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快乐的拉卜楞   第广龙   我傍晚到甘南的夏河,找地方住下,听见阵阵喧哗,走到窗口看,几乎伸手 能触摸着的,是一条夕光下颜色暗红的河流。河道里高低着石头,使河水起伏和 动静不已。这就是横贯夏河县的大夏河。这一夜,枕畔水声激荡,我竟然睡得踏 实,睡到天放亮才起来。这时的大夏河,却显示出熟铁的色泽。   走到外头,头皮冻得发紧。已经六月天了,嘴里哈出的气,一团一团像抽着 烟。就在几天前,夏河地界还落了一场大雪。我没有看见积雪,怕是已经融化成 雪水,汇入了大夏河吧。土路边的地坎上,杂生蒲公英、猪耳草、蒿草,叶子上 明亮着露珠。小叶杨身躯高大,成排生长在大夏河的北岸。猫舌头大的叶子,在 树上安静。是一动不动的安静。叶片上却像被镜子照一样,不时闪过一道道晨光。 一株茂密的柏树,顶端伸出去的一段树干却干枯了,奇的是一只鹰就选在最高处 立住,似乎是树干的一部分,不但不动,好像就不会动似的。夏河的海拔在三千 米以上,高处才是鹰的领地。高处的鹰,不动是石头,是铁,动起来,就是风暴, 就是雷霆。   这是一条东西向的谷地,两边起伏的山体,紧身覆一层植被,如牦牛皮。褶 皱的部位,似乎也是肉身扭动形成。墨绿的脊背上,一大块又一大块浅色青草, 也像是脱了毛一般。仲夏的动作,在这里却滞缓了,似乎春天才立住不久,这里 还是藏语发音的慢了一步的季节。在谷地的南边,烟岚飘散,散布着三两排藏式 民居。空气中混杂着燃烧牛粪的气味。正是早上六点多光景,几个穿浅蓝色校服 的孩子,奔跑着从大夏河的石桥上过去了。书包在身后一张一合跳荡。过了桥, 却停下不走,一起说着什么。我过去,问了几次,都不答话。小孩脸蛋青紫,生 铁模子铸出来的一般,眼睛盯着我看,又笑着跑向一片青稞地对面的学校。小孩 笑的时候,牙齿雪白。青稞油绿着,两拃高的身段,穗子还没有出来。地埂上铺 满刚高出地皮的青草,叶子略略弯曲,挂一层两层露珠,逆光看过去,纷乱着瓷 器碎片般的锋芒。两头毛驴,一大一小,悠闲在河畔,一口一口啃食青草。长长 的缰绳,一头用木橛钉进了地里,显然是早晨牵过来的。驴的主人已经回去了。 一位穿藏袍的中年妇女,背着木桶,在河边的土路上走着,和我相遇,微微一笑, 走过去了,在立着两块大石头的河汊,她拐下去,卸下木桶装水。这里大概是她 每次取水的固定位置。   夏河的一天,在这个晴朗的早晨,不紧不慢地开始了。   我步行去拉卜楞寺。在大夏河的下游,北岸边的凤山下,集中着一个建筑的 群落,一尊金顶在潮湿的晨光中闪耀点点光斑。由于坡度的高低变化,依山而建 的佛堂经殿,分明出错落的层次,都是平顶多层或单层,窗口与墙体平齐,檐口 细窄的样式。墙体的颜色,有红色、白色、黄色几种,不是化学色,是矿物色, 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土地上原有的那种色调。拉卜楞寺是敞开的,在大经堂和续 部学院前面,一大片空地,是撒上石子的泥地,人走过去,就带起一股子土尘。 两侧则延伸出几条巷子,巷子两边是一个紧挨一个的院子。里头的房子也是平顶, 低矮,狭小,裸露出泥土的颜色。许多院子的大门都挂着铁锁。空地上来往的人, 有的背一只编织袋,弯腰走进一条巷子,有的抱一个包袱,靠墙站着,似乎在等 人。一台三轮车突突突开过来,停下,车槽里装着菜筐,杂货,也挤着人,其中 还有一个年长的红衣喇嘛,脸带喜气,他利索地跳下来,进了一个院子。三轮车 开走了。   拉卜楞寺属于藏传佛教格鲁派的主寺,办学院,兴研修,出智慧,由此地位 高,影响大,赢得第二西藏之誉。在寺里的僧人格布带领下,我进出了五六座佛 堂。佛堂空间窄小,光线暗淡,弥漫着浓烈的酥油味。佛像皆高大独尊,须仰视。 不时进来信徒,也不言语,拿着装了酥油的矿泉水瓶子,给桌案上的佛灯一一添 加。动作自然娴熟,一定经常过来。一座佛堂,通常都格局出一个院子,出了院 子就是巷道。在一处院子里,七八个僧人在墙根下晒太阳。他们或坐,或半躺, 相互说笑着,其中有两个十多岁的小孩,身子裹进宽大的红衣里,稚气未脱,脸 上洋溢着欢乐。我猜这样的好天气,也是他们欣喜的理由。我就常常为一片早晨 的阳光而深感幸福。院子的一角,通常砌一座焚烧炉,里头燃烧着柏叶和麦仁, 青烟飘散,略带苦涩的清香钻入鼻孔,我有某种被开启的感觉。我在续部学院, 见到了一排一排坐着念经的喇嘛,跟前是长条形木板,贝叶状的经文单片放在上 面。每人旁边放着一碗酥油,一碗白糖。询问了一下,原来这是他们的午餐。   格布说,别的寺院是寺院养僧人,拉卜楞是僧人养寺院。原来,进了拉卜楞 寺,吃的,用的,住的,都得自己负担。成了出家人,没有收入,全靠供养人。 供养人是家人,亲戚,也可以是朋友。出家人也要睡觉,拉卜楞寺两边的巷子里 那一排排土房子,有六百多间,全被先来的出家人的父母买下了,后来的只能找 这些人借宿、租住。出家人还要上山采药,绘制唐卡,印刷佛经,制作酥油花。 这都是份内的事 ,也同时给寺里出了力。而这些本领,基本上都是出家后通过 学习掌握的。自然,寺里的日常维持,只能依靠僧人和信众。   学习是拉卜楞寺僧人的第一要务。来了就得学习,就是为了学习才来的。学 习什么呢?显宗 、密宗这些佛法内容自然是主体,还要学习藏药、天文、音乐、 绘画等诸多方面的知识。拉卜楞寺更像一所大规模的高等院校,虽然没有定录取 分数线,也不搞等级评估,但几百年形成的重教重学的传统,使拉卜楞寺在藏传 佛教领域具有浓厚的知识色彩。如今有三千多名出家人在此学习。来自藏区各寺 庙的一百多个活佛也在这里修行进步。拉卜楞寺教学的严格也不亚于任何一所社 会上的大学。到了拉卜楞寺,只算是出家人,要拿到僧人证,得完成学业,通过 考试,通常要学习十年以上。大致分十三个年级,每月一小考,每年一大考。每 年的大考能通过的也就五六个人。有的出家人已经学习了三十年,还没有通过考 试,还在继续学习。如果不用心学习,还面临被逐出寺门的危险。那是很没有脸 面的,佛原谅了,自己也不会原谅。出家人生活费自理,但不用交学费,学费佛 祖承担了。即使拿到了僧人证,也没有我毕业了的说法。离开拉卜楞寺的僧人, 不论到那座寺院去,学习都是一个永远的过程,学习不会停止,学习是皈依佛门 的试金石。不学习,就不是佛门中人。   十一点多,时轮学院和闻思学院出来了许多出家人。他们有说有笑,散漫而 自在,就蹲在墙根下,坐在离合塔前的台阶上休息。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热量 增多,情绪也松弛了。短暂的调节,他们似乎已经很满足了。从大经堂的大墙内, 传出一阵阵锣声和吼声,激越高迈,撼动肺腑,原来在排练金刚舞,准备举办法 会时演出。这既是拉卜楞寺的文化娱乐项目,也是弘扬佛法的常用手段。外面, 除了坐下放松的出家人,还有一些出家人走动着过去过来,有的就走进了巷子, 身影越来越远。也有穿藏袍的老人,或年轻的男子,和穿红衣的出家人站在一起 说话。亲情的温暖,被眼神交换着。会递过去一个包裹,一只袋子,几张纸币, 也递过去了关爱、期望和对佛的执著。这样的情景,在拉卜楞寺每天都发生着。 一个家庭,送过来一个人,交给拉卜楞,交给佛,心里头有了一份牵挂,生活中 多了一份寄托,精神上添了一份安慰。   拉卜楞寺有一百多个高僧,他们已经修行到了极高的层次,以学知、感悟力 和德行赢得声望和敬仰。八十八岁的活佛群来仓就是这样一位。我想去拜见,但 不知群来仓活佛住在哪里。我的朋友说,咱们自己去找吧,便随意进了一条巷子。 巷口遇见一位大个子的出家人,就打听,他重复了一句“群来仓”,神情庄重起 来,用手往里面指。我们便朝巷子深处走。土路泥泞,不时遇见水坑,在阳光的 照射下,升腾着缕缕热气。便曲折了步子,一会儿踮着脚尖,一会儿跨步跳跃, 我走得劳累,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巷子两边的院子,大部分锁着木门,有一处院 门前,有人在和泥,泥堆旁堆着木料,还停着一台手扶拖拉机。大概在对房子进 行整修。一个院子出来了一个人,穿着藏袍,头上却戴一顶蓝布的帽子,脚上穿 一双黄胶鞋。送他出来的出家人,打着告别的手势。他们脸上浮现的,是平和自 然的笑容。一个穿着僧衣的小孩匆匆走了过去,他的怀里,抱着一只铜瓶,里头 装的是水,还是奶茶?我们遇见的,几乎全是出家人。这条巷子是出家人的居住 区。巷子里头,隔五六米,又向山坡方向穿插一条巷子,便不知如何走。又问两 个僧人,他们却听不懂汉语。还是听清了“群来仓”,同样眼光一亮,明白了我 们的意思,又往巷子里头指去。我们接着走。这样走走停停,又问了三次路,最 后一次,终于指向山坡方向的一条巷子。这条巷子,比我们一直走的巷子要窄一 些,土路的中间凸起,两边是排水沟,往里面走,地势缓缓抬高,走到巷子尽头, 抬眼就看见一个土台子,上面一个院子,木色的大门,比巷子里别的院子大门大, 门轴前头,有两块石礅。旁边再没有别的院子,便判断就是这里。拍响门环,开 门的是一个中年僧人,我用佛的礼节,合手说明来意,他说是群来仓活佛的管家, 引我们进去。里头的院落,铺一层青砖,清扫得干净。一侧的角落,种一些时令 的花草,一侧是一间偏房。正面是高台,砌了水泥的台阶上正对着上房。管家说, 活佛的房子里有客人,要等等。让我们进了偏房,便坐下,说了三两句话,就听 见外头响起脚步声,响起开大门出去的声音。管家带着我们,从正面的台阶上去, 却拐进了右手和台阶下面齐平的偏房。进去,光线暗了一下,待看清,简单的陈 设,靠里头的窗户下盘着炕,炕上置一小方桌,桌旁斜躺着一位老者。他就是群 来仓活佛。群来仓活佛给我们打招呼,声音像是从幽深的井里发出的。我们忙上 前,把哈达和心意敬献上。活佛笑着,消瘦而慈祥的面容,动作迟缓,笨,似乎 身体不好。管家在一旁介绍:这是北京来的,这是西安来的。群来仓活佛点着头, 艰难抬起身子,拿起一块细长的木板,木板上裹着一层蓝绸,给我们一一摩顶祝 福。我原想和群来仓活佛说说话,看到他的精神状况,不忍打扰,坐了一会儿, 便告辞了。但我从心里庆幸见到了群来仓活佛。联系一路打听,在巷子里穿行周 转的过程,我感到我已受到了明白的启示,对生命的意义有了另一种感悟。   拉卜楞寺对面横着一座山,能看见半坡上的一面巨大的晒佛台。每年定下日 子,会把唐卡佛像展示出来,晒一晒太阳,以防霉变,对信众也是个安慰。这一 天,成为节日,极为热闹和隆重。我错过了日子,没有看到晒佛的盛况。晒佛台 空空荡荡,裸露出镶嵌的片石。看到晒佛台下的草地上,晒佛台边的草坡上,悠 闲地坐着人,我也起了兴趣,便一路攀登上去。夏河早晚冷,中午热,在山坡上, 凉风吹来,感觉舒适。往下看,拉卜楞寺清清楚楚的,我去过的佛堂,我刚拜会 了的群来仓活佛的院子,都能辨认出来。由于头顶的云朵在移动变化,一会儿拉 卜楞被太阳充分照耀,白亮白亮的,隐约还有一层雾气浮动着;一会儿遮了几片 云彩,颜色变深了一些,层次却分明了。山坡上不断有人攀爬上来,找个地方坐 下,放松着身心。有一个穿校服的少年,一脸喜悦,但似乎不安生,一个地方坐 一会儿,又起身走几步,在另一个地方坐下,刚坐下不久,又起来走。我看着奇 怪,问他乱跑啥呢。他的原因真让我想不到。他说,刚考完试,轻松得不行,就 到山上跑一跑。我看到,在拉卜楞寺旁边,有一所学校,水泥的地坪,方正的砖 楼,还有几个学生在操场上打篮球。在山坡上也有喇嘛闲坐,一句一句说着话。 有一个年轻的出家人,手里提着暖瓶,后面跟着一起上山的两个人,像他的亲人, 也到一片柏树林旁席地而坐,消磨着其乐融融的时光。我猜测这位出家人租住的 房子小,到山坡上来和亲人相聚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我在夏河逗留了好几天。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宁静的,带有永恒意味的气 氛。不论是一棵树,一粒石子,还是一头牛,一张被紫外线和朔风雕刻出来的面 孔,都让我有一种陌生感,又有一种归属感。我几次都不由自主到拉卜楞寺走走。 就是走走,看看,我也获得了一份知足。我感觉到,在这里,宗教和俗世的界限 似乎是分明的,似乎又是模糊的。庙里的器物和街巷的景象,都神圣而质朴,穿 红衣的人和穿藏袍的人,都是幸福的表情,都是快乐的。这快乐是简单、专一、 清澈的生活态度给予的。我这样认为。在拉卜楞寺的西边,一圈围墙,装满了转 经筒。每天早晨,年轻的,年老的,一个个都念念有词,把转经筒扳动。旁边的 空地上,晾晒着柏枝,散发持久的清香。再靠前一点,是一个小集市。许多人转 着转经筒,转完最后一个,转身走上几步,便进到小商店里采办日常的用品,出 来,手里是一袋盐,一块肥皂,一节电池。还有一些人,绾起藏袍,径直走进地 里,侍弄庄稼。庄稼就在跟前不远。这里商店不多,就是烟酒店,电话间,面包 店。面包店有三家,牌子上写着“夏河面包”。我挺好奇,就爬到一间面包店的 窗口看,里头一个妇女,正在烤制面包,烤面包的模子都是单个的,一个模子装 一个,烤出的面包刚好把模子充满,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长。每个面包一元五 角钱。我买了一个,在手里还热烫着,很蓬松,撕开,一股粮食本身的香味钻进 鼻孔。口感好,不是甜的,也没放盐,是小麦发面的纤维和分子构成的洁净、纯 净的味道。多少年,都是这个味道,多少年,从不去改变。人们认可和接受的, 也是这种自然的,原生的食物。不仅对面包如此,对于生活的许多内容,也一直 这样,直到固定下来,而成为习俗。我第一次品尝,就觉得每天能吃上几口这样 的面包,也是莫大的福气。每天十点多,这里的出家人会多起来,买一些吃的用 的。我有一天见到了五个女喇嘛,是拉卜楞寺西头尼姑寺里的,都很年轻,健康 的外表,短发,脸上总带着笑容。她们中有一个,在电话间刚通了电话,心情好, 买了冰激淋,和同伴分享。在白度母佛殿外墙下,一排架子车连成的摊位,全是 卖柏叶和麦仁的。一位老师带着十多个穿校服的学生,拥挤在跟前,每人都买了 一份,进到佛殿焚烧。我问老师,这是举行什么仪式吗?老师说,他们是从乡里 的学校过来的,参加会考,到这里来,就是拜托一下。我相信他们拜托的真诚。 我相信,佛也会接受他们的拜托。从西边的街口,两头牦牛一路走过来了,路上 人走着,牦牛也走着。这也是牦牛的路。牦牛走过来,也不见人跟着,自己一直 走过大夏河桥,走到晒经台下的草地上吃草去了。牦牛走过时,粪便排到了地上。 一个年老的藏族妇女,拿塑料袋收集着牦牛粪。我知道,牦牛粪晒干后,是取暖 烧茶的最好燃料。老人弯腰的瞬间,脸上是喜悦的,为收获了牦牛粪喜悦。这时 的牦牛粪,和黄金同值。   我要说,拉卜楞是一片生长信仰的土地,不光在泥土里生长,更从人的心里 生长。一颗信仰的心,是快乐的。信仰的本真,不就是为了让人快乐吗?快乐的 心,柔软、单纯、明亮,包裹着这片高海拔的土地。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