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我真的很想做一个真正的老师,但却担心再也无法做回真正的自己   一个中国教师的自白   刘工昌   我常常想,在我老了走不动的时候,如果有那么一天,在我的面前突然围坐 起一堆天真的孩子,我该跟他们说什么呢?   我是个男人,男人是什么?在中国,当两个男人走近时,最本能的动作就是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上一支,再问男人式的东西就显得自然而妥帖了。当几个男 人要聚到一起时,最合适的动作是一声不吭的坐在麻将桌上。可惜我这两样都不 会,所以当我的名字有幸被有些纯粹的男人提到时,得到的都是从鼻子里吭出来 的一声,哼。不幸的是我这人孬的还不止这些。和不熟的人讲上两句就不自在, 有时却又好冲动。当官是不行了,做生意更不行,连自个儿被人卖了都弄不清。   还好,上帝在闭上我所有带点希望的门后,发善心给留了扇窗户:做太阳底 下最光辉的事,教书,还是教语文的,正宗的灵魂工程师。   我是在一片茫然之中来到这儿的,这是一个被称作中学的地方,除了南面靠 公路外,其余三面基本上是稻田。我所住的地方是一栋灰色的教工宿舍楼的底层 的一小间,分着两个人住,但经常呆在屋里的常常只有我。印象中刚来那阵儿这 里总是有雨,下的两天雨屋里和屋外就基本上没什么两样了。没雨的时候也偶尔 出去溜达溜达。那时在学校住的还有外地来的一家三口,姓曲,人却很正直,典 型的东北人,办事很成熟,却从来不让人家吃半点亏。和曲老师聊着的时候,他 媳妇和女儿总是很认真的看着电视。大多是台湾的言情剧,凄凄切切的,母女俩 很入神,尤其是小姑娘。看着她眼睛一眨不扎的,似乎总着湿润的感觉,觉着比 电视里的其实更动人。想着也就在几年前,当我独自一个人对着电视机时也常常 会有这样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大概是随自己接触的 一多,慢慢的强硬起来。天很晚后再离开曲老师家回自己住处,隔着蚊帐把身子 靠在雨水浸泡着的墙上,常常会有着令人心疼的感觉,9月的墙壁已是怪清冷的 了。   那时我们学校还有高中。所谓高中后来听人们讲起大致是这样的,我们的学 生先由省中市中挑走,接下来差点的去了片完中,再差点的去了职业中学,接下 来就是留给我们的。我是从高二开始教起,两个班。因为实在没什么本事,平常 和人在一起时,有人说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所以我对我可能唯一能从事的工 作——教书这一行当是下了不小工夫的,我总觉得在这一行当上我还能来几下, 用现在的孩子门的话说是还有点自信。说实话,我是带着这样的感觉走进教室的。 现在想来我开始的第一堂课正似一个匆忙寻人的乡下老汉闯进了一个热闹的生日 晚会。大家面面相觑,现场倒是顿时安静了下来。接下来,我急匆匆的讲,我的 台下则坐着一些陌生的人,这是学校封给我的学生们,他们似乎在听。若无其事 的,眼神在空洞之余闪过一丝很容易察觉的清闲。很快的,我讲完了,我看着他 们,他们也看着我。这次令人印象深刻的邂逅给了我大学四年积攒起来关于教育 的勃勃雄心无疑是当头一棒,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所有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以前在读书时总觉得教书真的是没什么,特别是每到上课时轮到我讲的时候, 我总是象一个渴望倾诉的孩子对着那些东西滔滔不绝。每到此时我那善解人意的 老师总是在一旁静默着有时露出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微笑,在好不容易听我说完 后还不忘来一句鼓励的话。现在想来也许正是那客套的赞许使我对即将到来的教 书积累了毫无道理的自信,到了真正该自己教的时候才发觉,大学老师所夸的我 有自己的东西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东西。你所学的包括你曾经引以为荣的都是狗 屁。从某种程度上说,你学的越少,或是你把你所学的丢弃的越彻底,你取得成 功的可能性就越大。你看,中学里教书过程就是这些,首先你得不停的抄教案大 量的订习题,接下来把那些叫知识的东西无情的剔去它的血肉就剩几根骨头,然 后以重点的名义把它高度浓缩成一粒粒速效的药丸,再贴上各式各样让学生印象 深刻便于记忆的标签,到后来你要想着法子——蜒着或是板着脸、用深情的或是 强硬的手段诱着或是迫着让学生咽下,让学生不是心服口服至少也得敢怒不敢言 的接受,这样重复重复再重复,让他们烙进脑海,考试时再把这些东西拿出来, 弄的好了学生叫能力,老师叫水平,家长叫成绩,学校叫素质。有人开玩笑说如 果让一个中文系的教授和一个初中刚毕业的木匠同时教一个班的语文,教授多半 搞不过木匠。你想啊,大凡教授授课大多点到为止,木匠做工则讲究精益求精, 如果木匠能把他所教的语文当作他手上的木工活来对待,不行就重来,再不行就 罚,抄,一遍再接着一遍,我敢打赌他的学生肯定比教授教出的学生考分高。   在中学,一个被称做老师的人常常首先要扮演这样一个尴尬的角色,在你成 为教师之后就得把你以前所学的哪怕是特别珍视的一切都忘掉,更别想着什么培 养学生的素质了。因为假如你真按所学的素质教育样式施以宽松的教学自由的思 考,那么很可能你素质没弄成饭碗却丢了。很简单,假如5个老师中仅你一个这 样而其他的4 个不,那你这一课的宽松到下一课就已不复存在,导致的结果只能 是学生利用你的宽松完成其他并不宽松的课程,你教的这一科的成绩可想而知。 还有一点要说的是,现在学生并不象有些人想象的是一块璞玉等着你去雕琢,在 他们成长的同时,人类各种顽劣本性也在不断随年龄的增长而滋长,欺软怕硬是 人的本性,也就是说,在很多情况下,你所施与的宽厚仁爱不仅不被领情,反而 被视为一种好欺负或者说不负责任的表现。所以就纯粹的教学而言,它充其量只 能算一门极简单的技术,更准确的说也许当一门手艺更合适,当然也有不少人把 它说成是一门艺术。我想这主要不是针对教学过程本身,而是具体针对从事教学 的人而言的。那些在这方面弄的好的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家。   我们这里曾经流传过这样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教英语的老师,教的成绩非 常好。有一次她讲语法变换中陈述句变为疑问句,变完后后面不要忘了把句号换 成问号,这本是一个根本无须强调的问题,但有的学生粗心,老是忘记。这一次 又有一个男生改完后忘了换成问号,她当场罚这男生抄这“?”抄了1000遍,后 来这男生也做了老师,据说有人曾开玩笑问过他这事,他说他以后再也不会忘记 陈述句变疑问句变完后得换个问号了。英语老师也是由于教的成绩好而名声大燥, 最终脱离了我们这农村到城里中学去了,成了很多人羡慕的对象。后来听说到了 城里也成了一面响当当的旗帜,还有人听过她作的公开课,据说和以前比变了不 少,气定神闲,显得又从容又优雅,谈起素质教育来也是头头是道,正应了那句 老话,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黑脸红脸,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不就是艺术家的 表演吗?这么多年的教育为我们培养了多少表演艺术家啊。现在想来,这也许是 声势浩大的教育真正所能带给我们社会的唯一的东西。它不仅需要天赋,更需要 时间的磨练。   大多数的老师把它弄通通常只需要个把月,而我呢几年过去了,用这边的老 师骂那些很笨的学生的话,还一点路路都没有。也有些熟悉的人也暗暗的为我着 急,他们也曾直接或是委婉的跟我说过,可后来大多叹着气走开了。这个人也许 真没什么可说的。你跟他讲起时,他好象并不是个一点都不懂的人,可他做起来 比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做的好不了多少,有时候对一些事关前途的事弄的象局外 人,而为一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东西却常常激动不已有时甚至还捎上某种可笑的 满足。比如有一年过教师节,他教的一个班曾送过他十几张贺卡,他们班主任也 没得几张。他就象一个孩子,一直执迷于一种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如 果说一个人于其他人表现出完全的不诚实时,他至少在权力或是钱财方面能获取 某种回报的,而这个人所做的仅仅是一天天的欺骗自己。   你明知道自己是要结婚的,可是却没找到意中人怎么办?电影《四个婚礼和 一个葬礼》中休格兰特这样问他的朋友。那就先给自己找一处房子,然后再象猪 一样躺下,这就是家。好象是作家陈村说过类似的话。故事中的男人还在不自觉 的沉浸在童话中的时候,生活中的他已不可避免的变老。很快的,我就从学校那 间飘着潮味的宿舍搬进了现在住的房子。这是一栋普通的江南农家小楼。阳光打 在翘起的楼房檐角上,门前风刮的很干净的水泥地板上,总是三三两两摇荡着些 灰黑色的小狗。到了春天,遍地都是灿烂的菜花。花多的让人麻木。刚来住后接 连几天,我都在门外呆的很晚,看着天空不断的变化,这时我才知道我来这儿这 么久了,却从来没仔细看过脚下的这块土地。当然大多数时日,还是把自己关在 楼上,没完没了的看电视。只是到了天热不过的时候,才庸懒的把自己放进窄小 的浴缸,躺下,几乎是睡着,看着阳光透过竹编的窗帘儿缝隙射到后墙上的长镜 片上,发着迷离的光。常常容易想起从前的一些日子,总是在躁动与奔波中度过, 似乎从未有过真正的休息,从未有过上天赋予最卑微人的那种温馨,那时总想一 生中能有这么一分钟能躺在别人怀里酣然入睡也是满足了。现在,有了足够的时 日,还是难得睡着。只是呆的久了,也是不舒服。站起来时看着自己松弛的身子, 真的象猪一样,胖了。   毕业以后人终究变的快,不要说遥远的师生就是近在咫尺的同窗也懒得来上 点招呼。记得还是在上大学时教现代文学的老师曾讲过好象是她有过这样一个学 生,在毕业前曾很虔诚的找过她(因为她丈夫在市里说得起话),她也尽力的帮 助过他,在他得偿所愿后却很少有了联系。她说她理解她,对一个准备在社会上 闯荡的人来说,带着感情的包袱是不能往上走的。她说的也许不错。但对另外一 些曾得到过帮助分手后却杳无音训的人来说,他们却未必是那样一种情况。他们 时刻把点滴恩惠都埋在心底,总是想着一个体面的机会来认真的偿还。但造化的 作弄使得这一切显得那么的遥不可及。岁月抽干了他们身上仅有的一点生气。就 算有那么个很稀罕的日子,他们穿着很不习惯的衣服,遮遮掩掩的来到人来人往 的大街上时,他们也总是当心来往的人群中有人人他们出来,最好是大家低着头 过去,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因为在这样的时候他们还想保持那点可怜的自尊。遥 想当初出来时把自己当国王,,现在才发觉其实更象个小偷。我就在这日复一日 的琐碎中苟且偷生着。直到有一年好象是快到春节了,电视里看到下岗职工从笑 吟吟的领导手中接过慰问时,双手颤抖,老泪纵横,令人唏嘘不已。我终于真切 感受到一个人,尤其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当他感觉到被生活所抛弃时,任何 来自外面的帮助都会让他感激涕零,哪怕明知道他是虚情假意。到这时候再想想 作为老师的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显得是弥足的珍贵。   回到学校中的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在这个地方我知道自己的分量。我还 是习惯性的把自己埋在并没有什么屏障的办公桌上。一般尽量少跟人招呼,主要 是为人家少增加点负担,大家吃口饭都不容易,几乎每一个从教室里出来的老师 都是怒气冲冲,好不容易剩下的一点笑容怎么也得留给碰到领导或最亲密的人时, 如放在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人身上就太浪费了。所以在开会的时候,我总是趁着人 不多时非常熟练的溜到最后一排那个靠墙的角落,两面墙交会处,舒适且塌实, 据说地震时人最好就应该往这样的地方躲。在办公室蹲的时间长了也下去转转, 下楼时总会下意识的把眼瞥向楼下办公室半掩的门,这办公室有些年轻的女教师, 才调来不久,非常宝贵的留着点女孩的气息,年轻的女教师总是对着窄小的镜子 把长长的头发往后面甩过去,甩过去。腰肢向上扭动的曲线和臀部向下扭动的曲 线交汇组成迷人的视点,大概这是女人之所以为女人之所在。不过很快就过去了。   当时光进入公元2000年,随着旧的千年的过去我的高中老师的使命也到了头。 为了贯彻市里教育资源优化配置我们农村中学的高中全合并到了几个片完中和城 里的省中市中。学校的老师有点本事的纷纷升进了城里,曲老师一家还有原先两 个和我关系不错的外地老师也离开了这里。我这辈子原本认识不了几个人,对这 些我走上社会第一时间结识的人,也许这些在人家看来是一桩很寻常的事儿,根 本谈不上什么,可是我却要打心眼里感激他们,尽管看起来还是和以往一样平静, 我没有在他们的离去中表露出哪怕一丝的这方面的意思。甚至他们的离去我都是 在想象中看见的。我能想见,在江南潮湿的气息中,他们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艰 难的挤上远去的汽车。一切正如他们当初的来。也正是在他们都走后我似乎突然 领悟到了国学大师王国维的自杀的缘由。当一个人,尤其是性情懦弱的人,在他 感到被社会抛弃后,他常常把他生活中唯一能交通的朋友那儿无形中当成了某种 希望的延伸,甚或是生存的寄托。一旦支撑他生命的这根唯一的柱子坍塌,也许 就是他生命走向完结的开始。当然我是一个连普通人生存智商都还达不上的人, 大师的这一步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绝无可能,但某些心绪也许是相通的。   在走之前他们给我交了心,到初中再不能和高中一样了。高中的语文基本上 没什么要背的,而初中的120分30分完全靠背,20多分说是阅读也是书上的语段, 就是作文也是最好在考前让他们背几篇优秀的范文完事。初中的成绩考的勤,每 年的期中期末算起平均分是以小数点后两位数的精确,每一个小数点的背后关乎 着一个老师的宿命。初中的时间你可要抢,上课就不用说了,中午和下午正式上 课上完后的时间是所有老师见缝插针的焦点。初中的学生可要盯的紧,好的不要 你怎么管,你和人家的差别主要就在那些那些皮的学生上。你得注意,他们可能 在你第一次上课就在暗暗观察你,他们可能故意把腿伸开或椅子挪一下试探你的 反应,如果你不坚决制止可能下一次就会得寸进尺,以后等你醒悟你想再严起来 就难办了。你给他点笑脸他会爬到你头上做窝,他到教室里吵你把他叫到办公室 骂他的时候他一声不吭甚至眼泪婆娑,可一让他回到教室又涛声依旧。10次的苦 口婆心的劝导赶不上一记实在耳光让他刻骨铭心。这是一场战争,有的人一天就 能搞定,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打赢。愚笨如我已没了最后的退路,只有横下一条心, 做了最恐怖的准备。   现在想来,初中也无非是这样。当灰色的太阳冒出来的时候,望上去确也象 个缺了口的西红柿。地上少不了成群结队的初中学生速成班。他们手上拎着装满 作业的塑料袋,背上丰满的书包高高耸起象一座富士山。也有的背的厌了将书包 解下拎在手里,还要将脖子扭几下,实在是标致极了。   我早已没了当初那种欣赏的感觉。这一切就如同我住的房子周围的油菜花, 春天开了没几天就凋谢,到第二年春天总会又有一批新的长出来,我只是把它们 当成先前一模一样的,没了丝毫停下来哪怕是驻足片刻的心思。当我把心思花在 了家长和领导认为一个老师该花的心思上,我也得到了社会评定一个老师所应该 得到的东西,连续带了三年的毕业班,还破天荒的被评上了优秀。   就这样,我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教师。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总觉着我对 抗的是学校。在我走上社会后,我常常觉着我所对抗的是整个社会。今天,在我 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师,认真的履行着社会赋予一个真正老师的责任享受着社会赋 予我作为一个真正老师的荣誉后,也许在我讲台下面就有和我当初一样的学生, 他会觉着他正对抗的就是象我这样的老师所组成的学校。   一晃10年已然过去,每逢这样一个整数年份,人们总会想出各种以纪念的名 义弄出来的聚会,在这样的时刻,少不了频频提到一个叫母校的名词。就和从前 诗人们弄出的故乡一样,总是令人伤感。所不同的是故乡提及的大多是失意的文 人,而今天把母校挂在嘴边的更多则为有头脸的人士。象我们这样的人提的又有 什么意思呢。   突然间,我想起了评论家赫伯特 里德的对毕加索的巨画《格尔尼卡》的评 论:———我们所热爱的一切都已经死去,唯一符合逻辑的不朽是某种与不朽背 道而驰的东西。也许我们所从事的一切都是如此。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