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从草根到不朽   。谷谷   文人到了山东淄博,绝不会绕过蒲家庄。这似乎成了一个验证文人招牌的符 号与标识,绕过了便不是真文人。因为那里躺着“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记得二 十年前的春天,我第一次去拜访那个被当地人称为“柳泉”的地方,蒲公的故居 尚与村舍无异,三间低矮的草房,透着寒怆与凄凉,幽寂中散发时光的况味。拙 笨的木床已经断腿,床上折叠着粗布的被褥,只是没了主人的体温。条几上有一 只锈迹斑斑的烤手炉,被烟熏黑的芭蕉扇子,都会引发我对蒲公当年写作生活的 种种怀想;出得屋去,人便置身于一方堪称“天井”的小院,枯树扭曲,墙角里 还有一只缺了耳朵的尿壶,仰头看时,只有一条暗蓝的天色,到了夜晚,星子眨 着诡异的眼。印象最深的,当是墓地,出了院门向东,行走不远便见一个黄色土 XZ,被枯草深深掩盖———写鬼画妖的高手就在那里长眠。虽然有了围墙护栏, 坟墓也曾在文革中遭遇过红卫兵的破坏挖掘,但仍不失历史原貌,依稀嗅得到久 远的气息。坟前的一株老松,住着嗷嗷待哺的乌鸦,已经不知陪伴墓主多少代了。   数年过去,位于鲁中蒲家庄的蒲松龄故居,逐年修缮,改造扩建,成了个庄 园式的结构,与笔者二十年前印象里的简陋,已经大相径庭,快要认不出了。不 久前因为友人来访,陪同再去,我对蒲公故居“与时俱进”的变化不胜惊讶,说 真的,我不喜欢它现在的样子,它与当下的商业浪潮太吻合了,这样“宽敞气派” 的故居,对于一生屡次被世俗拒绝的主人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我怀念的,仍然是 那三间破草房,以及蒲家庄周围的荒凉景象:古老的松树、深夜的月光、大片的 坟茔和穿行在荒草丛中的野狐小兽,不经意间出现在羊肠小道上的老妪,都会还 原一部伟大经典的写作背景。如果缺少这个背景,就没有蒲公写作的冲动,试想, 在当今高楼林立的都市,会有一部《聊斋》产生吗?   他是一位梵高或者卡夫卡式的人物,在漫长的76年的悲苦人生中,花去了一 多半的时间执拗地参加高考,青灯长夜,钻研苦读令人生厌的八股臭文,企图得 到社会的承认。这一点,在前些年我一直无法理解,心想一纸文凭和一代文豪, 孰轻孰重?为什么偏要像一只飞蛾,一次次地奔赴一场屈辱的火海?后来,我小 心地走近,并且终于理解了他———按照当时的价值观,出路只有两条,一是做 官,二是经商,否则就只有在家乡种田,延续祖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蒲松龄不甘于此。经商显然非其所长,而做官的前提是金榜题名,这也就成了他 屡败屡战的历史渊源。但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一直到离世的前三年,才托人花钱 买了一纸毫无意义的“文凭”,用来聊以自慰罢了。纵观他的一生,他是个世俗 意义上的失败者,他现实的困境是双重的,物质与精神都达到了贫穷的极致。正 因为这个“屡试不及”,上天成就了一位天才作家,但同时又让他终生困于乡野, 成为一个被顽童随意扔石头取乐的潦倒对象,一个面黄肌瘦险些被一阵狂风吹倒 的乡下老头。   事实上,蒲松龄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一个离蒲家庄百里以外的西铺村 毕家大院度过的,毕家乃官宦之家,主人毕际有曾在扬州做官,退职后还乡成为 响当当的乡绅,与当地官府的关系十分畅通。由于一息书香尚存,便让他在那里 当了家庭塾师,相当于现在的民办教师,并且一干就是近四十年,应该说,这才 是蒲松龄的糊口职业,是他命里要承受的生存状貌———终日与几个富家后代厮 守,备课和陪读。他的身份是尴尬的,对于自己与执教的弟子之间,关系相处深 浅,都要花一番心思,拿捏分寸,否则一不小心,便会丢了饭碗。可以这样说, 蒲松龄的饭碗,是个朝不保夕的泥饭碗。但他一做就是大半生,直到71岁那年才 返回蒲家庄。他在毕家工作的日子里,究竟遭遇了多少委屈,心里纠结过多少疙 瘩,我们已经无法测量。   我去过一次西铺,参观过蒲公的“办公室”,二层阁楼里仍有大量藏书,这 给他的业余写作提供了不错的环境。这才应该是《聊斋志异》的真正诞生之地吧。 到了年节,蒲公会借主人家的毛驴一用,穿过纵横交织的黄尘乡路,骑驴回家与 妻儿老小团聚几天,如此说来,蒲家庄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成年后休闲度假的 地方,是他疲惫心灵的庇护所,也是他惟一感受温暖与亲情的栖息地。当然,也 不排除他会将写作中的书稿带回家去写上几行。我想,无论毕家大院里的人对他 多么仁慈,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他的社会地位问题,这从他每月仅得八两银钱的 事实上就可推论。这点钱,只能让他勉强维持家庭的正常开支。如果遇到乡间丧 婚嫁娶之事,患病抓药之需,那么他的经济状况尚且不如当今的“月光”一族。 蒲松龄最穷的时期,家徒四壁,连煮一锅稀粥的粮食都没有了,有一年村人捎口 信来,说他的小儿子突然发病,蒲松龄匆匆回家,当时恰逢麦收时节,村人都在 田野收割,而一介文人的自尊,让他羞于开口找村邻借用或讨要,只好“死要面 子活受罪”,到坡地上挖些野菜树皮煮食充饥。这样的困境,始终困扰着他的生 活,直到离世也没有结束。此情此景,难道富贾一方的毕家大院,对于他手下雇 佣的员工,是不了解内情的吗?由此可见彼时的世态炎凉,这从另一个角度验证 了他的灵魂深处是何等孤独无助。   他是孤独的,周围找不到一个可以对话交流的人,惟一的乐趣是夜间守一盏 烛火,书写或整理那些流传于乡间的鬼怪故事,并从中体味一种写作与宣泄的快 乐,看似写妖魔鬼怪,其实是心中的郁闷得到了释放,现实里遇到太多的不公, 文字里借题发挥,将某某设置成小说中的坏蛋,将其打入十八层地狱,他的内心 一定是快意十足的。另外,在他的心目中,他是相信鬼魂存在的,甚至几度在幻 觉中与狐仙相遇过。这也是由于当时人们的认知,偏远的地理环境所决定的。   如果到今天,还有谁说他的写作得到了众多的支持,是可笑和不宜采信的。 这从他写完了《聊斋》之后,长时间内无力无钱出版的事实上就可说明问题。乡 人对于他的写作,是抱以漠视和嘲笑态度的。在世俗眼里,一个半老男人,花了 一辈子的力气中不了榜,就足以成为笑谈的了,却不顾养家的事实与责任,有了 空闲也不好好种地,窝在屋子里写些捕风捉影的虚幻故事,忽悠人玩么,这真是 病得不轻了。   康熙二十六年(公元1687年),已经48岁的蒲松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有意 义的大事,那一年春天,身居高位的京城官员、当朝文坛的领袖级人物王渔洋 (本名王世缜,时任刑部尚书,亦为诗坛盟主)回故乡新城(今淄博桓台县)料 理父亲的丧事,依照风俗惯例,需还乡丁忧两年,擅长社交的毕际有便邀请他来 毕家做客,就这样,蒲松龄与王渔洋不期而遇,相谈甚欢,并成为文友,此后更 是书信往来,成为后人的美谈。关于他们之间的友谊,汇集了多种版本,直到今 天,民间还流传着这样一则好玩的故事,说王渔洋丁忧期间,蒲公骑驴去王家府 弟拜访,王躲在家中佯装没有听见,敲门半天才出来一位小童,说王大人不曾在 家。蒲公心想:我已经掌握确切消息,你王渔洋明明在家,我才从百里之外特来 求见,你怎么能说不在家呢?于是转身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照着王府大门外的 影壁墙上,狂笔疾驰,一挥而就,一个斗大的“午”字跃上了影壁墙面!回头骑 上毛驴,扬长而去。王渔洋闻后,思索片刻道:“此事不妙!速速派人赶紧追上, 请回府内!一个‘午’字就是‘牛’字不出头,若是出了头,你就是‘牛’了! 这是松龄老弟在戏咱不出面见他呢!”王渔洋说着,立即吩咐家人备酒设宴,自 己则是更衣整冠,出门恭迎。   读了这样的一则浪漫色彩浓郁的“佳话”,我心里不是滋味。编撰这则故事 的人也不想想,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像蒲公这样的底层草民,怎么敢在当朝 一品大员面前来得半点狷狂?这从他给王渔洋的第一封书信中就可看出,他对王 的仰视之情溢于言表:“耳灌芳名,倾风结想,不意得借公事,一快读十年书, 甚慰平生,而既见遽违,瞻望增剧。前接手翰,如承音旨,又以车风未便,裁答 犹疏,载辱瑶函,悚仄弥至!溽暑围人,良不可堪,菜花之在目也,想源上仙居, 门近清流,序依   碧荷,南窗一卷,下侯Y疃鹞袈桃拢嗫焓乱病H衾闲芗掠贝虽 崾睿兑媪樱坪褐牵喔?   相同耳。儿许阿堵物,何须尚有念虑?然欲却而不受,又恐无以见,昧君子 一介不苟之高节也。梅屋以索无期,姑缓之,中元之后日无不相寄者。蒙遥致香 茗,何以克堪?   对使拜嘉,临池愧悚!”由此可见,他不是李白,不是嵇康,他是一个渴望 被时代承认的普通百姓,他是蒲松龄而非普希金。   尤为让人痛心的是,当年秋天,他又一次兴冲冲地参加了乡试,结果因为 “闱中越幅被黜”,此中屈辱滋味,只有他内心知道。备战数载,却只顾“快意 书写”,竟然违反了规定格式,被人赶出了考场。这让他后悔莫及,冷汗叠出, 大声叫苦。上天再一次与他开了个玩笑,结果不言而喻,天才的作家又一次遭到 社会的拒绝。   关于那位康熙眼中的红人王渔洋,我只知道他应该是一位好官员,修养也不 坏,但他肯定也是一位习惯于歌功颂德的御用文人罢了。某年夏天,我曾与朋友 来到“王渔洋故居”驻足,但见得荒凉破败的园子,蛛网罗布,连一个游客都没 有,风摇动着屋檐瓦楞上的疯狂野蒿,这与蒲公故居的热闹景象,形成了两重天 地。出得院门,我们不胜感慨嘘唏:如果二位文友地下有知,当作何感想呢?进 一步推理,如若蒲公顺利及弟并且做官,世上还会不会有《聊斋》这部伟大的经 典?   当年,蒲公曾经以感激和期待之心央求王渔洋为《聊斋》作一篇序言或题跋, 王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思忖再三,迟迟不敢答应。但他毕竟心存诗人的性情,加 上与蒲公的乡党关系,于是乎“变通”了一下,以诗代跋吧,云: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   如今,人们能够记起他来,却恰恰因为这首题在《聊斋志异》卷后的诗。我 想,这大概就是那些一味追求“现世回报”的人们,身后难掩的尴尬与悲哀吧。   ———而作为草根的蒲松龄和一部《聊斋》,像一缕不死的幽魂,正穿越浩 大的时空和冷落他的时代,成为一曲不朽的绝唱,在人间流传。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