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消夜   弋铧   这条街不是繁华的商业路段,四周林林总总的建筑里,都是一些居民住户。 白日里,路上往来的多是悠闲的提了菜篮的老人,推着婴儿车慢腾腾行进着的小 阿姨,在上下学的高峰时段里,是穿着市里统一发放校服的学生,淡蓝色带白横 道的是小学生,深蓝色带黑横道的是中学生。所以那些临街的铺面,也是不尽热 闹的,带了一点老年人的休闲和养福,在白日太阳斜斜射过来的浓烈的阳光里, 有点懒洋洋地半开半张着了。如果是日头当照的午后,高楼上顶着的是大朵大朵 团团厚厚的白云,很浓很稠的厚度,像小时候欣喜举着的棉花糖,不动不移的, 有点固执地悬在碧蓝的天空。远处是敲打着砖瓦的嗒嗒声,是哪一片花园重新再 垒泥重塑了,不是噪音,而是一种有节奏的催眠,合着那敲击的声音,一下一下 地或紧或慢地,人的眼皮就不由自主地随着这催眠曲调耷拉着了。啁啾的鸟儿有 时候也来到了敞着的阳台,唧唧唧地,不避人的大模大样,快乐地鸣叫着。穿过 那些高大的泡桐树洒到地面的阳光,斑斑驳驳地透过密密匝匝的佛手般的树叶, 再落到地上,就碎成了一地聒噪的蝉鸣。   是宁静的光阴,一百年一万年成就的光阴。   太阳落山的时候,这种宁静就被生生地打碎了。坐着公交车开着私家小车的 主人主妇们全回来了,拿着或大或小的皮包和手袋,带着一天的疲惫和困顿,愁 眉苦脸地移动着身子,无精打采地全回来了。所有的声音就显示出了一种高亢的 激奋,一种卖力的喧哗,家家户户的窗子里就传来了锅碗瓢盆交响曲,合着浓郁 的菜香,有时候是糖醋排骨,有时候是爆炒腰花,有时候就是鱼香肉丝了,激撞 着人的肠胃,是对一家之主最浓厚的款待和致礼了。还有孩子哭闹的声音,好像 是在白日里学校犯过的错,拿到晚上来受教训了,一点白日心存的侥幸全在声嘶 力竭的嚎哭中全军覆没,是痛苦的绝望。夫妻两口子刚在一张桌上安定下来,昨 儿晚上抑或今儿早上残留的一点争执,非要在摆上桌的菜肴前来争个你高我低了, 过不了一会儿,就是碗筷掼到地上的声音,破碎的瓷器声冲撞着人的耳膜,有一 种歇斯底里的嚣叫。   男主人就很生气地出来了,走的时候,还把门“咣”地带了一下,用门伤筋 动骨制造的嚣叫来显示自己的愤慨。在门边等了一下,摸出一盒烟来,缓缓地点 上,吸着,脸上有点厌恶的表情,慢慢酝酿着,是准备对付家里那位女主人对他 的再次发威,抑或是嘟啷着他去享用做好的晚餐。可是,这个时候,楼上就下来 了一位相熟的邻居,也不是交情很深的,只是平常点个头的,出来是到楼下的小 超市里买一瓶陈醋的。互相点着头的功夫,家里的女主人就把门猛地拉开了,三 个人一照面,便多少有点尴尬,那一位下着楼的,可能就看出了这一对的龃龉, 自己倒像有点讪不搭搭的,躲着走了。男主人迟疑一下,也随着楼上的那位下去 了,身子骨是趾高气扬的,留下了背后女主人气忿而不能发作的脸。   这个时候快有七点了,男人在小区的门口处歇息了一下,逗了逗推进院里躺 在婴儿车上的孩子。婴儿的头大得出奇,满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用两只手交替 地吮着手指,有涎液跟着流了下来。男人不自觉地把孩子和自己的儿子比较了一 下,他记得的,儿子小时候是不流涎液的,也是不吮手指的,儿子天生就是干净 而大气的,有一种贵相。车上的婴儿很困盹地看了看男人,男人被看着招架不住 的时候,婴孩就打了一个巨大的有点惊世骇俗的呵欠,很委顿地把眼神又移向了 别处。推着婴儿车的小阿姨,一直在东家的嘱托下有点回避抽烟的人,这时候得 了机会,终于很自然地把车推走了。那个买陈醋的男人已经吃完了晚饭,悠闲地 甩着手趿拉着拖鞋出来了,看见他,还是又打了招呼,这回人家是去买西瓜的, 晚餐后的消食,点点头,又过去了。男人只好出了小区。   七点一刻的时候,刚才还是雪白的天,突然一下子就暗了。这座城市在夏季 的时候,夜晚的降临是相当突兀的,好像还没有防备,劈头盖脸的暗就压了下来。 路灯开始一齐明亮了,虽然是白炽的灯泡,有一点昏黄的浊,可是细细碎碎地照 下来,就有了一种聚沙成塔般得明澄。远处高楼上架着的那副云,也灰了下来, 带一点乌漆的滓。   在这种夜晚来临的热闹的光阴里,那白日里闭着的门脸就露了出来。这是一 座临街的档口,因为是十字路口的拐角处,当初城市规划的时候,它的大厦这边 的壁垒就为了美观的原因,修成了弧形,四面的建筑就顺着行车的拐度,成了逶 迤的扇面,很优雅的内敛,没有大开大阖直直楞楞的突兀,也少了一点新兴城市 大兴土木时的霸气——其实是一种顾后不瞻前的匪气,直突突地显现高楼大厦的 林立,却不想这种悬崖峭壁似得笔陡,实是一种逼仄的窒息了。而这种带了一点 圆弧的处理,便透出一种温绵的情愫,在过于快捷节奏的这座城市里,就有些令 人温馨的缓冲。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趿拉着一双拖鞋,穿着快要露出三角内裤的铁锈红 色的牛仔裙,一件黑色的T恤,梳着一根马尾辫,那辫子是乱糟糟的,才睡醒起 床还未梳理过的模样,蹲在地上,摸索着打开了封得很严实的铝合金拉闸门,用 手提一下门把手,用力地朝上掼去,“咣啷咣啷”的声音,里面就洞开了一片天 地。她懒懒洋洋地搬挪了一下里面的几张小桌子,都是那种折叠好了的简易桌, 生拉硬拽着推到门前的过道上来,又散散漫漫地扯过里面的几把椅子,也是那种 简易折叠椅,拿到桌子的四面,铺陈开来。有几把椅子或者桌子的脚上的磨皮已 经掉了,金属管和水泥地面磨擦的声音袭击着人的耳朵,真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噪 音。一会儿,小店的老板老板娘也推着黄鱼车过来了,呼着小姑娘,一起搬运车 上的铅桶、塑料板里装的各式菜色,多是活生的海鲜,梭子蟹、麻虾、花甲、青 口,也有时鲜的蔬菜,油麦菜、竹叶菜、黄瓜,甚至还有装在特制板篮里的豌豆 苗,有点萎靡的样子,耷拉着豆绿的杆,垂着青绿的腰,已经是不新鲜的菜蔬了。 小姑娘不是很乐意的样子,拿着菜板的手,拎着铅桶的手,都有点不耐烦了,磕 磕碰碰的,有时候就用脚去推一下铅桶,摆弄一下它未放正着的位置,里面的鱼 和虾受了惊,就有点生猛地上窜下跳起来,有一只虾还跳进了隔邻的那只鲫鱼桶 里,不知是否还未进客人的肚皮,就已经香消玉殒了?老板娘就吆喝了一声,说 的是潮汕话,不是太好懂,只知道她的面相是斥责女孩子的粗鲁,女孩子仍旧不 吭一声,可是行动上还是我行我素的样子。   男人的肚皮有点饿了,家家户户饭菜的飘香早已接近尾声,是洗净了碗开始 吃着水果看长篇电视连续剧的时光。他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在这街上蹓哒,坐 不是,站不是,辛苦了一天的身子终是有些乏了,而且胃又是那样不争气,总是 记挂着刚才饭桌上的那一些好菜,是儿子的外婆给拾掇的,白斩鸡、香糟面筋、 蒜泥白肉,全是自己老家下江人的风味,还有什么,大概还有一碗莺红柳绿的汤, 可是全被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搅糟蹋了。男人这个时候已经有点向自己的妻子妥 协了,最主要的还是那被饿得痉挛的胃,中午在公司的饭堂里凑合着吃了半碗快 餐的,还没吃完,就接了一通电话,饭堂的通话效果不好,他出去打了一会儿, 再进来,那个餐盘就被勤快的服务员收走了。他窝了一肚子的火,可是总不能为 了半餐饭去与人计较,到了晚上,偏是老婆在吃饭前找茬,当着岳母的面与他争 个你高我下。   他走上台阶。小店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这种小店是供应夜宵儿的,时间尚早。 可是老板还是不失时机地招呼他。您要吃什么?口音是带着浓重南方腔的普通话。 他看一看店里的菜,又看一看店所占的铺面,是两爿门脸儿,一爿是一道弧,只 占了半间门脸儿,里面是烧火做锅的灶间,另一爿才是一间正式的方方正正的房, 也不大,最里面是一张条桌,上着锁,是收钱的地方,也是下了工,把桌椅拾掇 进去的地方。这两间房都是不能待客的,此地的规矩,消夜的其实也就是食摊子, 不是正经吃饭的地方,桌子置在外间走道上就可以了,总是夏季,尚可纳纳凉。 他就又看了看菜,很仔细的。炒菜,粥,都可以的,您来点什么?老板还是热情 地问。他停下来,粥?什么粥?我一个人的粥能做吗?老板娘也过来了,这是今 儿晚上第一笔生意,由不得不重视,此地人都重开张的彩头。虾粥,鸡粥,黄鳝 粥,都有。老板娘有点谄媚地笑。他顿了一顿,有点隐隐地奸笑了一下。黄鳝粥? 你们哪里来的黄鳝?他戏谑地问。老板娘踢了一个铅桶,有鳝鱼的头像蛇一样地 窜出来,一条条尖利地竖着身子,蠢蠢欲动。他嘲笑地哼了一声。这是鳝鱼,哪 是黄鳝,你们总是连鳝鱼和黄鳝也搅不清的。老板娘很执拗地说,这就是黄鳝! 我们都叫它黄鳝的。他摇摇头,用手比划了一下。喏,黄鳝只有这么长的,两头 还有鳍的。老板也接了茬,那不是泥鳅么?他很轻蔑地摇摇头,怎么会是泥鳅呢? 黄鳝是黄鳝,鳝鱼是鳝鱼,泥鳅又是泥鳅的,唉,你们是弄不清的。那个小姑娘 就交叉握了手臂在胸前,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很逼人地瞅着他。   他有点惶惑起来,突然就开始紧张。然后就正了正身子,还是问了,一个人 的粥怎么价?老板就介绍起来,一个人的粥,麻虾、黄鳝、鸡粥,全是二十元一 份的。他突然有兴趣起来,两个人的呢?老板又说,两个人的,麻虾、黄鳝、鸡 粥,就算三十元一锅了。什么样的锅?他在老板的灶台上开始用眼睛睃巡起来。 呶。老板用眼睛指一下,一个半大的搪瓷罐子。他摇摇头,两个人才这样小?怎 么能吃饱的?老板娘忙又搭讪起来,不小不小,这样的锅,两个人可以各盛三大 碗的,管够。他推推眼镜,那你的食材才放多少呢?老板说,虾都放小半斤了, 鸡也全是湛江的土鸡,不是洋鸡。您是知道的,外头的虾卖多少钱?沃尔玛,一 斤虾是二十九块六的,还有米,还有费的火,还有料,先生,很划算的。他还在 那儿细细地看着,在心里琢磨着怎样用最少的钱来解决掉自己饿着的一餐晚饭, 眼神细细地扫着菜肴,就有余光看见屋子里一直闷声不响的小姑娘。   小姑娘斜倚在门框上,嘴里吐着一块口香糖,啪,啪,啪,隔两三秒种,就 从她的嘴里吹出一个偌大的泡泡来,有一次消掉的泡泡皮粘在了她的小小的鼻梁 上,她的舌头伶俐地一卷,像狗舌一般,就把鼻头上粘着的泡泡皮裹进了她的嘴 里,还有几次,就粘在了唇的四周,用舌尖去裹进来的时候,就把嘴上的口红也 带了下来,有一点猩红的刺激。她的眼神很直露地盯着男人,很小觑的模样,小 小的年纪,好像就有了很多的社会阅历,是那种不把一切世事当回事的玩世不恭, 很颓唐的萎靡。男人有一点自尊心的受辱,在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面前,他有 点手足无措,觉得了一种侵皮蚀骨的轻视。他坐了下来,小姑娘就懒懒散散地过 来,还是吐着泡泡糖,把一张透明塑料铺在了他的桌子上,转回身还替他在一次 性塑料杯里蓄满了茶水。   就是这当口,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走了过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他回转 头,有点惊讶地叫,咦,你怎么在这儿?坐坐坐。扯了一把椅子按了那新来的男 人坐下。新来的男人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好像才办完事的模样,脸上是红彤彤 的,有点油光和汗渍,在昏黄的夜里,还是能看出一点脸上的明亮,是黑白分明 的那种明,对比那个男人来说的。他的肩是阔的,胸膛是厚实的,吐出的口音是 字正腔圆的东北口音,唯一打眼的是他的头发,过早地斑白了,而且是白多黑少 的那种白,虽然理得是那种小年轻的倍显精气神儿的桩子头,一根根像出芽的豆 苗一样耸立着,可是还是斑斑驳驳地有雪白的毛发夹杂其间了。吃过没有?男人 问。高个子男人很潇洒地摇摇脑袋,没呢。才办完事。指了一下已放在旁边一张 闲凳上的公文包,里面似乎是办完事的总结。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好像很受重 用的得意。男人有点酸酸地看了看那黑皮冷酷的公文包,里面有把他隔开了的意 思,他下定决心不去追问他同事的那种得意,不让他有表达自己的炫耀,在他, 人家的成功就是自己的失败,哪怕这成功只是弹丸一般得大小,可是击在他的心 间,就如万箭穿心般得难以忍受了。坐下来一块儿吃吧。他很热情地邀请。   随后他起了身,问了问老板,去了隔壁的一个公共卫生间。他总是要畅快淋 漓地吃一顿晚饭的,如果只是一个人,也许会委屈自己随便将就一下,可是碰上 了另一个人,就为自己的奢侈找到了一个正当的理由。他得清空一下肚子,虽然 不是自助餐,吃自助餐的最高境界是,扶着墙进来,扶着墙出去。这是公司里的 那个秘书小姚说的吧,很时尚的话语。现在虽然不是这种情况,可是作为一顿放 纵自己的牙祭,他还是想敞开肚皮大快朵颐的。在臊气哄哄的公共厕所里,想着 荷包里将要付出的钱,他突然就有了报复妻子的一种爽利的快意。   这当口,高个子的男人开始点菜了。他冲着小姑娘说,我就是来喝酒的。你 给我张罗着两盘下酒的小菜就行。他是高亢的喉咙,说到下酒的小菜时,声调就 突然绵软了下来,卡在了自己的嗓子里。他站起身来,很作势地挥了一下长长的 胳膊,摆了一个幅度很大的动作,这动作有点领袖的意味,有点不拘小节的洒脱, 有点在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吧里不动声色地只点一杯白水的雍容,可是这毕竟是一 个街头的小食摊,任何华贵在这里都派不上用场,都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底气不足, 人家要的就是实惠,是不虚情不矫揉的直来直往。他甩开臂膀,伸出一个手指, 再一次很大嗓地强调,我就是来喝酒的,我不要荤的,我才刚吃了饭喝了酒的, 到这儿是陪朋友的,消夜嘛消夜,谈谈天说说地,……女孩子还在吹着泡泡糖, 腮帮子一鼓一鼓地,还是放肆而且直愣愣地看着他。要不来一锅粥,很便宜的, 两个人,也就三十块钱,又解暑又解饿。女孩子的音调懒洋洋的,因为她的年龄, 所以她的轻慢反使人觉得不能与之一般见识的。他很重视地反问了一句,粥?我 们喝酒的人,再吃粥?他拍拍自己的肚腩,有点怜惜地看着她,像对着自家的女 儿,女儿是得罪不得的,不像老婆,女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情人,是血肉相连的 知己。你不把我们给灌死?!女孩子就不再发表意见,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无 可无不可的漠视。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只能说,这回又放低了嗓音。来一个拍黄 瓜吧,你再帮着参考一个。女孩子这才又打起了精神,椒盐花甲?要不来个酱烧 青蟹,醉烧鸡或者三黄鱼?鱼是新鲜的,才送过来的桂花鱼。   他已经小解回来了,洗了手,在摆着的纸桶里拽出一溜卫生纸来,揩净了双 手,这才坐下插言道。什么桂花鱼,明明就是鳜鱼。广东人就是这样,河鲜是永 远也说不清的。高个子的男人看看他,笑道,你是下江人,总是懂这些的,不像 我,东北人,什么河鲜海鲜的,由着他们哄罢了。女孩子就把眼又朝他们睃了一 遍,他们招架不住这小女孩世故的眼神,全噤了声,开始慢条斯理地翻那肮脏而 破旧的胶面菜单。东北男人就说了,一碟拍黄瓜,一碟花生米,再来一个小菜, 四支啤酒。女孩子问,什么小菜?东北男人看了看他,你点吧?他小模小样地说, 你随便,你随便。女孩子又主动起来,要不来一个脆炒鸡杂?是很好的下酒菜。 两个男人互看了一眼,如果不点上一个荤的,怕这个女孩子的眼神永远是斜着瞅 他们了,他们齐叫了声好,因为太有点异口同声,反泄出了自己不足的底气,都 有点惶然和尴尬了,忙岔了另外的话题去。女孩子仍旧重复了一遍菜谱,脆炒鸡 杂,拍黄瓜,花生米,四支啤酒。东北男人说,对。又赶着提醒了一句,花生米 不是送的小碟么?女孩子点了一下头,就此离去。   两人这才舒心下来。东北男人拿出一包烟,自己衔了一支,推过去,让他也 拿一棵,他摆摆手,拒绝了。他不是烟鬼子,除却偶尔心情不爽或大爽时抽它一 口,他其实并不是很有烟瘾的一个人。东北男人也就不再客气,自己燃了烟,吸 了一口,吐出一圈长长的雾,盘旋在他的头顶,袅娜不散。   最近你们部门怎么样?好像开始加级定薪了。东北男人问。   是吧,和绩效挂钩,早就这样说了,还不是迟迟动不了。他有点厌倦地说。   你不还行吗?总是个副经理的职。东北男人又吐了一口烟,这时有晚风吹来, 裹着海边的腥气,有一点兽性的嚣张。他是自满的,总有一点两点得意的事。   他摇摇头,不置可否。你们不有个出国培训的机会吗?这次是去美国吧?   东北男人笑一笑。你消息挺灵通的。东北男人的笑里有太多的志得意满,很 明显,他可能就是出国最有希望的人选。他有点懊悔自己挑起这个别人可以炫耀 的话题,这下子一吹擂,今晚上难得的放纵就给别人当陪衬了,自己是舞台底下 的看客,融不进台上的热闹里去,只有落寞了。   女孩子送上四支啤酒来,每手拿两个,右手还挟着一柄开瓶的起子。全开了 吧?她仍旧面无表情地问。两个男人点了头。东北男人就掏出皮夹子来,吆喝了 一声。嗨,小姐,买单。他愣了一下,有点急,虽然他的银两被老婆管得忒紧, 而且在生活中还多少带点下江男人的琐碎气,可是他也知道,在这种场合中,理 应是他来做东的。他拦了一下,小姐正在开瓶,忙不迭迭地说,吃完了再买单的, 不急!他叫起来,我来,我来。两个人推推搡搡了一会儿,是真来劲了,都有点 下不来台,因为太认真,所以这个时候谁的退出都显得刚才的争执有点虚情假义, 可是两个大男人是谁也不肯担待这个名声的,有点面红耳赤的发急。一共四十五 块。女孩子看了他们一眼,终于报出了价。他们各掏出一张五十元面额的,一个 是旧版的猪肝色,一张是新版的豆沙色,桌子的上空就见猪肝和豆沙争了个高低 不平,互不相让。女孩子这时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魇,有点魔魔道道的, 可是真是很妩媚的,让两个男人不免感动起来,有点受宠若惊般地,“苏小小, 张好好,千金买笑,今何在玉容花貌?”在红颜面前都要争个男子汉的气焰来, 越发相持不下了。   东北男人的手机这时候响了,一只手已经在接听电话的东北男人就招架不住 他的双手进攻了,败下阵来。女孩子接了他的猪肝,轻飘飘地转身翩然离去了, 他泄一口气,心底里有一丝落寞的失望,到底还是他赢了。东北男人接完了手机, 还拿着那豆沙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可是已经是败下阵来的楚霸王,多少豪气也只 能在乌江割头送友了。   马上要办签证,是商务签证,可能办得很快的。以往都是那些小年轻去国外, 这回终于轮着我们了。东北男人喝一大口啤酒,兴高采烈地说。   你小子不错啊!终于混到可以出一趟国了。他幽幽地说,也抿了一小口啤酒。   唉,我也是排了多久的队才轮上的。幸亏这一次是去美国,像上一次,老许 他们,嘿,去的波兰,谁要去那些地方啊?东北男人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欢欣了, 有一种得道时的飞扬之气。   这你就不懂了。要真论哪个地方好,还真是波兰,波兰是个有历史的国度, 华沙是美丽而富有艺术气息的城市,而克拉科夫是不得不看的波兰中世纪古都, 文化名城,历代国王都在那里的瓦维尔宫加冕,现在已经改为博物馆了,陈列着 好多艺术珍品,圣檀木雕……像美国,没有一点人文历史的地方,全是现代化的 堆砌,有什么真正的意义?他略带嘲讽的口气说着。哼,总是一个粗人,只晓得 美国美国,这世界的经济和发展全以美国为参照了,连文化都不再需要。   哼,谁想要历史?中国的历史不更长吗?有什么意义?美国人都是来中国看 历史的,牛栏猪栅,柴堆粪溷,落后的才有历史。   他叹一口气。再争下去,这一顿酒算是白喝了,出来就是找乐的,出来就是 躲避家里的烦闷的。他想一想,生硬地转了话题。我儿子这次末考,英语一百, 数学一百,语文九十八。他又啜了一口酒,旁边一对也是来消夜的夫妻,看模样 大概是没做上晚饭的,正聆神倾听着。他得意了一下,他看出了那妻子对他儿子 成绩的艳羡。有什么比孩子争气更让人值得兴奋的呢?   东北男人点了点头,笑道,是你孩子么?   他是和东北男人一个单位却并非一个部门的,平常也只是点头的交情,今天 碰上了一起喝点酒,往后在单位里就多了一个知己,他犯不着为一点无关痛痒的 小笑话认起真来。你没见过我孩子,他和我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得,一模 一样。他画蛇添足地说了。说完了,看着那布菜的小姑娘有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冷冷的眼光里还带着一丝笑意,再斜着眼看那一对夫妻,女人嘴里也有丝掩不住 的笑意。他突然很后悔自己竟做出了这一分解释,好像真有什么似的。   东北男人摇了摇头,还是笑,两个一百,一个九十八。读几年级?四年级了, 不错不错,语文大概是作文扣的分喽,真是不简单的,特别是男孩子。可是,是 你孩子吗?东北男人又来一句,并不看他,还是自顾自地倒一杯酒,一仰脖,灌 下肚去。真是东北人豪气的喝法。   他是自愧弗如的,而且东北男人的追问,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想这东北 人是不是知道妻子的那一点破事儿?妻子是单位里的女强人,有点往上走的趋势, 在这种时道,女人稍微出众一点,再加上有几分姿色,总是不免流于千百年的谗 言。他也不是不信的,再加上他现在身体上多少有一点毛病,在日渐活得得风夺 雨的妻面前有点萎缩起来,他就愈发不能不信了。真是我儿子,一样的模样。他 嗫噜地说,又饮了口酒下去。也许借机喝醉了闹他一场,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他 有点自暴自弃地想。小姑娘和那邻桌的妻的笑更明显了。   我是说,像你这样的脑袋瓜,你儿子能随你么?东北人又灌了一大杯,有点 意兴阑珊地解释了。这一句话像一记棍子,敲打得他有点无颜了。刚才多少的画 蛇添足,原来只是自己臆想的杯弓蛇影。   他有点失落地笑笑,带着很大的自嘲,不能不自嘲了。是,不像我,我的脑 袋真不怎么样,儿子嘛,就是有灵气劲的。他心里揣摩了一下,像孩子妈吗?也 许,很争强好胜的个性,与对手总是要拚个你死我活的,不像他,有点颟顸而不 思进取的性子,得过且过,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我这辈子,除了得着个儿子, 什么也没混到了。他愁苦地说。邻桌的丈夫看了他一眼,也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大概有相同的心思吧,否则,气怎么都是如出一辙呢?   东北人拍拍他。你小子少得了便宜还卖乖,知不知道我怎么样?我就一个女 儿,还被老婆拐了一起嫁了人家。   他愣了一下,终于笑起来,这回是会心的笑。还是有人混得比他惨。他不再 肉疼那四十五块吃夜宵的钱,有点庆祝般地,扬了扬手中的酒杯,敬了敬东北人。   旁边又陆陆续续来了客人,食摊的生意红火了起来。老板炒菜,老板娘配菜, 小姑娘收钱、倒茶、上啤酒,全都忙得不亦乐乎。邻桌的夫妻俩仍在聊着天,时 不时地还看他一眼。又来了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叫了好多的菜,女的全都涂脂 抹粉的,化着浓厚的妆,和分泌的油脂的颗粒混在一起,疙疙瘩瘩的。头发染成 了五颜六色,全是低胸衫,露出浑白的乳沟,也全是一袭超短的热裤,到了大腿 的根部。有一个还翘起了腿,不拘一点小节的,将脚搁在了坐椅上,很随便和放 浪的模样。他见怪不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知道这些女人的身份,不知为什么, 对这种感官上强烈的刺激,竟然一点也激不起任何非份之想了。他想他到底没救 了,很沮丧地挟了一点黄瓜,细嚼慢咽起来。黄瓜里加了一点蒜,他很不适应这 种作料,还是勉强咽了下去。这种味道慢慢侵蚀了他的口腔,让他恶心起来,顺 着他的食道,他觉得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在翻涌出来,他屏住呼吸,使劲地吞了口 唾沫,强咽下去。   东北男人还在那儿一个劲地唠唠叨叨,吹嘘自己到过了哪些地方,有点或多 或少的醉意,还讲自己当武警的时候杀过人,不是什么特别行动,而是枪毙被判 死刑的犯人。这一枪,是对准了的,一定要一枪结果死刑犯的命的,然后,再在 这儿补一枪。东北男人比划着自己的脑部,那些枪击时候的部位。他看着东北男 人,冲着小姑娘开始要一点米饭,他真得有点饿了,可是也没什么对味口的菜。 已经过了最忙的时段,小姑娘又懒洋洋地回到她的柜台上,打了一个呵欠,伸懒 腰的时候,露出了腋下黑乎乎密匝匝的毛,他愣了一下,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 觉,他想就是现在看A片,大约也不会勃起了,他甚至想过找心理医生,为什么 在四十岁不到的年纪,他就对付不了他的妻了?想着白日里妻对他的不满,大约 和晚上他的不举是有极大的关系的。他扒拉着桌上的残菜,拣了一点花生米权且 咽下。   那夫妻俩吃完了,男的开始吆喝着买单。女的这时候就站了起来,唉哟一声 叫了一下。全部吃着的人都转了脸过去看她,她低了头,有点心疼地看着自己的 那双腿,不知在检查什么。做丈夫的有点心不在焉地问了一下,怎么了?   袜子破了。女人答了一句,低着头还在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腿。他顺过去望, 是一双很美很匀称的腿,笔直而又有弧线。这时候,女人坐下来,从随身带着的 小坤包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小包,从里面掏出一只指甲瓶子,然后她褪下自己的袜 子,很小心地,用手做了一个绷子,把指甲油仔细地涂了一点上去。她并不马上 穿回去,有点等着甲油干了的意思。做丈夫的有点心烦起来,大约在这种场合, 女人还是应该检点些的,就叫了起来,快走吧。自己先就离开了。女人等了一会 儿,眼神和他的眼神正好碰上了,愣了一下,她突然对着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忙 低了头把捋下去的袜口重又提了上来,在裙子的膝盖处,她小心地掩着穿上去, 然后起了身,很大地动作了一下,扭了扭全身的肉,就很轻快地跑掉了。   他们是最后一拨走的,东北人没喝醉,他也没喝醉。他一直不敢正视那小姑 娘愣愣的眼神。女人最后的轻笑不知为什么,就像一剂万艾可一样,终于让他勃 起,他裤上拉链那块儿一直鼓鼓囊囊的,沉不下去。他虽然禁不住得高兴,可是 这高兴是不能言说的,而且对着女孩子,多少有点少儿不宜。   他快到家的时候望着高楼那块一直斡旋不动的云层,有点智者地想,有时候, 没什么毛病是不能治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