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早 春 五 赋   方达明   一、小 李   小李当然不小了,四十多岁的标准南方男性,老是不够老,但旧刀子一般的 脸怎么看也是老大不小。   他原在广州某国企坐科室,因为一直没升职,所以厂里的大大小小都叫他小 李。习惯了就好。   这几年厂子不景气,他的婚姻也跟着不景气了,很快的就从三口之家变成了 孤家寡人。去年初打熬不住了,一狠心下了岗,做点小买卖。虽说起步比较晚, 没能赶上好时光,毕竟,摩托车还是有的,男式,挂档,在风里雨里来来去去。   春节这些日子,连着睡了几个好觉——单身就是好,只要有张床,做梦也没 人吵。初八,早早就醒来,很自然的,洗洗漱漱,洗出一副好精神,回手一抓没 抓到厂服,才发现自己早不用去上班了,于是摇摇头,站在窗边望了一会街上匆 匆来去的各种鞋子,回头扎到床上去。   挨着做了好几个梦,其中有年轻时的老婆,不对,应该叫前妻,还有老家隔 壁的年轻时的月英,正想和月英拉拉手呢,吱吱,两声蟋蟀叫。   是手机,来了短信息。时间:11点57分。   “广州发生致命流感”。   刚刚说了,小李原来是坐科室的,坐科室的除了少数几个得忙得像没头苍蝇, 一般都比较有闲聊或泡茶的时间,对社会动态也比较的敏感。小李刚离开那种地 方没一年,自然,还保持着原先的好习性。   再说,“致命”那两个字也狠了点,堵得小李的胃里都是气,胀鼓鼓的,不 想吃饭了。   小李的原工资级别是科员,科员做事从来都得征求领导的意见,现在没单位 了,但意见总是得征求的。找谁?对,老白,白老师。老白在区文化馆工作,属 百事通,比小李小四公岁。   老白正在家里泡功夫茶,钻研六合彩码图。   老白一边听小李说话,一边捏支笔在一张白纸上划来画去,嘴里含一颗话梅, 嗯嗯,啊啊。   小李说得都有点累了,于是提了声:“白老师!我总得买点什么预防预防。 您给个建议吧!”   老白怔了一下:“嗯?啊!买点什么?买白兔吧。”   老白的舌头让话梅绊了一脚,“兔”字没说完整,听起来像“醋”。老白只 讲普通话,广东普通话。   小李:“白醋?”老白有点烦:“嗯!”   小李看看老白的脸色有点不好,赶紧告辞。   想想也是,单位每年流感不是都喷喷白醋吗。但,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还 是问问猫吧,猫是老同学,市医院呼吸道科的,在这方面,是专家。   小李还没开口呢,猫在电话那头就烦了:“问什么问,烦死人了,让不让人 睡觉?!这几天烦死了!别问别问。告诉你,我们科都死两个人了,我们主任也 快死了!!”   小李赶紧赔了小心:“我是不是去买点白醋啊?”   “对对对,白醋白醋。”电话嗒,没了。   小李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这么大的事,不告诉别人怎么行呢!赶紧发短信: “广州发生致命流感!赶紧买白醋!!!”   小李当然知道怎样更多更有效地发短信,这两年在办公室,玩多了。再说, 短信便宜。   发完短信,肚子有点虚,掮进阿民鸭仔面吃了一碗,不尽兴,又要了两瓶啤 酒,一盘鸭爪,慢慢的啃。   啃完天就黑了,上网看看消息吧。飞跃网吧里都是人头,还好,最里边空一 位,赶紧骗腿就上。   小李知道,互联网传递消息的速度比妇联网快许多,可还是狠狠地吃了一惊 ——网上都是“致命流感”“白醋”“板蓝根”,珠江口的潮水一般涌过来,小 李感觉自己的两脚浮了起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牛顿的灵感区在头顶心,阿基米德的灵感区在臀部表皮,小李的在呼吸道。   这样大喘气是小李这辈子的第三次。   第一次是1978年12月15日,小李裤脚卷到大腿根一身泥巴的和全村壮年男女 一起坐在番禺乡下的田头抽大喇叭,突然就喘不过气来。结果来了一张纸——省 工业学校的扩招录取通知书。这一喘,处理了生活问题。   第二次是在厂门口首次撞见未婚时的前妻,梳两条当时很少见的大辫。小李 当场就直着眼喘上了,吓得大辫子扑过来扶着直抚他胸口:怎么啦!怎么啦!结 果很快就解决了生理的需要。   这第三喘铁定大有来头。小李枕头边放有一本皮都翻没了的书,叫《商业的 秘密》,里面有一词组被小李狠狠地画了大红线:第一桶金。   坐办公室的人都是比较有头脑的,比如小李。小李是生意人了,有钱不赚怎 么能叫生意人。   明天一大早小李得赶到郊外工业区的广富醋业去。同村的文革就在广富销售 科。小李一到家,立刻就给文革打手机,打了几次,都关机,打到家里,文革老 婆说值班呢。小李知道文革也是个不爱回家睡觉的人,但有一点,上班绝对比别 人准时。本想叫他明天天亮马上送两卡车白醋过来的,但种种迹象表明,不去人 是不行了。文革的同事们跟小李也熟,立交桥下喝过两次生啤。明天一早,带上 仅有的三千元,押两车出来总可以吧。一瓶五十批出去,肯定围的都是人,一瓶 二百?那也太黑心肝了。小李当然不管板蓝根,小李在医药公司没熟人,再说, 一心两用怎么办得成好事情。   主意拿定,小李摇头笑笑就上了床。   翻来翻去睡不着,老觉得内衣裤有些偏紧。脱光了总是不妥,哪听说过国企 干部一个人光屁股睡觉的。可能是前天到肯德基吃的,太多鸡腿,高蛋白。   前几年和前妻住一起,整日唠叨,也没觉着女人的好处,一个人睡久了,才 发现身边少了点什么。开始也用手,这事换成一个十五六岁到二十四五的小年轻, 倒是合情合理,可小李的儿子都上初中一年级了,怎么想也别扭。那天到二十三 中门口,看儿子震宇,吃了一惊,小宇竟和一染了撮红毛的女孩勾着腰立在校门 口吃冷饮。小李气不过,上去就是一巴掌,回来后手痛了两天多。   连儿子都不如!第三天,小李呆不住了,往郊外国道骑,见一小饭店有人招 手,就进了去。   店里有女服务员两名。一个年纪小,十五六岁吧,披肩长发,爱理不理。另 一个三十多了,头发短,眼角嘴角的起了一些皱纹,冲他微微笑的,有点眼熟。 小李当然不好意思去招惹年轻的,所以很快谈妥了价钱。短头发很配合,让小李 心里的不安少了不少。事毕,小李正在调整呼吸,短头发说,你是厂部的小李吧? 我是六车间的,我老公也是六车间的。小李脸“刷”一下白了,过了一刻钟才缓 过气来。   六车间是改革试点,两年前一刀切,集体买断了工龄。小李是工作组的办事 员,上上下下跑了一段时间。小李仔细看看短头发,有印象了,她好像叫柏芝, 因为和香港影星张柏芝同名,当时小李还特意叫她来问有什么思想包袱。可柏芝 捏着衣角就是不说话,头发比现在长许多。   小李问,你老公呢?   柏芝叹口气:净在家躺呀,被楞头青当胸扎了两刀。叫他不要做生意,他说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老实巴交的,扭不过人,给了人一拳,换两刀子。我 们那点钱抢救一下就没了。找人,没用。厂里说,都买断了还找什么找,你也知 道厂里的难处。借钱?现在谁是楞大头啊。   有水顺着鼻梁两边滑到嘴角来,小李舔舔,咸的。干脆,下了床,套上西服 西裤,想想,从枕头底下揪出领带来,往脖子一套,左手抻直了,右手往上紧紧。 再想想,又打上衣口袋摸出一片小梳子,左右梳了梳头,再用手压压,吐了一口 气。   推门一看,星星比路灯还亮。他姨姆,才凌晨三点。   也不脱衣服了,回头又摊到床上去。怕睡死了,拿起手机定了起床钟,4: 45。   想着明晚地板上要铺的都是钞纸了,小李不由笑出声来。   后天以后做什么?老婆是别人的老婆了,可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花个五 万十万,送到贵族学校去,不然,照这样下去,怎么跟乡下的老豆交代?   嗯,还得拿两万给柏芝。说什么?就说同事一场,互相帮忙总是应该的,天 底下,好人还是比坏人多,不要灰心,不要丧气,挺起胸。   想到这里,小李忽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有NBA湖人队的奥尼尔大小。   还有呢,再这么一个人睡下去总是不好。当然不能再找小宇他妈那种了,好 马不吃回头草。找个胖一点的,小李的胸膛两侧都是排骨,再找一个瘦的,家里 不净是搓衣板?最好,最好还是下过岗的——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当然, 不能带孩子。孩子多烦人哪,觉都睡不饱。找谁呢?有了,小丽,六车间的小丽, 小丽三十出头了,未婚。   小李前天在肯德基碰到小丽了。小李说,恭喜啊,这么快就再就业了。小丽 说,小李啊,谢谢你的关心啦,总比吃了这顿想下顿强啦。小李说,两年不见了, 结婚了没有?小丽红了圆圆的脸,说,你说笑了,就我这条件……   小李想多了,眼皮沉了起来。   刚迷糊过去,“嘟嘟嗒,嘟嘟嗒,嘟嘟嘟嘟嗒嘟嗒”,冲锋号,手机叫起床 了。小李把手机的起床铃设定成冲锋号,因为听了就来精神。   清晨五点,天还在睡,小李就跨上摩托车出了城。   他在郊外的国道上迎面撞见一大卡,风风火火的从福建方向扑过来,车灯明 晃晃。小李一夜没睡好,眼睛给那灯光刺得眯起来,心下一慌,扭头扎进路边的 深沟里,头和摩托都摔扁了。   那是一大卡车的白醋,从福建某县连夜搜集来的。   第二天晚上,小李肯定死了,并且没人去找他。大卡车没事,货主肯定也没 死,人家正坐在福建某市的清逸茶楼里泡,安溪茶王,心里盘算着一夜之间挣了 近四十万,也算小发一笔了,不由的有些得意,甚至于几乎要看不起街上路灯下 来来往往的人了。   二 老刘或党员生活会   正月十一下午,两点半,天阴,漳州。老刘骑着自行车,丢了什么似的,埋 头往学校踩。   老刘,某中专学校教师,女,年纪大了,明年就退休。   学校还没开学,但今天不能不去,因为学校开党员生活会,主题春节前就定 好了,谈学习“十六大”的心得。   老刘是预备党员,去年底刚被组织光荣地吸收。老刘有时也觉得自己办成什 么事都不是太容易,人家是“事不过三”,她呢,事不过三十。比如入党申请书, 她就前前后后交了二十八份,合起来,也该有一本小说厚了。再比如上学啦,结 婚啦,生孩子啦,评职称啦,总得比别人慢几拍。有时想想,眼眶就湿了。   快到学校时是段上坡,坡顶有家工厂,门前挂个大白木牌,有字:“漳州市 第八塑料制品厂”。厂子早就倒闭了,不过还是常见人进进出出。   每次到坡顶老刘都要大喘气的。今天,她喘不了啦,脸都青了,连人带车铆 在了地上。   厂里冲出一个枯老头,花白头发支楞着,双手乱舞的朝老刘扑过来,嘴里骂 骂咧咧:干死你!干死你!   老刘一下就晕了。老刘当红卫兵穿军装扎皮带冲进冲出时是颇有姿色的,对 男女之事较敏感,易失胆。那老头可是个男的啊,都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该有个人来救我呀,不骑白马,骑摩托也行啊!   还真来了一架摩托。可人家只在她身后顿了一下,马上“呼”,蹿了过去。 那胖胖的背影老刘认得,是两年前刚分配来的小王。那头小肥猪!过后老刘咬着 牙说,王八羔子!!   去年底老刘首次列席党员生活会,听过小王发言,声音很大,话也说得很大, 听得老刘脸都红了,心跳得受不了,想,自己太落后了,怎比得上人家小年轻。   老刘心喊小王小王!可嗓子不争气,出不了声。幸好路边楼上的窗口探出一 颗白脑袋:“快跑!那是个疯子!”老刘这才丢了车,撒开了脚丫子。跑了差不 多五十米,总算住了脚,大喘着气回头望。   老疯子死命地踹了两下破自行车,下死劲把绑在车篮里的旧雨衣拽下来,左 抖抖右抖抖,披在了身上,走了。一边走一边喊:干死你!干死你!坚决干死 你!!   老刘干吗把雨衣绑在车篮里呢?当然有原因。两个月前,老刘把装着教案的 旧提包顿在车篮里,匆匆忙忙的往学校赶。到了延安路口,车“嗯”一下就踩不 动,赶紧下了车,蹲下一瞧:后轮轴不知被哪个缺德鬼丢进了一条破毛巾,都绞 死了。等老刘直起身来,提包不见了。老刘四下找了个遍,也没找着,害得三节 课都没能上好,差点让学生嘘出来。打那后,老刘留了个心眼,每次东西放车篮, 都得仔细用麻绳紧捆在篮子上,这叫:绑住了的和尚,跑不了的庙。   老刘青着脸赶到学校时,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都在那里热烈地讨论。小王 正端着一个大口杯往校长面前送,一盘大圆脸笑得像向日葵:“您趁热喝。聚善 堂的板蓝根……应该的,应该的。”   老刘赶紧找着自己的位子坐下来。因为头还有些晕,一时半会儿也没听明白 大家在说什么,不由着了急,心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傻?   这时左手边的老柯俯过脸来:“你买了没有?”   “买什么呀?”老刘的头有点大。   “白醋呀!你都不知道?!我早上买了十瓶,一瓶五十块呢!中午都涨成一 百多了。赶紧买,不然,又不知要涨到什么价!”   老刘的心眼一下就开了,眉脸生动起来:“买了买了,昨晚就买了,两瓶, 一瓶二十块。”   老柯的皱纹都竖直了:“又让你抢了便宜!肯定工业用醋。板蓝根呢?都涨 到四十块一包了。”   老刘的头又晕了,怎么就忘了买板蓝根?!板蓝根!!难怪出门时老觉着落 了什么东西……   三、许卫东   许卫东,泉州鲤城区人士,开出租。   正月十三,早上八点,上来一客人,大包小包的,把后排座都塞满了。卫东 帮着往车里塞时,觉着沉,有些不解,问,什么呀盖重?!   碘盐!都抢光了!   抢光了?卫东心下一紧。于是上路就和客人说开了话。   客人说,你上网了没有?广州流行非典型性肺炎。原因查明了,都是卖私盐 害的,不加碘!   卫东:那你买这么多干吗?买两包吃吃不就好了。   客人:你不懂!我买家里去洗碘盐澡。广东网友说了,洗碘盐澡防肺炎。我 家十一口人,不多买点怎么够用。不信你往两边瞧瞧。   卫东慢了车,往两边人行道一瞅,哇,那么多人,都提着两大坨沉沉的东西 耷拉着肩膀匆匆的走,折了翅膀的鸡似的。   客人:看看、看看,他们提的不都是盐吗。   于是卫东更用心的瞅。   人群中有一马尾巴,正一弹一弹的往前走,也耷着肩膀,两手都沉着一个大 网兜,好像还在唱着歌。那不是对面楼的小梅嘛。   卫东看着小梅长大的,小梅小时候很懂事,一见面就喊卫东叔,前两年身上 蹦肉了,见面就只哼一声,最近到外企上了班,见面卫东喊她也不应,仰起脸一 弹一弹的走,好像卫东是粒不小心掉地上的芝麻。   卫东把车停在小梅的前面,探出头去:小梅小梅!干嘛呢走得那么高兴?   小梅住了脚:嗨!卫东啊!买盐了没有?超市都卖光了,差点没买上!你看 你看,够我和我妈洗两天了。快点去买呀!听说盐业公司还有一些。赶紧去呀!   卫东送完了客就急急往盐业公司驶。卫东很惜家,也就是疼老婆疼儿子。老 婆又管儿子又管店,整日忙半死。昨晚老婆发牢骚——你整天都在街上跑,也不 知店里有多忙,我一个查某人又进白醋又进板蓝根,腿都跑折了。   卫东家在一楼,墙面捅开了开一食杂店。   赶到盐业公司门口时,卫东吃了一个大惊——人都排成龙了,弯弯曲曲的挤 到街上来,比二十多年前过年买副食品还挤,很多都是熟面孔。卫东经常去批发 城进货,他们也去,都是卖食杂的。一问,您老姆!一箱都卖到六十多块了。   一辆摩托正在面前使劲,车上压了六只大纸箱,都写着“日晒盐”,车胎全 扁了,车主的脖子梗得净是大青筋,满头黄豆大的汗,就是推不动。卫东着了急, 拔开人群往公司办公室冲。   卫东当然是要去找卫彪,卫彪是卫东的堂弟,现在叫卫标。   卫标:阿兄,着什么急,给你留着呢,十二箱。你自己搬去吧,今天我有点 事。   卫东好容易把十二大箱的盐都码入了车里,直起身,刚想拍拍手,把手上的 盐末泥巴拍干净了,冷不丁一支话筒扎到嘴边来:“我是都市报的记者。请问, 您买这许多盐干什么?”   卫东是个爽直人:“洗澡啊,防肺炎啊,卖呀!这还用问!”   “你看告示了没有?喏,那边,盖公章的那张。”   卫东抬眼一瞄,公司大门口贴一张大白纸,打印的字:货源充足,请勿听信 谣言抢购等等,尾部戳一血红的圆公章。   卫东摇摇头:“信爸信姆不信报!它说不要,我们偏要!照它说的反面做, 没败害!”   回身正想往车里钻,一大黑鲨着了鬼一般扑过来,卫东的屁股一木,人飞起 来,眼前都是星星。   迷迷糊糊见一人爬起身,大骂:“干您老姆!堵路!买不着盐,我干死 你!!”   正月十四中午,卫东斜在中医院骨科的病床上喝鸡汤,心中很是不服:中医 院的医生黑白讲!什么谣言!什么无鸡之痰!广州传过来的消息会有错?人家都 改革二十多年了,哪会有假!!   许卫东1970年1月生人,1977年9月上的学,学的是第二批简化字,学得头发 昏,现在看报纸还是头昏。非典,不就是没有碘吗?!那些医生统总黑白讲!   四、陈小官的爱情   正月十四。明日是元宵,今天是2月14日,中外的情人节都挤一块了,气氛 难免与往年有所不同。   比如在嘴巴上报纸面电波里跑来跑去的非典型性肺炎,就折腾得连空气也让 人怀疑,吸起来甜丝丝,有点恶心人。   国产的情人节早就只让人记得吃有馅汤圆了,但进口的情人节是铁定要过的, 不用说一般的有理想有感情有性欲的年轻人,甚至一些脸皮起皱的中老年男女, 时间到了总也得上场出溜一回。   陈小官请邬梦倩吃饭,到“意乱情迷”。   陈小官属于有理想有感情有性欲的年轻人。小官当然想当大官,有几次午睡 时他甚至梦到自己当了国家重要领导,站在大工地上,左手叉腰,右手握支话筒 指这点那,比划得周围的脑袋点个不止,闪光灯嚓嚓嚓。   可事情哪有吹气球那么容易。   小官原在某市直中学教语文,教了五年,终于发现在教育战线上奋斗一生, 当上个教委主任的希望也近乎于零。   小官不服气!   命运总是青睐有理想有准备的人。去年3月,市教委下达文件,允许青年教 师参加公务员考试,给了广大青年教师更广阔的施展才能抱负的空间。   小官怎么可以放过,任何的机会。   小官临走时校领导特意在富豪大厦十三楼举行了欢送酒会。这可是破了例的, 因为小官毕竟是个普通青年教师啊,而学校只为校级领导的荣调或荣升开送别酒 会,特级教师光荣退休?自己回家泡两杯茶喝吧。   喝得差不多了,校长起身举杯:“小陈啊,前途远大!我早看出你是个人才! 爱拼才会赢哪。记得常回学校关心关心,看看老哥哥我。来,为了小陈更上一层 楼,来,都来,准备好了,干!”   小官一口把整杯茅台灌了下去,呛得眼睛冒酸水。小官知道做人是不能太夸 张的,可实在有些按捺不住,转身到窗口对着满城的灯火长长嚎了一声。   事情进展要是有想象的那么容易有多好!小官头脸一新的到新单位坐了几天 班就发现,照这么坐下去,陈小官到了六十周岁,肯定也还是“小陈”,想把自 己弄成个小官?午睡时再去做一个梦吧。   小官当然不甘心。小官上学时政治读得好,知道内因是条件,外因是关键, 矛盾是普遍存在的,事物是呈螺旋式上升的,辩证法,放之四海而皆准,六十周 岁不到,努力不止。   邬梦倩比陈小官迟三天到单位报到。   彼此有些熟悉了,小官问:“小邬啊,那天公务员面试怎么没见着你啊?”   邬梦倩斜他一眼:“傻逼才考公务员!”   呛得小官的眼泪差点从鼻孔涌出来。   邬梦倩长的不是太好,瘦,且小,眼神有点斜,向左斜,看什么东西都是一 副满不在乎的样。就是对单位的头头,也是斜着眼看的。头头对她的态度很端正, 经常嘘寒问暖的,有时还问问:“老领导最近身体不错吧?”   邬梦倩说话不说话的经常会不经意地拈着涂了蔻丹的小指甲,挺有气质的, 小官很爱看。并且,邬梦倩的爸爸是头头的领导的领导。   小官决定有所动作。   小官的思维很有条理,缜密。这得感谢多年的正规教育。这几年兴素质教育, “素质”是什么呀,培养一批没心没肺的人,又吹又唱的,哪里有小官如此的扎 实。小官认为,从量变到质变,时间的把握最关键,2月14日,国际通用情人节, 再合适不过了。孔老夫子说,食色性也。食就是吃,吃是第一要紧的。所以大年 初二小官就决定了,请梦倩吃饭,2月14日,到“意乱情迷”,吃广告说的今年 最流行的“情人节大餐”。小官想,舍得了孩子,还怕套不着大灰狼?   “意乱情迷”当然是西餐厅,本市最上档次的西餐厅。它的最大特点就是烛 光摇曳,一派黯淡,在它的橡木地板上一脚就可咯吱出两个浪漫来。据传,进去 两个男女,肯定出来一双公母,搂腰抱臀的,成功百分百。   目标锁定,下手要紧。初八第一天上班时,小官看看左右没人,耳朵红红的 抖着手在梦倩的桌上压了一纸条,一溜小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闭着气,瞄。邬 梦倩打卫生间回来了,斜一眼,把纸条翻了个个,沙沙两笔,揉一团,远远丢过 来。小官一打开,差点就晕倒在办公椅上——天上掉馅饼了,大大的两个英文字 母:O K,外加一个感叹号。   情人节吃饭是必须的,但礼物更要紧。做文章最讲究凤头豹尾了,礼物就是 豹尾巴,一尾巴鞭狠了,马上食进化到性,不经过色。书上说,要出奇制胜。送 玫瑰?土拉吧叽。康乃馨?别说笑了,找老婆又不是找后妈。要有新意!小官一 贯循规蹈矩,这可难坏了他。到了正月十一晚上7点50分,还是拿不定主意,急 得小肚子酸溜溜的,有山洪要爆发的感觉,赶紧往厕所冲。   在厕所门口,他看到了四瓶白醋。那是昨天深夜敲门找小学同学阿辉买的, 一瓶二十块。当时他在心里狠骂:黑心肝了,你这鸭母养的!   可今天下午已涨到一瓶一百二了,全城的人都知道,电视也报导。   打厕所出来,小官从上到下都舒服,他终于彻底体会到主观能动性的作用了。   公元2003年2月14日晚,七点十五分,小官在“意乱情迷”里刚把椅子坐热 了,邬梦倩就飘进来,坤包一甩,坐在小官的对面,斜着眼,微微笑着,等小官 动作。   小官打一响指,扎着红蝴蝶结的白衫黑裤小伙立马小跑过来,立在桌旁微微 笑,笑得桌上蜡烛的火焰都打了结。   小官轻手轻脚的把椅子挪到邬梦倩的左手边,将菜单小小心心地举在她面前, 估摸着她斜着眼正好能看清楚,然后清清嗓子,开始点:“情人节大餐。征服情 海——疯狂雪莱酒;人约巴黎——法式可颂面包;红色情深——迷乱罗宋汤;布 拉格之春——缠绵沙拉吧;芭比爱情盛宴——销魂蚀骨肋眼牛排;爱你九周半— —情趣水果盘;嗯,嗯,Coffee or Tea——罗兰?巴特恋人絮语杯。”   侧脸瞅瞅梦倩的斜眼睛:“OK?”   邬梦倩拈着自己的小指甲,眉毛都没动一下:“OK!”   正吃得有滋有味,有披着绶带的速递小姐一身春风地卷进来,提着一花花绿 绿的大礼包,上粘一大纸条,又粗又大地写着:“JJ:情人节Happy!最爱你的D D。”小官的右手桌边竖起一红毛女子,高喊我的我的!抢过就撕开了,双手一 按胸口:“哇!白醋!你呀,小鬼头!爱死你了!!”   那桌的男的至少比女的小了十二岁,额上吃了一指头,吃吃的笑,笑的空气 都甜起来。   小官看得兴起,扭头往左边瞅。左边那桌的男的,有二十岁了吧,头发蛋清 胶着似的,正滴滴滴地按手机,发短信。不一会,吱吱两声,那桌的剪平头绿嘴 唇的女的握起手机一揿:“你这鬼聪明!两瓶白醋,一包板蓝根,一袋加碘盐。 亲爱的,别患上了?肺炎!嘻,在哪里呀?!拿出来!”   蛋清头发的从屁股底下抓出一花花绿绿的四方大包,嗵,顿在桌上。   嗵嗵嗵嗵嗵嗵嗵,满餐厅的桌上都竖起了白醋瓶,立在绿绿花花的包装纸之 中,各自招摇。没有一朵玫瑰,一朵也没有。   小官吃了一惊,到这里的全是有品味的人哪!   是时候了,小邬已经打了两个饱嗝,正用餐巾纸点嘴角呢。   小官使了劲把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打桌下提出来,有轻有重地放到小邬的怀 里,颤颤地笑着,说:“正月十一,特意找关系为你买的。”   那东西穿的全身紫,红绸带绑一同心结,上面还贴了一张粉红色的纸,有画, 有字,一下就在一厅的花花绿绿中站出格调来。   那画是小官画的,小官小学四年级时得过“全国幼儿书画大奖赛”铜奖,作 品名称叫“朵朵葵花向太阳”。小官这回画的是两光屁股长翅膀的小人儿,在太 阳底下,正亲嘴呢。字如下:我最最最爱的梦梦,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 你一起慢慢变老……   邬梦倩眼皮都没闪一下,扒拉扒拉就扯开了,左看看,右看看,砰!顿在桌 上,虎起身坤包往肩后一甩:“你当我是白痴!你不知道我们家只喝镇江特级老 黑醋?!”   那是四瓶大白醋,小官厕所门边那四瓶。   五、正月十六晚的方达明的家   正月十六晚7点多些,方达明吃完了稀饭就微波鲈鱼加翠瓜后到走廊刷牙, 因为他饭后就想抽烟,嘴里不干不净的不舒爽。这时,有雨丝在路灯光里细细的 拖。   洗手池边多出了两只玻璃瓶,无色透明的,一只高一只矮,抓过一看,白醋, 厦门产的,标签完全一样,都是四百五十毫升。   方达明有些纳闷,问。   他家的那位成年女性说:人家送的呀,这两天去超市,人家激情大酬宾,买 四十元以上,去一趟,送一瓶。我去了一趟吉马,又去了一趟芗客隆,就是两瓶。 也不知道放哪里好,就拎回家了。就知道你不喜欢。   方达明对白醋有成见。   白醋的形象有问题,白醋太清了,比白酒还清,若有若无地窝在瓶子里让人 起疑心。方达明见过不少品种的农用杀虫药,也就是农家妇女自杀时常喝的那几 种,都是那副德性。瓶子的形象也不光彩,寒酸,有低头斜眼偷瞄人的效果。你 想,一个见面才两次的三十出头的女性,说她极其纯洁,说她一生就只喜欢上你 一个人,边说边死命往你怀里蹭,你信吗?打死你也别相信。   方达明只买过一次白醋,那是迫不得已——他家那只铝合金壳的热水瓶胆长 垢了,方达明很生气。那是他妈妈六年前送给他的结婚礼物,当时一块送来的还 有十二只大瓷杯,一块钱一只,其中十只都让他女儿方一苇摔成各种模样了,剩 两只,夫妇俩正好一人一只,夫一只,妇一只,喝茶。   本来想换个新瓶胆,可死活旋不下瓶屁股。丢了?怎么可以。这世上比媒妁 之言要紧的,就是父母之命。母亲送的东西,怎么能丢。   于是方达明买来两大瓶白醋,生生灌入热水瓶里,养着。隔天倒光了,用水 冲上几十遍,锃亮。   知道了那两瓶东西的来由,方达明嘿嘿嘿笑了。心想,衣原体,非典型性肺 炎。心想,去你妈的。   方达明从不乱丢东西,他奶奶说,人跟猪的一大区别就是人不乱丢东西。怎 么解决那两大瓶白醋,让他有点为难。正在替那俩东西想出路呢,方一苇喊他: “爸爸,画猪哥!”   赶忙到厅里的一张教案纸上画了一只大猪哥,五官齐全,还有大肚子,胖胳 膊胖腿,一条大裤衩。   一苇看了看,叫起来:“爸爸,画超级大奶奶!”   只好给猪哥的胸前补上两坨大肉,还在上面各涂了一个小豆豆。   “奶奶盖起来!盖起来!给我!一苇自己盖!”   一苇一把抢过笔去,在猪哥的胸前涂,涂出两只大口罩。   看着一苇制造口罩的认真劲,方达明心中有了些想法:一苇才两岁七个月, 就懂得维持风化了,这说明我们的社会还是在不断进步的。   进步的例子还有:方达明所在的学校建校三十年,校长换了十来个,身材各 异,面相也各有特点,但有一点瞎眼的人也感觉得出来:他们的普通话一个比一 个讲得略准一些,流畅一些,笑容也多了一点。按这发展趋势,不出三十年,应 赶得上中央电视台的“宗师”赵忠祥。   所以灰心是不必要的,您大可放心地往前看,看到一百年以后,自然会心静 如云洞岩上那口宋井的水,盖个大石板,什么都不想。   正想着,门铃响开了:“滴笃!请开门!”   一苇大叫起来:“爸爸,快泡茶!”   方达明家是知名的茶水供应站,只要家里有人,保证您喝得直往厕所跑。   进来的是杨,比方达明大了十岁的老杨。   杨的儿子刚生完水痘,医生叫喝羚羊,清凉清凉,儿子当然是命根子,所以 杨赶紧到平安堂磨羚羊。平安堂里很热闹,一大群中老年妇女围在那儿抢口罩, 还要“二十四层的”,传染科专用。七嘴八舌,说是再不买明天就没地买了,医 院也断货。杨正在一旁笑呢,忽冲来一保安,右手捏两块一元钱的硬币摇在头顶 上,一使劲把妇女们全挤开了:“老板!来两个安全套!不漏气的!快点快 点!!”   杨忽然觉得自己站错了地方,不尴不尬的。踅出来朝方达明家望:灯亮着。   磨羚羊是要时间的,三十多分钟,正好可以喝出一泡尿来。杨这几天到处让 醋给熏的,眼白涨起了红丝,喝什么都是一股醋酸味。还好,方达明那家伙有洁 癖,在他家喝什么也不用担心染上传染病,还可以胡扯蛋。想想,也许就他家没 醋味了吧。   果真没有。   杨用心喝了半个来小时,脸上水津津的冒汗珠子了,方达明说:“你家热水 瓶结垢了没?”   杨纳闷:“我们家现在都喝矿泉水了,哪来的热水瓶?”   方达明:“他妈的,这就有点麻烦了。”   杨搔搔头,仔细看了看方达明的眼镜,嘴角“忽”,咧到了两眉梢:嘿嘿嘿 嘿嘿……   ——杨除了贩人和做妓外,什么正经来钱的活都干过。刚刚他和方达明说, 89年夏天,他甚至跑到七十多个单位的食堂清洗过锅炉。当时各个单位的人都忙 于开会学通知,食堂的人也没心思自己洗锅炉。他说,一大桶白醋“噗”全倒下 去,气泡咕咕咕就上来了,让人立马有了一股成就感。   老杨的老婆和一苇的妈一样,都爱上超市。   2003年3月4日   农历二月初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