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山风洗面(散文四章) 《山风吹过峡谷》 从十岁开始,我在峡谷里拉开了个人史的帷幕。峡谷甚至没有它的正式名称, 在小镇历史当中,它被人们称为“峡里”。一条不大的河流穿越峡谷,在它的一 个臂弯里,空出了一片土地,在山坡上,在土地的拥抱中,几户人家坐落于此, 我就是几户人家当中的一分子。 峡谷常年风不止息。在我家房子侧面上山的土路上,父辈们种植了几十棵阔 叶白杨。风吹过,杨树们竞相在风里拍着巴掌,它们仿佛一群快乐的孩子,坐在 那儿享受风穿越胸膛的快乐。村子里流传着一句话,门前不栽松柏柳,屋后不栽 鬼拍手。这里所说的鬼拍手就是指白杨树,很是形象,也许是杨树在风里哗哗作 响让人厌烦,所以人们不愿在屋后种植,并附加了鬼拍手的迷信色彩。风是峡谷 的常客,没有风的时候,峡谷里安静异常,但仍有另外的声音在暗暗发力,小河 里的水一刻不停地拍打和跳跃,它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欢快与踏实。 十多年前的峡谷,还是一片小国寡民的乡村景象。这种乡村图景许多亲历者 都会在回忆里提起,但没有人愿意再居住到这幅原始的图画中去。我在十多年前, 是乡村的一棵不安的麦子,我在穿越峡谷的风里行走,内心想的是跟随风冲出去, 而不是长久地在此伫足。峡谷里的土地,贫瘠不堪,石头在里面跟随锄头歌唱。 麦子们只能在石头与干硬的土蛋子间隙里艰难地生长。生命总是这样,在坎坷里 壮大。我是许多麦子里最具叛逆性的一棵。多少年后,最终从峡谷里逃离,成为 土地的叛徒。 我希望峡谷多少年来仍然保持它的安静与从容,作为心灵的慰藉。再自私一 些,我是想在自己回家的时候,还能摸着黑进入家门,还能看到迎风晃动的杨树, 还能成为这片土地的拥有者之一。但我发现,通往乡村的道路只能止于梦境。 村子里有一位至今没有结婚的老男人。 他是一个木匠,还会搓麻花之类的手艺。他有一副热心肠,谁家要是盖房子, 办喜事,都会去请他来帮忙,他也热衷于此,抽着主家发的烟,卖力地干活儿, 和村里人一块说笑。 他没有结婚原因是贫穷。在峡里头,穷人居多,小镇上的人一提起峡里,都 知道那儿是个穷窝,没有谁愿意把女儿嫁到峡里。 他的家里有五个兄弟,供奉着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大哥小时候因为家里穷, 被送给别人家喂养。他是老三,承担起抚养两个弟弟和一个只会干活儿的弱智二 哥的职责。好多年过去了,他把两个弟弟送出家门,在山里头入赘成为别人家的 女婿。在烟熏黑的屋子里,留下了一个年老的母亲和两个光棍儿子。 他在年轻的时候曾请媒人到山里去说亲。他和四个兄弟的父亲已经去世,病 死的。母亲已经四五十岁了,而二哥和两个弟弟分别是两种类型的带着累赘性质 的人,在这样的家庭里,姑娘们一般是不会牺牲自己的幸福往进跳的。几次提亲 都以失败告终,一年又一年,年轻的小伙子渐渐变老。而媒人们由于忌讳,怕自 己善于成人之美的好名声毁在他手里,没有人来帮他介绍对象,他成了一棵孤独 生长的树,在荒凉的土地上孑然一身地行走。甚至他身上的叶子,都不如别的树 木那样富有激情地哗哗拍打着阳光。 他自己也许暗暗追求过女人。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村里人曾传说他去招惹 一个有夫之妇,结果被赶了出来。这则花边新闻一度时期成为村民们最热烈的谈 资。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否真实,但一个孤独的男人,当他徘徊在感情与性的荒漠 上的时候,他也许会成为一头饿狼,尽管他平时像羊一般温顺无比。 时间很快就把一个人的生活洗得发黄甚至卷边。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脸上 依然保持着那种快乐而豁达的表情。村子里的人没有人谈论他的个人生活,人们 习惯了这个喜欢串门子的老光棍,他在自己家里没有电视的时候,时常会跑到别 人家里看电视,自顾自地说话,发表对生活的看法。逢年过节,他依然会被人请 到家里,帮忙搓走亲戚用的麻花。 有好几次我回家的时候,在河边土路上碰见他。他孤身一人悠闲地走着,如 果不知道,我会以为他是一个家庭美满的户主。风吹过的时候,他头上的白发跟 随风的方向飘动,而他脸上的笑容,却没有被风吹走。他向我打着招呼,然后用 背影去陈述一个人的生活。 我曾在我的诗歌里这样描述峡谷:一截粗砺的风筒子/它沉默的时候/都在呼 啸。的确,风一年四季在峡谷里穿越,晚上睡眠的时候,人们枕着风声,柔韧而 尖锐的风似乎从当胸穿过。夏季,风声让人舒适,难得的凉爽就包含在风声里。 但到了冬天,风成为密谋的敌人,它的声响令人寒冷。 每到夏天的夜晚,村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水声,明亮的月亮挂在深蓝的天 空里,它似乎要掉落在头顶一般。 我的少年时光就在这样的村子里度过。那时候,我和村子里所有的孩子一样, 过早地背负起生活的一部分担子,替我们的父亲和母亲。男孩是乡村轮回般的生 活里的一枚青果,我们的父亲,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枚果子。一年四季,我除了 去学校学习之外,玩耍的时间几乎不多,这与童年时代在河西的生活产生了巨大 反差。十岁以前,我基本上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孩童,拥有和大地一样宽广的自由 天空,脑子里根本没有怎样去生活的概念。十岁过后,我们全家迁移到这个峡谷 里生活,我认识了土地,玉米,以及在土地上劳作的黄牛与农民。 诗意的景象,的确会在劳作的间隙里出现。很多农民,其实内心也留有一份 诗意的空间,只是这个空间是一只外壳朴素的核桃而已。在我经历的几次月食之 夜里,我的父母亲和村子里的乡亲们见证了天狗吞月的整个过程,我们坐在冰凉 的木凳上或是水泥晒场里,明晃晃的月光铺满大地,每个人脸上都浮现着安静与 质朴。当月亮慢慢缺了一牙儿时,我们全都摒住呼吸,耳边似乎萦绕着天狗的吠 叫。这种敬畏现在似乎已经不多见了,在浮华的生活里,竟似睡梦一般虚幻。 有一段时间,村民们暗地里传着良儿的事情。 有一个叫“良儿”的家伙,也是村子里的人。他三十多岁,长着国字脸,看 上去挺朴实的一个人。良是村子里一个大姓家族的儿子,他没念过多少书,小学 毕业后一直在家里干活。在农村里,这样的农家孩子很多,他们因为各种原因, 很早就辍学了,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良儿不能幸免,他和所有农民的儿 子一样,成为家里的一个劳力,在土地上靠不停的挖掘换取生活。但是,良儿是 个不安分的家伙。在他娶了媳妇以后,峡里头和小县所有地方一样,有了电视机, 还有几个人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信息时代突然就来临了。人们开始津津乐道于 一些迅速传播的事物,比如武打片,枪战片,以及在严打斗争中被揪出来的犯罪 分子,他们所从事的盗窃,杀人,抢劫,还有强奸。这些事物像墨水一样,将峡 里这个原本没有多少思想和斗争的一页白纸,涂画成复杂的,充满暗喻意味的纸 页。 良儿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入自己的转型时期。这个转变是不由自主与心向往 之相结合的产物。一度时期,村里人盛传良儿是村里几个不良少年们的头目,他 在幕后指挥这几个不良少年,在村子里偷东西,然后供给他支配和使用。有一次, 大伯家里的几袋麦子被盗,报案后,派出所经过调查,获取了一些线索。良儿被 派出所叫去进行审讯,但他并没有供认,由于证据不足,良儿最终被放了回来。 他从此有些收敛,那几个少年却仍然跟着他一起胡混,并且干着些偷鸡摸狗的勾 当。 我的本家堂哥娶的媳妇是本村人,她差点就成了良儿的牺牲品。那时候,堂 哥家里还十分贫困,三个孩子尚小,只知道张着嘴巴要着吃。人在极端的环境里, 会产生极端的做法。堂嫂子也许是耐不住贫穷,也不知道受了良儿怎样的蛊惑, 竟然要跟着良儿去外省打工。用村里人的话说,要跟上良儿私奔了。他们俩不知 道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了,后来因为孩子的缘故,堂嫂没有去成。堂哥对此事也 没有深究,他有着我们家族一个致命的弱点:老实。现在,他们一家人相安无事, 每年夏天,两口子都会一起度过这段难熬的时光,共同收割十多亩地的麦子,打 场,晒粮,装仓,汗水在烈日下迅速蒸发,整个身体都会瘦上一圈。 良儿在经历了种种事件之后,终于有了另外一种“醒悟”。他认识到,跟一 帮不良少年在一起混,终究没什么出息。他把目光瞄准了另外一条道路,也许是 红色的道路。四年前,他通过一些手段,打通了一些关节,最终成了一名社长, 中国最小的官。那年选社长时,村上领导曾找过我父亲,让他这个老党员当社长。 老实的父亲回绝了,这个官儿虽小,但却十分难干。良儿瞅准这个时机,主动进 攻,获得了社长的称号。村里人都说,村上领导眼瞎了,瞅了个贼头当社长。 在小小的峡里头,每个人的故事都会吸引全村人的目光。他的行为成为众目 睽睽下生长的麦子。 良儿的母亲在良儿当上社长大约一年的时候便瘫痪在床。她成为全家人眼里 的累赘,四个儿子没有一个人愿意照料她,即便是觉悟应当比较高的良儿。几个 儿子将老母亲安顿在牛圈里的土炕上住着,到吃饭时间,几个儿媳轮流给她送饭, 维持她有限的生命。其他时间,这个孤独的老人痛苦地躺在牛圈里,看着烟熏黑 的墙壁发呆,牛粪和着青草的气息在黑暗中弥漫,包围着这个孤独的人。 多年以前,在河流拐弯的地方,坐落着一座油坊。我无从知道油坊的原貌, 也不知道榨油的过程是怎样的。我回到老家的时候,油坊只剩下一座三间瓦房, 里面空荡荡的,靠墙放置着几段直径近二尺的木槽,这些木槽乌黑油亮,散发着 清油气息。 油坊临河而建,坐在里面,水声汩汩传入耳鼓,这样的情景如此清静与古老, 要是油坊仍然在运转,那么还会有几个前来榨油的人,坐在里面,在吱呀声里有 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看着清亮的菜油慢慢流入眼帘。 油坊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产队甚至外村的人都时常到这座油坊里来榨 油。八十年代,土地成为农民的承包地,但这座破旧的油坊仍然属于农业合作社。 它像一个老人一样歇了下来,它的工作,被机器所替代。 当我们全家跟着父亲回到老家时,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座破败的茅草房。茅 草房坐东向西,到了下午,阳光从门里照进屋子,只有脚下那一方土地被阳光照 得十分明亮,屋子里其他地方则显得更加黑暗。60多岁的祖母和她身后相跟的傻 子叔父把我们从院子里迎进屋子,我们卸下行李,进了这座茅草房,突然从明亮 走进黑暗,我的内心刹那间暗淡下来。房前屋后,高大的杨树在风里边喁喁交谈, 间或拍着巴掌。 在这座茅草房里,我们一家人住了大约半年多时间。这期间,我曾和父亲住 在顶棚上去度过夏天。顶棚上堆放着麦船、农具以及一些杂物。我们腾出一片空 地,结实的木板早已没了木头的香气,在木板上,我们铺上被褥,每天晚上在黑 暗中入眠。暗淡的灯光从木板缝里漏上来,有种奇怪的感觉。到了半夜,还会有 老鼠造访,它们吱哇乱窜,钻在麦船里闹腾。 半年多后,我们全家搬进了三间油坊里。油坊是母亲向合作社借来的。这座 借来的房子没有隔墙,房子里显得很空。几截油槽被归置到墙角,上面堆放着一 些杂物,房子里还隐约散发着清油气息。 住在油坊里,我对自己的将来没有一丁点想法。油坊的房前屋后全都是我家 的土地,如果在古代,我们会是地主,或是拥有大片土地的农民,但现在,我和 我的父亲,像落魄的地主一样,开始学习种地,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将双腿伸进 了泥土之中。 道路就在油坊和土地的边上,过往的行人匆匆闪现或者消失,父亲吆喝牛的 声音干涩而木讷,他变味的方言刚一出口,旋即就被清凉的风吸收了。 到了过年的时候,破旧的油坊门上竟然连一副对联都贴不起,父母亲视过年 为过难(遭难之难),一进腊月,他们就开始为年货和给亲戚拜年的礼品而发愁, 愁肠百结却无法解开。腊月二十八九,那个光棍木匠便来到家里,给我们家搓麻 花。这些麻花十个一捆包扎起来,到正月初二三,就被装进包里或者放进背篓, 由父亲领我们去给亲戚们拜年。 生活就这样缓慢而干涩地流逝。 我家的新房子建好后,油坊被社里卖给了本村村民。它站立过的地方,连同 后面被这户村民换去的我家的一部分土地上,重新矗立起一座新房。新房子建造 到还有一点尾巴的时候就停下了,这户人家实在没有足够的资金将这座未完成的 房子盖起来。几年过去了,房子里偶尔住进他们家的一两个人,近两年已经彻底 空出来了,成为一截漏气的竹笛,被风一吹,瑟瑟作响。 时间很快就催老了一切。大地之上,好些事物已经死亡,多头耕牛,数不清 的母鸡与公鸡,一些树木,几座房子,我的伯父、叔父以及另一个堂哥。他们成 为峡谷里的历史,被朴素的口传文字记录下来。 但我们不能破解时间里隐藏的暗语,它所呈现的事物的生存与死亡的秘密。 几年来,土枪在村子里销声匿迹。村子里张贴着收缴枪支的通告,白纸里面, 隐藏着一种令人生畏的力量。村子里的农民交出了被汗手摩挲得油光发亮的辽宁 造,墙壁上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麦地里的兔子渐渐多了起来,它们吃不了多少 麦苗,它们有了自己的生活空间,虽然要冒着被农民安放在麦地里的套子套住的 危险。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人类在大地上拥有了绝对的权力,我们在建造文明大 厦的同时,是否会想到自己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破坏者?对于兔子来说,我们是 入侵者。现在,早些时候消失的事物现在忽然出现了,而握在手里的实在之物, 突然就消失了。 有一次,我沿着河流逆流而上,河水在夕光里叮咚作响,风停止了弹奏,唯 有水声在峡谷里和鸣。一只灰鹳突然出现在眼前,它看上去是那么的优雅,细长 的腿伸入水中,它的倒影随着流水散乱地晃动。它正在水里觅食。倏忽间,它迅 速将嘴巴伸进水里,好几次过后,它的嘴角出现了一条被俘获的小鱼。 一定是我的驻足观看打扰了它。这只灰鹳张大硕大的翅膀飞了起来,它的脚 上带起了飞溅的水珠。 灰鹳的出现,是否与枪支被缴有关?如果真有关联,收缴枪支无疑是功德之 举。许多农民对收缴枪支意见很大,他们眼盯着兔子甚至野猪在自家地里祸害, 自己却是干指头蘸盐毫无办法。而我们却没有想过,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的生 活,是不是也惊扰了这些自然界的精灵? 河边的土地,雨水充足的年代里,会被暴涨的河流淹没。河面陡然变得十分 宽阔,浑黄的河水裹挟着力量与激情。在它的怀抱里,各种物品随波逐流,它们 在水面上时隐时没,漂向远方。有一些中途就会改变命运,被人用长长的钩子钩 上岸,木头用来烧柴,有些诸如背篓之类的器物则被重新利用。 有时候,还会有尸体迅速漂过,泡胀的尸体,人或者其他动物,他们成为流 水的食物,在漂流中逐渐消失。 我喜欢呆在河边看涨河的景象。河流充满不可预知的神秘力量,它仿佛一个 沉默的傻子,执着地行走,并带走它喜欢的东西。河流在暴雨突降时,会突然变 得浑黄无比,水里的鱼被猛烈而浓稠的河水瞬间呛晕过去,被激荡的水送上河岸。 村民们会带着竹篮赶到河边,捞取这些送上门的美味。 我家的一大片土地就在河岸边上。它很久以前时常被涨起的河水淹没,经过 冲刷的土地,石头遍地,土层越来越薄。在它上面生长起来的麦子,像稀疏的毛 发般青黄不接。每年夏天,我和父亲躬着身子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收割,在低矮 的麦子面前,我们大多时候不得不蹲下去,这些头上顶着几粒麦种的麦子,像穷 人家的孩子一样,曾经隐忍地活在世上。在烈日下面劳作,我时常会感到晕眩, 土层上方的空气像开水一样在沸腾,前面的麦子在阳光下垂着脑袋,这是一种孤 立无援的感觉,在阳光下面,谁愿意如此孤独地站立? 这片土地在我脱离农业之后,送交到堂哥手中。在经历了差点被良儿拐走的 事情之后,堂嫂子安稳下来,她和堂哥一起,喂养三个孩子,耕种大片土地。在 和土地长期斗争的过程里,他们变得四体粗壮,头脑简单,他们和乡村大多数农 民一样,仍然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生育有一儿两女,对两个女儿, 他们基本上抱着放弃的态度,女儿们,迟早要嫁人,书念得多了就贴了本钱。唯 一的儿子成了家里的希望。今年高考,我的堂侄进城考试住在我家里,他的个头 已经接近一米八,去年今天他第一次进城参加高考,但却名落孙山,这次他应该 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结果。两天时间里,堂侄看上去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我以为 他是胸有成竹。他考完回去后,我在成绩公布前的那些日子里很是关注,我希望 在苦难生活里挣扎的堂哥一家人里,能出一个有知识、有职业的人。堂侄脸上仍 然保持着憨气,他像平时一样,会脸红,是个腼腆的孩子。 好多天过去了,我回老家,路过堂哥家时,顺便问了一句:“娃考得咋样?” 堂哥一脸无奈地笑着说:“分数还没出来,说是考得不如去年了!”我没有见堂 侄的面,但我知道分数已经出来,堂侄应该早就知道了。 堂哥说这话的时候,正在院子里摊开麦子晾晒。他对儿子的付出比对这些麦 子的付出要多得多。但是今年,我的堂侄却没有很好地生长,他的命运仍然扑朔 迷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峡谷里的事物慢慢发生了变化。先是河水,这条最终 注入嘉陵江的河流,它流经的地方,雨水日益金贵起来,水位下降,沿途村庄边 的泉水渐渐如同失明的眼睛,光芒逃离,剩下深陷的眼窝。好多年里,河流不再 暴涨,河里的绿藻大量繁衍,它们身体上汇集、缠绕着泥土、杂质,工业生产带 来的青黑色的废矿粉,以及死亡的动物尸体,它们让河水看上去暧昧、可怖,甚 至暗藏杀机。孩子们在污浊的河水里嬉戏,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河水的忧伤之上, 他们除了这条包裹着人类的恶习的河流之外,别无选择。 我曾在邻近县一个天然林区驻留半日。穿越林区的河流清澈得如同少女的明 眸,它让流经的地方干净异常,石头上没有一丝尘土,被水冲刷的野草青绿无比。 雪水融化而成的河流,它保持了少女的纯洁。五月天气,我背着自己的爱人涉河 而过,彻骨的寒猛烈地钻进双腿。这个天真的少女,她也许是心生妒意了。 多年以前,峡谷里的这条河流也许与天然林区的河流有着同样的品质。但我 们的生活干扰了它,污染了它,它虽然仍在流淌,但却不再是那条河流。它已经 成为另外一位村民,而不是我们从前见过的朴素而宽容的少女。 与河流一样,村子也发生了变化。更年轻的一代从乡村的土路上踩着泥浆走 了出去,他们向往更大的天空,他们从窄小的电视屏幕里看到了世界,它像磁铁 一样,拽住了双脚与简单的灵魂。他们义无反顾地逃离了村庄与农业,他们成为 土地的叛徒。六七十年代出生的这一批人,他们承担着家庭的责任,他们走不出 去,其中的一些将村庄里有限的资源霸占起来,比如权力,土地,他们希望在自 己的努力扩张下,拥有幸福的生活,给儿女们建造安定的乐园。另外的一些,和 父辈一样,成为土地的奴隶,背上的皮肤如同蛇蜕,在阳光下年复一年地脱落在 地。而当年那些青壮年们,已经步入老境,他们守着每天开阖的木门,背着墙角 晒太阳,等候生命的终结。很多老人,成为累赘,狗不理,鸡不爱,他们只能闭 着双目做梦,在脑海里重现夕日的时光。 这些居住在峡谷里的人,甚至连信仰都发生了变化。一些人从峡谷外游荡进 来,他们像巫师一样给村民们头脑里施上魔法,让他们饿着肚子祈祷,睡在炕上 希求得到庇佑和实惠。疾病来临之际,他们在虚幻的心理暗示下,使疾病得到轻 微的好转,但有些人却在盲目的祈祷声里丧失了生命。 我惊异于这种变化,它带走了简单,送来了复杂,它让峡谷日益喧嚣和浮躁。 油坊曾经站立过的地方,那座新建的房子像只脱了毛的老鸟儿一样,孤独地 呆立着。没有人的时候,人们自己构建的事物会日趋死亡,它不像自然生长的树 木与野草,在恶劣的环境里也能顽强生长,并且去影响和改变身边的环境。 就有两个老人住了进去。他们不是夫妻,但却在事实上形成了夫妻。离峡里 不远有一座信仰之山,许多信徒常年在山上生活,与香火为伍。这座山上长满了 白皮松,没有人敢去斫这些树,白皮松被赋予了神性。两个老人都是信徒,老太 太已经八十多岁,在山上生活的时候,还得有人去照料。时间久了,山上负责的 人想出了办法,他对同在山上的老汉说:“神把她(老太太)赐给了你,你把她 领回去!”当着神的面儿,负责人把老太太交待给老汉。信神的老汉把老太太领 了回去。在他家里,老婆孩子都在,他们弄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戏。据说老汉 的老婆因为此事喝农药而死。老汉老太太被儿子赶了出来,两个人没了依靠,他 们住过别人家的牛圈,住过别人放弃不用的危房,最后落脚到了峡里的这座破旧 的“新”房子。 为了生计,老汉给周围村庄里的人做劳力挣钱,买回粮食与老太太度日子。 他们每天的饮食一成不变,一日三餐酸菜面。酸菜的成本十分低贱,一大缸酸菜, 成本大约三五块钱,可以管几个月。我的母亲有时会把自家地里的蔬菜给他们送 些过去。 这座房子屋顶四处漏水,下雨的时候,两个老人用塑料布在房子里搭起棚子, 住在棚子下面。叮咚的雨声在头顶缠绕,仿佛纠缠不清的命运。在这样的环境里, 两个老人仍然坚守信仰,他们时常用一个小录音机播放佛教音乐和朗诵的经文, 并跟随这些声音默默诵读。 这两个还持有一点信仰的外乡人,在峡里落下了脚。他们的将来还很渺茫,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把自己的骨头安放在哪里。 在堂哥种过的土地上,有人建起了磷肥厂。这块土地也是我和父亲曾经耕种 过的土地,它经历了许多次河流的冲刷,现在却被工厂肥硕的屁股压了上去。 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磷肥厂正坐在夕光里打着难闻的饱嗝。这座肥头大 耳的磷肥厂跟目前所有的暴发户一样,披着与环境极不和谐的外衣。它占据了大 半个河滩,灰突突的像没毛的老鹰。 母亲告诉我,当初要建磷肥厂的时候,村里人都不同意,大家纷纷表态说, 要建,就和老板闹。但一夜之间事情有了逆转,个别人在建磷肥厂的事情上突然 噤声,原本表示不同意的社长突然就同意了。多数人反对的声音没了力量,磷肥 厂在河边的土地上坐了下来。村里有人传言说,社长曾给人说过,老板对他说了, 只要磷肥厂能建起来,就有他的好处,并且事先已经给社长嘴里塞进了蜂蜜。 在群体利益受到侵犯的时候,乡村的无助便显示出来,村民内部矛盾重重, 人们嘴里东传西说,没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易朽,好 多谚语表达了人们的态度。 我匆匆路过了磷肥厂,我甚至不愿多看它一眼。我没有力量让这个恶心的巨 人站起来离开,我也是一个弱小的人。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河流在夕阳里闪烁着 金色光芒,在野草茂盛的河岸上,两个村妇拄着竹竿儿放牧着一群黄牛。她们身 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几座农舍掩映其中。逆着光看去,一幅优美的油画 展现在眼前,村子因此显得安详而朴素。 但在我身后,那座丑陋的磷肥厂也坐在夕阳里,它拦住了穿越峡谷的风,并 让整个峡谷充满了工业时代的种种特征,表面的浮华,与内心的荒凉。 《正月十一的枪击案》 过年了。 每年过年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猪娃。猪娃是村子里一个普通的人, 他现在已经长眠于地下十年了。十年间,峡里发生了许多事,但猪娃死亡的事件, 绝对是这个只有几十户人的小村子里可以载入史册的事件。 死亡在警察眼里有这么几种,他杀,自杀,非正常死亡,老或病死。由于职 业缘故,警察不会对死亡现象产生多大的恐惧或有什么感觉。他所要干的,是还 原死亡的真相。 从职业本身来讲,我不是一个优秀的警察。但我对这个职业心存热爱之情。 那一年,我在家里过年。冬天的峡里风大,气候干冷,是典型的风筒子。前些年 警察过年的时候还比较自由,尤其是偏远派出所的民警,可以在家里呆到正月十 五过后再去上班。枪击案发生在正月十一晚上。我准备第二天动身去派出所上班。 呆在家里太久,自己心里先过意不去。就在这天晚上,我们听到了河对岸的枪声。 一家人正在熟睡,突然就被一声枪响惊醒。 在黑暗之中,母亲说,是啥响哩?怎么像是枪响。 没人吱声,大家都竖着耳朵倾听响声过后的动静。不到一分钟,一个杀猪般 的声音响了起来,赶紧些,我爸叫人杀了!声音是从河对岸唯一的住户猪娃家院 子里传出来的。我和父亲赶紧从炕上下来,来到院子里。这时候,住在我家房背 后的老三也起身站在了他家院边。眺望,这时用这个词极不准确,但我们当时的 确在向黑暗中眺望。 老三吆喝起来,新强,咋了? 新强是猪娃的儿子,当时大约二十岁。猪娃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新强,还有 一个是喂养的,叫蒋运,随猪娃姓。蒋运是个半傻子,只会埋头干活儿。 新强嚎叫着说,我爸叫人杀了,赶紧来啊! 我们随即向河边奔去。在这个小山村里,多少年来还没有发生过杀人案,突 然而至的杀人大案令人紧张。到了河边,新强已经把奄奄一息的猪娃背过了河。 猪娃被扔在河岸上,双眼紧闭,面容痛苦。我们用昏黄的手电筒照着这个行将死 亡的人,一边问新强怎么回事。新强一脸惊慌,说他爸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便 下炕去看,刚一出门,就被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打了一枪。他用手扒开猪娃身上的 棉袄,在猪娃左肩背部有七八个排列齐整的霰弹孔,奇怪的是没有血渗出来,在 手电筒的微光下,我们只看到黑黑的弹孔,触目惊心。我对新强说,赶紧把你爸 往医院里拉,到镇子上后,给派出所报案。我们帮助新强把气息微弱的猪娃装上 架子车,之后,村子里的几个人帮助新强将猪娃送往镇上的医院。我没有去,明 天我要回派出所。我目送他们将猪娃拉走,心里不禁起了疑问。新强会不会是杀 害他父亲的凶手呢? 猪娃原本是村子里很不起眼的一个人。他老婆因为家里贫穷,加之猪娃经常 性的殴打,生下新强后,便离开了,进到山里,嫁与另一家人。前些年,猪娃既 要喂养年幼的新强,又要务作大片的庄稼,劳累和困顿让他面容黑瘦,形销骨立。 这样的人在村子里势必没有地位,没有荣耀。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基本上保持在阴 暗之中,三个男性,家徒四壁的房子,简陋无声的日子。 村子里的人时常会听到猪娃打骂蒋运的声音。蒋运只会埋头苦干,但猪娃在 贫穷的生活面前,气儿没地方撒的时候,就会在蒋运身上出气。新强则基本上是 在一种相对优越的状况下生长起来的。 猪娃家位于阴坡。我曾在一篇《活在阴影里的人》的小文里描述过生活在阴 坡里的农民的情形。阳光每天只在阴坡里停留短暂的瞬间,大部分时间里,阴坡 处于大山的阴影之中。我在少年时代时常和父亲在冬天的阴坡里砍柴禾。刚上坡 的时候,那种阴冷的感觉至今难忘。干会活儿,身上出了汗,一旦歇下来,汗在 脊背上变冷,寒意便从骨头缝里浸透出来。猪娃一家常年就在这样的地带里生活, 他们也许已经适应了阴冷的日子,每天下地劳作,到了做饭的时候,他家房顶上 冒着青烟,猪娃在给两个儿子做饭,或者烧炕。 没事干的时候,猪娃会到处去串门子。他说话的时候,鼻涕吊得老长,让人 厌烦。并且他讲话粘粘糊糊,翻来倒去不知道说了些啥。因此,他是一个不太受 欢迎的人。 随着时间的消逝,新强长大了。这小子从小衣食无忧,养成了二楞子习气。 他时常和村子里手脚不干净的人钻在一起,有时也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因为要 抽烟,要花钱,新强也四处打些零工。家里的土地在蒋运和猪娃的务作下,渐渐 有了起色。柜子里有了余粮,新强就怂恿猪娃将粮食卖掉,换回一台录音机和一 台电视。此后,时常会从河对岸那座孤独的房子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物质生活会令人成瘾。也许是受电视的影响,新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 看到别人的生意做得很好,他便让他父亲猪娃也去做生意。卖了粮食,搭了成本, 猪娃就开始做起了小生意,收鸡蛋,贩药材,倒山货,赚些小钱。猪娃骨子里有 种奸诈之处,此前生活贫困的时候表现得不太明显,但做起生意后就表现出来了, 成为其思想基础。小镇每逢阴历双日设立集日,那段日子,猪娃每逢集日,便会 背上背篓,坐在盘头坡跟,等候从山上下来的农民。这些农民往往会背上粮食、 鸡蛋、药材、野物等,下盘头坡,前往镇子上的小街,用卖得的钱换些日常用品。 峡里离小镇还有二里路,猪娃守在此处,半道便将农民截住,说好价格,将他们 背篓里的东西收购下来。猪娃平日里好游门子,嘴巴倒也能说,这是做小买卖的 基本功。猪娃还会使些小心眼,比如在面对一些老实巴脚的农民时,会从秤上使 引起手脚,或者巧舌如簧压低价钱。就这样,猪娃做小买卖有了较大起色,家里 也不像以前那样穷困。猪娃说话也就大了起来,时常在人面前大谈生意经。 猪娃挣回的钱,新强有了一半掌握权。猪娃管不住他,只有任其胡来。新强 从父亲手里要来钱,穿在身上,喂进嘴里,从没给家里弄回一针一线。猪娃从没 想过,自己这种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助长了新强的欲望。 我听说,村子里有几个人经常钻在一块儿,偷鸡摸狗,胡混。 这里面,有的后来成为社长,掌管着村子里的事务;有的成了小混混,时常 偷家里的东西,打骂父母;有的外出找工,不知去向。新强成了枪杀父亲的罪犯。 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好比人体,某个区域总会出现或大或小的病变。这 个小村子也不例外,大多数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 过多的欲望,随遇而安,终生与土为伴。而一小部分不安分的人,如同病原体一 般,聚集一处,养脓为疮,为害一方。 我离开自己的村庄好多年了。我对村子里事物的真相也仅仅凭表象去推断, 我不知道现在的乡村究竟是怎样一种状况。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报纸刊物记录的, 大都不可信。真相永远埋藏在生活底层。 我的村庄里,现在和中国所有村庄一样,年轻的,大都出门闯荡去了,留下 年老的和年幼的,守着孤吊的木门,张望或是沉睡。土地懒散,光阴寂寥,村子 里没了往昔的喧闹和平和。 但那时候,即便是物以类聚,滋生了几个为害本村的祸害,村子里还保持着 适度的热闹和喧嚣。每天早上起来,吆鸡的,赶牛的,骂娃的,加上各类家禽家 畜发出高亢沉闷的声音,房屋顶上冒着青烟,乡村图景还是挺吸引人的。 枪击案就成了村子里好几年里人们时常挂在嘴上的大事。 正月十一晚上发生的枪击案,第二天就有了眉目。 正月十二早上,我提着包去单位上班。在路上,我碰见了派出所民警,我问 他,枪击案怎么样了?他说,猪娃死球了。 我说,那个新强你们得看紧点,他有很大嫌疑。 民警说,是啊,我们也感觉事情比较怪。 时间不长,我听到消息,新强已经被收审,交待了他用土枪误伤其父猪娃的 过程。 新强说,那天晚上,他在炕上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响动,他坐 起身子,透过窗子朦胧看见自家院子里有个黑影,他以为是偷东西的人,便顺手 抄起炕边的土枪,从破了纸的方格子窗里伸出去,照着黑影就是一枪。黑影应声 倒地。就这样,猪娃被自己的儿子撂翻了。 猪娃之死我至今记忆犹新的原因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行将死亡的人。猪 娃身上穿着的黑布棉袄,他紧闭的双眼,瘦小苍白的脊背上触目惊心的枪眼,以 及他微弱痛楚的喘息。所有这些,成为记忆里的一幅真实画面。 新强被法院判有期徒刑六年。六年转眼即逝。六年之中,谁也不知道新强是 怎么度过的。他被送往某监狱进行改造,在流逝的时间里接受另外一种审判。 我再次见到新强的时候,他已经出狱一段日子了。他没有太大的变化,白胖 了一点。他说话口气仍然很大,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个弑父者的那种做小与忏悔之 情。他逢人便讲,警察对他很好,公安局的政委还给他发过烟,还向他问过许多 事情,好人一个。在喋喋不休的背后,人们察觉出新强脑子出了点问题。这小子 每天不去干活,房子里时常传出某个腻歪的男声唱着令人作呕的囚歌。蒋运在他 坐牢的日子里,去找新强的母亲,成为那家人的新的劳力。因此,出狱的新强一 个人守着三间瓦房和一大片土地,土地大部分撂荒了,门前也几可罗雀。偶尔, 新强会立于院边,高声歌唱: 虎爱青山鱼爱水, 新强爱的是方小芹。 方小芹是谁,村子里没人知道。也许是山里边的某个女子吧。曾经和新强混 过的人,现在都作鸟兽散了。新强便真正成为一个孤魂,但他见了我之后,还会 亮出笑脸,嘴很甜地问上一句,你回来啦! 《山风俘掠的泉水》 油坊跟前住着几家人。他们长年累月都吃一眼山泉里的水。山泉位于几家人 房背后的半山腰,用石块垒起一个方形的池子,从泉眼里冒出的水聚在池子里, 清凌凌的。一条踏白的土路通往水泉,土路有好几条末梢,它连接着几户人家。 他们每天早上沿着土路上到半山腰,水桶在上山的时候丁当作响,伴着狗吠和鸡 鸣。几缕青烟从房屋顶上升起,最后连成一片在山凹里飘摇。 早起的人们,一天的生活从踏上这条发白的土路后开始了。一挑水担回家, 倒进缸里,清水在乌黑的缸里显得愈加清澈,合上缸盖儿,水就沉默下来。各种 声音在沿河两岸升腾起来,鸡犬之声相闻,呵责、吆喝之声远远荡开,乡村成了 一口添了柴火的锅,里面的水慢慢沸腾起来。 这眼泉仅仅属于油坊跟前的几户人。河对面和峡里头的人都有自己的办法弄 来饮用水。他们在河边不远的地方掏冒水泉。经过沙子过滤的泉水,事实上还是 河水。一场洪水过后,冒水泉不见了,他们只好重新掏一个冒水泉,那时候,冒 水泉的水要经过长时间的沉淀后,才能饮用。但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把浑黄的 水担回家中,在水缸里沉淀。水用完后,水缸里积了一层黄土,倒进一勺水,用 高粱扎的刷子刷净,再把黄汤倒掉。他们的生活就这样缓慢地推移,仿佛立在地 面上的高粱秸,光线形成的阴影在地面上缓慢移动,它绕着迎风而动的高粱秸, 成为宿命。 到了秋冬季节,水泉上面因为没有盖子,会落上一片片风带来的落叶。核桃 树叶,黄桷枝上挂着的红叶,杨树叶,它们各自记录了母体生长的一段过程。在 秋风里,它们终于凋零了,连同那些秘密的记忆。它们落在泉水里,孤零零地飘 着。担水的人来到水泉跟前,他用舀水瓢擦着水面轻轻舀去浮在水面的叶子,一 抹红色、黄色瞬间落入杂草,跟随时间而腐烂成土。担水的人并不觉得叶子是脏 的,相反,叶子落入水中,让平静的水面有了一丝生气。叶子虽然不足一两,但 它的轻让担水人心里觉得重,仿佛自己平淡的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丝异样的色彩。 过了几年,这眼养育了三五代人的水泉突然就开始干涸。山体内部出现了异 常。这异常来自外界,来自日渐干旱的气候。雨水像金贵的油一样,真的就稀有 起来。到了小麦拔节的时候,人们两眼发直地盯着天空,希求一丝云彩能带来些 许雨意。虔诚的老妇人还会到峡外的土地庙跟前去烧香,祈求天降雨水,让自家 的庄稼不再遭受干旱的折磨。雨水稀少了,水泉里的水位便下降了许多,水质也 开始变得混浊。几户人轮流去淘水泉,刮去水泉里沉积的泥土,将泉眼所在位置 清理干净。这样的活儿以前也时常去干,只是现在水泉水少了,人们怀疑是不是 泉眼堵塞了,淘的次数便多了起来。但这却无济于事,泉水日渐稀少,直至干涸。 百余年的水泉,三五年间便迅速消亡。 在河对岸,距离河边不到两米的土坎上,有一眼小泉。它似乎不是河水渗过 去形成的,因为这眼泉位置高于河面近一米,它或许是暗藏于土层下面的山水渗 漏形成。泉很小,大约小水缸那么大,管着河对岸七八户人家。这个水泉每到涨 河时,就被浑黄的河水淹没了。七八户人家的吃水成了问题,有人便在河边沙滩 上挖个坑,河水通过沙子的过滤,在小坑里稍微清了些,人们用桶提回去,沉淀 后食用。河水有一股子泥沙的味道,饮用时没了泉水的那种甘甜。村子虽然有一 条小河养着,但可供饮用的泉水却日渐稀缺。在后峡里,河两岸的人们采取挖沙 坑攒水的办法,解决吃水的问题。这几年,天气干旱,河水难得泛滥一次,河床 里积满了绿色的滑腻的水草,老远就能闻见河水的腥味儿。那眼河边的水泉倒也 生命力旺盛,一直保持了一担水的储水量,保证了我们居住在前峡里的人们饮用。 但是,水终究像即将凋零的花儿一样,渐渐濒临枯竭。家里几个儿女都在外 面谋生活,留下父母二人推天度日。由于房背后半山腰上的水泉干了,父亲不得 不过河去,在那眼小泉里背水。背的原因有二,一则取水必须过河,挑一担水跳 过支在河里的一串列石,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二则家里距离河 对岸的小泉大约二百多步,亦即一百来米,中间路程较长,且要上坡。对于我来 说,一担水从一百来米的河对岸挑回来,中间要歇两次,一次是在即将上坡的时 候,一次是在半坡上。而父亲已经老了,即使两小桶水,他要挑回家得费老大的 劲儿。因此,父亲把家里的一个二十斤的水壶洗干净,用背篓背水。背到坡根时, 还能把背篓支在土坎上歇一会儿。每天早上六点半左右,父亲已经把一壶水背回 来倒进缸里,清凌凌的水,两位老人能用一天。 我家在盖房子的时候,从房子山墙跟前掏出来一眼泉。这眼泉几乎不能叫泉, 一到天干时节,泉里的水就干了。要是风调雨顺,这眼直径大约八十公分的泉里, 还能时常有水,但水质明显不行,这与这眼泉是由山水积聚而成有关。这眼时常 枯水的泉给家里喂养的鸡猪狗提供了水源,也节省了父亲有限的精力。遇到河里 涨水,将河对岸的水泉淹没的时候,这眼泉就成了家里的主要水源,供给人与鸡 猪狗。 后来,房背后的邻居家号召跟前住着的几家人打井拉自来水。一户约六百多 元,用于打井、购买材料、接水。时间不长,其他几家都用上了半山腰上打出来 的井水,门前水泥桩上的水龙头一拧,水就出来了,方便得很。我家没有参与进 去,原因是母亲为一棵自家柿树被房背后邻居家无故占据而心生怨气,加之家里 经济拮据,六百块钱得卖掉一千二百斤麦子。我去年刚买了房子,每月要向银行 还七百元贷款,还得攒点归还借私人的钱。父母亲知道我们一家三口生活都是问 题,没有向我张这个口。直到现在,父亲仍然每天早上背着水壶去河对岸背水, 回来之后,弄来干柴生着火盆,借着温暖的火烤几片黄馍,煨一罐炒茶。吃过喝 过,便下地去了。生活就这样像河水一样照常流淌,无喜无悲,夹杂着人们随手 丢弃的废物和沿途泥沙的气息。 《压进箱子的梦境》 每个少女,都有一只朴素的或精致的箱子。她们的梦,有些甚至是一生的梦, 都锁在这个小小的箱子里。很多时候,男人不知道女人的箱子里藏了些什么东西, 他们大致可以猜到,无非是些衣服、首饰之类。这些器物在男人们心里不会形成 任何障碍,他们关心的是女人本身。但所有男人都忽略了一点,女人的梦,往往 就在箱子里锁着,一旦掌握了开启箱子的钥匙,他就掌握了这个女人一生的梦境, 他就可以,在女人的梦里像鱼一般畅游。 我的祖母就有这样一只箱子。那个年代,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精致的梳妆台、 首饰盒之类的东西。女人出嫁,一律要有一对大红的木箱做陪,里面装着娘家陪 嫁的大红棉被、枕巾、首饰之类的嫁妆,箱子角还会压上双数的钱币,叫做压箱 钱,以祝福女儿在婆家享受富贵。到了迎娶的那天,箱子被婆家请来的壮小伙背 上,上面贴着红双喜,新娘便披红戴绿地跟着背箱子的人,出嫁了。到了婆家, 背箱子的小伙子把箱子款款放在屋檐下的条凳上。在入洞房之前,有开箱子的仪 式。仪式都有其意义包含在里头,开箱子,是种形式感很强的仪式。新娘的兄或 弟掌握着开箱子的密码——钥匙,他要用这把钥匙套来新郎家支付的开箱钱。开 箱钱数目不大,无非百十元而已,但人们借助这种形式,热闹一下,吊一下大家 的胃口。在猜测的目光下,开箱钱交到了新娘的兄弟手里,他拿着钥匙,轻轻将 锁打开。掀开箱盖,大红大绿呈现于前,女人的富贵全部装在里面。稍远一点, 在我爷爷这代以上的时代里,有钱的娘家会给箱子里放够女儿一生够用的金银细 软,贫穷人家也会凑些份子钱给女儿置办些嫁妆。这样的话,女儿到了婆家就有 了生活的本钱,腰杆就硬气了,也就是说,有了立身之本,在婆家也说得起话。 一个女人,一旦有了话语权,就意味着她的地位得到了确立。大红的箱子会放置 在炕头,女人拥有对它的控制权,有了装着梦想和希望的箱子陪在身边,女人心 里都会感到踏实。 祖母的箱子不是出嫁时用的大红箱子,而是后来家里做的。这只箱子严格来 说是只缩小的柜子,竖在炕边,取东西的时候要弯下腰并把头伸进箱子里,才能 够到箱子下面的东西。这只箱子我看到的时候,已经黑不溜秋的很旧了。挂锁子 的地方,还是那种手工制造的带有朴素图案的老式锁扣,它控制着箱子的开合。 父亲带着全家回到老家时,祖母还住在一座代表贫寒的茅草房里。这只箱子就在 她的炕头立着,上面挂着一把绿色漆皮的锁子,它的钥匙结构简单,老式的,好 像随便一捅,锁子就会应声而开。我不知道这只乌黑的箱子里装着什么。它立在 那儿,这个哑巴,我在的时候,它没有张过一次嘴,它里面装着什么我无从得知。 锁子是通往秘密的一个结。它的存在,代表秘密的存在。对于一个儿童,秘密, 永远充满诱惑力。但没有锁子,我束手无策,秘密便在大脑里困扰着我。 祖母出生在山区的一个农民家庭里。定成份的时候,她家里是贫农。这就和 我祖父有了一样的身份。贫农,在毛泽东时代是强势群体,而不像后来,成为弱 势群体里的弱势。我到了上中学的时候,填一些表格,还要在家庭成份一栏里填 上“贫农”一词,那时已经是八十年代中后期了。这个身份给祖父一代和父亲一 代带来了些许好处,比如,最大的好处是能躲避贴上时代标签的运动的打击。祖 母和祖父的结合,是贫农与贫农的结合,典型的红配红。而这个身份在八十年代 中后期,给一个中学学生带来的,却是羞辱和卑贱,好比一个穷人脸上贴着穷人 的标签。祖母嫁与祖父,是包办婚姻的结果。她到祖父家后,承担起一个农村妇 女应该做的事情,种庄稼,做家务,喂鸡,养猪。在贫穷面前,她能奢望什么呢? 无非是能在自己的箱子里压上几块钱或几十块钱。像所有的母亲一样,这些钱, 她不会自己独吞,到了揭不开锅的时候,她会取出钱来派上用场。而箱子呢,则 是她让祖父请来木匠,用薄板子做的。这只箱子算是箱子里面比较大的,它充当 了女人的容器。祖母年轻的时候,箱子里都装过些什么我无从得知。但我们一起 生活的时候,她已经老了,不管家了,箱子却还上着锁,里面会有什么呢? 父亲带着我们从河西回到陇南后,全家从富足的生活一下跌入贫穷深渊。有 一段时间,家里连借粮食的机会都找不到了。祖母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打开了她的 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银色首饰。首饰长期压在箱子里,虽然保持着银器的朴素 厚重,但却失去了它应有有光亮。尽管如此,这个做工精细的,吊着漂亮花缀的 银饰依然显示出它的贵重和不凡。祖母让母亲把银饰拿去卖掉,给家里弄点粮食 回来。有一天,一个走乡串户收购器物的人来到家里,母亲取出祖母交给她的银 饰,卖回了几十块钱,这个银饰最终变成了我们全家的口粮。直到现在,我依然 不知道那个银饰是干什么用的。 就这样,我对祖母的箱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那里边,会跳出来一个浑身 雪亮的锡兵吗?有一天,趁祖母外出,我偷偷用家里的钥匙去开祖母箱子上的锁。 不配对的钥匙肯定打不开锁,但我心里仍存侥幸。我希望能有一把钥匙,可以打 开神秘的箱子,里边的内容将展现在我面前。一把一把钥匙试过了,结果令我灰 心丧气。过了两天,我再次用从家每各个角落搜罗来的钥匙去尝试打开祖母的箱 子。这次运气比较好,第二把钥匙伸进锁孔后,三晃两转就打开了这把陪伴祖母 多年的锁。一个箱子就这样被陌生的手打开。在此之前,它一直习惯于将自己的 内心展示给一个人。我把头像祖母一般伸进箱子里去。一股奇怪的刺鼻的味道翻 腾上来,我知道那是母亲给祖母的樟脑丸在发生作用,为了防腐,母亲将多余的 樟脑丸拿出来让祖母扔到了她的箱子里,白色的樟脑丸睡进了箱子,在衣服的缝 隙间,在一些奇怪的物品间,散发气味,驱除企图侵入的虫子。 箱子里压着深蓝色的衣服,大都是大襟的,用布条襻了纽扣,祖母平时一直 穿着这种衣服。现在,这些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箱子里,散发着樟脑的气息。我 一层层小心地翻开衣服,在其中两层衣服之间,夹着一个类似于荷包的小布包。 我打开一看,里面排着两枚清朝造的铜板,上面印着“光绪元宝”,一面还有龙 形浮雕。我对陌生的事情充满好奇,于是便将铜板收进了口袋里,荷包被款款放 在两层衣服间,好像从来没有陌生人动过一般。在衣服下边,还有一些零碎物品, 大都不值一提。我像一个小偷一样飞速整理好箱子,将箱子盖好,锁子忽然就锁 不上了,这让我出了一身汗。鼓捣了半天,还是不行。我摸出打开锁子的钥匙塞 进锁孔,一拧,一压,锁舌咔地一响,锁上了。 出门的时候,我用手压着口袋里的两枚铜板,然后回头看了眼祖母的箱子, 它看上去还是那种没睡醒的样子,乌黑,笨拙,默不做声。 祖母年龄已经大了,她在我打开箱子的时候已经接近七十岁。她每天都坐在 屋檐下的台阶上,用一根细长的竹竿轰赶跑进院子的鸡。有时候她还会坐在板凳 上丢盹儿,看上去像一樽睡眠中的佛。到吃饭时,她拄了拐杖,颠着小脚往灶房 里走。她的小脚是地道的三寸金莲,在她的箱子里我看到过一双她的鞋子,大约 四寸多长,有着小船的形状,两只鞋形状大致一样,好像分不出左右,前面的尖 翘了起来,有点滑稽。我想,祖母这一代女人,受思想的主宰,一生都生活在束 缚当中,她们必须把美隐藏起来,只给世上的男人露出观念中的形态。那么,她 们把箱子作为自己储藏梦想的地方,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不知道祖母是否发现她荷包里的铜板丢失了,这件事直到临死她都没有提 起过。她的箱子现在还在家里放着,母亲用它来放置杂物。奇怪的是,多少年过 去了,这个箱子仍然是那种模样,它也许永远不会老去,不像一个人那样,必须 在世上消亡。 一只棕皮木箱,它的外表看上去十分精致,粗糙的棕皮在工匠手下变得细腻, 平顺,发出棕色的、厚重的光泽。手放上去,会感觉到棕皮适度的阻滞的质感, 它分明就发出一种信号,这只箱子是安全的。 棕皮木箱打我记事起就一直放置在家里的紧要位置,母亲掌握着开启箱子的 钥匙。这就表明,这只箱子是属于母亲的。我不知道箱子的来历,它似乎不是北 方人制作的。在北方,更多的是上了红漆的木箱,以前的女人们出嫁的时候,会 用它盛装娘家陪嫁的嫁妆。那种木箱,大都用结实的木板制作,工艺简单。而这 只棕皮木箱,它的主要结构虽然还是木板,但它却有着与北方的木箱所不同的外 表和内里。除了外表是用棕皮包裹以外,木箱的内里用质地良好的花布贴封,很 好地隐藏了木板的简陋和原始。木箱的咬合十分严实,盖盖儿的时候,由于用棕 皮包了边,它不会发出红漆木箱那样尖锐的响声,只是轻轻的扑的一下。这些, 都显示了这只棕皮木的独特。 我特意问了母亲这只棕皮木箱的来历,母亲说,这只木箱是七十年代时在河 西买的,当时大约花了二十多块钱。七十年代的二十多块钱是怎样一个概念?那 时候,一本小人书一两毛钱甚至仅仅几分钱,一个烧饼一毛钱,一碗面两三毛钱, 一般的事物,能上几块钱的都称得上值点钱了。母亲是跟随父亲转业到河西走廊 的,在那里,我们三姐弟相继出生,成为农场子弟。农场是一个多声部的乐章, 宏大,琐细,疼痛,愉悦,各种情感汇集其中。对于我们这些生长中的事物来说, 位于河西走廊咽喉部位的张掖,集中了雪山、河流、戈壁、胡杨和巨大的麦田, 一条铁路横穿走廊,这种独特的地貌的确是制造回忆的地方。购买这只棕皮木箱 的时候,父亲是农场七站的一个小排长,这也许是延续了部队上的编制。他那时 能挣来三四十块钱,也算是收入较好的了。这只箱子,母亲一直没有改变过它的 用场,装自己的首饰、喜爱的衣物以及现金。从当时的审美观来看,棕皮木箱既 结实又美观,朴素大方,能带给一个女人基本的虚荣心和梦想的皈依。她希望这 只箱子成为自己私人的领地,神秘,充实,荣耀。之后很长时间里,棕皮木箱在 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母亲的希求,钥匙插进锁孔里的踏实的声响,让她感受到掌控 一些秘密事物的愉悦。 在八十年代,我曾在棕皮木箱失去束缚的情况下,从里面取出了父亲在农场 的白杨树间的大路上捡回来的一把匕首。这把匕首质地坚硬,制作精良,刃口闪 着明亮的光,它被藏进一个包了钢皮的木质刀鞘里,与匕首严密吻合。一个少年, 他的生长史里,一定会有一段时间被一种狂妄的英雄梦所左右。我把这把匕首掖 在裤腰里,它像后来我往腰间别上一把手枪一样,有着相同的感觉。我别着匕首 和学校里的好友一起玩耍,一个懦弱的孩子突然就有了力量。从这把匕首上,我 知道了血槽是什么东西。它是匕首刃壁上雕出的一道细槽。据祖母的外孙讲,匕 首插进人身体后,热血会沿着血槽流出来,如果没有血槽,匕首会陷入肉体,被 血肉吸住,拔不出来。到后来,这把匕首也不知道被我弄到哪去了,它从未派上 过用场,哪怕是用来削一只苹果。 当我们全家因祖父去世而举家迁回陇南后,棕皮木箱跟随我们一起落入了贫 困的深渊。贫穷让一个家庭的一丁点财物都显得十分珍贵。棕皮木箱大多数时间 被母亲用来装钱。一层层的衣服、被面、布匹下面,偶尔会压着些小钱。祖母或 父亲到街上卖韭菜、杏子得来的钱,都会交到母亲手里。这些被干瘪的口袋捂热 的毛票,塞进了棕皮木箱。这些钱不会在里边呆多久,一两个集日后,便会变成 油盐酱醋或是针头线脑。棕皮木箱,承担了贫穷生活的见证者。它像一只沉睡的 兽,偶尔张一下懒散的嘴,让小心翼翼的手迅速出入,放入或取走寄居于它体内 的纸币。棕皮木箱里照例被母亲放了几颗樟脑丸。每次母亲打开箱子,浓重的樟 脑味儿便冲了出来。取出来穿在身上的衣服,压得平平展展的纸币,上面都散发 出那种特殊的气味。这种气味,成为箱子独特的标志,看见箱子,我的鼻子便会 不由自主地抽动,仿佛樟脑气味冲了过来。 现在,这只棕皮木箱还躺在陇南乡下我的家里。母亲的锁子仍然锁在上面, 家里只有父母二人,这把锁子也不知道是用来锁什么的。我相信,棕皮木箱是母 亲的一个念想。她希望有朝一日这个当下看来已经十分朴素的箱子能用来盛装一 些金贵的物件,能用来盛装多余的银两,使它看上去不再刺目和寒酸。 女人的箱子,大都存在一个共同点。 几件质地良好的衣服,几件光芒收敛的首饰,一些私房钱,几封少女时代的 秘信,女人们的箱子里几乎全都盛装着这些东西。少女时代,她们像蜜桃一样汁 液饱满,梦想充斥内心。但生活在很多情况下不允许少女永远天真浪漫,生活的 粗暴在于,它会埋葬美的事物,使其陈旧,腐烂,失去光芒,甚至消失。少女时 代终将结束,她只能把秘密全部收进自己的箱子里,那些五光十色的、纷繁杂乱 的梦想,都被扔进磁石一般的箱子里。她所能做到的,就是拥有开启箱子的密码。 有些事物一旦藏进箱子,便会永远封存。 我几乎迷上了箱子。我渴望拥有解读所有箱子的密码,每个箱子都是一座装 载梦境的城堡。但成人之后,我和所有的男人一样,留给女人一个存放箱子的地 方,并且轻易不去打扰。我不能像粗暴的生活一样,给女人的梦境再增加一丝杂 乱、可怖的气味。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