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死亡保险 花椒   1998年银行利率再次降息后,保险费率面临再一次涨价。这对保险代理人来 说既是一个利好又是个利空的消息。利好是因为很多潜在的保户会在这时候痛下 决心积极投保,我的业绩会因此翻番,并挣到大笔的佣金;利空是大批潜客户投 保后就是降息后的萧条,这意味着在调整费率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将做不上 单。   所以那段时间非常忙,每个人都想趁机在这段时间里把一年来的业绩好好赶 一下。每天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十二点回家是常有的事,但越忙我越高兴,说明 我的经济效益越好。   正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接到一个准客户的电话。应该说她已经是我的 客户了,只不过以前她是用公款投保,而这次她要给自己刚出生的婴儿投保。   她叫林娜,是一所学校的出纳,学校办学生平安险和老师的人身意外险时都 是从她那里开的支票,她当时怀孕已经六个多月了,主动问我小孩怎么投保,多 大时投保比较合算。我大概给她介绍了一下,留下了宣传单,但从未把这个放在 心上,因为毕竟离生还有好几个月呢。   学校的保险是通过总务处主任赵兵做的,与林娜没有任何关系,有关系的是 后来回扣的事情。赵兵和我有一点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因着这层关系,他把98 年学校的学生平安险给了我。而在此之前,学生平安险是由保险公司的上层人物 直接和他接洽的,我这样的业务员是根本沾不上边的。但那位上层人物后来调到 了省公司,赵兵一时半会找不到可靠的人,刚好我去找他,经过几番讨价还价之 后,他同意把这笔生意交给我做。   按照以往的做法,我要把这笔保险金的百分之几做为回扣给他。但赵兵是个 很大气的人,从不占这些小便宜,他把这笔回扣又交给我,让我给全校的老师买 人身意外险。我照办了,但老师买完险后依然有一笔为数不低的回扣。当我坚持 把这笔钱给赵兵时,赵兵坚决不收,我又坚决要给。最后,赵兵没在这件事上纠 缠,但也没要钱。他只是说:你去找林娜吧,给她说说这件事。   林娜听完我说的回扣后并没惊讶,而是很坦然地说:你把钱放在我这里好了。 当时,会计不在,她一个人接过钱后锁进抽屉里了。那一瞬间我心里头有一种不 祥:她不会把这笔钱私吞了吧。可又一想,不会的,是赵兵让我交给她的,怕什 么呢。   我临走时到赵兵办公室去了一趟,告诉他我已经把钱给林娜了。赵兵当时正 低着头写什么,他抬起头向我挥了一下手,好像很忙,我只好出来了。不知道他 听到我说的话了没有,应该听到了吧。   后来我又去过一次学校,想到赵兵的办公室看看,聊一聊把回扣给林娜的事。 但当时他办公室里有人,好像正在谈什么重要的事,我打了个招呼就去了林娜办 公室。   她怀孕已经七个多月,肚子很大,脸上长了很多雀斑,人也比以前胖了许多。 我开玩笑地说:你生了孩子,我第一时间跑去给你恭喜。一旁的会计说:你是去 给她做保险吧。我笑着说:第一是恭喜,第二才是做保险。说完,会计和林娜都 笑起来。看得出,我在她们这里还是比较受欢迎,虽然会计从不问我保险的事, 但我每次去了,她都对我笑打招呼,看上去还比较热情。   我心下想,这一定与那笔回扣有点关系,看来,那笔钱已经发挥它真正的作 用了。我有点得意,自己一个子儿不掏,利用一点回扣就拉住了这么几个准客户, 也许有一天,她们都会成为我的客户。   九月份,正是做单的高峰期,我就没有时间再去学校了,也把那笔回扣的事 忘在了脑后,那么久,还管它干什么呢,反正我给了。甚至把林娜的预产期也给 忘了。   接到林娜的电话时,我才想起,她应该已经生了,而且都有十几天了吧。我 心下高兴,先根据她的经济情况大致设计了一下要给她介绍的险种,然后背着包 来到她家。   林娜就住在学校,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大房子,房间布置得有些零乱,有点拥 挤,其实屋里的家俱不多,这种感觉大概是来自于过多的装饰色彩吧。我还从没 有见过,哪个家庭贴地砖用三种颜色,蓝色的铁锈红色的土黄色的,拼在一起说 不上的沉闷和压抑,墙上半截木质墙裙,半截墙纸,是当时流行的样式,但与地 砖的颜色相接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这与林娜这个人倒是很相配,她总是 穿得色彩缤纷,看上去有些夸张和变形,好像不大符合一个学校职员的身份。   当然这些都与我没有关系,我是来做保险的,管那么多做什么。林娜的老公 把我让在客厅坐下,给我倒了杯水,然后也坐在沙发上,离我比较近。他戴着一 幅眼镜,有点秃顶,像个知识分子。以前听林娜说过,她老公在电厂上班,工资 福利都挺不错的。这个信息对我至关重要,做保险嘛总要做到知已知彼,然后才 能百战不殆。否则的话,面对一个高收入家庭却只做了一份小单,日后说起来都 让同事笑话。   林娜的老公很简洁,直接跟我要了单子,简单地看了一下,然后就填写起来。 对于这么痛快的人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我,就填单子,这 完全打乱了我先前为他量身定做的计划。我说:你要保多少。我担心他要保得少 的话,我可以给他多推荐一点。可是他不假思索地说:林娜说了,保十万。十万, 这是一个婴儿能保的最高极限,而且不需要体检。看来,林娜仔细地研究过单子, 早已经做好了打算,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是打算给她推荐保五万的,还 心里没有把握,想着要多做一些说服工作。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按捺不住窃喜,这两天尽是大保单,看来运气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照这 情形做下去,这一季度的竞赛海南游我也会有一份了。海南啊,海岛、沙滩、椰 林,真是太美了。   林娜的孩子名叫郑晓红,老公做了投保人。这也符合常理,一般来说,父亲 总是比母亲的风险更高一点,何况,林娜的工资没有老公挣得多。她老公把孩子 的出生证明复印件附在保单上和五千三百块钱交到我的手上,我给他开了收据。 一切都非常顺利,一点儿也没有波折,看来,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有些人我 给他讲了一百遍,投保时还是缺这个少那个,让我跑了一趟又一趟。   由于学校和林娜的这两笔单子,我的业绩在公司里真的排在了第九名,可以 去海南了。十二月份我和公司的几个同事在公司经理的带队下坐火车去了海南, 行程总共十天。反正条款也停办了,新的条款还没有下来,呆在家里也没事可做, 前段时间也真是太忙太累了,需要好好地放松一下。因此在外面玩的时候我们都 非常尽兴,回来的时候给家人和朋友还带了好多礼物。   我有心再去赵兵那儿看看,算是联络一下感情吧,所以给他买了一条海南当 地产的烟,给林娜的孩子买了一个很大的海螺,想着去的时候送给他们。   赵兵见到我时神情似乎稍有尴尬,但很快就释然了,很热情地给我让座,问 我父母的身体怎么样,最近忙不忙,怎么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我。看得出他的心情 似乎不是很好,但见到我还是很热情。我一一向他汇报着,说话时半认真半开玩 笑的,气氛也就慢慢地活跃起来。我拿出买的烟交给他,他接过烟看了看,说: 这个烟我还没抽过,我抽着试一下。说着放在桌子上了。我又和他聊了几句,就 说去看看林娜,并说了林娜的孩子在我这里买保险的事。赵兵似乎很意外,问了 一句:林娜给小孩买保险了吗?我说是啊,买的还挺多呢。赵兵问是多少。我说 是十万。赵兵沉吟了一下,然后说:林娜不在,她生完孩子以后就回老家武威了, 一直没来上班。是吗?这我倒没有想到,我说:她是武威人吗?赵兵说:是啊, 她妈在武威呢,等到她上班了,你再来找她吧。临走的时候,我想起了那笔回扣 的事,但又一想,都这么久了,再提挺没意思的,也就没再说什么。   那只给林娜孩子的海螺就放在我自己的桌子上了,每次收拾房间的时候我都 要仔细地把上面的灰尘擦净,然后再把它放好,想着林娜上班以后把它送给林娜 的孩子。其实这样也好,林娜回老家让母亲帮着带孩子,她也能休息得好一点, 等她再回来时,孩子就大一点了,这只海螺对孩子就更象个礼物了。   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单做,业务员没事的时候就泡在一起打牌吃饭,溜冰滑 雪,日子也不知不觉地就熬过年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保险冷寂的局面慢慢地解 冻,业务员又开始忙碌起来。我开始回访我的客户和准客户,与他们在一起联络 感情,交流保险意识。   这时我遇到了一个准客户邱枫,三十几岁,人长得年轻,也很能干,是一家 国营企业质检科的科长。企业效益不是很好,他也经常没事,有时,我一个下午 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聊天喝茶,偶尔也说说保险的事。他是个很消极的人,每次 说起保险的事,他总会说:还不知道活到哪一天,买那玩意干什么。有时我就顺 着他的话开玩笑:正因为人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才要买一份保险,给家人留一 点钱,也算是照顾好身后的事了。我这样说,他就笑,好像故意要跟我较劲似的, 说:干吗要管以后的事,现在的事情都管不清楚,我现在有吃有喝的,就行了, 至于以后爱怎么的怎么的吧,管那么多累不累呀。   对于这样的客户是不能着急的,应该慢慢来,但绝不能放弃。邱枫大概觉得 我老去找他,他又不买保险,见了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就给我介绍他的朋友, 把地址电话告诉我,让我去找他们,有时他亲自开着车带我过去,显得非常热情。 但他介绍的人和他一样,对保险也不大买帐,对我倒是很热情,甚至约我一起去 玩,但一说到保险就好像离他们还是很遥远的事了。这样的客户我见得多了,知 道他们对保险还是有兴趣的,只是对这玩意还不是很拿得准,不知道对他们到底 有多大好处。银行降息,保险涨价的时候,我去找过他们一次,但他们还是漫不 经心地,我当时也忙,顾不上多说就离开了,后来他们也没保。   这回见我来了,邱枫很热情地问我前段时间去哪里了,怎么一直没有见到我, 我就向他汇报着前段时间的战绩,说这些是想引起他的后悔,当时怎么没有保呢, 也想激发一点他的兴趣。果然他上当了,脸上带着显著的悔意,并说当时他是想 保来着,钱却套在股市上,一时半会取不上,如果割肉的话会很痛的,想来想去 只好放弃了。我觉得他说的话有一半是真的,还有一半是假的,可能只是为了迎 合我说的话,他是坐办公室的,工作比较清闲也比较单调,他愿意经常看到我来 坐,可以一起聊聊天,也可以了解一下我们保险这一行。   但是这次我好像误解他了,因为他话锋一转,问我给女人保什么好,他想给 老婆买一点保险。我终于看到了曙光,但经过了两年多的磨砺,我已经对这种局 面处变不经了,他一向对我表现得漫不经心地,我这次也故做镇定,表现得很淡 然,给他大致说了一下,好像不是很热情。但他兴趣却渐浓,说是最高可以保多 少,我问是多大岁数,三十五岁以下的话可以保二十万不用体检。说实在的,我 们业务员不大喜欢做那种要体检的大额保险,人吃五谷杂粮,难保不生个病啊灾 的,有时看着好好的一个人,一体检,愣是有这病那病的,结果之前的功劳全白 费了。所以给客户推荐保险的时候,我也是尽量推荐不用体检的,人只要看着健 康就可以了,保户自己感觉健康就可以了。至于以后有什么病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与我们业务员就没什么关系了。   邱枫一听可以保二十万眼睛一亮,我也很高兴,看来他是来真的了。果然, 他说,你给我好好规划一下,我准备给你嫂子保一个。她一天到晚老是在我面前 哼哼,说人家都买保险了,就我没给她买。我一下子笑了起来,如果每个人都这 么理解保险就好了,那我们业务员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我说:保险一向是给别人买,家人受益,如果想要自己受益的话,那就只有 买养老保险了。可是邱枫摇摇头说,不用,她们单位有养老保险,就给她买个医 疗的。看他这么坚决,我只好给他介绍一种可以单独买的医疗保险,邱枫听了觉 得还不错,让我晚上去他家给他爱人讲一下,让她也知道知道,省得她到时说我 自作主张。保险之前肯定要见一下被保险人,这是一个必经的程序。我和邱枫约 好了晚上见面。   邱枫的老婆长得很漂亮,真的是唇红齿白皮肤白皙,那红处红白处白,看起 来像画上去的一样,但又实在是自自然然的,没有任何化妆,这样的女人现在真 是很少见。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微微地笑着,很有风度。我心里自叹不如, 只好打起精神,和她闲聊了几句。但是她很快就进入了正题,而且不听我讲,她 要自己看一下保险条款,看的时候非常认真,不时地问我这问我那的,有些问题 非常专业,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平时好像还没有碰到过投保人这样问的。看来这 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而且眼光很敏锐,我得小心应付,一个不小心,也许先前的 努力就全部报废了。   看来对我的回答,她还比较满意,但是她并没有说保,而是说要考虑一下, 让我过两天再来,等她的电话。但是她的电话一直没有来,一个月后也没有来, 那时单子少,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我很想把她攻下来,就忍不住给邱枫打了一个 电话。但令我没想到的是,邱枫一听我的声音,马上说我很忙,保险的事以后再 说吧。他的态度那么冷淡,我就不好意思再找他了。好长时间我都没有去找他, 我想,看谁比谁沉得住气,爱保不保,我也不是就你这么一个客户。   好久没去赵兵那儿了,我想去看看他,顺便也去看一下林娜上班了没有,把 那个海螺送给她。赵兵不在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坐着另外一个人,是个高个子 女人,她很冷淡地问我是哪儿的,找赵兵什么事。我说是赵兵的学生,也没有什 么事,只是过来看看他。她依然冷淡地说:赵兵休假了,你去他家里找他吧。既 然他休假了,那就去看看林娜吧。不知怎么的,一想起林娜,我就想起那笔回扣, 想起她当时把钱放进抽屉时的样子,那个动作像个慢镜头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摇摇头,笑自己纯粹是多虑,那么久的事了,赵兵也见过好几次了,他从没说 过什么,他对我也一直像以前那么热情,我担心什么呢?   林娜还是没有上班,只有会计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她看到我笑眯眯的,很客 气。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会计,她越是笑眯眯地,我越感到她对人很冷淡。 但我是做保险的,对什么样的人都得应付。我也对她笑眯眯地,坐下来和她聊了 几句,然后问林娜怎么还没有上班,还在武威吗?会计很惊诧地看我一眼,说: 你不知道吗?她孩子死了,她又请了好长时间的假,在家休息呢。我不相信自己 的耳朵,问了一句不会吧,她的孩子才多大啊,还不到半岁吧。会计说:差不多 吧。我想起她给孩子买的保险说:她怎么没有报案呢,她应该告诉我呀,我要给 她办赔付。会计也很惊讶:她给小孩买保险了?我说是啊。并马上站起来说:我 得去找她。   林娜在家里,穿着素白的衬衣,短裙,皮肤干干净净,没有化妆,看上去非 常清爽,不大像她平常的样子。她看到我有点没精打采的。我很能理解,孩子才 不到半岁就死了,这的确是一件让母亲非常伤痛的事。我坐在她的旁边试图安慰 她,可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林娜说:一个多星期了,还把保险的事给忘了。我 当然能理解她的这种心情,孩子死了,谁马上想着赔上一笔钱,肯定陷在痛苦中 好长时间都缓不过劲来。   我说:你把死亡证明和销户证明给我,我拿去给你办赔付吧。她起身去找, 我想起公司赔付部的人还要过来看一下,这么大的赔付在公司也算是很大的了。 林娜说:行啊,到时你领他们过来吧。   林娜的赔付很顺利,几乎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赔下来了,我把赔款送到 她家里的时候,她和老公很感激我,非要请我吃饭,我想到他们孩子没有了,心 情也不好,坐在一起吃饭算是庆祝呢,还是哀悼呢。所以我说有事就匆匆地走了。 因为这是一笔比较大的赔付业务,公司让我和投保人联系一下,想和电视台报纸 等媒体一起报道一下,给保险公司做个宣传。我觉得很为难,人家家里出了这样 的事,公司这边还要宣传,好像太不人道了。但当着经理的面,我又不好说什么。 只好打电话给林娜说了一下,果然林娜很坚决地拒绝了,理由是我不能拿着孩子 的死去做宣传。   林娜孩子的赔付案让我对保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说实在的,做保险这么多 年,一心想着挣钱,为保户想的却很少。但是人死了不能复生,至少可以赔一笔 钱,也算是对活人的一种安慰吧。以后,再对客户介绍保险时,我总要拿林娜的 这个案子说事,但是很多保户听了不以为然,说:孩子都死了,要钱有什么用呢, 花那笔钱心里也不舒服。他们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9.11事件后,美国政府给死 难者家属都赔了一笔足可以度过一生的钱,可是许多家庭并没有拿着这笔钱当做 后半生的养老金,而是觉得这笔钱很不吉利。他们胡乱地花着,疯狂地购物,不 到两三年,几百万美金就所剩无几,钱没了,他们的心里才慢慢地踏实下来,又 开始了新的生活。人的心思谁能捉摸得透呢。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到了该给赵兵他们学校办学生平安险的时候了。   赵兵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报纸呢。看到我,他指 了指饮水机让我自己倒水喝,我说我不渴。他也就不再客气,点了一支烟,抽起 来,然后慢慢地说:这次保险给不了你了,我做不了主,现在校长亲自管这个事, 好像是他小舅子认识保险公司的人,他可能要做在他小舅子那儿吧。我觉得有些 不可思议,说:不可能吧,这么点小事校长也要亲自过问?赵兵有点无奈地说: 你不知道,去年把保险做在你那儿,后来,他小舅子就来了,说是我们几个人拿 了回扣,到校长那儿把我们告了,学校里还特意为这个事开了好几次会,说以后 保险的事谁都不能插手。我看着赵兵脸上的无奈,也感到很无奈。现在保险竞争 这么激烈,既然校长人家自己有关系,当然这笔钱要自己家人挣了,所谓的肥水 不流外人田嘛。   既然不能保,我也不能马上就走,就和赵兵又闲聊了一会,说了说别的事。 赵兵提起了他一个朋友的事,说:看来,人还是买个保险比较好,还要早点买, 我一个朋友一直想给老婆买保险,可到最后也没有买,前段时间老婆得了肝癌死 了,他后悔得要死。他说要给娃娃买个保险,你要没事的话,过去给他说一下。 大概赵兵觉得把学生平安险没能给我做,就想给我介绍一个朋友做保险,对我也 算是仁至义尽了。他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我从心底里感激他。就问那人的电话 号码。他翻着电话号码本把电话和人名告诉了我,那个人叫邱枫。   我很惊讶,我说我认识这个人,刚过完年那阵,他说要给爱人买保险,为这 事我还去过他家,他老婆很漂亮。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就没有下文了,我给他 打电话他也态度很冷淡。赵兵看着我笑了,说:那可能他说的就是你,他说有一 个保险公司的人老到他们单位去。顿了顿,他接着说:他老婆根本就做不成保险, 你们保险要保健康的人,他老婆早就有病了,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就听 他说老婆得了癌症,到处找大夫看,北京、上海都看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邱枫对我的态度那么冷淡。我有些话似乎不好对着赵兵 说,其实像邱枫这种情况如果当时保了也就保了,保险的观察期是半年,如果那 阵保上,这会儿刚好过了半年,保险公司应该给赔的。当然赵兵和邱枫是不知道 这一点的。一时半会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我没话,好像想起了另一件事,就 问我:林娜娃娃的保险最后赔了没有?我马上打起精神说:赔了,我们公司还把 这做为一个大案子,想做个宣传呢,可林娜不同意,也就罢了。赵兵笑着说:那 林娜肯定不会做。他好像想起了一个什么问题似的,故意有点漫不经心地问我: 你见过林娜的娃娃没有?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忽略了的问题,我竟然 从来没有注意到:我从来没有见过林娜的孩子。买保险的时候是她老公一个人在 家,给我交的钱;赔的时候是林娜一个人在家,我给她交的钱。   但是这又好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投保的时候,她的孩子才半个月,也 许是不能见生人的,后来她回老家了,我当然更见不着了,赔付的时候孩子已经 死了,化做了一堆骨灰,见也没有意义了。   听到赵兵的问话,看到他意味深长的笑意,我忽然觉得也许这里面有什么问 题,就问他:我没见过,你见过吗?赵兵好像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他把身体往 椅子后面靠了靠,说:我们学校的老师谁都没见过林娜的娃娃。   从赵兵的办公室里出来。我心里一直怀着一个疑问:为什么住得这么近,左 邻右舍都没有见过她的孩子?可是,赵兵没有告诉我,后来我想可能是林娜很快 回了老家,当然谁都见不着了。我觉得就是这样的,否则会是怎么回事呢?   我见到邱枫时,觉得他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样谈笑风生,面容依然显得 闲散、年轻,似乎生活中没有发生什么不如意的事,他的老婆还活得好好的呢。 当我告诉他是赵兵叫我来的时候,他有点意外:你认识赵兵?我说:是啊,就这 么大点地方,绕上两三个人,就能认识一个原来根本没见过的人,何况我们还打 过这么久的交道。   邱枫就笑了,笑着笑着,忽然就垂下眼睛说:赵兵告诉你了,我老婆走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好像有点心酸,我感觉他的眼睛好像都有点湿润,刚才那种闲散 的感觉马上就没有了,我的心也有点酸,我低下头说:是的,我听赵兵说了,真 不幸,嫂子长得那么漂亮。   一时,我们都无话,坐在那里,静静地好像在缅怀一个逝去的亲人,是邱枫 的亲人,可是我感到自己的心也很痛。虽说做保险这么多年,经常听到死人的事 情,应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看到自己的客户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就逝去了, 这的确是一件让谁都放不下的事情。   坐了一会,我们聊了一会别的,看到他的心情,我似乎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问他保险的事,任其自然,他想保的话,总有一天会在我这里保的。我站起身来 说:我走了,改天我再来看你。他也站起来把我送到门口,说:有时间的话给老 哥打个电话。我说:我一定会的。   来年春天的时候,路过赵兵学校我很想进去再看看他,不做保险了人还总得 要见的。   但赵兵的办公室里坐着的是那个会计,她告诉我:赵兵调走了,调到另一所 学校当总务处主任。那所学校没有现在的这所学校好,而且很偏僻,离家也远。 我问会计这是为什么。会计这时笑了起来,似乎很开心,我很少见到她这么笑过, 也许赵兵走了,她当了总务处主任,这的确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她说:你不知道吧,去年这时候他正在竞争副校长呢,可是你那个保险回扣 的事让他沾了一鼻子的灰,到现在还抖不干净呢。我为赵兵叫屈:为什么,他并 没有拿回扣,他用那钱又给老师买保险了啊。会计看着我问:那给老师买保险的 钱又给的回扣到哪里去了呢?我说:给林娜了呀,我当时给赵兵他不要,说让我 给林娜的,当时你不在,林娜就放在她抽屉里了,这事难道你们都不知道?会计 真的好像有点意外,她沉思着说:是这样,那么说这钱是林娜拿了,你为什么不 早说呢?我叫冤:我以为赵兵知道呢,是他让我给林娜的呀。会计也觉得有点不 可思议:是啊,赵兵为什么不说这件事呢?   关于那笔回扣不祥的感觉终于成为了现实,林娜果然没有把这笔钱交出来, 而是私吞了,而且让赵兵背了黑锅。赵兵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呢?   我到新的学校去找赵兵,他的学校虽说偏僻,但周围的绿化非常好,非常原 生态,而且学校在他来之后办了一个生态园,里面是一片很大的桃林,正值桃花 盛开的时候,红花绿叶非常的好看。树林下坐着三三三两两的人,喝茶聊天,打 牌喝酒,桃林的主人是学校老师的一些家属,忙得不亦乐乎。   赵兵和我也坐在一棵桃树下,主人认识赵兵打过招呼后,马上为我们端来了 三泡台,和一些葵花籽。我俩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他问我邱枫的保险买了没有。 我说他心情不太好,暂时还是不提的好。赵兵说:他媳妇以前特别能干,在会计 事务所工作,一个月挣得比他还多,可惜走得早了点。是,我也有同感,可是我 更想知道,当初是赵兵让我把回扣给林娜的,可后来怎么这笔钱他根本没有见到 呢。   赵兵说:你不了解林娜这个人,那笔钱其实也不多,就几千块钱,我想先放 着,办公室随便买个什么方便些。可是,林娜一直没对我说过,我也就不好吭声。 后来学校里为这个事批评我的时候,我问林娜那笔钱呢,她说她没见,你说她都 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说呢?也就几千块嘛,我就给学校给了。   我说:你自己垫的钱?赵兵苦笑着说:不然怎么办,校长的小舅子一个劲地 说有好几千块钱呢,林娜又不给,成心给我栽赃嘛,学校的事特别复杂,你不知 道。钱给了以后,我就调了出来,再跟他们不沾。我说:都怪我,当时我把钱不 给林娜就好了,真没想到,她是这样一个人。   赵兵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林娜这个人得小心些,一般人干不出来的事她 都能干出来。我觉得他的话里有话,想起林娜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我问:林 娜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兵顿了一下说:我们谁都没见过她的娃娃,有人说,她的娃娃是个死胎, 一出来就死了。什么?这太不可思议了!我说不可能吧。我不会给一个死小孩买 了一份十万元的保险吧。赵兵说:好像就是的,我有个同学在医院里,我听她说 过,林娜的娃娃就是个死胎,当时从肚子里拿出来就死了。然后她就回老家了。   林娜回老家是避人耳目,而且还让她的老公在这边买了保险。这太可恶了! 不行,我要找她去。我要让她把那笔回扣退回来,还给赵兵,如果她不肯的话, 我就揭发她讹诈保险金的事情。   可林娜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我淡淡地说:什么回扣的事啊,我一点也不知道。 不知为什么,她脸上的疙瘩自从生完孩子以后就不见了,她的皮肤显得白净了很 多,她穿衣服似乎也没有先前那么前卫时尚,有一种成熟优雅在她的眉目间隐现。 说这话的时候,她居然显得很沉静,要不是我亲眼看着她把那笔钱放进了抽屉,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私吞了一笔钱,而且让别人替她背黑 锅。   我看着她详细地向她说起了当时给她钱的情形,希望她能够慢慢地回忆起来。 可是,还没等我说完她就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别在这编故事了,如果没什么事就 请吧,我还忙着呢。她挥了挥手,把面前的帐本拉开,在上面登记起帐目来,不 再理我。她放在桌上的那只手很小,还有点胖胖的,小拇指的指甲很长,涂了一 层指甲油,显得修长而优雅。   我真的很气愤,很想提提她那个死了的孩子的事情,可是看到她如此冷静, 我想在没有拿到证据之前,我是不会有胜算的。而且我慢慢地想起来,当时投保 时她的手续是很齐全的,赔付时我们赔付部的人也来过,好像都没有发现什么问 题,如果真的有什么玭漏的话,那就是我在给她做单时应该看一下她的孩子。可 当时她已经回老家了,我根本无从见到,何况她还在月子里,即使在家里,按照 当地的风俗,我作为一个生人似乎也是不能见的。   林娜如果真的讹诈了那笔十万元保险金,而且做得如此不露痕迹,她到底是 怎么做到的呢,那些出生证明和死亡证明她又是从哪里拿到的呢?如果公安介入 的话,这个案子一定能查清,林娜侵吞的那十万块钱一定要让她吐出来。   本来没有那笔回扣的事发生的话,对这十万块钱我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了, 何况是我做的单子,我给人交的赔偿金,现在再去向公司反应这其中有诈,乞不 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可是,林娜一副镇定自若、似乎谁也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 让我实在气不过。我该怎么办呢?   从林娜办公室出来,我一时半会不知道去哪儿,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闲溜, 这时接到了邱枫的电话,他让我去他单位一趟。我想,他是不是终于想买保险了?   我坐下,邱枫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他点起了一支烟,开始向我谈起了他妻 子的事。他说当时是想给妻子买份保险的,是因为有一种迷信的想法,会不会买 了以后,妻子的病能够好一点,可是妻子看了保险条款后,坚决不买,说是保险 有半年的观察期,如果买了的话,她肯定熬不过半年,不买的话,说不定还能活 得更长一点,我觉得她说得那么肯定也被吓住了,只好听她的了,没想到刚好过 了七个月她就走了。你说这到底是因为当时没保呢,还是应该给她保上,说不定 还可以活得更长一点呢,你说是不是?   我有点语塞,没想到那个漂亮的女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竟然就完全参透了保 险条款的关键意义,可是就因为参透了,反而使她失去了一次投保的机会,也许 就是错过了一笔二十万的巨额赔偿。她的这个案子很凑巧,刚好过了半年的观察 期,保险公司赔付时一定会很仔细地勘验,我不能保证她会很顺利地拿到赔偿金, 所以不保还是比保了的好。   我脑子里还在想着林娜的案子,便问邱枫:如果当时保了,现在给你赔了二 十万,你会怎么花这二十万呢?这个问题邱枫似乎从未想过,他愣了一下,然后 沉吟了一下,说:这我还没想过。我问:你会不会把这笔钱给儿子留着将来上大 学?他摇摇头,说:不会,不知怎么的,我总感觉用这个钱不太吉利。我说:那 是因为你家里不缺这笔钱,如果你是贫寒家庭,这笔钱也许能给你解决大问题呢。 这一点邱枫完全赞同,他点着头说:这倒是。   说着他似乎下了决心似的,说:我看今天就把保险办了吧,给我保吧,我保 了以后,我儿子还可以受益,如果儿子保了,得等我孙子才能受益呢。说着他笑 了起来,然后问我投保单带了没有。我看他真的要保,就从包里拿出了单子,他 开始在我的指导下填写起来。他只能投保十万,因为他已经过了三十五岁。我对 十万这个数字似乎有点敏感,心里想:但愿只是一份保险,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 发生。拿着邱枫的单子去单位交钱的时候,我并不像往常那样开心,心头上还是 笼罩着林娜案子的迷雾,久久挥之不去。   我去公司赔付部调林娜的案子,可又不想说得过于清楚,赔付部的人很不情 愿地拿出当时的卷宗让我看,并问我这么久的案子还看它干什么,想温故知新哪。 我只好笑着说:想积累点经验,以后有案子的时候给你们省点麻烦。   卷宗上显示得很清楚,出生证明是当时的区人民医院开出的,死亡证明和销 户证明是福利路派出所开出的。我站在那儿沉思起来: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这 些证明是从何而来的呢?我抄下了上面的日期和孩子的名字郑晓红,然后合上了 卷宗。   医院里有我的一个同学,她领我来到了妇产科找到一个主治医生,去档案室 查林娜的情况。根据孕妇的入院日期很快查到了,林娜的那栏赫然写着:羊水破 裂,胎儿呛水死在腹中。我觉得奇怪,孩子都死了,你们怎么还会给她开出生证 明呢?那个档案室的人让我去找林娜的主治医生一个姓王的医生,也是个女的。   王医生回想了一下,又查了一下她手中的记录,很快就想起了林娜,说:噢, 我知道,当时知道胎儿死了,她情绪非常激动,后来就一再地要求医院给她开一 个出生证明,说这个孩子在她肚子里呆了那么久,她一直觉得她是活的,她想要 拿着出生证明做个念想。我们觉得她刚死了孩子,有这种想法也是情有可原的, 再说经不住她一个劲死缠烂打也就给她开了,心想开了也就开了,孩子都没了, 她开了能怎么样呢?   是啊,能怎么样,她拿着这张出生证明在我这里买保险,在福利路派出所给 孩子上户口,后来再开死亡证明和销户证明就很顺利了,然后再到保险公司索赔 更是理所应当地事情了。一张出生证明使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存在 了半年,还买了保险,还赔了十万元,这听起来多么荒谬啊。   我利用了我们同学的关系把那张“胎儿呛水死亡”的诊疗单复印了一份,拿 着它去林娜办公室,我想她看到这张单子的反应会是什么样子呢?   刚到学校门口,我的呼机忽然响了,我打过去一听,是赵兵打来的,他告诉 我:邱枫出了车祸,死了,现在人在太平间里。然后他问我:他究竟在你那儿买 保险了没有?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