烟,好酒呢。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哎呀,小平你这是……”村长笑中有埋怨。   “也没带啥,村长……”   “甭村长村长的 ,叫叔,叫叔。”   “村长叔,你对我家的好,我听我妈都说了。我刚进家门,她就叫我来找你, 要我当面谢谢您。”   胡小平站起来,深深鞠一躬,尊敬地看着村长。   三宝村长忙拉他“坐。坐,坐,坐,乡里乡亲的,啥谢不谢的呀,见外呢。”   “依我说,你也不要谈谢。你给你三宝叔,帮一个小忙就行。”村长婆娘接 过话茬说。她已经不拍打自己身上的土了。不知何时,她已经换上了一身鲜亮的 衣服,雍容、端庄地坐在那里,如乡村里一幅生动的画。   “好好好,三宝叔,哦村长,有啥需要我……”胡小平再一次站起身,仰望 着村长。   村长挥挥手,指指凳子。   半晌,村长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了口,吐了个三扁二圆的烟圈圈。又把手 伸到怀里,熟练地掏出一盒红塔山,弹开盒盖,指头一抠、一点,一根烟钻出烟 盒。   小平忙起身,摆手。   “坐,坐,坐。不吸烟,就喝茶。有天大的事,回头再说。”村长扭头又对 婆娘说,“珍珠,你去看看酒席备好没,咱给小平娃接风洗尘呀。”   “呀,这不好,我……我请你们客吧。”小平站起来,搓着手。   “这咋成,你是咱村里人的骄傲,打老远回来,我应该接待你。你啥都甭管, 我来安排。”村长不由分说。   冬日的太阳温温地,暖暖地,照得人舒服的很。   小平和村长搬出凳子,坐在阳光下,攀谈着。   村里的狗,大嗓小嗓齐齐唱,唱了个欢,它们大约也知道胡小平回来了。   3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村长带着胡小平吃了两顿非常豪华的酒宴。这是小平在 忙碌奔波的南方,也少吃到的美味。   豪华酒宴,做陪的不仅有村长,还有村里一胖一瘦两个人,小平认识他们, 他两个是村子里有名的,能说会道的“能人”。是村长形影不离的左膀右臂。一 起吃饭的还有村长的婆娘,小平的寡母。   小平和小平他妈,几次提出,要回家去吃家常饭,不要村长破费,村长执意 不肯。一胖一瘦两个能人也百般劝阻。   “村长,您有啥事要我帮忙吗……”小平刚一开口,村长把他按到座位上 “没啥没啥。吃菜,吃菜。”一片闪着油光的野猪肉,放到了小平面前的饭碗里。   咿,父母官村长,真好!   晚餐结束后,一胖一瘦两个能人把小平的寡母送回了村。   村长打着响亮的嗝儿,带着小平进到了县城。   村长花了50元洗了两双脚。   村长一双脚20元。小平一双脚30元。村长说,他是从千里之外回来,要好好 用家乡的水洗洗脚,修修脚。   喝了酒的村长和小平头都有点昏。他们并排躺在洗脚屋的沙发上,象两条撒 了盐的咸鱼,软哒哒的。   村长翘着有点硬的舌头说:“这他妈的,洋酒就是够劲,劲都是后发的。哦, 舒服的很呀……噢儿!”   小平红着脸说:“村长,三宝叔呀,你对我太好了。我想,这次回来不走了, 我要守在我妈身边,孝顺她。以后,我就留在咱村里发展。村长,你说我投资弄 个砖厂,好不好呢?”   “好,好,好。”村长听三不听四,他醉了。   “那,你得支持我啊。哦,对了,村长,你是不是找我有啥事呢?”   “哦,啥事,啥事呢。呵呵,我想想啊……”村长突然歪在沙发上扯起了鼾。   小平也昏沉沉的勾下了头。   “村长,不行,不行,你今天已经破费很多了,不能再花费了。咱不进去了, 心意我领了。”小平没想到,洗完脚后,一步一歪的村长又把他带到了“新时代 歌舞厅”。   “不行,不行,你不能走,我早叫你婶子来订好了位置。这“一条龙服务” 要有始有终,才算数啊。”村长不由分说,把他拖了进去。   闪烁的灯光旋转着,让人头昏眼花。   他们一进去,就有人朝他们招手,是村长的婆娘。当然,他们落坐的是一个 区别于大众座位的雅座。   舞池里的人疯狂地扭着,村长叫人点了咖啡、水果、洋酒,拉拉杂杂一大堆。 小平在心里偷偷算着帐,这是他在特区好多天的工资,心疼的怪。   村长说,不破费,不破费,开销记到村里账上。   小平悄悄问村长的婆娘:“婶子,村长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呢。”   那穿花衣服,颠着脚尖,欣赏音乐的婶子正要说话,村长突然把他们俩推进 了舞池“快跳,快跳,是恰恰恰。”   花衣服的婶子在舞池的彩灯照耀下,脸发绿,嘴发青,衣服五彩斑斓,真的 就成了个“花婶子”。她熟练地跳着舞,温暖柔软的手拉着小平一起跳。   小平奇怪,这个近四十岁的乡村大婶,怎么能跳得这么熟练。村里没有舞厅, 县里的“新时代”离村里还老远呢。   “哈哈,你叔是村长,这不是工作需要嘛。我呢,赶鸭子上架。其实,我这 三脚猫的步伐,不如隔壁王村的村长老婆,人家,那才跳得好呢……嘻嘻。”花 婶子喝了点酒,说话就没头没脑的:“隔壁的王村,总想把咱胡儿台村比下去, 在大学生指标上,日鬼弄棒槌的,以为别人不知道。切,他会,别个就不会吗? 一物降一物,喇嘛还降怪物呢!”   怪物大概就长这样。花婶子的嘴巴在旋转的彩灯下,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小平啥也听不见。   婶子拉着他的手,还要跳。婶子说:“你一个年轻人,应该比我这老太婆跳 得起劲呀。”   小平不由自主,任由婶子拉着他摇晃,浑身筛糠一样,随音乐乱扭动……   接下来,他啥也不知道了。   4   “醒了,醒了。”   “醒了,醒了。……”   小平睁开眼,妈妈、村长、村长婆娘,还有村长一胖一瘦两个跟班,都围着 他。   “我就说嘛,年轻人,睡一觉就好了。”村长的笑容很灿烂。   “我……”小平一掀被子,坐起来,不好意思极了。这是在自家的土炕上。   小平妈长舒了一口气:“平平呀,你可醒了。你昨天喝多了,是村长,你三 宝叔把你背回来的。你呀,又让你叔和你姨为你操心了……”   “没事,没事,甭看他20来岁的大小伙子了,在我眼里还是个娃娃。娃,你 今天想吃点啥?姨给你准备去。”村长婆娘凑上来问。   小平连忙摆手。“婶子,谢谢了,不要您操心了。妈,你给我煮碗稀饭就 行。”说罢,他轻松地跳下了炕。   “到底是个年轻人,呵呵。”村长一双胳膊划桨一样,抡了几圈儿,又抖了 抖肩膀。   小平心里过意不去,昨晚,村长竟然把酒醉的自己背回家来。“村长! 你……”   “叫我三宝叔。哈。”   “哦,三宝叔。我……”。小平眼睛发潮。   “没啥,没啥,咱都是自己人麽。”村长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很慈爱。   一杯热茶喝下去,小平感觉周身舒坦了很多。他微微一笑,眼睛亮晶晶地看 着村长:“三宝叔,正好,你们几位长辈也在,我想和你拉呱一下,我这次回来, 想在村里办个小砖厂,咱们这里的黄土粘性好,烧砖不容碎……”   “事是个好事。可这集资办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关于这黄土粘性好不好, 咱不能凭自个的感觉,这里头,是科学呢,窍道多咧,不是一锤子、两棒子可以 定的事……”。村长眯眼,嘴上叼着小平发给他的“好日子”。这是特区的名牌 烟呢。村长抽烟的姿势看是去很受活,蓝色的烟雾一跳,一跳,拖拖拉拉在空中 摆个造型,荡悠悠,散了。   “对对对,年轻人,有热情,没经验,这事,你得听村长的,科学的问题要 科学对待。哈”。胖子也叼着一根“好日子”,烟灰已经有半寸长了,他一直坐 着没动弹,直到发表完意见,才小心地,把那半寸长的烟灰弹到脚地上了。   “三宝叔,黄土的粘性,土质结构……这些我都提前请人做了抽样化验了, 非常合适制砖坯。我现在拿资料给你们看……”小平爬上炕就要取化验资料,被 村长拿话“压住”了。   “小平,不急。来,坐。”   “不着急,村长这里,给你安排好了,他最支持你了。”瘦子叔叔,笑笑地 看着小平,平心静气地。   “嗯,你的事,我都支持。凡是咱村年轻人干事业,我都支持,从不扯后退, 对吧。”村长话音一落,胖叔和瘦叔都跟着点头:“对对对,那是,那是。” “村长这人,就是个爱帮人的人,不帮人他心里不好受。这,你应该知道。”   小平点头。 “知道,知道。那就等吃完饭,我再拿资料给你们看看。”   “不忙,不忙。”村长拿出一张纸,“你先看看这个。看看!”   “《胡儿台村培养大学生计划》、《胡儿台村大学生毕业登记表》这是干什 么的?”   “……”   村长对婆娘说“珍珠,你先回去,帮我们安排一下今儿的活动。”婆娘答应 着,扭着身子,一溜烟地走了。   “小平啊”村长掐了烟,一字一句,很有感情地说:“你可是吃咱胡儿台的 饭长大的。你妈,一个单帮人,抓养你,实在不容易。村里人,也帮不上你们母 子啥忙,这主要是,我这个村长工作没做好呀……”   “没有,没有!你给我家帮了不少忙,我妈常跟我提说你呢……”小平急了, 他多想告诉村长,他期待着村长吩咐他做事,无论任何事,他愿意赴汤蹈火。   胖叔说:“咱小平是个重情谊的娃,他记恩呢,这一点,我清楚呢。”小平 感激地看了胖叔一眼。   “唉!”村长叹声气,抬抬屁股,换了个坐姿。“现如今,象小平这样重情 义的娃娃不多了。咱村里,好多娃娃出去,就不认家乡人了,修个路,架个桥, 给他张个嘴,吓得连信都不敢回一个……呵呵,莫非他这一世,都不回胡儿台来 了”。村长笑声有点凄凉。小平紧张的心放松了,村里修路架桥,他专门到邮局 去汇了钱,表了心意。   村长语重心长,把《胡儿台村大学生毕业登记表》的来龙去脉,及这个表格 的重要性,给小平讲了一遍。他说,别看这一张表格,可关系到胡儿台今年是不 是能评上“先进村”,关系到大局呢。村长当然没说,这也关系到自己是否能连 任村长的事。   语重心长说完,村长期待地望着小平,再不言语。   “好。我填”。小平提笔,刷刷填好。   村长长长地“嗯”了一声。“好好好,果然是咱自己的娃,诚实、利索。这 字也写得漂亮。”   “娃呀,还有这”。村长又推过去一份——《胡儿台村培养大学生计划》。   这次,村长解说的很细。大致意思是,上级的硬任务——“大学生年年递增” 这个指标不好完成。因为,够年龄读大学的年轻人,大都在南方打工。他希望, 小平能帮忙。回到南方,“现身说法”,动员他们也上夜校。每到年终的时候, 再负责把所有动员过,并拿到文凭的人统计在册,寄回村里来。当然,为了方便 他代表村里在南方开展工作,村里研究一下,会给他考虑任命一个职务。   小平忙说:“这……这事不好办呢,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去报名读书,也不 是所有报了名的人,都能顺利毕业。要坚持学三年,顺利通过各科考试,才能毕 业……”。   村长埋头抽烟,不说话。   瘦子叔抢过话头:“娃呀,做事哪能那么老实呢,你在那边,咋个弄,那不 是由你呢,切个萝卜刻个章,挖块泥巴雕个章,那不是由你呢。反正,每年你负 责填一个指标回来,没人去查问你这弄的是真是假。只所以叫你负责这事,不就 是自己人,可靠,你上过大学,有说服力……”   “那咋成呢,那不是欺骗你们上级呢……”小平急了。   胖叔慢慢地说:“山高皇帝远,哪有人查问这事。这不叫欺骗,叫变通,变 通哦”!   小平不吱声。   村长大度地笑了:“没事,没事,娃毕竟还年轻。他帮不帮忙……你们都要 理解他啊,该吃饭了吧,该吃饭了!”村长说,身子还在椅子中央稳当当地,没 动。   小平难过得都想哭了。他胡小平不是那样的人,也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这 事,唉!……   “村长,这事要是小平肯帮忙,那咱村,今年又是先进了”瘦子说。   “哎。”村长制止他。“这事可不能逼迫,得娃思想上通得过。你不能让娃 做难。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去,吃饭去!”   瘦子一缩头,嘿嘿地笑了。   小平不言语,爬上炕去,在窗台的夹板上,取下一大叠资料。   小平勾着头,一张一张地摩挲那一大叠资料……   胖叔和瘦叔探头看了一眼——《胡儿台村黄土的粘性,土质结构报告》。   两人掉头去看村长,村长默默吸烟。   胖叔和瘦叔又对看一眼。   胖叔说:“小平,不要担心你妈,你走了,我们都会关照她”。   “就是,就是,村长对你家的关心,那是没得说。”瘦叔说。   村长掐死了烟,认真仔细地展平《胡儿台村大学生毕业登记表》,又把小平 填写的内容细细看了一遍。细细地收起来。   村长厚重绵软的手掌,轻轻按在小平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村长语重心长“娃呀,你想要建设家乡的心,咱理解呢。理解万岁嘛。哈。 走,不说了,刚才那事就当叔没说。现在,咱几个吃水席去。晚上,我叫你婶子 订了雅座,大家一起去恰恰恰。”   “好,一起去恰恰恰。”胖子和瘦子夸张地挥舞着胳膊,把冻住的空气搅活 了。   村长和胖子、瘦子三人起身正要出门,小平妈干瘦粗糙的一双手,虔诚地托 着一个大托盘急急进来。托盘里摆着四只大碗,一盘子切得细细的咸菜丝。   “村长不要走,他叔,你们都不要走,穷锅烂灶,将就着吃点稀饭,刚熬好 的,热啦啦的,黏糊呢。”小平妈热情招呼。   “不了,不了,我们要带小平去吃水席。嫂子一起去。”村长笑笑地向小平 妈邀请。   胖子瘦子两个人应声邀请“嫂子,一搭去,一搭去。”作势要拉扯小平妈。   小平妈连忙摆手,干瘦的脸上突然放了光,每一个皱纹都在幸福地微笑着: “我就不去了,叫小平跟你去见见世面。”   “我不去,我不去。”小平叫道。   小平妈脸——改嫁后又守寡的大妮子,此刻,她脸上已是光芒万丈。她为儿 子骄傲。儿子刚回来几天,能连续被村长邀请着吃水席,这是天大的荣耀啊。村 长是谁,是村里管事的人,说个钉子就是铁呢。儿子太年轻,有点不识好歹。   她低声训斥儿子:“小平,甭不识好歹,快跟你叔们去,快去,快去。”她 推着儿子一把走,又小声嘱咐:“少喝酒,多吃菜。”   小平望着妈骄傲舒展的笑容,心里一阵酸楚。妈笑起来显得年轻,妈难得这 么高兴呢。他张了张嘴,啥也没说,返身回到屋里,把那厚厚的一叠《胡儿台村 黄土粘性、土质结构报告》塞在妈妈怀里。   “这……”妈望着小平。不理解。   “烧饭时点火……做火引子!”   妈站在白茫茫的、刺眼的雪地里,眼泪哗哗地。他知道,妈不是难过,是高 兴呢!   “我娃你真细心。”妈说。   村长在前面走,胖叔和瘦叔紧其后。   “你变成狈子我变成狼,   一溜溜山弯弯相跟上”胖叔的信天游很是地道。   瘦子笑了:“你狗日的,还真像个狼呢”。   “你才是个狼呢!”胖子撵上前去,笑哈哈地推一把瘦子。   雪地上留下了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蜿蜒蛇行。正如恰恰舞步。   小平快步跟上了前面走的几个人。一阵喧嚣的音乐,潮水一样淹没了他:来 吧,一起跳,恰恰恰,恰恰恰。   恰恰恰,恰恰恰。噢耶!   5   大妮子从心里感激三宝村长。   三宝村长一家人都是大好人。他大大——栓虎叔就是个好人。自己一个离了 婚的女人,能找个头婚男子,这全仗栓虎叔帮忙呢。可惜的是,强娃这男人,名 字强,命不强。   娶了绝户女子的离婚女儿,强娃原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听说,这大妮子 是因为不生养才离婚的。要不,这一个美人坯子,那男人咋就舍得“离”呢。那 料想,大妮子和他结婚才两年,四十一岁的他,光荣地做了父亲。   栓虎爷爷给儿子起名叫——小平。希望儿子一辈子平平安安。   强娃高兴呀!烧包地,四处借贷,给小平娃摆了个十二桌水席的满月酒。他 一桌一桌地敬酒,一桌一桌地笑。笑着笑着,就“出溜”下去,倒地咽了气。   酒精中毒?还是其他啥原因……不知道。大妮子哭了个昏天黑地,喜事弄成 了丧事。   栓虎爷爷老了,难过的他,红着眼,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对桂花婆婆说: “大妹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把大妮子害了……”   桂花婆婆惨然一笑:“老哥哥,不怪你,不怪你,是她,大妮子的命!”   栓虎爷爷对儿子三宝说:“大妮子命苦呢,你要多帮着她点。”   三宝把这话听到心里去了。   胡小平去南方打工,最初的车费钱就是他三宝给垫的。   胡小平没在家的日子,三宝常去看望大妮子——大妮子很瘦,细溜溜的,比 起自家那肉乎乎的珍珠,是另一个人。大妮子是个美人,病泱泱的美人,她胆小, 心软,听话。   6   胡小平始终记得妈的哀求,妈说,自己的这条命,都是胡家给的呢。妈说, 自己能当大学生,可不能忘记胡家的恩情呢。妈说,人要知恩图报呢。   小平心一横,又到南方来了。   小平努力完成村长叔交给他的任务。   ……   村长交代的任务完成的很好,三年后,小平回家乡了。在家乡,他看到了表 姐蓝秀秀。他很奇怪,表姐一个清华大学的毕业生,不留在北京或者其他大城市, 做啥又回到了胡儿台这巴掌大的地方来。   蓝秀秀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在胡儿台的村小学里当支教老师。她说,是因 为这里需要自己,她在这里,胡儿台的女娃娃就能看到希望。   小平问表姐,她的希望是什么?蓝秀秀看着他,半晌才说,希望就是一直往 前走,不是一个人往前走,儿是一大伙人一起往前走……   很多年后,当了村长的胡小平才知道,为啥三宝叔爱叫人跳恰恰恰,他说, 所有的舞步中,只有这一个舞是朝前一直冲的,而且冲的势头很大!学会跳舞的 小平仔细体味这话,真是越想越有道理!   7   人说,老寡妇桂花婆婆现在熬出头了。   村里人经常看见她,喜孜孜地坐在门首,嘴里哼着不知名的信天游。那歌声, 感染着过往的村人。感染着从千里之外,赶来旅游观光的人,他们都时不时地停 脚细听,央求她再唱一个。   桂花婆婆笑咪咪地,大方地应承着每一个人的请求。不断地,向每一个和她 打招呼的熟人提起:“对,我家君林在南方打工呢。我的孙子?乖的很,城里的 娃娃嘛,那是懂事的很,聪明的很,呵呵呵呵……”   人说,桂花婆婆恋乡重土。   君林几次来接她去南方,她都不去,她说,她离不开胡儿台村。住了一辈子 了,酸酸甜甜的事都在这呢……桂花婆婆现在的生活好的很,君林叔常给她寄钱 呢。她常扯着身上的衣服,对邻居们说:“你摸摸,这是料子的呢,这里外全新, 都是君林给我做的……我娃孝顺的很,呵呵……”   人说,桂花婆婆一辈子好强,君林、小平、秀秀娃都给她争了光!   灿烂的阳光照着桂花婆婆,她眯着眼睛,笑成了一朵盛开的金丝菊。那一丝 丝蔓延的皱纹,悄悄诉说着过往岁月的沧桑。   村头,一声绵长的信天游乍然而起:   妹妹你是哥哥心上的人,   一阵阵不见儿满村村寻。   哎呀呀,   一阵阵不见哥满村村寻。   像是栓虎爷爷的声音。   桂花婆婆侧耳听着,泪蛋蛋哧溜、哧溜地滚了下来,渗入到皱纹密布的脸上, 纵横交错地蔓延开去……她枯坐着,一动不动。   远处,一只年轻的小花狗蹦蹦跳跳朝前方跑去……   ——完——   后记:我感觉,我有一只“永久牌”的望远镜,能将我的故乡,由远及近, 拉入   我的眼帘。无论定格在哪一个时间段,这些片段,都是原汁原味、浓墨重   彩的乡村风情画。我不想去粉饰,因为原生态的故乡一直在我梦里,我不   想让梦失真。是因为,我的心从来不敢失真。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