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对一座冰山的幻想   /鬼金   我们锋利,因为我们要知道,但他永远是分散而安静的。   ——里尔克   一   公元二零零六年的秋天,北半球的中国有一个叫鬼金的男人正在东经123度 41分,北纬41度19分的点上沉迷于一次对冰山的幻想。   这也许是他在这个秋天里唯一的一点点乐趣。是的。乐趣。人应该在生活中 寻找一点乐趣,也许一些人正在寻找,也许一些人还在寻找的路上,对于鬼金这 个男人来说,他找到的乐趣就是对一座冰山的幻想。有点意思。这么想的时候, 他有些激动,他脸上的汗水竟然刷地一下消失了,仿佛又透过皮肤回到他的身体 里。他甚至听见那些汗珠坠入身体的声音。是的,坠入。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一 个被掏空的身体,像一个器皿。他点了一根烟,看着淡蓝色的烟雾缥缈在眼前。 在淡蓝色的烟雾中,他看见一座冰山缓慢地升起,越来越加的巨大,几乎要覆盖 了他,要侵入他的身体。他哆嗦了一下,急忙扯过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甚至谨慎 地系上每一个纽扣。他得意地看了看自己,心想,也许这身衣服可以对付那侵袭 而来的冰山了。那冰山仍旧存在,但不再增长,停在淡蓝色的烟雾中,看上去是 那么的巍峨,可以看见料峭的白霜。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座冰山开始移动,向窗口的方向。他有些焦急,他伸 手在虚无的空气了抓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他大声地喊叫着:“冰山,你 不能走,不能,在这个炎热的秋天,只有你能陪我度过……”他喊叫的声音仿佛 被冰山弹了回来。那声音变成绝望的一部分,再一次回到他的身体里。   冰山耸然不动,仍旧巍峨,没有丝毫融化的意思。没有。   他咧嘴笑了笑。在他笑的同时,从冰山散发出来的冷气扑在他的脸上,侵入 他的身体。他感到一件衣服有些单薄,应该再穿上一件,或者把冬天的羽绒服找 出来。他眼睛看了看刚才拽衣服的衣架上,还有一件衣服,但那不是他的,不是。 那是一件裙子。那是一个叫小寂的女孩的裙子。他不知道这件裙子是什么时候挂 在他的衣架上的,他不知道。红色的裙子挂在衣架上,像火焰的形状。   他感到了火焰的炙热。火焰,火焰。他嘴里喃喃着。   这个时候,伴随着他的喃喃,他整个人也成为那火焰的一部分。他走过去, 扯过那件裙子,有些变态地抱在怀里,甚至翕动着鼻子,闻了闻裙子上的气味。 那气味仍在。淡淡的香水味,淡淡的女孩子的气味。从这些气味让他感觉这件裙 子留在他的屋子里的时间不长,也许就在昨天,或者前天。他不能确定。但他能 肯定裙子留在他的屋子里的时间不会很长,不会。他把脸埋在裙子之中,只觉得 两行热泪流出来,浸湿了那件裙子。随着眼泪流出来,隐隐地可以听见他喑哑的 哭声。   二   在辽宁省本溪市武山街的一栋房子里,我怀抱着一件女孩的裙子,低声抽泣。   电脑里传出许巍的歌曲,仿佛在为我的哭泣伴奏,这个女孩真的使我变得轻 盈了吗?   屋子里的冰山在移动着,在一种无形的力量下被控制着。至于是什么力量, 我不知道。   我泪流满面地抱着那件裙子,涕泪成声。此刻,那已经不是一件裙子那么简 单了,它在我的泪水中变得真实,变得充满一个人的体温。小寂的体温。我在这 一刻感觉到了。我身体颤然地抖了一下,但我仍紧紧抱着,不想松开。小寂曾经 说过:“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你的怀里是我最温暖的地方,其他的地方对于 我来说都是冰山。就这样抱着我,让我像冰块一样融化……我希望就这么死在你 的怀里……”   那天,她说的话使我感到突兀,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连忙对她说: “你说什么呢?赶快呸呸吐几口唾沫,这样的话多不吉利。”小寂淡然地笑了笑, 没有吐那几口唾沫,而是我为她吐的。尽管这样,晦气还是找来了。   一阵敲门声,急促得要破门而入。   小寂紧紧地抱着我说:“我怕……”我说:“别怕,有我呢。”我说这样的 话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没有底。因为我不知道敲门的人会是谁。敲门的人与我有 关还是与小寂有关。我都不知道。但我明显感觉到了小寂在我的怀里抖动的身体。 她再一次对我说:“我怕……”她怕什么呢?我不知道,其实对这个女孩我了解 得不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说也就半个月吧。我说:“我去开门,看看是谁?” 小寂抱着我说:“别去,别去……”小寂在哀求着我,仿佛我开门的话外面的人 就会把她带走。我看着小寂可怜的样子,不忍心去开门。我把头依偎在我的肩膀 上说:“你真好……”她竟然把嘴伸过来在我的脸上深情地吻了一下。我有些慌 张。这是我们在一起相处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的,尽管我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 有着某种渴望,但我没有去行动,没有。我不喜欢主动去要求别人为我做什么。 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我都在控制着我的蠢蠢欲动。   敲门声更加得强烈,我甚至听到了外面的喊叫声:“开门,快开门,再不开 门我就把这扇门砸烂……”   我抱着小寂,没有去迎合她给我的吻和她的嘴唇。小寂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看,苍白如纸。她的脸上水亮亮的,一脸的泪水。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不 让我开门。   门外的人开始砸门了。   我知道那是一扇质量还算可以的防盗门,他们一时是砸不开的。我不明白的 是,小寂为什么这么害怕我开门。这只能说明她害怕外面的敲门的人。那外面敲 门的人会是什么人呢?他们与小寂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在猜疑着,那就像一个 迷宫,我什么都猜不到。门外的砸门声把我的情绪搞得有些暴躁,我骂骂咧咧起 来。我松开小寂,她又一把拉过我。我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到底害怕什么? 难道门外的人能把你吃了吗?不是还有我吗?他们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吃人吧?” 小寂被我的恼怒惊呆了,倚在墙上流着眼泪。对这样的一个女孩,我知道我可能 有些过份了。但是,我真得受不了外面的砸门声了。我胸腔里像安放了一捆炸药, 随时都可能爆炸。我快步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向外面看了看,只见三个彪形大汉 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外。一个彪形大汉正抬起脚使劲踢着房门。这几 个人我都不认识。他们干什么?他们是为了小寂而来吗?还是敲错了门。在我的 心里,我更希望他们敲错了门。可是,不是。我回头看了眼小寂,她的身体顺着 墙壁在慢慢地下滑着,坐在了地上。眼神呆滞。她整个人绝望得像一塑雕像。我 像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叫这些人再砸我的门了,必须有个说法。我们猛地拉开门, 一个大汉被闪了一下,趔趄着险些摔倒在地上。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他们已经冲 进屋里。那个中年男人走到小寂的身边说:“小寂,我们回家吧?我会对你好的, 我再也不打你了,不会了……”我怔怔地看着小寂,她面无表情,眼神就像窗外 那迷茫而凄楚的天空。那几个大汉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好像我要是有什么动作的 话,他们随时都会把我打倒在地上。他们都握着拳头。我点了根烟,狠狠地吸了 一口,然后吐出来。透过吐出来的烟雾,他们的身影变得模糊。那个男人几乎是 在哀求小寂说:“我们回家吧?回家吧?”小寂仍然坐在地上,无动于衷。那个 男人跪在地上,一只手要去摸小寂的手,被小寂打开了。小寂声嘶力竭地说: “你还有脸来找我吗?你还有脸吗?我再一次流产了……你知道吗?你简直就是 一个畜生……畜生……”小寂愤怒地说着,在男人的脸上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男人说:“你打吧?你打吧?”男人突然呜呜地嚎哭起来。男人的哭声吓了我一 跳。我在猜测这个男人的身份,他不可能是小寂的父亲 ,那么这个男人是小寂 的丈夫吗?看上去这个男人的年龄要比小寂大很多,很多。但在这个社会里,什 么都是有可能的。其实我更希望这个男人是小寂的哥哥什么的。可是,不是。小 寂就像一个死人坐在地上,满脸泪水。她光着脚,脚趾甲涂抹的粉色的指甲油。 那经过精心修饰的脚趾甲,是我喜欢的。能给我的心里带来痒痒感觉的小脚。光 滑细腻。我扔掉抽完的烟,又点了一根。我想说点什么,但是我说什么呢?我不 知道。我无话可说。那几个大汉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他们的目光使我很不舒服。   这时候,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站起来,向我走过来对我说:“大哥,求求你 劝他回家吧!以前都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打她,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妈的,他 竟然叫我大哥。我眼睛看着他,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来他是小寂的男人。我的目 光透过男人的目光看着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寂,我应该说什么?我不知道,真 得不知道。此刻,我的心里真得有些舍不得这个和我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天的女孩 了。不对,应该是女人。我对男人说:“你们把她带走吧!”我的话就像命令似 的,那几个彪形大汉一起冲过去,把小寂架了起来。小寂在挣扎着,使劲地踢着 她的小脚。我怔怔地站着,心疼地看着那几个大汉架着小寂走出门去。小寂看着 我喊叫着:“救救我,救救我……”小寂的男人看着我,从衣服都里拿出一沓钱 递给我说:“这些天,麻烦你了,就这么点意思,你别嫌少……”我推开了他的 手说:“不用,她是一个好女孩,你要好好待她……”我说的声音有些哽咽,我 的眼睛里竟然涌着泪水,我转过头去。我看见小寂还在蹬着她的小脚。她还在喊 着:“救救我……救救我……”我能怎样?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把小寂带走。   门开着,我怔怔地站立着,俨然一个纸人。我的心里就像这个空荡荡的房间 一样空空荡荡,弥漫着失落的气息。一种心情像冰山慢慢地浮出海面,如镜子般 明亮的冰山仿佛就在我的面前,我隐隐看到小寂就隐藏在冰山里面……   三   我承认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这座城市里还有几个所谓的狐朋狗友。还 有我要承认的是我是一个穷人,那些狐朋狗友常常因为可怜我,而把我叫到各样 的饭局去,去美美地改善一下。也许只有在这些狐朋狗友的面前我才不会觉得丢 了尊严。也只有他们才不会背后里说我这个人很“狗”。   那天晚上,我抽了很多的烟,把屋子里搞得烟雾缭绕。直到我把窗户打开, 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我才躺到床上,慢慢地入睡。我承认我失眠了,像一 条失眠的鱼,在茫茫的黑暗中,寻找一根可能栖息的水草。可是没有。我起来找 烟抽,可是烟盒已经瘪瘪的了,被我扬手从窗户扔下去。也许就是这个被扔出去 的烟盒,我变得很兴奋。说兴奋可能还不太准确,应该是亢奋。或者说是我的绝 望和沮丧。时间、睡眠、贫穷、自卑等等都是我的迷墙。我怎样才能快点入睡呢? 我必须把自己搞得疲惫。怎么搞呢?我在地板上做了一百多个俯卧撑,出了一身 的臭汗,然后我坐在地上,又做了五十多个,我感觉还差那么一点点,我开始倒 立拿大顶。真的。我几乎瘫软。我躺在地上恢复了一会儿,跑到厕所里,冲了一 个热水澡。我真的疲惫了,眼皮在打架。我赤身裸体回到床上,熄了灯。我就要 找到睡眠的乐趣了,快了,马上。很快我就睡着了,沉浸在睡眠的深处。这一觉 我竟然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要不是马达的电话,我可能还在沉沉地睡着。 那电话铃声就像闪电划开我睡眠中的黑暗,我看见了光亮,有些无可奈何的光亮, 有些叫我恼怒的光亮。因为我睡得正香呢。我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谁的电 话,打扰老子睡觉。”我的谩骂是徒劳的。电话铃声仍响个不停,像一只大街上 叫嚣的鸡。我没有睁开眼睛,伸手抓过电话我几乎是愤怒地说:“谁啊?谁啊? 我在睡觉呢?”“鬼金,是我,马达,今天中午有一个饭局,我想到了你,你来 吗?”马达在电话里说,“都几点了,你一定闭着眼睛接我的电话,你睁开眼睛, 一会儿就过来,我们定的饭店在水塔路的王纪大骨头馆,别太晚了。”马达是一 个很磨叽的人。在他的话语中,我闭着眼睛,几乎再一次睡过去。我懒懒地问: “都有谁啊?”马达列举了一大堆的名字,除了他马达,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但 为了那顿丰盛的宴席,也为了我的饥肠辘辘,我对马达说:“我去。”我撂了电 话,慢慢地睁开眼睛。我为什么要慢慢地睁开眼睛?因为我感觉到了照射进屋子 里的日光的强烈,我要让日光也缓慢地一点点进入我的眼睛,叫我的眼球有一个 适应的过程,否则,我的眼睛叫日光刺瞎了怎么办。就在我接电话的时候,我已 经感觉到了日光的饱满,像一个女人的身体叫我想入非非。那种感觉是模糊的, 毛茸茸的,透着迷茫。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挂在墙上的钟。十点四十 了。我诅咒地骂了一句。从床上起来,我听见肚子里骨碌碌地响起来。我安慰着 我的肚子说:“别急,马上就要有一顿大餐等着你呢,到时候你就管够地吃。” 我的手拍了拍肚皮。他仿佛听懂了我的话似的,不叫了。   大概十一点钟的时候,我下楼骑上我的摩托车向水塔路,我被邀请的饭局冲 去。我已经饥肠辘辘。在我从工具厂下岗以后,在老婆离开我以后,饥饿已经成 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在我搞不到钱吃饭的时候,饿上一两天是常事。我相信我的 胃已经适应了。同时我也要感谢我的胃。还好,这两天我没有对不起我的胃,因 为我从厂里搞回我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三百块钱。我可以奢侈地享受一个星期了。 看到了吗?我竟然说到了“奢侈”这个词。可见没有钱的日子里我是多么的狼狈 不堪。也许是我对这顿饭局的期待,使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喜悦。是汹涌澎湃的那 种喜悦。   四   在大街上,我骑着摩托车,穿行在人群和车辆之间。我在享受着温暖的日光, 我开始喜欢这座小城市了。其实我也没去过什么大的城市,就去过一次北京,是 为了见一个朋友。那次我剃了一个光头,在北京站的时候被警察叫走了,他们怀 疑我是潜逃的罪犯,要看我的身份证。我掏出我的身份证给他们,过了很长时间, 他们把身份证还给我说:“你可以上火车了。”从那次起,我开始厌恶大城市, 开始喜欢起我生活的这个小城市,喜欢起这个小城市的灰色。灰色是小人物的颜 色。我是这么认为的。   尽管我饥肠辘辘,但是大街上那些日光中晃动的女孩是不容错过的,我可以 先把我的眼睛喂饱了,通过这种间接的方式来满足我饥饿的身体。日光很好地照 耀着她们。她们就焕发出特有的光彩,红扑扑的,很茁壮,很结实,像一个个毛 绒绒的桃子,叫人垂涎三尺。我开始放慢速度,享受着她们桃子般的身体。是我 的眼睛在享受。还有,我的耳朵也在享受,在享受着她们的笑声。从她们的身上 我感觉到了一种美好,生活的美好。在那一刻,她们就是天使。突然有一个女孩 好像发现了我在看她们,她和其他的女孩窃窃地说了什么。她们的笑声嘎然而止。 她们的脚步变得急匆匆的。我仍旧保持着我的速度。摩托车行驶的速度和分享她 们美好的速度。那些女孩子的身体对我构成了威胁,侵略般地被占据我的内心。 我蠢蠢欲动。我甚至小声地吹起了口哨,我只能小声,因我还不是一个流氓,还 不够坏。不够坏的男人总是不被女孩子喜欢,她们不会对老实巴交的男人投怀送 抱。不会。可以说,我欣赏她们的美丽,在某一个瞬间柏拉图地爱她们一次。这 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没有想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因为这些美丽的女孩我闯祸了。我没有看 见我前面的一个人,我的摩托车竟然把她刮倒在地上了。我也纳闷她软绵绵地就 倒下去了,像中了子弹。还是她装的,企图讹我些钱。就在这一刻,我吓出了一 身冷汗,我心中的那美妙的柏拉图也瞬间破灭了。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这个被 我撞倒的女孩身上。看着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停下摩 托车,蹲在她的身边喊着:“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就像死了似的。“妈的,她真的死了吗?看来我真的闯祸了。”我这样想着,真 想扇自己两个嘴巴。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到她的鼻子下面感受着她的鼻息。还 好,她还有气。我的心一下子落了地。我盯着她看着,她长得很瘦,穿了一件灰 色的裙子,头发有些零乱,但那张脸看上去还不错。是一张叫男人满意的脸。只 是她的脸色蜡黄,像一个肝炎病人。她的腿。我开始看她的腿了。我惊呆了,我 看见了鲜血从她的腿上淌出来。显然那是我的摩托车刮破了她的腿。一个伤口像 小孩的嘴一样咧着。我找不到可以给她包扎伤口的东西。我怔在那里。她就像睡 着了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纳闷,我就刮破了她的腿,她为什么会像一根草似的倒在地上,而且躺了 那么长时间。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被我那么一刮,她开始觉得腿疼, 但很快就忘记了疼痛,竟然躺在马路上睡着了。   当我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向医院走去的时候,她在我的怀里苏醒了。她看着 我说:“你是谁?你干什么抱着我,快放下我。”我看着她说:“我骑摩托车不 小心碰倒了你,刮破了你的腿,就是这么回事,我想送你去医院处理一下你的伤 口。”她在我的怀里挣扎着说:“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只好把她放到路 边说:“你看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你怎么没感觉到吗?”她这才看了看她的腿, 几乎麻木地说:“是啊!真的流血了。”她麻木的态度使我怀疑她是一个不知道 疼痛的人。这要是别的女孩早就大惊小怪地喊叫起来或者大声哭泣了。而她没有。 她从背着的一个有些肮脏的皮包里拿出一块纸巾,慢慢地擦着伤口上的血。我张 大嘴,惊呆地看着。她的冷静使我骇然。“她不会敲我竹杠吧?我身上可就剩下 二百多块钱了,这些钱花没了,我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我这样想着, 心里恨意顿起,目光从她的腿上移开,开始看她。她的眼睛,她的酒窝,她细白 的脖子是那么好看。我恨意顿消,开始庆幸我竟然撞到了这么好看的一个女孩。 哈哈,我这样想是不是有些小人的意味。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说:“还是去 医院处理一下,简单包扎一下,再打一针破伤风。”她抬眼看了看我,把沾满血 的纸团扔到路边的草坪里。她说:“不用,这么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小时候在农 村的时候,要是哪破了个小口只要往上撒些黄土几天就会好的,只是这城里没有 那样干净的黄土,没有。”她叹息了一下,她的眼神里好像对农村充满了向往和 回忆。“所以我说,还是去医院包扎一下,消消毒,也好,真的要打破伤风的针, 你知道吗?前几年,我还在工具厂上班的时候,有一个工友不小心弄破了手,他 开始没有在意,可是后来那个伤口就开始溃烂了,没几天就死了,医生说他就是 死在破伤风上。”我这样说着,看着她。她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惧色。没 有。我开始感到恐惧,她就像一个深渊,让我摸不到底。也许是因为她的好看, 我没有直接说:“你想怎样?”我仍在坚持着要送她去医院。这样的坚持可能是 我想跟这样的女孩多呆一段时间吧!哈哈。如果当时有一面镜子的话,我真想看 看我丑陋的嘴脸。我的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点点的坏。哈哈。“你真是一个好人, 你是我到本溪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她说。我说:“是吗?好人能看出来吗? 我自己觉得我不是一个好人。”“你是。”她坚定地说。“谢谢你了,我还是第 一次听人说我是好人,我都感动了,我真想哭。”我笑着说。她也面带笑容地说: “至于吗?说你是一个好人,你就感动得要哭,至于这么夸张吗?”“哈哈!” 我笑了笑。“那要说你是一个坏人呢?你会怎么样?你会哭还是笑?”她问着我。 我用手挠了挠脑袋说:“我不哭也不笑,我哭笑不得。”“你这个人真逗,还挺 幽默的。”她说。我眼睛看着她:“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去医院把你的伤口包 扎一下,那样我才会心安理得。”她说:“是吗?”我说:“是的。”“如果我 不去呢?你会怎么样?”她说。我说:“我会充满内疚。”“你不光是一个好人, 你还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她这样说着,我的心里甜蜜蜜的。“那好吧,我跟你 去医院包扎伤口。”她趔趄着站起来,她咧嘴了。我看出了她感觉到了伤口的疼 痛。我走过去搀扶着说:“真对不起,是不是很疼,都怪我没长眼睛,你知道吗? 当你说我是一个好人的时候,我真想扇自己一个嘴巴,我算好人吗?我因为在看 别的女孩子,不小心把你给撞了,你说这样的人是好人吗?”她没有说话。她的 伤口还在流血。我说:“你用纸巾简单包一下吧,别叫风吹着,进去细菌。”她 不好再蹲下,拿出一块纸巾递给我说:“你帮我包吧!”我蹲下身,慢慢地帮她 包着伤口。我摸到了她细嫩白皙的腿,软软的。可以说,除了我那离开我的妻子 以外,我从来没这么摸过一个女人的腿。很快我包好了,我有些怀疑地再一次问 她:“我算一个好人吗?”她说:“反正你比我遇到的那些人要好,要好上很多 倍。”   我骑着摩托车,载着她到了医院。她趔趔趄趄地要从摩托车上下来,我看了 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抱你下来,背着你进去。”她看着我,没说 话。但我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了她的默许。我没有抱她,也就是说我错过了一次 抱住她细腰的机会。 我微微蹲下身子,背起她向医院的门走去。她趴在我的背 上说:“你就像一个哥哥。”一句哥哥叫我心凉了半截,完了,看来没戏了。   我把她放到急诊室的椅子上,开始楼上楼下地跑着,累得我满头大汗。等我 最后把交款的单据给医生的时候,医生才开始处理她的伤口。她只是紧蹙着眉头, 表情严肃。我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你要是疼的话,你就在心里大骂我几句。” 她笑了笑,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懵了,整个人几乎要飘了起来。那可 是一只温软的手啊!她每抓紧一下,我就知道她疼了。特别是医生拿着镊子夹着 沾着酒精的棉团在清理伤口的时候,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我,指甲几乎镶嵌进我的 肉里。可以说,在那一刻,她的疼痛传染了我。我真想心疼地搂紧她,来分担她 的疼痛,但我没敢去搂紧她,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分担着她的疼痛。在她抓住我 的手的那一刹那,我的心跳过速。过了那一刻之后,我已经开始把她的疼痛在虚 无中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的某一个部位。但我还是感到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在那 一刻我希望所有的疼痛都是我的。   从医院出来,我看着她说:“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她的脸色比医生处理 她的伤口的时候还要痛苦。她眼睛里几乎含着眼泪说:“我没处可去。”她瘸着 一条腿站在日光下俨然一塑倾斜的雕像。我犹豫了一下说:“如果你不怕我是一 个坏人的话,可以住到我那去。现在我一个人住。”她笑了笑说:“你就是一个 坏人也不错,说不定我是一个坏女人呢?”我说:“我喜欢坏女人。”她竟然笑 出了声,她的笑声是那么的动人,在日光下荡动着。 我说:“只要你不怕就行,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把她抱上摩托车,载着她向我家的方向驶去。这时候, 我想起来了,我是为了那顿丰盛的宴席才出来的,没想到在路上竟然捡到了一个 女孩。尽管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我对我们的未来充满希望。哈哈。 我心里还是不舍得那顿丰盛的宴席,我在路边的一个公共电话给马达打电话说: “你们的宴席还没散吧!”马达吼着:“你干什么去了?鬼金。就等你了,我大 力向人家推荐你,说你能写小说,还会讲黄色的笑话,人家都期待你的出现,想 看看你是一个什么人物呢?你快点过来吧!”我说:“有件事情,我跟你说一下, 我刚在路上捡了一个妞,我和她一起去,行吗?”“没问题,你就快点过来吧! 把你捡到的妞也带来,快点,就等你们了。”我说:“噢了。”我从电话亭回到 她的身边,她看出我一脸坏笑说:“怎么一脸坏笑呢?”我怔了一下说:“是吗? 现在我的脸上是一脸坏笑吗?”“是的。”她说。我说:“那就对了,因为有一 顿丰盛的宴席等着我们呢,还不用我们花一分钱,你说我能不高兴吗?”她笑了 笑说:“白吃吗?”我说:“别说得那么难听,好吗?有点伤自尊。尽管我是一 个穷人,可我还有穷人的自尊的。”我说得有些严肃。她看着我说:“你生气了 吗?我跟你开玩笑的。”我说:“我不爱听。”“好了,我不说了,哥哥。”她 有些撒娇地说。她,她竟然又叫了我一声“哥哥”。真郁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应该向她说明,我说:“你到我那去住可以,但我不能保证每一天都有饭吃,你 知道吗?我是一个穷人,连我自己的温饱都很难保证,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你要 有这个思想准备。”“那我就跟你一起饿着或者跟你一起想办法弄钱……”她笑 了笑说。她的笑里面带着一丝的妩媚。   在载着她去饭店的路上,我在想:“我就这么便宜地捡了一个女孩吗?她是 一个什么人呢?她有什么企图吗?她是干什么的呢?”   五   我是扶着她走到饭店楼上,本来我想背着她或者抱着她,但是我没,我怕马 达那张臭嘴说我坏话。还有,我不想把我们的关系搞得那么暧昧。我们进到房间 里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了。我感觉到那些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那 是一种贪婪的,不怀好意的目光。马达连忙拉过两把椅子叫我们坐下。马达的眼 睛也上下打量着她。马达开始把我介绍给大家,一个劲地夸我,好像我是一个人 物似的。也许在那些人的心中我狗屁不是。后来马达对我说:“你介绍一下你来 带的这个姑娘吧!”马达对女孩喜欢说成“姑娘”。而我喜欢说成“妞”。我看 了眼她说:“还是你自己介绍吧?”她的眼睛盯着桌上的那些丰盛的菜肴看着, 我碰了她一下才缓过神来。她说:“我叫小寂,寂静的寂,第一次来本溪,就认 识这么多朋友,很高兴认识你们!”她说话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我感觉到她是对 着满桌的菜肴咽了一口唾沫。“好了,欢迎小寂姑娘来到本溪,大家为她的到来 干一杯!”马达举起酒杯说。干了那杯酒之后,马达对大家说:“吃菜……吃 菜……”小寂贪婪地吃着,能有几分没有抬头,看来她真是饿坏了。我也风卷残 云地挥舞着筷子,专挑好的吃。整个酒桌上仿佛就我们两个是吃客。那些人愣愣 地看着我们,目光里充满了鄙视。可是我不在乎,我来干什么?不就是来吃的吗? 还是马达叫住了我说:“鬼金,别光吃了,给大家讲一个黄笑话吧?”我看了看 小寂,只见她好像吃饱了,用一块纸巾擦着嘴角。我说:“那我就讲一个不太黄 的吧!”马达说:“不行,一定要讲一个一级黄的。”还是旁边的一个男人说: “这有一位姑娘,我们还是收敛一些吧!”马达瞪了那个男人一眼说:“那你讲 吧!”   我说:“有一个主持人问:猫是否会爬树?老鹰抢答:会!主持人又说:举 例说明!老鹰含泪:那年,我睡熟了,猫爬上了树…后来就有了猫头鹰…”   我讲完的时候,只有小寂笑了,其他的人都没笑。   我连忙说:“不讲了,你们都不笑,还是喝酒吧!”我举起杯说:“我敬大 家一杯,感谢啊!”我扬脖喝了,手举着杯子示意我干了。这时候,马达小声地 在我的耳边说:“你小子长能耐了,在大街上都能捡到一个姑娘,什么时候把她 拿下啊!”我流氓般地笑了笑说:“会的,要是能拿下的那一天我一定告诉你, 到时候你要请客,好好地给我补补身子……”我声音很小地说跟马达说着。马达 喝过酒的脸有些发红,他点着头说:“一定……一定……”   房间里的电视正在报道一个消息,我侧耳听着:南极地区海域中最大的冰山, 同时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冰山―――B-15A日前发生解体崩裂,巨大的冰山一 分为三。   我看见那冰山崩裂时的情景,心猛地痉挛了一下。小寂也看见了,她竟然大 声喊叫起来:“你们看,那冰山崩裂的多好看……”   大家的视线被冰山崩裂的情景吸引了。   小寂可能是因为激动,竟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这顿宴席以我和小寂的酒足饭饱而告终。可是我和小寂的故事还没有完。   六   在路上,小寂还跟我说起那冰山的事情,她说得很激动。她说:“你知道吗? 这些天老是梦见一座冰山,而我就像一个死人似的被囚禁在冰山里,我走不出来, 我甚至赤身裸体用我的体温去融化那座冰山,可是白费,那是一座巨大的,在不 断生长的冰山……”“好奇怪的梦,怪不得你刚才那样大喊大叫,你一定希望你 梦里的冰山像刚才电视里的那座冰山一样崩裂开,然后你就能从里面出来了。” 我说。“是啊!希望这是一个好的预示,叫我今天晚上别再梦见那该死的冰山, 要是梦见也要像电视里的那样崩裂开来……”她说。她刚才说什么了?她说了赤 身裸体。哈哈!她赤身裸体的形象在那一刻遮蔽了冰山的形象,我仿佛看见她扭 捏着细腰从冰山里走出来。   我没马上载着她回到我的家,我怕邻居看见了说我的闲话,那些烂舌头说不 定会把我们的关系说成什么样呢!我想最好是天黑了,我悄悄地把她带回家。哈 哈!我这样说的感觉像不像领一个应召女郎回家啊!就当那么回事吧!看看我想 得多美。我想想都好笑,有一瘸一拐的应召女郎吗?   我对她说:“我们在街上兜兜风,真得吃得太多了,消化消化食。再说了你 第一次来本溪,我领你看看这座城市,也许你会遇上更多的好人。”   “好啊!不过你是我到这座城市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你又来了。”   “我说的是真的吗?”她娇滴滴地说。   我载着她去了望溪公园,去了儿童乐园,去了滨河路的公园,去了小华山公 园……我们就这样转着,差不多这座城市的公园我领她转遍了,傍晚的时候,我 们在站前广场上歇息着。因为她腿上的伤,她侧身坐在摩托车上,而我坐在旁边 的一个椅子上,慢慢地抽烟。我看着她,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几缕头发耷拉到脸 上,她解开头发,晃了晃,就像电视里做洗发水广告那样,任头发垂到肩上。傍 晚金黄的日光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的身上。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她发现 我在看她说:“你看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看什么。”她笑了笑说: “是不是我很丑?”我连忙说:“不,你很好看。真的。”她向我要了一根烟, 慢慢地抽着,她那飘忽、乌亮的眸子在注视着我,她的眼神里藏了很多我不知道 的东西。我想知道,但我没敢去问。我想,也许晚上,我们激情过后,她就会趴 在我的胸脯上对我说她的身世。也许。就这样,我们在享受着傍晚温暖的日光, 直到黑夜来临。   火车站的钟敲响了八下,我骑着摩托车载着她回到了我居住的小区。为了不 惊扰邻居的目光,我背着她上楼。她说:“这辈子你是第二个背我的男人。”我 有些嫉妒地问:“那第一个是谁?”她说:“是我爸爸!”她说着,把头贴在我 的后背上。我的脚步很轻,很怕声音大了,邻居会从猫眼里看见我背着一个女孩。 我竟然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也好,真能做个贼就好了,而且我偷回来的是一个可 以说得上是活色生香的女孩。我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我的心里到现在都这么认为,小寂是我捡回来的一个女孩。   我背着她说:“我现在的样子像不像猪八戒背媳妇?”她轻声地笑了笑说: “你倒挺会联想的啊?你有点抬举你自己了,你可比猪八戒难看多了。”我嘿嘿 地笑着说:“我有那么难看吗?”很快我背着她就到了家门口,我掏出钥匙,打 开门,连鞋都没有脱,就把她放到了床上。她四周看了看说:“真像一个猪窝, 等我腿好了,我给你好好收拾收拾,简直了……”我说:“好啊!”我边说着, 边收拾床上的一些脏衣服和臭袜子,团成一团扔到一个角落里。我坐在沙发上抽 了根烟,我说:“这一天了,你也累了,休息吧!”她看了看我说:“我不能跟 你睡一张床。”我尴尬了一下,我的心彻底凉透了。我说:“我也没想跟你睡一 张床啊!我睡沙发。”她冲着我笑了笑。她脸上的笑容把我凉透了的心又温暖过 来一半。她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把鞋脱掉,她喊着:“你看我的脚脏死了, 我要洗洗,不洗我睡不着觉。”我说:“你真是事多。”她哼了一声说:“我可 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要不是我……我才不会睡在这么脏的床上呢?” 我连忙追 问着:“要不是你怎么样?”她脸色变得严肃地说:“没什么?”她的语气变得 温柔地说:“求求你了,帮我弄一盆洗脚水吧?你就忍心看着我这么一个腿受伤 的女孩自己去弄吗?”我说:“我忍心。”她不吭声了。我转身进了卫生间给她 端出一盆洗脚水,就在我弯腰把水放到她的脚下的时候,她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 我的身体僵住了,看着她。我端着洗脚水的样子一定很滑稽。“看什么呢?这是 对你的奖励,赶快给我洗脚啊!要不是这腿上的伤,我就自己洗了。”她笑着说, “真不知道怜香惜玉。”我傻笑着看着她的脸,我没敢去看她的目光。我怕我融 化在她的目光里。 我赶忙蹲下身为一个我刚刚认识的女孩洗脚。这是亲近她身 体的一种方式吗?我边给她洗脚边说:“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给女人洗过脚,你 要怎么奖励我?”她看着我说:“你要什么奖励啊?这脚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你已经占有了,还要什么?这也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给我洗脚。”我抬眼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雾蒙蒙的。气氛有些严肃了。我轻轻地在她的脚心挠了挠,她笑了起 来说:“痒死了,痒死了,你坏……”“你终于说我坏了,白天你不还夸我是一 个好人吗?”我连忙说。“哈哈,”她笑着说,“看来你要原形毕露了。”我说: “是吗?我本善良。”给她洗完脚后,她说:“谢谢!”我说:“至于这么客气 吗?”她把脚平放到床上,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沉默着。此刻的她看上去是一 个心事重重的女孩。我说:“闭灯睡觉吧?”她转过头看着我说:“好的。”   闭灯了。这是一个叫我难受的夜晚。还好,我身体里的那只野兽在我的控制 下,没有主宰我。我还会有机会吗?一切皆有可能。   七   第二天早上,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光已经暖洋洋地从窗户照进来。我发 现在竟然睡在沙发上,当我看见小寂的时候,我有些发懵,我的屋子里怎么会出 现一个女人?还是我的幻觉。我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才觉得这不是梦境。 慢慢地我想起来了。我看着她坐在床上,日光毛茸茸地笼罩着她的身体。我揉了 揉眼睛说:“你起来了啊?”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怔怔地坐在那里。她的样子 使我产生一种类似于亲情的疼痛感。我没有打扰她,闭上眼睛装睡。我想起昨天 晚上的梦。我的梦里全都是她白玉般的小脚,踩遍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这样 想着我的梦,脸上的皮肤动了动。如果有一面镜子的话,我相信我那副嘴脸一定 是洋洋得意的一脸坏笑。可是那种类似于亲情的疼痛感把我的想入非非冲得一干 二净。我再次睁开眼睛,偷偷地看着她。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把她搂在怀里,好 好地呵护她。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浑身酸疼。因为我好长时间没有睡沙发了。我 不喜欢睡在太软的地方。但女人的身体除外。   小寂在这个早上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来到这座城市后,我昨天晚上 头一回没有梦见冰山。”我说:“是吗?”她声音很大,充满了兴奋地说:“是 啊!”我说:“这是为什么呢?谁能说得清梦境的东西呢?”她笑着说:“也许 是我遇到了你……遇到了一个好人……”我哈哈地笑着。我说:“有这么夸张 吗?”她瞪着两只毛茸茸的大眼睛看着我说:“我想不到其他的原因了,我想应 该是的。”   她跟我说她刚到这座城市来的那一天,刚下火车,她的手机就被人偷走了。 还有她去餐馆吃东西的时候,竟然因为食物不卫生,开始拉肚子,拉得她快成一 个骨头架了。还有她去酒吧一个人坐着喝酒,没想到几个男孩过来,请她喝东西, 她还以为他们是好心呢,没想到他们竟然问她多少钱可以睡她。当她喝了他们的 东西,才感觉不对,头晕目眩,她急忙从酒吧里逃出来,就被我的摩托车撞上。 她说她怎么就这么倒霉,还好撞到她的是一个好人。   她笑了笑看着我,有着一丝的妩媚。我没有说话。在她的微笑里,我感到惭 愧。我扪心自问着:“我真的是一个好人吗?”   她的叙述使她变得更加神秘,扑朔迷离。她来这座城市到底干什么?后来我 知道,她的叙述里仍隐藏了很多东西。   我像一个遇到了思维障碍的侦探看着她,我说:“伤口还疼吗?”她说: “不疼了,就那么点小伤,你有些大惊小怪了,我的皮肤愈合得好,我想现在应 该一点事都没有了。”她说着就去揭着绑在腿上的纱布。我想阻止她,可是已经 来不及了。她一层层地揭开纱布,剩下最后一圈的时候,她还是停顿了一下,可 以看出来她还是有些小心谨慎。这个时候,我眼睛看着,心绷紧着,就等着她揭 下那最后一层了。我的耳朵听见了纱布和血痂分离的声音,清脆得像折断一根玉 米秆的声音。这个声音使我不忍心去看了,但是我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她微微地 皱着眉头,咧着嘴,一咬牙。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我仿佛看到血滴溅射 出来。可是没有。她像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挥舞着那块残留她血迹的纱布。 我走过去,仔细看着她的伤口,确实愈合得很快,但还是看见几滴血珠,晶亮地 渗出来。我说:“你看,还是有血出来,再等一两天就好了。”她说:“没事 的。”她竟然从床上下地,走了两步说:“你看,没事吧?我都能走两步了…… 有病没病,走两步……”尽管她在示意她没事了,她在幽默地学着赵本山小品里 的话,但我心里仍旧担心着。她走的姿势因为她的身体挺着,但仍能看出来有点 瘸。她甚至搞笑地学起了瘸子在走着,嘴里还说:“你看我像不像一个瘸子,一 个女瘸子……”我没有笑,没有。我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我说:“你 饿了吧?但家里真得没有什么吃的了?可能只剩一袋方便面了,我们出去吃吧?” 她仍旧瘸子般地走了几步,坐在床上说:“我还不太饿,你把那袋方便面煮了吧, 我们一人一半,剩下的汤都给你……”她可能是在搞笑地说着,可是我的心里像 被针扎似的,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转过身去,看着楼下的街道。那纵横交错的 街道在灰色之下像一根根绳子扭结在一起。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淌在脸上。我伸 手擦掉脸上的眼泪,故作微笑地说:“我们还是出去吃吧?”我的声音僵硬。在 这一刻,贫穷像一根湿漉漉的绳子,勒着我,叫我喘不过气来。因为贫穷,我是 窘迫的,我觉得我丢失了一个男人的尊严。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在楼下的一家小吃部吃了两碗抻面。吃完后,她掏出一个纸条递给我说: “你知道上面的这个地方吗?”我看了看说:“这是郊区啊!你有什么事吗?” 她声音低沉地说:“我要去找一个人。”“你的亲戚吗?”我说。她说:“不 是。”我想继续追问,可是我没有。“你可以带我去吗?”她问着我。我说: “可以啊!”她说:“谢谢!”我说:“这么客气干什么?”她要回了那个小纸 条,小心地放到包里。我看着她小心谨慎地装起那个纸条,我想问她:“你去干 什么?”   但我没有问。   纸条上写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那个地方就是蓝镇。   八   我骑着摩托车载着她疾驰在去往蓝镇的路上。我不知道她要去蓝镇干什么? 我感觉她好像在找一个人。至于找的什么人,找那个人干什么?我无从知道,我 也不好意思去问。她就像一个装在玻璃瓶子里的女孩。我还不想打破这个玻璃瓶 子。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也无心路边的风景。在上午九点半的时候,我们到 达了蓝镇。这个蓝镇有着迷宫一样的街道,我们在街道里穿梭着,在寻找着那个 纸片上的地址。可是我们转了几圈,又回到了我们开始的地方。她从摩托车上下 来,对着迷宫一样的街道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进 去了又转回来了。”她看了看我:“不行,我们只好找一个向导了。”我擦着脸 上的汗水说:“上哪找向导啊?转了这么长时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我的话 刚说完,从我们身边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拄着棍的盲人向我们走过来。他身材高 大,戴着一幅黑色的墨镜,他手里的棍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对于这个 盲人的突然出现,我有些失望。我坐在摩托车上,点了一根烟,慢慢地吸着。那 个盲人在我们的跟前停了下来。他的鼻子嗅了嗅说:“这里不许吸烟。”我仿佛 没听见,仍在吸着,而且还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在头上飘着,慢慢地散尽。他 突然野兽般地吼叫着:“这里不许吸烟,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他的吼叫把我 吓了一跳,我也非常生气地说:“你这么大声干吗?我又不是一个聋子。”“那 你为什么不马上停止。”他说。“我……我……”我支吾着,我想说,“我以为 你一个瞎子看不到呢?”但我没有说。小寂看了那个盲人一眼,又看了看我。她 用她的目光在阻止我。我只好低下了头。可以说自从遇到了小寂后,我的一些卑 劣的行为和举止都收敛了很多。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也许。我不知道这样微妙的感觉是不是爱情。小寂靠近那个盲人,对那个盲人说: “大爷,我们在找一个人,你知道怎么能找到他吗?他叫李光右。”“别叫我大 爷,再说我也没那么老,叫我盲人或者叫我瞎子都行,”那个盲人开口说,“你 们找李大脑袋啊?他可能不在镇上,去他女儿家里串门了。他临走的时候还说, 他快要死了,他要去看看他的女儿,是的,他就是这么说的。”那个盲人在喃喃 着。小寂听了盲人的话有些沮丧地说:“是吗?那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盲 人说:“他没说,他也许会死在路上。” 这句话他说得很缓慢,仿佛他在预言 着什么。听得我有些毛骨悚然。他的话好像击破了小寂的希望。小寂的样子看上 去要哭了。我看了看小寂说:“我们回去吧?我们过几天再来。”小寂沉默着。 她怔怔地站着,面对着迷宫一样的街道。那些街道在她的目光深处蜿蜒着,交接 着,看不到尽头。   我有些怀疑那个盲人墨镜后面的眼睛是否真的看不见这个世界,看不见这个 世界上的一切东西。   一座灰色的塑像矗立在那里。这座塑像叫绝望,也叫小寂。   我对小寂说:“我们还是走吧?我都有些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过两天再 过来不好吗?”小寂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们既然来了,就到镇上去看看吧,这里已经是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了。” 那个盲人说。   “什么破地方,我们进去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们会迷路的。”我看 着那个盲人说。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进这个镇必须需要一位向导,我就是一个向导,没有 我,你们走进去就会迷路,而且最后还会回到原来的地方。”盲人很得意地说。   我说:“那不是骗人吗?你做向导要收钱吧?”   “当然要收钱了啊,我不能白干啊!”那个盲人说。   小寂仍然没有丝毫的反应。在此刻,我知道我不能左右小寂,也不能左右我 自己,我被小寂左右了。她现在是我感情上的领导,我就像一个奴才,毕恭毕敬 地跟着她,随她摆布。我伸手摸烟,我想再抽一根。这个时候,那个盲人摘下了 他的墨镜,我看见两个空洞的眼窝,透着一丝的寒气在看着我。我的手从兜里又 缩了回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像吸烟那样。他的脸很瘦,看上去是僵硬的。 整个脸上,都是明亮的疤痕。看上去使人心疼。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他慢慢地 戴上墨镜,他仿佛就是有意识地在叫我们看他的脸,叫我们同情他。这是我的猜 想。我开始对这个盲人产生了兴趣。我想,如果小寂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到镇里 去看看,可以请这个盲人当我们的向导。那个盲人的耳朵竟然奇异地动了动。突 然那个盲人喊叫起来:“完了……完了……冰山塌了……”我奇怪地看着问他: “你说什么?什么冰山塌了?”那个盲人说:“你没听见吗?你没听见吗?也许 你的耳朵有些问题了……”我被他的话搞得莫名其妙。我生气地说:“什么冰山? 什么冰山?”这时候,小寂也听见了盲人的话问:“你说什么冰山?”盲人有些 焦急地问:“你们还到镇上去不?要是不去的话,我可要走了。”可以说此刻, 我和小寂都被盲人莫名其妙的冰山吸引了。我看着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很多跑 动的人。我看着盲人说:“到底怎么回事啊?那些街上跑的人都去干什么啊?” 盲人说:“你们去就知道了,路上我再跟你们说。”“这不会是一个圈套吧?你 不会就为了那几块钱的向导费吧?”我说。“你们不去拉到,我走了。”那个盲 人说完,转身就要走。我看了看小寂说:“我们去吗?你说这样的一个小镇能有 一座冰山?这可能吗?”小寂说:“我们去看看吧?”那个盲人伸出一只大手说: “给钱……”我说:“多少?”盲人说:“五块。”我感觉这个价钱还算合理, 就掏出五块钱放到他的手里。他说:“快走吧?去完了我们就抢不到冰块了。” 他说着,脚步开始颠起来。我连忙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慢点行吗?你不 会是骗我们吧?”那个盲人没有说话,脚步飞快地顺着青石板路走着。他的样子 使我再一次怀疑他不是一个盲人。我拉着小寂跟在他的身后。我还在问着:“到 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在路上,我们又遇到很多人向那个方向跑着, 他们看上去像一群疯狂的野兽。我大声地问的那个盲人:“那些人都在街上跑干 什么啊?”盲人说:“他们在去抢冰块吃啊!你还不知道吧,每个月的这个日子, 镇上的这座冰山就会突然倒塌一次,镇上的人就回去疯狂地抢那些冰块吃。” “冰块有什么好吃的?我说。“你还不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冰块,这里的冰块 能治病。”“真的吗?”我半信半疑地追问着。盲人说:“真的,就在去年的一 天,突然镇上一家的院子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那时候我们以为打雷了呢,但不 是,那家人惊慌地看着院子里,只见一座冰山从院子的地底下鼓了出来,越来越 高,越大,足足有三米多高的一座冰山,很奇怪吧?现在还没有人研究明白。更 加奇怪的事情是,那个冰山在每月的八号就会自然坍塌成无数的碎块。那家有一 个傻儿子,脖子上坠了一个一斤多重的大瘤子,他捡起那些碎冰块就吃,两个月 下来,他脖子上的大瘤子竟然奇迹般地变小了,现在都没了。你们说神不神?从 那以后,这家就开始把冰山围起来,开始收费了,看冰山和腰吃冰块的人都要收 钱……”我说:“有点意思。”“更加神奇的事,这冰块不光能治病,还能强身 健体,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吃了,竟然扔了拐棍,像一个年轻的小伙似的。”“真 的有点意思。”我说。   那个盲人开始奔跑起来,我拉着小寂的手也跟着奔跑起来。我再一次怀疑那 个盲人的眼睛一定有问题。一定。可是那冰块带给我的疯狂诱惑和好奇使我忘记 了这些,或者说我原谅了他的狡猾。至于他的眼睛,我一直都在猜测。后来我知 道那是真实的盲或者说是瞎。其实,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要是真的盲就好了, 就可以对这个世界和未来充满幻想。   我不知道那个盲人是靠什么在辨别着方向,仿佛镇上的那些道路都在他的心 里。我和小寂跟着他。小寂的热情好像不那么高,表情冷淡,身不由己的样子。 她的冷淡我是在乎的。我对她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回去。”她没说喜欢, 也没说不喜欢。在一种惯性中我们仍跟着那个盲人在跑。跑。跑。   九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那个戒备森严的院子门口,有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在门 后拦着,组成了一道人墙。他们看上去凶猛彪悍,像一只只站立的北极熊。可是 人们已经疯了,像涨潮的海水一次次地在冲击着那道人墙。人群的喊叫就像一架 巨大的直升飞机刚刚起飞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他们在冲撞着人墙,把人墙挤得七 扭八歪的。那几个彪形大汉喊着:“要吃冰块的去门口交钱,快去快回,否则冰 块就会再一个小时后融化……”他们的喊叫声像菜市场上的叫卖。我的好奇和冲 动一下子就被这股子金钱的味道冲淡了。我变得沮丧。这时候,那个盲人对我说: “你要给我向导费了。”我看见他伸过来的手就气不打一处来,血液上涌。我说: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这不是骗人吗?这不是变相收钱吗?狗屁的冰块了, 我看那什么冰山也是你们编出来骗人的,你们还有一点人的良心吗?你们就知道 为了钱,千方百计地骗人,你们……”我看着那个盲人恨不得上去给他一个嘴巴。 还是小寂心慈面软,掏出了五块钱放到了那个盲人手里。那个盲人抚摸着那张崭 新的纸币,竟然感动了,嘴里发出恸哭的声音。这时候,那人墙眼看着招架不住 了,有几个大汉被推倒在地上,被人们踩在脚下。那些疯狂的人就像要进去抢金 子似的,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们就像暴动的乱民,冲进了院子。他们真的抢到了 冰块,咔哧咔哧地嚼着,脸上带着癫痫的微笑。那个盲人看着我们说:“我没有 骗你们,我在路上说的都是真的。”他一脸委屈。只见那些疯抢冰块的人,嘴里 嚼着冰块,手里搂着冰块,还把身上的大小口袋都装满了冰块。他们拒绝冰块的 声音勾起我也想吃一块冰的欲望。我对小寂说:“你要吃吗?我也去弄一块过 来。”小寂看着那些人,一脸恐惧地摇了摇头。她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疯狂的人说: “那些人都疯了吗?”我说:“疯了。”我看着那个盲人对他说:“你带我们出 去吧?我们想离开这里。”那个盲人说:“别白来啊,你们要是抢不到的话,我 可以帮你们。”我说:“不用了,我们不想吃这叫人恶心的冰块。”那个盲人说: “我说的冰块的奇迹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我没骗你们,没有。”我愤愤地说: “即使是真的,我们也不想吃了,我们现在只想离开,离开,你知道吗?”那个 盲人的语气变得软了下来说:“好吧,我带你们离开,这回就不收你们钱了。” 我没听清楚那个盲人的话,但我听到了钱字,我立楞起眼睛说:“怎么?你还要 钱啊?你掉钱眼里吗?”那个盲人连忙解释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咄 咄逼人地说:“什么不是的,不是的,你说你还要多少钱?”那个盲人说:“我 没说要你们钱,我是说这次不要你们的钱了。”我说:“那好吧,带我们离开这 里。”我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冰块都不见了,那些疯抢冰块的人,他们咀嚼着 冰块,癫狂地笑着。笑声回荡着,使人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我说:“那就快点, 我们要马上离开。”   就在我们转身要离开的时候,那笑声嘎然而止。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下来。 我回身看着,小寂也回身看着。那些人就像被施了法术,一个个定在那里了。只 见一座冰山慢慢地从地下面开始拱出来,拱出来,越来越大,直到成了一个庞然 大物。我和小寂都惊呆了,张大着嘴看着。小寂突然向那座冰山跑去,就像神经 失常一样。我喊着她:“小寂,你干什么去,你干什么?”小寂没有回答我,冲 过人群,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冰山。我也跟着跑过去,我拉着小寂说:“你干什么? 难道你也疯了吗?”小寂眼含着泪水看着我说:“我没疯,我看见我爸了,他就 在这个冰山里。”我看着那晶亮透明的冰山,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说:“我怎么 没看见,里面什么都没有啊?”小寂紧紧地抱着冰山恸哭着,嘴里在喃喃着: “爸,爸,你怎么跑到冰山里去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寂,你的女儿, 爸……爸……”小寂喊得撕心裂肺。我也眼泪汪汪地对小寂说:“你不能这样抱 着冰山,你会被冻僵的,冰山里面什么都没有。”“不……我看见我爸了,我看 见了……”我心里嘀咕着:“这个女孩看来真的是疯了,要不就是从精神病院里 跑出来的。”我还是强行把小寂抱起来。她在我的怀里又踢又咬,拼命地挣扎着。 我对那个盲人说:“我们快走,快走,我看她是疯了。”为了防止小寂的挣扎, 我把她扛在肩上,跟着那个盲人快速离开镇子,回到我们进来的那个地方。我的 摩托车仍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我把小寂放到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就像 去了一趟地狱似的,想想都毛骨悚然。小寂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着,她用脚在踢我, 用她的拳头在打我,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为什么不叫我把我爸救出来,我 爸就在那座冰山里。”我看着小寂,用手抓住她的拳头说:“你一定也疯了,那 冰山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过了很长时间,小寂不哭了。我转身找着那个盲人, 却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他就像一个幽灵消失了。也许是小寂搂抱冰山的原因,她 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她的胸前湿漉漉的,她的两个乳房明显地从裙子里面突兀 出来。她在哆嗦着,在打摆子,我把她抱在怀里。她变得冷静地说:“你为什么 不让我救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隐藏在那个冰山里。”我安慰着小寂说:“别傻 了,你一定是出现了幻觉,那里面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她声音尖 锐地说:“有,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只好顺从她说:“有还不行了吗?” 她说:“本来就有吗?都是你,要不我一定会把我的父亲救出来的。”我有些无 奈地看着她,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无话可说。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浑身冰冷,我 尽力用我的体温去温暖她。她的眼睛仍看着那些深邃神秘的街道,仿佛她的父亲 会从里面跑出来似的……   十   我带着她回到城里,在一家小吃部简单地吃了一口饭就回到我家。她回到家 躺在床上就睡着了,不时地在梦中喊着:“爸……爸……”。我坐在沙发上一边 抽烟,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身体在烟雾中,轻飘飘的,似乎是烟雾里的虚像。 烟雾本来就是虚的,她的身体便更加虚得不能再虚了。此刻,我好想过去,躺在 床上,像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那样去抱着她。可是,我没敢。我没敢轻举妄动。   从来蓝镇回来,我就想问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的父亲怎么了?她是在 寻找她的父亲吗?”她的神秘使我产生莫名的恐惧感。我预感到她一定来的神秘, 消失的也神秘。这样也好,就让我的心里保存一份对她的期冀和悬念吧。毕竟我 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是充满温情的。   我再一次想起那个盲人,想起那些疯抢冰块的人。还有蓝镇的环境,不禁再 一次毛骨悚然,身子哆嗦了一下,仿佛仍处在那个环境里,仍然听见那些人大口 咀嚼冰块发出的声音。那冰山我本以为是那个盲人的杜撰,没想到那是真实的, 那冰凉感随时都可能侵入我的骨髓。一些事物在幻想中还有趣味,真实地出现了 就不好玩了。比如:男女间的感情。我希望我幻想中的冰山永远都不出现,可是 它出现了,而且是残酷的。   我第三支烟吸了一半的时候,她醒了过来。两只眼睛仍旧红肿地看着我。她 没有马上起来,仍躺在床上。那个姿势就像一个新媳妇欲说害羞地看着我。我低 垂下我的眼帘。她说:“你没睡一会儿吗?今天搞得我真得很累,有些对不起你 了。你也过来睡一会儿吧?”她的语气充满自责和邀请的意味。她甚至直接地邀 请我:“过来嘛?”我有些怯怯地看着她,还是走了过去。我有些僵硬地躺下去。 她的一只手马上伸过来放到我的胸前。我一愣,浑身瞬间发烫起来。那是肉体的 瞬间。但很快就被我的意识冷却了。我是一个怯弱的男人。她语调深沉地说: “抱抱我……”我尴尬地躺在那里,一动没动。她又撒娇地说:“抱抱我嘛,哥 哥。”从她的语调了我丝毫没感觉出她的欲望,她只是感到孤独,希望一个像我 这样一个像哥哥的男人抱抱她而已。我两只胳膊抱抱住了她。我感觉到我的僵硬。 她说:“抱紧点吗?”我就像一个机器人抱紧了她。我们就那样抱着,她突然问 我:“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就不想知道我去蓝镇干什么吗?还有我父 亲的一些情况吗?”我说:“我不想。”没想到我的话到打击了她,她的脸上出 现失望的表情。我说:“我真的不想知道,只要你现在是存在的,就够了,你来 得匆匆,去得也会匆匆的,知道你太多的事情,只会给我构成一定的伤害和记忆, 就像那冰山一样,我不想。”她不说话了,两只眼睛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陌生 的人似的,仿佛我们从来不认识似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推开了我,转过身 去,我只能看着她的后背。她的肩膀在抽搐着,她哭了。我心疼地用手扳了一下 她的肩膀说:“哭什么?你不是说我是好人吗?只要你愿意在我这呆着,呆多少 天都可以,只要你不嫌弃的话。”我发现我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她又没说 她要走,我说这些干嘛。她哭得很厉害,哭声搞得我有些手足无措。她突然转过 来,紧紧地搂住我说:“你知道吗?除了你,再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宽容我,包括 对我的过去,我所需要的,只有你能够给我,我爱上你了。”什么?什么?她竟 然说她爱上我了。我对爱这个字眼已经遗忘很多年了。她竟然说她爱上了我。我 竟然没敢吭声,僵硬地躺在床上。   她紧紧地搂着我说:“你知道吗?我到蓝镇就是去找那个叫李光右的人,就 是为了取回我爸的骨灰,你知道吗?我爸死了,是突然的意外,他在一个正在施 工的工地干活,突然从顶楼上掉下来一块木板砸在了他的头上……”她抽泣着, “他就那么死了,当时就死了,因为找不到他的家属,只好由他的那个工友签字 把他火化了……现在我爸的骨灰就在那个李光右的家里,是他把我爸爸的骨灰保 存起来的,这些都是我到那个工地后,一个工人师傅对我说的,他还说那个工地 的老板赔了我爸八万块钱……”她声音哽咽,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我主动搂过她, 紧紧地搂在怀里。我一声不吭。“你知道吗?我大学毕业嫁了一个大我八岁的男 人,因为我爱的男朋友跟我搞鬼,在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入洞房的却是他的这 个舅舅。等我醒来,我都懵了。他的舅舅说,我给我外甥五万块钱,他走了,他 把你交给我了。我当时要死要活的,他就把我绑起来,一个劲地劝我,我一个星 期不吃不喝,我就想一死百了,可是我却没有死了,也许是我懦弱吧。他看上去 很老实,可是结婚后,他就暴露出凶恶的本性,他总是喝酒,喝醉了就打我,在 我第一次怀孕后,就被他打流产了。他说那不是他的孩子,那是他外甥的孩子, 他想要一个他自己的孩子……那段时间,我竟然忘记了我父亲的存在,我就像一 个被奴役的人,被这个男人囚禁在家里,只要他离开的时候,就把我绑起来…… 突然有一天,一个小偷闯进了我的家,我把家里的贵重的物品都给了他,他把我 放了……逃出来,我才想起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父亲……”她泣不成声。我 看着她,我相信这些事情是真实的。“也许是冥冥中的力量吧,我懵懂地来到本 溪,到处找我的父亲,我竟然找到了……可是他已经死了……那个工人师傅说我 父亲死的日期跟我逃出来的那天是一天……”   我相信冰山的存在,它不是存在于地球的两端,而是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 中,而我们每个人就像一块块冰块,被盛装在世界这个巨大的瓶子里。   我对她说:“如果真得像那个盲人说的那样,如果李光右也死了,那么你就 取不到你父亲的骨灰了,你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我现在感到父亲的骨灰对我有些不那么重要了,我只是在 这个过程中企图给我心灵以安慰。”她说话的声音冷冰冰的,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的目光像一只野兽,看着我。   几天后的那个下午,随着那阵剧烈的敲门声的响起,随着那几个人的突然闯 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她的男人带走,我无能为力,我手足无措。我在发 慌,尽管我知道她早晚会离开我的,但我还是有点舍不得。 在这个时刻,我希 望奇迹发生。就像我幻想的冰山真得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样,是我生活中的一 个奇迹。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奇迹,不是吗?   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他们从楼洞里走出来,出现在街道上。两个彪形大汉 架着小寂,就像一起绑架案正在发生。小寂在挣扎着,狂乱地蹬着两只脚。   街道旁边的一家超市正在开张,锣鼓喧天,彩旗飘飘,几个巨大的氢气球挂 着红色的条幅悬挂在半空中。   我听见了小寂的尖叫,但那声音是细微的,被那些锣鼓的声音遮蔽了。他们 的身影掩映在那些彩旗中间,我的心像撞上的冰山的船只,沉没了。我的眼睛渐 渐地变得模糊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声巨大的奇怪的声音,我抬眼望去, 只见天空的西北角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冰山,矗立在白云之中。我惊呆地张大嘴, 两个眼球在瞬间一动不动。我的身体不禁哆嗦了一下。我差点大声尖叫,我被震 撼了,被这样的奇迹或者幻觉震撼了。我像一个木头人怔怔地站立着,透过窗户 以仰望的姿态看着那座奇迹般出现的冰山。   楼下那开张的店铺仍在敲锣打鼓,他们并没有感觉发生了什么。我的目光在 彩旗中寻找着小寂的身影。我看不见了,看不见了。这时候,那热闹的人群里发 生了一阵骚乱,只见一只巨大的红色的氢气球从彩旗中间飘了起来,慢慢地飘向 半空……   我看见小寂手抓着绑着氢气球的绳子在缓缓地上升,就像一个精灵,飘起来。 地面的人都抬头看着,在呼喊着。氢气球越飘越高,地面上的人都绝望了。眼看 小寂就要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赶忙拿下挂在墙上的望远镜,看着小寂在飘, 她好像在笑,还冲着下面的人群挥了挥手。   此刻那冰山仍在迅速地变得巨大起来,几乎成了整座城市的背景。小寂静顺 利地落到了那座冰山上,慢慢地走进去。冰山不见了,小寂也不见了。我眼含着 泪水,举着望远镜,只见那个红色的氢气球瘪了下来,坠落着,速度越来越快, 像一堆动物内脏落在地上。   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对面的阳台上,一个男人对着天空举着气枪……   公元二零零六年的秋天,北半球的中国有一个叫鬼金的男人正在东经123度 41分,北纬41度19分的点上沉迷于一次对冰山的幻想。冰山是虚无缥缈的,小寂 是虚无缥缈的,我的幻想也是虚无缥缈的。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   这时候,他听见房门响了一下,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转过身去,他看见他 的前妻从门外走进来,她说:“我回来取我的东西,你没关门,我就进来了,你 看你脖子上挂着一个望远镜干什么?偷窥吗?”   2006.8.22—2006.9.8于辽宁本溪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