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木扎(小说)   非衣   一   1949年7月12日,一队穿着黄颜色衣服的军人来到了木扎。   最先看到他们的是木扎的大户人家余向我。那天清晨,他照例起得早早的, 天色还有点朦胧不清,勉强能看清地面,余向我使劲地瞪大眼睛盯着地面,尽可 能地把脚下周围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就是这样,他还是踩到了一泡猪粪。当那 “吧唧”的一声响起来时,余向我心里便痛苦地叫了一声:“完了!”这泡猪粪 算是完了。他很心疼地看着那泡被他踩得不成样子的猪粪,走到路边,在草地上 蹭了几下,然后伸出粪叉,把那泡猪粪挑了起来,甩在了身后背着的粪筐里。猪 粪份量很轻,砸到粪筐里,没有他希望听到的那声很大的“啪”地沉甸甸一声, 而是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声音。他的眼皮跳了两下,心里有点不踏实,今天可能 要倒霉吧,一大早就不顺。   但他很快就不想这事了,全副身心都集中在了脚下面的土地上,眼睛仔细地 向四周瞄着。我一定要看准,不能再这么糟蹋猪粪了,我会很快就找到一泡很大 的猪粪的。他一边走着,一边这样想着,想着想着,嘴里也开始不停地念叨着: “猪粪,猪粪。”等他觉察出来自己不停地念叨着“猪粪”有点可笑时,他已经 走到村子中间了,天色更亮了一点,四五米外的树啊什么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他像做贼一样向四周看了看,幸好周围没一个人影,要是被别人听到了,人家会 拿他当笑话到处讲的。人们只听说过“鬼迷心窍”,但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被 猪粪迷了心窍,一边走路,一边不停地念叨“猪粪”。如果说有,那也是余向我 的父亲才会这样。   余向我手上拿的粪叉,身上背的粪筐,都是他父亲的。他每天早上起得早早 地出来拾粪,也是跟着父亲学的。就连他的名字,也是父亲给的。他说,你生在 木扎,你一定得和乡亲们搞好关系,他们叫你这个名字时,都会觉得你心向着他 们,喊着顺口,他们就会对你好。   父亲是木扎最有文化,也是最善良的人。余向我到现在想起他,眼睛还是有 点发酸,总想流泪,他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他肯定会跟着父亲一起出来拾粪, 而不是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睡觉。很多事情,等你失去的时候,你才会发觉它原来 是那么美好。父亲本来也喊过他起来拾粪,但他每次嘴里答应着,最终却还是没 能起来。后来父亲就不喊他了。   与其说我是在拾粪,不如说我在用这种形式怀念父亲。余向我想。   父亲和母亲在半年前去世了。那天大背山上的五六十个土匪不知怎么回事跑 到了木扎,把家里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还牵走了耕牛,带走了父亲和母亲, 留下话来,让余向我在十天之内筹集一千块大洋到大背山赎人。那天余向我带着 十七岁的女儿余香去跟镇长拜寿,等他回来时,家里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房子了。 乡亲们带着满脸忧伤围在他家门口,小声地安慰着他,有人还给他出主意,让他 去给镇长借些钱,他和他父亲关系不是挺好的嘛,刚过了六十大寿,拿一千块大 洋出来应该不成问题的。余向我本来闷闷地抱着头坐在门槛上,正在考虑要不要 卖掉一部分地来筹集这一千块大洋,但他又怕父亲知道了会骂他败家子。父亲什 么都好,就是对这些地太亲热了,一天都要跑到地里看上好几遍,比对亲儿子还 要亲。余向我在县里上过小学堂,本来还想上中学,但父亲不让他上了,让他回 来种地。这不是把地看得比儿子还重要吗?如果我把地卖了,他会怎么样呢?余 向我正在犹豫不决时,突然就听到了有人让他去找镇长借钱,他抬头看了看,是 村里的张德生,他正冲着他憨厚地笑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只比他大了两三 岁。他很感激地冲他笑了一下,愣愣地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呢?”他立 刻一身轻松地站了起来,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让女儿在家等着,他动身又去了 镇里。   余向我没有从镇长那里借来一块大洋,但胖胖的镇长让他放心,他立刻给县 里汇报,说是县城里刚来了国民革命军,到处在找这股土匪,土匪像狐狸一样到 处乱跑飘忽不定,这下好了,原来他们在大背山,还带着人质,不会跑远了。镇 长说着说着,就有点愤怒了,狠狠地说,这股土匪,他们还真会享受,把你家耕 牛都抢走了,他们这是要在大背山过年了。他拍了拍余向我的肩膀,很诚恳地说, 你回去吧,牛估计已经被他们宰吃了,但你放心,我一定会保证让你父母毫发未 损地回来的。我现在就给县里报告,让他们这两天就去剿匪。余向我看着满脸堆 笑的镇长,有点疑惑地问他:“那土匪撕票怎么办?”镇长有点不高兴了:“你 要相信我们,堂堂的国民革命军,连一帮士匪都摆不平吗?笑话!”   余向我就回到了木扎等着国民革命军把父母送回来。他等到第三天时,镇里 却通知他去大背山认尸,说是他的父母被乱枪打死了。镇长说,我也不知道到底 是被土匪还是被国民革命军打死的。说是土匪撕票吧,身上应该只有一两个枪眼 才对啊,可他们身上却至少中了二三十枪,又不像是撕票。谁知道呢,节哀顺变 吧,枪子不长眼啊。   巨大的悲痛淹没了余向我,他几乎被窒息了,但在他窒息之前,他还是很清 醒地问镇长:“土匪抢我们家的东西应该还在吧?”   镇长摊开了两手,好像牙疼一样啧了啧嘴,说:“你怎么还在想着这个啊? 你根本连想都不应该想,你想想。人家国民革命军提着脑袋打仗,好不容易弄了 些战利品,你能说是你家的吗?反正我是没敢问人家,我劝你也不要去问了。”   余向我想了想,觉得镇长说得也有道理,他就没再吭声,到镇里的“陈记药 行”陈老板那里借了一辆板车拉着去了大背山。这本来是件很不吉利的事情,但 陈老板二话不说就借给了他,还很关心地问他:“你一个人行不行?要不要我找 一个伙计帮帮你。”余向我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他准备找到父母的尸体,好好 地痛哭一场,然后擦干眼泪把他们安葬,和女儿好好地相依为命地活着。余家现 在就靠他一个人了。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放声大哭的样子,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虚 弱的样子。他那独自一人去大背山佝偻的身影,让人看着忧伤和惆怅。   安葬了父母,余向我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坐在空荡荡的家里两天两夜没动, 第三天里,他就早早地起来背着筐子拾粪去了。他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 他,余家就是靠着拾粪才置下了这份家业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家里的粮食、 耕牛也被土匪抢走了,连一点吃的都没有,余向我只好卖掉了家里的五十亩地, 买了粮食和耕牛,留下了四十来亩最好的土地。余向我坚信,他只要坚持做下去, 不但能把卖掉的五十亩地再买回来,还能把家业再扩大,恢复余家的荣耀。   余家是木扎最富有的大户人家,但余向我从小并不觉得自己家和其他人家有 什么区别。他去县城学堂回来,就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早早地就开始下地干活 了,割麦、锄地、除草、给牛割草,别人会干的农活,他都会干。他有时甚至觉 得自己还不如人家,比如割麦的时候,要请短工,父母会到镇上买肉,让短工们 吃白面馒头,大块吃肉,有时还会打来些酒,而他,虽然和短工们一样也要去割 麦,但仍旧得和父母一样蹲在灶房里吃红薯面窝窝头。老婆在六七年前生病死了, 但父亲一直没提让他再娶一个,他有次偶尔流露出了这个念头,就遭到了父亲的 白眼:“再等等吧,家里还没娶媳妇的钱。”余向我心里很清楚,家里并不缺少 这个钱,而是父亲舍不得。他总给余向我讲,好日子就是靠勤俭打拼出来的,比 如说,今年养一只鸡,明天会有两只,后年会有四只,大后年会有八只,这样下 去,过不了多少年,就会富得流油。   余向我想到这时,把粪叉支在地上,胳膊倚着支着下巴,看着清晨的风中耸 立在村中的自己家里的八间瓦房,脸上有了些笑容。这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其他 人家的都是土坯草房,下雨就漏。只要这八间瓦房还在,日子就会慢慢地好起来, 粮食就会慢慢地装满每个房间,颗粒饱满,芳香扑鼻,金光闪闪。他摇了摇头, 觉得自己每天都要这么想上一会儿,有点傻乎乎的。饭得一口一口地吃,钱得一 分一分地赚,这事不能急啊。他把粪叉拿在手上,瞪大了眼睛,仔细地寻找着隐 藏在石头堆里、草丛中的每一泡猪粪、狗粪、牛粪,心里还在暗暗地盘算着,上 午村子西边的那块地草越来越旺,得好好锄锄了,还得抽空到镇上去买一只老母 鸡。家里应该养只鸡,父亲说得没错,母鸡生小鸡,小鸡再生鸡,子子孙孙无穷 匮,好日子就是这么打拼出来的。   余向我在村里转了个遍,角角落落的猪粪、牛粪、狗粪几乎都被他扫荡光了, 有几次他甚至克制不住地想推开人家的院门,到人家的院里去拾粪,但最后还是 忍住了,那些做太不地道了,也会让人家笑话的。看看天色已经大亮了,他正要 出村把这些粪倒到地里,张德生出来了,他也拿着粪叉,背着粪筐,看见余向我, 就叫了起来:“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半夜就起来了?”余向我嘿嘿地笑了,说: “睡不着,就起来瞎逛逛。”张德生瞪着眼睛瞄了瞄他背上的粪筐,有点酸溜溜 地说:“我日,你都弄一筐了,还说什么瞎逛逛?你这家伙,把村里的粪拾完了, 我怎么办?”余向我苦笑了一下:“我说老哥,你要是真心拾粪,你就应该早点 起来。”张德生却笑了:“嘿嘿,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我这也是被孩子他妈 逼的,做做样子。就那五六亩地,我就是天天去地里拉屎,它也长不出黄金来。” 余向我听他这么说时,脸上稍稍红了一下,实际上他每天早上起来就是跑到他家 的地里美美地撒上一泡尿,拉上一泡屎。这也是他跟着父亲学的。   两个人就一起向村外走去。余向我是把拾来的粪倒到地里,张德生是跟着他 做做拾粪的样子给孩子他妈看的,但他还是很敬业地对余向我说:“老余头,你 给我听着,如果再看到一泡屎,你不能太贪心,得让着我。”余向我忙说:“老 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和你争的!”张德生扭头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了伤心的 模样,很真诚地对他说:“老余头啊,你还是这么老实,我这是给你说着玩的呢。 唉,可惜了老掌柜啊。”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吭声了。事情已经过去半 年多了,余向我已经从最初的悲痛中走出来了,但这一会儿张德生一提起,他心 里像被针扎了一样,很疼,如果父亲还在,他说不定现在还躺在被窝里呢。从前 都是父亲来拾粪的。父亲去世了,自己现在是一家之主了,一定要勤快,攒些钱, 把闺女找个好婆家,然后自己再娶个老婆,如果有可能的话,再生个男娃,送他 上学,把余家的家业做大。靠这点土地,只够过得比别人家稍微好一点,是发不 了什么财的。毕竟读过几年书,余向我觉得自己一向都比父亲看得更远一点。   刚刚拐过一个小土坡,他们就看到了那群穿着黄色衣服背着长枪的军人,大 概有五六个人,他们穿的衣服洗得已经有些掉色了,帽子也是黄色的,但是很旧 了,帽檐软塌塌地垂着,走起路来也是稀稀拉拉的,一点也没有军人的模样,既 不威武,也不可怕。但两人还是吓了一跳,更确切地说,他们是被他们身上背着 的长枪吓着的。两人忙后退两步,低着头让军人先过,但那些军人却在两人面前 停了下来,带头的那个大个子军人声音很响地问候他们:“老乡,你们起得真早 啊,拾粪啊。”余向我迟疑地抬起头,他看看那个军人,再看看张德生,张德生 却有点害怕地看着他,他只好点了点头,说:“拾粪”。军人就看着他说:“老 乡,你们这村叫木扎吧?”余向我只得再次点点头,低低地说:“是木扎。”那 个军人伸头看看余向我背上的粪筐,脸上露出了很满意的笑容,还拍了拍余向我 的肩膀:“不错啊,老乡,拾了不少粪啊。”余向我忙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嗫 嚅着:“不多不多。”   军人们走了,两人互相看看,刚要松口气,那个大个子军人又回过头,看了 看他们两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最后冲着余向我说:“老乡,我们是解放 军,是穷人的队伍,我们是来搞土改、斗地主的,你们以后有好日子过了,再也 不用拾粪了!”   余向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慌慌地一个劲地点着头。军人冲他和蔼可 亲地笑了笑,挥了挥手,然后就走了。两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那群军人的背 影,心里都有点不安。张德生的眉头揪在了一起,有点害怕地说:“他们来木扎 干什么?他们是政府军?”余向我想起了那次到镇长那里借钱的事,他很肯定地 说:“政府军是国民革命军,但他们自己说是解放军,你听说过解放军吗?”张 德生摇了摇头,他的眼神还是惊慌不定:“他们到木扎干什么呢?”余向我摇了 摇头。木扎是豫西南麦县最南端的一个小村庄,离县城有一百多里,他们几乎从 来没有见过什么军队,余向我也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大背山离这里不远,但那 里的土匪早就被政府军剿灭了,他们来干什么呢?他想了好大一会儿,实在想不 起来,就干脆不想了,把粪倒在地上,正要往村里走,张德生却拉住了他:“老 余头,咱们先不要回去,在这里等等,看看村里有什么动静再回去吧。”余向我 觉得他有点大惊小怪了,这些军人看上去脾气都很好,他们总不会因为手里有枪 就乱整一气吧。他往村庄的方向看了看,村庄的上空正飘着炊烟,吃饭的时候还 不到。他又看了看张德生,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着,嘴巴也在抖个不停。他的惊 恐传染给了本来觉得自己见多识广的余向我,他心里隐隐约约地也有了点不安, 脑袋里突然就崩出来一句古话:“大兵所至,必有不祥”。他就跟着张德生上了 路边的那个土坡,两人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着木扎,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张德生掏出旱烟袋,给自己按了一锅,把烟袋递给了余向我,朝他腰上努了努嘴 巴。余向我忙从腰里取出旱烟袋,在张德生的烟袋里掏了一锅烟,眯着眼睛滋滋 地抽了起来。   等了半天,木扎的房子没有被火烧起来,也没有喊杀声,当然也就没有女人 和小孩的哭叫声。两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像还有点失望。张德生的胆子也大 了起来,他还有点为刚才的害怕感到不好意思,就突然转了一个话题:“老余头, 把你家的小香妮嫁给我家的木头吧。”余向我心里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感到恶 心,他心里有点恨这个张德生,甚至有了用手里的粪叉往他那张散发着臭味的嘴 巴里捅去的念头了。你家张木头是个什么玩意?你什么玩笑都可以和我开,但你 不应该开这个玩笑!自从父母死了以后,木扎的乡亲们对他的态度都有了点微妙 的变化,虽然从前当着父母的面,他们会叫他少爷,但现在没人这么喊他了。这 没什么,余向我并不在意这些。余家虽是大户人家,但木扎的人并不怎么害怕他 们家里的人,这主要是余向我的父母太好说话了,比如村里人没粮食吃了,拿着 面袋来借些粮,或者要办红白喜事了,来借钱时,余向我的父亲总是不会让他们 空手而归。逢年过节了,有些人家揭不开锅了,他们还会主动地送些粮食接济。 余向我的父亲虽然节俭,但他从来都不小气。他很明白,他比村里所有人家要富, 所以他更要在村里比所有人家都要有人缘才行。他们家人缘也的确很好,余向我 埋葬他父母时,都是村里人来帮的忙,他们甚至都没有喝过他们家一口水。余向 我心里也很感激他们,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随便开些恶心人的玩笑。他张木头是 个什么玩意?那是个傻子!整天流着一尺多长的口水,傻乎乎在村里转来转去, 完全是个废人。而他家的余香,刚刚十七岁,已经出落得像朵花儿一样,杏脸桃 腮,眼睛像她妈一样明亮又很大,像蕴满了水。他看到她时,总是会想到她妈。 他也很满意女儿的名字,这名字是读过私塾的父亲起的,说是“余香满口”。小 时候他抱着她时,真的觉得她是余香满口。父亲本来不准备让她上学,还是在他 的坚持下才读了几年私塾。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女儿,如果他能当家作主,他一定 会让女儿上新式学堂,想上到什么时候就上到什么时候。看着女儿一天天地在长 大,余向我心里也开始盘算着给她找一个什么样的婆家。他现在能为她做的,只 有这么多了。说心里话,木扎他一家都没看上,他觉得女儿至少应该嫁到镇上去, 再也不在这乡下呆了。余香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余向我心里有数,木扎所有 的人根本连想都不应该想!   余向我痛苦地皱着眉头,扭过脸很生气地对张德生说:“老哥,咱们在一起 几十年的交情了,你说什么我都听着,可你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你这是 骂我们家的余香,也是在骂我啊。”张德生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没了,慢慢地 浮上来的是羞愧,甚至是自卑,他终于从余向我的身上看出了当年余老爷的影子 了,那是一个在木扎有名望,也有威望的人。虽然余家衰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 马大,人家再不行,也比你张家强多了,你什么玩笑开不了,你开这样的玩笑, 你这是没皮没脸啊。他越想脸越红,哼哧了半天,很艰难地说:“老余头,你别 放心上,是个人都会看不起我们家那个死娃子的,我只是说说过过嘴瘾,你别放 心上,我以后再说一次这样的玩笑,让我嘴巴烂掉,不,天打五雷轰我。”他说 得很实在,也动了真感情,眼里甚至有泪花在闪烁了。余向我又有点过意不去了, 他站了起来,说:“咱们还是回去吧,咱是小民百姓,他们当兵的干他们的事, 和咱又有啥关系呢。”张德生也站了起来,豪气冲天地扬了扬手:“对对对,回 去,咱怕他们干嘛!”   两人回到村里,刚吃过早饭,那帮军人就通知村里人到村头的晒麦场上开会。 他们挨家挨户敲开一家家的门,站在门口,脸上溢满遮掩不住的笑容,态度和蔼, 但又不容商量,无论大人小孩,一个都不能少地都要去。村里人迷迷糊糊地看着 他们,心里觉得怪怪的,但也有点好奇,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开过什么会, 这些当兵的要干什么?人们都到齐了,那个给余向我说过话的大个子军人站在晒 麦场中间,先是说,现在麦县解放了,是共产党的天下了,穷人翻身了。但木扎 的人还不明白“解放”是怎么回事,站在前面的几个人小声地嘀咕着问那个军人, 让他说得更详细些。那个大个子军人有点犯难了,他挠了挠头,问他们:“你们 知道蒋介石吗?”村里有些人知道,说他是打老日的,有时也打土匪。那个大个 子军人声音很大地纠正他们:“他打的是什么土匪?土匪就是我们!”乡亲们立 马愣住了,接着炸开锅了,再看那几个军人时,眼睛里都充满了惊惧,没有人敢 说话了,呆呆地看着他们。余向我心里也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天啊,他们就 是土匪?可他们怎么一点都不凶呢?   那个大个子军人见大家都不吭声了,以为大家都在听他讲话,劲头更足了, 大声地问他们:“你们知道毛主席吗?”全村人没一个人敢回答,也没一个人知 道谁是毛主席。那个军人有点失望,他摇了摇头,但接着就把头扬得更直了,给 他们讲谁是毛主席。他讲了一上午,木扎的乡村们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已经改朝 换代了,毛主席打败了蒋介石,当了皇帝,这些军人是毛主席派来的,是要把地 主阶级、蒋介石剥削老百姓的东西还给他们,让他们当家做主人,过上好日子。   其实谁也没有完全弄懂这个军人说的意思。他们把脑袋凑在一起,互相小声 地打听着地主阶级和蒋介石拿过谁家东西,结果,都说自己家没少什么东西。最 后,他们一致得出结论:那个叫地主阶级和蒋介石的人没来过木扎,没拿过他们 家的东西。这些军人是不是弄错了?   他们把这个结论说给那个军人听了以后,那个军人愣了一会儿,突然就着急 地在晒麦场上团团乱转,偶尔也会停下来,呆呆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摇了摇头, 小声地在那里嘀咕:“群众,群众太落后了!”   木扎的人也长了见识,他们不再管什么毛主席和蒋介石了,他们只对眼前看 到的感兴趣。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当兵的,没想到当兵的原来这么和蔼可亲, 一点也不凶。他们的胆子慢慢地大了,有时还会问他们一些问题,比如,你们这 些当兵的是从哪里来的,打过仗没有,打仗是不是真的很怕人。那个军人态度也 很好,他一点也不嫌他们烦,说自己是从河北来的,打过许多仗,还受过伤,说 着掀起衣服让他们看,果然肚皮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乡亲们吓了一跳,愣愣地 看着他。他哈哈地笑了,说:“这算什么?我们有时打次仗,成百上千地死人呢! 我们解放军在年初打了淮海战役,一下子就打掉国民党军队五十五万人!”乡亲 们张大了嘴巴,他们这时已经没办法再做出任何反应了,五十五万人啊,这已经 超出他们的想象,就是五十五万棵玉米棒子放在一起,那也是像山一样啊。觉得 自己见多识广的余向我也呆住了,他和所有的乡亲们一样,目光里充满了敬畏, 这些军人犹如天兵天将,像神一样。   木扎像口烧沸的铁锅一样热闹起来。   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些解放军,谈论这个大个子军人带来的各种消息和他肚 皮上的伤疤。余向我和女儿也在谈这个,当然都是余向我一个人在说,女儿只是 静静地听着,她从小就很乖,话也很少。但她很能干,烧饭洗衣,甚至拆洗被子, 她都会干。余向我还觉得上午的会开得不过瘾,他还没来得及问问那个军人叫什 么名字呢。他的太阳穴跳动了一下,他很温柔地看着女儿,甚至在想,如果这个 军人是个军官,把女儿嫁给他也是很不错的。但他很快就把自己的这个荒唐的想 法扔到一边了,军人是要打仗的,命都拴在裤腰带上,说死就死了,那时女儿怎 么办呢。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混账,怎么会这么想呢。   下午继续开会,那个军人终于介绍了自己,他叫皮长顺,是上级派来的土改 工作组组长,他以后会留在木扎,和贫下中农一起把土改工作搞好。他说到这里 时,乡亲们到处乱看,互相打听谁是“贫下中农”。皮工作组长有点恼火了,狠 狠地说:“你们吵什么吵?除了地主,你们都是贫下中农!只要是穷人,都是贫 下中农,我们解放大军就是穷人的队伍,是为你们做主的!”乡亲们“噢”了一 声,都有点恍然大悟了,很兴奋地看着皮工作组长,这些天兵天将原来是和咱们 站在一起的,有他们在,那些土匪强盗什么的就再也不敢来了。他们甚至觉得有 点遗憾,他们要是早来半年,余老爷夫妻两个也不会死得那么惨了。他们不再小 声议论了,都盯着这个大个子军人看,越看越觉得亲切,觉得这人很有本事,嘴 里的新名词一串一串,说什么都新鲜。   皮工作组长接着宣布选农会主席。这次木扎的乡亲们聪明多了,因为听皮工 作组长说过,毛主席打败了蒋介石,所以知道这个农会主席是个当官的。他们不 能肯定的是,这个官到底有多大,能管多大地方,管多少人。毛主席是不是也是 这么选出来的?皮工作组长终于忍不住了,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指着他们,笑 了起来:“你们啊,你们啊,这样给你们说吧,农会主席是个官,但他只能管住 木扎。”   乡亲们有点不好意思地也跟着笑了,原来就是选保长。那没得说的,就选余 向我吧,他父亲在时,就当过保长。经皮工作组长一提醒,大家又想起,余向我 的父亲死了半年多了,木扎早就该选保长了,虽然换了个说法,但还是余向我最 合适了。   于是就扭头到处去找余向我,他们看到余向我正在向那个大个子军人张望, 就喊着他的名字把他推了出来,讨好地对皮工作组长说:“就是他了,就是他 了。”余向我脸有点红了,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四周,乡亲们也都在看 他,眼神里充满了兴奋和信任,他们觉得除了他,木扎再没第二个人适合当这个 主席了,木札也只有余家才有这个威望了。女儿也挤在人群里悄悄地看着他,目 光同样是充满兴奋和不安。他再扭头看看皮工作组长,皮工作组长的目光竟然和 他们一样,还多了点鼓励的意思。他咽了一口唾沫,告诉自己,镇静啊镇静,余 向我,不就是一个保长嘛,又不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官,你不能失态啊。他悄悄地 做了个深呼吸,终于平静下来了,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地应该是自己来 当这个主席了,子承父业,这没什么好说的,不但是这个芝麻样的小官,将来他 还会把父亲创下的家业再挣回来的!   余向我低低地说:“那让我当我就当吧,我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把工作干好。”   皮工作组长把他拉到了晒麦场中间,很信任地朝他伸出了手,余向我忙慌慌 地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赶紧伸了出来,两只大手握在了一起。皮工作组长的手 很有力,但有些软绵绵的,热烘烘的,有些像读书人的手,不像自己的手,长满 了老茧,有些扎人,他有点不好意思,忙松了手。皮工作组长拍了拍他的肩,大 声地说:“余同志,我相信你能干好的,一定能带着木扎的贫下中农翻身做主人 的!”   余向我现在成了众人注意的中心了,他还有点不大习惯,红着脸结结巴巴地 说:“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的。”   晒麦场中间现在站了两个人,皮工作组长可能觉得有点怪怪的,很平易近人 地说:“我在这也站了一天了,腿也酸了,哪位乡亲能行行好,给我搬张椅子过 来?”张德生站在最前面,他一听到,第一个反应过来,立马撒腿就往家里跑, 搬来了桌子和椅子,看着皮工作组长和余向我坐在那里,他心里乐呵呵的,不时 地给旁边的人讲:“这是我家的桌子椅子。”余向我坐在那里,屁股下面像放了 块石头,不停地扭来扭去,他终于忍不住了,趁着皮工作组长正在说着话,他偷 偷地离开座位,溜到了张德生跟前,低低地说:“老哥,人家是客人,不停地讲 着话,咱不能让人家渴着吧。我寻思着,是不是把我家的暖水瓶拿来,再拿来几 个碗,给那些当兵的倒些水喝?”张德生一听,立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 “对对对,看我这个榆木脑袋。”他一边跑着去拿暖水瓶,一边还在埋怨自己见 识短,毕竟是人家余向我,大户人家出身,考虑事情周到啊。这主席他要不当, 还能谁当?   皮工作组长喝了一口开水,然后又站了起来,让大家说说谁家是地主。这个 又把乡亲们难住了。什么是地主?谁家是地主?按皮工作组长的说法,是那种剥 削劳动人民,不干活就能得到粮食的人,大家辛辛苦苦干了一年,都要把粮食交 给他的人就是地主,但木扎还没有这样的人,各种各的地,谁会那么傻,把粮食 交出去?他们也想不出,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自己不干活就能得到粮食,乖乖, 这地主这么神气?还有这样的官吗?这次大家都不愿意再选余向我了,他家虽然 在半年前被土匪抢过,但毕竟还有四十多亩木扎最好的地,过几年说不定就翻身 了,他已经当了农会主席,再让他当地主,天下好事不让他占完了?都有点眼红 这个地主,每个人都打着小算盘,私下里想当这个地主,但都有点不好意思说让 自己当,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谁也不说话,就连喘气声几乎也听得清清楚楚 了。   会议僵持在那里了,皮工作组长有点着急,他看看余向我,问他:“余主席, 你看看,咱们木扎谁是地主?”   乡亲们立刻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里都有点祈求的意思了。余向我也有点为 难,这显然是件得罪人的事,大家都想当,结果让谁当都不大好。这主席看来真 不好当,刚当上就有个难题等着他解决。他甚至都有点后悔当这个主席了,要是 父亲还在,他肯定能当机立断地指定一个人当地主的,他有威望,能镇住人,没 人会有意见的。但他就不一样了,他干了一辈子农活,很少出来抛头露面,就像 父亲的小跟班一样,他知道自己说话的份量,最好还是不要说话为好。所以,他 支支吾吾地坐在那里,东张西望,装作也在痛苦地思考,反正他不会干这得罪人 的事的。   时间在慢慢地流走,太阳已经向西边斜了,一些觉得自己反正已经没有希望 的人就嚷着要下地干活,开什么会啊,能长出庄稼吗?实在选不出来,大家就轮 流当吧。皮工作组长也有点着急,启发大家,老乡们不要怕,不就是选个地主嘛, 大家说说,每个村里都会有个地主的,咱们村里不会没有的……他还没说完,终 于有个声音响起来了,声音虽然很高,但还是有点颤微微的,底气不足:“大家 都不愿意当地主,那还是我来当吧。”余向我被救了一样,忙抬头去看,原来是 张德生。他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手心里都是汗,可怜巴巴地看着余向我,眼神 里带着求援的意思。皮工作组长眼睛一亮,说:“啊,原来你就是地主啊。”他 话刚落,其他乡亲都不干了,七嘴八舌地说,你们家那么穷,木扎最穷的就是你 们家了,你还当什么地主啊,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村里 的赵寡妇撇着嘴看着他,开始小声骂骂咧咧了,什么德行啊,年轻时偷鸡摸狗, 就凭这,还想当地主?张德生的老婆站在他旁边,她见乡亲们都反对,也有点急 了,气吼吼地说:“这有什么啊,就是我们家最穷,所以我们家最应该当地主, 你们那么富,你们还当什么地主?好事总不能让你们都占了吧!”   皮工作组长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哭笑不得地站了起来,举起手朝下面 压了压,让大家不要再说话了,等大家都静下来了,他说:“老乡们,你们搞错 了,地主是本来就很富的,房子是最好的,地也比别人家多,还给乡亲们放高利 贷……”乡亲们弄明白了,这地主还是余向我才能当。但也有人说不对啊,他们 家从前是借钱给别人,但都是应急的,从来没有要过利息啊。皮工作组长看了看 坐在旁边的余向我,余向我忙站了起来,冲着乡亲们摆了摆手,着急地说:“这 地主就不要让我当了,我已经当了主席,咋还能当地主呢?大家不要再提我了。” 余向我这么懂事,让乡亲们很感动,也有点惭愧,觉得自己想当地主的想法是太 自私了。   皮工作组长彻底让木扎的乡亲们搞迷糊了,他像陷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里一 样,到处乱撞地找不到出口,头上渗出了一层汗水,从事革命这么多年,他还从 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大家都要争着当地主,这好像成了一件美差。农民啊, 农民,是最需要教育的。他抬起头,看着破破烂烂的木扎,目光慢慢地往上抬, 天空瓦蓝,万里无云,他觉得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重大,任务艰巨。他忽然觉得 很悲壮,就是呕心沥血死在这里,我也一定要把木扎的土改工作搞好,让乡亲们 过上幸福的好日子。他的目光慢慢地从天上移到地上,终于在破破烂烂的一片茅 草房中看到了余向我家里那七八间瓦房,他眼前一亮,立马找到了那个巨大的迷 宫的出口,心里轻松下来了,他轻快地跳起来,站到椅子上,指着余向我家的房 子,声音充满了威严:“那是谁家的房子?”   乡亲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说是余向我家的。   皮工作组长愣在了那里,他呆呆地看着正在愣愣地看着他的余向我,就像看 着一个陌生人一样,他又有点陷进迷宫里的样子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缓过来 劲,抓往余向我的衣领把他从桌子边揪了起来,问他:“那是你家的房子?”   余向我有点摸不住头脑,说,是啊,那是我家的房子。   皮工作组长很干脆地说:“那你家就是地主!”   余向我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喃喃地说:“那这个农会主席……我总不能把好 事占完吧。”   皮工作组长忽然发怒了,他猛地把桌子掀翻了,指着余向我叫了起来:“你 给我老老实实站好!阶级敌人真是太狡猾了,太善于伪装了,我差点让你混进革 命队伍!”   事情转折太快了,连点过渡都没有。谁能反应过来?   乡亲们愣愣地看着怒气冲冲的皮工作组长,又看看脸色慢慢发白的余向我, 这才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地主似乎不是个好东西,根本不是一个官儿。可那 是什么呢?他们都很同情地看着余向我,骚动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反正 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他要倒霉了,按照常理说,自己应该上去安慰安慰他,但那 些军人身上都带着枪,他们显然是要和余向我过不去了,自己当然应该和余向我 拉开距离。他们很知趣地站在那里,只能用目光传递着自己的同情和愧疚。余向 我还有点不明白,愣愣地看看四周的乡亲,再看看皮工作组长,他不明白这到底 是怎么回事,自己本来是主席,怎么一会儿就惹皮工作组长不高兴了?自己做错 什么了?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从早上遇到皮工作组长到现在,自己没得罪他们 啊。   皮工作组长脸更黑了,他没有一点笑容了,扭头对着乡亲们很生气地说: “你们真是一帮愚民,把你们卖了你们还帮人家数钱呢!重选农会主席,你们说 吧,木扎谁家最穷?”   这个没什么可说的,就是张德生家了。   皮工作组长招了招手,张德生忙慌慌张张地跑到皮工作组长的跟前,低头哈 腰地说:“我家穷,我家穷,主要是我家的木头是个傻子,我得白养他……”   没等他说完,皮工作组长大手一挥:“那好,你今后就是农会主席了!”   皮工作组长快刀斩乱麻,除了张德生家,按照贫穷程度,指定了木扎的冯二 娃当了治保主任,赵寡妇当了妇女主任,还有会计什么的,又搞了五六个人当民 兵。木扎的乡亲们慢慢地明白了,原来这官是给穷人当的,越穷越光荣。地主是 给富人当的,那可能不是个好角色,余向我家最富,他不当谁当?想通以后,大 家也就觉得理所当然了,这农会主席就应该是张德生的,地主就应该是余向我了。 各就各位,谁也没意见。   官都选好了,皮工作组长心情也好了一些,他眨了眨眼,看了看低着头站在 一旁的余向我,又看了看张德生,突然就嘿嘿地笑了,对张德生说:“你这家伙, 早上我看到你时,你粪筐里没有一泡粪,我还以为你是地主呢,原来却是余向我。 乖乖,他倒是拾了不少粪呢,我现在还觉得那味道不错呢。大家别笑,我也是苦 孩子出身,在家也拾过粪。”说完了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忙补充说:“当然,余 向我的拾粪和我们贫下中农拾粪不一样,他这是伪装,地主阶级都很狡猾,他看 出来形势不对了,就装着和贫下中农一样。其用心何其毒也!”   在一片闹哄哄声中,皮工作组长宣布,木扎正式成立“土改工作委员会”, 以他为组长,其他村干部为委员组成,办公地点就设在地主恶霸余向我家里,他 必须得腾出两间房子,一间做他的住房,一家做委员会办公室。大家都去看余向 我,他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能为这些天兵天将做点事,那是一件很荣耀的事 情。接下来的事情应该顺理成章,皮工作组长会客套客套,感谢感谢他,谁知皮 工作组长毫不客气地朝余向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你他妈的给我滚下去吧!” 那一脚是真踢,余向我往前面踉跄了两步,差点跌倒。余香忙跑出来,扶住了他 爹。余向我有点头晕,这倒不是因为皮工作组长那一脚,而是他有点想不明白: 你用了我家的房子,不给我说声谢谢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我?这到 底是什么世道啊?他眼皮突然跳动了两下,这才想起皮工作组长说的,改朝换代 了。   二   余向我觉得自己冤枉死了。在皮工作组长的带领下,突然把他们家的七八间 瓦房分掉了,除了给他和余香留了两间最差的,两间给了“土改委员会”,另外 四间给了张德生。他们家像过年一样,高高兴兴地搬了进来。虽然看见了他,有 点不自在,但他一点也不害怕,相反看着余向我时还一脸无辜,那意思很明显, 这不怪我,是皮工作组长分给我的。人家是带枪的人,我总不能不要吧。余向我 心里很难受,他看着张德生搬着桌子进屋时,“咚”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把一 块漆撞掉了下来,他刚想跑过去让他注意点,但猛地想起,那已经不是自己家的 房子了。他想不通,这不是和土匪一样吗?怎么能说拿走就拿走了?他更想不通 的是,皮工作组长不但把他家的房子分了,还把他家的东西也分了,就连喂牛用 的牛槽也不能幸免,它被分给了赵寡妇——赵寡妇家根本就没牛。   当然地也被分了。   他站在自己院子当中,目光直直地看着那些在院子里搬着他家东西的乡亲, 他们平常都很熟,哪一家没有被他们余家救济过呢?但他们现在却像土匪一样涌 进他家里,大摇大摆地搬着他们家的床、柜子和箱子,就连还没来得及油漆的棺 材也被分掉了。余向我突然有点明白了,共产党说的为穷人做主,原来就是这个 意思,从前的救济是对的,但那显然太少了,把他们家的东西都给他们,这样才 算救济。他往深处再一想,自己家的东西都被搬走了,自己也成穷人了,不也成 了救济的对象?人家是带枪来的,你有什么办法呢?你只能听天由命,让他们搬 吧,最好什么都不留下,让我也成为一个穷光蛋。等你们富了,我再从你们家里 搬回来,到那时咱们就扯平了。他这么一想,心里好受多了,再看那些乡亲们, 目光也柔和多了。倒是那些乡亲们,都有点不大自然,不敢迎着他的目光看他, 都低着头匆匆忙忙地拿着分给自己的东西走了。还有人趁着皮工作组长不注意时, 低低地说:“少爷,你别担心,天下哪有这道理啊,白白地把人家的东西拿走? 我们其实也不想要你们家的东西啊,但人家是带枪的,咱这是没办法啊,等他们 走了,我们再把东西还回来。”他们说得很真诚,平常根本就不喊他“少爷”, 这会儿也开始喊了。他听到这话时,心里暖烘烘的,甚至都想流泪了,乡亲们都 是好的,就连张德生他们那些农会干部们,也都有点不好意思,都窝在那间办公 室不出来,害怕和他打照面。他们不是土匪,土匪才不会照顾你的感受呢。   皮工作组长终于看到了余向我,看到了他像个很有思想的哲人一样带着沉思 的安静的笑容。他觉得很奇怪,再向四周看看,看出了乡亲们暧昧的目光后面的 胆怯和虚弱。他对这种场面很生气,觉得自己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在一个对天 下大势一无所知的偏僻的小村庄来说,他有点操之过急。他应该先开斗争会,把 地主阶级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这样,乡亲们才能真正地发动起来。   斗争会首先需要一个戏台子。干部们坐在上面,群众必须仰视,这样他们才 会尊重他们的权威,听他们的话。地主站在台子上,接受群众们刀子一样的目光, 这样他才会感受到人民的力量,他才会从精神到肉身都会向人民投降。   说干就干,皮工作组长立刻带着那帮农会干部,让他们一一指认哪些树是余 向我家的,然后大手一挥,让人把它们统统砍倒,在村子南边地势最高的地方搭 一个戏台子。张德生摸了摸头皮,问皮工作组长:“组长,搭戏台子干什么?” 皮工作组长没好气地说:“干什么?一来斗争地主用,二来演戏用。”   乡亲们很愿意干这个事,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斗争地主”,但知道演戏是怎 么回事,从前都是要跑二三十里路到镇上看戏,现在能把戏班子请到村里来看, 这放在从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他们劲头很大,不到三天功夫就把戏台子搭 起来了。   第四天里,在皮工作组长的带领下,木扎的乡亲们开始“斗争地主”。   皮工作组长让人用白纸糊了一顶白帽子,让余向我戴上,用绳子捆着他的手, 然后随手把绳子递给了张德生。张德生吓了一跳,像是手里抓到了一条蛇一样, 把绳子扔在了地上。皮工作组长愣了一下,他看了看张德生,又看了看余向我, 很生气地对张德生说:“你怕什么?我们这是来给你们穷人撑腰的,他有什么好 怕的?他们主子的八百万军队都被我们打败了,你还怕他这一个人吃了你?亏你 是个农会主席,你给我牵着!”张德生只得弯下腰捡起了绳子,但他还是不敢去 看余向我,并且尽可能地走得慢些,不让绳子勒紧了他。木扎的人都出来了,他 们都看到了这令人惊奇的一幕,余向我头上戴着一顶用纸糊的白帽子,就像戏里 的白无常一样,但这不是在演戏,说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最让人惊奇的是,他 还被张德生用绳子牵着,就像牵着一头牲口一样。最初的惊奇很快就过去了,接 着就是惊讶和惶惑,皮工作组长带人分了他家的房子,分了他的家产,甚至连句 抱歉的话都没说,现在又把他捆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余家是不是得罪了 这个河北来的军人?他们使劲地想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但没有人会 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连牵着余向我的张德生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在心 里不停地念叨着余向我父亲的名字,老爷老爷你要体谅我,我也不知道这是咋回 事,但人家是带枪的,人家让我这么干,我不这么干能行吗?   戏台子上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这也是村里的几个木匠连夜打出来的,还散 发着木头的香味。皮工作组长和几个农会干部坐在了主席台上,皮工作组长早已 经习惯了坐在这上面,但张德生他们却有点不大习惯,不时地欠起屁股看看下面, 下面是黑压压的人头,他们都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着他们,目光里充满疑惑,甚 至有点敬畏。这种感觉很不错,有一会儿,张德生他们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坐在主 席台上,而是坐在下面黑压压的人头上面了。虽然他们都是站着的,但怎么看他 们,都觉得他们那么地渺小,甚至就像蹲在地上看蚂蚁一样。张德生他们很快就 习惯并且喜欢上这种感觉了,屁股不再乱动了,腰杆甚至挺得比皮工作组长还要 直,当干部原来这么舒服,自己真是太傻了,还想着要当地主呢。看看地主余向 我吧,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家里东西被分掉了,人还被牵着会场上要斗争 呢。   张德生看了看皮工作组长,皮工作组长扭过头,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他忙很 有眼色地把耳朵凑了过去。皮工作组长已经彻底地把他征服了,他甚至在激动地 想,就是让我当皮工作组长的一条狗,我也干了。皮工作组长没有让他当狗,相 反把他当做了一个心腹,低低地说:“你好好看着如何斗争地主,以后好好干, 将来我再介绍你入党了,你就是木扎的一把手了,工作全靠你了。”张德生忙问 他:“组长,你不在这里了?”皮工作组长说:“我们这是工作组,我把你们领 上路我就走了,以后就得靠你带着他们干了。”张德生吓了一跳:“以后我就是 保长了?”皮工作组长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叫保长,叫村长 了。你现在是农会主席,等土改完了,你再入个党,就让你当村支书,那就是一 把手了,连村长一起管。”   张德生脸上发烫,上面的几颗麻子也熠熠发光,他像喝醉酒了一样,几乎克 制不住地想立刻跑到祖坟上放声好好哭一场了,爷爷奶奶列祖列宗,咱们张家祖 坟冒青烟了,张家终于有人当官了!以后我就是村支书了,我比村长更有权了, 我在木扎就是老大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木扎谁也不能因为我有个傻儿子 看不起我了。我想干什么呢?我就想把赵寡妇睡了,她这下总不会还嫌弃我吧。 他想到这里,偷偷地瞄了瞄也坐在主席台上的赵寡妇,现在的妇女主任,她正好 也在往这边看,看见他时,还傻乎乎地朝他笑了笑。张德生脸红了一下,心里却 很受用:她看着我笑了,不像从前,看到我就当我是空气,自己想找她搭句话, 她甚至还会瞪自己两眼呢。这个农会主席当得值!   皮工作组长的形象在张德生的眼里立刻高大起来,他再看皮工作组长时,就 充满了感激和敬畏,我一定要跟着党好好干,皮工作组长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 他让我踩狗屎,我决不会去踩猪屎!   皮工作组长清了清嗓子,说,老乡们听好了,今天这个大会是斗争地主余向 我的。地主都是剥削阶级,是压在人们头上的大山,就因为他们这些不劳而获的 寄生虫,让你们吃不饱穿不暖,旧社会你们受了地主的什么罪,吃了地主的什么 苦,你们今天都可以在这里讲讲,坚决把地主阶级的威风杀下去,让他们永世不 得翻身!   皮工作组长讲完,台下面的乡亲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就 连余向我也被闹糊涂了,他扭过头来看着皮工作组长,一脸迷茫,他说的那些事 情,我们余家都没有干过啊。我们家就是地多了点,农忙时忙不过来,请些短工 来帮忙,但也没有亏待他们,对他们像对待爹一样地尽着肉和白面馒头让他们吃。 张德生也在我家干过短工,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吧。他又看了看张德生,想 让他替自己说两句好话,但张德生忙把头扭向了一边,装作看天空中的云彩。皮 工作组长指着余向我大吼了一声:“你这个狗地主还这么嚣张!乱看什么,给我 低下你的狗头!”余向我听懂了,这是在说自己,他忙把自己的头低了下去,但 心里却很委曲,这个皮工作组长,看上去像读过书的人,怎么说起话来这么难听 啊。   戏台下面的乡亲们还是没有人吭声,皮工作组长有点急了:“你们说说嘛, 说说嘛,余向我平常是怎么欺负你们的,他爷爷奶奶,还有他父亲母亲欺负你们 了,也可以说,只要是余家干的坏事,你们都可以说说嘛。”   等了一刻钟,还是没有一个人上来说,不是他们不说,而是他们实在想不起 余家怎么欺负他们了。张德生看着皮工作组长着急的样子,心里很难受,他想了 想,低低地对皮工作组长说:“要不,我先说说?”   皮工作组长眼睛立马亮了,大声地说:“你说说你说说。”   张德生站了起来,刚要开口,皮工作组长说:“你到他跟前说,让他听清了, 你要是说着不解气,还可以踢他两脚,打他两个耳光,把乡亲们的情绪调动起 来!”   张德生只好出来了,站在了余向我的跟前,余向我皱着眉头,有点疑惑地看 着他,仿佛在问他,老余头,我怎么得罪你了?我怎么欺负你了?张德生心里有 点发虚,余向我的目光让他有点六神无主,他突然很生余向我的气,妈的,你这 狗地主是个好人,好得我都不会斗争你了,你这不是欺负我吗?我以后还怎么当 干部?他越想越气,不禁学着皮工作组长的样子吼了一声:“你这个狗地主还这 么嚣张!乱看什么,给我低下你的狗头!”吼完了,他有点发愣,还有点惭愧, 我怎么也这么说呢?但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余向我不但没有生气,而且还真的 把头低下了,甚至身子还有点发抖。这让他的胆子大了一些,指着余向我说: “你这个狗地主,你说说,每天早上你不好好在家睡觉,你为啥要起来拾粪?你 拾粪也没啥,你为啥要起得那么早?你这么干,不就把我们衬托得很懒吗?我日 你娘的,就因为这,我老婆总让我也像你起得那么早出来拾粪,白天干了一天活 儿,累死累活的,晚上也睡不好觉……你这个狗地主,你拾粪也行,你为啥拾得 那么干净,为啥不给我们贫下中农留一点点!”   他说完,忙回头看了看皮工作组长,皮工作组长好像有点不满意,皱着眉头 瞪着他,他扭头看看戏台下面,乡亲们也都在捂着嘴巴笑他。他突然有点恼怒, 我说错什么了?余向我就是这么可恶,我说的都是实话啊。这还不叫欺负人吗? 但就这样下去了,好像还有点不够,必须还得做点什么。他突然想起,皮工作组 长讲了,如果不解气,可以踢他两脚,扇他两个耳光。张德生想,我还是扇他耳 光吧,这样好看一点,皮工作组长印象会更深一点。对不起了,老余头,我老哥 也是没法子了,张家祖祖辈辈们没当过官,我是张家第一个当官的,我不能把这 官弄丢了,我得好好干下去。他暗暗地咬了咬牙,攒了一身劲,猛地伸出手, “啪啪”地在余向我的脸上扇了两个耳光。戏台下的乡亲们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都瞪着眼睛看着,没有人敢吭声,更让他们惊奇的是,余向我居然也没什么反应, 甚至连躲都没有躲。他们惊讶地看着张德生,他慌慌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皮工 作组长站了起来,大声地说:“这个耳光打得好,乡亲们,现在到了血债血还的 时候,你们有冤申冤,有仇报仇,都别害怕,有人民政府给你们做主!”   但他说得口干舌燥,就是没有一个乡亲上来。皮工作组长只得点名让赵寡妇 出来说说。赵寡妇有点为难,站在那里有些迟疑,张德生歪着脑袋,一个劲地给 她使着眼色,这个娘们,就是没有也要编出一点啊,千万不要在皮工作组长面前 给木扎丢脸啊。赵寡妇终于拿定主意该说些什么了,她浑身轻松地站了出来,指 着余向我的脑袋,咬牙切齿地说:“余向我,你们家都是坏种,我们当家的那年 生病,我去向你爹借些钱,不,是高利贷,你爹不但不给我钱,还放狼狗咬我。” 余向我吃惊地抬起了头,喃喃地说:“大妹子,人说话要凭良心,我爹怎么没借 钱给你?你到现在还没还呢。再说,我家哪里养过狼狗……”赵寡妇有点慌张了, 她忙学着张德生的样子,抡圆了巴掌,也在余向我的脸上左右扇了两下,嘴里还 叫着:“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她这是真生气了,耳光响亮,余向我的脸上出 现了两个手印。她本来是应付一下任务,随便瞎说的,但余向我那样一说,她就 真的生气了,你干嘛要当着皮工作组长的面拆我的台?这不是戏台子吗?我这是 演戏,你怎么能当真?你这不是给我难堪吗?我还是妇女主任呢,那大小也是个 官啊。你们余家就是看不起人,让你当地主活该!   赵寡妇气呼呼地走回主席台,看了看皮工作组长,嘴里还在嘀咕:“这个狗 地主,真是又臭又硬!”皮工作组长对赵寡妇的表现很满意,他表扬了赵寡妇阶 级觉悟高,是党的好女儿,是贫下中农学习的榜样。张德生一听急了,再这样下 去,赵寡妇非把他的风头抢走不可,到那时,他这个主席也保不住了,更不用说 当什么村支书了,他只得再硬着头皮,又上去把余向我斗争了一会儿——这次是 因为他父亲交不起租子,余向我的父亲把他推到了麦河淹死了。这事倒是真的, 但他父亲是自己落水淹死了,和余家没一点关系。还没等余向我说什么,他就冲 过去踢了他两脚,扇了他三个耳光。   乡亲们慢慢地就摸出了斗争会的门道了,家里有什么不幸的事,都可以赖到 余家,都可以上去斗争斗争。大会越来越热闹了,人们像看戏一样兴致勃勃,上 来诉苦申冤的人越来越多,但敢动手的人还不多,都是图个热闹,没有人当真的。 乡村寂寞,就当这是耍猴吧。但皮工作组长很满意,大会结束时,说是木扎的乡 亲的觉悟像芝麻开花节节高,这样下去,土改工作会很快顺利开展的。   开会斗争会的第二天,木扎发生了一件大事。早上起来时,皮工作组长突然 发现地主余向我不见了!他的女儿余香正在屋里做饭,皮工作组长阴沉着脸走了 进去,她忙站了起来,低着头站在那里。皮工作组长瞪着眼睛问她:“你父亲 呢?”余香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可能是去外面拾粪了。”皮工作组长扫 了一眼院子,吼了一声:“你撒什么谎?你看看,那粪筐和粪叉还在,他用手捧 着去拾粪?”他的声音像炸雷一样,把余香震得身子哆嗦了一下,她像个受惊的 兔子一样慌慌地看了一眼院子,又低下头不吭声了。皮工作组长问了半天,连半 个字都没问出来,只得出来把农会的一帮人和民兵找来,告诉他们,地主余向我 很可能是畏罪潜逃或者自杀了,第一步先把村里的角角落落找个遍,看看他有没 有自杀,然后再研究下一步的行动。   张德生他们一听,你看我,我看你,脸都有点白了,心里七下八下,甚至有 点后悔了,觉得自己昨天是做得过份了,只顾得讨好带枪的皮工作组长,把人家 余向我斗争得有点过火了。他要是真的自杀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的,说不定会 去坐牢的。大家都忙慌慌地到处转着找着余向我,张德生甚至把自己的傻儿子也 叫上来一起找了,他一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村里乱转,一边祈求着余向我快点 出来,你这个狗日的,千万不要想着死啊,咱们这不是演戏吗?皮工作组长一走, 咱们不还是乡亲们吗?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怎么那么傻啊,你没看出来我们这是 在糊弄他吗?是做做样子给他看的,你怎么会想不开呢?你这个狗日的,你要是 死了,我们就要坐牢去了,你就太对不起我们了!你这狗日的,就是在阴间也不 得安生的!   找了半天,就连井里、粪池里也用棍子搅过了,余向我就像空气一样在木扎 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农会的几个干部都聚在皮工作组长身边,个个哭丧着脸,等 着他发脾气痛骂他们。张德生几乎要流泪了,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只要皮工作组 长一动手绑他,他就准备给他下跪,哭着求他,看在自己家里有个瞎眼老母亲和 一个傻儿子的份上,饶他一条狗命,他保证以后好好地干自己的农活,再也不瞎 掺乎当什么官了。皮工作组长皱着眉头,抽了一支纸烟,抬起了头,把眉头舒展 开来,挥了一下手,说:“算了,不管他了,他死了更好,没死也逃不到哪里, 让他正好见识见识人民民主专政的威力!没有地主斗了,我可以去县里请剧团下 来给咱们演演《白毛女》看看。”   张德生他们愣了一下,这个事就这样算完了?   皮工作组长看出他们的疑惑了,很不以然地摆了摆手:“你们呀,怎么让我 说你们呢?不就是一个地主吗?死了也是活该!你们就是太老实了,所以地主才 能剥削你们!你们不但要学习斗争,还要善于斗争,知道吗?”   大家忙说:“知道了知道了。”   张德生长长地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心里说,吓死我了, 原来根本就没事。皮工作组长进屋了,赵寡妇主动凑过来对张德生说:“德生哥, 刚才吓死我了。你说这个地主是不是谁想欺负就可以欺负啊?”   张德生看着赵寡妇那张胖乎乎的脸,激动得手都发抖了,她叫我德生哥,天 啊,她从前对我可是爱理不理的!他有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得对,就, 就是这样。”   他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腰一下子直起来了,说话也流畅了:“大妹子,我 知道了,这个地主是谁想欺负就可以欺负,我这个主席是想干什么事就可以干什 么事!”   赵寡妇很崇拜地看着他,目光像刚揭开盖子的美酒,散发着醉人的浓香,他 觉得像飘在云彩里,整个身子都醉了,他凑到赵寡妇的耳朵边,悄悄地说:“皮 组长对我说了,过段时间让我入党,让我当村支书,连村长都能管着。余家已经 完蛋了,以后我在咱们木扎就是管事的了。”   赵寡妇惊奇地看了看他,那坛酒又变了一张眩目的丝织的网,目光里一会儿 就溢出了许多温柔的东西,她的声音也软绵绵地很好听:“德生哥,我早就看出 来了,咱们木扎就你最能干了,这事也只有你来干了。”   张德生嘿嘿地笑了,他甚至有了想去捏捏赵寡妇那肥硕的屁股的想法了,但 他克制住了,我不能着急,皮工作组长还在这里,我就不是老大,我就不能瞎来, 我得忍着,赵寡妇是酒,那也得留着慢慢地品,心急了,一下子都泼在地上了就 喝不到了。他心情很好地对赵寡妇说:“你说说,余向我这狗日的东西都被咱们 分了,地也被白白地分了,这真的都成咱们的了?”   赵寡妇比他胆子大了,说:“德生哥,你这是糊涂了,你想想,地契都给烧 了,他余向我还能咋着?只要咱们一条心,什么都不给他,他有什么法子?再说, 皮工作组长还在这呢,他可是带着枪的人呢!”   张德生想想也是,他咂了咂嘴说:“他还说改朝换代了,看来这事是真的。 你看,从前余家和镇长都有来往,谁敢得罪他们啊?现在咱们说把他们家分了就 分了,还斗争他了,他余向我能怎么着咱们?”   赵寡妇愣了一下:“他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去镇里找镇长去了?”   张德生吓了一跳,他顾不得再给赵寡妇说什么了,一下子窜到了皮工作组长 的房里,慌慌张张地说:“皮、皮组长,那、那个余地主,会不会是去找镇长了? 这、这可怎么办?”   皮工作组长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他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又拉了一张 椅子,让他坐下,很认真地盯着他,说:“张主席,我该怎么给你说呢?这不能 怪你,都怪万恶的旧社会,让你上不起学,没有什么文化。不过,你放心,将来 我们会办文化学习班的,教大家学文化。我再给你说,现在不是从前的那个旧社 会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镇长也不是从前的镇长了,是共产党的区长了, 我就是他派来的,他余向我去找区长那更好了,那简直就叫,就叫自投罗网,有 他好看的了,就怕他不去找!”   张德生终于明白了,天下原来都是皮工作组长所在的共产党的了,皮工作组 长和共产党是穿一条裤子的,他让干的,那就错不了。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说: “皮组长,你说的让我入党是不是就是共产党?”   皮工作组长微笑着点了点头。   张德生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低地说:“那我现在就想入党。”   皮工作组长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说:“张主席,你别急,入党得慢慢来,党 得看你的表现再说。你好好干!”   张德生激动地说:“皮组长,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干的!”他像看着 心爱的情人一样看着皮工作组长,实际上他想说,皮组长,你放心好了,我就是 你的一条狗,你让我咬谁我就咬谁,你让我给谁摇尾巴我就给谁摇尾巴。皮组长, 你就看我的行动吧。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在他的想象中,他已经无数次地和皮 工作组长这么说过了,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自己是条最忠实的狗。   他没有想到的是,十多年后,当年的皮工作组长,后来的皮县长被红卫兵押 到木扎劳动改造时,他做为公社革委会主任,一条曾是皮县长的狗会和无产阶级 红小将们站在一起,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让他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里服毒自 杀了。那时他根本没有想起自己曾经有过想当狗的想法。如果他会想起,他会羞 愧死的。   张德生从皮工作组长的房间走了出来,激动得脚步都有点不稳了,这天下是 共产党的了,皮工作组长就是共产党派来的,我一定要跟着共产党好好干,就是 让我杀了余向我,我也会干的。他是没有得罪我,但他得罪共产党了,共产党不 喜欢他,就该他倒霉,这事谁也不能怪,只能怪他自己,怪他家坟地的风水不好, 怪他祖上没有给他积下阴德。这是报应啊。他余向我这一辈人没干过坏事,但不 能保证他祖上没有干过,现在是到了报应的时候啊。余向我,要怪你就怪他们去 吧!   赵寡妇其实猜得没错,就在他们在木扎到处忙着找余向我时,他正走在去镇 里的大路上,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祖祖辈辈累死累活地省吃俭用置办下来的家 业,怎么说被分掉就被分掉了?自己卖了五十亩地刚刚买回来的家具、耕牛什么 的,怎么说被分掉就被分掉了?自己家里辛辛苦苦地盖起的八间瓦房,他们没出 一个子,怎么说是他们的就成他们的了?这都算了,他们凭什么拿了我们家的东 西,还要斗争我?斗争我也就算了,像张德生说的早上起来拾粪,那还真有这事, 我也认了,凭什么说我们家把他们害了?亏得他们说得出嘴,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吗?我要去找镇长,让他来评评理,天底下就没有王法吗?   余向我走到镇里,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他一到镇子上,就死了半个身子,僵在那里走不动了,镇上有几个人戴着和 他昨天一模一样的纸帽子,正在扫着大街。他站在旁边看了看了,认出来了最前 面一头白发的老人是“陈记药行”的陈老板,他身边是“一品香”饭店的李掌柜, 还有几个,都是镇上德高望重的家伙啊,半年前镇长祝寿宴席上,他们都是和镇 长坐在一张酒席上的,而他余向我,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只能远远地坐在墙边。 怎么会这样呢?世道真的变了?那镇长在哪里呢?   他慢慢地走近陈老板身边,装作刚看到的样子,打了一声招呼:“陈老板, 你起得这么早啊。”陈老板的身子抖了一下,慌慌地抬起头看他一眼,又忙把头 低了下去,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余向我愣了一下,他不会不认识我了吧?就是 不认识我了,他也总该认识我爹吧?从前我到镇上时,他不都是给我打招呼吗? 半年前,你把板车借给我去大背山给父母收尸,你也忘了?你就忘了,你的好处 我也会记着一辈子的!他向四周看了看,街上人不是很多,有些人很好奇地看着 他,有些人则充满敌意地注视着他,目光很冷,像锥子一样。余向我心里一凛, 忙慌慌地走开了。他决定什么也不问了,直接去找镇长,不管谁当了镇长,总该 听听他说的情况吧,给他一个公道吧。不管是谁家的天下,总得有个王法吧。   镇长住的大院门口果然换了一个牌子,不叫镇公所了,叫区人民政府。门口 还多了两个穿着黄衣服的军人在站岗,他们把步枪柱在地上,上面的刺刀闪着冰 凉的寒光,就像冬天挂在屋檐下面的冰凌碴子一样。他们的目光和刺刀一样冷冷 地看着街对面,像门口的石头狮子一动不动。余向我心里更慌了,有点手忙脚忙, 他很生自己的气,就像他真的做错事了一样,真的是个坏蛋一样。我有什么可怕 的呢?他镇定了一下,硬着头皮闯了进去,那两个哨兵看了看他,居然什么也没 问就让他进去了。   余向我直接走进了昔日镇长办公的地方,里面坐着一个同样穿着黄色军装的 军人,他正在埋头看着公文什么的,看见余向我,他脸上露出了比昔日镇长更亲 切的笑容,很热情地站了起来,像最初的皮工作组长一样向他伸出手,用力地握 了握,然后招呼他坐下。但余向我没敢坐下来,他有点不安地看着他,喃喃地说: “镇长,我向你反映些事。”   那个人很爽朗地笑了:“老乡,你不要叫我镇长,我是区长,也不是什么官, 就是为你们服务的,有什么事,你尽管大胆地说,我会为你做主的。”   余向我心里暖烘烘的,所有的不安和伤心都消失了,他信任地看着这个区长, 胆大也变得大了起来,一屁股坐了下来,对区长说了皮工作组长带着木扎的乡亲 分了他家的东西和田地的事,甚至还掀起衣服让他看了他们昨天打他时在他身上 留下的伤痕。   区长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他越来越严肃,皱着眉头瞪着他,目光也越来 越冷。余向我也看到了他的目光,也读出了里面冰冷的内容,但他误解了区长的 意思,他以为他是被皮工作组长他们的所作所为震怒了。但他很快就发现,事情 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乐观,区长的声音也是冰冷的:“你是木扎的地主?你叫什 么名字?”   余向我愣了一下,低低地说:“我叫余向我……他们说我是地主。”   区长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着,盯着余向我,一声不吭地打量着 他,那目光怎么说呢?就像一个猎手盯着一个猎物?还是像正在逗着爪子下面的 老鼠玩着的猫?不管是哪种目光,余向我都明白,自己这一趟是来错了,彻头彻 尾地错了,错得一塌糊涂,错得不可收拾。这天下真的已经变了,真的和从前的 天下不是一回事了。他身上淌出了汗水,先是后背,接着是胸前,他竭力地想忍 着,但那些汗水还是毫不客气地爬上了他的脸上,像可恶的蚯蚓一样在脸上到处 爬着。他迷惘惶惑地用袖子擦了一把汗水,低低地说:“区长,我不告了,我回 去了。”   区长伸手制止了他:“你来了正好,本来我正准备去找你呢。我问你,是不 是你带人去大背山把我们的游击队打掉了?”   余向我吃了一惊,他忙慌慌地站了起来,拚命地摆着手,摇着头说:“不不 不,我没带人去,是镇长说国民革命军去剿匪的,他们是土匪,把我父母杀掉 了……”   区长突然站了起来,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这个地主,死到临头,还又 臭又硬!谁说他们是土匪?他们是党领导的游击队!他们抓了你的父母又怎么了? 他们不是地主吗?”   区长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他很伤心地低下了头,喃喃地说:“五十八个好同 志啊,就快解放了,就要过上幸福日子了,却牺牲在了你们这些王八蛋手里了! 这是个血仇啊,血仇啊!”   余向我的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区长,还有 皮工作组长,原来却是和大背山的土匪是一伙的,不,他们不是土匪,他们是游 击队。但他们为什么要来抢东西呢?为什么要把父母绑走要钱呢?这不是土匪是 什么?但他很快就感到浑身冰冷,恐惧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几乎透不过来 气了,区长也许是对的,那些人的确又不像土匪,除了他们家,他们在木扎什么 都没干,什么都没要!皮工作组长除了和他过不去,对其他乡亲也都很好,这个 区长本来也不是笑眯眯的?那些从大背山下来的人也是这样,就是冲着他们余家 来的!   他终于明白了: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家里比其他人要富,是什么地主! 自己家里的东西被抢掉、被分掉,那都是活该!就是把他打死了,估计也是活该, 没有他能说理的地方了。这世界是穷人的世界,富人就是一种罪,哪怕他没有做 恶也不行。这就是这个新的朝代的王法!他的身子像秋风中的树叶突然晃动起来 了,这些天来,现在他才真正地害怕了。他突然挂念起家里的女儿余香来了,心 里说不出的懊悔,自己考虑得不周到了,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要是有了危险 怎么办?她那么胆小怕事,任何一个人都会把她吓得半死的!我真不该来,我真 不该来啊!   他带着哭腔对区长说:“区长,那次真的不是我带的队,我本来只是来找镇 长要些钱当赎金的,是他报告县里的!”   区长鄙夷地看着他,撇了撇嘴:“我们早就知道了,谅你也没那个胆子。但 你也脱不了干系,你要是不来镇里,谁会知道大背山会有我们的队伍?我告诉你, 你的镇长主子已经被我们镇压了,半个月前就被枪毙了!”   余向我呆呆地看着区长,他突然扑通地跪了下来:“政府,我有罪,我有 罪……”   区长眯着眼睛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转瞬即逝,重新恢复了很 严厉的样子,他冷冷地说:“你站起来吧,共产党不吃这一套,你把头磕破了也 没用,我们要把你交给人民来处理。你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老老实实地给我 呆着,别再上窜下跳的,老老实实地坦白自己的罪行,反抗死路一条!”   余向我忙从地上爬起来,刚要出去,区长又叫住了他:“你急什么?我叫两 个民兵带着你走。”   他摇了一会儿电话,让人过来把余向我押回木扎。   很快就来了两个背着枪的人,他们没有穿军装,但枪是一样的枪,刺刀是一 样的刺刀,上面闪着一样的寒光,他们把余向我夹在中间,押着他走出了区政府, 走向了回木扎的大路。   三   区政府的两个民兵把余向我带回木扎的的同时,也带来了区长写给皮工作组 长的一封信,皮工作组长终于得到了余向我的反革命罪行:向国民党镇长告密, 大背山游击队因此全军覆没!   他激动地从桌子上抬起头,目光像刺刀一样刺入了余向我的心房,脸上和区 长一样写满了愤怒和悲伤。余向我忙把头低了下来,不敢去看那把刺刀。他不知 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但他知道肯定对他不利。他觉得自己今天所作所为太愚蠢 了,已经改朝换代了,自己怎么会可笑地要去告状呢?   皮工作组长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两分钟,脸上露出了充满讽刺的笑容:“余向 我啊余向我,你原来是隐藏在人民中间的一条毒蛇,一个凶恶的阶级敌人!我居 然也差点被你欺骗了!阶级敌人真是太阴险太狡猾了!”   皮工作组长准备在木扎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斗争会。他把农会干部请来,沉 痛地告诉他们,余向我是个典型的地主分子,他居然向国民党镇长告密,让人家 带兵剿灭了大背山的游击队,这是不是罪恶滔天?他说着,把手里的信抖得哗哗 地响,就像风中的高粱在歌唱一样。   他们吃了一惊,张德生迷惘惶惑地看着皮工作组长,喃喃地说:“大背山上 的人不是土匪吗?”   皮工作组长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糊涂!敌人说他们是土匪,你们怎么也 能这么说?那是我们的游击队!他们收拾的是什么人?不都是地主吗?要不是他 余向我去镇里告密,那些游击队员会死吗?他余向我手上沾满了人民的鲜血!”   张德生他们互相看了看,小声议论着,突然就都明白了,那次大背山上的人 下来,的确就是冲着余家来的,村里其他人家也有耕牛,也养有猪,但他们都没 动。治保主任冯二娃甚至还记得,有个人还弯腰塞给了儿子冯牛娃一颗糖果,虽 然他怕上面有毒药没让他吃,但人家对别人的确没有什么恶意。现在想想,那些 人好像真的不是土匪,他们和皮工作组长一样,对穷人很好,他们只恨地主。   张德生终于想通了:这事谁也不能怪,只能怪余向我自己,原来他早就把共 产党得罪了,怪不得皮工作组长一来就拿他开刀,原来他不但是地主,还是共产 党的仇人,人家这是来算总账了。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冯二娃、赵寡妇,更不 能怪木扎的乡亲,你自己惹下的事,我们谁也不能救你。这么一想,他感到浑身 轻松多了,甚至还抬起头朝着皮工作组长嘿嘿地笑了笑。   皮工作组长朝他瞪了一眼,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要动真格的,对阶级敌人不能太软。余向我这个狗地主,现在气焰十分嚣张!你 们猜他今天干什么去了?说出来吓死你们,他去区政府告咱们状去了!地主还想 告状,我从事革命这么多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你们说说,我们到底应该怎 么斗争余向我?”   他说完以后,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大家,但大家都低着头不吭声,不是他 们不积极,而是他们都实在不知道怎么斗争才好。皮工作组长很生气,指着张德 生说:“张主席,你带个头,说说到底该怎么搞。”   张德生说:“要不,把他五花大绑起来?”   皮工作组长露出了一脸失望的神情,很不满意:“就这样?”   赵寡妇说:“要不,咱们弄些酸枣棵子,让他跪在上面?”   皮工作组长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屋顶,摆出了一副思考的架势。张德生 心里很不是滋味,赵寡妇的这个建议显然让皮工作组长有些动心了,自己是农会 主席,还要入党,怎么能显得比赵寡妇更落后呢?他看了看皮工作组长,小心翼 翼地说:“组长,赵主任这个主意虽然好,但要打击地主阶级的嚣张气焰要更狠 一点。我看是不是弄些酸枣棵子铺在地上,把他的衣服脱下,让他站上面,这样 大家斗他时,还可以推他几下,他要是摔倒了,也摔在酸枣棵子上面,让他知道 知道咱贫下中农也不是好惹的?”   皮工作组长仰起头,把张德生说的想象了一会儿,觉得不错,便点了点头: “这个法子不错,本来用玻璃碴子效果更好,但咱们这里没有玻璃,咱们就用土 办法吧。”   接着进行了分工,有人去通知村民开斗争会,有人负责监视余向我,有人去 准备酸枣棵子。皮工作组长站在门口,他对今天的会议很满意,照这样下去,工 作很快就可以风风火火地开展起来了。他望着那些农会干部忙碌的身影,很满意 地感慨:“人民,还是人民最有智慧啊。”   余向我被两个民兵扭到了戏台子上,皮工作组长首先讲话,说余向我是个罪 恶滔天的地主分子,不但抗拒土改工作,还勾结过国民党镇压游击队,今天居然 还跑到区政府告状,准备反攻倒算。今天这个大会,就是彻底打掉阶级敌人的嚣 张气焰,让他见识见识人民民主专政的威力!   余向我被剥掉了衣服,只剩下了一条裤头。木扎的乡亲瞪大眼睛看着这条裤 头,嗡嗡地叫了起来,这个狗地主,居然连裤头都是丝绸的!谁也没想到,他平 常外面和大家穿的一样,里面原来却是这么奢华!天啊,他们家居然用丝绸做裤 头,我们连见都没见过呢!我们还真的以为他和我们一样,实际上人家还是和咱 们不一样,咱们连粗布做的裤头都穿不起呢。   木扎的乡亲们骚动起来了,他们从一条裤头开始,思想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 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奔跑,他们想到了木扎离县城有一百多里,凭什么我们没去过, 你们余家的人就能去?凭什么逢年过节你们吃肉吃白面馒头,我们只能喝稀饭吃 窝窝头?都是两只手两只脚,又没比我们多一根手指头,凭什么你们余家一直过 好日子受人尊敬?凭什么你们余家就不能倒霉,受人欺负?木扎的人越想越觉得 自己从前太善良了,太容易说话了,太老实了。余家的人早就该倒霉了,风水轮 流转,也早就该转到自己家门口了。   斗争会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人们不断地冲上来,把余向我推到酸枣棵子 上,余向我的脚被扎着了,他疼得跳着要跑出来,但又有人把他推了进去。他叫 得越响,人们越开心,使的劲越大,他终于被推倒在了酸枣棵子上,身上扎满了 酸枣刺,鲜血点点滴滴地流了出来。余向我终于哭了,他跪在酸枣棵子上,给乡 亲们磕头,酸枣刺又扎在了他的额头上,鲜血顺着额头淌下来,流到了他的眼睛 上、嘴巴里,但他顾不得擦一擦,嚎哭着哀求大家:“大爷大奶叔叔婶婶们,你 们就饶了我吧,咱们都是一个村的……”   他跪在那里,白生生的身上扎满了酸枣刺,无力地挣扎着,就像一个就要死 掉的刺猬。昔日受人尊敬的余家的后人,现在像条狗一样痛哭求饶,这样的事情 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又觉得莫名地兴奋。余向我越求他们,他们越觉得开心, 本来自己家里分了余家的东西,拿了余家的田地,心里都有点过意不去,忐忑不 安,但看着余向我现在的可怜的样子,他们反而觉得心安理得了,他们出手越来 越重了。   张德生也按捺不住,从主席台上跑了下来,一脚把余向我踢翻在了地上,嘴 里骂了起来:“狗娘生的,你们余家没一个好东西,我年轻时不就是拿了人家的 一把铁锨用用吗?你那狗地主爹把我当小偷,让我在晒麦场上背着日头跪了一上 午!有像你们家这么狠心的吗?”   张德生这么一提醒,村里人纷纷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那时觉得余家有威望, 村里大小事情都找余向我的父亲解决,现在想想,都觉得委曲,有人说自己被挂 着小偷的牌子游街的,有的说自己被打过几棍子,就连赵寡妇也激动起来,指着 余向我控诉,说他父亲诬蔑自己和村里的一个光棍偷情,被挂着破鞋在村里游街, 那时她连死的心都有了,现在是新社会了,有政府撑腰,你们余家终于得报应了!   张德生斜着眼睛看了赵寡妇一眼,心里有点看不起她,她和那个光棍偷情的 事谁不知道啊?现在装贞洁,脸皮真他娘的厚!他这样想时,赵寡妇其实也在心 里看不起他,年轻时你偷鸡摸狗的,要不是余老爷狠狠地收拾你一顿,谁知道你 现在成啥样了?你现在为了表现积极,居然颠倒黑白,老娘也豁出去了,凭什么 你能表现积极,我就不能表现积极?   其实木扎的每个乡亲都是这么想的,积极也会像瘟病一样传染的。   余向我静静地躺在酸枣棵子上,他不再徒劳地挣扎叫唤,身上很疼,每根刺 就像针一样,每滴血都像泪一样。他听着周围的乡亲们跺着脚骂着他,朝着他脸 上吐着唾沫,他一动不动,望着天空,眼泪缓缓地流了出来。乡亲们说的骂的根 本不是他,也不是他们余家,但他们都装着相信那是真的一样,相信他们一家真 的是罪恶滔天,自己都是受害者。你们拿走了我们祖祖辈辈置下的田地,拿走了 我们家的东西,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但我也没说什么,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 我认了。看上去你们疯了,在这里胡言乱语,颠倒黑白,其实你们都很清醒。你 们心里不安,所以你们要疯狂地折磨我。   他忽然有点清醒了,女儿在哪里?   余向我艰难地扭过头,在人群中搜索着余香,他看到了一张张愤怒的脸,他 匆匆地绕过他们,透过人们或粗或细的腿中间看到了孤零零地站在戏台下面的女 儿,她正瞪着眼睛看着这里,她完全傻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那么愣愣地 站着。余向我扭过头,他看到了乡亲们茫然而又疯狂的眼神,他心里甚至充满了 感激:他们没有动我女儿一根手指,你们还有良心!你们打我骂我吧,只要我女 儿能好好活着,我余向我就决不会恨你们的,决不会的!   乡亲们看着余向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脸上爬满了泪水,但他既不还手, 也不还口,更不求饶,就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了,甚至有些人还有点发愣,不知道 自己是怎么回事了。他们顺着他的目光突然就看到了孤零零地站在下面的余香, 她静静地看着他们,脸上充满了迷惘惶惑,就像初生的婴儿刚刚睁开眼睛,一点 也看不懂这个世界,她无助的样子让人心疼。木扎的人心里突然很不好受,有几 个人甚至悄悄地溜出了人群。   这种有害的情绪是会传染的,还有可能破坏整个土改的成果,不能让它任其 发展下去。皮工作组长果断地命令民兵把余香也架上来,接受贫下中农的斗争教 育。木扎的人都有点慌张,他们忙闪开让出一条过道。余香站在戏台上,她的手 拽着衣服,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看着。木扎的人愣愣地看着皮工作组长,都不知 道该如何斗争她。就连表现一直都很积极的张德生也是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结结巴巴地问皮工作组长:“组长,好男不与女斗,这、这个合适吗?”   皮工作组长有点哭笑不得:“她不是地主女儿吗?她父亲是大地主,她就是 个小地主,是地主你不斗他就不倒!斗!”   余香惊慌地看着他们,她几乎缩成一团,在风中簌簌发抖,犹如一片无助的 树叶,飘在污浊的水中,无助地随波逐流。她是美丽的,又是哀伤的,她只会让 人怜惜而不是仇恨。木扎的人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人敢动。动手打一个男人, 那是英勇和积极的表现,而要动手打一个少女,那成什么样子了?我看你,你看 我,都用眼睛鼓动对方先动手,但自己心里想,我才不会那么坏呢。就连皮工作 组长也没有那么坏,他只是一个劲地在那里鼓动大家:“大家说说,大家说说。”   木扎的人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了一样,谁也不吭声了,静静地站在那里,目 光散漫地看天空看村庄看皮工作组长看张德生看赵寡妇,就是没有一个人去看余 向我或者余香,他们都把他们当做了空气,整个大会和自己无关,自己只是随波 逐流地看看风景凑个热闹。   斗争会显然无法开下去了,皮工作组长只好宣布散会,让大家回去好好想想, 下次一定要把地主阶级斗倒批臭!   乡亲们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们像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一样,急急忙忙地向家 里跑去,甚至有人什么也不顾地小跑起来,仿佛戏台这边有群猛虎随时会扑上来 一样。皮工作组长站在1949年木扎的风中,不禁摇了摇头,群众,群众的觉悟太 低了!   当戏台上的人们都走完了,余香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躺在酸枣棵子里的父亲, 她弯下腰,把那些酸枣棵子一个一个地拿到一边,让父亲躺在了干净的地上。余 向我艰难地抬起了头,他伸出手抚摸着女儿乱草一样的头发,低低地说:“孩子, 你别哭,你做得很对,你不要引起大家的注意,他们都会忘了你,你不要哭……” 她咬着嘴唇,使劲地点着头,她抱着了父亲,小心翼翼地给他拔着身上的酸枣刺, 用袖子给他擦着身上的鲜血,她因为克制而肩膀抽搐着,脸上的肌肉也在发抖。 余向我的眼泪出来了,他哽咽着对余香说:“孩子,你想哭你就哭吧……”余香 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她把脸紧紧地贴在了父亲的脸上:“爹,我不哭,我不 哭……”但她还是呜呜地小声地哭了起来……   当余香的哭声传出来的时候,木扎的人都把窗户和门关上了。   四   一大早皮工作组长就动身去县城了,他要请县城的文工团来木扎演出《白毛 女》。木扎的斗争会让他很不满意,老乡的觉悟低得几乎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们 像木头人一样,你推一步,他们向前挪一步,你不推,他们就停在了那里,甚至 还会后退几步。斗争小地主余香就是一个例子。余家是不折不扣的地主,也是隐 藏最深最具有欺骗性的敌人,这个余向我,就是他,害死了大背山上的五十八名 同志,但群众居然对他的女儿还心生怜悯,不忍心斗争她。必须要借助外部资源 来推进木扎的土改工作了。皮工作组长看过无数次的《白毛女》,每看一次都充 满了阶级仇恨,充满了对敌斗争的勇气。他相信这部戏的威力,它比手榴弹机关 枪更厉害。皮工作组长还听说,有次在部队演出《白毛女》时,下面一个战士举 起枪,把扮演黄世仁的演员打死了。这多么感人啊,这位战士多么可爱啊。   三天之后,县文工团《白毛女》剧团来到了木扎。皮工作组长喜气扬扬地在 村里到处吆喝着,有时还会心情很好地讲讲自己是如何辛苦,还是走了部队老首 长的后门这才把剧团请来了,大家一定好好看看,看看阶级敌人是如何对待我们 贫下中农的,血债血还,乡亲们,面对阶级敌人,我们的手不能软啊。   剧团的演出空前成功。剧团刚演完就被别的村子请走了,皮工作组长立即让 民兵把余向我、余香押上戏台子,趁热打铁地开他们的斗争会。   木扎的乡亲们斗争热情重新被点燃了,他们涌上戏台子,狠狠地扇着余向我 的耳光,用脚踹着他,嘴里叫着:“我打死你这个黄世仁!”   治保主任冯二娃在人群外面高声地叫了起来:“大家闪开!”冯二娃现在也 背上了枪,是带枪的人了,在木扎的乡亲心目中已经具有了权威。乡亲们忙让到 一边,冯二娃猛地跳了起来,一脚踢在了余向我的后背上,余向我惨叫了一声,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了戏台子上,像条蚯蚓一样在地上蠕 动着。乡亲们愣了一下,看看冯二娃,他“呸”地向余向我吐了一口唾沫,高声 地骂道:“你们这狗日的地主,我要是不看《白毛女》,还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地 主原来这么可恶!你们把我们当做狗一样,老子今天也要把你们当做狗一样修理 修理!”   他跨上一步,提着余向我的衣领叫了起来:“狗地主,你给我学狗叫!”   乡亲们看看皮工作组长,皮工作组长坐在主席台上,手支在桌子上,他虽然 没说话,但他显然也很激动,他的手握成了拳头,就连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拳 头随着冯二娃的动作也在不停地晃动着,就像是给他伴奏一样。乡亲们心里有数 了,这是应该的,冯二娃是对的,他们也激动起来,手指捣着余向我,一齐在那 里叫着:“学狗叫,你这个狗地主,快学狗叫!”   余向我艰难地抬起头,嘴角边的鲜血嘀嘀嗒嗒的,但他还是很清晰地说出了 一句话:“我和你们一样,我不是狗!”   皮工作组长也听到了这句话,他猛地站了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像头 狮子一样愤怒地吼了起来:“你这个狗地主,到现在还这么嚣张?你和贫下中农 一样?你做梦去吧!给我打,狠狠地打,把他的嚣张气焰给我坚决地打下去!”   拳头像雨点般地落下来,人人都红了眼,外面的人挤不进去,就着急地向围 着余向我的人身上窜着。赵寡妇突然就看到了蹲在一边籁籁发抖的余香,她激动 得身子都颤抖了,猛地窜了出去,一把拽着了余香的头发。余香惨叫了一声,双 手去护自己的头发,她本能地使劲地抓着,赵寡妇的手上立刻有了几条血道子。 赵寡妇叫了一声,把她摔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叫了起来:“天啊天啊,这个小 地主,她在反攻倒算啊,她还敢还手!”   几个妇女也涌了过来:“打她打她!”   说着,几个妇女手里的鞋底就向余香的身上招呼,她们打得最多的还是她的 脸,她的脸总是那么漂亮,她们早就看不惯了,凭什么你一个小地主的脸长得白 生生的,我们贫下中农就只能黑乎乎的?你那脸好看又有什么用?   余香呜呜地哭着,她捂着自己的脸,慌乱着找着自己的父亲,爹啊爹啊地叫 着。余向我艰难地抬起头,胳膊伸着,声嘶力竭地像狼一样地叫了起来:“你们 不要打她,你们打我,你们来打我吧,你们把我打死都行,你们不要打她!”他 挣扎着要过来,但他刚爬过来一点点,就有人一脚又把他踢了回去。   那些男人没有动,他们笑嘻嘻地看着,目光充满好奇。他们的目光又鼓励了 他们的女人,她们把余香的脸打肿了,眼睛肿了,她一点也不好看了。她们出手 越来越慢了,或者还有点迟疑,还打不打了?她们不时地看着赵寡妇,赵寡妇成 了中心,她的脸上浮现出了红晕,她提着余香的头发把她拽了起来,“呸”地把 一口浓痰吐在了她的脸上,恨恨地骂道:“你们这些狗地主从前糟蹋我们的喜儿, 今天也让你们尝尝贫下中农的厉害!”   情况突如其来,赵寡妇突然抓着余香的衣服,“哧”地一声把她的上衣撕开 了,少女青春的胸口一下露了出来,结实的乳房在阳光下紧张不安地跳动着。余 香惨叫一声,大声恸哭着,用双手去护胸口,但旁边的女人们都紧紧地拉着了她 的手,她使劲地挣扎着,但那是徒劳的。周围的男人们眼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他们的目光像针一样贪婪地刺进她的每一寸肌肤,在他们的嗷嗷的叫声中,又有 人把余香的裤子扯碎了,可怜的少女在地上滚着,洁白的肌肤上沾满了灰尘和唾 沫,样子无比丑陋。那些女人们用手指掐着她的身体的每个地方,往她身上吐着 口水,咒骂着她,骂的内容已经和地主无关,而是一些和女人有关的“妖精”、 “破鞋”、“狗娘们”这样的词语,她们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她们对地主的 仇恨已经荡然无存,而是出于女人对女人的仇恨……   那些男人们的眼中也完全没有了“地主”,他们只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少女的 胴体,美丽让他们反而更加邪恶,他们哈哈地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唯 恐自己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整个木扎全疯了。   余向我晕了过去,但晕过去之前,他还是恨恨地叫了一声:“畜牲啊畜牲。”   赵寡妇直起了腰,周围人们的表现让她觉得得意,这都是我想起来的,要不 是我,谁还会想起这个小地主呢?谁还会想起这样收拾她呢?她看了看皮工作组 长,皮工作组长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天空,好像在沉思冥想地做着一首诗。她又 看了看张德生,张德生坐在主席台上,他的目光像一块冰冷的铁块一样,但他不 是去看余香,而是盯着赵寡妇,他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妈的,这个赵寡妇, 这个骚货,你算什么东西?余家得罪你了吗?你这样干还叫个人吗?余香,多么 好的一个好娃子啊,她平常走路连个蚂蚁都怕踩着,怎么会遭到这个罪呢?   他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个念头:我,张德生,农会主席,也只有我,才能救她!   他的目光突然就柔和了。   赵寡妇本来以为他们会表扬她一下,但他们的目光让她看不懂,她也不懂张 主席的目光为什么刚才那么冷,现在又那么亲切,像看着情人一样看着她。她把 这当做了一种表扬,冲着皮工作组长他们叫了起来:“这个狗地主身上有股香气, 咱们用贫下中农的臭气熏熏她,弄来一桶大粪泼她身上!”   几个男人就要跑去舀大粪了。   皮工作组长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摆了摆手,无精打采地说:“算了算了, 大粪就不要搞了,搞得戏台子上臭气熏天。”   木扎的乡亲们愣在那里,他们显然没有料到皮工作组长突然有点不大高兴了, 他好像很累了,一脸疲倦地茫然地看着他们,一副厌倦世事的模样。他们皱着眉 头,目光里燃烧的火苗慢慢地熄灭了,他们有些哀怨地看着皮工作组长,心里空 荡荡的。余香坐在地上,她把自己破烂的衣服往身上遮着。她的样子是很可怜, 但一点都不可爱,你没有去爱的冲动,你真想上去再扇她一耳光或者踢她一脚, 但皮工作组长冷冷的目光制止了他们。   皮工作组长有点迷惘惶惑,群众的热情被激发起来了,但他怎么也高兴不起 来,没来由地觉得心情很不好。他摆了摆手,声音好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点力气: “散会吧。”   五   按照农会的要求,余向我开始接受劳动改造,他必须每天四点钟起床,把全 村的狗粪、牛粪、猪粪捡到一起,倒在地里,但不能倒在他家地里,只能倒在贫 下中农的地里。接着还要把全村的每条大路扫得干干净净,农闲时不许乱跑,要 出木扎,必须得向农会报告,没事就在家里呆着,随时准备接受贫下中农的斗争。   斗争几乎天天都有,这是木扎的一项娱乐。   皮工作组长终于带着那几个解放军撤出了木扎。他们把枪给了民兵,他们天 天背着枪在田野里游荡,他们的影子像钉子一样刺着地主余向我的眼睛,阶级敌 人只有他一个,那些民兵其实都是为他准备的。木扎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低着 头在村庄里走着,没有一个人给他打招呼。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追着他用石子砸 他用唾沫吐他,喊他“狗地主”,他们的父母就在旁边站着,但没有一个人过来 制止。   斗争是家常便饭,挨打也是常事。他要是走在村里,脑袋稍微抬高一点,就 有人过来踹他一脚:“狗地主,把头抬那么高干什么?你想翻天吗?”   他已经习惯了把头低到胸口走路,他看不到别人的脸,但能听到他们说的话。   周围村庄的那些地主们一个个都被收拾了,越来越多的小道消息传来,每个 都惊心动魄。孙家庄的孙老旺上吊自杀了,他儿子也上吊了,最后就剩下一个儿 媳妇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孙子。余向我还记得她的模样,有三十多岁的样子,瘦瘦 的,说话声音低低的,走路时总是勾着头,平常也不怎么说话。农会的干部们逼 着她交财物,问她财物都埋到哪里了,她说不出来,就用荆条子抽她,她受不了, 就开始瞎说了,说是埋到这里了,埋到那里了。人家就按她说的去挖,啥都挖不 出来。干部们生气了,把她儿子抓过来,吊在一棵杨树上打,让她站在下面看, 问她财物到底在哪里。她实在说不出来,晚上就抱着那个十多岁的儿子跳井死了。 三道庙村斗地主时,有个人一个耳光当场把地主打得晕死过去了。还有的村子把 木头片子削得尖尖的,从地主手指甲下面扎进肉里。还有的村子用烧红的铁铲子 放在地主身上烫,把肉都烫掉了,甚至连用开水从地主头上浇下来的事也有。   木扎的人每天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这些小道消息,就是余向我从他们身边 走过,他们也毫不避讳,并且有意把声音提高。这是一种警告?或者是一种暗示? 暗示他应该感谢他们,他们还是很善良的。   余向我把它当作了一种暗示。是的,木扎的人还是善良的。他们只是把他叫 到戏台子上,拳打脚踢一番,打累了,让他学几声狗叫,就放他走了。他已经把 狗叫模仿得很像了,有次,他在学狗叫时,村里的狗竟然也跟着他一起冲着天空 叫了起来。   地主余向我继承了父亲的精明,他心里很清楚,乡亲们这样做,并不是源于 恨,而是害怕。只要他活着,他们心里就不踏实,还很别扭,他的存在时刻在提 醒他们,他们用的东西和地,都是他们余家祖祖辈辈用一滴一滴汗水赚来的。他 让他们活得很不自在。有次他去锄地,他甚至听到背后有人朝他指指点点:“这 个狗地主,这么能经得起折腾,怎么还不死呢?”他们变着法子折腾他,这让他 们有种很踏实的优越感。我是证明他们强大的一个证据,证明他们也可以主宰他 人,加辱于他人。这一切并不会因为皮工作组长的离开而有什么改变,甚至还有 可能加剧。他每天都在无可奈何地等待着,有些事你无能为力,你只能等着它的 到来。   死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并不怕死,他也想死,但他最不放心的是女儿余香。她现在像变了一个人, 总是一个人坐在家里最黑暗的一个角落里,抱着膝盖,愣愣地看着墙壁。她从前 还看看家里的闲书,现在书也不看了。他给她说话时,她也只是茫然地听着,一 句话也不说。她从前是多么漂亮啊,就像五月的鲜花,花骨朵结实饱满,一阵风 吹来就会绚烂地绽放。地主余向我叹了一口气,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抬头看 着晴朗的天空,瓦蓝的天空美丽的让人心碎。他愣愣地想,我死了,小余香怎么 活下去呢?   张德生就住在旁边,是余家最好的房子,他看到了余向我,就走了出来,站 在了他旁边。余向我吓了一跳,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不声不响地往自己家里 走。他不想和他说话,他也不知道能和他说些什么。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张 德生突然就叫住了他:“我想和你说件事。”   余向我愣了一下,自从他当上了农会主席,两人就没有说过话了,即使说话, 也是在斗争地主的时候,他捣着他的鼻子训斥他,他根本就没还嘴的权利。余向 我并不恨他,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坏人,现在也不坏,这是形势,谁也没有办法, 你只能跟着形势走。他甚至还心存感激,他就是杀了他,他也没有什么事的。周 围许多村子的地主都被斗争死了,但没听说哪个农会主席被抓起来偿命的。他们 的命真的像草一样贱啊。你还能要求什么?你只能像狗一样活着,不,连狗都不 如了。如果不是小余香,我真想早点死掉,谁也不麻烦,我自己喝老鼠药死了。   余向我站在那里,头依旧勾着。张德生走到他跟前,几乎是趴在他耳朵边低 低地说:“到我家坐坐吧。”余向我吃惊地抬起了头,慌慌地说:“不了不了, 主席,麻烦你啊。”是的,自己成了一泡臭狗屎,没有人敢理自己了,自己为啥 还要麻烦别人呢?其实连臭狗屎都当不了。张德生不是一个坏人,但他来找自己, 也决没有什么好事。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呢?老哥,我只 有一条老命,如果你要了,你就拿去吧。   张德生的口气带点命令的味道了:“你还是来吧,我给你谈件事。”   余向我不能不去了。   地主余向我是很精明,但他还是忘了,他并非是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有一个 女儿,木扎最漂亮的一个少女。   张德生一点都没和他客气,他坐在椅子上,那是张从余向我家搬来的太师椅。 他抽着一锅旱烟,抬头瞟了一眼站在他跟前的地主余向我,他依旧垂着脑袋,恭 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他这样子让他很满意。在二十年前,他年轻的时候,就因为 偷了别人的一把铁锹,被人家揪到余老爷这里,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余老爷像训 斥孙子一样痛骂他,还用枣木拐杖不时戳他几下。世事轮回,如今站在这里是你 的儿子了。而我,比你更厉害,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如果愿意,我可以把 你儿子枪毙了。我就有这个权利。但我张德生是个好人,我不会这么干的,相反, 我还要拉你们一把,做你们的亲家。   他美美地抽了一口烟,徐徐地吐了出来,直截了当地告诉余向我:“把余香 嫁到我们家吧。”   余向我眼前一黑,脑袋像被人重重地砸了一砖头,嗡嗡地响,他愣愣地问张 德生:“嫁给你家木头?”   张德生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事我想过很久了,你只能把余香嫁给木头…… 我们张家不会亏待她的,我会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   余向我的手指哆嗦个不停,他的声音像风中的柳絮一样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可你家木头……”   张德生瞪了他一眼,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还嫌弃我家木头?你看 看你们家现在什么样了?我家木头是个傻子不错,但我们家三代都是贫农!我现 在还是农会主席,木扎就是我们家的,谁敢在我面前说个不字?”   余向我泪水几乎要涌出来了,他不敢想象,让余香嫁给一个傻子,这比杀了 他还难受。我一定要顶住,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余香就这样毁了。他终于没有 忍住,泪水涌了出来,他抽了抽鼻子,突然“扑通”一下给张德生跪下了:“张 主席,我求求你,你们放过余香吧,让我做牛做马都行……”   张德生吃惊地看着他,他没有料到这个狗地主居然会来这么一手,他本来以 为他这么一讲,他会感激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地谢谢他呢。他余向我有什么可委曲 的?你以为你还在旧社会啊?现在是穷人的天下了,你们这些狗地主的时代被扔 到粪坑里了,你们自己也是粪坑里的蛆虫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女儿嫁给我家木 头有什么不好?你们余家就那么了不起?你这是狗改不了吃屎,给你整成这样了, 你还看不起我们贫下中农!   张德生觉得自己很可笑,本来还想以后做了亲家,尽可能地保护他少受一点 苦,斗争会少开一点,谁知这个家伙又臭又硬,真不识好歹,倒像自己在低三下 四地求他了。你做梦去吧。   他觉得必须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了,他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旁边的桌子, 震得桌子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他大声吼道:“余向我,你这个狗地主,你别给 脸不要脸,你以为我在求你?美得你!我要是说你抗拒改造,一枪把你毙了也没 事!你死了,我第二天就可以把余香娶过来,你信不信我真敢这么干?”   余向我还在小声地哭泣着,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他听得出来,这话并不 是张德生说说而已,他可能早就这么想过。他真的就像一只蚂蚁,别说是张德生, 就连木扎一个贫下中农的小孩都可以捏死他。余香只是一个孩子,她连一件坏事 都没干过,她胆子一直都很小,但就因为她有个当地主的父亲,同样也成了一只 蚂蚁。他觉得自己错了,自己不想死,是想保护余香,实际上这是自欺欺人,他 保护不了,任何人都可以摆布他们。你不得不承认,张德生说的没有错,也只有 他才能保护余香,一个地主的女儿。   余向我不哭了,他站了起来,头也不再低着了,他看着张德生,一副豁出去 的模样:“我知道我没资格叫你老哥了,但我还是要叫你一声老哥。老哥,我答 应余香嫁给你家木头,但你得好好照顾她。你们可以天天斗争我,但不能让她再 到戏台子上了……”   张德生笑了,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又长长地出了口气,心情十分舒畅, 甚至有了哼两声豫剧的冲动了,还是新社会好啊,党是我的真娘啊,这要放在旧 社会,余家这些狗地主们会这样给我说话吗?他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家木头吗?还 是新社会好啊,我一定要好好干!他有点激动,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余向我 答应了这事,还是因为觉得新社会好,反正他激动得都想流泪了。   因为心情很好,他再看着地主余向我时,目光里也多出了许多温柔的东西, 他甚至开始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给他说话了:“余向我,我这还是对你好啊。 你自己想想吧,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的那些镇长靠山什么的,都被共产党镇 压枪毙了。这是新社会了,是穷人的天下。我都认了,你也认了吧。”   余向我又低下了头,喃喃地说:“张主席,我认了,我早就认了。”   旱烟袋的烟雾飘了起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张德生眯着眼睛打 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在两三个月前,这个男人还是木扎的大户人家,穿得比 别人好,吃的比别人好,走到哪里,都是别人对他点头哈腰,我给他开玩笑,让 他女儿嫁给我家木头,你看看他当时那个表情,那个样子,都想给我翻脸了,恨 不得用粪叉在我头上戳个洞。那时他真的拿我当臭狗屎了。世道说变就变,如今 他一下子成了一泡地地道道的臭狗屎,谁想咋整就咋整。这就是命。他在品味自 己的舒畅时,同情和怜悯像颗子弹一样突然击中了他,他觉得有点心酸,有点难 受,如果不说点什么安慰安慰这个可怜的男人,他会更难受的。于是他就说了: “余向我,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李园那两个地主已经被群众当场在斗争会上打死 了。他们的老婆、女儿也被那些农会干部们轮流睡过了。你也别难过,你应该高 兴才是。你要是还这样,你不是保护了余香那妮子,而是害了她。老余,我告诉 你吧,你们家的地分了,东西也被分了,你以为乡亲们拿了你们家的东西会感谢 你吗?他们才不会呢,相反,他们会更恨你,你只要还活着,他们良心就过不去, 只有把你们一家人都打死了,再也看不到你们了,他们拿着你们家的东西种着你 们的田地才踏实,到那时他们才会觉得那真是他们的了。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和 余香吗?”   他说着说着真的动了感情,几十年后他还为自己这一刻的软弱后悔不已,因 为事后看来,这个狗地主根本就没领这个情。他凑到余向我的跟前,眼睛里有了 闪闪的泪花,低低地说:“老余,你就认了吧,这是命,你们余家永远都翻不了 身了,只有我才能保护住你们家的余香,我是木扎最穷的,还是农会主席,余香 当了我们家的媳妇,她就能沾上我们家贫农身份的光,她就不会再被斗争了。老 余,你如果还拿我当老哥,你就信了我吧,我这也是为了娃子好,为了你好。”   整个过程,地主余向我都不再说话了,他只是在不停地点着头,声音像蚊子 一样嗡嗡地说着“是”。他很听话。   1949年11月25日,农历十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婚嫁。在这一天,地主女儿 余香嫁给了木扎农会主席的儿子张木头。   六   如果有人要为木扎写村史的话,他一定会写上,1949年11月30日,木扎的最 后一个地主抗拒改造,企图向贫下中农的水井中投毒,被一个七岁的放牛娃当场 抓获,地主余向我及其女儿余香被农会的“农民法庭”宣判死刑,民兵把他们押 到响水河边,让他们面对响水河跪下,当场执行枪决。木扎最后一个地主消失了。   同样的报告至今存放在麦县档案馆里,木扎两百二十三户人家按手印做证。 同时还有被岁月侵蚀发黄的《麦河报》做证,那篇报道的题目就叫《木扎深入开 展阶级斗争,粉碎一起地主“反攻倒算”的丧心病狂的投毒阴谋》。   《麦县县志》上也是这样记载的。   但如果历史不是用档案资料来编写的,你到木扎亲自去调查,那些八十多岁 的老人会告诉你,地主余向我和余香是用老鼠药自杀的,他们根本没有去投毒, 当然也就没有被“农民法庭”判处死刑。   他们还会说,余香那个妮子啊,长得可真漂亮,木扎以后再也没有那么漂亮 的女娃子了。唉,可惜啊。就连他父亲余向我,那么精明的一个地主,他也没料 到女儿会走到那一步,他本来想帮她,实际上却害了她,把女儿推到火坑里了。 死了好,死了好啊。   余香是在出嫁后的第五天死的。   那天上午,地主余向我在被农会斗争以后,回到家里时,他看到了静静地坐 在堂屋里的女儿。大门敞开着,阳光照进来,她的脸色雪白,没有一点血色,就 像从说书先生讲的聊斋里飘出来的女鬼一样。但她的精神很好,就像换了一个人 似的,眼睛熠熠闪光,额头上散发着花开的香气。她穿着白色的丝绸上衣,下边 是蓝色的裙子,这是她最好的衣服。这是两年前爷爷给她买的,但她只穿过一次, 爷爷说:“还是不穿了吧,这太扎眼,别人看着不舒服。”那时她不明白爷爷的 意思,但她现在明白了。她的头发也用皂角洗过,乌黑油亮,像水一样披在头上。   余向我迟疑地看着她,他预感到了巨大的不幸即将来临,他的胸口很闷。他 扶着门框,手按在呼呼喘气的胸口,低低地说:“小香妮,爹还在,你一定要好 好活着。”   余香笑了,她不是装的,她真的很开心,她的声音也很甜美,喃喃地说: “爹,你过来坐下来吧。”   余向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坐在了她对面,他伸出长满老茧的手,心疼地抚 摸着女儿的秀发,泪水涌了出来,他摇了摇头,说:“小香妮,爹对不起你……”   余香盯着父亲看着,她的目光像梦一样安静,她的声音像柔软的风一样吹过 了余向我的耳边:“爹,咱们一起死吧。”   余向我一点也没有吃惊,他可能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他什么也没问,而是 站了起来,走到里屋,从墙缝里拽出了一块砖头,从里面拿出来了两包老鼠药, 放在了桌子上,他充满慈爱地看着女儿,说:“爹早就准备好了。爹还想你能活 下去呢。”   她愣愣地看着父亲,泪水不可抑止地涌了出来,她突然就扑了过来,抱着父 亲,但她仍旧不敢放声大哭,她使劲地克制着,双肩抽搐着,她在低低的哭泣声 中喃喃地说:“爹,你怎么不问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余向我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摇了摇头,说:“爹从小把你带大,我能不了解 你吗?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你怎么会寻死呢。小香妮,我的好孩子,你什么都 不要说了,我们还是死了好,死了好啊……”   余香的泪水浸透了父亲的衣服,那些泪水冰冷,他好像被困在了冰窑里一样, 他听到了女儿像说梦话一样喃喃地说:“爹啊,他们都不是人,他们不是人,他 那个傻瓜儿子什么都不是,他娶的不是儿媳妇,他是给自己娶媳妇……”   余向我一把抓住了女儿的肩膀,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像要杀人一样,他愤怒 地叫了起来:“你怎么不给我说?”   女儿摇了摇头:“我本来不想给你说,你知道了,他们会让你死得更快些。 现在我想好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主,但我们可以自己决定去死……爹,我真想 死。”   余向我呆了一阵,喃喃地说:“那我们就一起死吧……爹想好了,你先死, 爹先把你埋到咱家祖坟那里,不能让他们把你埋在他们那里,你还是余家的人。 埋掉你后,爹就找你去。”   余香瞪着蕴满洁净水珠的大眼睛看着父亲,父亲也看着她,她很开心地笑了, 父亲也笑了,空气温馨,像水一样流动,花朵一般地包围了他们,她在芳香的花 朵中站了起来,跑到灶屋,舀了两碗水,一碗放在父亲的面前,一碗拿在手里, 她的另一只手拿起了那包老鼠药,安静地说:“爹,那我先到路上等着你了。”   父亲点了点头。   余香死在了父亲的怀中。她死了,脸色却红润起来,像睡着了一样,她的睫 毛长长的,像呵护着一个甜美的梦,她的脸上还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木扎的乡亲们还在戏台子上跳着秧歌,学唱着歌唱新社会的歌曲。在这些激 昂、优美的歌声中,地主余向我背着女儿的尸体,提着一把铁锹,走向了村子北 边余家的祖坟。   若干年后,一个姓冯的放牛娃成了老人,他告诉自己的孙子,那天只有他看 到了余向我埋葬女儿的每个细节,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心肠这么硬的人,他连 一滴泪都没有流,埋头挖着坟坑,很认真地一锹一锹地挖着。挖了一会儿,他跳 进坟坑里,慢慢地就看不见了。他就踮着脚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见地主余向我 像虾米一样弯着腰继续挖着。姓冯的这个放牛娃当时只有七岁,他还看到了静静 地躺在地上的那个少女,他想她已经死掉了,但又觉得她没死,而是睡着了。巨 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他甚至连喊一声都不会喊了,就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 看着。   余向我把女儿的尸体放在了坟坑里,然后又把土填上了。   接着他又在旁边给自己挖了一个坟坑。那个姓冯的放牛娃吃惊地看到,他挖 好坟坑以后,自己就躺在了里面一动不动。放牛娃愣在了那里,他这是要干什么? 这是他自己的坟吗?但他没有死啊。   余向我躺了很长时间,他终于也想起来了,自己还没有喝老鼠药,还没有死。 他只好从坟坑里爬了出来,带着一身泥土走回家里。等他带着那碗水和老鼠药回 到挖好的坟坑时,清醒过来的放牛娃已经发疯地跑回村里,叫来了木扎所有的大 人和小孩。那时,余向我已经站在了坟坑的边上。那些人惊恐地看着他,像被说 书先生所说的“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余向我回过头来,朝着 他们笑了笑。他们像见了鬼一样,余向我已经不是余向我了,他的笑容又像从前 那样,他的腰也直了,脸上也有了光彩。人们终于反应过来了,都看着农会主席 张德生。张德生的脸阴沉沉的,就像刚生了一场大病一样,他还很不争气地露出 了惊慌失措的神情,说话居然也有点结巴了:“狗、狗地主,你这是干什么?那、 那座新坟是谁的?”   那个放牛娃显摆一样地叫了起来:“是小地主余香的!”   余向我扭过头去,目光温柔地抚摸着那座新坟,喃喃地说:“是的,这是我 女儿的。”   张德生的脸色变得惨白,就像他也成了死人一样,他的整个身子都哆嗦起来 了,他指着余向我叫了起来:“你、你为什么害死她?”   余向我叹了口气,无限凄凉地说:“是,是我害死她的,你们都是好人……”   他说着就跳进了他早已挖好的坟坑里,没有人动,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举 起手,把一包老鼠药倒在了嘴里,然后又举起那只破烂的碗,把里面的水一饮而 尽,他还没来得把碗扔出,就一头扎进了坟坑里……   治保主任冯二娃最先清醒过来,他喃喃地说:“阶级敌人自绝于人民了!”   农会主席张德生是最后清醒过来的,他瞪了一眼闹哄哄的人群,恨恨地说: “什么自绝于人民?他这是阴谋向群众用的水井里投毒,被乡亲们当场抓到,对, 就是你冯牛娃看到的,报告了政府,被我们农会依法枪决了!这个狗地主,他别 想就这么走了,我要让他死了也不得翻身!”   那个放牛娃还听到了张德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人民,只有我们人民才是创造 历史的主人!   《麦县县志》上就这样记载了地主余向我之死。   七   那个姓冯的放牛娃后来长大了,后来娶媳妇了,后来有了一个儿子,他省吃 俭用,把他送到了大学。送他上大学走的那天,他对他说:“你好好学习,大学 时别谈恋爱,将来也别回木扎了。”   他的儿子记住了他的话,果然在大学没有谈恋爱,学习很好,留在了一个叫 南京的很大的城市,他也很少回老家了。他有了儿子,理所当然也是城里人,儿 子根本就不知道木扎这个词语了。他也从来没有打算要教他这个词语。   这个姓冯的放牛娃的儿子就是我。   我看到了那两座坟。我离开家乡木扎二十多年了,清明的时候,我从千里之 外的南京赶回了木扎,给我的爷爷冯二娃上坟。很多亲人已经来过,坟头上的蒿 草被烧光了,坟前的纸灰厚厚一层,有风吹过,像黑色的蝴蝶一样漫天飞舞。我 跪在那里,按照家乡的风俗,把纸钱点燃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脑袋磕着 大地,咚咚地响,乡亲们说,这叫“响头”,如果磕头没有声音,那是一种没有 孝心的表现。我还按照父亲的交待,在嘴里小声念叨着:“爷爷你来拿钱吧。”   我当然不信这些东西,但我尊重这样一种缅怀逝去的亲人的形式。   我站起来,这才注意到旁边那两座矮矮的土堆,在我印象中,童年的时候, 它们还要高一点。我也知道,那不是土堆,那是两座坟。上面长着一人多高的蒿 草。我突然想起,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来烧过纸钱。这是谁家的坟? 他们难道没一个亲人?   我问父亲,父亲愣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那是余家父女的 坟。”   我继续刨根追底地问下去,终于从这两座荒芜的坟堆里挖出了这个小说。黄 土下面,埋藏了多少秘密啊。   我为什么泪流满面了?   我给父亲说:“我去给他们烧烧纸钱吧。”   父亲惊讶地看了看我,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我跪在那两座坟前,把那些纸钱 点着了,然后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余向我、余香,我是一个贫农的 儿子,我不认识你们,但我的爷爷冯二娃认识你们,他不是一个坏人,但也不是 一个好人,他没害过你们,但他什么也没做。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写下这个小 说,让你们的名字,永远不会埋没在黄土中,我用这种形式,替爷爷们赎罪。如 果有来世,但愿你们比我们过得好,如果有地狱,但愿那些有罪的人到那个地方 去……   大地芳香,愿你们的灵魂在天堂安息。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