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失乡的儿童   楚风(2007-7-2)   1   十龄儿童多米居然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   多米的老爹八秋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生问题。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多米的失乡问题的爆发也没有逃出这条规律。那 天事前没有一点征兆,天还是在早上四点多就翻出了鱼肚白,多米还是在五点半 就偷偷跑出自己的房间,然后摸上了爸爸和妈妈的大床,楔在八秋和毛亮亮中间, 顺手抓起毛亮亮的辫子满手满把地揉搓起来。毛亮亮终于忍无可忍,在早上六点 钟把父子俩一块赶下床,这使每天早上的“床上事件”告以段落。   早上六点四十五分,父子俩一辆自行车,沿着小区前的大马路,驮着金色的 阳光往西走。大约十分钟后,一条向北的小巷子把阳光截在了外面,只放父子俩 进去。他们在小巷里迂回穿行又需要五分钟。七点整,两人准时来到了多米学校 大门口,八秋跟多米说:“要听老师的话,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跟老师……” 他还有三个字没交待呢,多米已经用“老爹再见”四个字堵上去了。在多米屁股 上一翘一翘“啪挞啪挞”作响的大黑书包,遮去了多米大半个身子,于是多米的 两细腿和一只小脑袋就显得更加可怜,“唉,这个幼稚儿童!”八秋叹息,突然 又高喉咙大嗓门地喊了一声:“下午五点爸爸在门口等你,不见不散!”这一句 是每天最不能少的废话——多米早淹没在众多仓皇奔跑的细腿蚱蜢中间了——八 秋当然听不到他的回应。   八秋独自返回家中,毛亮亮还没有出发呢。早上毛亮亮出门难的情况并没有 改变,毛亮亮就像个缠了小脚的小媳妇,要迈出门槛总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耐心的 准备。出发前的程序依旧是那么繁琐,换长丝袜时,她才检查出丝袜在膝盖或者 小腿处破了个小窟窿,于是干脆光着腿,这时毛亮亮抱怨腿又粗了,只好放弃裙 子改穿长裤。改穿长裤好啊,可是发现屁股又长肉了,这条裤子提起来太困难, “怎么搞的,才几天啊?我今天开始不吃饭了!”毛亮亮严正声明。好了,换一 条肥点的裤子吧,但又与衣服不称,那就再找一件衣服,这样以来,上上下下七 扯八扯,最后还是不得已而“穿”之。从不到七点钟就起床,到出门时已经八点 有零,今早还没来及吃早餐呢。好在毛亮亮过着朝九晚五的时尚生活,八秋给毛 亮亮的出门总结了一句话:起得个大早,走了个摸黑。   毛亮亮走出家门后,八秋的生活归于一片宁静,他可以有很多种选择,读一 份顺路带回来的早报,打开电脑上网收发电子邮件,到经常混的论坛去看帖,或 者断开网专心码字。有时他同时打开三四篇未完成的文章,这个续一点,那个补 一段,全凭兴趣。偶尔也睡个回笼觉,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失去正式职业两个月 后,八秋逐渐适应了这种反常的生活,每周别人休息的时候他才工作两天,那两 天去一个作文辅导站给想当作家的小学生上几节文学启蒙课,还给想在高考中作 文拿高分的中学生上几节应试写作技巧课,课后卷了几张老人头走路。所以八秋 只有在周末才再次被人称作老师,平时他的身份相当模糊,这一学期多米入学填 的家庭情况调查表上,八秋让多米在自己职业这一栏填上了“自由职业者”,多 米问八秋什么是“自由职业者”,八秋跟多米说那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 签到,没有人管,还不少拿钱的自由人。八秋本来想把它描述得更美丽点,但是 他还是打住了,因为多米太小,他辨不清真伪,八秋想如果因为描述得过于美好, 多米因此而放弃了当科学家,当医生,当将军,当狙击手,当比尔?盖茨的理想, 而以 “自由职业者”取而代之,那么这个家庭的天空就真得塌下来了!说到底, 所谓的“自由职业者”就是失业者,就是打零工者,就是没有固定职业者,就是 没有固定收入者,就是无业游民,有时还被人认为是没有“正当”职业者,或者 是没有正式身份者……生活常常把人弄得没有脾气,八秋目前的生活方式便是一 种无奈的选择,但是能把一种不得已的生活过到了心安理得的地步,八秋认为这 需要相当高的境界。   2   那天八秋下午四点二十五来到多米学校门口,这时接孩子的人流正值高峰。 多米学校作息时间规定是下午四点半放学,除了低年级能做到外,高年级的时间 呈阶梯状向后拖延。四点五十分四年级学生开始离校,五点五年级学生开始离校, 六年级学生至少要等到五点半才能离校,八秋知道这种作息时间之外的作息安排 叫做惯例,非法但却通行,比所谓的“自由职业者”身份更容易被社会承认。   孩子们没有出来之前,家长们在校门外三个五个一堆儿窃窃私语,不知道他 们说些什么,只从不断向里指点的手势判断,一定与校门内有关,他们的表情有 激愤的,有沉重的,有疲倦的,很少有欢喜相。四点半铃声骤然尖叫起来,家长 们立刻停止交谈,四下散开,各就各位,一律将身体转向校内,挺胸翘首,二目 圆睁,摆出警戒的姿势。一群企鹅一样笨拙的孩子从教学楼阴暗的楼口里挣脱出 来,他们不论男女都撒丫子冲向校门,门外的家长也迅速向前跑几步,在校门的 栅栏前停下,这时铁栅栏才“咯吱咯吱”地从轨道上不情愿地后缩回去,两股强 大的人流立刻碰撞、交汇、融合,溅起喧嚣的人声。如果让眼前的画面褪色、发 黄,八秋就觉得与电影《辛德勒名单》里的奥斯维辛集中营门前的某些镜头神似。   直到五点半八秋才确信到今天有些异样,本来多米应该在二十分钟前就出现。   六年级的学生与家长逐渐散去,八秋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校门,唉,幼稚儿童 一定出岔子被老师留下了,根据经验,问题可能还不小,可能需要八秋亲自出面 才能替多米解围的。   刚走到楼道口就迎头碰上多米,多米两手捎兜,脚步迟钝,看见八秋他又低 下了头。   八秋明知故问:“怎么了?又被留下挨批评了?”   “没什么。”直到回家多米也就只说了这软软的三个字。   八秋知道再追问也没用,反而是给大家找不愉快,所以回到家后八秋自顾进 厨房烧饭,不去睬他。   “老爸,我的故乡到底在哪儿呢?”八秋边做饭边走神的时候,多米打断了 他。多米斜倚在门框上,一手拎着一本作业本,本来从学校带回的不愉快只是画 在脸上,现在又因为被八秋忽视,多米圆圆的小脸儿仿佛被什么从两颊挤了一下, 凭空长出二寸来。   “在陕西啊。”   “那里春天有什么景色?”   “油菜花,南山坡,月河岸,满山遍野的嫩黄的油菜花,就像用瓢泼上去似 的,打个滚儿就会被染成一个小黄人儿……”八秋突然有点动情了。   “可是我没有见过呀,”多米打断了八秋抒情的描述,“老爸,老师今天下 午布置了作文,让写故乡春天的景色,可是我糊涂了,我的故乡究竟在哪里呀? 我先想写陕西,可是只记得奶奶去世的时候你们都忙着磕头忙着哭了,其他什么 也想不起来了。后来想写山东,可是离开那里我还在上幼儿园呢,也想不清楚。 再后来,我想写重庆,重庆我还能记清楚,可是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我的故乡。老 爸,易城也不是我的故乡,你说对吧?”很明显,多米有意用了一连串的“可是” 来强调自己的迷惑和烦恼。   “对,易城不是你的故乡。”   “老爸,那我的故乡在哪儿呀?这可怎么办,这篇作文怎么写呀?”多米茫 然无助的表情使他显得老成了不少。   3   晚饭前多米的问题没能解决,毛亮亮今天的买卖很好,回到家里情绪高涨, 全家人没有人愿意扫毛亮亮的兴致,所以都不得不去分享她的快乐了,多米被命 令试穿她给他买的新衣裤,八秋被要求再补做一个梅菜扣肉。在这个三口之家, 少数的一方掌握着家庭的方向盘,操纵着多数一方围绕旋转,把话说明白,家中 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的统一战线是脆弱的,毛亮亮每一次发难都能把它击得粉碎, 因此八秋私下里称毛亮亮为战争贩子。   晚饭后毛亮亮上网,八秋陪多米做作业,故乡的问题又重新摆到了桌面上。   “按理说嘛,爸爸的故乡就是你的故乡,不过你是生在山东的,山东你却记 不清楚了,可是你没有故乡的感受怎么去写这个作文呢……那就先不写这个作文 吧。”   “那怎么行呢?老师会不高兴的,会批评我的!”   “怎么不行?你不知道故乡在哪里,总不能瞎编吧?”八秋心里窝火,现在 孩子怎么了,越学越机械!   “本来今天下午当堂就要交作文的,我说我不知道故乡在哪里,老师说‘怪 哉,还有不知道故乡在哪儿的?’,所以留下我补写作文,看我实在写不出来, 只好放我回家,不过说好了,明早如果交不上合要求的作文,就要请你去学 校……”多米带着哭腔说不下去,嘴唇扁了扁,还是忍着没哭出来。   好吧,我担保,你先做其他作业,我在你作文本上给你的老师写个证明,老 师一定不会批评你的。相信爸爸!”八秋拍拍多米的头,“傻儿子!”   “噢。”多米轻轻应了一声,拖着脚步向书房走去,他的腰和小屁股之间像 是脱了节似的。   十龄儿童多米,在山东出生,长到四岁跟八秋他们去了重庆,在重庆长到六 岁,然后随他们来到了易城,这一呆又是四年,小小年级却是老江湖了:多米多 米,哪里米多,就往哪里……   看着多米落寞的背影,八秋感觉有块东西艰难地拱起来,堵在胸口再也无法 平复,白天的宁静早已无影无踪,他不能不正视事情的严重性:一个人观念中没 有故乡,就缺少了最根本的归属感和归宿感,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人生问题!对 于多年漂泊在外的他来说,故乡仍然是故乡,他乡还只是他乡,这就如清浊分明 的泾渭一般,从来不曾糊涂过,所以他的心才不至于在漂泊中彻底迷失,所以他 在疲惫的追逐中还能找到精神的依托和安慰。八秋不敢想象没有故乡的多米的明 天的世界,那是一个白天没有太阳,夜晚没有月亮和星星的世界!   当晚检查完多米的作业,八秋果真在多米的作文本上附了便言:   尊敬的郑老师,你好!   犬子多米自小随我辗转数省,以致他无从确定故乡在何处。   我只好擅自作主,让他暂不写这篇。   孩子未能完成作业,实属不得已,见谅!   即颂   教祺   八秋敬呈   某月某日   三句话的便函,八秋来来回回写了四五遍,最后还是草草收笔——语言到此 时就显得如此苍白,心里想的与手上写的总觉不能匹配。   4   陪多米洗漱结束,看他上床躺下,八秋回房准备接毛亮亮的班上会儿网,结 果毛亮亮强占着不下来。八秋也不与她争,搂了本书躺在床上读起来。   正读得倦时,毛亮亮恰好熄灯上床来,八秋把书放在枕边,合上眼等待毛亮 亮每天熄灯后全天新闻播报。   今天毛亮亮并没有重温做生意的经过,她不知哪根筋犯了跟八秋说起孩子上 学的事情。毛亮亮跟八秋布置了任务,要他对多米的学习抓抓紧,看看是否在暑 假里送多米去上奥数班,否则六年级升初中别想进好学校,比如水秀、金风、外 国语等学校没有奥数成绩拿再多的钱也不要想进去。一说到钱,毛亮亮又叹口气, 说赶紧要给多米准备一大笔钱了,明年上初中,要想进好学校先要交不少于三万 元的择校费,如果多米的分数不能上线,差一分可能就要再多掏一万,另外在多 米上初中前户口还不能落到本地,又要交数额不低的赞助费了。   毛亮亮问八秋,除了买一百平方米以上的房子可以在本地落户口外,还有没 有其他办法。八秋说当然有了,如果人家把咱当人才引进那也可以解决儿子的户 口问题。毛亮亮说难道你还不算是人才吗?你随便找一所学校去上课,看看究竟 你算不算一名好老师。八秋说哪里有机会啊,从离开公立学校就被注销了编制, 现在想再回头进公立学校找编制,难啊,比登天还要难。毛亮亮又叹口气说人算 不如天算,当初走出来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你看现在惨了,只要你不是 本地户口,你挣的钱都要想办法让你吐出来的。   毛亮亮说一想到要买房,就愁死了。八秋说不要愁,船到桥头自然直,哪能 过不去呢。屁话!毛亮亮发挥了一贯表达简洁的优势。八秋说骂人就不跟你说话 了。毛亮亮说敢不跟我说话你就别想睡觉,说着一根手指就顶在八秋的腰上,八 秋禁不住笑了起来求饶,八秋一向怕痒痒。毛亮亮说如果儿子上初中要交那么多 钱,你就带儿子回山东去上初中,反正我们户口在那里,我就留在这里挣钱吧。 要回山东你回去,我是在外面呆习惯了,再说一家人拆开了肯定不行,说这屁话 干什么,八秋禁不住也骂起来。   “跟你没法说话!”毛亮亮一翻身不再理八秋了。   再过一两分钟,就传来毛亮亮均匀的呼吸声。   “能吃能睡,不长肉才怪呢!”八秋也气恼地翻过身与毛亮亮背靠背,他久 久不能入眠。从十八岁离开家乡上大学,至今已经二十个年头了,山东到重庆, 重庆到广东,广东到易城,不止二万五千里了吧,而今天却还是一个边缘人,想 起来有些面悲壮,竞进以求的究竟是些什么?为名?为利?好像不是。不是吗? 是否有些吃不到葡萄的心理?多米一天天长大了,若不是因为怕耽搁了多米,要 给他一个相对稳定的学习环境,八秋如何能在家里赋闲呢?本来八秋对最近某一 位经济学家在博鳌论坛上的发言深以为然,他说中国当前的国情存在六七成的人 靠租房来生活才是合理的,所以大家不要都一窝蜂去买房。现在八秋要骂他说屁 话了,八秋倒是想一直租这两室一厅的公寓了此残生呢,可是,在这个城市里租 房的人没有正式身份,他们的儿子就不能同持有本地户口的孩子一样享受公平的 接受教育的权利,这不是非要逼你买房吗?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毛亮亮说的事情 一眨眼工夫就要兑现了,不知到时候船会行到哪个桥下……   迷糊间,八秋梦见了他的老爹,老人家露着一口白牙,意味深长地笑着对他 说:“你以为你能走多远?你以为你能走出我的脚印?”八秋听了这话,立时警 醒了,老爹的音容宛在,老爹就是因为要建一座属于自己的有天有地的大房子, 要给子孙留下不朽的家业而累死的,八秋想想这个梦太蹊跷,一时间胸口渗出一 层细密的冷汗,莫非自己也逃脱不了最终要做房奴的命运?   5   第二天早晨多米破例没有混上他们的大床来捣乱,八秋送多米上学回来后与 毛亮亮也无话可说,等毛亮亮一出门,他倒头就昏昏沉沉地睡起了回笼觉。   这一觉睡得特别难受,意识似乎并未完全蜇伏,整个身体都沦陷在床上,骨 骼没有一点支撑力。满脑子七零八碎的东西恍兮惚兮地游移着,但是捕捉不到一 点头绪。八秋几次想挪动一下身体,四肢却被缚了一般,想睁开眼,眼皮儿灌了 铅似的抬不起来。   昏睡中,八秋跟自己说人死了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正在这时候,一个电话 把八秋从虚脱的状态救了起来。电话是郑老师打来的,郑老师的语气很客气,但 是话却很有硬度,郑老师说拜读了八秋先生的留言,但是八秋先生可能不了解真 实的情况,所以留言消解了她在多米跟前的权威,多米今天依旧不按要求完成作 业,而且对老师的任何指导都充耳不闻。郑老师说需要请八秋到学校面谈,时间 就放在下午放学后。   下午五点钟走进郑老师的办公室,郑老师一脸铁青坐着,多米泪眼婆娑站在 旁边,看来他们已经僵持了很久,八秋明白他必须充当今天的仲裁了,不过仲裁 的结果早定下来——多米败诉。   “郑老师,我来迟了。孩子又惹您生气,真对不起!”八秋点头哈腰像个日 本人。   “我生气有什么用?这孩子我真是费尽心思了,可是他就是不从正道上走, 我真的弄不懂他!”年轻的郑老师在说这一系话的时候显得无比苍老。   “怎么了,多米?”八秋的语气严厉起来。   “呜——呜——呜——”多米哽咽不能语。   “擦干眼泪,像个男子汉!”八秋命令多米。   “你看他还委屈得不行!昨天我给全班布置了作文,同学们都在埋头写作, 只有他一个人东看看,西瞧瞧,左边捣一下同学的胳膊肘,右边摸一下同学头, 磨尽洋工加捣乱,一节课结束,作文收上来,他就只写了一句:我不知道我的故 乡在哪里。你说气人不气人?放学留下他,他就是那一句,他不知道故乡在哪里。 我说你爸爸是哪里人,他说是陕西人,我说那你的故乡就在陕西,他说不是,他 又没有生在那里。我问他出生在哪里,他说是山东,我说山东就是你的故乡了, 他又说他不记得他出生的地方了。反正一句话,他就是找理由不想写!”   “我就是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哪里嘛!我就是不知道嘛,她干吗要逼我写 嘛……”老师在那边情绪激愤,多米在这边且哭泣且反驳。   “多米闭上嘴了!郑老师,孩子不懂事。”八秋赶紧灭火。   “我看天晚了,让他把作业拿回家,希望在你们家长的辅导下完成,但是我 没有想到……”   “噢,郑老师,对不起,我没有了解多米在学校的真实情况,我以为只一篇 作文的问题,他不能理解对故乡的情感,所以……”   “其实一次作文写不写都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关键是多米的态度要转变,不 然的话,他这个学很难顺利上下去。我们不能把精力只用在他一个人身上,我们 还应对其他学生负责。况且他不属于这个学区,希望他能珍惜这个学习机会,也 希望家长能配合学校的教育!”郑老师打断了八秋,向八秋说明了问题后果的严 重性。听老师这样讲,八秋心头不禁吃紧,天啊,才十岁的儿童,是否会被拒绝 在校门外呢?   “郑老师,我听懂您的意思了,我回家会认真对待这件事。多米,跟郑老师 说对不起!”八秋命令多米。   “郑老师,对……对……对不起……”多米的嘴唇在发抖。   回家的路上,八秋没有与多米说一句话,他内心的愤怒已经到了恨不能吃了 多米的地步!多米实在不知道给他办上学的事儿有多难,要不是碰上了朋友的朋 友,人托人才给他找到了个读书的地方——非学区内学生的赞助费自然要交—— 没有关系想交钱还没有地方呢!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沉呢?怎 么就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多么不经推敲呢?   6   晚上,多米显得异常乖巧,一直在做作业。临睡觉前他捧着一摞作业来找八 秋签字。让八秋惊讶的是他把作文补写上了,八秋突然觉得多米并非不可救药, 他认为多米不应该是上帝有心要抛弃的那只羔羊,于是八秋内心的希望又升腾起 来。   八秋让多米把作文念给他听,多米迟疑了一下,还是在八秋目光的注视下念 了起来:   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我查过字典,故乡是指出生或者长期居住过 的地方,又叫家乡和老家,这就让我犯难了,究竟哪个是我的故乡啊?爸爸一直 说陕西是我的故乡,我没在那里出生,我只在那里生活过三个月,现在想想,只 记得大伯家有一个跟我玩耍的猴哥哥有意思。妈妈说山东是我出生的地方,说我 在那里生活到了四岁,可是,我只隐隐约约记得我们曾经住在一个学校里,有年 冬天下雪,我拿了小桶和铲子去操场玩雪,其他的我也都忘了。在重庆我上过两 年学,那里的人不说普通话,他们说话真难懂。   我现在还在易城我生活着,四年了,我的记忆最清晰,可是,我总是觉得我 跟易城的孩子不一样。妈妈给我报名上学的时候,我比其他同学要多交赞助费, 我知道爸爸妈妈挣钱不容易,为什么要我交而其他同学不交呢?原来因为我是外 地人。爸爸想把我的户口转过来,让我变成易城人,但是人家不给办,说只有在 易城买很大的房子才行,可是那要很多钱的,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怎么办?去年 冬天的一个晚上,有警察来我们租住的房子查暂住证,说我爸爸和妈妈的暂住证 已经过期了,要罚款。我问妈妈什么是暂住证,妈妈说就是暂时居住的证明。我 又问妈妈为什么我们在易城住了这么多年还是暂住啊?妈妈说她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哪里!   多米的读作文的声音停下来以后,屋里就像要一直沉寂下去似的,八秋深深 地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来,他与多米无辜的目光相遇的那一刹那,眼泪 还是禁不住从眼角滑落了,这时候一个尖细且长压抑很久的哭泣声从八秋他们的 大卧室传来……(完稿于7月9日下午)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