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衣道   弋铧   怎么说,他也该算我的老师。   二十年前我大学毕业,那时候不用担心工作的事情,学校和单位早就联系好 了,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好像是,一出了校门,就进了单位,社会就这样扑面而 来了——虽然单位不甚理想,专业也并不甚对口,然而,父母总是高兴的。而我, 对着刚报到了的单位,那间小小的银行储蓄所,那些看着我,有的漠然有的欣喜 的面庞,不知道为什么,心总是有种难以言说的落寞的,这种感觉,说出来你也 许不信,过了二十年,还能隐隐作痛的一种落寞。   是盛夏的季节,天,是燠热的,到了晚上,也还是被一种潮潮的热气裹挟着, 那种圈在蒸笼里熟透了的小笼包,奔腾欲出的感觉。我对父母说,我想学裁剪。 那时候不叫服装设计,很朴素的,就叫裁剪。一把剪刀,一卷皮尺,一个练习本, 一只笔。就这样简单,进了我父母单位办的一所夜校。那时候夜校很热闹的,好 像很多年轻人都有去夜校学习的,英语,汉语言文学,电气工程,化学工程,最 多的是财务会计,还有就是企业管理,学的人都挺用心的,白日里上完了班,在 酸碱池旁,在铣车旁,在机修车间里,甚至在集体制街道办的简陋的小厂房里, 裱完了电池的包装皮,糊完了盛皮鞋的硬纸壳,匆匆地吃完晚饭,挟着包跨上自 行车就去了夜校。那时候年轻人的脸上总有灿烂的笑容,好像是,学出来就会改 变自己现状的那种浮想,就会真成了会计技术员工程师甚至管理干部的浮想。当 然也有旁的,美容美发,服装剪裁。这种旁的,在人们看来,似乎有点低一溜的, 好像没什么大出息一样的,就像当时人们常说的一个词:低级趣味。   而我,在那段时间里,情绪因为有那么一点郁郁的,脑子里也似乎有那么一点 空空的,就把曾经整晚在宿舍里和女友们高谈阔论将来所谓的理想、所谓的造化 的大段大段的现在闲下来的时间,交给了能学一点女红的课堂。   他就是那时候来到那间灯火通明的大教室的。   其实我是认识他的。自小我就认识他,他可能也就比我大个三四岁,在我父 母那个有着五六千职工两三万家属的企业里,他也能称得上一个传奇。   很小的时候他得过一场小儿麻痹症,左腿就坏掉了,一直是崴着脚走路,幼 儿园,小学,中学,一路就这样上下来,身子总往左边斜着,左手扳着左腿,挪 一步就画一个圈,书包总是斜挎在肩上,可能习惯了,他这样走着也不吃力,有 时候也能飞快,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从没见过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一样和同学 打闹,疯逗,男孩子能玩的他几乎都能玩,滚皮圈,抽陀螺,甚至还能打乒乓球, 到了大家学雷锋的日子,也会起早床把另一个低一届的也是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却 只能坐着轮椅上学的女孩子推到学校来(平常是那女孩子的弟弟干这活儿的), 他的脸上还洋溢着一股阳光般灿烂的微笑。那个日子大家也都觉得很好笑,一个 瘸子推着一个瘫子,两个残废的孩子心无城府的快乐,只有那个日子,才让大家 想起来,他原来也是残废的。   他的书念得还不错,小学毕了业,就升了初中,中考后,竟然还考上了市里 的一所重点高中。这个时候问题就来了,好像是,他这种状况,那所重点高中是 没办法收他的。读高中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考大学嘛!而一个瘸子,怎么 能够上大学呢?他父母就劝他,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阿姨们也劝他,就连那个 带了他三年的中学班主任,也跑到家里来劝他。那个时候好像父母的单位也有很 好的就业制度,对这种情况也还是能照顾家属的,初中毕业了,也能安排到企业 的门房去做个收发报纸的活儿,多好的事儿啊,也轻松,也是正式职工,比那些 只能在集体所有制街道办窝着的小青年不知能强上多少倍的,可是呢,他那会儿 就犯了点脾气,照说,像他这样的孩子,也是多多少少有点拗脾气的,甚至怪脾 气的,因为身体上的与人之异,可是从小儿看着他长起来的邻居们,这一会儿才 发现,原来以为与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的他,确实有一股残疾人身上通有的拗脾 气和怪脾气。他说,我是一定要读高中的。前前后后,他就只讲这一句话,多了 也没有,而且呢,眼神是直愣愣的,有点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意思。他的父母当着 那么多好心人的面,多少有点发窘,劝的话倒比旁人更显空洞,好像是,那些劝 他的话,倒不是讲给他听的,倒是自己知道别人的好歹而且心领了的一种歉意。 最后呢,都有点下不来台,他这种年纪,要说真是孩子呢,你也可以哄一下压一 下的,可是又毕竟读了八九年的书了,打不得骂不得也压不得的,要说不是孩子 呢,真也就是十五六岁,你又不能太伤了他的心。这一辈子,你便读了高中还想 怎么样?!这种话是真说不出口的。大家就凉在那儿了,那片纸一样薄的东西谁 都不敢戳破的,那可真能要了一个人的命,倒不真是生命的命,而是,怎么说呢, 一个人能活下去的魂吧?那个魂让人给闪了折了,这孩子,这虽然人人都觉得不 可能有多大造化的孩子,可能就此真毁了。   班主任叹了口气,班主任站起来,班主任说,你要真想去那所高中,我就尽 我的力给你跑跑吧。他的脸朝着班主任,眼睛里就有了一丝光。班主任吐了口气, 班主任说,实在不能上,你也别太倔劲了。班主任转头看着他的父母,又说,你 看你爸你妈为难的。他这时候才咬着嘴唇,轻声地说,好。他的嘴唇上已经一片 青紫,邻居们都摇头叹着气散了。   高中他真得很顺利地上了,比我们预想得要容易得多。那所重点高中的校长 和教导主任甚至都来了他家,对他求学的上进心表示极度得夸奖,而且他因为中 考优秀的分数被编进了重点班,还因为他离家太远,像他这样的身体来去一趟的 不易,学校甚至拨了物理实验室旁的一间废旧小仓库给他做了宿舍。他那时候已 经很少回家属院来了,可能因为功课紧,也可能因为搭乘一次公车的不便,他的 母亲逢星期天去给他换洗一次被褥和衣衫,碰到一帮邻舍时,总会温温地笑一下, 唉唉地说,谁叫他认这种真呢?话语是谦恭的,带着点无奈,虽然也还带着点欣 悦,到底她的孩子总不是自暴自弃的,但她的身体里面,总能让人感觉着一种骨 子里的无望。   他就是那会儿成为我们整个宿舍院里家长们教训小孩子的榜样的。   看看,人家都那个样了,还那么要求上进,你,你,你,你的条件,唉,你 是真不知道好歹的。   他的父母听到这里,总是苦苦地笑一下,摇摇头走开。   据说,他的学校,也把他当作典范来教育旁的学生。校长在大会上总会点他 的名,他的努力,他的刻苦,他的一次又一次的拔尖。他成了这一片学生中的名 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后便是考大学。大学便是考上了,他也不可能进的, 这个,大家都知道。他呢,想必也是再清楚不过了。还是很刻苦地学,还是很努 力地备战高考,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在每回的模拟测试中拿年级前三名。这时候我 们已经长大了,知事了,觉得他的这种辛苦倒不成了我们的动力,小小年纪的我 们,听到他每回的独占魁首,反倒产生了一种悲苦,一种深深的怜悯,一种感觉 徒劳的遗憾。都知道结果是什么,都知道。   他的分数下来了,考得相当不错。上清华北大倒不敢打包票,可是浙大武大 是绝对没问题的。这分数一出,家属院的父母们都觉得挺难受的,好好的孩子, 真有点可惜了的意思。见着他的父母,谁也不敢提这件本该高兴的伤心事了,就 觉着,怪可怜见儿的,又得是一场什么样的闹啊?!谁都记得这孩子三年前非要 读高中的倔模样,而现在,三年过去了,都到这份上了,唉,怎么说啊?   我们就那会儿才又见到他。三年了,他的五官也长开了,是那种相当俊朗的 男人像,如果不是那条残腿,他也该是个美男子。他长高了好多,手不撑着腿走 路了,换了副木头拐子在腋下,右腿是正常人的长法,左腿就悬在了半空中,走 一步,左腿就画一个圆圈。他的背是挺直的,肩膀也是阔阔的,身上是一件火红 的T恤,绷得他健壮的胸脯都快撑破了。那件T恤衫到现在我都能回忆起来,真是 招摇的,真是惹眼的,真是能把人晃得眼花缭乱的,大家都斜着眼看着他,那种 颜色的衣裳,他怎么就敢穿?!他的身体,他的命运,他难道不该悠着点的吗? 他呢?倒还是笑嘻嘻的。这回也没人再听见他家里的闹了,倒是看见,在那个火 热的苦夏里,他一趟一趟地帮着家里做事情,守着炉火熬绿豆汤,搬出晚间乘凉 的竹床来用水一遍遍擦拭,哼着歌曲洗家里人换下的衣衫,还能骑上自行车,就 那样偏腿坐上去,再用木头拐子一点地,车就离弦一般地驶远,去给家里驮米运 煤,这时候,大家又忘了他的残废的身体,他的同学也会叫他来一起下河游泳, 甚至,你简直想不到,他还会拄着拐杖灵活地在篮球场上奔跑,甚至,还投进去 好几个球!   我父母说,看看,看看人家。我父母的嘴巴啧啧的。可是我们都知道,他还 能怎么样呢?   那个夏天,他的工作就有着落了。他的父母还不到退休的年龄,本来硬是退 下来让他顶职去工作也是可以的,那时候都兴这样的,虽然他这种身体怕也干不 了他父母的活计,可是厂子里觉得了他的努力,觉得了他的一股气,觉得了这样 待他倒像有点不公平的样子。好家伙,差点就上了浙大武大了,差点就成了大学 生了,这让人怎么能小瞧他呢?竟然就破了格,招他去到厂里的图书室做管理员 了。我们厂的图书室还是很大的,对孩子的诱惑力也还是很大的,不光清闲,不 光不用出体力,还能有一点附庸风雅的书卷气,还能呢,或多或少有一点小小的 权利。不瞒你说,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图书管理员,真的,能看书是 一个方面的,对着还书者颐指气使甚至有点爱搭不理的样子,也是叫人觉得一种 权利的向往的。   这叫人怎么说呢?多多少少是要人有点嫉妒了。还有那么多小子姑娘窝在集 体制街道办的小作坊里,还有那么多人觊觎着国有化企业职工的一席之地。怎么 就便宜了他的呢?怎么就?怨气只能到这份上了,再说下去,反倒没什么意思, 小子有时候是浑的,姑娘有时候是泼的,但在这种事情上,他们看着他的那条残 腿,还是真讲道理的。现在回忆起来那些小子姑娘们,他们都比我大了快十岁, 可也是什么苦都吃过的,小小的年纪赶上了上山下乡,回城后又没有正经工作, 熬了一把年纪又赶上国有企业的倒闭,在那种一辈子里,却也是堂堂正正地走过 来的,对着该流泪的就流泪,对着该微笑的就微笑,大事上是从没有胡搅蛮缠过 的。有时候,我真的是从心里敬重他们的。   然而,他,放弃了那种被人深深扼腕痛惜错过的好机会。他对他父母说,我 会自己养你们的。   他就这样站在这座灯火通明的大教室前。是几盏六十瓦的日光灯管,把每一 间教室都能照得雪亮。那时候的夜校真好,灯火就看得出光明。楼下有人拿着把 吉它在唱:我来唱一首歌,古老的一首歌,你轻轻地唱,我慢慢地和……是罗大 佑的《闪亮的日子》,我听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他慢慢地在讲台上站定,说,做衣和做人是一样的。   他已经出落成一个挺拔的青年了,腰板还是笔直的,肩膀决不歪斜,头发梳 理得一丝不乱,上身是一件鹅黄的圆领衫,下身竟是一条雪白的西裤,脚上是鞋 油上得锃亮的甚至还打了腊的一双皮鞋。他的左腿仍旧蜷着,腋下还是夹着一根 拐杖,不过不是木的了,换了一种铝合金的,银亮银亮的,看着倒不是一件让人 觉得自卑的依附品,倒像是一件让人艳羡的武装了。我注意到他的裤子,裁剪得 相当合身,在脚踝那里包上一点儿,不管左腿右腿,裤长都比腿略长一寸,是正 经西裤的做法。他是真得讲究的。   听过很多他的传言,他不肯去干那件曾经让人眼馋的图书管理员的活儿,是 因为他当时已经立志去做一名裁缝!   为什么?他父母声色俱厉地问。   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也因为适合自己。他答。   图书室的工作有什么不好?他父母泪如滂沱。   我选择不了我的身体,但我总能选择自己的喜好吧?他小声地说。   我能养活我自己的,我也能给你们养老送终的。他又说。   后来就去了宁波,听说宁波那里有一个相当了不得的裁缝,他就收拾了简单 的行李离乡背井地去了那边。家属院的人们还是有些不解的,因为此时南风正盛, 多少好看时髦的衣服都是从那边过来的。宁波?大家都摇着头。然而他母亲说, 他是早打听好了的,宁波的那个裁缝,真是个师傅,凡人不授的,也是托了多少 人通了多少信求了多少回才接纳了她的儿子的。听的人就有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了。一个裁缝?能有多大的讲究呢?我母亲还笑笑地对他妈说,是啊,做个裁缝 挺好的,我听说国外那些皇室贵族,是不到成衣店里买衣服的,都有专门的裁缝 给订做的。旁边听的人就附合一下,嗬嗬,那是了不得的。他的母亲就讪讪地笑, 讪讪地走了开去。我妈回来唏嘘不已,唉唉,怎么就想当一个裁缝?我爸很深地 看我妈一眼,不说话,就那样深深地看一眼,可是连我们也能懂了:他那个样子, 出师后真做了个裁缝,也就能养自己一辈子了,还能指望干点别的什么呢?   那以后的几年里,家属院外的街道上看着就热闹起来了,有了许多小小的铺 子,开小饭馆的,弄理发店的,卖衣料的,开杂货铺的,修理钟表的。好像都是 原来没法争气上学没法到国营企业工作的,甚至还有些“严打”被关了局子教养 过了的不成器的家属子弟们一伙风儿地弄的。嗨,个个看着眼不丁丁的,就都熬 成火候了。我们家楼下的那个,前几年因为偷看女工洗澡被整教了的,这种小偷 小摸的作风问题便被派到总务处去了,干什么呢?专管厂子里各车间办公室的厕 所卫生问题了,那工作是不体面了,工资也养不下四五个孩子的,老婆就辞了附 属厂的工作,也在街道上支了个摊卖起早点来了,就那种,五分钱一个的面窝, 一个一个在油锅里炸了,用废报纸包了卖给过往的路人,上学的学生,也就几年 工夫,有一天,他们家小子竟然就开了一辆的士回来了。我妈在阳台上气得鼻子 都歪了。   他就是那腾达开了的第一批人。   听说满师回来就开了小店铺。店铺没开多久,就已经打出了一片天下。他可 不是一般的裁缝,他对衣料是有绝对悟性的那种裁缝。怎么说呢?好比如,你拿 着一块面料给他,不用你说做什么样子,他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面料哗地一抖开, 看一眼,再把料子团成一团,拿在眼睛底下,那种近法,倒不是看,而是嗅了, 或者说,是跟那段料子低语了,然后呢,他再用他的眼光扫扫你。真的,真不是 看,真是扫,他扫一眼,就打量出你的大约身段了,你的气质了,你走路时的步 态了。他就会告诉你,这段料子应该做什么。而他对衣料的概念,又有固执的观 念,怎么说呢?放着一句不好听而过时的话,那就是,他对衣料的看法也带着明 显的阶级性。毛华达法兰绒的,得是有气魄的人穿的,那种天生有贵气的人才能 穿它,便你是厂长书记,从大老粗升上来的,没经过一二十年的官场熏陶,你的 神色和霸气,是配不上这种衣服的。还有呢,像香云纱这种绸缎料子,也是得离 休退休赋闲在家的老干部,和那些有点闲情有点阅历的女人穿的,香云纱这种料 子,是很奇怪的一种衣料,要淌过汗后才能越穿越亮,这真是很矛盾了,配穿香 云纱的人会流那许多汗吗?所以他说,一般的人,还是不要碰它,因为你承不起。 什么叫承不起呢?他就会微微地笑一下,说,再怎么伺弄它,它都和你没感情。 你是想跟他说个究竟的,你的心里是有个模式的,你急急地说出来,把你的样子 画给他,甚至拿了别人的成衣丢给他,让他照模照样弄出来。然而呢,他把料子 摊在他的面板上,淡淡地听着你的,淡淡地看着你,淡淡地笑着,那嘴角的一丝 气,怎么说呢?来的人先就虚了,再也讲不下去了,自暴自弃地推了料子,好像 是跟自己赌气地说,算了,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做吧!他就走过来,其实是挪,左 脚是悬着空的,右脚是不离地面的,蹭挪过来,扳过你的身板,三下五除二,你 的三围就全在他的脑子里了。在他那儿做衣裳,其实也不是很愉快的,因为总是 违了来者当初的意,留了衣料在那里,心里总是觉得空得慌,也冤得慌,取了衣 服回来,站在穿衣镜前试了,看着镜中的自己,也没觉得很高兴,因为跟原来的 想法太大相径庭了,就使人觉得一丝委屈。好看却是别人说出来的。这色,这样 式,这腰身,啧啧,真是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件了。女人的自信是让别的女人眼里 的羡慕和嘴里的啧啧声制造出来的。这才真觉得这料子的花色与这式样的合衬, 这才真觉得这料子这样式与自己的合衬。满世界找不出第二件了!哪个女人不为 这句话动容?一来二去的,他的名声就也渐渐传开了。   那条街上,裁缝倒也不少,那时候成衣的品种还是少些,样式呢,也都千篇 一律了些。裁缝就很吃香了。不过呢,好像好裁缝自己的衣服倒是不怎么样的, 就好比,好的理发师,他自己的头发弄得倒有点乱蓬蓬的。那条街上的另几个裁 缝,也有手艺不错的,一个乡下来的女子,也是得了师傅的真经,做出的衣服, 领是领腰是腰的,真就是合身的,无管胖的瘦的,在她手上弄出的衣服,也都是 合衬得不行的,但这个女子呢,自己的衣服就穿得差些,不知道是她自己的眼光 不好呢,还是有些别的意思,她身上的衣服太过朴素,花色呢,也太过晦暗。找 她剪裁衣服的人倒也不少,因为,怎么说呢,就拿我妈的话来说吧,她看着就实 成些呢,你说什么样子她就给做什么样子,眉眼总是低顺着,老实得就像人都不 能把她往小贩那儿靠的样子。而他呢,似乎是个特例,他是真得很讲究的,总是 衣着笔挺的,而且干净,在那间小小的店面里,你如果留了心去观察,他几乎是 一天一套的,春去秋来的,那种不重样,倒让人心生得嫉妒起来,心生得难受起 来。好像是,自己的这副好身板,还没受用过那些华服呢,而他,偏偏他,就能 穿了遍去?!但实在是,拿了好的料子,琢磨不定做成什么样子,或者有些已经 开始特立独行的时髦女子,仍旧求到他的店铺来,让他嗅嗅那段料子,让他和那 段料子低语,让他扫扫自己的身形,然后呢,就把身板交给他去,很信任地,由 着他把自己的衣料裁剪成他认为的样子。做任何衣服,他的配里也是很讲究的, 要的就是那个挺,而怎么挺呢?就得往里面塞垫衬。这些,一般的裁缝都不弄, 想来也是怪麻烦的,唰唰唰地裁了料子,唰唰唰地就递到了后面的小工手里了, 小工接过裁好的料子,按照边线,踏着缝纫机,唰唰唰地拼凑起来,一件衣服也 能得了。而他呢,一件衣服在他,肩是要弄得宽些,扛起来是一条线,袖子接起 来的地方得有型,挂着也能竖起来,而领子呢,则是彻底得平括,您怎么样的坐 相,领子也是服服帖帖地粘在衣服上的。这就是他做出的衣服的规矩了。胖的人, 量了他的胸高或肚腩高处,在小册子上密密地算一遍,做成的衣衫,摊开来看呢, 前襟比后襟要短一些,穿在人家的身上呢,却是前后一码齐;有小肚子的女人呢, 裙或裤的包腹处就凹进去裁,再收在腰线上,看着就平展了一截;宽肩膀的人呢, 最好是做插袖,成工的衣服呢,穿出来便使人显得柔一些。看他做工呢,也其实 是一种享受的,那剪刀挨下去,特别是那种软滑的绸缎衣料,或者是名贵点的呢 绒衣料,小裁缝的手都会抖的,而他呢,是真从容不迫的,狭长的剪刀,紧贴着 布料,哗的一刀下去,咝咝的布料绞过的声音,是一曲优美的七弦琴音,一点也 不拖泥带水的,这个时候才发现,他的手倒是长得真漂亮的,白,长,而且细腻。 手背突出的骨骼也不带男性的粗犷,只一点妥协的硬,骨锋也是圆的,甚至有一 点润。那样的手挨着那些柔软的料子,就觉得是天经地义的,就觉得真是天造地 设的,仿佛,他生来的那双手,就是要和那些洁净的而又略带点香气的衣料配衬 的。   只是有一条固执的原则,怎么样,他也不给人家做旗袍。再好的绸缎,再好 的身量,他都轻轻地推了料子,对着要求者有些怨艾的脸,他带着那种跋扈的一 点坚决。   他说,不是身材完美的人穿什么衣服都能合衬的。他还说,衣服和穿它的人, 是有爱情的。我们听着,都在底下偷偷地羞羞地笑起来。   那个时候,听人说,他似乎恋爱了。   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在我父母的那个企业里,真是实打实的一枝厂花。人 是下江的,说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一丝吴侬软腔,糯糯的,带点糍。是重点高校毕 业,学环境保护的,我父母的那个企业是一家大型的化工厂,要说她的专业呢, 倒也能沾一点边,但是受到重用呢,怕也不大可能。她分在厂办大楼里,这比那 些专业对口的大学生分得总强些,他们呢,是分到各个车间里,在第一线,与各 种刺鼻的污染性原料打交道,在各种实验里一日一日地度过,熬成助工,工程师, 高级工程师,最后如果能成为总工,就所谓功成名就,不负所学了。她呢,大约 原也是对自己有所期望的,就像我们一样,而现实是这样地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 你不得不中规中矩地走下每一个别人给你安排的脚步。当然,是有很多小伙子追 求她的,她呢,可能因为工作的原因,开始总有点郁郁的,后来呢,大约也顺应 了,脸就开始有了点朝气,这样呢,追她的小伙子就更多了。   他和她是怎样相识的,大家并不知道。要是猜的话呢,大约也就往剪裁衣服 上面去想了,这样可能最合理些。因为,整个那一片街上,只有她,穿上了他做 的那件旗袍。   她的故事讲起来,就有些长了。说到底,拿我母亲那帮人的话来总结呢,就 是糟蹋着过了。进厂没几年,经过了最初的一点沉郁,就也恋爱结了婚,她的爱 人,去了企业在珠海的一家分厂,听说还不错,薪金也不少,比内地的本部强上 许多,经常还给她捎回一些那边过来的走私货。那个时候她已经开朗了许多,还 担任了企业的团支部书记的职务,有点活泼可爱的感觉了。穿的衣服一天一件不 重样,不过总以素色的为主,倒看出她的一点贵气,腰是紧紧地一卡,臀是刚刚 地一包,样式倒是朴素,简单地让人觉得有点不屑,可就偏是穿出来招眼的,领 子上一点小小的圆弧,腰线上一段接缝的分际,裙侧开岔处一粒闪光的金属扣, 就让人觉得点了睛,整个地活起来了,有声有色起来了。配了她披下来的长发, 配了她永远闪闪发亮的漆皮鞋,配了她挺挺密密的小碎步,看的人是没办法不叹 气的。夏天呢,在家属院落里,有时候会看到她洗完了澡,拎着一个红色的提桶, 从大澡堂子里出来,身上就穿了一套珠丽纹的藕红色睡衣,绸缎的面料松松地套 在她身上,一转头,整个婀娜的身段就在软软的衣料里显出来了,长发窝在脊背 上的一处湿,要多妩媚有多妩媚了。谁都知道,她的那些与她合衬得严丝密缝的 衣服,从姑娘到少妇的那些年,便是他一件一件精心地做出来的。谁都知道!   他的家里已经有意向给他找个媳妇了,那时候呢,他已经是一个知名的个体 工商户了,还担着个协的副主席、残联的理事什么的职务,也算有点地位了。知 道他的心有点高,相的对象呢,也不往通常的残疾人只能娶的乡下姑娘那里靠了, 况且,不说他的残腿吧,也是个一表人材的青年。可是呢,全看不中!就像跟谁 赌气了似的,那会儿想上高中的闹劲又出来了,倔得人心里面直发麻。其实很多 人都看出来了,他的父母也有点猜着了,可这是哪里哪呀?!原来人家没结婚的 时候没有机会,现在人家都有了家了,那就一点念想都没有了。他不说话,抿着 嘴,用香皂净了手,把她拿过来的料子精心地剪裁了。   只有那件旗袍是花的,有点招摇的花色,大朵大朵的牡丹配了大块大块的叶 片,红的绿的,黄的紫的,在整段衣料上盛开,没有一点留白处,你竟找不出一 点这段料子原来的底色,姹紫嫣红的,七彩纷呈的,热闹得简直让人吃不消。看 不见挺梆梆的高领,看不见做式精巧的盘钮,看不见领口袖口的滚边,纷扰的衣 料把一切都遮蔽了,只有她玲珑的身材,稍突的胸,窄斜的肩,盈盈一握的腰, 略翘的臀,她挽了发髻,额头梳得精光,就这样袅袅娜娜地走过来,把整个厂子 的眼睛都晃迷糊了。我妈她们看着她,瞪着晃得有点发涩的眼睛,轻轻地说,这 个女人,怕是有点故事了。   很羞的一个故事,讲起来,我妈她们都还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个人似的,好像 是,她怎么就能往那上面靠了边的呢?她是那么洁净的一个人,看着她穿的那些 衣服,你也能揣出她的品味来。怎么就会那样了呢?很落俗的一段苟且之事吧, 是和厂里最受器重的销售经理好上了,一个是罗敷有夫,一个是使君有妇。本来 也只是放在私底下里猜测,这种事,如果只是猜测,就有了点美丽的暧昧,偏偏 呢,做丈夫的,脑子有点不够数,竟然天遥地远地赶了家来,在家里把两个情人 捉了个正着。这样的结局,就让一点浪漫的传言有了赤裸裸的污秽。四个人都在 厂里有点待不下去的意味,那时候呢,偏又是不好调动的,辞职就更谈不上了, 她整个人就是那时候暗了下去的。一个活活泼泼的团支书,便成了一个灰突突的 小寡妇似的,再也没见她穿什么让人感觉一亮的衣服来了。头总是低着的,身子 也不再挺拔,她爱人从珠海抽回来了,听说一直在和她爱人闹离婚,真是奇怪的, 她爱人这时偏又是死活不离了的。销售经理却被调走了,也去了沿海的一家分厂, 临走前,他倒干脆利落地离掉婚了。   有时候她走过他的摊子,一些好事的人就在那儿笑起来,大着嗓子喊他的名 字她的名字:“嗨,你的梦中情人来了!”原来是不敢这样招摇的,原来也是没 这种胆量的,因为这女人的被捉奸在床,闹的人就有了一些居高临下的资本,他 却是不容人小觑的,从来没有容人小觑过的,这时候偏发了窘,看着她低着脑袋 走过,胀红了面皮,反不知说什么了。有一次闹的人喊的急了,女人停下了身子, 就这样微微地一回首,侧着目,那种眼睛里的寒光,把所有的人的胆气都逼走了。 他也看见了,心便有点落,沉沉地慢慢地往下落去。女人一转身,闹的人小声地 对他说:“她都这样了,你也怕是没戏啊!”他听了,血就那样往上涌去,整个 喉咙都觉得了一股腥潮。   过了两年,政策放开了,大学分配下来的本科生也能停薪留职了,那个销售 经理已经在沿海打出了一片天下,回来的时候成了衣锦还乡的薛平贵,牵了女人 的手,意气风发地把女人也办到了特区,两个人昂首挺胸地在整片厂子里穿梭着 办手续,眼睛里看不见一个人,一片光明的前途在他们的眼前铺陈开来。   这至少是一个好的结局,对那个离乡在外的女人,总归收获了一场爱情,而 且赢得有点志得意满。   女人走的时候把所有的家什都留下了,应了流行的那句话,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的气冲霄汉的前夫把她所有的衣物都弃在厂子大门口的垃圾桶前,好多人跑去 看了的,啧啧啧地带点可惜了的意思,也有拣了几件回来的,嘴上嘟嚷着要给家 里的乡下亲戚或是小保姆穿的。那件炫丽的旗袍,也被人拾了去,仔细地看了, 竟都是手缝,穿针走线的手法竟比车缝还细,翻遍整个衣身,竟找不到丝毫缝线。 那种精巧,真是叫人瞠目结舌的!人们都诧异起来,开始细细地琢磨女人留下的 衣衫,那些没有商品标志的,应该是他的作品,翻过来看,全是有衬里的,夏装 是软缎的,冬装是斜纹里布的,每一个接缝处,与拉锁,与胸线,与腰际线,都 是挺括的,不带一丝皱褶,荷包挖出来的纹路也与整件衣服料子的纹路禀承无罅, 裁剪的花色都在每一个接缝处连起来,料子上的每一处细小的花纹,每一段几何 形的图案,全都严密地接起来,每一个边边角角,每一截丝丝缕缕,就像不曾剪 过的一样,一张开,仍旧是一段完整的衣料!好像是,这做好的成衣,本就是一 块白布,完工后才拿到印染间里去漂印了一样!一点小小的脱节都没有。人们看 着便有点呆,想不出他对女人的衣服在每一件上都动了多少心思,想不出他在那 些细细的针脚里,缝进去了多少心思!呆完了后大家略醒过来,也都笑起来,那 时候大家已经知道,他对那个女人的爱情,已经深到什么程度了。   可是有什么用,他的恋爱,便是经过了七年八年,便是经过了荡气回肠,其 实也只是一段单相思而已了。就连她知不知道这件事,谁都没把握呢!大家拿着 女人弃下的衣物走到他的摊前,有的真是谁家请的小保姆,穿了他做给那女人的 衣衫抱着孩子在他的摊前晃悠来晃悠去的。他淡淡地对着顾客笑,仍旧听他们描 绘想要做出怎样的衣衫,嗅了人家的料子,他就走过来,其实是挪,左脚是悬着 空的,右脚是不离地面的,蹭挪过来,扳过你的身板,三下五除二,你的三围就 全在他的脑子里了。   那几年,我们也成长起来了,一样的恋爱结婚生子提干分房,人生的幸福好 像哪一样也不曾少过。同学在一起,还是会经常聚一聚的,从刚涉世未深的青年, 终于熬成了久经世故的资深人士,大家在一起,不再像曾经有点觉得现实与理想 相悖的抑郁了,都懂得认命了,都懂得怎么在既定的环境下好好地生存下去,努 力下去,然后茁壮成长艳丽开花丰盛结果了。我父母常对我说,人生,是要好好 招呼的。招呼,在我们那里是一个用得频率相当高的口语,有点对待的意思,更 多的大概是颐养、安抚的意思。我妈常用街上的那个女裁缝来做比方,你看,人 还是有梦想的,你看,她是会招呼自己的运命的。好像是,她嫁了一个荣誉军人, 抓住了国家对荣军的一些优惠政策,贷了款,慢慢地做成了一家服装加工厂,而 且知道自己的学识较浅,做不了多大的品牌,也就不往大的方向靠,流水线上完 工的成衣全部销往一些小镇甚至非洲国家,听说利润相当不错。我妈说,这样多 好啊。我妈叹口气,又说,不像他。   他怎么样了呢?也不是特别清楚,如果想打听,拐到那条街面上,也能寻到 他的踪迹。还是那间小小的铺面,还是那些固执的理念,还是彳亍独行的一个人, 任谁也进不了他的心。人现在都不到商场里买料子了,商场里早就撤了卖料子的 柜台,他呢,倒是这点顺了风气,有点与时俱进的意思了,三面墙壁,铺天盖地 地悬下各式的料子来,人就在他的铺面里选料子,裹了衣料,说了样式,做给他 看。他还是淡淡地听着你的,淡淡地看着你,淡淡地笑着,那嘴角的一丝气,还 是让来的人先就虚了,再也讲不下去了,自暴自弃地推了料子,好像是跟自己赌 气地说,算了,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做吧!他就走过来,其实是挪,左脚是悬着空 的,右脚是不离地面的,蹭挪过来,扳过你的身板,三下五除二,你的三围就全 在他的脑子里了。可是,这个时代,看着商场里琳琅满目的衣衫,有谁还会在他 那里费劲做那些不是自己心中想要的衣服呢?也是听妈妈说的,现在呢,他是连 睡衣也做的,甚至,还有寿衣。做工仍是精致的。绸缎的,仍旧用手缝,不皱, 洗多少遍,也不出毛边。我妈说,他的父母,也有退休工资,过得不说多宽裕, 却也不指着他养活。听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也觉出了妈妈的一点沉郁。   好多年就过去了。   我早就离开原来的家属院了,甚至离开了生我养我多年的故乡。每一次回家 都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同学会,朋友聚会,每一次相聚比结婚的那一天还体面, 连一颗钮扣都不放过搭配得一丝不苟的名牌衣衫,几千块钱的坤包,脚踝处还缀 着一粒水钻的丝袜,大家坐下来,兴奋地谈起来,十年前是暗自比较自己的地位 老公的能耐,十年后,放下了浮光掠影的虚华,真正开始比较自己儿女的出息来, 像我妈妈们当年一模一样。   父母的老企业早就倒闭了,一座座旧楼房拆了,腾出一大片地面来,是一处 热热闹闹的板材建筑市场,每天车来人往的,水泥路面上,尘嚣飞扬。门面的老 板多是操着外地的口音,虽然脸面上带着谦恭,但骨子里却挟着一股霸气,谁让 他们财大气粗的?!临着喧腾的街道的,仍旧是一排排的铺面,两层楼的饭店, 两层楼的超市,两层楼的美体沐足中心,因为靠着板材市场,所以装修上也极尽 奢华,白色的大理石,白色的栏柱,白色的带着蕾丝的落地窗帘,透明的大落地 门窗,看着就显得张扬和炫目,也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干净!那种华丽的净!后 面背街的风景就全然不一样了。也是铺面,却是小而且拥堵,一个连着一个,乱 且显得脏。碟屋,网吧,小发廊,还有,天哪,还有他!   他已经老了。人稍显发福,发梢里也看出几点星星的斑白,拐杖仍旧拄在膀 下,但腰还是挺直的,一丝不苟地挺直着,店面却是洁净的,像别的小裁缝店一 样,店子里三面都挂满了从天花板直垂到地下的料子,各色的花式,重重叠叠地 挤在一处,看着让人有点眩晕的那种俗艳。有几件做好的陈衣挂在日光灯下,老 式的样子,只搭在塑料铁丝弯成的衣架上,却仍看出做工的精致来,肩仍是一条 线,袖子是有形的,领子是服贴的,腰际处总有小小的一收,再糟糕的体型,也 能显出一份韵致来。左右两家小店里,挂着“吐血甩卖换季销售衣服十五元一件” 的硕大纸牌,把他的门脸也遮住了半壁江山。   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过来拿一件做好的成衣,他笑笑地收着钱,笑笑地 递给人家衣服,小心地折好,扯了一个蓝色的塑料袋,把衣服放进去。女人走了 几步,街上赤着膊的一个精瘦的男人给她打招呼,女人笑起来,把袋子里的衣服 拿出来给男人看:“是我们家拿破仑的,我们当家的说秋天要来了,给拿破仑先 做两件衣服。……宠物店里哪有他做的好?从脖颈处到胯下,还有四只腿,全是 合身的,你看他的手工,连一点缝线都找不出来,正穿反穿都可以。……这种花 色,配拿破仑雪白的毛,最养眼了!……”   小发廊的女孩子跷着雪白的双腿在茫然地瞪着街上,里面放出一首很老的曲 子:我来唱一首歌,古老的一首歌,你轻轻地唱,我慢慢地和……,我依稀记得 曾经听这首歌让我的泪都流下来了,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它的名字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