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很久很久以前   何葆国   很久很久以前,天还是蓝的,水还是清的,庄稼还是长在地里的,猪肉还是 长在猪身上的,耗子还是怕猫的,欠钱还是要还的,理发店还是只管理发的,药 还是可以治病的,拍电影还是不用陪导演睡觉的,拍照片还是要穿衣服的,孩子 的爸爸还是明确的,白痴还是不能当教授的,流氓还是不能当警察的,卖狗肉还 是不能挂羊头的,结了婚还是不能随便泡MM的。   1   丁建顺越来越受不了老婆的念叨,她嘴皮一呶动,他就想走人。走人,这也 是他所能采取的最好对策。大白天里,头一扭就能走人,要是晚上躺在床上了, 他只能听任老婆一阵唠唠叨叨地埋怨和数落,听得烦了,便起身跳下床,同时庄 严地宣布:“拉大便。”然后踢踢哒哒往卫生间走去。以前,老婆是不爱念叨的, 甚至很少说话,现在换了一个人似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还是白天,天 空一片灰蒙蒙的,丁建顺站在笼子般狭窄的窗台上望着外面的天空,围着窗台的 铁条防盗网锈迹斑斑,那厚厚的铁锈似乎风一吹就会掉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心也 早已生锈了。   门嘭地推开,老婆回来了,她经常傍晚时分到市场去巡视,这样可以买到便 宜一点的猪肉和蔬菜,有时碰到肉贩子或者菜贩子降价倾销,她往往就把人家的 剩肉剩菜风卷残云似地全都买回家。今天她是空手而归,没有采购到任何便宜货。 一进门她就看到客厅的电视机放着丰乳广告,而丁建顺却是站在窗台上发呆,气 呼呼地叫了一声:“用电不要钱呀?不看你也开着电视!”丁建顺不声不响走了 过来,把电视关掉。老婆很不满地盯了他一眼,说:“我刚才碰到郑万明了,他 提着两只桶要去爬水尖山,还假装没看见我,我喊他了,他才说哦,是你呀,我 说郑局长,你们文化局欠的餐费什么时候还给我们?我们好好一间饭店都被你们 吃倒了。他说会还会还,脚底抹油样跑了。他说会还会还说多久了,每次都跟放 屁一样。”   丁建顺没有插嘴,走到门边人一闪,就闪出了家门。门没关,他走到了楼下 还听到老婆的嘀咕声。楼下的水泥路破破烂烂,路边一堆花花绿绿的垃圾,散发 出一股浓烈的恶臭。以前,味精厂红火的时候,这里还是马铺的模范住宅区,路 面整洁,绿树成行,现在又脏又乱像是一个垃圾场。这条路以前也很宽阔的,厂 长书记以前也住在这里时,他们的车子可以顺畅地出入,在路上交会也没问题。 现在路的右边盖起了一幢商品房,围墙侵占了一大半的路面,左边冒出了几间进 城农民违章搭盖的木棚房和铁皮屋,好端端的一条路变成了一道狭谷似的。丁建 顺埋头穿过了狭谷,走到了大路上。这条拆迁后新建的富康路,东西走向,临街 的是店面,楼上便是居家住宅。丁建顺往东走了十几米,看见几间服装店和茶叶 店空无一人,有一间网吧却是生意盈门,门口的自行车、摩托车都把路面堵塞了, 往里面一看,都是一些小年轻在玩电脑。他突然想,还是去找找郑万明,便掉头 向西走。   全世界人民都兴高采烈进入新世纪的时候,马铺味精厂却轰隆一声倒掉了, 丁建顺和老婆一共分到了一万五千块钱,他们把这叫作卖身钱。二十郎当岁他们 就把青春卖给了味精厂,卖了二十几年,最后这一万五千块钱也算是人款两清, 从此埋葬一段伟大光荣的历史。丁建顺好歹是当过几年的厂办主任,家里略有储 蓄,不过这一年,儿子丁志聪要高考了,凭他平时的成绩,考个本二应该没多大 问题,所以老婆早就规划好了,家里的二万八千元存款供他上大学,专款专用, 如果不够,再从卖身钱里支出。谁知那年儿子没考好,只考了个本三的学院。本 三的学费比本二贵了许多,那份专款一下就用去了一半。而这大半年来,丁建顺 和老婆没有分文收入,卖身钱也用掉了三分之一。好几次,丁建顺从睡梦中惊醒 过来,总是一身冷汗。以前,他从不做这种梦的,这时他却是天天睡不安稳,恶 梦连连。他知道,他该找活干了,可是干什么好呢?很茫然。有一天,有人告诉 他一个消息,公平路一间叫公道的小酒店要转让,他盘算了几天,到公平路考察 了几次,还谘询了弟弟丁建辉、同学郑万明和小舅子、二叔父等一干人的意见, 大家普遍认为,这小酒店可以“吃”下来,就算赚不了大钱,赚一个吃喝穿用肯 定是没问题的。说得丁建顺很动心,最后他决定和老婆到紫云寺去问一卦,把最 终的拍板权交给神明。结果他们抽了一只上上签,解签的老头摇晃着没有毛发的 脑袋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今年开店做生意,保准是大吉大利。就这样,丁 建顺躇踌满志地把公道酒店盘了下来,每年租金三万元,协议一签五年。丁建顺 倾其所有,也就二万来块钱,好在弟弟丁建辉借给他一万、同学郑万明借给他五 千,这公道酒店才得以顺利开张。   公道酒店是一座私人建造的两层楼房,楼下临门的是收银台,前面有个小厅, 可以摆两桌,后面是厨房,楼上有五间包厢。丁建顺请了一个有亲戚关系的厨师、 三个女服务员和一个择菜洗碗的杂工,他亲自负责点菜和厨房监理,老婆分管采 买和收银。第一个月忙碌下来,他们算了一下帐,加加减减算到半夜里,最后得 到一个让人惊喜的数字,赢利将近二千元。他们为这个大概的数字兴奋了一晚上 没睡好。虽说马铺的酒店越开越密,高档豪华的也越来越多,公道酒店只不过是 很不起眼的一间小酒店,但丁建顺毕竟有自己的社会关系网和人际圈,生意还做 得比较顺,第二、三个月算下来,赢利都接近了三千。马铺文化局就在这条路上, 距离酒店大约四百米,丁建顺的初中同学郑万明在文化局当了七八年的副局长了, 他也很够意思的,只要他做得到,都把文化局的饭局安排在这里。有一次,文化 局搞基层文化站干部培训,二十几个人一连三天都在这里用餐。丁建顺心里感动 得不行,暗地里往郑万明口袋里塞了两包软中华,嘴上说,郑局呀,你真是照顾 我。郑万明手一摆说,老同学,说什么生份话呀?   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在各界人士特别是郑万明的关照下,丁建顺的酒 店第一年赢利了,借款全都还清了,皆大欢喜。谁知好境不长,第二年几乎没赚, 算一下帐,只是保本,第三年有些吃紧了,厨师突然嫌工资低,不干跑了,临时 请了个厨师,却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做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客人一反映, 他就不高兴,丁建顺痛下决心,另请了一个厨师,年底算算帐,居然亏损五千元 左右。第四年五月间,马铺受台风影响,下了一场大雨,一连下了十多天,下得 丁建顺一分生意也做不成,某天夜里,水位暴涨,马铺城的河流沟渠像决堤一样, 内涝水淹没了半数的街道,公平路地势较低,大水淹到了酒店的楼梯中段,十多 个小时后才缓慢退去,留下了半屋子的污泥和秽物。丁建顺清点了一下,损失冰 柜、微波炉、消毒柜各一台和桌椅若干。到了六月份,雨水渐渐稀少,生意才有 所起色。有一天郑万明带了几个朋友来吃饭,丁建顺给另一伙客人点菜,到厨房 忙碌了一阵,正准备给郑万明和他的朋友敬一杯,这也算是马铺酒店的一种规矩, 谁知他们却吃完走了。老婆似乎有些不满地撇撇嘴说,走之前还拿了三包中华烟。 丁建顺哦了一声,正想说郑局很关照我们的,老婆翻着帐本说,郑局从正月到现 在,每次都是签单。以前郑局也签单的,但一般一周左右,最长十天,文化局的 办公室主任就会来结帐。现在半年多了,还没结过一次帐。老婆用计算器算了一 下,说有六千五百多了。丁建顺又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年底一算帐,亏了,第 一年赚的全贴光了。这时文化局已欠了一万三千元,一分也没还。第五年也就是 去年,酒店生意越来越清淡,丁建顺七凑八凑还是不够交租金,有一天郑万明又 带人来吃饭,他只好硬着头皮向他催款了。郑万明脸色一下变得有些不好看,说 文化局穷是穷,不过不会不给钱的。自从这次讨债之后,郑万明接连一个多月没 来了,丁建顺知道他心里不爽,可自己实在是没办法呀,小酒店小本经营,他一 个单位就欠了一万多,这也太过份了。有一天,丁建顺突然听说文化局几个领导 出事了,眼前一黑,差点跌坐在地上,要是郑万明被抓,那一万多就打水漂了。 他忧心忡忡地赶到郑家,还好,给他开门的就是郑万明,他压在心上的石头这才 掉了下来。郑万明似乎很明白丁建顺的来意,笑眯眯地说,我没事,我能有什么 事?郑万明告诉丁建顺,出事的是他的局长康秋潮,收了几个网吧老板的钱,还 把文化局小金库的十多万和一笔八万的文物维修款全挪用了,据说是借给他小姨 子做生意。康秋潮到酒店里吃过饭,丁建顺也是认得他的。郑万明说,文化局穷 是穷,本来还是有点钱的,至少吃饭没问题,但去年以来康局这么一弄,钱都不 见了,所以你那边的签单就无法及时结帐。丁建顺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 郑万明平安无事,这钱就在。他连忙说,没关系,等你们有钱再结。几天后,丁 建顺听说上面任命郑万明主持文化局工作,心想这钱有希望了。一天傍晚,郑万 明突然带着几个科长来到公道酒店,一本正经地对丁建顺说,实话实说吧,文化 局现在是非常时期,没钱,我们今天来吃饭,只能赊帐签单,你要是不愿意,我 们就到别家去。丁建顺愣了一下,说郑局呀,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你一直对我这 么关照,我、我……快请上楼吧!丁建顺领着郑万明一干人上楼进了包厢,给他 们点了菜,走下楼时,发现老婆脸黑黑的,很不满地盯了他一眼,他无奈地笑了 一下,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公道酒店终于没能挺过这一年,在五年租期到时寿 终正寝,关门大吉。最后总结了一下,这五年起早摸黑、辛苦奔波、精打细算, 丁建顺和老婆吃喝拉撒在酒店里,同时也为马铺创造了若干就业岗位,值得庆幸 的是他们没有欠下一分钱的债务,反而被欠了二万多元,这里面单是文化局郑万 明就签了二万一百元,其它零零星星三五百的又有好几单,所以老婆的最后结论 是:公道酒店是被文化局或者说郑万明吃垮的。   去年春节前,丁建顺提着一瓶剑南春和一盒铁观音到郑万明家给他拜年,但 是谁都明白,这不是拜年,这是讨债来了。郑万明也不回避这个现实,他首先保 证,欠钱肯定是会还的,但是,他话锋一转,现在没钱。郑万明叹了一声,开始 向丁建顺诉苦,他说文化局全被康秋潮掏空了,他接过这个烂摊子,说是主持工 作,上面也不把他扶正,他其实还是副局长,后面还有三个副局长,现在年关到 了,他想给上面有关领导送点礼,顺便要求拨一点款,可是局里帐上没钱了。郑 万明说,想跟上面要钱,手中得先有一些本钱,可是我现在连本钱都没有了。他 顺便还透露,康秋潮在金马大酒店签单欠了五万多元,另外三个副局长也在其它 一些酒店签了二、三万,年关一到,讨债的纷纷涌上门来,今天上午在办公室里, 他就接待了两个讨债者。丁建顺说,人家大酒店欠一点不要紧,我这小酒店,一 被拖欠就倒闭了。郑万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同学,理解万岁吧,我一直很关 照你的,我的饭局还有局里一些公务用餐,全都安排到你那里去,局里有人在私 下里嘀咕,说那个公道酒店快成了文化局的指定酒店,还怀疑我有股份什么的, 现在你也支持我一下吧。丁建顺不知说什么好了,茫然地咧嘴笑了一下,竟有些 凄凉的意味。   现在大半年又过去了,文化局的欠帐还是遥遥无期。丁建顺走到了金谷花园 的大门口,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变得灰暗浑浊。他估计郑 万明爬山提水也快回来了。   2   周末到水尖山爬山、提水的人特别多,郑万明一路上就碰到十多个熟人,点 头之交就更多了。前几年,有人出资修了一条水泥路,从城里通往水尖山半山腰 的紫云寺。这条S形的水泥路不仅方便了香客,更让马铺人找到了一个锻炼身体 的方式。独自一人,或者二三个人结伴同行,走出空气污浊高楼逼仄的县城,投 入这片清新怡人的绿色林子里,沿着盘山而上的水泥路走到紫云寺。这里有几眼 山泉,流出的泉水清亮甘甜,很多人便提来各式各样的桶,装了水提回家,做饭 和泡茶用。   郑万明从去年正月开始爬山,每周两次,下午四点左右从家里出发,手上提 着两只以前装花生油的水桶,走到山脚下大约是四点半,走到紫云寺一般需要十 五分钟,然后一边在泉眼装水,一边歇口气。两只五公斤装的水桶装满了,便往 回走。下山的速度要比上山快,流了一些汗,山风习习吹来,感觉很清爽,脚底 也霍霍生风一样。回到家一般是五点半左右,把提回来的山泉水倒进壶里烧开, 泡一泡铁观音,在扑鼻的茶香中舒一口气,或者咂一下舌头,这一天就充实了。   今天郑万明走到第一个陡坡上的亭子边,意外地碰到了老领导老范。以前老 范是他在土楼乡当副乡长时的党委书记,后来调到城里当了人事局局长,前两年 退休了。老范空着手,独自一人,是要下山了,正好走到亭子里休息一下。郑万 明叫了一声范书记,迎上前去。老范笑笑说,现在退休了,越发感觉到只有身体 是自己的。郑万明说,我平时也没空,只有周六、周日来爬两趟,顺便提两桶水。 老范一只手搭到郑万明肩膀上,把他带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万明呀,你的事情 要重视呀,找书记、县长谈一谈。郑万明一听这事,情绪就低落了,但脸上还是 笑笑的说,也不知有没有那个命啊。这说的是郑万明扶正局长的事,他自然很上 心,几次找主要领导谈过,只是领导的态度一直很不明朗,让他相当郁闷。前几 天有传闻说,上面准备调某乡乡长到文化局当局长,郑万明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告别了老范,郑万明往上走到了紫云寺,圆头衫湿了大半。几口泉眼的前边 有许多桶在排队,它们的主人散落在四周,和熟人闲聊着。这时,郑万明突然想, 我的两只桶也来排队的话,那要排到什么时候呀?有些事情要争才行。他果断地 走上前去,等前面那人装完水,就把自己的水桶挤到泉眼的出水管上。好在排队 的人也不计较,出水很旺的山泉很快注满了两桶,郑万明提水下山时,心里想, 要争局长,就没这么容易了。   郑万山提着两桶水下了山,抄近道穿过新开的水仙路,又拐过麦子街,向富 康路走去。一路上看到许多人跟他一样手上提着水,据说到山上提水,已成为马 铺一景。以前,郑万明一家住在河边,河水直接打上来就可以喝了,烧水做饭更 没问题,现在,那河变成了臭水沟,家家用上了自来水,只是那自来水永远是一 股漂白粉的气味,浑浊不堪。   天色发黄,天空像是老洗不干净一样,当然,以前的天空也不是这样的。郑 万明走进金谷花园,迎面就看到石凳上坐着丁建顺。那是两幢楼房之间的一块小 绿地上的一张长长的石凳,丁建顺坐在上面像瓮子样一动不动。   又来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掠过,郑万明第一感觉就是不爽。想当初,他接 手经营公道酒店时,郑万明相当支持,只要是自己能做主的饭局和用餐,几乎全 都安排到他那里去。没错,后面这一年多,在那里签单签了二万元(具体是二万 一百元),局里暂时没钱结帐,可他老婆是怎么说的?文化局和郑万明吃垮了酒 店,真是耸人听闻。   丁建顺坐在那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回家是绕不过去的,但郑万明装作没 看见,直走到他身边,发现他扭了一下头,这才哦了一声,说:“你在这呀?”   “提水啊,真勤快。”丁建顺连忙站起身说。   “周末去提两桶,平时也没空,现在的自来水谁敢喝呀?”   “那是,现在自来水只能用来洗地板,我家都是老婆每天上午去提两桶。”   “两桶差不多也够用一天了,我平时没空去提,只能买桶装水了,我感觉一 桶十块钱的矿泉水还不如水尖山的山泉水。”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三楼郑家走去。进了家门,郑万明往沙发指了一下, 算是请丁建顺就座,他把提回来的水倒了一壶,放在电磁炉上面烧,抬头发现丁 建顺还站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其实他什么也不用说,他也明白他的来意,不 就那点屁事吗?   “郑局,我儿子大学毕业……”   “干,你真好命呀,”郑万明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同岁,我女儿还在读高 中,你儿子都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吧,可以赚钱给你用啦。”   “他在福州找了个工作,工资不高,前不久把公司的一台笔记本弄丢了,赔 偿不起,天天打电话回来找我要钱。”丁建顺说。   郑万明知道他说这事是铺垫,营造某种气氛,他脸上的表情逃不过他的眼睛, 看起来有些愁苦,可是自己也实在是无能为力,文化局欠的餐费,总不能让他拿 自家的钱来还,再说,自家的钱还不够用呢,如果他想把它们用出去的话。   “坐吧你,有话慢慢说。”郑万明说。   丁建顺好像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屁股没有完全放松地坐进沙发里,整个人 显得木偶样僵硬,他说:“郑局……”   “你不用多说,我坦白告诉你吧,现在真是没钱还你,我们是老同学、老朋 友,要是文化局帐上一有钱,我马上跟你结清。”   “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这真不好说,但我会争取快一点的。”   “吴书记前几天在电视上说,马铺经济又增长几个百分点,财政收入又增加 了多少多少,怎么你们文化局一个政府部门,会没钱?”   “电视上的话你也信呀?这样吧,你明天可以到文化局,我让会计把帐目给 你看,上面只有几百块钱。”   丁建顺沉默了。郑万明发现他满脸疲惫,长长短短的皱纹里刻划着他的失望 和酸楚,他们应该是同龄,属虎的,可现在看起来他却像是一只病猫。   电磁炉上的水烧开了,郑万明烫了茶杯,刚取出茶叶,丁建顺站起了身,往 门边走去,说:“茶我就不喝了……”   看到他微驼的背影,郑万明心里似乎没来由地震了一下。以前,他的身子很 结实的,像一块生铁样生猛有力。他已经穿上鞋子,一手拉住了门的扶手,动作 拖泥带水地显得很迟缓。   “先别走,”郑万明说,“我有事跟你说……”   丁建顺已经打开了门,还是回头看了一下,眼光里充满了疑惑。这种不信任 的目光让郑万明心里发痛,他站起身,迎着他的目光说:“文化局要招五个网吧 监督员,月薪五百,举报查实还有奖金,我给你留个名额吧。”那目光继续在他 身上游移,突然闪了一下。   “我说真的,你明天上午到文化局来一下。”郑万明说。   3   夏爱华踩着三轮车停在家门口,跳下车来,抱起车上的四只塑料箱子,走到 门前,一手把箱子抵在门上,另一手从裤腰带上操起一串哗哗响的钥匙,把其中 最大的那根插进锁洞里,左旋一下右转一下,门开了,把塑料箱子堆在墙边,弯 腰放下箱子时似乎用力过猛,腰扭了一下,嘴里嘶地一声,慢慢挺起了身子,走 到另一面墙的镜子前,对着镜子照了照,用手把耷拉下来的几绺头发梳了上去。   镜子里是一个憔悴苍老的女人。以前夏爱华不是这样的,十多年前她还是圩 尾街的美女,现在她都有些不敢看自己了。   夏爱华推出了一辆自行车,回头锁上门,刚骑上车又跳了下来,蹲下身子给 三轮车锁上一根铁链子。这三轮车是她的谋生工具,要是丢了,麻烦就大了。她 每天早上五点半从包子铺那里盘来包子馒头油条甜果,分别装进衬着白布的塑料 箱子,放在三轮车上,走街串巷,沿街叫卖。一般到八九点钟就能卖完了,大约 有十五块钱的赢利。   骑着自行车出了圩尾街,车轴吱吱呀呀地叫着,夏爱华越使劲地踩,叫声越 刺耳,她心里也就越急。   到了公平路,在新建的一排楼房后面看到了文化局那幢灰白的三层楼,夏爱 华把自行车停在门口的一棵龙眼树下,文化局的木牌子很旧了,上面布满挖掉不 干胶小广告后的污迹,像打满了补丁一样。但是这毕竟是政府衙门,对夏爱华来 说是一个陌生而又充满威权的地方。她紧张地往门口望了望,还好,没有门卫, 便大胆地走了进去,原来里面围了一个小院子,停了一辆汽车、几部摩托车还有 一些自行车,一楼的房间全都关着门。她上了二楼,二楼的房间全都开着门,像 是一只只张开的大嘴,她也不知要进哪一个门,便在第一个门的门口探头探脑地 张望,里面有个人在看报纸,突然从报纸上抬起眼睛,问道:“你找谁?”   那声音干涩坚硬,把夏爱华吓了一跳,她吞了口水说:“我找局长……”   看报纸的人走了过来,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他警察似地打量着夏爱华,这 让她全身像发毛一样不自在。“找局长有什么事吗?”秃顶的口气很威严。   “我听说、听说你们文化局要招网吧监督员,我来报个名。”夏爱华说。   “这个早就招满了,没有名额了。”秃顶挥了一下手说。   “我不要名额,我给你们义务监督,不领工资。”夏爱华突然呼了一口粗气, 激动地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也高了起来。   秃顶不解地哦了一声。   “我儿子天天放学就上网吧,我要监督网吧,不让我儿子进网吧一步。”夏 爱华说。   秃顶笑了一笑,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又不是这样监督法,你还是回家去, 好好管着你儿子吧。”   “同志,你说行不行呢,我帮你们监督网吧,我做义务的,不要钱,一分钱 我都不要,我一定会把网吧监督好。”夏爱华说着说着,就走进了房间,她发现 跟政府人员打交道也没那么可怕,今天她一定要争取到这一差事。   “你爱监督就监督吧,社会各界都可以监督。”秃顶说。   这句话让夏爱华听得心花怒放,说:“那你们给我发一只红袖箍吧。”   “什么红袖箍?”   “就是套在胳膊上的红布条呀,我昨天在天龙网吧门口看到那个监督的,就 戴了一只红袖箍。”   “哦,那只有我们正式聘请的监督员才有。”   “拜托你们、请求你们,也给我发一只吧。”   “这不行,你不在名额内,怎么能给你发?”   “我、我,”夏爱华一急,声音就发抖了,好像要哭出来,她一把拉住秃顶 的手,“给我发、发一只吧。”   “这东西我也没有呀,怎么给你发?”秃顶推掉了她的手说,“你要是觉得 戴着好看,你可以自己做一只。”   “自己可以做?”夏爱华愣了一下。   “可以呀,怎么不可以?以前红卫兵的袖标还不都是自己做的?”秃顶满不 在乎地说。   “那我回去做一只。”夏爱华连连点着头,往后倒着走了几步,退出房间, 转身下楼。虽然没能要到红袖箍,但是文化局(在他看来秃顶就代表着文化局) 允许她自己做一只,她觉得这就是赋予她一种权力了,今天上午就算没有白来。   夏爱华回家路上到布店买了一块红布,回到圩尾街的家里,操起剪刀剪出了 三块布,穿针引线,在胳膊上比划几下,不一会就缝出了三只红袖箍。别看红袖 箍软绵绵的,它一戴到胳膊上,就是硬梆梆的权力。等下戴上它,她就可以理直 气壮地走到网吧门前,看到儿子就把他拽回家,其他小孩子也可以拦下来。   不知道儿子赵春是什么时候迷上电脑的。以前他很乖,很听话,夏爱华出门 上班时,就把他锁在家里,他从早到晚躲在家里看一本没头没尾的小人书,从来 不会吵着要出门。后来,他读小学了,上初中了,夏爱华还没怎么注意,他就窜 得跟她一样高了,脸上星星点点冒出几颗青春豆。也就是从去年开始,赵春上了 初一年,几乎天天中午一点才回家,晚上则至少是六点半以后,夏爱华问他怎么 这么迟,他总是爱理不理地说,在学校做作业。有一次周末赵春说是到学校补课, 向夏爱华拿了五十块钱,早上八点去了,中午也不回来,直到晚上十二点多才回 家,她就奇怪了,哪有这样补课的?第二天,老师的电话就打来了,赵春怎么不 到学校补课?夏爱华放下电话,心里又气又急,赵春根本就没到学校补课,而且 平时一放学就走,甚至还时常早退,从没留在教室做过作业,学习成绩已从中流 滑到坡底。那天她都没心思做午饭,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不幸经历,嫁了个好 吃懒做的老公,又爱赌博,最后欠了一屁股债跑路了,五六年来去向不明,连个 电话也没往家里打过,他是死是活她已经管不了,有时她感觉自己差不多把他忘 干净了,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赵春,儿子赵春也是她含辛茹苦活下来的全 部目的,可是她太忙了,像陀螺样一天转个不停,她没时间管教赵春,偶尔有空 想跟他说两句,面对他渐渐长大的脸,却不知要说什么。那天她回想起一些往事, 泪水不知不觉中流了满面,突然墙上的时钟响起报点的声音,她才抽搐了一下, 从往事中惊醒过来,原来到了十二点了,赶紧擦干眼泪,淘米做饭。饭做好了, 两菜一汤也做好了,可是赵春还是迟迟没有回家,这时时钟的指针走到了十二点 四十分,夏爱华已经可以确认赵春不是留在教室里做作业,那么他放学去了哪里 呢?她一下急了,本来想今天吃饭的时候好好追问他一下,为什么长期以来放学 晚归?为什么要欺骗母亲?放学后到底是做什么事去了?可是他似乎知道这么多 问题等着他,干脆就不回来了。夏爱华到门口张望了好几次,没有赵春的影子, 也不知要到哪里去找,她只好往学校方向走去。走到了兰水路,夏爱华看到几间 网吧门口,中小学生模样的孩子进进出出,心里咕咚一沉,赵春会不会在里面玩 电脑?她轻手轻脚走到了一间网吧门口,伸长脖子往里面张望,只见两排电脑前 挂着一颗颗葫芦似的,那些学生几乎把脑袋凑到了屏幕上,他们上课恐怕也没这 么全神贯注吧,这电脑到底有什么魔力钩住了这些孩子的魂?夏爱华没有发现儿 子的踪影,她又转到了一间网吧门前,一眼就看见赵春坐在收银台左面第一台电 脑前,眼睛直瞪着电脑屏幕,一只手在键盘上像弹琴样飞快地跳跃,另一只手握 成拳头,不时地挥动一下又一下。夏爱华一下看呆了,突然呼了一口粗气,猛地 大步走上前,伸手就抓住儿子的一只胳膊,带着叹息的长腔说,原来你是迷上了 这死人物件!她用力地一拖,但儿子像是长了根一样,拖也拖不动,儿子只是抬 起头瞟了母亲一眼,一只手继续按着鼠标,电脑屏幕上的打斗一声高过一声。夏 爱华气呼呼地说不出话,拉住儿子的一只胳膊,像是拔河一样死命地拽,儿子生 根的身子动了一下,轰地从椅子上被拉下了下来。夏爱华吓了一跳,把手松开了, 儿子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只老鼠从她身边吱地钻过去,一溜烟地跑了。夏爱华也 想走,网吧管理员走过来说,还没给钱,十块。夏爱华定了定神,从口袋里掏出 十块钱说,都是你们开网吧教坏了孩子,黑心钱你们也敢赚。她哼了一声,把钱 扔在地上,偏起头走出了网吧,那种毅然决然,就像她当年不顾家人反对,要嫁 给那个该死的老公一样。   那天中午她从网吧回到家里,看见赵春正大口大口地扒饭,心想等他吃完饭, 把他好好打一顿,长这么大还从没打过他,看来不打是不行了。谁知赵春一见母 亲回来,就把吃了半碗的饭往桌上砰地一放,含着满口的饭很不满地说,老妈, 你太不给我面子了,那网吧还有我同学,传出去我怎么做人呀?夏爱华愣了一下, 说你还懂得做人呀?你骗我做作业补课什么的,天天泡在网吧里,这哪里像是做 学生的样子?夏爱华坚持认为,以前儿子是很乖的,自从马铺大街小巷开遍了网 吧,自从他迷上了电脑游戏,他才变坏了。从此,夏爱华恨透了网吧,恨透了电 脑,把它们说成“死人物件”。但是赵春越发沉迷在电脑游戏里,像吸毒上瘾一 样,怎么劝也劝不住。有时候他干脆就旷课,整天躲在网吧里,饿了就啃一口面 包喝一口水,眼睛一刻也不离屏幕。有一天夏爱华发现她放在枕头下的一百钱不 见了,心想一定是让赵春偷去上网了,气得在家里团团转,这天夜里十二点多了, 儿子还没回来,她就沿街找去,走了十多间网吧,也没找到儿子,但她坚信儿子 一定是躲在哪一间网吧里,她就是找到天亮也要把儿子找出来。果然天亮的时候, 她在一条小巷深处的一幢二层楼上的黑网吧里找到了儿子。她是从楼下路过,偶 然听到上面有一阵枪杀声和打斗声,不抱希望地走上楼去看一看的。那外面有一 只木梯通到二楼,房间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时,一股浊气几乎把她推了出来, 只见狭窄的房间里杂乱地摆着六七台电脑,赵春就坐在一台电脑前手舞足蹈地打 着游戏。那时她尖尖地叫了一声,赵春!但是电脑前的人全都没有反应,他们像 是被魔法控制住了。夏爱华张得老大的嘴没有合上,也没有再叫出第二声,她发 现儿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人。突然夏爱华再也忍受不 住,嚎啕大哭,像山洪暴发一样,哭声和眼泪倾泻而下,脚下立即一片汪洋。电 脑前那些人这时才有所反应,抬起疑惑困倦的眼睛,麻木地看着哭泣的女人。   当众放声大哭,那天夏爱华的眼泪对赵春似乎有所触动,他收敛了好几天, 可是没几天网吧像一块大磁石又把他吸住,他就像铁屑样嗦嗦发抖,身不由已。 当夏爱华再次把他从网吧里揪出来的时候,他说我管不住自己,我没办法。从第 二天开始,夏爱华到了赵春的放学时间,不管手上在做什么事,一概放下,赶到 儿子可能出现的网吧门前,一看到儿子就拉起他的手往家里走。她不说话,不骂 人,只是拉着儿子的手埋头走路。赵春走在后面像一头不大配合的牛犊,被拉了 好长一段路,才渐渐跟上节奏。   夏爱华一边走一边把红袖箍套到左胳膊上,为防掉落,还用别针别住。手上 多了这么一块红颜色的布,她感觉她的底气就更足了。因为时常到网吧门口拦截 儿子,一些网吧老板对她冷嘲热讽,现在她胳膊上有了这块红袖箍,他们可以闭 嘴了。   走上了兰水路,夏爱华心里就有气,这里是有名的网吧一条街,赵春从学校 回家要经过这里,除非他绕道走更远的路。她看到骑自行车的学生三三两两过来 了,大都往前跑去,有个别人在网吧门口下了车。赵春曾经吵着夏爱华买一部山 地车,可是家里哪里掏得出这么多钱,让他骑家里那辆旧车,他却宁愿走路,其 实他要是不上网,省下的钱早就可以买两部山地车了。   从网吧门口经过,夏爱华把身子挺直了起来,左手摆动得更大一些,胳膊上 那块红颜色显得很耀眼。每间网吧的门口都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严禁未成 年人入内”,可是进出网吧的几乎全是背着书包的中学生,甚至还有戴红领巾的 小学生。夏爱华看到了就要喊上一嗓子:“孩子不能进网吧!”有的孩子扭头看 是一个戴红袖箍的,还真被镇住了,撒腿就跑,当然一些孩子根本是无动于衷的, 依然偏着头走进网吧。   赵春走过来了,他走在路的右侧,埋着头,走得很慢,经过第一间网吧时, 他抬起头往里面望了一下,像是一个饿坏的穷人看到琳琅满目的美食,不由吞咽 了一口水。夏爱华迎着儿子走去,赵春踢踢哒哒的,偶尔抬起眼睛也只是向网吧 里看,看得太专注了,就一头撞到了母亲的身上。他往后退了半步,抬头见是母 亲,而且胳膊上还戴着红袖箍,笑了一笑,说:“老妈,你要吓唬谁呢?”   “我不吓唬谁,我就监督你不上网吧。”夏爱华说,“我现在是网吧义务监 督员。”   4   老婆说,文化局吃倒了我们的公道酒店,现在给你安排一份工作,也是天公 地道。丁建顺对此不敢认同。吃倒就吃倒,你能怎么样?现在又不是以前,以前 欠债是要还的,现在他就是不还给你你又能怎么样?不过,一个网吧监督员的岗 位,十多个人在争,郑万明能留一个名额给自己,这至少说明他这个人还是不坏 的。   简单地培训了半天,其实就是郑万明讲几句话,一个分管科长读了一些和网 吧管理相关的政策法规,最后一个副局长再交代几个注意事项,差不多两个小时 就结束了。丁建顺和另外六个监督员(原定五人,后来又多招了两个)划分了区 域和需要重点监督的网吧,每个人领了一只红袖箍,就分头走上各自的岗位了。   丁建顺分管的是兰水路,这条路上大大小小有九间网吧,全都有合法证照, 但时常接纳未成年人入内,多次遭到举报,文化局稽查大队也曾到现场检查,最 后只是罚一点款便作罢,据说这些网吧老板大多有很硬的关系。   第一次戴上红袖箍走到兰水路,丁建顺经过第一间网吧时,老板便迎了出来, 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只手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提出一根敬到面前。这些网 吧老板早已得知文化局设立监督员的信息,今天算是初次见面,一个个显得彬彬 有礼而又毕恭毕敬。对丁建顺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礼遇。他就像钦差大臣一样, 把两只手剪着放在背后,一边踱着方步,一边用眼光扫视网吧的每个角落。   现在还不到学生的放学时间,丁建顺走了三间网吧,都没有发现未成年人。 进了第四间网吧,他看到了一个年轻人一边上网一边吸烟,就向坐在收银台的服 务员招了招手。那是个染了一头黄发的十八九岁的姑娘,也不知丁建顺的身份, 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继续对着小镜子自我欣赏。   人家爱理不理的,丁建顺只好走到收银台前,两根手指敲了一下吧台,说: “网吧里不能抽烟,你们有义务制止上网人抽烟。”   那黄毛抖了一抖满头黄灿灿的头发,说:“你谁呀,管人家抽烟干什么?”   丁建顺把胳膊上的红袖箍拉了一下,说:“我是文化局的网吧监督员。”   黄毛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清。这时,老板走过来了,呵斥黄毛说:“还不快 泡茶?”对着丁建顺连连点头,又是握手又是敬烟。   丁建顺摆摆手说:“网吧里抽烟不安全,我这也是为你好。”   老板连声称是,向那个吸烟的上网者走了过去,让他把烟掐了。   丁建顺像领导样点下头,转身就往外面走去。老板上来拉住他说:“来,坐 会儿,喝杯茶。”   “不用了,这九间网吧我还没走一遍。”丁建顺说着,推开了对方热情邀约 的手。但那只手很执着,又扑了上来,这回手上还带着一包烟,坚决地要塞到丁 建顺的手里。几个回合的推拉之后,丁建顺还是把烟收下了。   这一天回到家里,丁建顺发现另一只口袋里还有一包烟,不知是哪个老板偷 偷塞到他口袋里来,他当时一点感觉也没有。他把这事跟老婆说了,老婆回答说, 要是塞给你的是一只红包就好了,烟有什么用?你现在又不抽烟了。对于老婆这 种思想觉悟,丁建顺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两天时间,丁建顺就记住了九间网吧的名称和老板的姓名,关于他们“上面” 的关系也了解了一个大概。他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在兰水路各走两趟,一趟也 就半个小时,如无异常情况,就在网吧登记表上签个名,这样便完成了工作量。 应该说,这是一件软活。在各家网吧之间串门样走一趟,就像是散步,既锻炼了 身体又有钱赚,比郑万明他们的爬山实惠多了。更主要的,在这过程中他享受到 了权力的美妙,尽管他们这些监督员并没有任何处罚权,但所有的老板和服务员 都对他笑脸相迎,又是敬烟又是请茶,客气得不得了。有一次丁建顺在大象网吧 发现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上网,招手把老板叫来,比了一下手说,那几个人还是 小孩子吧?老板往他比的方向看了一下,连忙把丁建顺推到一边,亲切地叫了一 声老大,然后就往他口袋塞了一包烟,说我马上去问问,要是未成年人就不让他 们上。老板扶着丁建顺的肩膀,推着他走到了门口,笑眯眯地说,老大,多关照 啦。丁建顺说,注意点呀。便往另一家网吧走去。几天下来,丁建顺就收到了十 来包的香烟,最好的是中华,最差的也是七匹狼。反正这烟来得容易,不用花自 己一分钱,戒烟戒了几年的丁建顺就抽了几根,一抽又有瘾了。不过中华烟太贵, 他拿到熟人的店铺里折换成七匹狼。   现在丁建顺从蜘蛛网吧出来,又走到“大象”门口,他猛然看到门前站着一 个中年妇女,那里站着一个人不稀奇,稀奇的是她胳膊上也戴着一只红袖箍。那 块红布像磁石样吸住了他的眼光,他不由眨了几下眼睛,这妇女也是监督员吗? 怎么那天培训没见过她?一条路不可能派两个监督员,再说七个监督员里没有女 的呀。   这个女人就是夏爱华,她也看到了丁建顺,而且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红袖箍, 友好地对他咧嘴笑了一下。   “你是——?”丁建顺问,扯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的红袖箍。   “哦,我是义务的。”夏爱华说,“我来监督我儿子。”   丁建顺有些不解,监督儿子犯得着戴红袖箍?这不是狐假虎威吗?再说红袖 箍能随便戴的吗?   “我儿子上网上瘾了,他管不住自己,我只好天天来网吧门口监督。”夏爱 华说,她向丁建顺走了一步过来,笑眉笑眼地问,“老师傅,你是正式的呀,你 叫什么大名?”   “我当然是正式的,我告诉你,你要监督儿子可以,红袖箍别乱戴。”丁建 顺沉着脸说。   “我到文化局问过了,他们准许我戴的。”夏爱华说,“我是义务的,我主 要是要监督我儿子。”   丁建顺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个女人,觉得这个女人怪怪的,也不想和她多说, 便走进了大象网吧。   这时放学的学生陆续涌上了兰水路,形成一股流水似的,有的继续欢畅地向 前流动,有的就掉进了网吧门口的漩涡。自从路上出现第一个学生,夏爱华的眼 睛就瞪大了,在路口两边扫来扫去。但是没有看到赵春,过来的学生像哗啦啦的 流水,一直没有赵春,她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眼睛一眨,赵春就从她面前流过 去了。过了许久,路上空了,没有人,只有一片空旷的正午的阳光。夏爱华傻了, 怎么就没有赵春呢?难道是绕道走到三宝街那边去上网了?她恨不得长出翅膀飞 到三宝街,可是越想飞过去,身子就越重,两只脚甚至抬不起来。她急得转了一 圈,眼光无意中往大象网吧瞄了一下,意外地捕捉到一个影像,定睛一看,那不 正是赵春吗?她差点尖叫出来。他一定是在她到来之前就进了网吧,这么说,他 又早退了。一股火从夏爱华的脚底轰地窜起来,她就像踩着风火轮一样,风风火 火地冲进网吧,大喝一声:“赵春!原来你是躲在这里上网!”   赵春抬头看到夏爱华像饿狼样扑了过来,身子一缩,泥鳅似地从她身边溜了 过去,向门口跑了出去。夏爱华慌忙刹住脚步,把身子转了过来,看到儿子已经 跑到路上了。她追到门边追不动了,扶着门框喘着气,老板很不满地说:“你大 声嚷嚷的做什么,别影响我的生意呀。”   老板正坐在沙发上泡茶,丁建顺也坐在那里悠闲地喝着铁观音。夏爱华一看 就来气了,冲着丁建顺说:“文化局请你当监督员有什么用?小孩子在这上网你 也不制止?”   丁建顺愣了一下,面前的女人口沫飞溅,张牙舞爪,让他实在无法忍受,他 霍地站起身,说:“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权力对我大喊大叫?”   “我不是什么东西,我说你这个监督员太失职了!”夏爱华扭头瞄了一圈, 脖子粗了,气也急了,“这么多小孩子在上网,你也不管管!”   “这里轮得着你管吗?”老板把夏爱华推出了网吧。   夏爱华跳脚喊了一声:“我要去举报!”   5   夏爱华第二次来到文化局,这一次不再像上次那样感到莫名的紧张,心里有 一股气激励着她,便显得有些英勇无畏的样子。   她在二楼没看到局长室的牌子,便上了三楼,可是局长室的门关着,只有旁 边一间副局长室的门敞开着。   “你们局长在吗?我找局长。”她站在门口说。   郑万明心情郁闷地坐在办公桌前抽烟,听到有女人问话,便抬头看了看站在 门边的女人,下午的阳光放大了她的体形,使她看起来像个庞然大物。   “你有什么事?”郑万明踱了过来。   “我找局长,你是局长吗?”夏爱华说。   郑万明听了很不高兴,觉得正好被说到了痛处,说:“我不是局长,但我是 主持工作的副局长。”   “哦,哦,”夏爱华说,“那我就向你举报,兰水路那个监督员很不负责, 小孩子进网吧他也不过问,那间大象网吧天天有小孩子在上网。”   郑万明听了一下,这等小事也没放心上,淡淡地说:“知道了。”   “小孩子怎么能上网吧呢?我儿子就是被网吧教坏了,以前他是很乖的,现 在天天迷着上网,可以不吃不睡,一天到晚上网,你说这样下去,孩子不就毁了 吗?”夏爱华两手一张一张,越说越激动的样子。   郑万明摆了一下手,表示他不想听这个,回头往办公桌走,说:“孩子你自 己要管教好,先不要怪别的。”   “现在的孩子呀,和以前不一样,唉,我头都要裂了,他老爸六七年也不回 家,我一个人,实在难,我……”   “你有什么难处,到妇联去投诉,我这里是文化局,是办公的地方。”   “好好好,刚才我举报的兰水路,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让小孩子进网吧,监 督员什么也不管,希望你们要去查一查。”夏爱华走到门边,回头又说。   这个三八女人走了,办公室又清静下来,郑万明原来就很郁闷的心情,变得 更加郁闷。昨天晚上,他到县委书记的宿舍去坐了一会儿,故意在沙发上遗忘了 一只大信封,里面装了两万块钱,可是早上一上班,他就接到书记电话,让他下 午去把大信封拿回家,不拿的话就要转交纪委。郑万明知道,这两万块书记实在 是看不上,人家有的乡镇长,一出手就是十万二十万,可他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 呀,总不能让他借钱来送礼,他一直没有这种“消费观念”。以前,他从学校调 到文化局,提了个股长,一分钱没花,想起来这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前些 天,他妹妹为了孩子能在小学里能当个副班长,亲自出面请班主任和其他老师吃 饭,再送点礼,据说就花了将近一千块钱。不过,要花多少钱才能扶正局长,他 心里实在没底。   这时,手机响了一声,是一条朋友发来的短信:   很久很久以前,天还是蓝的,水还是清的,庄稼还是长在地里的,猪肉还是 长在猪身上的,耗子还是怕猫的,欠钱还是要还的,理发店还是只管理发的,药 还是可以治病的,拍电影还是不用陪导演睡觉的,拍照片还是要穿衣服的,孩子 的爸爸还是明确的,白痴还是不能当教授的,流氓还是不能当警察的,卖狗肉还 是不能挂羊头的,结了婚还是不能随便泡MM的。   郑万明看完之后,不由苦笑。   6   丁建顺远远看到夏爱华就气得牙痒痒的,这个三八女人居然也装模作样戴着 一只红袖箍。昨天晚上郑万明给他打了个电话,委婉地提醒他要认真一点做好监 督工作,以免让人抓住了把柄。他一下就猜到肯定是这个三八女人去文化局告状 了。   夏爱华站在路口的兄弟网吧门前,一手叉着腰,那胳膊上的红袖箍显得很刺 眼,她把头转来转去,眼光扫来扫去。她在等她儿子,可是看到别的小孩走近网 吧,她就挥起手赶人,像是赶小鸡一样把人赶走。   丁建顺觉得她做得有些过份了,径直走到她面前,绷紧了脸,用警告的语气 说:“你又不是监督员,不用你多管闲事。”   “我义务不行吗?”夏爱华不服地偏起头说。   “你这是乱来。”丁建顺说。   夏爱华尖尖地笑了一声,说:“你才乱来,文化局花钱雇你当监督员,你根 本就不监督,我常常看见你跟网吧老板坐在一起泡茶抽烟。”   “这你也管得着吗?”丁建顺恨得手痒痒的,真想扇过去一巴掌。   夏爱华眯着眼说:“我管不着你,我只想管我儿子。”   丁建顺心想,好男不和女斗,很蔑视地白她一眼,把胳膊上的红袖箍拉正了 一下,也是向她强调一下自己的身份,便转头走进了一间网吧。   赵春从路口走过来了,身子懒散地晃着,脚步疲沓无力。夏爱华大步地迎了 上去,说:“春,中午我给你买了盐水鸡。”她从儿子肩膀上取下书包,提在一 只手上,一只手搭在和她一样高的儿子的肩上,用一股温柔的力气推着他往前走。   “我不爱吃盐水鸡。”赵春眼神空洞地盯着脚下的路面。   “以前你不是最爱吃盐水鸡的吗?”夏爱华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赵春眼光往路边的网吧瞄了一眼,闪亮了一 下。夏爱华知道他现在心里只有上网,其它的什么都不爱了,不由悲从中来,把 嘴唇紧紧地咬住,手上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推着儿子快步地往前走。   “老妈,你这样天天来监督我,你不是太累了吗?”赵春说。   “我累,可我有什么办法?你又管不住自己,”夏爱华叹了一声,“以前你 多乖呀……”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行了,老妈。”   “春,你怎么才能让我少操心一些?”   “我没办法,要是我不上网,我就觉得人生没什么意义了。”   “你要好好读书,长大后有出息,老妈还要靠你养呢。”   “没意义,没意义,”赵春突然站住,像木桩样推不动了,他愣愣地看着前 面墙壁上的广告牌,嘴里喃喃地说,“没意义,没意义……”   “那什么才有意义?上网才有意义吧!”夏爱华生气地把书包摔在地上,眉 毛一跳一跳的,“那你去上网呀,我明天也不监督你了,你爱上就去上,我也觉 得没意义了,我干脆像你老爸样永远消失算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带 出了抽泣的腔调。   赵春低下头,默默地向前走去。   夏爱华看着儿子瘦弱的背影,突然感觉这个自己生出来的孩子,自己一点也 摸不清他的思想,更是控制不了他的行为。她心力交瘁,站在阳光下,感觉像是 堕入万丈深渊。   7   丁建顺的手机响了,自从酒店倒闭后,这把样式老旧的诺基亚就很少响过了, 原来是弟弟丁建辉从派出所打来的,声音急切而又难堪。他听了一下就明白了, 建辉进了派出所,要他拿钱赎人,而且不能走漏风声,特别不能让他老婆知道。 丁建顺是在网吧里接到电话的,心里骂了弟弟一声,怎么大白天的也干这种事? 难道你不知道有些美发店是跟警察有业务往来的?全身刚脱光,警察就冲进来了, 五千元罚款一分也不能少。丁建顺赶回家,幸好老婆不在,他把家里的现金全凑 起来,也不过八百多元,当然家里还有一张三千元的定期存款,这也是目前家里 的最后一笔储蓄,可是快五点半了,到银行取已经来不及,听说那外面的机子可 以自动取钱,可是他压根就不会用。丁建顺有些着急,当然建辉家里有点钱,可 是他不能跑到他家里跟他老婆说,快快,拿五千块出来,建辉嫖娼被抓了,到派 出所去赎他。刚才建辉在电话里明确地说,请他先垫出这笔钱,建辉会立即还他 的,他肯定不会欠钱,可是现在,丁建顺发现这对他来说是一笔巨款。   丁建顺想到头痛也想不出钱来,最后决定去找郑万明,毕竟文化局还欠着他 的钱。骑车来到金谷花园门口,等了不到五分钟,郑万明就下班回来了。简略地 把事情说了之后,丁建顺小心翼翼地提出借五千块钱。   郑万明看了丁建顺几眼,似乎对他说的事情有些怀疑。丁建顺显得底气不足, 说:“我弟现在派出所,你不信打电话问问。”郑万明笑了一笑,说:“他怎么 这么傻?跑到理发店,理发便是了,还想吃‘鸡’?吃‘鸡’应该到宾馆去,那 里基本上是不查的。”   丁建顺生怕郑万明误会了,连忙说:“郑局,我这是向你私人借,与那两万 元无关,我弟弟出来后,明天就可以还你钱了。”郑万明没再说什么,算是同意 了。   丁建辉从派出所被赎出来之后,连说倒霉,不过他倒也干脆,立即回家取出 钱来还给丁建顺。这天晚上,丁建顺把这一叠五千元放在枕头下面,开头睡得很 安稳,下半夜醒了过来,感觉到那叠钱在枕头下面咿咿呀呀地叫着,它们叫什么? 听不明白,反正叫得丁建顺后来一直没睡好。   第二天,丁建顺把钱揣进了口袋里,准备到兰水路走一圈,等到郑万明中午 下班回家,再到他家还钱。一个上午,他都把手插在放钱的口袋里,让人觉得怪 怪的。十二点半左右,他想郑万明一定下班回到家里了,便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他的手一直摸着那叠钱,钱在手里一跳一跳的,摸了一上午,都摸出了一股温暖 的感觉,他突然想我怎么就这么急着还钱?他们文化局欠我两万都快一年多了, 人家却是一点也不急。   丁建顺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慢慢调了头,往回走了。   原来以为郑万明会打电话来问,不是说今天还钱吗?可是两天过去了,郑万 明一个电话也没有。丁建顺心想,恐怕是他不好意思了吧,文化局都欠我两万呢, 这才五千。   8   那天夏爱华带着儿子回到家里,一时心灰俱冷,桌上的饭菜凉了,她也不管 了,赵春爱吃不吃,她也懒得过问。她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里,眼泪嘀 嘀嗒嗒往下掉,许多模糊的往事涌到眼前,把她的泪水不断地引出来。   夏爱华独自坐在房间里流泪,外面的天都快黑了,她这才想到,放学了。往 常这时候,她早就守在兰水路的网吧门前,时刻准备把儿子捉拿回家,可是这时 她却一动也不动,感觉全身像一堆烂泥,扶也扶不起来。   外面大门的锁在响动,一会儿有人进来了,夏爱华听得出是赵春的声音,是 他回来了,他很久以来从没这么自觉地及时回家。她连忙擦干脸上的泪痕,流了 一下午的泪,眼睛都发肿了,鼻子红红的。   开门走到厅上,夏爱华看到赵春坐在饭桌前发呆,目光直直地盯着墙壁上的 一块污迹,叫了他一声,也没有任何反应。夏爱华想他肯定是饿了,连忙操起电 饭锅,这才发现中午的饭原封未动,她没吃,他也没吃,她只好倒了些开水,把 饭热一热。饭桌上那只盐水鸡,居然也没有动过一筷子。这么说,赵春的午饭也 是跟自己一样,什么也没吃。夏爱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感到更加诧异了。   赵春呆呆地坐在那里,魂已经不在身上了,只剩下肉体空乏无力地搁在椅子 上,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夏爱华走近了一些才听见他说:“没意义,没意 义……”   这么小的孩子,他懂得人生有什么意义还是没什么意义?夏爱华从他面前端 起那只装在盆子里的盐水鸡,发出很大的响声,乒乒乓乓地放在液化气灶上面。   第二天中午,夏爱华又没有到兰水路去,赵春自己又回来了,他像个纸扎的 人,落地无声地飘进家里。夏爱华又惊又喜地帮他摘下书包,他双目无神地一屁 股坐在椅子里,没坐好,砰地一声坐到了地上去。   “痛吗?不要紧吧?”夏爱华急忙把他拉了起来,用手轻轻拍打他屁股上的 尘土。   “没意义,没意义……”赵春神情恍惚地推开夏爱华的手,像梦游一样地走 向房间。   夏爱华呆住了,她知道出大事了,儿子的魂丢了。   从这天下午开始,赵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拒绝上学。   9   丁建顺在一家网吧里看到靠近后门的电脑前有三个孩子在玩游戏,其中一个 还戴着红领巾,他招手叫老板过来,嘴巴往那边呶了一下,说:“那三个……不 好吧?”   “老大,你就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吧,反正今天上面也没检查。”老板说。   “这不行呀,上面没检查,可派了我来监督。”丁建顺沉着脸说。   老板噎了一下,显得很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你来监督,那你就睁一只眼闭 一只眼好了,也不用管那么多。”   丁建顺听了也不高兴了,说:“别怪我,今天我只好公事公办。”他从口袋 里掏出一只文化局发的小本子,准备记录该网吧的违规事实。   那老板脸一凶,粗声大气地说:“你记就记吧,别以为戴上红袖箍就可以吓 唬人,你算什么鸟?还不是我们网吧巴结你不够,贿赂你太少,你就找麻烦来了, 你也不去打听一下我陈某人是谁?”   丁建顺早听说这老板有个堂兄是公安局副局长,算是上面有人而且比较硬的 那种,可能就是因为有来头吧,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记忆中从没给自己塞过整 包的烟,零星的一根两根也难得递过。丁建顺闷声不响在本子上记了一笔,转身 走了出去。   老板跟到了门口,往地上吐一口痰,说:“给你一只红袖箍,你就以为是上 方宝剑了。”   这天下午,丁建顺就接到了郑万明的电话。郑万明在电话里说:“老丁呀, 有人反映你收受个别网吧老板的好烟好茶,对违规现象不管不问。”丁建顺一听 就知道是那老板恶人先告状了,硬硬地顶了一句:“抽几根烟喝几杯茶,犯法 了?”   “老丁,你怎么这样?你这种态度是不对的呀。”郑万明说,“你要注意一 点影响,你监督人家,人家也在监督你。”   丁建顺不想跟郑万明多说什么,正要放下电话,对方突然说:“对了,老丁, 五千元怎么还没还给我?”   “你欠我两万,都欠多久啦?你都没想还给我,凭什么我就要还给你?”丁 建顺的声音猛地尖了起来。   “老丁,你今天怎么这样说话?我欠你的是公款,其实不是我,是文化局呀, 而你欠我的是私钱,这是两回事。”   “我看一回事,都是钱。”丁建顺重重把电话撂下了。   抽了一根烟,丁建顺觉得这样跟郑万明顶牛不好,他好歹给自己弄了这么一 个饭碗,尽管是瓷的,随时可能打破,但这确实让自己尝到了许多甜头,然而转 念一想,他到酒店里签了两万元,把酒店都吃倒了,还迟迟不还,他压根就没一 点良心,给自己弄这么一个瓷饭碗,不过是缓兵之计,放个烟雾弹,谁知他会拖 延到猴年马月?丁建顺心想,还差点被他的小恩小惠遮蔽了眼光。   10   郑万明总算有了点好心情,那个传说中要来文化局当局长的某乡乡长被双规 了,起因是他老婆发现他泡了一个坐台小姐,租了一套房子养了她半年,夫妻俩 大打出手,闹得全马铺人无所不知,纪检一介入,就查出他的受贿事实。虽然前 头搬掉了一个障碍,但通往局长之路还是崎岖不平。   这个周末他没有去爬山,有个朋友带了一个神秘人物来家里泡茶,泡了几泡 茶之后,便请他们到金马大酒店的包厢里吃海鲜,喝了两瓶金门高梁。那个神秘 人物终于干咳了两声,说:“郑局,你也是够朋友的人,你的事我会跟书记说, 放心。”郑万明连声感激,又敬了几杯酒。晚宴结束后,郑万明又请他们到五彩 KTV唱歌,给他们叫了两个小姐,十二点多散场时,郑万明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叠 钱,预先算好的三千元,说:“一点小意思,见笑。”那人笑了一笑,也没动作。   这个神秘人物据说是县委书记的小学同桌,有一次书记不慎落入水潭里,是 他把他救起来的,当然,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只要是他交代的事, 书记能办到的,绝对不会有任何推托。   这一晚上花了五千多元(虽然在酒店和KTV总计开了三千多元的发票,也不 知何时能报销),郑万明一躺上床却睡不着,不是心疼花钱,主要是想到丁建顺 向自己借了五千元,说好第二天就还,却至今不还,那天还在电话里宣称不还。 这人太狡猾了,他分明是使了个计策,说弟弟关进派出所,急需赎人什么的,谁 知道呢?郑万明觉得自己对他还是很够朋友的,他开酒店时也借给他一笔钱,三 不五时就去捧场,虽说最后是签单欠下了两万元,可这不是他个人吃掉的,是文 化局的工作开支。正是因为欠人家钱,他心里有些不安,才把网吧监督员的软活 给了他,不然他哪里争得到这个饭碗?可是,这个人太不知好歹了。   星期一刚上班不久,郑万明接到了书记秘书的来电,说书记将于本周内来文 化局调研,重点是网吧管理,让他做好汇报准备。郑万明放下电话,在办公室里 激动地走了几趟。书记突然要来文化局调研,这绝对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他估 计,应该是那人到书记耳边说过话了。果然,郑万明就接到了那人的电话,那人 说他的事在一周之内会有一个眉目。   “感谢呀,感谢,太感谢,真是太感谢……”郑万明说。   “做得到的事,能帮就帮,大家都是朋友嘛。”   “是是是,感谢,感谢呀,非常感谢……”   郑万明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文秘股送来今天的报纸, 马铺文化局为了加强网吧管理,聘请监督员的做法上了头版报道。郑万明轻轻翻 着报纸,心想,历史就要翻开崭新的一页了。   吃过晚饭,看完新闻联播,看完省新闻、市新闻,最后把马铺新闻也看了, 郑万明突然决定,到一些网吧走一走,不要兴师动众,就独自一人悄悄地去,看 看那些监督员是怎么工作的,也算实地感受一下监督员的工作,到时跟书记汇报 时也能多一些感性的认识。   他就上街了,开头也没明确往哪里走,走着走着就走向兰水路方向去了。   11   儿子的魂丢了,夏爱华知道儿子的魂丢在了网吧,她要把他喊回来。要是没 有儿子,她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儿子的魂丢了,她必须把他喊 回来。   赵春整天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他有时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更多的时候则是坐 在桌前发呆,嘴里吐着含糊不清的音节,能听清的就三个字:没意义。一天三餐, 夏爱华都装一盆饭菜放在窗台上,她在家时他是不吃的,等她从外面回来,那盆 子就光了。夏爱华知道,哭泣、哀求,早已不凑效了,对于一个丢魂的孩子来说, 眼泪和话语都显得多余,现在她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魂喊回来。   夏爱华到紫云寺抽了签,还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到乡下拜访了一个著 名的神婆。她决定自己行动起来,把儿子的魂喊回家。为了儿子,她一下子变得 坚强而又能干,脸上闪耀着一个母亲的刚毅和智慧。   “春,你乖,你以前好乖,你一定要好起来,乖乖的……”   “没意义,没意义……”   “春,你要好,妈活着才有意义。”   “没意义,没意义……”   夏爱华买了一斤面、两只鱿鱼干还有一束香、两对腊烛,她要亲自把赵春的 魂喊回来。晚上九点,月亮隐藏在厚厚的云层里,夏爱华端着一只小笸箩,踩着 薄薄的月光走出了圩尾街,走上兰水路。   夜晚的兰水路显得有些冷清,网吧门口的灯光也不明亮,热闹的是网吧里面, 最热闹的是网上的虚拟世界。   夏爱华走到大象网吧门口,左右看了看,觉得这里就挺好的,于是她放下了 笸箩,里面是一坨面、两只鱿鱼干,她竖起腊烛,点燃了,然后又烧了香,握在 手中,弯腰向网吧里面拜了拜,又调了个头,朝着家的方向拜了三下,突然扯开 嗓子喊起来:“春——回家——哦——春回家哦——春回家——”   声音尖尖的,直往高里颤着,猛地升高,然后就掉了下来。   “春——回家——”   “回家——春——回家——”   “回家——春——”   “春——春——回家——”   时而仰天大喊,时而对着网吧咆哮,夏爱华边喊边往家里走,她的声音像一 只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兰水路。   有些人就从网吧里走出来,疑惑不解地看着夏爱华走去的背影,在他们看来, 这是个疯女人。她的喊声像纸钱一样飘满兰水路,幽长、怪异。   “春——回家——回家——春——”   丁建顺从大象网吧跑出来,一眼认出那个大喊大叫的女人就是夏爱华,虽然 他叫不出她的名字,但他们有过几次交手,这是个不可思议的三八女人。丁建顺 脚下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装着东西的笸箩,上面还插着两只正在 燃烧的腊烛,他一下明白,这就是那个三八女人留下的物件。   “什么世纪了!”他说着抬起脚,一脚把笸箩踢了出去。   12   郑万明一走上兰水路,就看到丁建顺从一间网吧出来,又走进了另一间网吧。 他的两只手放在背后,走路的时候把肩膀一晃一晃。他的这副形象让郑万明感觉 很不好,特别想起他居然赖着不还那五千元,心里就有些厌恶。   那天郑万明在电话里严正地告诉他,文化局欠他的是公款,是历史遗留问题, 而他欠自己的是私钱,是他设计套去的,性质完全不同。那一天他真是很生气了, 可是也拿他没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呢?   郑万明想了想,就走进了丁建顺刚刚出来的那间网吧,他像找人一样走进网 吧一看,一眼就看到三四个小孩子在上网,还有两三个年轻人嘴里叼着烟。未成 年人公开上网,上网人公然抽烟,丁建顺这个监督员没看见吗?他转身走了出来, 走向下一家网吧。这时,那一家的门开了一缝,像大嘴一张,丁建顺被吐了出来, 他背着手往下一家网吧走去,他没看见郑万明,或者没想到郑万明这时候会在这 里出现。两人几乎擦身而过,郑万明走进丁建顺刚刚出来的网吧,而丁建顺继续 往下一家走去。   这家网吧更让郑万明吃惊,两三排电脑前挤着的几乎全是十三四岁的初中学 生,旁若无人地叫好、尖叫,有几个学生还抽着烟吹着烟圈。郑万明生怕被老板 发现了,连忙退了出来。他站在门口呼吸了一口空气,里面的空气实在太浑浊, 那些学生居然能呆得好好的。他想,这个该死的丁建顺,他根本就没有监督嘛!   这时,丁建顺又从一间网吧出来了,他依旧背着手,像串门样悠悠。郑万明 忍不住叫了他一声:“老丁,建顺!”   丁建顺愣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发现是郑万明,惊奇地哦了一声,说: “郑局,怎么是你呀?”   “你到底是怎么监督网吧的?我发现你根本就不闻不问。”郑万明冷冷地说。   “我很负责呀,每家网吧每天至少走六遍。”丁建顺说。   郑万明哼了一声,说:“算了吧,你蒙我做什么用呢?像你这样监督,根本 就不称职。”   “我不称职,那你开除我好了。”   “我跟你讲,这工作很多人争着要,要不是看在老同学份上……”   丁建顺打断郑万明的话,带着讥诮说:“算了吧,什么老同学份上,分明是 你欠我钱,你用这个来缓和一下。”   “既然你这样说,那你别干了。”   “只要你钱一还给我,不用你指示,我立即走人。”   说到钱,郑万明就想起他欠着自己五千呢,正色地说:“谁欠谁呢?你还欠 我个人五千块!”   “五千你也这么大声,你可是欠我两万!”丁建顺跺了一下脚,声音都发抖 了。   “不是我欠你,是马铺文化局欠你。”   “就是你,你就是马铺文化局!”   “不是,我是我,文化局是文化局。”   “你是文化局,文化局是你,你们就是一只睾丸的两粒蛋!”   郑万明转过身走了,心想,明天一早就叫人宣布解除丁建顺的网吧监督员一 职。至于那两万元——不,现在最多只能说是一万五了,就让他慢慢等吧。   13   “春——回家——”   夏爱华一路喊着一路走回圩尾街,走到家门口,喊声也渐渐小了下来。她打 开门,感觉到喉咙又干又渴,先喝了一杯冷开水,走到赵春的房间门前,把耳朵 贴在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她想,晚上给他喊了魂,他的魂就会从网吧回来, 他就会好起来。可是她听了好久,觉得耳朵里一片空寂,索性敲了几下门,说: “春,春,开门,我给你煮点心……”   门自动似地开了,夏爱华打开电灯,发现赵春并没有在房间里。她怔了一怔, 赵春去哪了?刚才不是还坐在桌前发呆吗?现在,她把他的魂喊回来了,可是他 的人却不见了。   夏爱华在家里急得团团转,赵春不见了,他跑了,他跑到哪里去了,难道他 又跑网吧去了吗?   “赵春!”夏爱华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像一头绝望的母兽,猛地冲出 家门,向兰水路狂奔而去。   14   这天晚上,兰水路一间网吧发生火灾,一个上网少年被烧死。几天后,马铺 县文化局副局长郑万明被撤职,兰水路上出现了一个深夜里大喊大叫的女疯子……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