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垂直日光(中篇小说)   鬼金   整个天空就像一个巨大的螺旋桨在李志的头上转动着,快速地转进他的脑子 里,弄得他晕头转向,几乎把他的身体带起来。 他有些迷茫地站住了,看着监 狱门前的那几条通向不同方向的道路。他点燃了一颗烟,眯着眼睛,回头看着身 后那高高的灰色的大墙,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李志笑了笑,露出发黄的,玉米粒般的牙齿,看上去有些愚蠢和迟钝。他笑 得非常不自然,面部肌肉僵死。阳光是那么均匀地落在那几条道上,照得路面都 在反射着强光,有些刺眼。他要适应一下,适应一下这监狱外面的清新空气。李 志懵懂地看着那沥青反光的道路,一时做不出选择。现在摆在李志面前的有三条 道路。一条通向乡村,在道路上,有一个老头赶着几只羊,吆喝着羊好好地走路, 别去吃路边的庄稼。第二条路是通向城里,路上有一个女人扭捏地摆动着她的屁 股,在走着。薄薄衣物下的肉体使他有些垂涎三尺,他用他略带点邪恶的目光盯 着女人的屁股看了一眼,两眼,三眼……无数眼。女人却没有回过头,李志无法 知道那个女人的真正面容。女人缓慢地走着,渐渐地融入了远处的人流之中。第 三条道路,唉,李志叹息着,是回到监狱的道路。   几个犯人看着李志喊着,自由了,哥们。   李志扬扬手说,自由了。   一个管教走过来,李志马上一个立正,两只脚跟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挺 起胸脯,把身体站得笔直地说,领导好,领导好。   管教看着李志说,到日子了啊?出去后要好好做人啊!   李志说,知道了,领导,一定好好做人。   管教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李志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还在犹豫着。他眩 晕起来,身体也在转着,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无数个人的面孔在他的脑袋上方 旋转着,像一个转动的沙盘。那些面孔的表情各不相同,微笑的,哭泣的,狰狞 的,恐惧的,仇恨的……   李志没有辨清楚那些面孔的具体面目,那些面孔是模糊的。   这时,他感觉到膀胱有些发胀,像一个气球在他的腹部膨胀着。李志感觉到 自己要撒尿,他左右看了看,没有管教人员,没有领导。他憋得难受,可就是撒 不出来,膀胱几乎要胀破了,他的脸都憋紫了,像一个紫茄子。他感到膀胱在微 微地发疼了,他还在寻找着领导的身影。疼痛更加的厉害了,没办法,他只好对 着空气大声地喊叫了一声,报告,我要小便。喊过之后,那声音在空气里虚无地 飘荡,划过,从空气中又反弹回他的耳朵里,顺着他的耳朵,支配着他的大脑, 他的尿才缓缓地从他的东西里流了出来,是那么舒畅,像涓涓的流水从他的身体 里流出来;像一个自来水管子从他的身体里流过。   眩晕在他撒尿的时候,突然停止了。   那第二条路上的女人的身影似乎还在他的眼前晃着。阳光下的李志隐隐地感 觉到阳光很热,很温暖,有一颗欲望的核在他的身体里随着阳光的温度开始融化。 他想到了杨红,那个女人。他想,杨红现在干什么呢?三年了,这个女人也许已 经是孩子的母亲了,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李志现在还不敢确定,或者说,他根 本不知道,杨红对于他只是一个可以回忆的女人的影像,与欲望有关,与他这几 年在监狱的生理饥渴有关。他在犹豫着,这次回去要不要去找她一下,或者把他 的生理饥渴解决了,他有些感到迷茫,因为他不知道杨红是否还会像当初那样, 像一只小绵羊似的依偎在他的怀里。想到这,他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开始汹涌起来, 膨胀着,像这阳光似的在他的脸上,他的衣服外面膨胀着的温暖。他又一次抬起 头,看了看有些耀眼的太阳,像一个核或者像一个蛋黄在蔚蓝的天空上旋转着, 那黄色是一种使人眩晕的颜色。   李志眯着眼睛,因为他的眼睛还不太适应这么强烈的阳光,还有这么新鲜的 空气。这样新鲜的空气过滤着他的肺,他大口地喘息着,吞咽着。他站在路边等 着那辆通往蓝城的大客车。也许是等的不耐烦了,他又回头看了那高高的大墙, 还有那高墙的岗楼里站立的看守,看守的怀里抱着一杆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李志冲着那个看守的方向使劲地打了一声口哨,那个看守根本没有动一下,李志 有些扫兴,他想这个看守真他妈的不够敏感,他不去理会。两条腿感觉有些累了, 疲惫的有些沉重,他就蹲在了地上。这几年的监狱生活,他已经习惯蹲着了。他 蹲在地上,看见脚边上有一个被雨水冲刷的颜色发淡的烟盒,在烟盒的旁边有些 黑黢黢的蚂蚁在忙碌着搬家,排成长长的队伍,那些蚂蚁显然是从那个烟盒的下 面爬出来的,可以在烟盒上看出一些微小的破洞。李志感觉很有意思,就拿过一 根草棍拨开那个百孔千疮的烟盒,他一阵的惊喜,那是一个蚂蚁窝,聚集了无数 只黑色的精灵,他用草棍在拨着那些蚂蚁,企图破坏它们的正常秩序。果然,他 的那根草棍伸过去,就像张飞的丈八蛇矛似的,使整个蚂蚁的队伍乱了阵脚,惶 恐地看着那根草棍,四处逃窜着。它们边逃窜着,它们感到更加恐惧的东西是李 志投在地上的身影。那个身影就像一个黑色的囚牢使它们感到困惑,它们慌忙地 停住了,四处看着,企图寻找一个光亮的出口,它们感觉有些希望渺茫,因为那 个黑色的阴影对于它们是一个庞然大物,像一个黑色的城堡,它们开始原地不动, 坐以待毙了或者说绝望了,就像李志当初被关进牢房里一样,深深的绝望像一个 冰山在他的心里生长起来。李志两腿发麻,大腿的肌肉几乎要痉挛似的,他还是 决定要站起来,他的眼睛仍旧在看着那些绝望的蚂蚁,他的嘴里嘟囔了一句,他 妈的绝望。那些蚂蚁仿佛听见了他的嘟囔,更加地惊慌起来,因为一个人在绝望 的时候会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杀戮。那些蚂蚁慌做一团。李志两手 扶着两条腿站了起来,他抬起发麻的右脚想把那些蚂蚁碾在脚底下,他这样想着, 想着,眩晕又一次袭击了他,他只好收回右脚,向身后蹬了两下,企图缓解一下 麻木。他听见了远处的汽车喇叭声,划开干燥的空气,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再一 次低下头,看着那些蚂蚁,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东西涌上来。他怅然地看着,眼 泪流了出来,几个泪滴挂在眼角。他蹲下身子,似乎在感激地看着那些蚂蚁。   一滴眼泪淹没了一只蚂蚁,蚂蚁在挣扎着。   开往蓝城的大客车卷着铺天盖地的灰土开了过来。李志站了起来,感到腰有 些酸疼,他的右手握成拳头在后腰上敲了两下,然后,拳头伸开了,举了起来, 向开过来的大客车招手,示意它停下来。大客车上是挤得满满的人,黑压压的脑 袋。还有车顶盖上的一些鸡鸭在叫个不停。李志想,都秋天了,这么多农民进城 干什么?不好好在家里收割胜利果实。车停了下来,车门开了,一个农村模样的 妇女脖子上挂了个油腻腻的兜子喊着他,上来啦,快点,兄弟。听见有人这么喊 他兄弟,他的心里多少感觉到了温暖。对,是温暖。李志拿起他的行李,感激地 看眼那个售票的女人,从她的身边挤过,他甚至感觉到里那个女人的软软的乳房。 那感觉甜蜜蜜地在他的心里面流淌着,一阵的豁然开朗。他登上了车。他的光头 很说明问题,是一个标志。再说了,他是从监狱这上的车。   很多人都用怪怪的眼光看着他,给他让着道,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了。   那个农村妇女说,把你的行李放在发动机盖上吧,你到后面去站着,后面比 前面松快多啦,站着会好受一些。   李志很听话地把行李递给了农村妇女,身体在其它的身体之间挤着。他感觉 到那些身体都在有意地躲避着他,尽量不和他挨在一起。   李志看了看他们,都是一副冷漠的表情或者是鄙视的表情。   李志想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只能哑口无言。   李志在车厢中间的地方停了下来,被那些人的身体触拥着,可是,他还是感 觉到了寒冷,像一个空荡荡的走廊里的一个灰白的影子。   面对那么多的人,李志有些感到无所适从,他好想蹲下来,就像警察在审讯 他的时候那样,蹲在地上,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听从问话。现在车内的情况根本 不允许他蹲下来,他的两只手只好举起来抓着车厢上面的白钢扶手,很凉。他这 个姿势使他想到了那个受难的耶酥,但现在,没有那个十字架,他的胳膊只好高 高地举着。他吸动着鼻子,在吸着久违了的人的气息,而不是监狱里的那些罪恶 的气息。他已经从那罪恶的气息里挣脱出来了,他这样想着。他的胳膊自然地下 落了,和身体成十字的姿势,没想到他的手碰到了一个人的脑袋,那个人给了他 一个白眼,没有说话。他只好一个劲地道歉,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那个人闭上 眼睛,没搭理他。他又一次把胳膊举起来,像两根向上延伸的枝桠。   一个小男孩在他母亲的怀里,含着他铁条般的手指,淌着口水,在好奇地看 着他的光头。他的母亲发现了小男孩的目光,用手在转动着小男孩的脑袋。她虽 然没说什么,可是她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厌恶。   在朦朦胧胧的晃动和颠簸中,李志在模糊中看见了杨红的脸在晃动着。   那晃动的脸发出甜美的声音,在梦呓般地喊着:“李志,李志,你回来啦! 李志,你要来看我啊!”   杨红那美丽的面孔变成了一个漩涡旋转着,李志顺着那个漩涡钻了进去……   接着,李志又看见了弟弟李丙的脸覆盖了过来,他在挣扎着,喊叫着,哥哥, 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李丙的喊声是那样冰冷地飘荡着,那是来自死亡河谷里的声音。或者说那个 声音像一个小小的浪花一下子融进了死亡河谷里,被淹没了。   接着,李志开始看见那个低矮的山坡,山坡上挤满了人,他们的脸孔麻木地 翘首以待着即将进行的枪决。在第一声枪响的时候,他们很失望,他们没有看见 血雾从李丙的头上升起,没有看见。李丙只是跪在了地上,脖子僵硬地挺立着。 第二声枪响了,李丙的身体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倒在了地上。那个持枪的武警 走过去,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李丙,又是连着两枪。李丙一动不动了。那些人失望 的神情淹没在上午的阳光里,看上去有些灰暗。   李志睁开眼睛,开着窗户吹进来有些凉意的秋风,他不禁抖动了一下身体, 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梦境使他的身体冰凉。   从梦中醒来的李志多少有些感到失落、沮丧和心疼,心里仿佛有一把刀子在 缓慢地一下下地扎着他。李志的眼泪流了出来。他说,李丙,哥哥没法救你,没 法。再说了哥哥在监狱里呆了这几年也想明白了一些问题。我感觉一切的事情都 是有预感的,就像那天早上我看见那个秃顶男人,就觉得可能会与他发生什么关 系,因为他的出现,我看见书店里立马出现了一道阴霾。但是我绝对没有想到你 能那样做,你杀了他,而且我还帮了你的忙。有时候我想,也许枪决的应该是我, 我是帮凶。哥知道你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哥对不起你。李志在心里这样默 默地说着,忏悔着。他看了眼车窗玻璃,他吓了一跳,他看见李丙的脸就贴在车 窗的玻璃上面,在狰狞地淌着血,把玻璃淌成了血的沟沟壑壑,玻璃在强烈的阳 光下炸裂,炸裂了。   车里的人闻到了一股血腥的气味从车外面吹进来,他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 突然炸裂的玻璃议论纷纷。那个农村妇女样的售票员心疼地叹息着,叹息之中, 她是在心疼钱。坐在那块炸裂的玻璃边上的两个农民兄弟在喊着,千万别叫玻璃 扎了人啊!干脆停一下车,把玻璃从窗框上捅下去吧。司机在前面说,钢化玻璃 伤不了人的。两个农民兄弟抽起纸烟放心地谈论着各自村子里的事情。   “听说你们村的马青山发了,盖了好几栋小洋楼了,还听说他养了好几个媳 妇,是真的吗?”   “真的。”   “听说你们村长叫人给阉了,成了太监是怎么回事?”   “他睡人家老婆,人家能让他吗?割了他那玩艺算他便宜了,要是我,一刀 子捅死他个狗娘养的。这事情也没法说了,那个割村长那玩艺的男人被抓了起来, 判刑了。那男人的媳妇没脸活了,喝农药死了。”   “唉……”   叹息。   “你还记得我们中学时候的那个胡美丽吗?她上电视了。”   “她怎么了?怎么上电视了呢?”   “她现在可了不得了?开了好几家的大酒店……”   “那又怎样?”   “你知道吗?前几天警察突击检查了她们的大酒店,发现了是一个卖淫和贩 毒的团伙……”   大客车在山路上颠簸着,李志看着路边的景色,他发现一些坟墓在路边的树 丛里,有的是新坟,还有花圈放在那里,异常鲜艳,扎眼。在远处,一列火车鸣 叫着,冒着白烟从隧道里钻出来,经过一片秋天的田野。   一九九九年九月十一号的傍晚,李志回到了蓝城。   城里的路灯都亮了,像一只只诡谲的眼睛在盯着李志的脸看着,仿佛他是一 个陌生的来访者,而不是这个城市里的人。   那种陌生的气息使李志感到寒冷,如一只颤抖的寒鸟,瑟缩地站立着。   李志坐在马路边上吸了一棵烟,看着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真的变化太大了, 翻天覆地,真的有些眼花缭乱,使他的眼睛应接不暇。这座城市充满了各种各样 的声音,是声音的城市,是气味的城市。李志这样想着,他把手指间夹着虫子般 的烟灰弹在地上。他把已经熄灭的过滤嘴放在嘴里空洞地吮吸了一下,没有了烟 的老辣和呛人的烟雾进入他的口腔和肺部,他开始感觉整个人开始失重,变得轻 飘起来,像远处的那个坠着广告标语的气球。李志把屁股移到马路边上的铁栅栏 上,两条腿耷拉着,看着不尽的迷茫。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那迷茫又多少 带给他一丝的快感和亢奋。也许是欲望的,身体的。   马路对面就是他原先开的小书店的位置,现在变成了豪华歌舞厅,绚丽的霓 虹灯啊!几乎要刺瞎了李志的眼睛,他感到眼睛一阵的疼痛或者说是他的心脏。   他慌忙地闭上眼睛,仿佛他不闭上眼睛,他的眼睛就会突然地什么都看不见 了,看不见了。瞎掉!他干巴巴的眼睛突然想湿润一下,接着就真的湿润了。那 是一种想哭又哭不出声来的感觉。那个所谓的哭委屈地囚在他的心里,像一枚炸 弹还没有到爆炸的时刻,没有。   一些男男女女相互搂抱着进入那个歌舞厅,他们的动作暧昧,猥亵,仿佛那 是一个淫荡的场所。   李志不敢想下去,不敢,他不想把这个世界想象成一个肮脏的世界,对,是 的,肮脏!   他站起来,把抽剩下的烟扔在地上,狠狠地碾碎,再抬眼看看这个茫茫的世 界,他感到不知所措,是的,不知所措!   他闻到了监狱里马桶的臭味,在空气里飘荡着。   他蹲下身,做了个起跑的姿势,猛地穿出去,飞快地跑出一段距离。   他喘得很厉害,自言自语说:“真是不行了,老了……”   他叹息着,面对周围变化的一切,变得软弱无力,精疲力尽。   这时,他又一次看见那个书架上面的血迹,像一个深深的洞……   他在监狱里面时常梦见,每次梦见都大汗淋漓,把自己吓醒或者说就是这个 明亮的血迹使李志住进了监狱。   也该然那天出事,或者说一个更加可怕的事实把李志引向监狱的道路。   日光透过空气里那些飞舞的灰尘颗粒,越加浓密,炙烈。李志的书店里的那 些事物在日光下形成了一个个沉重的光影,匍匐在地面上,墙上。   李志拖着他长长的影子走到一把椅子旁边,坐了下来。   那天李志本来要去沈阳进货,他坐在椅子里看着杨红在书架中间穿行,统计 要进什么书。   杨红因为早上刚起来,只穿了件睡衣。那种露出大腿的那种,还有杨红洁白 的脖颈。头发松散地耷拉着,她不时地用手捋一下,手里握着一支红色的圆珠笔 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着。   她边纪录着边说,可千万别忘了进XXX的书啊!那个人今天来取书。她说着, 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下,笑得很响的一声,碰得屋子里的空气都震颤起来。   李志把手里的烟灰弹进烟灰缸里说,知道了,你都说了多少遍了。   杨红那突兀的笑声还是把李志吓了一跳,仿佛那笑声融进了李志的血液里, 李志感觉很不舒服。   李志把烟头碾灭冲着杨红喊着,你笑什么?   杨红哦了一声说,我笑那个要来取XXX书的那个秃顶男人,他每次来都盯着 我的胸看个不停,色咪咪的,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那眼睛,那目光,一看就是 一个色鬼。   杨红又笑了一声,还是那么突兀。   李志开始从椅子上站起来,顺着一排排的书架看着。那些书整齐地摆在那里, 李志想到了网上有人说,那些书都是一些带字的卫生纸,。李志的心里也暗暗地 替那些写书的人感到悲哀,或者还有文学。李志这样想的时候,感觉膀胱胀得厉 害,他就去了一趟卫生间,在里面呆了很长时间。   杨红在外面喊了,李志,你干什么呢?都几点了,快点,我统计完了,就进 这些吧,主要是XXX的那些。   李志正在撕着卫生纸揭自己的屁眼他想到了上次在沈阳图书批发市场看见过 XXX的一些书,很多人都排队批发。李志提着裤子站了起来,突然扑通一声,李 志又坐在了马桶上,他的头一阵的眩晕,天旋地转,耳朵听见身体里的血在嗡嗡 的响着,什么都不知道,瘫软在马桶上。他的头磕在对面墙上的水门上,流出血。 额头破了。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鲜红,鲜红的。   杨红喊了几声都没有李志的声音,她的脸色开始变了,变得苍白。   杨红说,李志,你怎么了?你一个人在厕所里干什么?   杨红边说着边走过来,打开厕所的门,她一下子傻眼了。   她喊着,李志,李志,你怎么了?你的头都出血了,李志。   杨红说着,上来就抱着李志的腰向厕所外面拖着,心疼地喊着,李志,李志, 你醒醒,醒醒,你怎么了?   她说着,急得几乎哭出来。   你是不是胃又犯病了,也没看看你的屎变色了没有?   杨红嘟囔着,把李志放在床上。   杨红看着李志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额头还在流着血,她急忙找来一些棉球 给他擦着额头上的血。   一个个棉花小球在地上滚动着,它们沾满了李志的鲜血。血擦净了,不再淌。 只是一个小的伤口,半寸多长,杨红找来一个创可贴贴在李志的伤口上,止住了 血。那个创可贴贴在李志的额头上看上去显得很滑稽,像一块凸起来的瘢痕,有 些灰黯。   杨红在抽泣着,两行眼泪流到了她的嘴角,鼻翼抽动着。   她的手在握着李志的手。   要不,上医院吧?她说。   一滴眼泪滴落在李志的脸上,她伸过手把那滴眼泪轻轻地擦掉,仿佛害怕惊 醒熟睡的李志。   床上散乱着的被子散发着暧昧的气味。那还没有散去的昨天晚上的做爱的气 味,她们仍旧在床上弥留着,进入杨红的鼻孔。杨红仿佛又看见昨天晚上李志趴 在她的身上疯狂地和她做爱。想起那个生龙活虎的李志,杨红感到一丝的悲伤。 现在躺在床上的李志有些面色苍白,俨然一具尸体。杨红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和 孤独从她的身体里气体般地冒出来。   李志醒过来的时候,杨红还在抽泣着,那脸上的泪水仍在流淌着。李志动了 动嘴巴,看着杨红抽泣的样子,有些感动地抱了一下杨红柔软的身子。可是他的 大脑里仍旧一片空白。   杨红看见李志睁开了眼睛,惊喜地睁大眼睛说,你可醒了,你怎么了?可把 我吓坏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就要打120叫救护车了。   李志看着杨红的脸,苍白的像纸片一样,他知道自己真的把杨红吓坏了。   他像一个孤独的孩子抱着杨红说,我怎么了?我从马桶上站起来,后来我就 不知道了。   他这时候感觉到额头有些丝丝的疼痛,他的手摸到了贴在上面的创可贴。   我怎么了?怎么了?他追问着杨红。   杨红就那么被他抱着跟他说,我统计完要上的书后就喊你,你没有声音,我 来到厕所一看,我傻眼了,你坐在马桶上,头磕在了水门上,磕破了。我就把你 抱了出来,你到底怎么了?感觉哪不舒服吗?要不我们上医院检查检查吧?   李志看着有些憔悴的杨红,轻轻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没什么大事,我就 是觉得头有些晕,李志说。   还说没什么大事?你都要吓死我了,我看还是到医院检查检查,不行我们就 住院,杨红看着李志说。   李志坐了起来说,真的没事,真的。   李志是一个倔脾气的人,杨红只好不再说什么,但心里仍旧充满担忧。几点 了?上沈阳的火车不知道赶不赶趟了?李志问。   今天不去了,你就在店里呆着,杨红说着,从床上下来。我去给你做点饭吃, 你不会是饿得吧!是不是昨天晚上太劳累了?   杨红笑了笑说。   李志也暧昧地笑了,顺手在杨红的光滑的屁股上掐了一把,滑滑腻腻的,像 光滑的大理石。   一点正经没有,杨红扭着屁股说着,走进厨房。   前几天,杨红早起的时候突然开始呕吐起来,后来去医院,医生说,杨红怀 孕了。杨红一阵的恐慌,开始催促李志结婚。今天看见杨红的背影,李志想,也 许真的应该结婚了,要对得起眼前的这个女人。   李志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的脑子里在想着怎么应付那个即将来取书的秃 顶男人。他的心里在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XXX。他仿佛看见那个男人,斜着肩 膀,站在他的面前对着他微笑着。那圆韵的嘴唇仿佛在说:我是XXX。   李志对着空气在嘿嘿地笑着,笑过之后,李志感觉到了一丝的寒冷,是秋天 的风吗?他的头隐隐地疼痛,仿佛有一把钝刀子在里面搅动着。他的身体颤抖了 一下。他闻到了厨房里飘出来香味,他的肠道里发出一阵的响声,饥饿。是饥饿。 咕噜噜的响声在身体里回荡着。   那个秃顶男人是在那一天的下午出现的。   阳光照在那些散发的油墨香味的书籍上,还有那落了薄薄一层灰尘的书架上, 那些细小的灰尘颗粒并不是安分地落在那里,有的在飞舞着,阳光照耀的一切似 乎都是透明的。在那透明的后面又笼罩着一丝的阴霾,仿佛是万物的影子。面对 那透明后面的阴霾,李志的内心出现了一片凄凉的落叶或者说是萧瑟,秋天的萧 瑟和悲凉。如秋夜里荡过月光的秋水,从心上流过。那升腾的凉气钻进李志的鼻 孔,李志不禁地打了一个喷嚏。   杨红在书架间走动着,在擦拭那些书架上的灰尘。   面对那片阴霾,李志的内心就仿佛面对一个自缢者的死亡。那阳光就仿佛自 缢者流出的血液在流淌着,跳舞的血滴跃上那些书籍,疯狂地渗透在那些纸页中 间,淹没那些汉字。   秃顶男人的面色苍白,像一张白纸。整张脸看上去很嫩,很光滑。   李志说,你来了?   秃顶男人说,嗯,我要的书进来了吗?   李志有些歉意地说,真对不起,我今天本来想去进的,可是,我出事了。   秃顶男人睁大了眼睛看着李志,他的眼睛也看见了李志额头上的创可贴说, 你的额头没事吧!怎么弄得?不大紧吧。   李志说,没事,只是磕破了点皮,出了一些血,错过了去沈阳的火车,不过, 我明天会去的,明天……   李志看着秃顶男人的苍白的脸,好像看见他的脸上突然地笑了一下。很阴森 地笑了一下,还有像冰块崩裂般的笑声隐藏在他的身体里。   秃顶男人看着李志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的脸色苍白,是不是 失血过多?   李志脸色苍白地对秃顶男人说,没事的。   他的眼睛看见了秃顶男人脸皮上的面具,像一张充满褶皱的兽皮,李志的心 里一阵的恐惧,对,是恐惧。   秃顶男人有些惊讶地看着李志说,真的吗?   李志说,真的,我只是感到对不住你,叫你白跑了一趟,心里有些内疚,好 想我不守信用是的,可是今天我真的是赶不上火车了。   秃顶男人的眼睛在环顾着书店里的一切,他看见杨红在擦拭着那些落在书架 上的灰尘。   杨红的胳膊在阳光里洁白地举起着,有些刺眼。   阳光在书架上一片混乱。书店里的气氛很安静,安静得有些沉重,就像盐落 进水中,那么落着,然后融化。   那些灰尘看上去也有些沉重,杨红的手臂在反复地挥动着,透过一排书架李 志看见她脸上汗涔涔的,精亮的汗珠滴落进无限的虚无之中。   她转过头来看看李志,还有那个秃顶男人,她出于本能地对着秃顶男人笑了 笑,算是对顾客打招呼了。她的光洁的手臂仍在反复地擦拭着,睡袍里的两个乳 房抵在那些书脊上,小范围地晃动着。   一阵光影闪过,李志感觉那巨大的阴霾在笼罩着整个书店,也笼罩在杨红的 身上,潜伏在阴霾下面的阳光使杨红的肚子看上去是透明的。李志仿佛看见杨红 肚子里的婴儿在羊水的世界里游动着,翻腾着。   李志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杨红。   声音显得疲惫不堪和萎顿。   也许是李志的声音喊得有些微弱,杨红没有听见,也没有转过头。   李志感觉很悲伤,就像那些秋天的树叶一下子哗哗地落在他的脸上,他想哭, 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委屈。他看着秃顶男人有些不知所措,一只手放在脸上企图把 贴在额头上的创可贴揭下来。他想,揭下来,也许还会流血,一定会的,会很疼。 但现在,他想用疼痛来缓解一下他的恍惚,对,是恍惚。不是眩晕。他的手只是 伸到了额头上,却没有动,没有,又放了下来。他想到了揭开创可贴的后果,那 样他会更加狼狈,更加叫秃顶男人笑话,一个面部淌血的男人看上去会有些狰狞 和恐怖的,再说了,他真的不想再给杨红带来一点的惊吓了或者说是给杨红肚子 里的孩子一丁点儿的惊吓。   李志说,你随便看看吧,我明天一定去沈阳给你进书。   李志说着,不再正视秃顶男人的脸和目光,对了,还有他的秃顶,光滑的秃 顶。   李志的目光延伸着落在那些书籍上和杨红的身上。   他看见了杨红脸上的妊娠斑蝴蝶般贴在脸上。   李志说,杨红别擦了,歇会儿吧。   李志说完这句话,感觉这句话是从秃顶男人的秃顶上划过去的,变得冰凉。   李志看见那些杨红脸上的蝴蝶飞舞起来。   秃顶男人在书架间走动着。   秃顶男人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李志冻冰似地笑了一下,又转过身去。   这时候的秃顶男人在李志的眼里看上去就像在看一张黑白照片的底片,面部 的轮廓是那样的模糊抑或狰狞,从他的嘴角仿佛露出两个尖尖的犬齿,在那黑色 的底片上格外洁白。   李志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几乎小便失禁。   李志空洞地张着嘴,淹没在茫茫的虚无之中。   李志仿佛看见那些黑色的文字泛滥起来,而那些书就像一片被污染的海水上 漂浮着无数的尸体,发出腐烂的气味,而秃顶男人的头就像浮出水面的骷髅,对, 是骷髅。无数的磷火跳跃着,像一只只绿色的萤火虫散发着微弱的光,对,是微 弱的光。   李志的呼吸变得急促,有些虚弱。   李志微微地又喊了杨红一声,杨红你过来。   李志听见杨红踩着水的冰凉的声音划过他的脊梁骨,透入他的身体,在他的 身体里咔咔做响。   那巨大的阴霾将把李志逼向一个更加阴暗的角落。   那个角落后来变成了监狱里的一间牢房。   哗啦--杨红不小心把那几本书碰掉在地上。那块书架空了出来,露出了书架 后面灰白的墙。   秃顶男人的目光向这边看过来。   杨红的手很湿,她没有马上去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因为那样会把书弄脏 的,不好卖了。没有人愿意买一本被弄脏的书,没有。杨红在继续擦着别处的灰 尘。她本想把灰都擦完了再去收拾那几本掉在地上的书。   可是,杨红万万没有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一切。   这个时候,李志的弟弟李丙正醉醺醺地向书店走过来。他刚刚从妓女张小静 租的房子里走出来,脑子里昏沉沉的。他的嘴里嘟嘟囔囔着,妈的,你不就是一 个妓女吗?你有什么瞧不起我的?妈的,老子看你以后还怎么瞧不起我,我没有 工作怎么的?我游手好闲怎么的?说好听了你是为了搞活经济,说不好听了,你 就是一个卖逼的,你就是几十元就让人上一趟的公共厕所。李丙忿忿地嘟囔着, 对着马路上的行人嘿嘿地笑着。那些行人看着他,他还大声地呵斥着人家,看什 么看,看什么看?有什么看的?那些行人或着转过头去不理他,或者小声地骂一 句,神经病。他有些尿急,对着路边的草坪撒起尿来。这泡尿撒完后,他多少有 些清醒了。他想就这样去哥哥那里,个个能借他钱吗?要不是这几天手气背,走 背字,也不会欠老五那么多钱。老五可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说出来的事情就一 定能办到。李丙的心里多少有些感到惧怕,就仿佛看见老五那张络腮胡子的脸, 一脸的横肉,恶狠狠的,眼露凶光。本来想向张小静借点钱的,可是这个婊子就 是不借,还好一顿地数落他,说他狗屁不是,一个大男人没有挣钱的本事,是一 个窝囊废,甚至更难听地说他阳痿,妈的臭婊子,不借钱拉倒,说那些干什么, 我又不是你男人,妈的,我只是一个嫖客,一个不花钱的嫖客。   李丙骂着,提上裤子,有些打怵,就坐在马路边的栅栏上吸了一棵烟。他看 见一个老女人满脸泪水地从他的面前经过,眼泪从她的眼睛流出来,落在她的脸 上,脸看上很脏,并且发出呜呜的哭声,像一只流泪的老母羊。这个老女人的手 里还拿了一个啃了一口的馒头,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李丙感到好笑,妈的,这个世界还相信眼泪吗?   他从栅栏上跳下来,他想李志一定会看在一奶同胞的面上借他钱的,只要他 把老五的帐还了,老五也就不会叫人来剁下他的右手。那样他以后一定不玩了, 一定。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亲人吗?老妈死得早,唯一的老爹在前几年退休后找了 个老太太到农村去了。   他这样想着,就来到了李志的书店门前。   那边,张小静的妹妹张小娴疲惫不堪地从“天马洗浴中心”回到家。她昨天 晚上接了十五个客人,整个身体像一条偏口鱼似的,两条腿都拖不动了,就像一 个变形的圆规,一步步挪到家里。想想昨天晚上的那个变态的客人,她心里还生 气,她想对姐姐说说那个变态的客人。她进屋后,看见姐姐用被子蒙着头躺在那 里。她有些生气,自己一晚上接了十五个客人,而她,张小静却在家里蒙头大睡。   她甩掉脚上的高跟鞋喊着,张小静,我饿了,你做饭了吗?都几点了,你还 睡啊!要睡死啊!   她见张小静没有声音,更加生气了。   她彻斯底里地喊着,张小静,张小静,张小静--   她从小皮包里拿出一棵烟点着,吸了一口,透过白茫茫的烟雾,她有些伤心。 她想,作为姐姐,她怎么能这样呢?自己被臭男人折腾了一夜,她却在像一头猪 似的呼呼地大睡着。在这座城市里这个唯一的亲人却这样对她,她伤心地想哭。 要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跟她从农村出来了,不出来,也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好听的名字叫小姐,不好听的名字叫妓女。她心里苦水泛滥,就像冬季里泛滥的 下水道里黑色的粘稠的污水被冻结了似的。她的脑子里晃动着乡村里的美丽景色, 她扎着羊角辫在山路上奔跑着或者追赶着蝴蝶。可是,现在她掉进了一个大粪缸 里,对,是臭臭的大粪缸里。   她不再想下去了,破罐子破摔吧,她的心沉下来,沉落在下水道的下面。她 仿佛看见自己的心像一颗红红的太阳从下水道的污水里升起来,像一个被冻得通 红的婴儿在污水里奔跑着。   她精疲力尽地看着死猪般躺在那里的姐姐,她伸出一只手,揭开了张小静蒙 在头上的被子。她喊着,张小静该起床了,起床了。张小静没有声音,没有。她 伸过手去探了探张小静的鼻息,她吓呆了,真的吗?她不相信自己,她又一次地 伸过手去探着张小静的鼻息。没气了,没气了。她的手臂僵硬地怵在那里,像一 截干枯的树桩横在张小静的面前。   姐姐,姐姐……她有些嘶哑的声音里在流血。她的手臂突然传导电流般地痉 挛起来,充满悲哀。姐姐,姐姐,她一遍遍地呼喊着。张小静还是睡在那里,一 动不动,是那么安详,没有一丝的狰狞,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死者,那死者的表 情在她的脸上只是微笑,死者的微笑。赤裸着身体的张小静躺在那里,像浮动在 水面上,水之上的阶梯啊!你通向天堂?恐惧几乎在她的血管里爆炸,无数的蝙 蝠在她的身体里飞舞着,尖叫着,把她身体里的血吸得一干二净,她空洞的身体 蹲坐在姐姐的身边,像一个咸菜缸,悲伤的盐渍爬满她的身体。   李丙在书店的外面犹豫着。   他看见马路斜对面的一个公共厕所旁边围了很多的人。那粪便的臭味飘了过 来,很刺鼻,在他的鼻孔黏膜上停留着。他还是漫步走过去想看个究竟。一些人 手捂着鼻子和嘴在观看着,两只眼睛敏锐地转动着。   李丙还是挤进了人群。那臭味更加顽固地霸占他鼻孔的空间。他也下意识地 伸出手捂住了鼻子。只见一个警察在便池里打捞着什么。那些苍蝇在嗡嗡地喧嚣 着,围绕在人们的身体周围飞舞着,或伏在人们的衣服上欢欣地弹动着翅膀。那 些人的目光在随着警察的手臂在晃动着。那些漂浮的粪便被搁摞起来,翻滚着, 看上去是那么的使人恶心,对,是恶心。李丙作呕起来。   警察回过头来说,怎么没有啊?是不是搞错了?   一个中年妇女说,不会的,我亲眼看见的,一定是沉到底了,你再捞捞。   警察转过身去,继续打捞着,一些粪便已经溅到了他的衣服上。   人群滚雪球般地,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又开过来一辆警车,停了下来。 从车上下来几个警察在维持着秩序。   一个警察从嘴里拿下正叼着的烟问怎么样了?捞到了吗?   那个打捞的警察蹙着眉头说还没有。   那个问话的警察对围观的人说大家散散吧,有什么好看的?聚集了这么多人, 影响多不好,我知道我们中国人就有这爱看热闹的毛病,可是大家总得支持我们 工作吧?   那些围观的人仿佛都没听见警察说的话,没有一丝散开的意思。有的人甚至 更加向前簇拥着。那个警察显得有些无可奈何。李丙就站在警察的旁边,他的心 里多少有些对警察的那身制服打怵。他想离开。   这时有人大喊着捞上来了--捞上来了--   这时大家的目光刷地一下射了过去。   捞到什么了呢?   一个畸形的死婴。就是这样的残酷。   那个中年妇女说,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死呢?他还在哇哇地哭呢,没 想到这么一会儿,他就沉下去淹死了,淹死了。   中年妇女在嘟囔着,眼睛里浮出一缕缕飘荡的绝望和怜惜。   只听见一个老女人嘴里喊着,作孽啊!作孽啊!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捂着鼻子散开了,嘴里还在不停地诅咒着,以为是什么 呢?没想到是一个死孩子,要知道这样就不看了,真晦气。那些臭味分子紧紧地 追赶着那些围观的人,把臭味带到他们的生活当中。臭味分子疯狂地依附在他们 的衣服上、头发上,皮肤上。   那个刚从便池里捞出来的死婴就在李丙的面前,李丙看了一眼,终于恶心地 吐了出来,伴着阵阵的酒气。那个警察也矜着鼻子,把网兜里的死婴放在地上, 嘴里说着什么,李丙没有听清。那个中年妇女和老太太还是凑了过来,一个劲地 说着作孽啊!作孽啊!那个畸形的死婴赤裸裸地躺在地上,那些依附在他身上的 粪便淌到地上。没想到,死婴的身子在阳光的照射下瞬间变得光洁起来,红彤彤 的,闪着红光。李丙仿佛听到了婴儿的笑声,对,是婴儿的笑声。李丙感觉胃里 很不舒服,虽然刚才吐了一些,还是感觉难受。   他转身离开,带着满身的臭味走进李志的书店。   可是,那个从便池里捞出来的畸形死婴在他的脑子里深深地留下烙印。打个 比喻说,他的脑子是一片画布,而那个死婴就是画在画布上面的图画,有些像国 外关于圣子的那类油画。   李志看了眼秃顶男人在书架间走动着,不时地从书架里拿出一本书翻看,然 后又插进去。李志多少有些厌恶这个秃顶男人,是他使他今天的心情很不好,那 片阴霾仍旧在他的心里扩散着,变得越加的沉重,而且混合着悲哀。秃顶男人的 秃顶上已经湿漉漉的,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下,仿佛一片湿漉漉的血光。秃顶男人 抬起他的手在头顶上擦了一把说今天怎么这么热啊?老板怎么不把窗户开开,真 是闷热得很啊!李志本来不想回答他,但出不礼貌还是回答了他说这外面的汽车 跑来跑去的,灰特别的大,要是开窗户那些灰土都会跑进屋里来的,会把这些书 弄脏的。李志只能这么说,没有别的理由。秃顶男人说看来老板挣钱要买空调了, 这么闷热的屋子是会影响读者心情的。李志没有吭声。李志听见了秃顶男人的手 擦汗时发出的水声和头皮的摩擦声,就像拂过水袋的声音。那声音和他的手淹没 在那片阴霾之中。   杨红在翻着一本明星的写真集,突然生气地说哪个缺德读者竟然把其中一页 给撕下来了。杨红拿着那本书走过来,递给李志看。那是一本关于香港一位女脱 星的写真集。李志的眼睛在上面看了一眼,感觉身体有些微妙的感觉。他拿过那 本写真集暧昧地看了杨红一眼说我们只好自己留着看了。杨红说能不能拿回去换 一下,就说原来就少一页,二十多块钱啊!杨红心疼地说着。李志又顺手翻看了 几页,那性感的身体就像春天引发他身体的情欲本能。他把那本写真集放在了床 上。侧过的眼光掠了一眼杨红微微凸起的肚子。   这时,李丙走了进来。   那些厕所里的臭味分子同样依附在他的衣服上被带到了书店里。   外面的马路上一辆警车鸣叫着开了过去。   李丙想到了张小静,想到了他双手卡着张小静脖子的情景。警笛的声音在他 的心里划开一道口子,他颤抖了一下,惊悚地向外面看了一眼。   他开始意识到张小静可能死了。死了。   他杀了人,杀了人。   但是他又一转念,难道杀一个人就那么简单吗?难道一个人那么轻易就会死 吗?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相信自己杀了人,不相信。他有些坦然 地迈进书店。   他又开始了又一个担心。   那就是李志到底能不能借他钱,还了老五的赌债。   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来。书店里只有那个秃顶男人,他觉得人少很好,他 不至于那样的尴尬。在人少的时候,他会更加像一个人,而不是在那人多喧哗的 赌场上,在赌场上他连狗都不如。他这样想着,又看见了老五恶狠狠的眼睛,还 有老五脸上那道明亮的刀疤,一看了就森人,仿佛那刀疤在呼呼地冒着冷气。他 看见李志的时候,李志正把那本香港脱星的写真集扔在床上,那本写真集像一只 彩色的鸟落在了床上,其中一页在坠落中翻开了,是一张几乎裸体的照片,李丙 看见了,看见了。他的眼睛在李志的脸上掠过一下,他心里暗笑,原来李志也和 自己一样的德行。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张小静的裸体,浮现出他们曾经激烈地纠缠 在一起的身体,他们的身体就像火柴做的似的,轻轻一擦,就被点燃了。他下意 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那手曾在早上死死地卡在张小静的脖子上,张小静扑腾的 脚蹬在他萎蔫的生殖器上。他翕动了一下鼻子,仿佛从手上闻到了张小静身体的 气味。他有些后悔,不就是张小静不借自己钱吗?如果张小静不说那些话,他也 许不会那样做,不借钱就不借呗。是那些话深深地刺伤了他,绝对是那些话。他 才杀了人,杀了一个叫张小静的妓女。他想着,两眼瞪得红红的,像在往外冒血, 浑身的血液也沸腾着,他感到一阵阵的燥热,顺手解开衣钮。   李志也看见了进来的李丙。   他感到有些惊讶,因为他们也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记得那次见面还是在他书店刚开张的时候,能有半年时间了。本来父亲又找 了个老伴,想全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可就是找不到他,气得父亲回农村去了。   那天李志刚从沈阳回来,背着几包书从大客车上下来,就看见了李丙和几个 人嘴里叼着烟在站前广场上拳打脚踢着一个外地人。他虽然感到很气愤,也没有 过去。可是李丙在踢了那个外地人一脚后身子转了一圈,自然看见了李志,尽管 李志是低着头的,李志感到有这样的弟弟,给他丢人。   李丙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喊着哥,你干什么去了?   李志只好停下来,几大包书在肩膀上坠坠着。   李丙说你背的什么呀?   李志说书。   李丙说你弄这么多书干什么?   李志说我开了个书店。   李丙说行啊,哥,你做买卖了,你的工作呢?你不是在钢厂上班吗?   李志说下岗了。   李志说得很沉重。   李丙说下岗好啊!现在谁还上班,挣那几个屁钱,还不够打一炮的呢?   李丙笑着说,牙龈都露了出来。   李丙说你在哪开的书店啊?   李志说在春风街凤伟路。   这时候,李丙的那些哥们从那个外地人颤颤微微的手里接过一把褶褶粑粑的 纸币,看上去能有一百元。他们在喊着李丙走了。   李丙说哥,那我走了。   李志看着李丙的背影,能说什么。   没想到,这次见面的几天后,李丙出事了。   李丙找到李志的书店说他前些天看上一个女的,没想到那女的是一个野鸡, 他们在那女的家刚要干那事,那女人的瘸腿男人就回来了,偏要讹他五百块钱, 要不就把他送派出所。那瘸腿男人后来说,他也不想那样,实在他们的孩子得了 肺炎,交不起医药费。那个女人在一边嘤嘤地哭着。   李丙看着李志说哥,你看我怎么办吧?你总不能看着你亲弟弟进去吧。李志 本想教育他几句,虽然自己也没钱,但这几天刚刚出来几千块钱,进货了。李志 说钱都进货了,我只有三百了,你要是用就拿着,其它的你找你那些朋友借吧, 我手里实在没有了。李丙一听李志提那些朋友就气不打一处来说那些人都他妈的 孙子,从他们那借钱,比强奸他妈还难。李丙还是拿走了那三百块钱。   今天,李丙一张口就要借两千块钱。   李志有些生气,不能不说几句了,一定要说,哪怕是为死去的母亲说。   没想到,这么一说,坏事了。   李志说你说你一天在外面闲逛,也不知道找个工作,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 事了吧?现在妈已经死了,妈不能为你操心了,你知道妈是怎么死的吗?妈活活 是被你气死的。那次你打架进去了,妈一上火,妈的身体原来就不好,哪经得起 你这样啊!妈是肝癌你知道吗?   李丙眼睛红红的突然吼叫起来,我不就是找你借几个鸡巴钱吗?你说这些干 什么?别鸡巴说了。   李志一听李丙这样说更生气了说我说怎么了?那可是我们的妈呀?她把我们 拉扯大容易吗?我们不但没有叫她老人家享到一天的福,还惹她生气,让她为我 们担心,你的脑子也不是猪脑子,你自己想想吧?她死的时候,花了近一万多块 钱,你花一分钱了?那时候你躲哪去了?你怎么不说话?   李志眼含着泪水说得沉重。   李丙说你闭嘴行吗?我不跟你借钱了行吗?   那个秃顶男人手里拿着一本书半掩着面,向这边看过来,突然身体里发出嘿 嘿的笑声。他自己先是一愣,怎么会有笑声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呢?他的眼睛在 看着李丙。他的秃顶就像一个秃瓢扣在那本书上似的。   秃顶男人的目光和李丙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李丙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李丙气呼呼地说你妈的你笑什么,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秃顶男人低下头收回目光。   在他低下头的瞬间,他的身体里又发出一声嘿嘿的笑声。   李丙火了,两只眼睛立愣起来。   李丙说你妈的,你怎么还笑呢?你笑话我是不是,笑话我不是人,是不是, 你?我就不是人了,也轮不到你笑啊?你妈的你算干吗的?你笑话我!   李丙咄咄逼人地怒视着秃顶男人。   秃顶男人放下手里的书,手有些哆嗦地说我没笑啊!我真的没笑。   李丙说你妈的你还嘴硬,你刚才本来就笑了,你还耍赖,你妈的,你说说你 笑什么,你今天要是说不清楚,我跟你没完。   秃顶男人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起来,失去了血色。   他的嘴里在小声地嘟囔着我也没笑啊,我也没笑啊?   他也为刚才的那笑声感到莫名其妙。   李丙说你在小声嘟囔什么?你妈的,你今天要是不说出你笑什么,就有你好 看的。   秃顶男人抬起头说这不是冤枉吗?我本来就没笑吗?你为什么说我笑了呢? 你这个人应该讲道理吧?   李丙说讲你妈的道理,你就是笑了,你是在笑话我,笑话我不是人,笑话我 不如一个畜生,我气死了我妈。   李丙这样说着走到了秃顶男人的面前,伸出手拎起了秃顶男人的脖领子。   李志看见了说李丙你干什么?   李丙根本没有听见李志的喊声,没有。   李丙拎起秃顶男人的脖领子说你今天要说不清楚,我就打你丫的。   李志看见秃顶男人的身子哆嗦了,秃顶上的虚汗滚动着。还有他的脸色更加 的苍白,像一张白纸。   秃顶男人几乎哀求地说兄弟,我真的没笑,真的。   李丙说不可能,我听见你笑,你一定笑了。   秃顶男人一脸痛苦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说,我没笑,没笑。   李丙说你不用狡辩,你今天要是不说出你笑什么,有你好看的,你到底笑没 笑?说--   李志突然发现这个时候的书店里一片阳光,没有了那片阴霾。   李丙搬过秃顶的脑袋向那个掉落书的书架空档里按进去,使劲地把秃顶的脑 袋往墙上磕着,流出了血,血滴蔓延着,划进那些书本里。   杨红站在李志的身边吓呆了。   秃顶男人的身体在一点点地瘫软下来,几乎贴在地面。   李丙还在大声地吼着说你笑没笑?说--你笑没笑?你要是还嘴硬的话,我今 天就叫你躺着从这间屋子里出去。李丙的脚疯狂地在秃顶男人的脸上踢着。   李志说李丙你不能这样。   李丙打红了眼睛说,一边呆着去,没你的事,你少说话。   李志厌恶地看着李丙说你时在撮死啊!没人希管你,你就是死了,我都不会 看上你一眼,不过,你要是喜欢打架,你出去打,别脏了我的书店。滚--滚--你 给我滚出去--   李志说得很绝情。   这时候事情发生了突变。   张小娴发现姐姐死了,打了110。警察很快就来了,勘察了现场,也没丢什 么东西,也没有挣扎的痕迹,死者临死前发生过性交。一切的迹象表明可能是熟 人干的。他们叫张小娴好好想想,她的姐姐平时都跟什么人来往,有特别熟的男 人嘛?最后,张小娴说出了李丙。   你知道他住哪吗?   不知道。   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张小娴看着姐姐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眼含着泪。   只知道他跟姐姐好,姐姐也有些爱他。   你再好好想一想。   张小娴的眼泪噼哩啪啦地掉下来。   我好像听他说过他的哥哥在春风街凤伟路开了一家书店。   警察走出屋去,跳上警车,向李志的书店开过来。   秃顶男人的身体在瘫软下去,他的嘴里还喃喃着我没笑,真的没笑。李丙的 脚还在踢着他。李丙踢得有些累了,松开了秃顶男人。没想到,这一松坏事了。 秃顶男人奇迹般地站了起来,满脸鲜血,双手紧紧地掐住了李丙的脖子,发疯地 说着我没笑,我真的没笑,你为什么说我笑了呢?为什么?李丙被卡得喘不过气 来,舌头都伸了了出来,脸色青紫。秃顶男人流着眼泪说你为什么逼我,我没笑, 我真的没笑,是你逼我的,你为什么逼我?   秃顶男人脸上的血和眼泪混合在一起。   李丙伸出了僵硬的手向李志伸过来,伸过来。他已经说不出话来。秃顶男人 还在狠劲地用着力嘴里说着我今天到要看看,到底谁给谁好看的?你这是欺负老 实人啊!逼哑巴说话呀,你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是病猫吗?秃顶男人边说着边把流 进嘴里的血沫子吐出来,吐在李丙的脸上。你一句一个他妈的,你以为我就不会 骂人吗?你母亲的!他的手还在死死地掐着李丙的脖子,几乎要把他的脖子折断。 李丙在一阵阵地翻着白眼,舌头伸得更加长了,两个眼珠子几乎玻璃球般要被挤 了出来。   李志一直都在边上看着,他希望这能给李丙一些教训。没想到,李丙眼看就 要被发疯的秃顶男人给掐死了。他身体里的血变得激动起来,不是因为刺激,而 是血缘,绝对是血缘。他冲了上去,企图掰开秃顶男人的双手。可是那双手像铁 钳子似的死死地掐在李丙的脖子上,李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秃顶男人看着李 志过来手掐得更紧了。他把满嘴的血沫子又吐在了李志的脸上。李志看掰不开秃 顶男人的手,扬起拳头对着他的后背就是几拳,这几拳都击中了要害。秃顶男人 痛苦地松开手,眼睛在仇恨地看着李志。李丙坐在了地上,大口地吸了几口气说 妈的,今天还真的遇上对手了,算你狠。李丙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不知从什么 地方掏出一把刀子使劲地捅向秃顶男人的身体,一片血雾喷了出来。我叫你掐我 的脖子,我叫掐我的脖子,我捅死你,捅死你,李丙说着。   李志惊呆了,他没想到李丙的身上还藏着把刀。   李志说怎么的李丙,你要杀死人啊!别捅了,他要死了。   李丙根本没听李志的话还在说着我今天就叫他死,叫他死。   秃顶男人身体晃了几晃,终于倒在了地上。   李志说李丙,李丙,你杀人了,你还站着干什么?一会儿警察会来的。李志 转身看见瘫软在地上的杨红说我们有多少钱,你都拿来,给他,叫他跑吧。李丙 用脚还在秃顶男人的身上踢了几下。李志接过杨红递过来的钱塞到李丙的怀里说 你快跑吧,以后就别回这座城市了。李丙接过钱意味深长地喊了一声哥,揣起刀 子冲出门去。李志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一阵阵的 痉挛起来。   就在李志透过门看着李丙的身影消失了的时候,警察冲了进来。   警察看见了血,看见了躺在地上的人,死人。   警察说这是怎么回事?谁杀了人?你是李丙的哥哥吗?   李志说我是,他跑了,他杀了人就跑了。   警察说你怎么能叫他跑了呢?   李志说他手里拿着刀,我能怎么办?叫他也捅死我吗?   警察说你知道你的弟弟在今天上午杀了一个人吗?   李志说不知道。   就这样,警察把李志和杨红一起带走了。   警察多次审讯李志,李志只说三个字:不知道。后来他们只好从杨红的身上 下手。杨红都说了,说是李志在李丙杀完人后,还给他了他钱叫他跑的,叫他以 后别回这座城市了。他没有说李志抱住那个秃顶男人的细节,没说。警察很快就 放了她。杨红最后一次来看李志的时候说她要结婚了,她要嫁给了一个丧妻的老 头。她肚子里的孩子流产了,是一个死胎,而且是一个男婴。她边说眼泪扑扑簌 簌地掉下来,两只手颤抖个不停。她还说了李丙的消息。李丙被枪决了。说来也 偶然,就是那个被李丙杀死的女人的妹妹捧着她姐姐骨灰盒回农村老家的汽车上 看见了李丙,她打了电话,李丙就这样被捕了。枪决的时候没有联系到家属,李 丙的尸体被郊区的一个医院拉了去做了人体标本,听说浸泡在福尔马淋的溶液里。 杨红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明天就要结婚了。   李志看着杨红离开的背影痛哭流涕。他能说什么?他蜷曲着身子,捂着心脏, 低声呻吟着,像一只不断抽搐的动物。   自从杨红说过李丙的尸体还被存留着,李志就想自己出去后一定要看看自己 的弟弟。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面对一个死者,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今天, 这个即将来临的夜晚淹没了一切。明天,明天,一定去那个郊区的医院看看李丙, 一定。李志这样想着,身体里的血液变得温暖起来。   这个时候的街道上传来了《北京晚安》的歌声。他躺下了,就在他原来书店 的对面的草坪上,安静地躺下来。那些被他的身体压在下面的草发出脆弱的声音, 折断的声音,还有那草茎里喷出汁液的声音。地气的凉开始侵入他的身体,使他 的身体开始变得庞大起来,紧紧地依附在地上,依附在那些被压倒的草上。他有 些寒冷,他想把整个草皮都揭下来裹在身上。他想,那样也许会温暖一些。也许。 他蠕动着身体,让那些高出他躺着的身体的草来淹没他。   对面的霓虹灯光里晃动着女人暧昧的身影,除了暧昧和淫荡的声音,还是暧 昧和淫荡的声音。   那是一个充满秋日阴霾的早晨,他醒了过来。他有些激动,他感到有些不知 所措,他要怎样去面对自己的弟弟,面对一个浸泡在福尔马淋溶液里的弟弟。一 个死者。他犹豫不决。   他身上没有钱。他只好想办法去那个郊区的医院,那个医院离蓝城很远,在 一个山坳里。他看着路上那些忙碌的行人,他的脑子一转,动过一个恶念。他想 从他们的身上抢一点钱作为去那个叫去医院的路费。可是他只是一闪念,这个念 头没有那么坚定地就在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他想,就是步行,也要走到那个医院 去。他看见一个残疾的人在地上爬着,手里拿着一个罐头盒,哗啦哗啦地,里面 有几个硬币,那个残疾人在一根电线杆子下面停了下来,趴在地上。李志看见他 的失去两个小腿的腿,根本不能再叫做腿了,而是两个肉棒,红鲜鲜的,冒着血 丝。李志摸遍了全身,也没翻出一枚硬币。他叹息了一声,从那个残疾人的面前 走过。那个残疾人还对他说可怜可怜我吧,我的亲人都死去了,就我一个人,又 残疾了,给几个小钱叫我活着吧,大爷。那乞讨的声音叫李志的心疼。李志感觉 自己和这个乞讨的人有些同命相怜,他一阵的黯然神伤。   他站在去往那个医院方向的路口上张望,看看能不能遇到好心的司机,叫他 搭车。马路上的灰土很大,不时被扬起来,一些废弃的塑料袋在风中飞起来,在 风中鼓起来,俨然一个个颜色各异的头颅气球般被悬挂在半空中。一个红色的塑 料袋从他的面前经过,几乎要挂在他的脸上,他伸出手挡开了。只见那个塑料袋 挂在了马路对面的树上,在风中,俨然一个挂在那里的灯笼。李志眯着眼睛看着 那个挂在树上的红塑料袋,他又想到了那个被李丙杀害的秃顶男人的脑袋,他的 耳朵仿佛又听见了李丙捅刀子的声音,扑扑的,接着是喷出来的血雾,那血雾几 乎蒙住了李志的眼睛。这时候,风向突然改变了,那个塑料袋掉了下来,一下子 飞到了李志的头上,他透过那个塑料袋看见的世界是转动的,红色的,眩晕的。 他慌忙用手把那个塑料袋撕下来,心里生出一丝的不快。   一辆拉着货物的蓝色大卡车开过来。   李志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挥了挥手。没想到,大卡车真的停了下来。那个司机 摇下窗玻璃探出头来看着李志说你干什么?要捎脚吗?   李志说哥们,我想到那边的那个医院去,你能捎我一下吗?   那个司机仔细地看了看李志,掏出一只烟点着了,吸了一口,又看了眼李志 说上来吧!   那人打开了车门,李志爬了上去。   李志说,真的谢谢你了,我身上实在是没钱了,要不我就打出租车去了。   李志又一次地说了声谢谢。   那个司机关上车门,打着火,启动了大卡车。他们开始向那个医院的方向开 去。   那个司机问你那个医院干什么?看什么人吗?   李志说看一个死人,我的弟弟。   司机满疑问地看着李志说怎么?   李志说他是一个杀人犯被枪决了,当时没联系到家属,就被这个医院拉过来 了,用于医学研究。   司机哦了一声,两只手在扶着方向盘,看着前面笔直的马路。   司机问你抽烟吗?在我的衣兜里,你自己拿。   李志很感激地看了眼前面镜子里的司机的脸,他伸手掏出一只吸着。   那个司机说看样子,你好像刚从号子里出来的啊?   李志先是一愣说哥们你真是好眼光,你既然看我是刚出来的,你怎么还拉我 呀?你就没想到我可能是一个逃犯?   司机说,逃犯绝没有你那样的目光,没有。哥们是怎么进去的?   司机变得话多起来。   李志不愿回忆过去的往事,是因为不愿意想到那个女人--杨红。那毕竟是他 的痛。但他还是说了。   李志说因为我弟弟杀了人,我帮着他逃走的,我没有制止他杀人,警察说我 是帮凶。   司机说你看我像进去过的人吗?   李志开始仔细地打量着身边的人说看不出来,你这么好的人怎么能是进去过 的人呢?   司机说难道你当初不是好人吗?有的时候事情不是你能左右的,就像你,我 想当初也是一个小心谨慎地活着的人,没想到会进去吧,可是,进去了。这也许 就是命中注定的,在劫难逃。   李志觉得司机说的也有道理,点着头。   李志说你出来多少年了?现在干什么?开车吗?   司机说我出来三年多了,这不自己在那边的山区开了一个大型的采石场,今 天是进城拉一些东西,原来开车的那个司机的母亲有病了,我替他干一天。   他们这样说着,渐渐地油漆路变成了土路。不远处灰土翻飞,工程队的机器 和工人在那里干得热火朝天,他们是在修一条通向另一座城市的高速公路。那一 阵阵扬起的灰土来势凶猛,猝不及防,淹没了那些被砍倒的树木和一些扒下来的 草皮,一些大石头突兀着,像裸露出来的骨头。被破坏的山体看上去多少叫人感 到有些绝望,满目疮痍。一棵树在一股扬起的灰土中倒下了,还有那些碎石子翻 飞着。李志知道那边放炮了。那突来的灰土几乎挡住了司机的视线。   突然,汽车的发动机发出奇怪的声音。   司机双手拍着方向盘说可能又坏了,这个破车看来是真的要更换了。他有些 沮丧地说着,打开车门下车看了看。嘴里骂着,妈的,又坏了。   李志也跳下车说坏了吗?   司机说坏了,妈的,我每次单独开它的时候,都出毛病,妈的。司机说着看 了看李志说,你要是着急,从这个山坡翻过去,再走一里多路,也就到了你要去 的那个医院。他的手指了指对面一个光秃秃山坡上的一条土路。李志顺着司机指 的方向看去,那条土路上有一个老汉在放着两只羊。一只白色的羊。一只黑色的 羊。   李志问什么时候能修好?   司机说天黑我看够呛,我得给我的司机打电话。他要是来不了,我今晚只能 在车上呆一宿了。   李志说那我真得走了,天黑了,到那个医院,我怕我进不去。我真的谢谢你 捎我这么长的一段路。   司机说谢什么,都是朋友,我给你张名片,你看完你的弟弟,怎么办?我们 刚出来的人在社会上都受歧视,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到我的采石场干吧!   司机掏出一个名片递给李志。   李志接过来,又一次地说了声谢谢。   他小心地把那张名片揣在了怀里说那我走了,我会去看你的,说不定我还真 的要到你那里讨口饭吃呢?   司机说别这么说,干活吃饭,我等着你哥们。   李志爬上了那条土路,回头感激地向着那个司机挥挥手。   远处放炮炸山的声音震耳欲聋,地动山摇。   李志几步就越过了那个放羊的老人和那两只因为放炮的声音而惊慌的羊。一 阵阵的山风吹在李志的脸上。李志站在山梁上看见那个司机还站在卡车旁边打着 电话。李志站在山梁上同样也看见了那座医院,是一排破旧的水泥房子。他的心 里有些激动,他就要看见自己的弟弟了,就要看见了。那个杀人的弟弟--李丙。 李志这样想着,放慢了脚步,他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心灵的颤栗,他仿佛听见了血 管里的血液流淌的声音,他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空洞的人。他不知道那血液流淌的 声音哪里去了?不知道。他有些害怕起来,他倚着路边的一棵树歇息了一会儿, 心脏跳得厉害,象是在敲鼓,心脏在猛烈地悸动着,血管里似乎被注入了某种强 烈的兴奋剂,驱散了一路的疲惫。马上就要看见李丙了,马上。他的嘴里喃喃着, 我的死者弟弟--李丙啊!他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仿佛被亲情或者血缘关系惊醒, 他黑暗的身体里有一盏极强的电灯被拧亮了,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是颤抖,绝 对是颤抖。   李志来到了医院的门前。   他深呼吸了一口,一股强烈的福尔马淋的气味进入他的鼻腔里,呛得他几乎 要打喷嚏,但他还是用手捂住了嘴。他感觉,如果他的那个喷嚏打出来,那么宁 静的空气就会突然爆炸,就会惊动那些浸泡在屋子里面的死者。世界上的万物相 对于死来说都是静止的。他只是想看一眼李丙,看看这个死者,看看自己的弟弟, 一个杀人犯的弟弟。他一直都觉得李丙就像一个演员在他的世界里表演着,现在 幕终于落了,他要到舞台后面看看这个更加真实的弟弟。死使万物变得真实,变 得赤裸。他弄不清自己的感觉是兴奋还是绝望,弄不清。或许还有一些残酷。   那灰白的铁皮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了,翻卷起来的油漆看上去有些像落在上 面的蝴蝶。一米多高的院墙看上去很脏,上面写过的一些字已经看不清楚,一些 大大小小的人的脚印在上面印着,就像有人在墙上走过似的。那些爬行的脚印在 阳光里跳跃着晃眼。李志敲了一会儿门,没有人出来。没有。李志又看了看院墙, 他又左右看了看,决定翻墙进去。   在他的手刚搭到墙上面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他几乎 瘫软在地上,瞪着眼睛看着,一动不敢动。他只觉得腿一软,还是坐在了地上。   原来是一条灰色的蛇盘在墙上面,懒洋洋地晒着日光。它在吐着火焰般的舌 芯子,瞪着两只小眼睛看着被吓呆了李志。李志和蛇对视着,没敢动弹。那条蛇 看了看李志蔑视地看着,伸直身体,爬走了。李志的心仍在怦怦地跳着,几乎要 蹦出来。看着那条蛇爬走了,李志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两条腿仍在哆嗦着。这 时从里面的一间屋子的窗户露出一个老头的头来。   老头看着李志喊着,你干什么?   李志声音发颤地说,我来看一个人。   老头把身子从窗户探出来说看什么人?这里除了我一个是活人,其他的都是 死人。   李志说我就是来看死人。   老头说着从窗户跳了出来说你有证件吗?我们这里可不是随便让进的,你要 是没有证件,你还是回去吧!这里马上就要搬迁了,所有的尸体都要被送到火葬 场去了,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李志说大爷,我求求你让我进去吧,我要看的人是我的弟弟,他是被枪决后 拉到这里来的,你让我进去吧,大爷,我只看他一眼,我就出来,行吗?   李志在哀求着那个有些醉醺醺的老头。一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   老头看着李志,看着李志的光头,他犹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李志说,你弟弟 犯的什么罪?   李志说杀人,杀了两个人。   李志在强调着说,他企图用这样的事实来震慑一下这个固执的老头。没想到, 还真的起作用了。   老头说那你进来吧,从墙上跳进来,省得我去找钥匙。   李志连说谢谢。他还是有些胆怯地看了看那院墙上,发现没有什么了,他才 爬上去,心里仍旧充满余悸。   老头说你看完就快点出来啊!   李志说好的,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大爷。   老头说别说太多了,左面的那排房子里。   老头用手指了指。他放下的手在他的红鼻子上摸了一下。老头转向一个墙角 撒起尿来,强烈的尿骚味刺激着李志的鼻子。   李志几乎心跳过速,就要见到弟弟了。死者李丙。   那排房子一看就知道已经破败很久了。窗户上的玻璃有的已经被打掉了,呈 现出犬牙交错的窟窿,木头的窗框也显出了腐朽的痕迹,变形地镶嵌在水泥的墙 壁上。还有那破门,几个洞在上面像几只空洞的眼睛,不时有老鼠进进出出。李 志的手几乎不敢去碰那门,仿佛那门一碰就会变成一堆烂木头瘫软下来,有几个 铁的折页像筋脉似的在上面连着它才不至于堆下来。   一股尸体的气味飘出来,根深蒂固地在李志的鼻孔里。这些疯狂的气味分子 贪婪地依附在李志的身上,希望他能把它们带出这个可恶的地方,这个尸体丛丛 的地方。那蜂拥的气味分子几乎把李志挤一个跟头,李志踉跄了一下,扶着门站 住了。他看见门没有什么异样,推开了门,发出吱嘎的声音,撕裂了宁静的空气, 把那些气味分子纷纷撞倒在地上。   李志看见了,看见了。   李志看见一个游泳池大小的水泥池子里浸泡的尸体。他颤栗了一下,他还从 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死人。没有。死,宁静的死,同样使内心恐惧。他停止了 脚步,不敢轻易地迈动脚步,仿佛会惊醒那些沉睡在池子里的死者。轻些,脚步 再轻些,只要能看见李丙一眼,他就快速地逃出这个地方。他这样想着。还有那 冷,死人的冷,死的冷一下子包裹住他,他抖动着身体,仿佛从那死的冷中看见 一面明亮的镜子,他从镜子里走出来,是他还是李丙?他在仔细地辨认着。死是 一面光滑明亮的冰镜子,透着冷。现在那死就在他的周围,包裹着他,像一层特 殊的皮肤,他在感受着死,感受着死的冷和残酷。   他心里在轻唤着,李丙你在哪里?哥哥来看你了,你还是不愿见到哥哥吗?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原谅哥哥好吗?   那些死者密集地叠落在一起。有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有的胳膊相绕着,有的 一只手插在另一具尸体的大腿之间,有的仰着头,有的面朝下,有的倾斜着身体 把一只胳膊伸出溶液的外面。李志的目光在寻找着李丙,在那些尸体中间打量着, 打量着那些脸孔,除了脸孔那些死者都是相同的,赤裸着身体,全身的每一处都 暴露无遗。那黑色的阴毛像水草一样围绕着它的鱼在溶液里静静地生长着。脸在 这个时候变得重要起来,脸是一个死者与生者之间的唯一的联系。脸是一个符号, 是他在生的世界里的符号,丢失了这个符号的人,只能是人,但没有人知道他是 谁,没有。也许他们脚踝上的那个塑料的牌子上记录着他们在生的世界里的痕迹, 但都浸泡在溶液里变得模糊不清,模糊不清。他的嘴唇翕动着,轻轻地喊出了李 丙--李丙--他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心几乎一下子窜到了嗓子眼。他的眼 睛看着那池子里的尸体没有丝毫的动作,他才放下心来。他想,没有惊动他们, 没有。死是静,冰内部的静,更深处的静。在死的静中,他听见了自己血液的流 动的声音,像一条涓涓流动的小溪一样喧哗、骚动。还有,他似乎看见了自己血 液的红,对,是血液的红。还有,那血液的热,对,是血液的热,它相对于死的 冷,死者的冷。他认为死者的血液应该是蓝色的,蓝色的冷。那些干枯木头般的 尸体漂浮着,李志走上池子的边缘,站在一个台阶上向里面看着,在寻找着李丙。 那死者的山脉几乎不可逾越,不可,重峦叠嶂。骤然,李志感觉到了死的空,是 死的空在他的身体里旋转着,他几乎失去重力,险些跌落在那个漂浮着众多死者 的池子里。死的空带给他的同样是疲惫,堆积起来的疲惫,从头上开始向脚底下 涌动着,他的身体在下坠,下坠。或者说是死者的重使他下坠。他坐在了瓷砖斑 驳的池子边缘。   他小声喃喃着,李丙啊,你出来叫我看一眼吧!当哥哥的心也就放下了,知 道你毕竟有了归宿,李丙啊!   他在说着,眼泪流了出来。他知道那归宿是死的归宿。   池子里的尸体还是没有一丝的动静,没有。他的心脏就像一面小铁皮鼓在敲 个不停,为这些无依无靠的死者敲打着。他的血液流淌的声音在为这些漂浮的亡 灵弹奏着。也许他们此刻的亡灵早就在天上了,在飞翔着,盘旋着,他们留在这 里的就是滞重的尸体,被腐臭包裹着。只要他们的尸体没有归宿,他们的亡灵就 永远地飘着,飘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空间里,他们永远不会感到轻松,不会。 那些亡灵在痛苦地俯瞰着大地,大地上树木、草地、村庄和河流。他们看着灰色 的小河在缓慢地流淌着,看见自己的尸体被浸泡在那溶液里,那溶液仿佛是凝固 的,他们无法逃脱,无法。他们的亡灵鬼哭狼嚎,他们的亡灵痛哭流涕,他们在 拼命地挣扎着……   一个死者翻了一下身。   李志把目光投过去,他看见了,看见了,那是李丙,是李丙。   李志激动得泪流满面。   他站了起来,因为李丙在池子中央。他向李丙的方向伸出手喊着李丙,李丙。 他的手颤抖着,心在悸动着,血也像加温了似的,烧得他全身灼热。他以为他这 么一喊李丙一定会动起来的,他恍惚了一下,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李丙是一 个死人,死围困着他,囚禁着他,使他成为“物”,成为死者。李丙在池子中央 漂浮着,仰面朝天。   李志喊着李丙,李丙,哥来看你了,你看见哥了吗?   李志边抹着眼泪,透过泪眼盯着李丙的身体在看着。除了几个有些发白溃烂 的子弹穿过的弹孔,没有什么变化的,但整体上看,人还是有些消瘦了。李志的 心里涌动着哗啦哗啦的冰块般的悲伤,他几乎要哭出声来,但他用手捂住了嘴, 牙齿使劲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那哗啦哗啦的冰块般的悲伤泛滥他的 全身,尤其在他的胸膛里格外的强烈,几乎要撕裂他的身体,奔涌而出,悲伤成 为一种声音,洪亮的声音。他的心脏痉挛了一下,眼泪更加凶猛肆虐起来,淹没 他的眼睛,鼻子,胡须,嘴,流到他的脖颈上,顺着衣服流到他的胸膛上,像火 焰一样灼烧着他的心脏。顺着他的皮肤滑动着,呼应着血管里的血一同燃烧起来, 尖叫起来。他感觉他的身体在变化着,被死淹没着,被亲人的死淹没着。他面对 着那漂浮着的李丙开始无话可说,只有那哗啦哗啦响动的悲伤更加沉重。   窗外的老头有些不耐烦地说快点吧!都多长时间了,死人有什么看的?有什 么好怀念的,人死了就什么也不是,像这些人还好,还有一副臭皮囊泡在池子里, 其他人呢?只是一把灰罢了,不火化的,埋在土里也变成土了。过几天,他们就 都变成一把灰了,没有什么好眷恋的了,灰儿是什么,什么也不是,风一吹,没 了。   李志听着老头的唠叨说我这就出去。   李志说完话仔细地打量着李丙,几乎要把他的整个样子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或者说把死刻在脑子里。   李志说李丙,我走了,你一个人要保重。   说完他的眼泪又刷地一下子涌了出来。   老头在外面说怎么还不出来?磨蹭什么?   李志拖着沉重的脚步从里面走出来说谢谢你了大爷,叫我进去,我看见我弟 弟了,看见了。他眼含着泪说着,感觉到喉咙里有一股咸腥的味道,是一股血在 涌动着,几乎要涌出来,喉咙一热。他猛烈地吞咽着,没有叫那口热血吐出来, 没有。   黄昏以后的天空如铁般沉重地黑下来。   李志几次回头看了看那个医院,头疼得厉害,像一个电锯在里面旋转着,撕 裂着,无数的血沫,无数的骨头渣滓在落下来。他疼得无法走,只好在半山坡上 坐下来,看着山坡下面的村庄。一缕缕黑色的炊烟徐徐地升起,散发出一股野草 烧焦的气味,那气味是干净的,叫人闻了鼻孔里也舒服,比城里的那些污染的烟 尘要好上几千倍。他翕动着鼻孔吸了两下,头疼在缓慢地减轻,就像缓慢退去的 洪水。   在山脚下,一列出殡的队伍吹吹打打地向山上走来。   一个穿着孝服举着灵幡的小孩在队伍的前面喊着爹!爹!你上山梁--爹!爹! 你向西方--金光闪闪--那是你的庙堂--   一个白色的队伍在移动着。在半山腰停下来,他们开始埋葬死者。   李志在不远处看得一清二楚。   那埋葬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进行着,月亮出来了,整个儿地冉冉上升,使小 路和山坡上仿佛撒了一片片晶莹的白色盐粒。   看着那出殡的队伍离去,李志的心里也充满了牵挂,那就是李丙。如果真的 像那个老头说的那样,过几天这些尸体都要被送到火葬场火化的话,那么他可能 就再看不见李丙了,看不见。他这样想着,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陷入了沉思当 中。脑子里突然一亮,去偷!把李丙偷出来,埋了,毕竟将来还有一个坟头啊! 他这样一转念,变得坚定起来。   他的行动没有遇到太多的麻烦,很顺利,他只是用一根竹竿把李丙的尸体从 那些尸体中拨过来,李丙就顺着那根竹竿飘过来了,他拉过李丙的手,放在水泥 台上,脱下身上的衣服,紧紧地裹在李丙的身上,然后把他背到身上。他走了一 段路后,觉得李丙变得轻飘了,他不知道,李丙胸腔里的那些器官都被医生挖走 了。他把李丙举到墙上,像一个面口袋般地趴在墙上,他爬上墙,两只手拽着李 丙,把李丙放到墙的另一边,他跳下墙,抱着李丙的双腿,从墙上把李丙抱下来, 扛在肩上。他顺着铺满了盐粒般的小路,爬上山坡。在一处比较开阔的地方,他 把李丙放在一边,开始挖坑,他拔掉地上的荒草,开始挖起来,手指都挖出血了, 指甲也撕裂了,他仍在挖着……   李志边培着土边说李丙你终于入土为安了,你这回在土里要好好地活着,好 好地做人。   李志的眼泪掉落在泥土上。   天天渐渐地放亮了。一个崭新的土包在那里凸起着,李志浑身疲惫地守在土 包边睡着了。   远处山里面的一声炮响,惊醒了他。   李志揉了揉眼睛,看着那个土包说,李丙你一个人就在这山上好好地呆着吧, 哥如果有时间的话会来看你的,哥走了。   李志不想再回到蓝城了,他掏出那个司机给他的名片,看了看上面的地址, 向那个方向跑去。   2003/4/8/22:15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