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游子,父母用心放飞的风筝   作者笔名:凭笑   每当春和风起的日子仰望都市的上空,我们常会发现有许多形象生动、色彩 艳丽的风筝争奇斗艳、自由翱翔。城市上空的这条亮丽风景线给沉闷的城市绘上 了极富生机的一笔。赞叹这些小精灵的美丽、羡慕她们的高远时,我们可曾关注 那些在地面上隐藏在都市高楼丛林中的放筝人,还有成功放飞一只风筝所付出的 诸多辛劳?   看到这些风筝我就想起我的父母,因为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游子正是父母用 心放飞的一只只风筝。父母用他们勤劳的双手把我们送到蓝天白云的怀抱,自己 却留守在故乡贫瘠的土地上,无怨无悔地耕耘着。无论我们飞得多么高远,总有 一根跨越时空的无形线系在他们的心头。一个电话、一张无字的明信片、一封只 有片语的短信、……,都会使我们感受到道不尽的慈爱发自那颗颗牵挂的心。如 果没有父母的关爱,我们就象断了线的风筝。   初识风筝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那年冬天父亲到省城武汉的表叔家有点事就 顺便把我带去开开眼界。七十年代的城市上空是没有今天这么绚丽多姿的,但第 一次进大都市的我还是惊诧于汉口的繁华。一天和父亲在街上走,我抬头看见天 空中飘着一只口罩样的东西,后面还有两根带子在飘动。   “爸爸,快看哪!一只大口罩飞得好高哟!”   父亲抬头看了看说:“哦!那不是口罩,是只风筝。”   风筝是什么,我此前还没有听说过。   从省城回到老家,大约清明节前,父亲总算抽出时间来兑现那承诺多时的风 筝。我们用干竹篾作骨架,糊了些白纸,还粘了几根尾穗就算一只风筝做好了。 没有找到合适的风筝线就用母亲衲鞋底的棉线凑合凑合。棉线实在太粗重又不够 长,总的来说我们不得要领。父亲费劲摆弄了大半天也没有帮我将风筝放飞起来, 然后就任由我拽着风筝线牵着这个失败的作品村头跑到村尾,但两天不到就玩腻 了这只飞不起来的风筝。我缠着父亲要改进升级。父亲折腾了几次都没有进展, 后来也没有时间来理会我了,说是听老人们讲,清明节后,风就变重了再努力也 飞不起来。等来年再说吧!现在想来,这种解释只是大人哄小孩的把戏。实际上, 清明节一过,大人们要忙于春耕哪有时间陪小孩玩?   童年的时光就这样悄悄地流过,父亲给我的许多象这不会飞的风筝一样的土 玩具为我带来无数的快乐。随着时光的流逝,它们永远留在了我美好的记忆里, 就象一首首无字的父爱之歌回荡在我心间直到如今。   孩子们长大了迟早会被父母当风筝一样一个个放飞。我在县城读中学时也算 是当作一只风筝被放飞了,但那还不够高远。真正远离父母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读 大学,我选择了东北的一所高校。   本来父母要送我去火车站但被我拒绝了,我认为自己已经长大。离家的那天 父母千叮万嘱,我却嫌他们太啰嗦。行李提前托运了,我独自一人轻装上路。爬 上门前不远处的那座大山,我回望山下的家发现父母还在门前朝我这边眺望。我 朝他们挥挥手就头也不回地翻过那道山梁,心想我已成一只真正自由飞翔的风筝 了,再也不会受父母手里那根线拉拉扯扯啦!   我一直向往到远方去,离家几千里的旅程多少算是给我一些满足。我认为自 己这样的男子汉是不会被思乡之类的东西困扰的。大学生活开始了,一切都是那 么新鲜。我一点都不想家,直到天逐渐冷起来后,学校广播里常放的那首《妈妈 之歌》勾起我了对在故乡劳作的父母的挂念。   “妈妈在严冬的深夜里,为我编织手套,担心冻坏我的手,不顾狂风呼啸, 不知疲倦地在操劳。家乡的音信啊,也给我带来了,那炉边的清香味道。  妈 妈在不停地纺麻线,日日夜夜把纺车摇。爸爸在那土房里,整天埋头搓稻草,期 望我在他乡更勤劳。故乡的冬天呀,该有多么寒冷寂寞,若能听到那广播该多好。   妈妈的双手冻裂了口,只好把黄酱当药膏。冰雪已经融化,春天即将来到, 稻田等我插秧苗。听见小河的流水在耳边回响,思乡的心绪总也难消。”   简直就是日本版的《游子吟》!这首八十年代曾在中国流行的歌曲直到如今 仍常萦绕在我耳际,一句句勾起的一幕幕还是那么清晰:   东北的天气如何寒冷,母亲似乎很难想像得出,她就尽可能为我准备了一床 厚棉被,以致我在有暖气的宿舍里盖着就出汗。这么厚重的一床棉被该需要多少 个棉桃!母亲为这些棉桃在那块棉花地里一年四季该流了多少辛勤的汗水!我老 家不是产棉区,没有相应的机械,每一粒棉籽都是母亲手工摘剥出来的啊!   母亲担心冻坏我在家乡就容易生冻疮的双手,在我的行李里塞进了一双托别 人为我织的毛线手套(妈妈不会编织)和她亲手缝制的一双棉手套。“当北方飘起 满天大雪,我却走进温暖回忆……”冬天我常戴着温暖的棉手套哼着这句歌走进 寒风中。   那时为了增加收入供我们兄弟读书,家里喂了大小好几头猪,猪食要分开煮 几锅。母亲忙完地里的活回到家里大部分时间就是为猪而忙。我常常深夜醒来发 现母亲还在厨房里煮猪食、切猪草。母亲太劳累,有时坐在灶边或手握切猪草的 菜刀就睡着了,有时迷迷糊糊机械地切、剁,那可怜的左手不知因此留下了多少 伤疤。洗猪草等农活难免常与凉水亲密接触,每到冬天寒风一吹母亲满是老茧的 双手皲裂得象老树皮,开裂的口子常可见渗出殷红的鲜血。母亲总是用小布条将 手指上的裂口紧紧缠住,继续劳作,而手背手掌上的裂口仅涂点猪油。   纺麻线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几乎绝迹了,倒是常见父亲纺棕绳。他常用一个竹 制的小摇把把综丝一缕缕拧紧,再一段段缠在摇把上。这些棕绳除了家用还送些 给亲友,剩下的就卖给别人做棕床。父亲年年冬天几乎都在那土房里埋头用竹枝 扎扫帚,扎好的扫帚卖给供销社的土特产部。我们兄弟都在外读书,父亲也没有 帮手,所以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忙碌着。   是呀!故乡的冬天该有多么寒冷寂寞,若能听到那广播该多好!我从被已毕 业的老大哥们丢弃不用的杂物堆里找到一只坏半导体收音机,修好后寒假带回家 作为送给父亲的礼物。父亲捡来点手电筒不大亮的旧电池作收音机的电源。   “声音还蛮大,好!好!”父亲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给母亲的礼物是一盒大蛤蜊油。   “闻起来还好香,嗯,不错,不错!”母亲闻了闻收了起来还有点舍不得用, 但脸上的表情仿佛告诉我只要闻一下就已使手上的裂口愈合了。我说如果不用, 天热融化了就没用了,只好骗骗她了。效果好不好我也不知道,总比涂猪油或者 黄酱要好些吧!   父亲喜爱对联,能背诵好多当地名联并能讲出其中的掌故。他也只是听来的, 其中很多字都不认识,更不用说撰写了。在父亲看来,一个有学问的人起码要会 写毛笔字和对联,如今他儿子考上了大学,少说也是个秀才,写副春联该不是问 题。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父亲早就为我准备好了纸墨。当时我只知道对联是对 偶句,对联律却一窍不通,怕写出来丢丑。父亲几次催促,直到大年三十前几天 我和哥哥们也没有写出一个字。年前这天父亲只好特意请来一位教过私塾的老先 生教我们兄弟写对联。老先生平平仄仄半天,我们还是没有完全明白联律要求。 最后我和三哥在老先生指导下各凑了一副对偶句涂上红纸贴在了正门和耳门两侧。 只要有亲友来拜年,父亲总是很自豪地介绍:“这春联可不是买的,是我们家秀 才写的哪!”实在是惭愧,买的对联哪有这么难看的字?不过看父亲那么高兴, 我真想年年回家过年写春联,但又想,寒假我千里迢迢回家干什么?除了过年吃 点好的却不能给家里任何帮助,相反还要花些不该花的车费,倒不如暑假回家, 那时稻田等我插秧苗啊!虽然父母希望我每年回家过年,但大学期间后来的几个 寒假我都执意没有回家而暑假年年回去参加“双抢”(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 稻)。   父母就象放筝人,每当外面气候恶劣可能损坏风筝时,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收 留起自己心爱的风筝,一旦外面环境好转风筝要飞时,他们又毫不犹豫松开手中 的风筝线,即使依依不舍。父母就象车站,他们已经习惯了欢欣的迎接、伤感的 送行,更多的是默默的守望。我们子女也把家当成了医院,父母当医生护士,在 外受了伤就回家医治,治好了就急急匆匆义无反顾出院,直到下一次受伤。我读 大学二年级时因为严重神经衰弱不得不休学,回家一年;大学毕业那年正逢八九 年学潮,工作没有着落,回家半年;上班后工厂效益不好停产,回家三个月;到 广东打工再辞工考研究生,回家两个月;……   读研究生后的那些年因为学习工作的关系,我天南海北跑了好多地方,甚至 有一年还是在西藏羊八井过的年。有几次乘车经过家乡的小镇还从车窗看了看镇 上大哥家的房子。虽然特快列车不会在这个小站停的,但我也没有在附近大站下 车。自己常常懒得及时告诉家人我的去向,却常用“漂泊之旅多驿站,欲告征途 未有途”之类的鬼话给自己找借口。寒暑假我忙于打工挣点钱,除了养活自己也 寄些给父母,而他们把我寄回的钱大多周济了亲友和我那在贫困边缘挣扎的妹妹 一家。   望子成龙可能是每个父母的心愿,父母放任我们在他乡追寻自己的梦想,为 “美化”他乡贡献自己的“美丽”。如果我们取得成功,人们关注我们就象仰视 天空多姿多彩的风筝,多少人会想到背后的放筝人?面对父母无私的爱,我想借 用歌曲《是你给我一片天》里的几句歌词:   “……想起很久没有告诉你,对你牵挂的心从未改变。外面世界若使我疲倦, 总是最想飞奔到你的身边。是你给我一片天,放任我五湖四海都游遍,从来都没 有一句埋怨;是你给我一片天,就算整个人间开始在下雪,走近你的身旁就看到 春天。”   忙于撰写博士论文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二姐打来的电话:“爸爸脑溢血住院, 恐怕不行了,你快回来吧!”   父亲身体一直很好,我还以为是想套我回去才这样说,因为我已经有五年没 有回家。确认是真的后我立刻从上海往家赶,经过几次转车到达故乡的小镇已是 深夜。哥哥姐姐家电话都没有人接,我预感不妙,连夜步行回乡下老家,内心却 去找各种理由来否定自己的预感。那夜真黑,我根本看不清路,全凭直觉高一脚 低一脚地走,也顾不得水田溢出的水把路搞得泥泞不堪。翻过家门前那道山梁, 就见家门前好多人在忙碌,隐约听见丧鼓和孝歌的声音。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此 前我一直认为我的眼睛干涩是因为泪腺退化了,而流泪仿佛是很遥远的往事了。   跨进堂屋正门,我一下子跪在灵棺边。由于五月的天气比较热又不知我什么 时候能回,父亲的遗体特意放在了从火葬场租来的冷冻灵棺里。隔着玻璃,我仔 细端详着父亲慈祥的遗容。我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任凭泪水往下流淌,听着唱孝歌 的人们数落我这个不孝之子。   我以前每次从外地回来总是要和父亲躺在床上聊很晚。父亲讲家里的人情事 情,我讲在外的见闻、委屈、成功、失败……。开始父亲总是问这问那,而后常 常是兴奋的我没有睡意,而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听着听着就没有了声音。现在父亲 永远睡着了,再也不能回答我问:“爸,你睡着了吗?在听我讲吗?”。   母亲紧靠堂屋的耳门坐在灵棺旁边,几年前的黑发全部白了,瘦削的身子使 衣服看起来空空荡荡,憔悴的脸毫无血色。本来一直担心虚弱的母亲会走在前面, 没想到一直硬朗的父亲就这样先走了。老人们通过孝歌讲述着父亲的生平,一件 件往事浮现在眼前:   父亲七岁丧父;十一二岁就开始学种庄稼担起家庭的负担;文革前搞多种经 营小有成绩,被割资本主义尾巴搞得倾家荡产,还一度全家被扫地出门被扣上 “四不清”的帽子,受尽屈辱;刚改革开放时还心有余悸不敢放开手脚,后来尝 试通过种植、养殖致富却屡屡失败;……   据医生讲,像我父亲这样的身体,只要他在发病前感觉血压太高身体不适时 及时吃点降压药就不至于这么走了。父亲住院前几天还独自把村里那口池塘的一 个大缺口填好了,每担土有一百来斤呢!谁能想到会……,我为没有能好好照顾 父母而深深愧疚。   父亲寄予我的希望最多,最放心不下的也是我这个漂泊在外还没有成家的小 儿子。父亲为我付出了很多,当我即将能够好好回报的时候我却已经没有了机会。 想到这些,我按词牌《破阵子》填了一首词烧给父亲以寄托我的哀思:   碌碌奔波一世,凄凄茹苦千般。有志未酬身已老,余日无多事总牵。梦萦亲 友寒。   育子深情未了,成龙厚望依然。子欲孝时亲不在,烛变灰前泪怎干? 恨从心底缠。   安葬了父亲,我告别年迈的母亲又去远方的城市寻找自己的梦想。母亲也有 高血压病,我一回到上海就给家里寄去一只血压计,告诉家人务必每天给母亲至 少测两次、提醒母亲按时吃降压药。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前,正当风筝纷飞的季节,我再次踏上了回故乡 之路。陪伴母亲来到父亲的坟前,放飞了一只买来的小龙风筝并把风筝线系在坟 头的小树上。   谨以此文缅怀我的父亲。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