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钢笔画   棵子   深秋的天气有点寒意了。费云每次出外写生都不会忘记加穿一件长统夹克。 如果有点太阳花,穿不穿都无所谓的,但这天气一旦下起雨来,可就冻人了。他 为了预防万一,就穿上了,反正也不热。那件夹克跟这个深秋的天空取同一种色 调,那么苍白,也那么枯燥,仿佛生活本身就是苍白枯燥的。但费云反对这一说 法,他无数次反驳酒席上的同学,说只要你对你的工作感兴趣,那么生活就会是 另一种状态。同学个个嘘他,拿他开玩笑。他们都喝醉了。费云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要拿他当笑料来奚落,那是因为他们实在太无聊了,不开 开玩笑,就对不起时钟的转动。费云当然也不计较,更多的时候只是付之一笑。 他不想在一些不相干的细节上与朋友争得面红耳赤。虽然他是公认的最小心眼的 男生。也正因为他这个性格,他非常适合绘画这个专业。他的画细腻到了让人看 了要发晕的程度。谁也想不到,他经常会将一些人所不曾觉察的东西画进去,例 如发梢、头屑、毛孔之类,让你看了口瞪目呆,这些细节也画了,会不会太逼真 了?他微笑地说,这画逼真么?他显然语气有些嘲讽。他的画其实一点也不逼真, 不客气的说,他有意将世界扭曲,来表现他内心里面的艺术真。他喜欢这样,是 抽象派一族的发烧友。   费云高个子,长头发,胡乱披在肩上,从背后看,有着十足的女人味。从正 面看,才可以发现他的一些男性特征。硕大的喉结,怀疑天生是个歌唱家的料。 浓眉大眼,粗嘴唇,高鼻子,仿佛是外国留学生,不过黄皮肤铁一般证明了他是 货真价实的中国人。他来自广东茂名,一个穷僻的山区。大学读艺术这门,花费 十分高,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经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但费云最终还是坚持 了自己的愿望,要做一个出色的画家。他简直将绘画当成了第一生命,达到了疯 狂的程度。他知道他的人生需要什么,而且他所追求的又是那么与众不同,因此 他往往显得不合群,老是奉行个人主义,一个人跑外面去写生,写生回来之后又 一个人关在画室,静静作画。他本来有一个女朋友的,但因她实在捉摸不透他, 所以后来还是分手完事。当然是她首先提议分手的。他在冷风当中颤动着身体, 欣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对一个朋友说过,他不在乎爱情。一个人来到世界,连 爱情也不在乎,那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去追求的?难道世界有比爱情更美妙的东西? 他的朋友不断地开他的窍,但都是徒劳无功。   他习惯了到国际大厦门前的小广场攫取素材。有时他冒出有一种埋伏者的心 理,将所有从广场经过的人群当成了俘虏。他要对他们进行一次性歼灭,不留一 个活口。他的眼力比训练有素的神枪手更敏锐,他能够在一瞬间捕捉所有的动静, 伴随着光和影的跳动,不留任何遗忘的空隙。他其实不害怕别人发现他的真相。 但他总是下意识将自己处置于边缘的位置,例如躲藏在某一角落,或者一轿车后 面。他这一行为更显得他是一个狙击手,要将进入埋伏圈的目标一网打尽。其实 他不太留意自己的行为。他一直认同一个导师的观点,一个人的行为并非全是心 理的外在表现。当然那些不经意的举止除外。他出外写生的最大目的,是培养更 有效地捕捉人物的无意识的本领。他的直觉告诉他,要当一个出色的画家,这是 必修课程,必备的技能。   广场上凉风骤起,一些纸屑随风飞扬,生命如此轻盈啊,他似乎得到了一个 启示般的感受,叹一口气。那些银白色的纸屑在苍白的天空中飘荡许久后,又轻 盈盈地回归大地。风这时完全跑得毫无踪影。那是绿色的风。他可以这样肯定。 他说,绿色的风是不会带走任何东西的,即使最轻最普遍的灰尘也不例外。他曾 经下定决心,要在画布上表达对它的崇敬,它里里外外藏着一股叫人一看见,就 不禁肃然起敬的生命力,或者说是生命力的本能。但让他恼火的是,他不知道该 如何表现。绘画这东西,不是随便涂抹上颜料就行了的。如果是这样,那谁都可 以当之无愧地向别人宣布,我是一个画家了!事实上,费云还不敢自称画家,虽 然他的同学已经默认。他说,我永远是一个绘画爱好者。就是一个绘画爱好者而 已,这么简单,这么普通。谁说普通一个绘画爱好者就不能创作伟大的作品?他 的同学也不在这些模糊的理念空间与他争执。在他们的概念里,观众与画家是没 有什么区别的。观众其实就是以画家的身份去打量一切绘画作品的。而所谓的画 家一旦站在观众背后,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观众了。   费云从墨蓝色的挎包取出一画册,12开本,半指厚,紫色封面,接着又从胸 袋取下钢笔,拔开笔帽,套在另一端。他一边注视着广场,一边翻开画册。画册 被他翻得稀哩哗啦响。它们一张一个素描。它们不遗余力地在发表自己的独立宣 言。它们似乎为各自的独特姿态感到自豪。它们可以是一个女人因走路而严重歪 曲的臀部,也可以是一个男人因侧身而削减的肩膀,当然也可以是一个老妇女因 挥动而抽蓄的右手。等等。它们在他的画册留下了痕迹,证明了它们在某一瞬间 有意义。它们有幸被捕捉到了艺术的天堂。一旦翻动那画册,它们就激动地飞舞, 仿佛抢着要争先传达天堂美妙的乐章。   他发现了什么,脸部嬉笑一下,像个小孩偷吃了父亲的生日蛋糕。他急忙动 手在画册上描摹。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看一下画册,他有一种自信,不需要目光参 与临摹世界。他认为世界在没有目光的状态之下,会更加真实。他曾经嘲笑那些 看一眼,就描写一点的同学,说你们简直就是在糟蹋世界,这个世界被你们活活 强奸了!同学们无不目瞠舌结。他们知道他是一个天才画家,没有必要跟他费口 舌。他们报复的机会只有停留在一些生活细节上,例如上厕所忘了冲水之类。   费云走向人群,他像一滴水落入小河一样,立刻与人们融为一体。他在人群 的挤压之中感到了自身的存在。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那他的存在拿什么来 证明?不可否认,自己是永远也不能证明自己的。人类也如此,它不能证明自己 就是人类。什么可以证明呢?费云一直在寻找。他还没有找到。他只有到达人群 里面,感受到别人的挤压和体温,呼吸,才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客体。 他心里燃烧起一种自豪感。他并非为自己的定位高兴。他其实认为他离他的追求 又走近了一步。什么可以证明存在?他以前以为是画。现在,他不再这样认为。 他知道存在没有这么简单。如果这么简单,那就不需要证明。   他忽然发觉有一根东西顶着自己的后脑勺。那是一根证明自己的后脑勺此时 存在的东西。他心一喜,连忙转头。即时他的右眼正对着一个黑洞。那是死亡一 般恐怖的黑洞。一个黑幽幽的枪口在贪婪地对他虎视眈眈。他想象得到持枪者那 狰狞的面容。他一身冰凉,似乎体温完全丧失,不再属于自己。他感觉得到自己 即将要从人群消失,到达一个不知是否可以继续证明存在的世界。他的恐怖产生 于瞬间,逃生的欲望也产生于瞬间。他拔腿挤入人群,消失在人群里。他依稀听 见了枪声,那枪声离他是那么逼近,但又显得那么遥远,苍白无力,乃至于跟风 一样消失。人群骤时大乱。人们因枪声而惊慌失措,像山洪爆发嘶叫着,滚滚涌 向四方。费云就是这一股洪流之中的一个浪花。他感受到了存在的力量。他随着 人群涌向国际大厦。三个穿警服的门卫急忙吆喝着阻拦,但他们三人犹如三根腐 朽的木桩,经不起人流的冲击。他们一下子也成了洪流飘荡的一个成分。费云趁 着人群大乱,悄悄走过一个墨绿色屏风,摆脱外面的目光,上了楼梯。他上得一 楼,忽然感到情势的严重,像是在逃亡。我究竟干了什么?为什么那人要杀我? 他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他么?他怎么认识我?那手枪是真的?他怎么可以拿 手枪来对付一个拿钢笔的人?难道我的钢笔也可以伤人?我怎么不知道?他迷惑 地看了看手中的钢笔。它表面蒙着一层汗油,显得愈加清亮。他又看了看画册, 它倒显得有些暗淡。他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恐怖感,这股恐怖感比刚才面对死亡 时更强烈。他一口气又跑上了几楼。他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那么空寂,那么无 助,那么狼狈。他感觉世界所有的影子都在窗户上面晃动。它们像尸体一样冰冷, 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脚步声无法冲击它们的拦截。他的脚步声返应着绝望 的回声。他很奇怪,偌大一个宾馆怎么上下不见一个人影?他怀疑自己果真进入 了一个虚构的世界。那个虚构者显然是出自于某种阴谋。这让费云更加恐怖。他 即将面对的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面,他会丧失许多东西,例 如理智,身份,表情,还有画室里那个画架。它们都会变得可有可无,像影子一 样出现与隐没。   费云不知去向地寻找着,找了半天,那些朱红色的房号一个一个从他眼前晃 过。他不知道寻找什么。他警告自己不要再寻找下去了。他前面是一间房子,房 号正是13,好象是专门为他逃亡而准备好的,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而已。他想 也不想,推门进去,随即砰一声锁上,仿佛要杀他的人就在外面。里面是一个套 房,一厅三房,其中正中那房关着门,另外左右两间敞开着,犹如两个饥饿的野 狼,睁着灰溜溜的眼神。天花板像一块乌云要积压下来,压抑无比。费云觉得喘 不过气来。他快步走过去,推正中间那房的门。那门其实也是虚掩的。里面一个 女人一丝不挂,躺睡在床上。费云第一个念头是,有人设计一个艳遇的阴谋。他 咳嗽一声,意思在提醒那女人。但是她不理会,仍安详地躺着一动不动。难道她 睡着了不成?他大声叫唤一声,小姐!但她仍然不听。这么一个简直有点寒冷的 天气,一个女人即使再浪漫,也不至于会裸睡的。他忽然感觉到事件的蹊跷。他 走上前,看清楚了她的右乳房有一个明显的痕迹。两排牙齿清晰地复制在她的乳 房之上,形成了一张抽象的饥饿的嘴巴。她圆睁着眼睛盯住费云。费云伸手晃了 晃,她竟然不眨一下眼皮,似乎是一个盲女。   他发现旁边有一张橘子色的椅子,便坐下在椅子上,仔细端详她的身体。她 绝对是一件难得的艺术品,即使学校的模特儿也没有一个比得上。他忽然产生一 个念头,要将她速写下来,不过遗憾的是她的肤色有些抱歉,也许是现代工业的 副产品化妆品所致,似乎缺乏生命的活力。他一愣,忽然感觉不对劲,连忙站起 身,伸手过去测试她的呼吸,没有。他又一惊,摊开手掌测试她的心跳,肌肤微 温,却没有了心跳。她原来刚死!她永远沉睡着了,带着美丽的青春。   床上乱七八糟,被单揉得不成样子,她的内衣东一件西一件,其中粉红色的 乳罩被撕成了两截。她睁着眼睛死去,肯定是因为死不瞑目。她的眼神虽然显得 呆滞,但却似乎蕴蓄着巨大的愤怒,好象一生的痛苦都汇集到了最后那一瞬间, 直至死了仍不得发泄。她的乳房除了留着一张抽象的嘴巴之外,还留着一层不属 于她本人的分泌物的黏液。之所以说不属于她的分泌物,是因为那分泌物在光与 影的对照下,显得格外刺目。显然她并非自杀。她颈部留着一个指甲印,也有挣 扎留下的微红的迹象。这肯定是一起奸杀案。再检查她的私处,发现那里污秽不 堪,一小摊血迹粘在白色的床铺上,是整个房间最刺眼的图案,犹如一把尖刀正 在刺向你的胸部那么触目惊心!   费云忽然感觉到这奸杀案与自己有关。她体温尚未消逝,说明她刚遭毒手, 而此时我已经就在现场。我一路跑上来,没有看见任何人,仿佛世界几十亿人口 只有我一个人在奔跑,本身就十分古怪,而我一进来就目击现场。再说我是被人 追杀才逃窜上来的。难道是那深不可测的无意识?难道我的被追杀真与这个女子 的死亡与凌辱有关?   费云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大门,那泛着苍白色的铁门棺材盖一般,拒绝外面的 空气流动进来。窗户暗淡,留着许多影子,歪歪曲曲,是谁的影子,又看不清楚。 费云忐忑不安,想走过去,踮起脚辨认一下,但他忽然产生一种担忧,害怕那些 影子一时被他弄醒,蹦跳出来。他感觉里面的空气已经快要凝固。他心底酝酿着 一坛莫名其妙的忏悔感。他转身坐回椅子,从怀里摸出钢笔,从挎包拿出画册, 要将她速写下来。怎么道理?为了她的不幸?为了她的存在?为了掩饰自己的不 安?为了艺术的纯洁性?为了表达对凶手的愤怒与抗议?他全拿不准,他只有一 个念头,要尽力将她画好,再现她最后时刻的挣扎。   他看着她的尸体入神。他要从她身上寻找最具生命力的瞬间。她抬起了身体, 从从容容穿上衣服,从床上溜下来。她的动作是那么利落与纯真。她打开了窗户, 让绿色的阵风吹进来。她头发纷纷扬扬,仿佛无数只蝴蝶的翅膀在无规则地翻动, 色彩顷刻向整个空间发散,构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唯一的出口 就是窗户,只有没有重量的阵风可以通过。她将窗户关闭,房间立刻恢复沉闷和 阴森。她莲花碎步,出去开大门。但那大门是铁的本质,锁住的,她没有足够的 力气打开它。她气急了,更用力,但那铁门依然丝纹不动。她又哭又嚷,不住地 捶打铁门。那铁门不曾被感动,只是回应以冰冷的蓬蓬的声响。   费云大声叫道,别哭了!别喊了!你开不了的!我帮助你吧!他刚叫了四声, 正要起身助她一臂之力。但是她又忽然消失得无影无宗。他大吃一惊,却发现她 不知何时又脱光了衣服,睡回了在床铺上。她的表情跟以前一样,无动于衷。她 显然是有意拒绝他的善意。他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失落。   但他忽然喜形于色,显然是因为捕捉到了难能可贵的灵感。他双手颤抖着, 尤其他执笔的右手抖得更有力度。那钢笔似乎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一步三顾 的样子,犹豫不决地诉说体内源源不断流露出来的暴力。不一会儿,她瓜子脸的 轮廓就记录在他的画册上面了。那些线条非常圆润,很有质感,像要飞动起来一 样。她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也没有耳朵和长发,但是她几乎是在朝 他微笑了。她要在他还没有为她画出眼睛之前看见世界的一切,要在他为她画出 鼻子之前呼吸,更要在他画出嘴巴之前大声疾呼,也要在他画出耳朵之前,听见 绿色的阵风吹拂柔发的声响。   存在究竟可不可以证明的?他忽然想到了那个严肃的命题。他的手开始缓慢。 他隐约听见杂乱的脚步,向他耳朵靠近。他知道艺术的真谛可能永远也不会走近 自己。但是那是谁的脚步?那么沉浮不定,好象一只被切除掉半个脑袋的小狗那 样。   忽然砰一声巨响,大门被人踢开,三个便衣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蜂拥而 入。他们个个满脸横肉,手持手枪,对准着费云。费云瞬间感觉到有无数个黑洞 要吞没他,有无数个死神的眼睛在盯住他。   一个男人怒视一下费云,从他身边擦过,将一股汗酸的风留给费云。那人弯 曲着右食指伸到那女子的鼻孔,摇了摇头说没气了。说完他又伸手抚摩一下女子 的身体,说长官,这女子还有体温!   三人当中一个满脸胡子,应该就是那个长官立刻暴跳如雷,一咬牙,直将手 枪伸到费云的脑门,用力一顶,将费云的脑袋顶偏了到一侧。费云惊惶不定,他 绷紧身子,似乎听到了西瓜爆炸的撕裂声。那是一种存在,西瓜爆炸的声响!他 不知哪来的勇气,抓紧钢笔就朝那长官的手腕刺去。钢笔的笔尖也很锐利,立刻 将那长官刺得哎呦一声,手枪也掉落下来,噔一声敲在地板上。费云不知道钢笔 也有如许威力,见死亡的威胁暂时解除,当下夺门而逃。他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枪 声,随即他又听见了金属撞击金属的刺耳的声音。在这两种声音之间,费云已经 逃出了13号房,奔跑在外面的走道。他惊慌失措,下意识往楼梯高处爬。不知上 到了几楼,更不知自己身居什么方位。他一见有通道,就逃窜过去。每一条通道, 就代表着一个生的希望。他不敢逗留半秒种。似乎懈怠半秒种,那些人就追杀上 来了。他的脚步声随着他的跑动而流动,像一条畅快的小溪,流经平原,冲入山 谷。他终于跑不动了,而这层楼似乎又是跑不尽头。他气喘唏唏,弓腰贴墙而立。 冰凉的墙壁刺激着他的肌肤,他一下子又来了力量。他抬头看见了一个房号,34, 雪白的字体十分抢眼。他不哼声,一拔脚,推开那房门。随即反锁上。他疲劳得 实在跑不动了。他此时什么也不想想,只想好好躺下去,休息片刻。他进得这个 房间,感觉到好象进入了陵墓一般,忽然有一种恐怖,也忽然有一种舒服。他下 意识地寻找床铺。大吃一惊,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忽然出现在眼前。   费云睁大眼,定定神,可以肯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他本来那一身疲劳立刻 被吓得一干二净。他连忙跑过去,伸手去测试那女人的鼻息,没有。她很安详地 躺着,完全不理会一个男人闯了进来。费云伸手触摸她的心跳,也没有。她跟刚 才楼下那女子一样,也是刚刚死亡,体温就是最权威的证明。他端详一下她,觉 得她越来越像楼下那个女人了。她的乳房也有一张抽象的嘴巴,在疯狂地咀嚼什 么。她的皮肤也有一层不属于她自己的黏液。她圆睁的眼睛再次表明她们死不瞑 目。总之,她与楼下那女子一模一样,怀疑还是同一个人,同一个版本,同一个 故事。但是,是否是同一样解释?她们是不是同一种存在?   费云忽然感觉她的死亡确实也与他有关。她模拟死亡的姿态就足以证明到这 一点,她故意让他有足够的空间与时间去完成那幅钢笔画。   费云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觉得不管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存在是否可以证明, 当前最有意义的事情要干,是赶快完成那幅钢笔画。他发现这个女人连躺着的状 态也是那么相似。他看她没有任何陌生感,这是艺术得以延续的最好条件。   他坐在床铺旁边那椅子上,准备继续工作。他看见刚才的绘画半途而废,有 点心疼,不过现在有了弥补的机会,他又微笑了一下。他相信自己可以完成这幅 钢笔画的。他在先前画好了脸部的情况下,继续绘画她的身体。他开始思索那女 人的脸与这个女人的身体是否匹配。他端详女人的身体,许久之后才动手下笔。 那钢笔好象是一艘乘风破浪的远轮,又从一个陌生的港湾出发,继续向着充满幻 想的线条进发。不一会儿,她的身体的整体轮廓出现了。她似乎还自豪地扭动一 下肩膀,展现她在画册中的魅力。他对她的整体造型感到满意。他不把它归功于 自己的技艺,他把它归功于两起发生的偶然事件。而这两起事件的现场目击者正 是他费云。   费云轻松了口气,他似乎完成了人生一桩心愿。他可以静下心来思考那个关 于存在的命题了。现场目击了这两起偶然事件,他更确信了存在的存在性,但同 时也悲哀地相信了存在的不可证明性。他始终想不明白这两起奸杀案的真正内幕。 或许它们根本就是同一个影象。他不敢确定,也不敢否认。他觉得自己就是它们 的见证人,或者就是它们的缔造者。   这样想着时,费云开始陷入了迷茫的阵地。他感觉到自己有罪,是一个应该 被追杀的罪犯。那些追杀他的男人一定是警察,是正义的代表。他们是以正义的 形式而存在,而自己是以邪恶的形式而存在。他们有理由站在正义的立场来消灭 邪恶。他们认为正义可以战胜一切邪恶。   忽然蓬蓬两声,一群警察破门而入,他们手持手枪,证明了他们是正义的身 份。他们吆喝道,不许动!我们是警察,趴下去!   费云别无选择,只好趴身于地。一个警察从他身体跨过,走到那女人的床铺。 过了一会儿,说她没气了。又过了一会儿,又说她是刚死的,体温还在。立时一 根硬梆梆的东西顶住了费云的后脑勺。他不须回头,也知道它是黑幽幽的枪口。 那枪口只要稍微吐吐舌头,就可以立刻让他脑浆涂地。   他忽然清清楚楚,听见了一个法律般铿锵有力的声音,长官,这两起奸杀案 都是这个歹徒干的!费云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忍无可忍,一声怒嚎,像一个愤怒 的狮子,挣扎着暴跳上来,推开人群,夺门而逃。他下意识往高楼爬。他以前有 过这样一种意识,要到达最顶层,那里可以找到存在唯一的证明。   费云站在最顶层的横杆上,只要他稍微迈前半步,他就会失足掉下去,粉身 碎骨。他看着下面的人群,他们像蚂蚁一样活着。他们多么可怜。他从小崇拜高 度,例如陡不可上的高峰,例如高不可攀的老树,例如飞入云霄的老鹰,等等。 他想只有它们才有权利俯视世界。他从小有一个愿望,是长得特别高,比所有人 都要高,比所有的树木都要高,比所有的建筑都要高。可是现实告诉他,那是不 可能的,他也欣然接受那个结果。但他从来没有放弃那个关于高度的思考。他坚 信有朝一日,自己就可以到达一种高度的颠峰。   现在他就戏剧性站在了一种高度的颠峰。他伸开双手,一手握笔,一手拿画 册,如果要说明究竟哪只手握钢笔,哪只手拿画册,那就真没有必要了,他一手 握钢笔,一手拿画册,摊开着,像一只鸟展开翅膀。他没有飞翔的欲望,他只不 过想寻找那种感觉,那种存在而已。风在他耳边忽忽而过,他听出那是来自宇宙 最神秘的地方,那是鸟的翅膀不可飞越抵达的。   他站在一种高度上,带着特殊的身份,俯视这个荒诞而又渺小的世界。他希 望自己永远站在这么一个高度,永远不再下去,永远。   一群警察爬上来了。他们脸上都蒙着一层既焦急又羞愧的气色。他们小心翼 翼,劝告费云不要一时糊涂,自寻短见。   费云觉得好笑,因为他根本没有自杀的意图。   一个警察说,你不要害怕,我们刚才误会你了。其实你不是奸杀案的凶手! 费云猜想他是一个长官。   费云忽然有一种失落感,说我不是凶手?   那人连忙点头,说那凶手已经落入法网了。   费云不相信,说我不相信。他仍然处于危险地带。这一点他是局中人,当然 觉察不到。   那警察连忙命令道带那罪犯上来!   费云觉得好奇,要仔细观察那个所谓的罪犯,究竟长得怎么样。他发现那罪 犯被两个警察押解着,弓着腰,一副委顿气象,头发服饰身材脸相跟自己非常相 似,简直到了逼真的程度。但费云确实感受到了,他自己是一个存在,那罪犯又 是另一个存在。   那警察长官见费云许久陷入沉思,不禁心急如焚,慌忙解释道,不错的,你 们确实长得很像……这正是我们对你产生误会的原因,不过你是你,他是他,已 经水落石出了。   费云忽然仰天大笑,笑得非常凄美,连天空也发抖。警察们见状无不惊慌失 措,后退了几步。他们有一种预感,如果我们不后退几步,那人就要纵身跳下去。   费云又开怀大笑一声,自言自语,长得很相象?误会?你是你?他是他?水 落石出?呵呵……不要想不开?自寻短见?   警察们大惊失色,凭他们丰富的经验,这个人一定要跳下去的。   费云忽然又仰天大笑一下。一收身体,跳下去了。他手中的钢笔画册当然也 跟随他跳楼。   那些警察傻了眼。他们无法挽救眼前这个生命。费云血肉模糊,像一朵鲜艳 的花开在地面。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有一张画纸。人们围上去,捡上来,看见了 是一幅寥寥几笔,抽象到了极点的女裸体。   显然地,费云在自由落体运动当中,已将他一生最后的作品撕离了画册。但 他那本画册哪去了?谁也没有找到。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