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什么样的爱更令你心动   作者:前子百色风情   有一种爱   不动声色   象黑色的礁石   深沉地   坚守在海边   ——题记   痛痛快快地疯玩了一个寒假,开学了,我心里说不上有多高兴。本来开学前 的几天我坐卧不宁郁闷得要命,感到光阴似箭,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苦恼的日 子总是很长。但是开学了,我的心情非但没有被转折适应期无边的阴霾笼罩,反 而觉得晴空万里,满目皆是灿烂阳光下的露水,熠熠生辉。   班里新来了一个小女生,很狐狸的那种,清纯的瓜子脸犹如未落花蒂的南瓜 弹指可破,眉眼象林忆莲一般罩着朦胧的水雾,两个小辫子松散地扎着,走到哪 里都神采奕奕,生动着整个世界。我敢说,见到她的第一面,我的情感之窗就訇 然开启,无边的风景一股脑儿蜂拥而入险些令人窒息,直让我的心尖被电击一般 美滋滋地忽颤忽颤,神魂飘飘摇摇逃逸到九霄云外。   跟我同桌的三毛是学校教导主任的三丫头,她让我最先摸清了这个女生的底 细,也最先感受到幸福之后美丽的忧郁。三毛说,她是在辽宁锦州跟着爸爸读书, 爸爸是部队上的军官,因为还没有熬出携带家属的资历,妈妈只好做了留守夫人。 本来寒假过去,她要跟着爸爸返回锦州,可是人有旦夕祸福,妈妈忽然病了,她 的爸爸便续了一个月的假期,为了不耽误她的功课,就找了教导主任在我们班借 读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是不是太短了点?我听了三毛的话,第一反应就是沮丧 地产生了一个很恶毒的念头,希望她的妈妈不要那么早就康复。我问三毛她叫什 么名字,三毛说,叫杨弱柳。杨弱柳,呵呵,杨弱柳,我打心眼里认定这是我听 到的女生最美的名字。   那时候我记忆中的词汇还非常有限,可是我的想象力已经相当丰富了,我听 到她的名字的时候,立马就联想到春季迷人的场景,绽放着鹅黄的小芽的杨树枝, 在柔弱的春风中轻轻摇曳的嫩绿的柳条,我甚至还遐想着她从校外的那株老柳树 下仿佛天使一般优雅地经过,而我就是骑在柳杈上陶醉的少年,把一管精致的柳 笛吹得如梦似幻。   我家住在学校附近,来去不过几分钟工夫,班主任让我掌管了教室的钥匙, 负责侍弄教室里的火炉子。过去做这件事情我把握的一个原则就是不让火熄灭, 只要有点火星子就好,反正冻也不是冻我一个人。放学的时候,总有一些讨厌的 同学留下来做作业,我经常撵他们,我说你们回家做去吧,我封了火还要锁门回 家呢!   自打杨弱柳来了,我的耐心就变得出奇地好。杨弱柳也是经常放学了还要留 在教室呆一阵子,她要等她的爸爸骑车子来接她。这期间我也就老老实实地趴在 桌子上做作业,有时候做完了还要把第二天的功课预习一遍。可是杨弱柳一被爸 爸接走,我心里就毛躁毛躁的不耐烦了。但我表现的还是比较温和,一般是用火 柱把火炉子捅得“咚咚”响,任烟雾把滞留在教室的学生包括我自己呛得不住地 咳嗽流泪。我不敢在话语上过于生硬露骨,生怕他们起了嫌疑指责我别有用心。   其实我真的是别有用心,不想跟他们腻腻歪歪地浪费时间。杨弱柳回家了, 我也就想回家。我第二天还要提前来教室,把火炉子捅开,打开窗户把呛人的烟 雾放走,等上课的时候,准确地说应该是等杨弱柳进教室的时候,不夹带一丝烟 气的火苗子正好一团一团地往外蹿,烘烤得整个教室温暖如春。那样的话,当我 看到杨弱柳把带着小毛领的鸭绒袄脱掉,露出浅绿色的毛衣,我浑身就感到暖融 融的舒畅。   三毛是那种早熟的女生,喜欢不断地换衣服,还喜欢没事找事跟我这样比较 内向的男生说闲话。特别是上自习课的时候,她经常有意无意地骚扰我。我不太 待见她,尤其是她冲我笑的模样,露出的大板牙比我的还大,让我觉得不自在。 我在课桌的中间画了一道三八线,先是用铅笔画的,可是过不了多久就被她擦掉 了,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的,害得我总也判断不清她的胳膊肘到底是不是越过了 界线。后来我用老师放在教桌上的大三角尺比着,用铅笔刀狠狠地在桌子上刻了 一道,这下就看得清楚了,她的胳膊肘再越过界线的时候我就用指头敲一敲,提 醒她注意。有时候她的文具不小心越过了界线,我就给她没收了,她想要回去非 得跟我说上半天好话,要不她就得给我买一根棒棒糖或者是冰棍。我跟她同桌了 两个学期,已经吃了她二十六根冰棍十八根棒棒糖。   不知道杨弱柳是怎么想的,到我们班没多久就成了三毛的朋友,她们下课的 时候一起跳猴皮筋,一起用那种圆形的擦脸油盒子踢方格,就是上茅房也手挽着 手,形影不离。   有一段时间,我很嫉妒三毛,我想要是能变成三毛就好了,我变成了三毛, 我就骗上杨弱柳去动物园里看耍把戏的,还给她买那种长条的芝麻糖。我已经偷 偷地攒下了七块钱,是过年的时候挣的压岁钱,八分钱一个芝麻糖,我能买一大 堆。可是我也就是闭上眼睛想想而已,我变不成三毛的样子,而且我知道即便是 变成了三毛的样子我也没有勇气邀请杨弱柳一起去动物园。   杨弱柳在我跟前的时候,我总是莫名其妙地紧张。比方有一回,她做完课间 操回来,俯在三毛的课桌前,把三毛的圆规放在了我的地盘上,我就紧张得连半 个字都说不出来,当然更不敢当机立断把三毛的圆规没收充公。但这毕竟有点不 符合我过去的做事原则,我觉得有点不自在,脸红脖子粗地扎着头,在草稿纸上 演算一道数学老师讲过的应用题,涂来抹去,演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上课铃响 了,确信杨弱柳已经回到她的座位上去了,确信三毛已经把她的圆规拿回去了, 我才艰难地把头抬起来,恢复了常态。哼!要是放在以前,这说什么也办不到, 我早就拿在手里要挟三毛了。   事后我想的是另一件事,杨弱柳距离我那么近,我大大方方地看看她多好啊! 可是我就是不敢,平时我故作从容地顺便瞄她一眼也会小鹿撞怀一样心里“嘭嘭” 乱跳不止,怎么能不把绝好的机会白白地错过呢?我觉得我真没有出息。   我们班有个叫周扒皮的男生就比我胆子大。周扒皮是留级生,初一的时候就 学会了搞对象,据说带外校的一个女生去录相厅看黄色片子,学着人家亲嘴的时 候被那个女生的爸爸逮了现行,挨了两巴掌后耳膜一直“嗡嗡”响。可周扒皮死 不悔改,半夜里还学鸡叫约那个女生出来。周扒皮这个外号就是这么得来的。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不管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都拿周扒皮没办法。班主任 去搬他的家长,他的家长在众多学生面前公然跟班主任唱反调。他说我就是管不 了他才送到学校让你们管,你们也管不了的话就送公安局吧,别跟我说!差点把 班主任的鼻子气歪。   放任自流的周扒皮本来经常干逃课的事情,有时候刚点完名他就在老师的眼 皮底下大模大样地开溜,可是杨弱柳来了后他就人模狗样地规矩了不少。他以前 经常脸都洗不干净,黑乎乎的面色象发霉的茄子,头发又脏又乱象炸了窝的鸡。 现在他改头换面,人样子就受看多了,小平头剪得齐齐整整,兴许脸上还擦过油, 光润光润的。上课他也不再象以前那样在脑袋上搭本书“呼哧呼哧”睡大觉,干 巴巴的小胸脯故意挺的笔直,好象听讲多么专心的样子。但我知道他是狗改不了 吃屎,他是猪鼻子插葱——装象!果然也就不出所料,很快他就原形毕露了。   我们班上课之前,总是要先齐唱几首歌。三毛是文艺委员,她刚从收音机里 听会了一首歌,就迫不及待教我们学唱。歌曲的名字我记不清楚,歌词是这样的: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山上的山花开 呀……节奏感很强,音律很抒情。这么优美的一首歌,我们刚学会的第一天就让 周扒皮搅得一塌糊涂。他命令所有的男生只唱一个“呀”字,女生唱完一句,所 有的男生就“呀”一声,好象八路军练习刺刀时的一声怒吼。这还不够,第二天 齐唱他又命令所有的男生再加进去一个动作,在唱“呀”的时候狠命地跺一下脚, 结果震得教室地动山摇,校长闻讯赶来,把我们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从此我们再也不唱这首歌。   但很快地,周扒皮又有了新的花样。一天下午的体育课,外面刮起大风,什 么活动也不能搞,就临时改成上自习。不知道周扒皮从哪里弄来一根绳子,他先 安排一个男生把在教室门口望风,然后走到三毛跟前,说不好意思啊,你费了那 么大的心血教我们唱歌,全让我给你搅黄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来负荆请罪,你 把我绑起来吧。三毛把脸别过去,说我不理你,你少捉弄人。周扒皮说,天地良 心,我要是捉弄你天打五雷轰,我是实心诚意地向你赔罪。有几个男生跟着起哄, 说三毛你把他绑起来,我们把他押赴刑场,开个批斗大会。三毛禁不住大家撺弄, 涨红着脸站起来说,可是你说的哦,我可动手了。周扒皮背起双手,说你捆吧, 捆的越紧越好。三毛就一缠一绕把他五花大绑起来。然后几个男生说对地主老财 的批斗大会正式开始,乐不可支把他押上讲台,还在他的后脖颈上插了一根鸡毛 掸子。周扒皮窝腰弓背,佯装出认罪伏法的痛苦状,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我偷眼看杨弱柳,发现她也花枝乱颤,乐得合不拢嘴巴,一股醋意就没来由 地涌上喉咙。我悲哀地打击自己的快乐,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咒骂自己: 傻瓜!笨蛋!去死吧!有什么高兴的?   折腾了片刻,周扒皮恬不知耻地抬起头来说,同学们,共军的政策是缴械不 杀,我已经知错认错了,就给我一条生路吧?还是请三毛给我松绑吧?   三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得意地叉着腰说,你罪大恶极,想要活命,得看大 家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不同意!大家纷纷附和。   什么?周扒皮可怜兮兮地说,好歹我也跟大家同学一场,为什么就不放我一 马?呜呜!他假装伤心欲绝,却忽然又扬起脸,说你们心肠都太硬了,我还是求 求杨弱柳同学给我松绑吧。   一时间大家都把眼光聚集到杨弱柳身上,杨弱柳有点不知所措,但她很快镇 定下来,含羞带怒地说,我也不同意,我建议你们再把他的双腿绑上。   啊?啊?为什么你也这么绝情?周扒皮嘴上这么说,两腿却很顺从地让人给 绑上了。绑上了双腿,周扒皮显得更快活,他一边用两只脚一起蹦,一边伸出舌 头,说我成了僵尸了,我要吃了你们,把你们通通地吃掉!   正闹腾得起劲,把在门口望风的那个男生突然搞了个恶作剧,冷不丁打开教 室的门说,校长来了!校长来了!不知道周扒皮是一时紧张还是被什么绊了一下, “扑通”跌倒,直直地从讲台上栽了下来。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我听到周扒皮 “扑通”跌倒的声音的时候,还听到另一个声音幸灾乐祸在我耳边响起:活该!   当时的情况把全班的同学都吓呆了,特别是杨弱柳,脸色粉白,慌里慌张地 跑到讲台跟前用手捂住了周扒皮的脑袋,说快拿个手绢来!快拿个手绢来!我们 班的女生大多数都有漂亮的小手绢,可能是她们被吓傻了,或许是担心手绢粘上 血洗不掉,一时就都没拿出来。我们班的男生是只有我才用手绢,原因是我冬天 特别容易感冒,而且一感冒就十来天,希希拉拉地流鼻涕,我妈妈喜欢干净,就 常在我的兜里放一个小手绢。我听到杨弱柳要手绢,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毫不 犹豫地把我的手绢贡献了出来。我说我犹豫,是因为我不想让周扒皮的血沾在上 面。我很快又毫不犹豫了,是因为这是杨弱柳的意思。只要是杨弱柳的意思,别 说让我贡献一个小手绢,就是让我贡献出小命我也会在所不惜。所以当看到我的 小手绢被周扒皮的血洇透,杨弱柳小手发抖着说怎么办啊血还是止不住的时候, 我说了声你等着,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我用最快的速度从家里拿来一个罐头瓶,瓶子里装着灰孢。这种灰孢想是一 种菌类吧,生长在潮湿的庄稼地里,大小象一颗鸡蛋,秋末的时候成熟,里面的 孢沫跟烟道灰差不离,疗效不亚于云南白药。我们在周扒皮的伤口上抹了一把, 又抹了一把,很快把他的血止住了。然后我做的一件更高尚的事情是,我又回家 从我的钱罐子里取出了我的压岁钱,一共七块钱。   我们把周扒皮送到医院,一下花去我四块五毛钱,心疼得我半夜都没阖上眼。 不过还好,第二天还回来五块钱,我还赚了五毛。开始是杨弱柳要还我五块钱, 说多余的五毛钱让我买个手绢。我左推右挡,跟她扯来扯去,说什么也不要。后 来周扒皮把她挡开,在我兜里塞进五块钱,我没怎么客气就收下了。我想,杨弱 柳的钱我可以不要,但周扒皮的钱我一定要拿着,凭什么让周扒皮赚我的便宜呢?   周扒皮挂了彩,按说怎么也该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可这小子真够讨厌到家 了,脑袋上绷着纱布还照样来上课,却一堂课也不落。更讨厌的是,这小子好象 有了接近杨弱柳的理由,经常拿着一本书假惺惺地凑到杨弱柳跟前请教问题。或 许杨弱柳觉得亏欠了他,也愿意耐住性子为其解疑释惑。可他是读书的材料吗? 孺子可教吗?一个留级生,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难道还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还能为四个现代化添砖加瓦?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黄鼠狼给鸡拜年,可恶的 周扒皮!流氓!我偷偷地在心里不知道诅咒了他多少次,我是真心地希望他从讲 台上跌下来能够摔得脑浆迸裂,最好一命呜呼!可是这小子的生命力太顽强了, 他的脑袋碰在桌角上,在医院里足足缝了十三针,白色的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 居然第二天就又来上课了。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天不灭他,谁能灭他?说实话如果我能灭他的话我 一定会跟他决斗,也许一时性起还会痛下杀手,因为他让我妒火中烧,让我睡不 好觉。我想起三国演义里周瑜气急败坏的一句话:既生瑜,何生亮!电视里正播 放霍元甲的片子,我看电视的时候热血沸腾,恨不得一夜之间学会霍元甲的迷踪 拳,一招将他毙命。但现实中的我很理智,很清醒,我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 对手。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块头,可骨头却出奇地硬,冬天我们一帮男生靠着墙 跟挤暖和的时候,谁挨上他就算倒了大霉,他的肩胛骨,他的胳膊肘,或者随便 别的什么部位,都能把人硌成内伤。   当然我也曾经痛苦地想过,要是没有周扒皮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我会主 动地接近杨弱柳吗?她象仙子一般,一颦一笑令我意乱情迷神魂颠倒,举手投足 令我自惭形秽甘拜下风,我有向她献殷勤的勇气吗?这么说有没有周扒皮这个混 蛋恶棍对我的景况是没有任何影响的。可是周扒皮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跟 杨弱柳套近乎?我真的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把那个血手绢悄悄地留下来,回家打上肥皂洗了十来遍,却怎么也洗不干 净。上面周扒皮留下的污渍让我感到恶心,但想到杨弱柳曾经把她的小手停留在 上面我又感到很温馨。我把它晾干了,用一张洁白的稿纸包裹严实,小心地藏在 了我的写字桌的抽屉里。每天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打开稿纸,把它捧在手里,用 鼻子嗅一嗅。我这样做的时候,杨弱柳就会幻化在我眼前,让我从里到外感到一 种陶醉般的快乐。   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非常地可怜,一个人郁郁寡欢,打 不起精神。后来我突然看三毛有点顺眼了,她冲我笑的时候裸露的大板牙看上去 也不是那么不舒服了,她跟我说话时候的声音也不那么刺耳了。   我心里有个秘密,想让她给我捎一封信给杨弱柳,说的通俗点就是“山崩海 枯乃敢与君绝”之类的情书,想让杨弱柳明白我是喜欢她的,是最喜欢她的一个 男生。怎么样谴词造句婉转得体地说明意思我已经打好了腹稿,我经历多少个难 眠之夜才在肚子里完成的这篇惊世佳作,竭尽了一个少年全部的生命智慧,相信 出手绝对能够打动俘获杨弱柳的芳心,相信杨弱柳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会为我缠绵 悱恻的肺腑之言动情瘫痪。   我躲在我家的小黑屋子里,从我的作业本上每天都撕下半张纸,把我想说的 话工工整整地抄写在上面。写完以后我借着昏黄的灯光默默地念叨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瞌睡得眼皮实在抬不起来了,才一小片一小片地把它撕碎,然后一小片一小 片地塞进嘴里,咽进肚里。所以我说我的腹稿已经准备的很充分了,只要有合适 的机会,给我巴掌大一片纸,我就能一挥而就。可是为什么呀?这样的机会总是 没有,我跟三毛聊闲话的时候,绕过来绕过去,总也绕不到主题上。当然很多时 候是怨不得三毛的,我们的话头在关键的时刻我总是嘎然而止,轻描淡写地省略 过去,等我再想返回来的时候又找不到门路了。我很恼火自己。不就是一片纸吗? 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吗?可是恼火归恼火,我并不气馁,我在自己人为制造的美 丽的错误中打发了一天又一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嘴上生了口疮,不过不太严重。麻烦的是有三四个小红疙 瘩随后奇怪地分布在我的脸上和脑门上。妈妈领我去看医生,医生说大概是上火 生口疮引起的,平时注意多喝点水,抹点肤轻松就好了。肤轻松是白色的,涂在 脸上也太有碍雅观了,我怎么也不同意。可是也没其他的办法,医生说要不听话 会越来越严重,闹不好还要溃烂化脓。我感到害怕,就让妈妈尽量在白天给我少 抹一点,晚上的时候可以多抹一点。   没有什么大的病痛,我还得坚持上学,何况我觉得时间宝贵,能够跟杨弱柳 在一个班里上学的日子一天天在减少,我一分钟也不想错过。但抹着肤轻松的小 红疙瘩在脸上摆布着也太显眼了,很让我难为情。我不知道怎样面对同学,不知 道杨弱柳看到我的小红疙瘩会想起什么。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上学了。   实际的情况本来不是那么很糟糕,同学有取笑我的也不过是开开善意的玩笑, 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别的方面。让人恼火的是同桌的三毛很不识时务,她这一天 来的有点晚,进教室的时候我们刚好齐唱完《军港之夜》。她甚至连书包都没顾 得上放下,就盯紧我露出了大板牙。我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她抿住嘴收敛了一些。 可是三秒钟不到,她就憋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全世界的眼球都被她 的笑声吸引了过来,我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一头钻进去。在不奋力回击尊严必 将被践踏成一团烂泥的关键时刻,我恶狠狠地对着她说,滚你妈的!   我少有的粗鲁原来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三毛的眼眶里顷刻蓄满了泪水,它们 打着转,然后“扑踏扑踏”砸在课桌上,有的还顺着鼻梁滑落到她的嘴角。那滋 味一定不是很好,这让我找到了争回面子的平衡感。   一个上午我跟三毛都不说话。我心神不定,不知道杨弱柳会怎么看待我的举 动。中午我回家吃饭的路上,三毛一直跟着我,快到我家了,她在门口叫住我, 说对不起,你原谅我吧!我看了一眼她麻木的表情,嘴唇动了几下,终于还是咬 住了。我拒绝给她道歉。我一把推开房门,进去,又“砰”地一声一把关住了房 门。   三毛的不识趣曾经让我恨得刻骨铭心。我记得刚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就是同桌, 那时候我的户口还在农村,而城市户口的同学每月可以享受五斤的粮票补贴。每 到月底,班长负责给城市户口的同学发粮票。有一次班长大概是忘了我的户籍问 题,给我也发了五斤粮票。我当时脸就红了,忙不迭又把粮票退还给班长,“吭 吭哧哧”地说没有我的。这本来跟三毛没有一点关系,她却发贱,说班长你怎么 记性这么差劲,他是农村户口。当时我觉得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心说我已经让 班长明白我不是城市户口了,哪用你自作聪明地多嘴来恶心我。我恨不得在三毛 的脸上啐一口。这件事情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现在三毛又这么缺心眼,让我下不 了台,新仇旧恨便一下子全涌上心头,訇然爆发,拦都拦不住。哼!想让我原谅 她,门儿都没有,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想起了三毛的许多不是,她大大咧咧,没有一点女生的拘谨。他长着丑陋 的大板牙,还喜欢臭美,仗着家里有钱,衣服换来换去的。我尤其受不了的是, 她曾经不止一次说我邋遢。我妈妈一直夸我花眉大眼的,说我长的让人待见,她 凭什么说我邋遢?下午上学的时候我就换上了过年穿的衣裳,天蓝的颜色,跟杨 弱柳穿的毛衣很相象。穿上新衣服,我的自信就高涨起来,冲淡了脸上的小红疙 瘩给我带来的烦恼。   时间过的真快,掐指一算,距离杨弱柳离校的时间就剩下一个多礼拜了。杨 弱柳走了,上学还有什么意思呢?不知道她妈妈的身体康复了没有,我觉得日子 过得越来越昏暗了。   几门功课当中,我的英语是学的最差的。我记性不是太好,学单词常用汉语 拼音拼出来,学的很吃力。我们英语老师也邪门,每学完一课都要求我们全文背 诵,还要每个礼拜在课堂上抽查一次。新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感到有种莫名的动 力,我下了一番功夫,背课文马马乎乎也能应付过去。可是杨弱柳快要走了,我 心情不好,就没心思花更多的时间背课文。   我原指望点名抽查的时候抽不到我可以蒙混过关,偏偏造化捉弄人,这次抽 查的时候第一个点的就是我。这还罢了,跟我一起英语对话的竟然是杨弱柳。为 什么倒霉丢丑的事总要轮到我呢?我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对老 师说,我这段时间病了,还没有背会。也许是我脸上的小红疙瘩起了作用,英语 老师并没有责难我,他说特殊情况,你就看着书跟杨弱柳同学对话吧。我们对话 的这一课是《我的家庭》,我扮迈克,杨弱柳扮詹妮。我说HELLO!她也说HELLO! 我说WATH’S YOUR NAME?她回答MY NAME IS JEAN。她平时讲汉语的声音带点 男生腔,很磁性,现在用于英语语种,更加好听。我问到她家里有些什么人的时 候,她说MY MATHER,MY FATHER,MY SISTER,AND I。这句话是《我的家庭》 这篇课文里比较长的一句, 可是她一背完我就记住了。   真的,后来多少年过去,英语单词我基本上都忘干净了,但这句话始终记得, 而且张口就来。我想背诵英语课文原来也不过如此,问题可能出在老师身上,倘 若让杨弱柳担任我的英语老师,我一定会学得很出色。   不晓得最后几天里杨弱柳的爸爸为什么接她总是那么迟,下学后她总是在教 室里等好长时间。天气暖和了,我已经用不着侍弄教室里的那个火炉子了,可教 室门上的钥匙还在我手里掌管着,我必须等到同学们都走光才离开。我多么希望 同学们都走光,就剩杨弱柳和我两个人在一起。那样的话,我真的就敢提笔挥就 一封情书当着她的面塞进她的书包里。然而可恶的周扒皮,他就象一只叮在牛背 上的苍蝇无时不刻干扰着我的好事。他根本就不正儿八经地做作业,一会儿跟其 他同学嘻嘻哈哈讲不着边际的笑话,一会儿又贼眉鼠眼向杨弱柳请教那些连笨蛋 也能回答上来的问题。但是我拿他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杨弱柳都没流露出一点反 感的情绪,我有什么理由狗拿耗子呢?我生气也是白生气,而且我还只能跟自己 生气。周扒皮是一个强大的动物,我是弱小的、怯懦的。我的怯懦与生俱来,好 比在猫的世界求生的一只卑微的小老鼠。是这样的,从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 我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骨子里的怯懦。   那天放学后留在班里的学生还不少,因为刚放学,大家都忙着做晚上的家庭 作业,教室里挺安静。这时大摇大摆进来俩二流子模样的男生,都穿着当时非常 流行的喇叭裤,有一个还在上衣扣子上卡着一个黑色的蛤蟆镜,手里夹着烟卷。 我不认识他们,我想是外校的学生,没准还是周扒皮一类不务正业的留级生。他 们进来以后,东张西望,一会拍拍这个的肩膀,一会翻翻那个的课本,嘴里不三 不四,好象看谁都不顺眼。我们谁也不敢吭气,埋着头写作业,暗地里希望他俩 早点滚蛋。但他们晃荡到杨弱柳跟前却黏糊个没完没了,这个说小丫头的字写的 真漂亮啊!那个说小丫头的脸蛋才叫漂亮呢!这个问你的钢笔是从哪儿买的?那 个问你的手上怎么长着一个瘊子啊?   我相信在教室里的每个同学都听出了这俩浑蛋耍流氓的意思,我也相信杨弱 柳一定被眼前的一切吓得腿肚子发软。可是谁也不敢招惹他们,我甚至鼓起全身 的勇气也只有抬抬眼皮的胆量。我知道这时候杨弱柳最最希望的就是有人能够挺 身而出,能够用坚强的身躯保护她的安全,但我就是不敢。这俩痞子的身高把我 意志的头颅死死地压在身下。我不会使霍元甲的迷踪拳,没有练成陈真的连环腿, 假如我胆敢风吹草动,马上就是屁滚尿流的下场。   原谅我啊杨弱柳,原谅我啊,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成了缩头乌龟!忍耐 一下吧杨弱柳,再忍耐一下吧,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但如果这 俩王八蛋真的对杨弱柳动手动脚进行调戏呢?我会怎么办呢?我能眼睁睁看着自 己最喜欢女生遭受侮辱无动于衷吗?我不知道。   在我战战兢兢胡思乱想,在其中一个赖皮恬不知耻伸出手去说你的头发真黑 顿时让我的眼前发黑心提到嗓子眼的一刻,我听到周扒皮晴天霹雳般的一声断喝: 我操你们妈!给我滚出去!   我惊愕万分地回过头,看到周扒皮从教室的墙角抄起一根板凳腿,怒目圆睁, 疯了一样砸在一张课桌上。随后他凶神恶煞一样手指着教室门口狂吼:我喊一二 三,给我滚出去!滚不出去老子敲烂你们的脑袋!   周扒皮喊到二的时候,他们已经狼狈地跑出教室,尽管跑在后面的那一个忙 不迭地丢下一句——等着瞧!但从他的神态中我分明看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怖。   不费一枪一弹就大获全胜的周扒皮英雄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木木地发 愣怔,而杨弱柳“哇”地一声就哭出来,肩膀一耸一耸。我瞅着她的后影,把橡 皮咬在嘴里,若有所思。我能不能把我新买的小手绢递给她让她擦擦眼泪呢?呵 呵!他妈的!这样的时候我居然还有这样无聊无耻的想法!   第二天,杨弱柳没来上学。周扒皮来了一会,又溜了。杨弱柳的座位空荡荡 地,我的心里也空荡荡地。   第三天,杨弱柳还没来上学。周扒皮也没露面。我心烦意乱,想跟三毛打听 一下。可是我一直不跟三毛说话,就忍住了。但我听到三毛跟别的同学说,杨弱 柳已经回锦州了,今天早上五点半的火车,兴许现在火车已经过了娘子关。我听 了,觉得自己再没有机会了。本来我用忏悔的语言修改了向杨弱柳表达爱慕之情 的腹稿,准备在最后的时刻一挥而就写在我用压岁钱买来的笔记本上当面送给她, 但是她连一句招呼的话都没有就走了,我也就失去了机会。   无精打采地过了一个来月的时间,我跟三毛的关系逐渐缓和了。我问杨弱柳 的联系地址,我撒谎说在给周扒皮挂号的时候我带的钱不够,她给我垫了一块钱, 还她她一直不要,我想夹在信封里给她寄过去。三毛悄悄地对我说,可别!三毛 说周扒皮给她去了十来封信,都让她爸爸给退回来了。她爸爸很生气,还给校长 写了信,校长已经把周扒皮训了一顿。我“唔”了一声,故意忧心忡忡地说,要 是这样的话,她的钱就还不上了。三毛说不就一块钱吗?你自己花了得了!要不 给我买俩棒棒糖。我感激三毛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就花一毛二给她买了两 根。从此我也就打消了给杨弱柳写信的念头。   杨弱柳走后我做什么都不开心,我想起她被流氓欺负自己却袖手旁观的时候 就深深自责,希望那样的场面回头来一次。我觉得我还是很富有正义感的一个优 秀少年。   我还是恨周扒皮,虽然周扒皮曾出手相助,给杨弱柳解了围,但我还是改变 不了对他的恨。我有时候还怀疑周扒皮舍生取义完全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 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发现任何人找他后帐的迹象。   第二年春天,周扒皮辍学了,我隐隐有点失落。但没有什么,他的离开是个 好事,因为他的存在总让我想念杨弱柳,这让我感到痛苦异常。   秋天的一个晚上,我跟着妈妈去看了一场日本电影,名字叫《莆田进行曲》。 电影里面那个女演员长得有点象杨弱柳,特别是那双罩着朦胧的水雾的眼睛,就 如被冷落在天边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好象在求助什么,楚楚动人。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就使劲想杨弱柳的样子,我记得大概想了两个多钟头的样 子,终于把杨弱柳想到了身边。我跑马了,黏糊糊的东西糊了一裤衩。我不知道 是什么玩意儿,吓得瑟瑟发抖,把潮湿的裤衩紧紧夹在裤裆里,一夜都没睡好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干了,用鼻子一闻,味道怪怪地。   从此以后我成了大人。   初中毕业,我们班的同学四分五裂,有跑单帮的,有三两个搭伙的,作鸟兽 状纷纷散去,各奔前程。我在一个大集体干了几年修理工学徒,赶上征兵,便响 应国家号召,参军入伍去了遥远的内蒙。服役期间我找部队医院的一个长着小眯 眯眼的漂亮老乡成了家,她在大草原上迅速给我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我给女儿 起了个酝酿已久的美丽的名字:郝梦柳。后来我转业落户到老婆的原籍,与我上 学时所在的城市相邻。   不知道为什么,结婚以后我依然想着杨弱柳。特别是在我惆怅的时候,那个 被岁月模糊的影子便如幻化的狐狸悄无声息潜入我的世界。这对我温柔可人的老 婆显然太不公平了,但我没有办法,我就是忘不了她。   家里有了电脑以后,我常在网上有事没事一边听着凄婉缠绵的《白狐》,一 边搜索杨弱柳这个名字。不管这个名字是不是锦州的,我都加成QQ里的好友。如 果人家拒绝加我,我就死皮赖脸地缠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花多长时间下多大 力气我都乐此不疲。我已经结交了二十多个叫杨弱柳的异性好友,只是可惜了, 真正的杨弱柳始终没有出现。   二十多年以后,三毛联系到十来个同学,给她的宝贝儿子过十二岁生日。饭 桌上,我们推杯换盏,回想过去的欢乐时光,历数每一个同学的沉浮变迁,大家 都感慨唏嘘。周扒皮来晚了,见了我们,兴奋得两眼放光,屁股还没坐稳,就先 主动罚自己喝下三小酒盅,接着又频频举杯挨个敬每个同学。他的豪爽让我想起 了二十年前他英雄救美的一幕,于是就问他,杨弱柳现在怎么样,你跟她有联系 吗?   周扒皮的回答让我大跌眼镜,他说是哪个杨弱柳?也是我们的同学吗?我说 他是在装傻。他一本正经地给我赌咒,说是真的不记得了,我要是在老同学面前 装傻我鸡巴是狗娘养的!   一时间我的心里如平静的大海上刮起了台风,波涛汹涌。我想借着酒劲恶狠 狠地骂他一句:你他妈的就是狗娘养的!但我没有。我现在不是怕他,我是怕在 一帮老同学面前说出这样野蛮的话有失身份。   喝到最后,周扒皮醉了,不厌其烦吹嘘自己现在是大款,而且还包养着两个 妖艳无比的小丫头。我们都能听出来他话里的水分,可谁也不点破,一个个煽风 点火寻他的开心。后来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死狗一样,被我们七手八脚架到客 房,扔在床上。三毛说,让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做美梦去吧,我们开一个大点的 房间打麻将。   玩到晚上六点的时候,老婆来电话叫早点回去,我只好中途退场。我让服务 生打开房门又去看了周扒皮一眼。他还是睡得人事不醒,褥单上吐了一摊,臭哄 哄地。我用手扇了扇鼻子周围的空气,嘱咐服务生在床头柜上放一杯白开水。   然后我一路碾过红尘,驾车回到了另一个城市。   (2007)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